[蒙元]风刀割面 作者:璨钰 文案 毕业季到内蒙草原上旅行,骑马不慎一跤跌到了七百年前,成了未来大汗忽必烈的女儿。 面对这个饱受诟病的时代,察苏表示很纠结:它到底是像历史书上所讲,黑暗残酷,苦闷无边?还是如马可波罗所言,huáng金遍地,香料盈野? 【Tips】: 1、前期种田放马文、中期草原公路文、后期朝堂政斗文。 2、历史向,半架空,女主虚构,大事遵从历史,小事随性YY。 3、完结可食用。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察苏 ┃ 配角:安童,忽必烈,真金,八剌 ┃ 其它:蒙元,huáng金家族 第1章 莽原 层云布满苍穹,日光晦暗不明。我独立于莽原之上,入眼之处皆是一片昏huáng。远处,朔风尖啸着袭过旷野,衰草毫无抵抗般地任其摧折,漫漫huáng沙也随之席卷而来。 冷硬的寒风直扑面颊,宛如刀锋一般切入肌肤,寒意如刻骨的疼痛,辗转着渗遍五脏六腑。 我扶了扶头上的银鼠暖帽,紧了紧身上的白狐皮袄,却还是觉得寒冷彻骨。 天空辽阔深远,大漠苍茫无极,我小小的身躯在天地之间宛如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公主——”一声呼唤挣扎着穿破呼啸的风声,传入耳际。不等我回头看他,身体已被人一把抱起,裹入厚厚的皮袄中。 “阔阔。”我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一钻。 “风太大,透透气也就罢了。在外面呆久了,若是又惹病,可怎生是好?”他粗粗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一边说着,一边抱着我往毡车那边走。 “熄火,收拾东西,上路!”阔阔朝身后喊了一声。 我伸出头,攀过他的肩膀,看着忙碌的人群。男女仆役都忙活起来,收拾篝火架,把没有燃尽的牛粪又捡起装好,继而把毡车笼在一起。 “我们还有多久到和林?”我拨了拨阔阔耳侧垂下的辫发,问道。 “二十多天吧。”他刚说完,呼出的气就凝成一股白烟,“长生天保佑,待公主平平安安地到达和林,大王和王妃见了得有多高兴!”他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闻言,我心头一沉,默然不语。 仆从们很快收拾妥当,就等出发。阔阔抱着我继续往前走,靠近一辆华丽的毡车时,叫了一声:“豁阿!” 车里的人闻声打起帘子,探出身把我抱入车内。 还是女人的怀抱更温暖柔软。帘子撂下,我靠在rǔ母的怀里,微微有些出神。 “启程!”阔阔喊了一声。不一会儿,我就觉得毡车辘辘地动了起来,因为是平阔荒原,车子又jīng致讲究,加之豁阿抱着我,并不觉得多么颠簸。 “公主。”豁阿的小女儿阿兰攥起我的手,慢慢揉搓着,呵着气,“手都冻红了!” “公主身体可又好些,还难受吗?”豁阿问道。 我这才回过身,看了看她的脸。这个叫“豁阿”(1)的女人其实并不算美丽。她三十出头,长着蒙古女人典型的圆脸,皮肤发huáng粗糙,眼睛细长,含着笑意。她的女儿阿兰只比我大三岁,这个十一岁的女孩也长着和母亲神似的圆脸,脸颊上两团自然红。 “好多了。”我回道。 豁阿长出了一口气,眼里的笑意似乎要溢了出来,“汉人中果然也不乏有本事的,怪道大王看重他们。那日公主性命垂危,阔阔大人不得已让窦先生用针灸试了试,本也不抱希望的。谁知过了数日,公主竟醒转过来,谁说不是长生天的庇佑呢?huáng金家族果然都是有福之人……” 听她这么一说,想到二十天后即将面对的人,我心一冷,暗暗叹了口气:“rǔ娘,如果我见了阿爸和额吉(2),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还会要我吗?” 豁阿闻言一愣,继而开口:“公主担心什么呢?您能活过来,就是长生天最大的恩赐,大王和比姬(3)怎么不要你?这二十多天,公主不是也能慢慢记起前事?连蒙古话也越说越顺溜了……您今才八岁,忘了的事,又能有多少?” 听了这话,我心里稍觉宽慰:八岁的女童因为大病一场,神识颠倒,失去记忆——这个理由还说的过去。 “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们,公主不都记得差不多了吗?”阿兰捧着我的小手,笑咪咪地说。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我的阿爸忽必烈大王,他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拖雷的四儿子。我大伯就是如今的蒙哥大汗,六叔是旭烈兀,七叔是阿里不哥,他们都是同母所出;父王有四个妻子,正妃是我额吉察必。我本有四个同母哥哥,大哥朵儿只,早夭;二哥取了个汉人名字,叫真金;三哥是忙哥剌;四哥,嗯……叫那木罕。还有三个庶母姐姐,月烈、茶伦、囊加真……几个庶母哥哥……”我挠挠头,“叫什么来着?” 豁阿见状啐了阿兰一口,又忙安慰我道:“又记住了三个姐姐,公主已经很好了。慢慢来,别累坏脑子……” 也不知真的假的,她似乎并未疑心。我这才放下心来,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又睁开眼,拉着阿兰的手晃了晃:“明天你再多讲些我记不得的事!” 她有些为难的望望豁阿,不敢开口。豁阿会意,笑笑:“有空你给公主说说,只有一件,不许累坏公主。” 阿兰笑着点点头。 我颇觉无奈:这对母女真把当成一朵娇弱的小白花了…… * 我本是天.朝人,一朝不慎,来到了七百年前…… 大四毕业旅行和同学一起来到了草原,本想领略草原的风光,看看套马的汉子,顺便骑骑马,感受一下。谁知那马儿性情不稳,被蜜蜂蛰了一下,尥了个蹶子,把我甩了下来…… 穿越就是这么简单。 穿越也就罢了。在这年代也不算新鲜事儿了。可这不是汉朝,不是唐朝,也不是清朝……偏偏是个冷门的蒙元。一开始醒来时看着这帮汉子光光的头顶,耳边晃悠悠的辫环,还以为自己来到了蛮荒时代…… 没有前辈经验可循,只能白手起家自力更生。 说实在的,腾格里待我不薄。好歹我的老家也是个东北的蒙古族聚居地,我也是个蒙汉混血儿,也学了十年的蒙语。虽说上了大学之后基本都还给老师了,但底子总是有的。穿越来的二十多天,耳濡目染,慢慢能听懂些简单的蒙古话。 如今身份又是个公主(4),那个日后名声响彻世界七百多年的大汗的女儿,我若再抱怨就是矫情了。 只是……腾格里为何把我托运到这个朝代?这个中国历史上极其黑暗野蛮的朝代。民族矛盾多尖锐啊!什么屠城、四等人制、八娼九儒十丐……种种劣迹,罄竹难书。可也就是因为对蒙元印象不好,我对它一直抱有抵触情绪,元史知识少得可怜。只是在草原旅游的时候才被科普了一番历史知识,可也只看到忽必烈即位之前的几年,然后,我就穿越了…… 目前我正跟着忽必烈的侍从阔阔前往蒙古帝国的首都哈剌和林,至于原因,这几日听阔阔和那个儒士窦先生的jiāo谈,我大概脑补出了一些情节:我那王爷爹在把中原汉地治理得有声有色,声望日盛,再加上有些黑历史,遭到了汗兄的猜忌,不得不带着老婆孩子前往汗庭表忠心……于是这又是一出兄弟睨于墙的戏码。 豁阿告诉我,我叫察苏,是忽必烈的嫡亲女儿。我刚穿越过来时,正值这小公主大病初愈,神识恍惚不记前事。一开始我还说不好蒙语,咿咿呀呀口不能言。阔阔、窦先生都以为我因病失忆了,却也不急,只是叫豁阿和阿兰慢慢给我讲。那时忽必烈急于北上,见小公主病重,只得jiāo付阔阔等人暂在驿站安歇。这些日子我渐渐好转,大家都喜不自胜,可以动身前往和林,向大王jiāo差了。 我的那些亲戚虽然复杂,名字奇奇怪怪,但穿越前曾看过几本宅斗小说,记住这些人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只是——如何扮演好一个八岁的萝莉,这是一个问题。阔阔等人不管有心无心,忽略我的异样还好,等到了和林,见了忽必烈,我还能假冒下去吗?唉,那可是忽必烈呀! 每念及此,总是忧愁暗生。 * 傍晚时分,云开雾散。我们一行人停住了脚,搭起了毡包。我的那一顶还多加了几层壁毯,里面炉火烧的极旺。阔阔指挥手下二十多个仆从侍卫埋锅造饭。蒙古人在行程中,吃的是风gān的牛肉,喝的是再平常不过的马奶酒。我刚刚病好,厌恶油腥,总是推脱不肯吃饭,独自躺在毡榻上发呆。阿兰坐在我旁边无可奈何。 夜深些时,忽然听到毡包外有人唤我,是个少年的声音。 想到应该是给我送饭的,阿兰没征求我的同意,就过去打起帐幕,引他进来。这个丫头,见我脾气好就开始自作主张了。 少年托着个金碗探身进来,阿兰帮他布好案几。我不好再推脱,直身坐起来,看着他撇撇嘴:“我不想吃牛肉……” 少年蓦然抬头看见我的脸,许是我眼里带着笑意,他的脸竟红了起来,慌忙又将头埋下,慢条斯理地布饭。 身旁的阿兰见状扑哧一笑,揶揄道:“不忽木,大人们都说你虽年纪小,性子却沉稳,怎地今日这般局促?你又不是没见过公主?” 这个年龄和阿兰相仿的少年是忽必烈一个侍卫的儿子,因性情稳重,奉命留下照看我。这时他听了阿兰的话,有些懊恼,却也不理会她,只是低着头,摘下碗盖,双手把碗递给我。 小巧jīng致的金碗里安静地卧着洁白的奶酪,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蜜汁。我眼睛一亮,接过碗来,笑道:“哪里来的酸酪?路上带的酸酪不都吃光了吗?” 不忽木这才慢慢抬头,不慌不忙地说:“在上个驿站,奴婢存了一些牛奶,想着公主吃不下肉食,便找人做成了酸酪。公主多少吃些才好。” 他语气恳切,虽自称奴婢,却也未见卑微。想到他这样尽心尽意,我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拿羹匙吃了一口,滑滑的奶酪混合着蜜汁味,特别香浓。虽不如后世制作jīng致,却胜在鲜美。 “哥哥,你有心了。”我谢道。 “奴婢不敢。”他微微低头。 我不禁多瞅了他几眼,据说他是康里人,和蒙古人长得不太一样。皮肤更白些,鼻梁挺直,眼窝很深,由于性情柔和,更显沉静。这似乎跟周围套马的汉子们气场不和。 很快吃完了一碗,我抹了抹嘴,笑道:“哥哥,听说你跟汉人秀才学过文字,明日教我好不好? 他闻言明显一愣,但也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第2章 路途 次日清早,风势渐歇,但大漠里的凛冬,还是寒气bī人,尤其是起来穿衣时,更是浑身冷意。 我坐在毡榻上,面前摆着小小的案几,上面立着一面jīng致的银镜,镜子边沿镌刻着奇异的花纹,像是从中亚那边传过来的。哦,现在所谓的亚洲大陆,经过蒙古人三次西征,除了南宋、印度等少数地区以外几乎都是蒙古帝国的领土。蒙古铁蹄向西一直踏到欧洲多瑙河,北部囊括西伯利亚。就连伊朗高原那里,前几年也刚刚被六叔旭烈兀攻破占领。这群套马的汉子们就像是一台庞大的战争机器,一刻不停地向外扩张。 “公主今天的气色看着好多了!”我正神游物外,阿兰一句话把我的神识叫了回来。她正用一把小木梳子耐心地给我梳理头发。八岁小女孩的头发又软又柔顺,她打理起来,也是不费力气。 我望着面前的银镜,这才端详起自己的脸。不得不承认,这张有些苍白的小脸此刻看起来确实像一朵娇弱的小白花,如果不说,根本看不出我是一个蒙古人。蒙古人多浑圆脸盘,我的脸又小又瘦,自腮以下就往里收了很多;蒙古人眼睛一般不大,且是细长型的,我的双眼在这小脸上就显得很大,而且瞳孔大的出奇,瞳色很深,许是病弱的缘故,眼神有些涣散,像是罩着一层朦胧的月光;皮肤也比普通蒙古人白皙细腻,应是被父母娇养的缘故。五官jīng致秀美,只是不知长大了以后会怎样。 阿兰很快为我编好了几条细细的小辫子,它们乖乖地垂在我脑后,又在我额前戴上镶着玛瑙的银质头饰。在宝石光泽的映照下,我的脸多少有些血色了。身上穿着绣着金丝的纳石失做成的蒙古袍,更显得人尊贵华美。 我望着银镜,镜里小公主的眼神安静得让人心惊。 * 匆匆吃过早饭,阔阔又指挥着仆役侍从准备启程。女人们收拾炊具,男人们叠好毡包,放在随行的骆驼身上。看着大家忙活的身影,大漠里的寒气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熹微的日光洒下,为人们增添一点微薄的暖意。 阔阔裹着厚重的蒙古袍,把头顶的皮帽使劲儿压了压,双手揣在袖中,看着大家忙碌。他身边站着一位汉人打扮的儒士,年纪大概有五十多岁,并未像蒙古人那样剃婆焦,只是用一块黑色的平角幞头包住头,清癯的身体罩着一身汉式棉袍,显得有些单薄。他大概就是那位窦先生了。 “子清,王爷那边可有了消息?“儒士问道,语气平和。 “有了,昨日王妃派遣的侍从汗庭赶来了,探问公主近况,我顺便问了几句。“阔阔答道。 唔,阔阔竟取了一个汉人的“字“吗?我很是惊讶,但也不多想,继续侧耳探听。好在我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既不会被他们发现,也能听得清楚。 儒士眉头一皱,面色有些严肃,问道:“王爷怎样?他和大汗……” “王爷王妃当初到汗庭时,蒙哥汗并不在那里。王爷遂安置好王妃王子诸人,自己前往大汗驻跸地觐见去了。王妃说,近日他会与大汗一道返回和林。至于具体情况,王妃也不甚清楚。”阔阔捋了捋浓密的胡子,也是一派忧愁。 “唉!”儒士叹了口气,“王爷亲近汉人,行汉法,在中原汉地又颇有令名,汗庭里早有诸王对他不满了。若不是阿兰答儿那小人向大汗进了谗言,大汗又怎会不顾手足之情,以钩考之名打击王爷,拘捕王爷的亲信。不知王爷此番北上,能否解了大汗的疑忌?” 我闻言心里一沉,浑身漫上一股冷意:我穿来的时机非常不妙啊。这时不正是忽必烈的人生低谷吗?忽必烈迫于兄长的政治压力,不得不带着老婆孩子去汗庭。我现在赶往那里,不也是要去当人质吗?而且小公主病成那样,稍有转好就得立即启程,毫不通融,可见事态严重。 虽说忽必烈日后也当了大汗,但这察苏公主,能不能在政治风波中活下来还是个问题。毕竟当人质还是有pào灰的可能。想到这里,我心头仿佛压了一块重石,闷得喘不过气来。 “谁说得好呢?”阔阔抬眼望了望远处,也叹气道,“希望大汗能顾念手足之情。毕竟他们是同母所出,拖雷系内乱起来,窝阔台系诸王岂不是坐收渔利?况且王爷经略汉地多年,深谙治道,除了他,还有谁能降服那些汉人世侯?大汗虽性情刚硬,但并非无情之人。依我之见,王爷并无性命之虞。只是若想如以前那样掌权,怕是不能……“ 儒生眉头皱的更紧:“若是王爷被削了权,我等汉人岂有容身之地?那些诸王,哪个是好相与的?” 得!得!我觉得我的脸快皱成包子了。这里的问题越来越复杂,凭我那点历史知识,一时半会儿还摸不着头脑。窝阔台系与拖雷系不和我倒是知道。他们两人都是成吉思汗的儿子,拖雷是幼子,势力最大兵力最qiáng,也是窝阔台最忌惮的人。窝阔台当了大汗后有一次生了重病,拖雷为了救兄长就喝了萨满巫师的神水代其死掉了。说出来是兄友弟恭的好段子,可这分明就是变相谋杀啊。我没记错的话,汗位是在窝阔台系传了两代,到底还是让蒙哥夺了过来。可由于政治路线不同,蒙哥又和自己亲弟弟杠上了。huáng金家族能消停点不? 我一时头大。虽然这些复杂斗争不是我这个小屁孩能够左右的,可我总得关注一下自己的命运,尤其是主动送上门当人质的悲催命运。 唉!我抱着头默默蹲在角落里,什么也懒得想。 “公主!”有个大手掌拍着我的肩。我这才抬起头。 “脸怎么皱成这样?”阔阔哈哈一笑,周围仆役也纷纷转头看我,脸上都憋着笑意。 可能是表情太过郁闷了吧,我也不想掩饰,只是撇着嘴不说话。 “莫不是又不舒服了?”阔阔一把把我捞起来,抱在怀里,“刚才豁阿还找你呢,谁想躲在这里?走吧,咱们要启程了!” 我又被安置在毡车里,打包上路。车里却只有不忽木。我有些讶异,略一想想,才记起昨天是我叫他教我汉字的。 其实我也不用学。只是以后要是不小心说出了汉话,也好有个借口。 不忽木见了我,低头行礼,依旧是沉静的模样。我挥了挥手,他会意后就安静地坐在毡车角落里,捧着一本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很珍视的样子。 我有些好奇,看着他问道:“你拿着什么书?是要教我的?” “《孝经》。”他说着,双手把书递给我看。 我接过书本好好端详一番,看了半天,才辨出那个繁体的书名。信手翻了几页,果然都是古代的竖排繁体,还没有句读。我上大学读的不是史学专业,这种古书对我来说也跟外文专著差不多了。 “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个?”我把书还给他,随意问道。 他似乎不太敢跟我对视,接过书就赶忙低下头,闷声说:“当初真金王子跟着姚先生读书时,我是他的伴读,学的就是《孝经》,其他的……我还读不太好。不敢教公主……” 真金……听他提到这个名字,我突然来了兴致。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们,我只对他印象最深。 “二哥为何取了个汉人名字?和其他兄弟都不一样!” “公主全都忘了么?”不忽木突然笑了起来,竟也不自觉地抬起头,灰色的眸子里闪着光彩,似乎忘掉了刚才的局促,“真金王子刚出生时,正逢海云法师北上拜见王爷。王爷就请法师为王子起名。海云法师说‘世上取富贵,无越于真金’。王爷很是喜欢,就定下了这个名字……“ 他说得很是兴奋,看来这个真金哥哥和他感情很好。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语话间流露出的那股孩子气,很是可爱。 “奴婢失礼了……”他突然停了下来,脸色微红,面带歉意。 “你跟我二哥关系不错?你们一起读过书,都喜欢汉学吗?”我不以为意,托着下巴笑眯眯的问道。 不忽木这才松了口气,慢声道:“真金王子待我很好。汉学博大jīng深,我怕是此生也不能穷其一二了……“他微微仰起头,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眼睛异常清澈。而后,又摇摇头,脸色缓缓暗了下来:“可惜蒙古诸王中再也没有像王爷这般重视汉人的了……” 他也这么说!看来如何对待汉人汉法这个问题上,还是蒙古贵族中一个巨大的分歧。饶是忽必烈做了大汗,后世还有“八娼九儒十丐”的说法呢,要是换做别人,汉人的处境恐怕更为艰难。想到这里,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公主也对汉学感兴趣?”不忽木有些好奇,“说来,诸位王子公主中,您和真金王子是最像的,无论相貌,性情都是。” “不对!”我纠正道,“我应该更像我那个同胞哥哥那木罕才是,我和真金差了好几岁呢!”——这不科学! 看着我认真的表情,不忽木不禁失声笑道:“您和那木罕王子性情是最不像的!王子性子顽劣,就像儿马子一般,他是一页书也不肯读的……” 儿马子……这个比喻……我的脸不禁抽搐了一下。看来我哥哥们的性情跟我脑补的还不太一样,果然还需要全方位了解。 “奴婢僭越了,请公主恕罪!”不忽木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请罪。 “我不会告诉他,别害怕,”看着小少年慌乱的神色,我笑道,“以后注意便是了。”而后,正了正神色,又道“不忽木,今天我不想学《孝经》了。你给我讲讲huáng金家族的故事,从苍láng白鹿说起,要一直说到现在……” 第3章 和林 行行重行行,我们一行人走走停停,离哈剌和林越来越近了。哈剌和林,据不忽木所讲,是“黑色圆石”的意思。这座大漠中的世界都城位于鄂尔浑河上游,窝阔台汗在位期间定都于此。我默默脑补着和林的位置,估计应该在如今的外蒙古境内。 寒冬果然是蒙古高压肆nüè的季节,越往北走,风势越盛,气温越低。察苏小公主自小到大一直窝在漠南汉地的开平府,从没经历过这样凛冬,真是有点受不住了。我心里默默念着《冰与火之歌》中守夜人的台词——“Winter is coming!”,对于这句话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同身受。长城早已甩在身后,前方等待我的,不就是险恶莫测的凛冬吗? 一路行着,周边似乎渐渐有了人迹,不时能遇上一些人群车队,有的像是从撒马尔罕赶来的穆.斯.林商团,有的是从汉地来的运输队伍,还有的像是达官贵人……虽然大家服色不同,相貌各异,但似乎都赶往同一个方向——和林。 越往北走,大家的情绪明显开始低落起来,除了阿兰每天还给我讲讲故事解闷之外,其他人都很少言语。不忽木更是沉默寡言,有时只看他一人怔怔地望着天边彤云,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过十一二岁,竟也是心事重重。 今天一早,我捧着奶茶暖着手,阔阔进来告诉我,我额吉派来近侍已前来迎接,我那王爷爹和蒙哥汗也快赶回和林了。我撩起车帘望向车外,广阔的天空下,辽阔的山川如波涛般起伏,稀疏枯huáng的衰草附着其上,相互毗邻的山包像是巨大的驼峰。极目远望,那远山脚下,有一条银带蜿蜒开来,闪着耀目的寒光——难道那就是结冰的鄂尔浑河吗?那山川就是杭爱山吗?越过前面山谷,应该就是和林了。 阿兰和不忽木一遍遍跟我讲着家族关系,礼节和禁忌等等,以防见了大汗失了礼。好在蒙古人的规矩并不像汉人那么复杂,倒也不难应付。 空广的大漠喧嚣渐起,坐在毡车上,我似乎能感觉到车外huáng尘弥漫,偶尔有蒙古人大声的吆喝,还有种种其他听不懂外国话。哈剌和林现在是世界性都市,亚欧大陆上诸国使节,商团均来往于此;基督徒,穆.斯林,道士,僧侣往来不绝;珠宝、金玉、丝绸、美食汇聚此地……我颇有种即将要参观世界博览会的感觉。 两日后,我从毡车上走下的那一刻,哈剌和林就像约定好一般出现在我眼前。 仿佛一只沉睡的石狮一般,和林城静静地陈卧在鄂尔浑河畔,周围平整的草原任其铺展。灰黑雄浑的石墙向两侧延展开来,巍峨的城门处插着成吉思汗的标志性旗帜——九足白旄大纛,旗帜上的九条牦牛尾在寒风中飘摇招展,颇有几分狰狞之意。 我的目光沿着城墙向上攀爬,却无法一览和林城的全貌。但那混合着中原汉地和蒙古草原的建筑风格,却给我难以言喻的奇特感受。仿如一千零一夜里的神殿一般蓦然降临于这茫茫荒原之上,种种诡秘封印其中。 阔阔已拉着我踏入城门了,我还浑然不觉,目光依旧流连于外城,此时已有一小丛人驾着一辆华丽纤巧的宫车迎面赶来,为首一个中年男子见了我们连忙跳下马背,赶至我面前单膝跪下。他身后的随从也纷纷跪下行礼。 “奴婢阿合马见过公主。”那中年男子的蒙古话明明说的很地道,但腔调还是很奇怪,卑微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谄媚。我不经意扫视,已看见身边的不忽木微微皱起眉头,眼里轻描淡写般闪过一丝鄙夷之色。 之前没见过十几个人同时跪地的阵仗,我心里有些不安,忙命他们起身。这和林城里诸王公主满街走,太过张扬没有好处。 “阿合马,王爷可回来了?”阔阔一边领着我走向那辆宫车,一边问道。 “大汗和王爷的帐舆已至和林城外二十里处了,察必王妃、真金王子已率诸位王子出城迎接,他们走得匆忙,未作安排。我估摸着公主近日里也快到了,就打算出城相迎,谁想就在这里碰上了?”这个叫阿合马的男子一边追着阔阔的步伐,一边说着话,满脸堆笑。 他俩说话的空隙,我顺便打量了阿合马几眼。他约莫三十多岁,中等身材,顶着一头浓密的棕黑色卷发,脸颊圆润,鼻子长且大,漆黑的眼睛里jīng光流转,唇上两撇上翘的胡子虽有些滑稽,却透着掩不住的jīng明。估计他是中亚那边的人,这个时期一般称作“回回”。 阔阔闻言哼了一下,不以为意,不咸不淡地说:“阿合马,你做的很好!怪道能讨王爷王妃的欢心,现在连公主也得承你情呢。” “大人说的哪里话!王爷王妃是奴婢的主人,小公主也是奴婢的主人。奴婢自当尽心奉侍,为王爷分忧。怎敢望着公主承情呢?” 他这话说的乖巧,阔阔虽不喜,却也挑不出毛病来,便懒得与他客套,只是将我送上宫车:“行了!先把公主送到王爷府邸吧,她大病初愈,这一路也着实疲累了。” “那是自然。车里我已叫人铺上好几层毡垫,保管公主坐着舒服……” 他话音还没落,阔阔就已翻身上马了。阿合马自觉无趣,摸了摸鼻子,也跟着跳上马,指挥着车队径直赶往忽必烈的府邸。 我还没来得及打量和林城内的布局,厚厚的车帘就已经落下。我只得乖乖坐在毡垫上,无聊的对着手指。 阿兰在车内陪侍我,这时忍不住嘀咕道:“势利小人,花言巧语,就会讨主人欢心!察必王妃、真金王子那么疼爱公主,怎会忘了派人接待公主?定是这奴婢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了,看我不戳穿他!” “你小点儿声,他就在外面。”这姑娘说话太过直率,竟是毫无遮拦。 “虽然是我猜的,但也差不离了!我又没说错话。”阿兰愤愤地说。 阿合马再想谄媚邀功,估计也不敢当着众人面扯谎,但阔阔都不正眼看他,阿兰这么厌恶他,他的人品可能真不怎么样。 “这个阿合马有什么来历?” “他不过是王妃的陪嫁奴隶罢了。仗着自己有两手理财的本事,一天到晚在王爷面前献媚讨巧。他经常暗中克扣府中奴仆的份例,还夸耀自己理财有方,能节约开支。王爷王妃还偏偏喜欢他,饶是我阿妈抱怨诉苦,也不奏效。” 据说回回人理财很有一套,这个阿合马也许就是忽必烈身边的一个财务主管了。不过,被人这样指斥,看来他是围住了主子,开罪了下人。 阿兰还在愤愤不已,我此时懒得理会这些纠纷,只得劝道:“好了好了,在我身边,岂会短了你的?且别和他计较了……” 正言语间,宫车突然停了下来,阔阔已在外边喊起:“公主,王府到了!” 我又被人抱下车,站稳身子,展眼一望,却见一道木栅圈起的场地内,两排大小不一的斡尔朵(1)如雁阵一般铺排开来。忽必烈的王邸位于宫城以北,所在地颇为敞阔,这一个个洁白的斡尔朵,如朵朵白云般安静地卧在这片土地上。为首的恰似头雁的那个斡尔朵最为高大敞阔,样式就如现在那种浑圆的蒙古包一般。外面盖着白、黑、红三色相间的豹皮搭盖,华丽又威严,从帐顶处伸出数根绳索被牵曳着固定在地面的木桩上。看这规制,这座大斡尔朵应该是忽必烈的帐幕了。 大斡尔朵的两翼是十数个规模较小的斡尔朵,上面纷纷搭着白天鹅绒搭盖,也是华丽异常,可能是诸妃、王子、公主的住所,再往后面稍稍简朴一些的帐幕,应该是供忽必烈的扈从、僚属居住的地方。 “王妃王子公主都出城迎接大汗了,小公主可以先往帐幕里安歇一下,让奴婢们服侍着沐浴洗漱,换好衣服,打好jīng神,歇个半日,王爷他们也就该回来了。”阿合马一边引着我和阔阔往右翼的帐幕那边走,一边说道。 此时已有五六名仆妇迎了上来,看来是服侍我休息整顿的。阔阔把我转jiāo给她们,又嘱咐我道:“豁阿、阿兰她们跟着您行了一路,也该休息一下了。“而后又指了指其中一个蒙古女人,道:”她是塔娜,王妃的贴身婢女,让她来照顾公主吧。” 由于此前我额吉派来的近侍已和阔阔通过消息,那么我因病失忆的事,王府里的人大概也都知晓了。所以阔阔这样向我介绍生人时,诸人也没有觉得奇怪。 那个叫塔娜的侍女闻言已赶上前来,挽过我的手:“阔阔大人也该休息一下了,公主我会尽心伺候的。”她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虽然长相平常,但言语里带着慡快的笑意,倒也让人感到亲近。 我向阔阔点点头:“这样很好。” 阔阔一笑,俯首行礼,准备离去,临走时却又回头,这一次却是朝着不忽木开口:“你父亲燕真一直护卫在王爷身边,此番也该一道回来了,你这个小大人也不用操心了!” 不忽木涩然一笑,眉宇间的忧愁也如云般散去,用力地点点头。 待我打理好一切,躺在自己那座小斡耳朵里的毡榻上时,夜已深沉…… 第4章 怀疑 我的小斡尔朵虽然不如忽必烈的大帐华丽庄严,但内里布置得十分jīng致。空间不大,却也隔出了前帐和寝帐。地面上铺着厚实的地毯,内壁挂满了波斯挂毯。前帐与寝帐之间以轻纱软罗隔开,影影绰绰,颇有几分汉地闺房的风情。帐内炉火烧的火红,虽然取暖设备不如现代先进,但不会感到寒冷。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奔波跋涉,我也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痛痛快快地洗漱一番后,我卧在温暖gān净的毡榻上,身体松软如泥。 清晨早起,阿兰服侍我洗漱完毕,就在帐内摆好案几,为我殷勤布饭。小小的朱漆案几,摆满了金银碗盏。早餐我要求清淡,只是吃些胡饼、奶皮子、酪gān、奶茶之类,塔娜还特地吩咐府内的汉人厨匠做了些慡口的凉拌小菜。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渐渐习惯了蒙古人的饮食,不再觉得腥膻气重,难以下咽。 阿兰见我胃口渐开,很是宽慰,一面帮我把酪gān弄成碎块,一面说着:“公主这样,可是让奴婢放心了。您不知,昨晚王爷王妃一行已回来了。因为天色已晚,就吩咐不要打搅您。一会儿,王爷该是叫公主过去了,整整有两个月没见,不得想的跟什么似的……” 我闻言,把手中的胡饼往碗里一戳,猛地抬头:“我阿爸额吉回来了?”得,这么快就要见爹娘了,还没酝酿好情绪呢,关键是怎样做才能不让他们起疑呢? 一瞬间就没了胃口,只觉着胡饼也gān涩难咽,刚端起奶茶准备喝一口,就听外面有人往里传话:“公主可曾打理好了?王爷王妃等着见公主呢。” “请王爷王妃稍候,公主这就过去。”阿兰按我的意思回了话,就收拾好餐具。 我又在镜前照了照:脸上还带着几分病气,略显苍白,但眼睛却比前几日有了神采,被身上的绿缎子长袍一衬,倒也增色不少。额上垂下的红宝石坠儿一晃一晃的,在脸颊上投下红色光影——总算是有点jīng气神了。 前来传话的女管事见我出来,也忍不住称赞:“公主jīng神好多了!” 我抿嘴一笑,只是跟着她往前走。 管事把我带到了大斡耳朵右翼的一个斡尔朵。蒙古以右为尊,这有可能就是察必王妃的宫帐。塔娜已守在帐门口,见我过来,忙吩咐里面的人打起帘子。而想到即将见到的人,双腿突然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心脏跳得愈加猛烈,连呼吸也一并变得急促了。塔娜哪里觉察出这些,早迎上来,笑着往里传话:“公主到了!” 里面的壁毯都已卷起,有阳光透入,帐内很是明亮,但自打我进帐,就一直咬着手指,低头瞅着自己的小靴子,极不情愿地往前挪。 目光沿着脚下的红毯一寸寸往前移动,我看到两侧的小型坐chuáng,再往前,是一张宽大坐chuáng的四脚,目光往中间一溜,却是一红一黑两双靴子稳稳地踩在脚踏上。 越来越近,我几乎能看清,那靴子上细密的金丝花纹,和那自然垂落下来绣着蓝色云纹的袍角。 我深吸了一口气,单膝跪地,右手搭在胸前,俯首道:“阿爸额吉,我……”话还没有说完,却只觉面前倏地掠过一阵风,一双大手已抄到我肋下,把我托起,我只觉一阵目眩,下一个瞬间,已稳稳落到一个怀抱里。 那个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颤抖着,用大手上上下下地抚着我的背,摩挲着我的肩膀。我却提着一口气,噤声不语,小手只是揉搓着袍角,不知该说什么。 “王爷,你快看看,这是咱们的小察苏吗?佛祖保佑,她是又活着……回到她阿爸额吉……身边了吗?”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响起,到后面却是已哽咽到不能出声。 抱着我的人却静默到没有言语,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双手颤抖着托起我的脸,目光慢慢滑落到我的脸上。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威严整肃的蒙古王爷,只是一个眼角湿润满脸憔悴的父亲。他大概四十多岁。暖帽下面,额前垂着一撮短发,耳畔两侧有卷起的辫环。脸庞黝黑又略显粗糙,本来应该圆阔的面颊此时已深深凹下了。细长的眼睛隐隐含着泪,我辨不出那泪光后面的复杂眼神。这样的忽必烈,平凡普通,不但说不上英伟,反而有些落魄潦倒了。 双手在我脸颊上摩挲着,手上的厚茧刮得皮肤生疼。他的目光在我的右颊逡巡片刻,用指腹轻轻抚过。旋即,转过脸,用手指弹着我的脸颊,竟是微笑出声:“察必,这怎能不是我们的察苏?你看她右眼角处的白色胎记,雪花形的,还在这里呀!” “可不是呢!”察必王妃倾过身子,也用手摸了摸我右脸,破涕为笑:“当年察苏出生时,您急匆匆地赶进帐子,身上还挂满雪片,谁知一朵雪花落在她小脸上,竟形成胎记。这些年这印记虽然淡了,却还在那里。” 我的名字“察苏”就是“雪”的意思,莫非就是因为这个缘由?我此刻才恍悟过来。 伸出小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脸上那个自己都没发现的隐秘存在。 忽必烈叹了一口气,又使劲把我揉在怀里:“阿爸对不起你啊!当初你病成那样,若不是大汗相bī,我怎忍心把你抛下……本也没指望你能活下来的……” “还说那些做什么?察苏现在不是好好的?”察必劝道,说着,从忽必烈手中接过我,抱在怀里满身满手的抚弄。 她在我的脸上、额头亲了好几下,又摆正我的脸,仔细端详着:“阔阔说你把前事都忘了,阿爸额吉也不记得了?” 这才看清她的脸庞,我却一下被攫住心神:年近四十的女人却还有这么娇嫩白净的皮肤,同样是典型的圆脸,却如jīng心打制的银盘一般,圆润得恰到好处;一样细长的眼睛,却仿如清澈的溪流,妩媚莹润又不失端庄。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颊,却又被她握住小手放在唇边亲吻,眼里满是爱怜。 “额吉,哥哥姐姐呢?”我望着父母,试探性地问道。 “我倒忘了!”忽必烈笑道,“真金和忙哥剌还在你伯汗那里。”转头又向帐外喊道:“塔娜!去把那木罕带来,见见他妹妹!” 塔娜领命去了,忽必烈夫妇抱着我闲话家常,问我一路上的见闻,我的病情,还有阔阔、窦先生等人。但关于蒙哥汗诸事,却没有提及,其实我倒更关心此事。若是他们兄弟关系缓和,我也就不用落到做人质的险恶境地了。 “此次察苏能平安到达和林,阔阔和窦汉卿出力不少。我正想着该如何犒赏他们呢。”忽必烈问道。 “王爷觉得怎么赏赐更为妥当?”察必并没有急于说出自己的意见。 “窦汉卿是读书人,似乎于金钱布帛并无兴趣。不如,就像以前对待王锷那样,由你给他作件儿长袄吧,以尽心意,也好在这寒冬用得上。阔阔也一样。” “就按王爷说的做吧。” 我只是安静地靠在察必怀里,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再没有主动说一句话。如今看来,他们并没有对我产生怀疑。我也得谨慎一点,以免多说多错。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忽必烈正要派人去催那木罕,却只听帐外一个冲冲的声音闯入帐幕:“察苏在里面吗?” “还是那么急愣愣的性子!”忽必烈无奈地摇摇头,笑道。 他话音刚落,却见帐幕猛地被人撩起,一个八.九岁左右的男孩儿三步一跳地越过前帐,跑至忽必烈夫妇面前。而后以手抚胸,喘着气问候道:“儿子那木罕请阿爸额吉金安!”说完,还用衣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又去跑马了?”察必问道。 “刚刚拉着不忽木在马场上溜了两圈,就听塔娜传话说察苏回来了,我就赶紧跑过来,汗还没来得及擦……” 这小套马汉抬起红扑扑的脸蛋笑道,他身上穿着紧身皮袄,脚踏乌靴,一副小王子的骄傲神气。 不等我开口向他问好,他已一步跃上前来,一手抓住我的肩膀:“妹妹,你身体可好啦?”他语气急促,神情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我细细打量了他一下:他的脸像父亲一样黝黑,浓眉大眼,脸蛋还带着点婴儿肥,虎头虎脑的,眼神里又隐隐带着点跋扈嚣张。他是忽必烈的嫡幼子,蒙古人向来看重幼子,想必也是被宠爱惯了(1)。 “我很好。四哥,你也好吗?”我眨眨眼,笑问道。 他愣了愣,盯了我片刻,似乎感觉有些奇怪。我被他这么一盯,心里又紧张起来,生怕他看出什么异样——小孩的直觉通常是很敏锐的。 我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打鼓,憋着气不出声。这时,他紧绷的小脸反而松开了,笑着挤进察必怀里,往我身上蹭了蹭,仰头对父母道:“阿爸额吉,察苏现在病好了,你们可别再教训我啦!”说着还吐吐舌头,一脸委屈相。 忽必烈看他这副模样,假意虎着脸,用力揉了揉他的头:“以后不许你教察苏骑马!她学骑she的事我自会安排。” 我想起来了,豁阿曾跟我说过,当初那木罕执意教我骑马,偏偏还找了匹性子烈的。我正是被那匹马甩下来,受伤的同时又受到了惊吓,以致引发那场大病。 我跟这小子上辈子是仇家吧,以后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阿爸我知道啦!”那木罕仰头看着父亲,还学作大人口吻,“以后察苏骑马的事我不再插手,好不好?其实我也是看她学得太慢着急呀!蒙古小孩哪个不是还没学会走路就能骑马了?”说着还用爪子在我头上胡乱揉了揉,而后又在我脸上掐了掐。 我对他的动作好不反感,条件反she般一把打开他的手,而且力道很重,导致他的手一下拍回自己的脸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就彻底呆住了…… 我心下后悔不迭,却也没办法补救,gān脆理直气壮地瞪着他以示威吓,也好叫他以后不要随意胡闹。 忽必烈和察必也是一愣,继而笑道:“那木罕,你看,现在你妹妹可不会再让你随便欺负了!” 他见状,惊愕地张着嘴,讪讪地收回手,反复摸着自己的脸,又指着我,慢慢开口:“你、你不是察苏!察苏就像温驯的小梅花鹿一样。我以前欺负她都不会还手的!你今天却敢打我!还有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分明是个大人。就算生病忘了事,性情总不会变的。你不是我妹妹!” 他的语气越来越严肃,甚至带着一种bī人的冷意。闻言,忽必烈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去,转而望向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蛛丝马迹。 我只觉一桶冰水浇在身上,寒意慢慢渗入四肢百骸。忽必烈此刻不再是刚才的那个慈父,本来柔和的眼神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似乎能看透我的五脏六腑,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哪里想到会被一个小孩突然问住,偏偏他的质疑我还无法反驳:以前察苏什么样的性情,我居然忽略了。想扮演好一个萝莉,无奈言谈间还是流露出大人的口气。 气氛一下子僵冷下来,在那木罕的bī视下,我只觉口gān舌燥,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那木罕说你不是察苏,你想说些什么?丫头,你是察苏吗”忽必烈微微一笑,眼神颇有深意。 第5章 试探 忽必烈为何会这么问?他是存心逗弄,还是真的起疑?那双细长的眼睛微露笑意,但我却只觉遍体生寒。他难道怀疑我是有意假冒公主,被安插到他身边刺探消息?呃,若他真是这么个想法,那也真是脑dòng清奇…… 我一时语塞,要是急于辩驳,反而显得自己可疑;太过沉稳,也不符合常理。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我真是这个八岁的小萝莉,受到这样的质问,会有何反应?也许就是急哭了吧,但要我装哭,又哭不出来。 拖延的时间越久越不利,小孩应是心直口快才对啊。 我苦着脸,望望忽必烈,他却也不急不催,光等着我说话,那木罕早已没了耐心。 “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 被他这么一激,想着自己悲催的穿越经历,我心里的苦闷都涌了上来,嘟着嘴,眼睛还真有点酸涩——情绪一到位,就好说话了:“我才不是什么察苏!”——忽必烈无非质疑我的真实身份吗,我就直接说破好了——“我……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当初我醒来时,就有一群人告诉我是忽必烈的大王的女儿,我就信了。现在你们反而又问我。我又知道什么呢?都是他们说的!” “他们”自然指的阔阔等人,我刚才一急,就很不厚道地把他们拉下水了。 这一连串反诘,反而让那木罕无言以对,他只是gān瞪着眼指着我:“你!你!” 好么,不就是耍赖吗?我gān脆无赖到底。底气慢慢足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瞪着他,面色委屈,语气却qiáng硬:“你说我不是你妹妹,你、你倒说说我是谁!” “你、你还真是……!”那木罕沮丧地一甩手,垂着头咕哝道:“鬼才知道你是谁?反正察苏才不会像你这么无赖……” 我依旧瞪着那木罕,却也不再反驳,只等忽必烈说话,他却一声不响,眼中笑意更深。 唉!他到底想什么呢,这把戏这么拙劣,不知他看破没有。他再不说话,我可就没戏演了,如今只能死撑到底了。 “王爷,别听那木罕胡说。”察必拉过我,抚着我的脸道, “察苏是我们的女儿,她的模样你还不认得了?那块胎记可是做不了假的!再说,阔阔跟着你多年,怎敢欺瞒你?如今察苏的病刚好,不要唬着她。”说完,还用眼刀剜了那木罕一眼。 还是亲娘啊! 我刚刚松了口气,那熊孩子又急了:“阿爸额吉,我只是觉得不对劲呀!你看她刚才说的话,一句也不饶人,察苏原先哪是这样的?要是她早就急哭了……”他反倒委屈上了。 “好了!”忽必烈拍拍他的肩,面色沉了下来:“这事先别计较了,你伯汗那里我还应付不过来呢,反而又给我添乱!”言罢,又向我微微笑着,安慰道:“好孩子,别急了,你是我的女儿,阿爸额吉自会要你的。” 看他话的意思,是暂时不追究了,可他也没有完全放心。 我只松了口气,心中依旧忧愁不减。 忽必烈站起身,拂了拂白色衣袍:“我得先去拜见大汗。还得与姚公茂、廉孟子商议要事,先回去了。“又俯身捏了捏我的脸,嘱咐道:“你额吉会看顾好你,阿爸晚上再来看你。” “王爷放心。”察必搂着我道。 忽必烈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 在察必王妃的大帐里坐了半晌,仍是塔娜送我出来,豁阿和阿兰却早已在帐外候着了。我身体虽无大碍,但依旧虚弱,仆役们都小心看顾着——谁都不敢在忽必烈心烦的时候再添麻烦。 他跟蒙哥汗如今是怎么样?他到底信不信我?……种种念头纠缠着,好不心烦。我低着头自顾自地往前走着,一言不发。 豁阿、阿兰母女二人只得紧紧跟着,我也不认识路,只管胡乱走着,又被她们叫住:“公主走错了,那是四王子的帐幕。” 原来是那个鬼头住的地方,我瞥了一眼,掉头就走。 阿兰觉察出不对劲,赶至我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见过了王爷王妃,为何又闷闷不乐?” “那木罕说我不是他妹妹。”我停住脚,低头闷声道。 阿兰一愣,笑道:“王子怎么会这样想?”她停顿了一下,瞅瞅我,又迟疑地开口:“不过,公主现在的性情的确和以前不太一样……” 我霍然抬头,刚要有所反应,又生生忍住,只得无奈地笑笑:“那你倒告诉我,以前的公主是怎么样的?” 一旁的豁阿早已喝止住她:“阿兰!” 她唬了一跳,连忙噤声,默默退至我身后。 “你们陪我在周边走走吧,不要离我的宫帐太远。” * 王府宫帐附近是自家的围场,可供王子公主们练习骑she,但也比不得外面的草原宽阔。阿兰他们陪我走到这里,我抬眼望去,场中正有六七人策马奔驰,还有凶猛的猎犬紧随其后。他们相隔甚远,我看不清容貌,大概也就是几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个个手挽长弓,瞄准靶子。 那木罕不会也在里面吧?想到那个冤家,我有点打怵,抬脚往回走。 阿兰二人也不多问,一声不响地跟着。 没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似乎还有猎犬的吼叫。豁阿连忙拉着我闪到一边,刚站稳,却只觉身旁猛地刮起一阵风,有一个庞然大物从身边冲过,它转过身,便停在我面前。 我看清那物的瞬间,腿一下子就软了,双脚像钉在地面上一样,再也挪不动。 一条小马驹一般大小的huáng色猎犬正死死盯住我,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它张着嘴,打着哼哼,红色的舌头垂下来,还冒着热气,我几乎能看清它尖牙上的涎水。 以前就曾经被láng狗咬过一次,至今还留着yīn影,见到大狗我都得绕着走。如今这货个头比我还高,还是只凶猛的猎犬,我真是一点也不敢动,只得拽拽豁阿,颤声道:“快!快把它撵走!” 没等她有所行动,却听有人打了个口哨。下一瞬间,那只猎犬居然腾空而起,直扑我的面门! 阿兰还来不及推开我,我就已被它扑倒,身体仰面倒下,“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却再也动弹不得——猎犬的双爪已压在我双肩上,热气拂面,涎水一滴一滴落在我脸上。 待我看清自己头上那物,早已唬得魂飞魄散,身上力气全无,却是连话都喊不出了,只得死死闭住双眼。 “王子!快把狗支开,别伤了公主!”我好像听到豁阿的声音。 “你们谁也不许动,否则布赫伤了她我可不管!” 这不正是那木罕的声音?这小子打什么歪主意,挟私报复?我在心里把他骂了千遍。嘴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快要哭出来了。 那猎犬只是用爪压着我,我能感觉到热气越来越近,身体已僵硬得跟石头一般。突然脖子一痒,一个毛茸茸的大物扎进我脖子里,有湿润的东西嘶嘶的冒着凉气,沿着脖颈移动着。我不用睁眼也知道这货在做什么,却更不敢动,生怕它咔嚓一下把我脖子咬断。 它来来回回的,不知嗅了多久,又在我身上拱了几下,在脸上舔了舔,这才松开爪子,悻悻地走开了。 我睁开眼,只觉天空蓝的让人眩晕,脑子里一片空白。寒冬的地面又冷又硬,刚才摔的一跤让我后背又酸又疼,身上力气全无,仿如濒死的人。 阿兰和豁阿赶紧将我扶起,我站着醒了醒神,揉了揉后脑,还好没有摔坏。而后挣开她们的手,迈着步子僵硬地往前走,谁也不想理,一句话也懒得说。 “察苏!你真的是察苏!”那木罕在我身后大声喊道,又 有两声狗吠传来——是刚才那条大狗。 我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奶奶的!他宁愿相信一条狗也不愿相信我! 使劲揩去脸上的液体,却还嫌脏,不经意碰到眼睛,眼泪就自然而然的淌下来。 用力抹抹眼角,我加快了步伐。今天实在是太丢人了!被一条狗公然调戏,偏偏我还被吓个半死。 那木罕策马追了上来,阿兰、豁阿也紧紧跟上,我仍一步不停。 眼睛酸涩不已,透过朦胧的视线,隐约看见前方有人疾步走来,我欲绕开他,那人却挡住去路,直接把我抱了起来。 “阔阔!”我想也不想,本能地叫了出来,只有这个大叔,才能让我安心。 那人拍了拍我的后背,帮我顺着气,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这个声音很陌生,应该是个少年,我一惊,忙揉揉眼睛去看他的脸,却被他按住头。 “奴婢见过王子。”阿兰和豁阿的声音有些惶恐。 “哥哥,我……”是那木罕怯怯的声音。 难道他是真金?我挣扎着抬起头,却也只看到他的侧脸。 “那木罕,你真是胡闹!”少年厉声叱道。 “我做的是不对……只是……求哥哥别告诉父王!”那木罕做贼心虚。 “既然知道不对,为何还这样鲁莽?闯了祸,又不敢担当,你可是个男子汉?”少年把我放下,语气依旧严厉。 “谁说我不是男子汉?”刚才那句话应该是触及了他的怒点,那木罕的脸突然涨的通红,怒道:“我只想让布赫试试她是不是察苏,又没伤着她!”而后,又扭过脸,狠狠地补了一句,“倘若她不是察苏,咬死也就罢了!” 闻言,我猛地抬头看他,他却直视着我的眼神,脸色冰冷。 “你疯了吗!”少年显然也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人命岂是那么轻贱的!” 那木罕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哥哥,你跟汉人秀才读书读多了,也变得像他们一样妇人心肠。她若不是察苏,必是另有居心,咬死又能怎样?” 少年被他噎得无话可说,直气得脸色发青,豁阿见状忙插到两人中间,对着那木罕央求道:“四王子,你不该跟哥哥顶嘴,若是王爷知道了……” “哼,父王知道又怎样?”那木罕一扬鞭,竟是打马走了,只留下一溜烟尘。 那只叫布赫的大狗呆立在原地,gān叫了几声,迷惑地瞅瞅我们,见诸人面色不善,便吐吐舌头,扭头追着那木罕啪嗒啪嗒的跑掉了。 少年依旧愣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没有言语。我摇了摇他的手,仰头唤道:“哥哥?” 他看我的一刹那,脸上竟有些痛苦之色,而后又极力抹去,勉qiáng笑道:“察苏,你回来了就好。我送你回去。” 看清他容貌的那一刻,我竟愣住:狐皮暖帽下,是少年文静秀雅的容颜。 第6章 真金 这个哥哥长的还挺好看。不忽木说的没错,他的相貌并不像标准的蒙古人。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秀颀,面目柔和,眼睛深邃,嘴角微微上翘,即使不笑的时候也像带着笑意,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唯一欠缺的,就是生得单弱一些,似乎有不足之状。 不知他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喜好汉学,经汉风熏染而变得沉静儒雅了。总之,和那些豪放的套马汉们很不一样。 刚才他训斥那木罕时还被气得脸色发白,现在却能压下火平静地和我说话,也是一副好脾气了。 “哥哥,你就是真金?”我问道。 他微微一笑,俯下身来扶着我的肩膀:“是。怎么?连我也忘了?亏得我一直惦记你这个小妹妹呢。” 我心头一热,低下头默然不语。只觉耳边刮过的寒风也带了些暖意。 真金拉过我,一面拍掉我身上的尘土,一面问道:“摔得那么重,身上可疼不疼?” 经他一说,才感觉肩背腰腿传来一阵热辣辣的钝痛,定是刚刚在地上挫伤了。我不想让他担心,只是摇摇头:“我没事。” 他没有再问,只是叫豁阿牵过一匹马,而后将我抱上马背,自己又踏蹬上马,稳稳坐在我身后。 “去叫医官到我的帐幕来。”他回头抛下一句,就驱着马慢慢走了。 一路上,真金沉默不语,只是一心驱着马,也许还在想刚才那木罕的话。那木罕当面冲撞他,让真金很难堪。他作为长兄,训斥幼弟是一回事,却也无法过分计较。谁让那木罕是幼子呢?“幼子守灶”,他天经地义就可以继承父母最丰厚的家产、属民、甚至军队,想想将来,说话怎不理直气壮?当初拖雷就是以幼子身份继承了最丰厚的领地和军队,因此被窝阔台视为劲敌。真金虽是嫡长子(1),在这一点却不占优势,要放在中原王朝就不同了。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真金这么倾心汉学,莫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我们俩都一时无话。 真金怕我受不了颠簸,只是让马稳稳地走到自己的斡尔朵处。才一下马,早有仆从迎了上来。真金将我从马上抱下,jiāo由仆从牵了马,便领我入帐中。 “哥哥已向父王额吉问过好了?”我仰头询问。 “嗯,”他点点头,“我那时刚从父王帐幕里出来,正想过去看看你,没想倒从半路碰上了,来我这里坐坐也好,哥哥有好东西给你。” 侍从们打起帐帘,真金拉着我矮身进去。他的斡尔朵形制和忽必烈的类似,只是略微简小一些。不知怎的,总觉得里面有股汉式宅院的味道,隐隐有墨香弥漫。前帐中央竖着一面屏风,上面是一副萧淡疏散的文人山水,两边帐壁上还挂着几幅真草,我一时也辨不出是哪个名家的字体。拐到屏风后,一张坐chuáng前面横着乌木案几,上面陈设着文房四宝和古书。坐chuáng两侧的一张桌上还摆着青瓷茶具,而不是蒙古贵族常用的金银器具,另一张小桌上则是摆着花草。不管我这哥哥汉化到了什么程度,他的帐幕倒是风雅jīng致,蒙汉元素混搭,倒也不觉得违和。 我们穿过前帐,来至中帐。一个不大不小的开间里,有一张桌案和几个小胡chuáng,应是他日常吃饭的地方。 “完泽。”他挥手召来一个侍立在帐内的小侍者,在他耳畔嘱咐了几句,小侍者就领命去了。 我俩对坐在案前,不用吩咐,就有婢女端上茶果点心。不会又是奶茶奶饼吧?我心想。 碗碟杯盏不一会儿就堆满了案几。有饮品也有甜饼,倒也种类丰富,其中奶食不多,汉式点心倒是有好几种。我眼睛一亮,终于可以吃到自己熟悉的东西了。 真金看着我这副神情,嘴角的笑意更深,纵然极力掩饰,脸上还是透出几丝得意的少年气。他递给我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红huáng色的rǔ状液体,有点像液态的蛋huáng,我两只小手接过,好奇地打量了一眼。 “这是帝师供佛的醍醐,前日里送给我的,尝尝味道怎样?” 醍醐灌顶,这不是传说中的甘露琼浆吗?我用羹匙喂入口中,慢慢品鉴,只觉软滑中透着甘美,细腻甜润,不沾腥气,吃了几口,胃里就生出一股暖意。 “蔗溶蜜汁浆。”他又递给我一个碧玉盏,里面躺着浅huáng色的液体,看着没有醍醐那么浓稠。我也两手捧住尝了一口,清凉去腻,就是太甜了些。 又尝了几口麻饼,松糕之类的甜点,里面的蓉馅自然不比后世的细腻软糯,但皮苏馅足,也是松软慡口。 桌上的吃食我都尝过一番,才突然想起一事:“这是哥哥单独为我准备的?其他姐姐可都尝过了?” “你放心吃罢,小小孩子,心思倒周全!”他笑道,看我依旧不安,才劝慰道,“府中自有汉人厨匠,她们想吃随时可以命人做的。你这一路上尽吃些肉gān奶饼,换换口味不好么?” “哥哥平时也爱吃这些?这些似乎是汉人的点心,不忽木曾跟我提过……” “平日读书之余,就想吃点甜饼消遣消遣。汉人饮食讲究细腻,和我们蒙古人相比另有一种风味。其实不止汉家饮食,府中还有很多回回厨匠,想吃什么,遣人去做就是了……” 我脑中飘过阿拉伯大肉串的诱人身影,又看看真金,想不到这个哥哥竟是一个吃货,以后吃不惯肉食,倒是可以来这里蹭饭了! 我抹了抹嘴,示意婢女将碗碟撤下。不多时医官也来了,检查一番,见我并无大碍,真金这才放心。 “待你再好些,哥哥带你去和林城里的集市上逛逛,你以前生活在开平府,这里有很多你没见过的东西。” “哥哥,你对我真好!”我抱住他胳膊,笑道。 “待会还有好东西呢。”真金淡淡一笑,抚了抚我脑后细碎的小辫子,眼里含着几分神秘。 话音刚落,就有人拐到了中帐,正是刚才那个叫完泽的小侍从,他年纪也不大,也就十二岁左右,手中捧着一个小锦盒,低着头恭敬地递与真金。 “给你的。”真金笑笑,把盒子又递给我,“看看喜不喜欢?” 不会就是些金银珠玉宝石之类的吧?我心下不以为然,打开了盒子,却愣住了——盒子中卧着一个铜钱般大小的青花瓷片。 心脏猛然一触,霎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穿越前,我曾多次去过帝都的南锣鼓巷。有家专营青花饰品的小店让我印象颇深。那里一个个素雅jīng美的青花挂坠都价格近千,我每次去也只能是看看而已。而如今,穿越了七百多年,却能再次看到这样的挂件,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温暖。 我小心翼翼得把它取出,拎在眼前细看。瓷片的形状像一把小扇子,镶嵌在银质凹片上,扇面上点缀着朵朵蓝色小梅花,做工虽不如后世jīng细,釉色也不如元青花洁白jīng纯,但胜在古朴。没想到古人竟会把青花做成挂件,或者这只是真金的妙想?我很是惊讶。 “我遣宋国过来的匠人做的,可还喜欢?”见我半天不语,真金问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面戴在自己脖子上,一面说着:“喜欢喜欢!比金银挂坠好多了,一点也不张扬。” 真金扶住我的双肩,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道:“你戴着很好看,素雅洁净,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我笑着点点头:“多谢哥哥!我很喜欢。” 真金待我体贴周到,是出于长兄对幼妹的疼爱,至于他有没有其他方面的考量,我暂时不愿去想。至少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个人愿意在你身上如此用心,不是很暖心的一件事么? * 晚膳是在我额吉察必王妃的斡尔朵里进行的。这是我回到和林后真正的一家团聚。在席上,除了父母、真金和那木罕,我还见到了三哥忙哥剌。忽必烈还特地请来了阔阔和窦先生,以示慰劳。 我们几人围坐一桌,忽必烈夫妇坐在上首,阔阔两人紧挨他们坐着,以下才是我们几个儿女。席上是蒙古贵族的家常饭,有烤羊背、羊排,羊肚儿汤,rǔ酪,酸奶.子,还有珍贵的天鹅肉!为了照顾窦先生,特地准备了芥蓝,芋头等常见的汉地菜蔬,倒也清慡可口。 我们兄妹四人对坐着,那木罕和我挨着,对面是真金与忙哥剌。我想着自己年龄小,不用太过拘礼,吃的很是舒心快意,连已经吃腻的牛羊肉在今天尝起来都别有风味。身旁的那木罕却别别扭扭,很不自在,咂了一条羊排,还没有把肉吃净,就掷在一边不顾;喝了几口羊肚儿汤,也是意兴阑珊。 我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吃。对面的真金看着那木罕这副情状,也只是会意地笑笑,就继续用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很是从容优雅。他除了给父母、阔阔、窦先生敬酒之外,就没说多余的话,更没多瞅那木罕一眼。只有温厚老实的忙哥剌把我们三人打量一番,脸上透着纳罕的神情。 “喏,给你。”那木罕大大咧咧给我夹了一块肥美的天鹅肉,我也不看他,拿筷子夹起后就吃掉了。这货见我态度很不友好,有些失望,依旧坐卧不安。 用膳后,我连同真金、窦先生、阔阔等人被一道留下。那木罕和忙哥剌先由仆人送回去了。临走前,那木罕又一次放软了身段,可怜巴巴的看着我,目光别有深意。我却故意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小包子气得一跺脚,啪嗒啪嗒的走了。 真金被忽必烈留下,也许是让他参与议事,但为何留下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呢?难道忽必烈在心烦意乱时看到自己乖顺的小女儿,会有一种治愈感? “王爷,大汗那里可怎样了?”待其余人撤下,阔阔便急问道。 我此刻坐在忽必烈怀里,听到这话,不由得竖起耳朵。真金却坐在一旁坐chuáng上,安静地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必烈拍着我的小后背,闲话家常一般:“就如姚公茂所言。我在大汗驻跸地见过蒙哥汗,什么辩驳的话都没说,只是跪下请罪。我俩都落了泪,大汗动了感情,也不让我解释,便下令停止钩考。想来他还是念着我这个兄弟的。” “王爷性命无碍,便是大幸了。”窦先生叹道,似乎还有些不甘心。 “呵呵,是啊,性命倒是无碍了。”忽必烈揉揉我的脸蛋,自嘲般笑了笑,摇头道:“却也只能在和林做一个太平王爷了,想回漠南汉地,怕是不可能,兵权更是要双手奉上了……” 大家一时沉默无话,谁都知道,在崇尚军功的蒙古诸王中,失去兵权意味着什么。 “窝阔台系、察合台系诸王野心勃勃,大汗这么做,岂不是自翦羽翼吗?”阔阔急道。 “那也比养虎为患好。”忽必烈叹道,“经略汉地、开府金莲川、南平大理,这一桩桩事,大汗都看在眼里。我做的事越多,大汗越不自安。他有多少年没亲自出征了?怎还会给我继续立功的机会?” “眼下大汗不再追究,王爷也只能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了。”窦先生很是失落,忽必烈一旦失去对汉地的掌控,汉地的经略权只能落到那些保守的蒙古贵族手里,那对汉人来说绝不是好事。在蒙古诸王中,再也没有谁像忽必烈一样亲近汉人了。 我也忧愁起来,如果忽必烈一直留在和林,我们一家不就是被变相软禁了吗?虽然历史上忽必烈最终称了汗,那我能不能平安活到那时候还是个问题。穿越虽是小事,但也不能保证历史分毫不差啊。 “真金,你怎么看?”忽必烈见诸人无言,便问向自己的长子。咦,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 真金似乎一直在思考中,闻言,沉吟片刻,从容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父王,孩儿觉得您还有机会,而且机会已经临近了。” 第7章 议事 忽必烈眯起眼睛:“何以见得?” 真金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轻轻一揖,缓声道:“去年chūn天的忽里台大会上,大汗不已表明了要征讨宋国的想法吗?父王难道忘了?一旦汗国出兵,派谁去好呢?”他故意停了停,望向忽必烈。 忽必烈的眼睛渐渐亮起来,点点头:“继续说。” “西道诸王都镇守自己的汗国,况且又非拖雷系,大汗自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东道诸王多是成吉思汗兄弟们的后裔,就算立功再多,又怎能与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孙相提并论?大汗的嫡亲兄弟中,六叔远在伊利汗国,七叔从未亲临战阵,有作战经验又熟悉汉地情形的人,只有父王您了。要说驾驭汉地世侯,谁又能比得上父王呢?” 忽必烈沉默良久,还是摇了摇头:“那次忽里台大会,大汗已下定决心亲征宋国,为的就是再立军功,增qiáng威望。怕是他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也许只会派东道诸王中的某位领兵罢。” 阔阔听了此言,霍然站起,急声道:“王爷,无论怎样都要搏上一搏,向大汗争取一下。否则,没有兵权的蒙古王爷,不就像骏马没有了健壮的腿脚,雄鹰没有了高翔的翅膀——那可怎么成呢?” 忽必烈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他此次回来,本来就是向蒙哥汗表明自己绝无二心的,若是太急于立功,反倒会让蒙哥忌惮;若是毫无行动,恐怕以后也难有出头的机会。他怎能不纠结?其中的分寸,又岂是那么好掌握的? 大家见他沉默不语,也都一时无话。他牢牢地箍住我的小身板,一动不动。我已经坐得疲乏了,扭了扭身体,没想他手底一松,我竟骨碌一下从他腿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忽必烈瞧见我的窘相,哈哈大笑,帐幕里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真金也忍不住轻笑出声,阔阔和窦先生只是憋着不敢笑。 我又一次成了活跃气氛的良品。默默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望向忽必烈,一脸委屈。 他捏了捏我的小脸蛋,笑道:“今天我拜见大汗,他还问到了你。后天家宴,他特意嘱咐我把你带去。你还从没见过你伯汗呢。” 我点了点头,一脸老成相:“全听父王安排。” “哟!听这语气——“忽必烈点着我鼻尖,笑道,“还挺持重!你才多大呀?” 我故作深沉地摆摆手:“年纪可不小了!” “哈哈哈……”众人一顿哄笑。 我暗中抹了把汗:好么,自己又一次无私奉献娱乐大众——可你们明显跑题了好不好! “不过,这次阿爸见了你,确实觉得你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要是以前,带你见个生人,定是百般扭捏,今儿反而不怕生了……”忽必烈抬起头,目光有些悠远,似乎在琢摸着什么,“也罢。家宴之际,酒酣脑热,我也正好探探大汗的口风。就是为了你们这些儿女,我也得试一把呀!”他说到最后,话音渐渐低了下来,竟有几分伤感。 “父王……”真金不确定的唤了一声。 “你们都下去罢,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我们几人躬身退出时,银月已爬到天顶。清澈如水的月光洒在帐幕上,洒在地面上,像是给周围镀上了一层银霜。寒冷的夜风chuī来,我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皮袄。仰头看着空茫的夜空,想想未知的命运,也是一时惘然。 “又在胡想什么?”真金把我头上的狐皮暖帽往下压了压。 “哥哥,伯汗……他会为难父王么?”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望向夜空,出神良久。 * 时已傍晚,几日来我第一次踏出忽必烈的王邸。这次赶赴蒙哥汗的家宴,忽必烈只带了察必王妃和自己的四个嫡亲儿女。男孩子爱显摆,都骑着漂亮的走马在前头开道。忽必烈、察必和我三人共坐一轮宽大的宫车。 外面到底是怎样?我不由得掀起车帘好奇地向外张望。蒙哥汗居住的万安宫位于和林城的西南隅,就像明清的故宫一样。一路走过,我见到了繁华的市区,尖耸入云的基督教堂,圆顶的清.真寺,还有好几座藏式的白色佛塔,再往前就是帝国官员们办公的官署了。 笔直的大道上,车马往来如云,商贾不绝如缕,各色人种应有尽有。虽说在现代都市也能见到很多外国人,但在七百年前的和林,能看到这么多种宗教,这么多个民族在一个城市里共存,也是一个奇观了。可能因为蒙古帝国统治地域广大,对各个宗教一视同仁,不限制宗教信仰,教士信徒们才能如此活跃吧。 “这么有兴头?身体可是好多了罢?”忽必烈抚了抚我柔软的头发,笑道。 我扭过头,冲他一笑:“阿爸,我这不是第一次来和林嘛。真金哥哥还说,等他得了空,要带我好好逛一逛和林城呢!” 此话一出,我只觉车里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奇怪,却也不知哪里不对,只得不安地望着察必。 她脸色也沉了下来:“真金也是糊涂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汗对我们疑忌未解,和林城又王孙众多,怎好出来招摇的?” 一不小心带累了真金,我暗暗后悔,只得替他开脱: “额吉,我们也没做错什么,为何不能挺直胸脯堂堂正正在和林城里走动?父王带我们回来不也是要见见分别多年的亲人?若是埋头不出,反倒教人疑心,好像我们做了什么亏负汗庭的事似的……”我听着小脖子申辩道。 要说忽必烈和他的幕僚团没有猫腻,打死我也不信。当初他治理漠南,虽把财权上jiāo,只保留兵权,但为了扩充势力,谁知道他有没有私设小金库呢?否则,阿兰答儿也不会建议蒙哥汗以钩考的名义调查忽必烈。但在政治斗争中,哪一方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承认自己在道义上有错就输了! 说者并非无意,听者自然有心。我也不想在忽必烈面前做一个懵懂无知的萝莉,自己的行止心态语气怎么会和八岁的女孩一模一样呢?伪装久了多少会露出马脚。趁着这个大病初愈的机会,让他们早早接受我的“转变”也好,以后说话也能更自在些。 “怪不得那木罕疑心你,你这孩子这次回来,说话怎么一副怪口气?”察必王妃微微皱眉。 忽必烈却不以为然,摇摇头道:“察苏这样,不也挺好的?像她以前那样怯生生的,倒不慡利。况且,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说着,又望望察必:“待会到了大汗面前,你也自在点儿,别带出心事来,就当往常一样。” “我明白。”察必点点头。 “小家伙,”忽必烈又拍拍我的肩膀,“一会见了你伯汗,可不许怕生啊!” 我乖乖的点点头,心里却犯了嘀咕:这个伯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 也不知过了多久,宫车突然停了下来。外面的仆从纷纷下马,将我们迎下车。前面大概就是蒙哥的宫殿了,若再坐宫车,就是对大汗的不敬。也好,我正想看看周边风情。 自从下了车,忽必烈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敛去,神情一肃,自然地流露出huáng金家族的贵族气质,却又不给人过分的压迫感。他和察必走在前面。我从后面望去,忽必烈的身材虽不算高大,但也透着jīng悍之气,步履稳健,气度从容。 真金领着我紧随其后,忙哥剌和那木罕相继跟着,之后就是阔阔、燕真等几个贴身亲随。 虽然对周边很好奇,但我也不敢东张西望,只能偶尔拿眼睛一溜。在我身边,真金更是目不斜视,仪态端方,神色平和,年纪不大却也有君子气度。 我们穿过华丽雄伟的宫门,进了汗宫,却见眼前金光闪烁,我一时辨不清是什么东西,待走近了些,才发现那耀眼的光彩是从眼前那座雄浑的大殿里映出来的,而那座大殿应该就是万安宫了。 我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白色斡尔朵,比故宫里的太和殿都要大出许多。长宽都有百米长,光台基就有两米高。大斡尔朵外部装饰着灿灿生辉的金丝红毡,上面绘有古勒图尔格花形。斡尔朵顶尖有系着彩带的旄尾在寒风中猎猎飘扬。两侧是稍稍矮小的侧楼,也是一派珠光宝气。 怯薛官接引我们进入大殿,我微微抬头,却是一眼看不到顶的高大明堂,殿内不知燃了多少宫灯,已近傍晚却是亮如白昼。圆形的地面上,一道绿色釉砖铺就的道路直通中央御座,两侧环绕的朱红色蟠龙殿柱似有五六十根。大殿中央是一株巨大的银树,上面缀满宝石,宛如大型圣诞树一般,树顶立着一个chuī着喇叭的天使,颇为洋气。树gān下部缠绕着四条长蛇,蛇头伸向四个不同的方向,每个蛇头都喷she出清澈的酒浆,但颜色各异。银树根部环绕着四只银狮,各自拱卫一个银盆,来承接蛇头喷出的酒水。 我被这座银树惊得目瞪口呆,这个仿佛只有阿拉伯神话中才有的巨大酒具煌煌然矗立在大殿中央,如梦如幻,华丽无比。这么有国际范儿的设计品位可以说是蒙古帝国最好的代言了。和它一比,正前方高台上的huáng金御座都有些黯然失色。 我久久挪不开脚步,诸人却不容我逗留,只得跟着他们绕过前殿,穿过中殿,直往后殿去了。 后殿应是蒙哥汗日常议事起居的地方,用华丽的纱帐隔出很多开间。我正细细辨别,却见右侧一个寝帐里帘幕微动,未见人影,就听有阔亮雄浑的声音自里面传出: “可是四弟一家来了?” 第8章 兄弟 帐幕里的人虽然还未出来,忽必烈早引着我们单膝跪下,以手附胸,低头行礼。我偷偷瞥了一眼帐帘,一时间有些紧张,只听见胸腔里心脏咚咚作响。 说是家宴,其实也是他们兄弟二人揣情摩意,互相探底的机会。忽必烈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凡事都要小心,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问话答话,没事闭嘴! “远飞的大雁终于归巢了!四弟有没有想你的老哥哥啊?”帐帘被人撩起,一个脚踏白靴的人大步走来,笑声朗朗。这人应该就是蒙哥汗了吧。 “拜见大汗!”我跟着诸人齐声说道。 “你们都起来罢!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蒙哥汗大手一挥。 我这才站起来,却依旧略略低头,不敢直视蒙哥。 他们兄弟二人早已拥抱在一起,贴了贴脸,以示问候。 “一去已有七年了,不见你的日子,为兄总是很惦念,今番你回来了,我的心也就放在肚子里了!”蒙哥拍着忽必烈的肩,一时哽咽,缓了缓,又向察必等道,“弟妹近来也好?你们还给我带来一群小雁。来!来!让我看看,真金呢?” 真金上前一步,俯身行了礼,从容道:“拜见伯汗。” 蒙哥扶起他的肩,细细打量一番:“几年不见,你也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了!愈发成熟稳重了。只是单薄了些。可是旅途奔波劳苦?” “侄儿无事,有劳伯汗挂心了。”真金回道。 蒙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又问道:“弟弟们呢?” 忙哥剌和那木罕一一上前行礼,纵使那木罕平时顽劣,此刻也明白轻重,规规矩矩的。 “你们俩,都很壮实!像小牛犊一样。长大后肯定都是草原上众人仰慕的巴图鲁(按:勇士)了!” 两人闻言也连忙叩谢。 “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小侄女呢?今天带来了没有?” 得了,轮到我了。我对能引起蒙哥汗关注感到惊讶,但是一点也不荣幸! 深吸了一口气,也上前一步,行礼道:“察苏见过伯汗。” “小丫头不必多礼,抬头,让伯伯好好瞧瞧!你母亲当年也是弘吉剌部有名的美人,女儿长得定当不差。” 我这才敢抬头看他,可是这个伯汗长得并不慈祥。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面庞略黑;眼睛虽带着笑意,却还是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两道眉毛又粗又浓;整张脸棱角分明,似乎昭示着他刚毅的性格。怎么说呢,就算你不知道他大汗的身份,他却时时刻刻都彰显着自己的威严和气场,而不像忽必烈那样容易让人亲近。 心中默默打了一个寒颤。来这里之前,不忽木就跟我透露过蒙哥汗的为人。这也是一个狠角色。要不孛儿只斤氏那么多贵族,他怎能脱颖而出?年幼时即参加了长子西征,还亲手活捉了敌将,上台之后便以雷霆之威gān掉了窝阔台系的一帮人等,又大刀阔斧的整顿汗庭,整个帝国面貌又焕然一新。这不,刚刚消停几年,这位不就张罗着要南征了吗? 拥有这样相貌的人果然有种刚毅的气质,不过也有负作用,就是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很难为人所动。 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儿啊!我暗暗抹了把汗,也为自家老爹的前途担忧。我记不清蒙哥汗的真实结局是什么了。在《神雕侠侣》中他被杨过大侠一掌毙命,这有点太过玄幻。若是历史按着教科书走,那么我的王爷爹啥时候能翻身当大汗啊? 我默默关闭了脑dòng,规矩地站在蒙哥汗面前。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小不点儿,长得跟雪人一样!在汉地长大的,也跟汉人那样单薄瘦弱了。生的这么娇弱,可会骑马?” 也许我单薄的小身板并不符合套马汉们原始粗犷的审美观。我也确实不会骑马,但要说实话,似乎不是很妙。蒙哥汗是很守祖宗传统的,对忽必烈的种种疑忌不满中,有一点就是他的汉化倾向。 想了一小会儿,我还是乖顺的说:“正跟那木罕哥哥学着呢。”一派天真无邪,撒谎毫不脸红。 “好啊,这才像我们huáng金家族的后人啊!”蒙哥汗笑道,竟握住了我的手,“走罢,都进来坐,光顾着在外面说话了!” 我的手好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浑身都不自在了,却也只能跟着他往里走,忽必烈等人一并跟着进来。一面走着,蒙哥汗还吩咐怯薛官:“去看看七大王阿里不哥来了没有?” 蒙哥领着我在前面走着,里面的侍从让出一条道路。他的大哈屯(按:皇后)忽都台早已在里面迎候。她一身红色长袍,头戴两尺高的姑姑冠,却并不张扬,见了诸人,含笑致意,我们不免又行礼问好。 蒙哥把我转jiāo给真金,自己坐在上首,身边是忽都台大哈屯。忽必烈夫妇紧挨着坐下,他们对面空出了一个座位,应该是给我那个七叔阿里不哥预留。我们几个儿女依次坐在下首。 蒙哥汗不喜奢华,这个小型帐殿布置简素,很像寻常人家的蒙古包。桌上已经布好了膳食,碗具酒具也一应从简。吃食是常见的牛羊肉,奶食一类的,并未因为接待弟弟而预备多少珍馔野味。酒杯里是清澈的马奶酒,也是再寻常不过了。 “咱们先喝着,慢慢等七弟。”蒙哥举杯相邀,忽必烈也端起酒杯。 蒙哥不喜饮酒,忽必烈敬了一杯后,就不再饮。两人闲闲地聊起家常,气氛还算轻松。 不多时,却听外面传话道:“七大王到了!” 两人年龄在上,并未起身相迎,我们一帮小辈却不能不站起来。 一个瘦高的男子矮身进入,笑道:“见过汗兄,王兄!小弟让两位哥哥久等了。“跟在他身后的一并进来的华服女子,是他的王妃。兄弟三人寒暄了一阵,我们又向两位长辈问了好,那两人才入座。 阿里不哥年近四十,是拖雷的嫡幼子,身份尊贵,举止间也透着一股傲慢。他身着华贵的紫貂皮袄,脸型瘦长,颌下几绺稀疏的胡子,微微眯起的细眼睛打量人的时候很是不讨喜,尤其是他看向忽必烈时,眼睛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轻慢。 “四哥在汉地做得好功业!怎么都把我们兄弟忘了?若不是汗兄邀请,您怕是还呆在汉地不回来罢?”这位一张口就不怀好意,这不是挑拨么?他的表情虽像半开玩笑,但连我都听出弦外之音了。 忽必烈耍起了太极,笑道:“汉地的白酒虽烈,总不如家乡的马奶酒香醇。说到底,还是蒙古草原呆着自在。我这不是回来了?不比六弟旭烈兀劳苦功高,还为蒙古帝国守着西部疆土,使我们兄弟四人不得团聚……” 不动声色,忽必烈把皮球踢了回去。高啊!阿里不哥要是指责他贪功而不思本土,他就把老六也拉上。阿里不哥总不能把两个哥哥一起坑吧?再者,忽必烈平定大理治理漠南,旭烈兀征服了西亚的穆.斯林世界,你这个小弟弟寸功未立,还挑什么刺呢?再说可就是自曝其短了哟! 阿里不哥很自觉地转移了话题,举起酒杯:“不说六哥了,说了怪叫人想念的。来!我敬两位兄长!” 蒙哥也只是抿了一口,不知是因为不胜酒力,还是情绪所致,眼圈竟微微泛红:“四弟和六弟离开本土已有七八年了。眼下,四弟是回来了,六弟还远在天边。如今,大地上从日出到日落的广大领土都归蒙古所有,我们继承了成吉思汗的伟大功业。可兄弟不能团聚,不能一起纵情高歌,还是一件憾事……” 他在低声地诉说着往事,更像是低吟着一首诗篇。我冷眼观察着蒙哥汗的表情,却也不似作伪。蒙古人性情里有残酷的一面,却也是重感情的。当初,忽必烈觐见他时,两人都不禁泪下,他当即终止对忽必烈的调查,可见多少还是念着兄弟之情。 忽必烈捏着酒杯,侧着头,神色也有些黯然,似乎在回忆什么,眼眸里涌动着温情的光芒:“当年,阿爸那么qiáng健那么骁勇,就撒手而去了。几个弟弟都还年幼,全靠汗兄和唆鲁合贴尼额吉一力扶持。huáng金家族虽枝繁叶茂,但有几个亲人是真心相待的?窝阔台系、察合台系诸王全都虎视眈眈,窝阔台汗、贵由汗一直紧紧相bī。谁不惦记我们的财富和军队?多亏额吉和汗兄左右周旋,等汗兄登了大位,我们拖雷系才算扬眉吐气!说到底,还是我们几个兄弟最亲。现在我又回到哥哥身边。我愿成为哥哥驰骋的骏马,成为哥哥手里的弯刀,成为哥哥最坚实的臂膀,帮助哥哥开疆拓土,治理帝国。让阳光照到的每一寸角落,都成为蒙古帝国的国土!” 回忆往事和叙说亲情果然是有增进感情的功能。忽必烈这么大篇幅的表白,别说蒙哥汗听了动容,就连真金、那木罕几个小辈都有些伤感了。 不得不说,和汉人相处久了,忽必烈已经能含蓄地表达心意。他这番话,一是回忆过去,增进兄弟感情;二是提醒蒙哥汗,只有拖雷系的自家兄弟才能靠得住,敌人众多,所以不要相煎太急;三是继续表忠心,弟弟我愿意支持哥哥的事业,绝不会抢了哥哥的风头;第四才是最重要的——老哥,下回出征打宋国,派我去行不? 就算蒙哥汗一时不能完全领会忽必烈的“良苦用心”,潜移默化中,已用兄弟之情做了铺垫,等他南征点将时,忽必烈也许就是一个心头人选。 蒙哥汗听完半晌不语,家宴一时沉默无比,大家也都不敢出声。他侧过脸,用衣袖遮住眼睛。待他再抬起头时,眼角还犹带泪痕,却还是勉qiáng笑道:“四弟,你说的对……除了你们几个,谁都不可靠……嘿,你们喝着,别因为我坏了兴致。” 气氛还是有些尴尬,大哈屯忽都台赶忙圆场:“兄弟团聚本是喜事。大男子汉怎都开始擦眼抹泪了?大汗不爱饮酒。四弟、七弟你们今天可要不醉不归!” 忽必烈重新举杯,朝察必隐秘一笑,所有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话,全都溶在酒里。 第9章 诊病 酒宴散去时已是寒星漫天,高远的苍穹在深夜里显得愈发苍黑,凛凛寒风刮过,更是寒冷刺骨。 忽必烈兄弟三人喝得头昏脑热,连蒙哥汗都破例多饮了几杯。蒙哥特意送诸人出来,分别时又拉着忽必烈絮叨了几句,阿里不哥似乎也喝高了,乜着眼打量着两位哥哥,口中醉语连连。我们几个小辈没办法只能在寒风中等着大人们说话,也不敢催促。可怜我今晚一直提着心,根本不敢甩开膀子吃,现在才觉得肚中空空,周身寒意更浓,抱着肩膀瑟缩着。 察必见状把我揽到怀里,用胳膊紧紧箍住我,也只是勉qiáng暖和些。 忽必烈怕蒙哥酒后着了风,便把兄长劝回帐中,他自己走向马车时也是步伐摇晃,真金下意识去扶一把,却被他推开了。 我和忽必烈、察必又同坐一辆车,待上车以后,忽必烈就端端正正坐下,脸上醉态全无,眼睛一下子清明起来,甚至有些发亮。看他这副神态,我不免有些心惊,难道他刚才的醉意都是佯装的? 察必轻轻揉着他的肩膀,嗔怪道:“你今日也是喝太多了,这时胃恐怕烧的厉害罢?” 忽必烈闻言转过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眼神温和起来,嘴角也泛出笑意:“马奶酒又不醉人,我的酒量你也不是不知道,只要大汗高兴就好啊!”说罢,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微仰起头,叹了一声,又回顾察必:“我觉得今天大汗是尽兴了,你说呢?” 察必点点头,又道:“大汗虽性情刚硬,却是极重情义的。今番他不谈钩考之事,想必也是回心转意了。况且,我前日里送去亲自缝制的紫貂暖帽,还有汉地名贵的瓷器,忽都台大哈屯很是喜欢,少不得为你美言几句……再不济,漠南那里佛道两教纷争,尚未了断,他用着王爷的地方,还多着哩!” 忽必烈闻言,慡声一笑,拍着察必的手:“你是我的好妻子啊!也亏着你在大哈屯和诸王妃之间走动周旋,使我与和林诸王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这些日子,你也担忧受累了!” “王爷说的哪里话!你我本是夫妻一体,用汉人的话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我分内的事。”察必含笑说着,眉眼间更添几丝妩媚。 我在车子一壁听着这对夫妻的絮语,安分守己地做起了小灯泡,默默地看着他们。 两人说了一阵儿,就把我抱到中间,忽必烈还点着我的鼻尖:“今天你伯汗还算和气,你倒也不怯生,也是出息了。” 我刚要回话,却是一个喷嚏打了出来,鼻子一酸,一口气憋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察必见状忙揽过我,在我身上轻轻抚弄,忽必烈也有些着急,问道:“可要紧吗?” 我摆摆手,缓了缓,才道:“刚才chuī了点儿风,不碍事的。父王额吉不用担心。” 察必却双眉一蹙,担忧道:“是在寒风里站久了罢!你从小身子弱,半点冷风都受不得的。这次病还未痊愈,回去务必叫医官好好看看。” 我的头贴着她的肩,闷声道:“全听额吉的。”这一开口,却觉喉咙gān哑,连声音也变了。 忽必烈轻轻摸着我的脑门:“回去叫上师来看看察苏罢,这孩子自小多灾多病,也该让上师给她祈福禳灾做做法事了。“ 上师?闻言我一个激灵,难道是忽必烈幕府里那些懂点yīn阳命理的高人?蒙古人多崇信长生天,忽必烈是受了察必影响才改信了佛教。蒙古帝国推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这倒不算什么事。只是……忽必烈口中的上师,是哪个高人?是众人私下里说的那个子聪和尚吗? 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据说这子聪和尚是忽必烈一个极为信赖的幕僚,他本人也是博学多才,佛儒道兼通,于天文历算地理yīn阳医术无不知晓,就如刘伯温一类的人物。自从穿越这档子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已经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了。因而我很担忧,若他真有几分本事,会不会看穿我的“真身”? 本来到了和林就一直戴着面具扮萝莉,这下心里又有了事,更忧愁起来,外加两个月来赶路的疲累,且大病初愈,晚上又着了凉,我这小身子骨着实单弱。这不,晚上一回到王邸,我就又发烧染了寒病。 其实应该就是常见的风寒感冒,但在医疗条件低下的古代,感冒严重起来也是可以要命的,何况在这么寒冷的漠北草原。偏偏我身体的原主又是体弱多病的! 忽必烈诸事未了,我又病了,也怪给人添堵的。他们夫妇二人很是着急,我都看在眼里。忽必烈虽然儿女众多,但嫡女就这一个,又年纪小身子弱,恨不得捧在手心上疼护。尤其是我额吉察必,除了儿子外,只有一个小女儿,怎能不疼爱? 蒙古都城里不缺医官,蒙医汉医藏医回回医官一波一波的,只是各家治疗思路不同,又都想在忽必烈面前显一显本事,就各执己见不肯让步。我每天看这些人轮流给我诊疗,心里烦乱得很,真觉得自己病情又加重了。更有甚者,竟提议找蒙古人崇信的萨满法师给我驱驱邪,而忽必烈还真的动心了,真是关心则乱! 不得已我只得通过真金向忽必烈夫妇施加影响,传达我的意见:还是找窦先生靠谱! 窦先生窦默虽是汉儒,却jīng通医术,上回我的病就是他治好的,现在很有发言权。他把完脉只是说我是染了风寒,病是不难治的,只是思虑过重,要摆平心态才最重要。 之后就是开方子服药针灸等等。可窦先生的一句“思虑过重”,却让忽必烈上了心,虽然他没有亲自找我谈心,却把那位“上师”找来了——得,戳到我病根上了! * 斡尔朵内的炉火烧的极旺,毡毯铺了好几层,我窝在锦缎被褥里,却还是觉得内里虚寒,身上烧的厉害。头痛得如同要裂开一样,偏偏脑子里清醒得很,想睡一觉休息也不能。我时而半闭着眼,时而又睁开。想要起身走走,身上却是半点力气也无,阿兰在一旁看得紧,我稍有动作,她就把我按回被子里。 少时,真金撩帘进来,在我榻边坐下,摸摸我的额头,脸上也布满忧色:“吃了窦先生的方子也不见好吗?如今已到腊月,再过了年,诸王怕是要赶回和林参加忽里台大会了,到时免不了宴乐欢饮。你如今这样可怎么成?” 我其实是被他们折腾成这样了,若是静养,估计也该好了。眼下着急又有何办法。这下我还得宽慰真金: “哥哥别急,都说汉人的药见效慢却治得彻底,病也得慢慢拔除,哪有一下子就好的道理?” 他闻言却把脸一沉:“你这么说是怕我和父王额吉担心罢?你想的太多了!怪道窦先生说你‘思虑过重’,小小的人儿,哪来那么多心思?” “我也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我苦着脸,这回的郁闷却是真心的,“我也觉得自己变了个人,如今蒙语还说不太顺溜,以前的事也记不起几件,总担心父王额吉不认我……” 我看着他的脸,目光真诚,说的也是实话。 真金见状,按住我的肩膀,颜色稍缓,微笑道:“你原是担心这个!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病弱,动不动就爱闹病。父王额吉没少为我操心。也有宗王说玩笑话,说我不像蒙古人,好静不好动的,又说蒙古人怎有这么单薄的?我当时就很不服气,又担心父母真的嫌弃我,就偏要证明给他们看,不仅骑she要练好,养好身体,书也要读得好。他们会的我也会,他们不会的我更会。”说罢,嘴角微微上翘,“虽然我现在也时而生病,但本事是一样不差的,父王额吉更是对我疼爱有加。你也一样,他们怎会不要你?” 真金虽沉静稳重,此刻却流露出些许稚气,毕竟也就十五岁。这大概也是他的心事吧:一个爱好汉学又稍显文弱的王子在蒙古贵族中绝对是个异端,这也可以成为保守的宗王攻击忽必烈汉化的一个把柄。忽必烈担忧的问题,真金也多少明白。 看着他的笑容,我也不禁莞尔一笑,身上乏重的感觉也减去不少:这个哥哥看着文静柔和,骨子里也有倔qiáng要qiáng的一面。 “一会上师会来看你,他虽年轻,却修为jīng深,必能医好你的。” “这个上师就是子聪先生吗?” “不,是八思巴大师,如今藏区萨迦派的教主,经常给父王额吉讲法的。” 原来是藏密一支的领袖。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正说着,已有人传话说八思巴大师到了。 * 真金说八思巴是为忽必烈专门讲法的上师,也是藏区的宗教领袖。忽必烈对他极为敬重,讲法时都是请八思巴坐在上首。我自然也不敢怠慢,理好衣服,真金已亲自去出门迎接。 我望向帐帘处,是一个身穿红色藏密法袍的年轻僧人躬身走了进来,见了真金和我,先行礼问好。真金早已将他请到上座,命婢女端茶侍候。 待看清他的模样,我也颇为惊异,竟是一个样貌清俊的青年,也就二十岁出头,棕黑肤色,行动间自有一股庄严气度。面目微带笑意,眼神冲淡平和,似乎有着dòng悉一切的能力。 不等他询问,真金已细细说明了我的情况,并说了窦先生开的方子,他听后微微点头,而后端详我片刻,并没有急于下断言。真金看着他不慌不忙的神色,脸上的焦急也减去大半。 “上师,可需为小妹探探脉象?”真金不禁问道。 八思巴摆了摆手:“望诊即可确认公主所患并非急症,窦先生的方子也是对路的,继续服药就好,我也会遵照王爷嘱托为公主做法事祈福,王子勿忧。”而后他又起身向真金欠身行礼:“只是小僧有几句话要嘱咐公主,斗胆请王子回避一下。” “上师请便。”真金会意,便招呼阿兰一道出去了。 看见真金出去了,我登时有些心慌:这位大师,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我端端正正地坐好,把身板挺得笔直,心里却在七上八下地打鼓。独自面对八思巴,此刻我再也无法掩饰,焦虑不安的心情已在脸上表露无疑。他那似乎能体察一切的清明眼神,带着悲悯之意,宛如一面明镜,照见我一切心事,我觉得任何伪装都会被勘破。 穿越非我本意,我也是无可奈何。 他微微一笑,似乎想缓解我的紧张情绪,而后,缓缓开口:“窦先生所言不错,公主的病,病在心上。” 我不由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凡事皆由因缘和合而生,一切事物自有道理,亦皆为空相;因缘尽时,诸事自会同烦恼一同灭失。公主何必为自身无法左右的事物而烦恼?顺应缘法遵从本心即可,妄图用人力左右因果反而会旁生枝节。所谓明空见性,即是如此。” 他这话虽说得浅显,却句句说到我的心坎上,我听得一怔一怔的,不由自主地点头。我不就是纠结怎样表现才能更像一个八岁的蒙古公主吗?而越极力模仿,越露马脚,引人猜疑。穿越并不是我有意为之,我又何必刻意矫正自己?也许顺应生活,自自在在的,反而更好。蒙古人信仰自然神力,对于这些诡谲异事,也是能包容的吧。 八思巴所言是一个普通人也能想通的道理,自己反而被烦恼蒙了心智,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望着他那无悲无喜的平和面孔,我点点头:“上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10章 大围 八思巴到底看没看穿我的“真身”,我不太清楚。但他和忽必烈夫妇讲明我的情况后,他们明显放心许多,继续按窦先生的方法为我医治。而我的心结也逐渐解开,郁结一除,身体也慢慢舒畅开了。窦先生的药开始起效,我自己都能感知病情在好转,身上有了力气,也时不时地出去走走。 忽必烈的事我无从gān预,若是历史大势不变,我也不用杞人忧天。眼下,养好身体最为关键。我暗暗决定,待这场病好,一定要按科学的方法锻炼身体,争取早日改变虚弱的体质。 养病的这些日子,我见到了我那三个异母姐姐——大姐月烈、二姐吾鲁真、三姐茶伦,都是忽必烈的其他三个妃子所生。我还有两个年纪更小的庶弟,尚未见过面。他们平日和自己母亲一起,生活在各自的斡尔朵里,并不常接触。我那时才回和林几天,又参加了蒙哥汗的家宴,忙匆匆的,无缘见面。这回因为我生病,她们才前来探视。 大姐月烈也十五岁了,只比真金小几个月。她性格温厚大度,虽未婚嫁,但跟着察必打理王邸日常事务,已颇有主母风范;二姐吾鲁真十三岁,性格柔顺,不爱说话,有点闷闷的;三姐茶伦,今年十二岁,是三姐妹中性格最鲜明的一个,弓马骑she无不娴熟,对军务也颇有点见解,忽必烈很看重她,只是为人有些高冷,虽是庶女,但骨子里却有股傲气,让人很难亲近。 念我年纪小,三姐妹对我悉心照顾,就是性子略冷的茶伦,也是有所关照,只是不愿表达罢了。月烈已开始接手部分家务,很是繁忙,很少得见;茶伦和那木罕感情不错,经常一起跑马骑she,也不怎么在帐幕里呆着;唯一陪伴我多点的,就是二姐吾鲁真了,她虽性格沉闷,但手艺却是极佳,小到针绣荷包毡帽,大到皮袄毡毯铺盖,都会做的,真金那木罕几个兄弟的箭筒、鞍鞯上的别致花样,都是她给绣的,我的几方漂亮帕子,也出自她手,的确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huáng金家族的儿女们虽然自有奴仆服侍,但每个人都各有所长。比如真金跟着汉儒读经读史,颇有识略,已经可以参预大事;那木罕虽年幼,却弓马娴熟,个人近身搏击的能力在蒙古少年中可谓一流;月烈能协理宫帐事务;吾鲁真缝补手艺没得说,可以跟我额吉察必媲美;茶伦更是蒙古女儿里少有的武艺出众的……算来算去,只有我还没有什么突出的能力,身体还单薄,甚至连骑马还不会。不行不行,这样下去,我就成了一个傻白甜小萝莉了,至少要有一个比较优势才说得过去,毕竟huáng金家族不养无用之人! 趁着二姐吾鲁真常来陪我这段日子,我闲来无事,跟着她学起了针线活,复杂的吉祥图案还不会绣,云纹等简单的纹饰已经学会了。也能做个小帕子小香包之类的,暖帽靴子等衣物还得慢慢学。吾鲁真夸我学的快,我只是笑笑不说话,毕竟也是二十左右岁的心智,动手能力虽差,领悟力还是比普通孩童高的。 身体渐渐好起来,我也开始了户外运动。每天清晨绕着马场跑两圈。蒙古人对女子约束较少,我跟周围人说明意图后,他们也不以为怪,忽必烈夫妇反而很高兴。我还特意吩咐阿兰等帮我做了跳绳、毽子等运动器材,没事拉着他们一起玩。 待体力又恢复些时,我甚至还央求不忽木等教我骑马,不忽木鉴于我上次从马上摔下来的严重后果,并不敢应承,倒是先拣选了一头温驯的小母牛让我适应牲畜习性。为此,那木罕多次打趣我,还笑言把他那条癞皮狗布赫借给我骑骑。 另外,闲暇之余,我向真金借了几本相对浅显的书,如《孝经》、《论语》之类,让不忽木先教着我。真金见我对汉学感兴趣,也很是欣喜,兴致来时,也会亲自教我写写汉字,讲讲历史故事,我正求之不得。 再无聊时,我就跟着额吉察必学做些奶食,改善生活。如今我已学会做一些简单的酸酪了,配上蜂蜜、葡萄gān和红豆等,口味几乎能和双皮奶媲美,很得兄弟姐妹们喜爱,我也颇有成就感。 来到和林已近一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王邸,没有出去走动。我逐渐适应了蒙古族的生活习俗,和父母兄弟们相处也自然许多,不像刚到和林时那么别扭。病情彻底痊愈时,已经过了年,我也又长了一岁。待到二三月份,分驻各汗国的诸王都会赶回和林,参加忽里台会议,共商军国大事。如今,攻打宋国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眼下亚洲大陆最为繁华富庶之地非它莫属,蒙古帝国怎会放过这块肥肉?召开忽里台会议,应该就是为了点兵布将,部署南征事宜。 忽必烈近日来也与幕僚们频繁会面,私下里和诸王多有走动。忽里台大会很像古罗马的元老院,是蒙古贵族集体议事的制度,并非大汗一人独断,掌握军队立有军功的宗王们说话都很有分量。忽必烈这几年多在漠南汉地,与蒙古本部和西道诸王的联系不甚亲密,他的汉化倾向也遭到了一些保守贵族的质疑,想要在大会上得到更多的支持,自然要多花些心思。 * 漠北草原的三月,并没有明显回chūn的迹象,枯huáng的草地上还有着残雪,只是寒风的威势小了些,气温仍旧很低。 近来和林城里多了很多临时帐幕,远在异地的诸王纷纷赶回。蒙哥汗先是在万安宫里举行了大型宴会。计划召开忽里台大会时,又把地点定在了和林城南的chūn营盘。移往chūn营盘之前,蒙哥汗组织了一场大围,和林城里的诸王勋贵都会参加。我本不会骑she,但忽必烈为了让我见见世面,也把我给带上了。 此时,和林城里的贵族不仅包括拖雷系、朮赤系、察合台系、窝阔台系的后王,成吉思汗兄弟系诸王,还有一些与huáng金家族有姻亲的重要部落,如弘吉剌部、汪古部、亦乞列思部等,再者就是封王的异姓勋贵,畏兀儿部等等。蒙古大汗虽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在众多拥有军队属民的宗王勋贵中,也不能一家独大。军国大事还是要一起定夺的。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和锻炼,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整个人都jīng神十足,不仅肤色红润,眼睛里也有了神采。今天额吉还给我挑了一件天青色的锦袍,戴上缀着绿松石和玛瑙的头饰颈饰,小巧jīng致的琉璃耳珰,再配上纯白狐皮小靴,高贵矜持的公主气派就被烘托出来了,却又不过分华丽张扬。 蒙古人尚白,真金、忙哥剌和那木罕兄弟都穿的是白色骑she服饰,显得高贵又清慡。几个姐姐的衣服颜色各异,红的、huáng的,但也都打扮的恰到好处。额吉戴上了她那贵重的姑姑冠,身着纳石失布料做成的红色锦袍,一派王妃的尊贵气度。忽必烈也是穿的白色袍服,朴素大方,既符合身份,又不逾制。 清晨一早,打围大队就出发了。蒙哥汗的队伍走在最中间,前面有怯薛军开道,身后跟着后妃和其他扈从;右翼是忽必烈、阿里不哥、末哥等大汗的亲兄弟几人及其眷属,左翼是其他宗王勋贵。浩dàng的人cháo涌出和林城,宛如一股排山倒海的大làng。人流前面,九足白毛大纛猎猎招展,为大队指引着方向。随行的怯薛歹手牵猎犬,臂架苍鹰,以备围猎之用。 我的兄弟们个个手挽长弓,肩背箭筒,其中属那木罕最为兴奋,平日里他只能在自家营盘里跑跑马,sheshe田鼠、兔子等小shòu,如今要参加的是规格最高的大围,浑身都冒着高兴劲儿,眼睛黑亮黑亮的,不停地搓着手,几乎都坐不住了,要不是勒紧缰绳,似乎一纵马就要跃出去了。 真金倒是一贯的沉静平和,微带笑意,他对打猎远没有按那木罕那么热衷;三姐茶伦这个骑she能手骑着一匹枣红马,腰杆笔直地坐着,嘴唇紧抿,表情略有点严肃,但从眼神里,还是可以观察出她兴奋的劲头。她虽不甚漂亮,但天然的小麦肤色,高鼻红唇,颇有几分jīnggān之气,也很抢眼。 打围大队驻马在山头,早有士兵先冲下山去驱赶猎物,以便合围。若是能打到一场丰厚的大围,也是一个喜庆的兆头。 山头上,大队整齐列阵,黑压压一片,虽有怯薛维持秩序,但人群早已嚣杂起来,个个摩拳擦掌,就像很久没打一场大仗一样,恨不得立马冲下山去,痛快酣畅地纵马驰骋,肆意猎杀一番。但围猎圈没有合拢前,谁也舍不得妄动,以免惊散了猎物。 蒙哥汗扶了扶帽檐,双眼紧紧盯住山下忙碌的兵士,似乎还沉得住气。他那微眯的眼睛,发出鹰隼一般锐利的寒光,教人不敢直视。 山下的嚣嚷声渐渐变小,似乎是已经合围了,不一会儿,就看远处的兵士挥旗示意。蒙哥汗闻讯,一挥手,纵马第一个冲下山去,那里有最丰厚的猎物等着他。他身后追随着护卫大汗的怯薛兵,但其他宗王并不敢出动,第一批合围的猎物要供大汗猎取。 看到蒙哥汗留下的滚滚烟尘,那木罕更加坐不住了,在马鞍上不安地骚动着,忽必烈笑着安抚他,叫他耐住性子,一会保管叫他尽兴。 我只是兴致勃勃地观望着,但也隐隐为那些即将惨遭屠戮的猎物感到可怜。那些笼中兔网中鱼怎逃得过猎犬鹰隼的尖牙利爪呢?而更远处的宋国,不也是一个即将遭到捕杀的肥美猎物吗? 第11章 挑衅 身后大队人马杂沓而过,蒙哥汗的身影已湮没在滚滚烟尘中,只闻猎犬的狂吠声。不多时,便有哀鸣声此起彼伏,烟尘之上,还能看到海东青振翅而起,张开双翼在半空盘旋,旋即,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敛翅低头如流星一般俯冲下去,而后大队人马又冲海东青落下的方向奔去——那便是猎物所在。 我也不知看了多少幕这样的场景,也不知过了几时,才看到兵士们簇拥着蒙哥汗回来了。宗王勋贵们都大声喝彩,蒙哥汗满脸喜色,看来是刚才收获颇丰,让他尽了兴。 蒙哥汗命兵士们收拾好猎物,大队又启动了,我们换了一处,兵士们又纷纷摸下山头,开始了第二次合围。不多时,山下传来了合围完毕的信号。 第二批合围就可以由诸王猎取了。孛儿只斤氏宗王和各部驸马早已按捺不住,蒙哥汗指令一下,一个个都啸叫着跃马冲下山头。他们纵马狂奔,耳边的辫环呼哒哒地上下起落,看着竟有种莫名的喜感。众人中,我看到一个瘦高的白袍骑士冲在前头,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但看身材,似乎是我那个七叔阿里不哥。 忽必烈倒没有跟着众人一起冲下去,只是按住马头,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盯着山下混乱的围猎场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木罕都替他着急了,我也纳闷地看了看他,他还是不为所动。 此时有人发话了:“王爷,还不过去?猎物该被抢光了!” 说话的人是忽必烈的心腹爱将,名叫霸突鲁,据说是个勇冠三军的猛将。他还是忽必烈的连襟,因为他娶了我额吉的姐姐帖木伦。二人关系亲密自不必言,霸突鲁也得以参谋王府大事。 这个霸突鲁,也就是我的姨夫,看起来面目方阔坚毅,鼻梁高挺,倒也像个铮铮猛将。 “哎,我说安达,你急什么?”忽必烈摸着胡子笑道,“山下诸王众多,但这些人都挤作一团,我跟着凑什么热闹?必定有漏网之鱼的,等一会儿也不迟。” “罢了罢了,”霸突鲁笑着摇摇头,“王爷做什么事都这么沉稳,这份定力可是跟那些汉人学的?” 忽必烈微微笑着,也不答话。那边不仅那木罕看着gān着急,连大huáng狗布赫都按捺不住了,气呼呼地鼓着眼,直吐舌头,却也不敢跟忽必烈发作。看它这副憋屈样儿,又想想当初它把我扑倒的蛮横样儿,两相对比,我觉得特别有趣,忍不住对它吐吐舌头。 那木罕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学作大人般的一拍大腿,叹了口气:“唉!要是安童在这里就好了,把他的海青鹰莫日根借我一用,保管能捕到最好的猎物,说不定还能抓到珍贵的银狐呢!” “安童还在汉地陪他母亲呢,再说就算他在这里……”霸突鲁插了一句,突然又不说话了,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那木罕。真金似也会意,同样笑而不语。 我不明所以,更不知安童其人,疑惑地望着那木罕。这包子此刻憋得脸色通红,鼓着腮帮气呼呼地不说话。 忽必烈见状哈哈大笑,拍了拍那木罕肩膀:“你还好意思说!那时安童本想将莫日根送给你,可你驯服不了呀!要不然,它现在不就是你的了?说起来,莫日根也是有股子劲儿呢!” 那木罕听了不乐意了,一扭头:“谁稀罕要那只不服管教的破鸟!” “好了好了!”忽必烈笑着给他顺毛,“跟阿爸去打猎罢,看今天能抓到什么好东西!”又转顾真金、忙哥剌等人,“你们几个,都跟我一起来罢。”他话音未落,那木罕早扬鞭窜出去了,布赫更是很狗腿地紧跟其后。诸人看了又是一笑,也都纷纷策马冲下山坡,连茶伦也跟过去了。 虽然跟着不忽木学了一阵儿“骑马”,但他一直都是拿牛犊让我练的!我现在还没自己骑过马呢,而且又年纪小,只得乖乖呆着额吉察必身边,偶尔和月烈、吾鲁真闲聊几句来打发时间。 忽必烈等几人是从山坡侧面冲下去的,然后绕到了诸王前头,已去了半晌,还没有回来。过了一阵儿,却有他的亲随骑马过来传话,说蒙哥汗和诸王已移往前方河滩处落脚,准备就地举行露天大宴,以庆祝今天大围,宴后,再进行第三批围猎。 察必点点头,开始吩咐诸人收拾动身,那边的其他蒙古贵族也纷纷动身了,我们遂跟着大队一起前往河滩处。 大队落脚处就是鄂尔浑河某一段的宽阔河滩。怯薛仆从们已安排好座次,架起了火架,看起来是要就地烧烤。蒙哥汗坐在御座上,两侧是给诸王勋贵。各人面前都摆好了案几。忽必烈、真金等人早已安置好了等我们过去呢。 我挨着额吉坐下,身旁是那木罕。这包子看着有点不大对劲,垂头搭脑的,没了刚才的劲头。我忍不住用手肘碰碰他,小声问道:“你怎么啦,这么不高兴?不会是连只兔子都没打到吧?” 他闷哼了一声,也不抬头看我,愤愤地说:“一说我就生气!刚才,阿爸把我们猎到的最好的猎物,都送给伯汗了!麋鹿、白天鹅等等好几只,一个也没留下!最可气的是,我好不容易抓到一只纯白色的小狐狸,都被送给伯汗的女儿了!” 他声音不高,应该没被旁人听见,我抬头望了望,忽必烈正面色和悦地跟霸突鲁、阔阔等人说着话,也没往这里看。于是我又凑到那木罕耳边,低声道:“你一个王子,要什么没有啊?大气点儿!那些猎物算什么?鹿唇,天鹅肉虽稀罕,你要想吃,王府岂会少了你的?还有你那白狐暖帽,也有两三顶了罢,要白狐做什么呢?还不如让阿爸拿去做人情……” “哼!”他又赖呼呼地动了动鼻翼,抬头朝我翻了个白眼,有些不屑道:“你是妹妹,怎么教训起哥哥来?还有,哪里听来这些歪道理,说话跟真金一个腔调!” 听了这话,我真想抽他,又不能动手,只得一个白眼翻回去:“你还知道自己是哥哥?那还犯浑,还用我给你讲道理?” 他也不正眼看我,依旧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这次却不是回嘴: “你不知道,那只狐狸是我打来给你的,剥了皮给你做帽子不好么?别的也就罢了,这个可是我亲自打的!” “……” 我闻言不禁愣住,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望着眼前这个独自怄气的小男孩,仔细端详一会儿,真觉得他比往日要可爱几分。他也只有九岁,这份心思…… 我微微扬起头,吸了口气,只觉心里暖烘烘的。 “哼,说了你也不领情,我就知道你只同真金好,罢了罢了!”他又闷闷开口,有些沮丧。 无奈地摊摊手,这回错的是我了? 我正不知如何安抚他时,旁边额吉推了推我: “你们俩嘀咕什么呢?等会儿再说罢,马上要开宴了。” 我忙端正坐好,环顾四周,其他宗王勋贵也纷纷落座,案几上都摆好了酒碗,看来是要痛饮一番。不远处的火架子上,挂着的烤羊被烤的嗞嗞作响,烟气缭绕,架起的铁锅里也是热气蒸腾,不知在煮着什么野味珍馐。 肉食还没上来,诸王们已端起酒互相敬劝起来。jīng致的银碗里,rǔ白色的是马奶酒,暗红色的是西域葡萄酒,也有清冽无色的,应是汉地的烧酒,但不多。起先,诸人还按着尊卑次序,互相敬酒,但蒙哥汗本不喜饮酒,便让底下人随意了,然后下面就热热闹闹地捧着海碗畅饮起来。 不多时,肉食也端上桌了。烤全羊,手扒肉是必备的,还有一些稀罕的肉类,应是刚才捕获的。果然有香气四溢的天鹅肉羹端了上来,汤水已被熬成了rǔ白色,尝了一口肉,嫩滑鲜美,却无腥气,一口浓汤入腹,身上暖了许多。 宴乐怎能没有歌舞助兴?众人饮得正欢,一群衣着鲜艳的舞女们涌至场中,甩起胳膊,扭动肩膀腰肢,跳起舞来。马头琴也跟着悠然响起。看着舞女们俏丽的身姿,诸王们兴头更胜,有的gān脆放下酒碗,大步跨入场中,和诸女一起欢舞。健壮粗犷的套马汉们和腰肢柔软的舞女们倒是配合得很协调,大家都放得开,看着有种蓬勃原始的美感。 也有宗王直接敲着海碗,放开喉咙高唱起来: “我祭了远处飘飘的大纛 我擂响黑牦牛皮幔的战鼓, 我骑上黑色的快马, 我穿上铁硬的铠甲, 我拿起钢做的□□, 我扣好山桃皮裹的利箭, 与合阿惕——篾儿乞惕, 上马前去厮杀。 ……” 悠dàng绵长的曲调竟有种苍凉入骨的味道,唱到高亢处似乎能带人直入云霄,而低回婉转处又直触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以前我也听过蒙古歌手演唱的民歌,却没像现在这样有代入感。自己仿佛化身一只云鹤,凌空振翅,扶摇直上,在长空中上下翻飞,自在飘摇…… 正听得出神,旁边那木罕推了推我,抬头一看,却是几个宗王端着酒碗大笑着朝我们这里走过来,几人中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忽必烈叔叔,好久不见啦!”为首一人还没近前,就大声吆喝道。 这边忽必烈也从座上站起,展开双臂相迎:“原是海都侄儿!这几年来,你的海押立水草可丰美,牛羊可肥壮?” “托叔叔的福,正是人畜两旺呢!哈哈!”两人一碰酒碗,都是一gān而尽,而后又互相捶着肩膀以示亲热。 我仔细看了看这几个人,前几日在万安宫大宴上似乎都曾见过。为首的这个海都是窝阔台系的一个后王,身形健硕,皮肤黝黑,样貌jīnggān。我仔细观察一阵儿,他跟忽必烈说笑时,脸上一团和气,眼里却是冷冷的。海都身后几人中有窝阔台系的后王,也有察合台系的,却没有拖雷系、朮赤系的。原因是这样,朮赤系和拖雷系一向jiāo好,窝阔台系和察合台系则走得很近,他们两派没有一起出动,也是情理之中。拖雷系又抢了窝阔台系的汗位,想让他们相亲相爱,委实做不到啊! 忽必烈也和他们皮笑肉不笑地应和着,真金兄弟几人也纷纷起身敬酒。我正想着我一个小姑娘应该不用跟着掺和了吧,对面的小女孩就蹦跶到我跟前来。 我连忙起身,脑子里飞速想着对方身份,那小丫头一小盏葡萄酒已递到我跟前。 “忽秃伦,你要和你的察苏小姑姑喝一杯吗?”她还没开口,旁边海都已笑着插话了。 原来这个年纪和我相仿的萝莉在辈分上还是我侄女! 诸人都齐齐盯着她,她倒一番旁若无人的样子,一仰头,清脆响亮的回答:“当然!” 然后她那犀利冷锐的小眼神就烙在我脸上。 我快速打量了她一下,栗色皮肤,小鼻子又高又挺,眼睛又大又深,嘴型轮廓分明,红唇饱满,眼睛毫无避让地盯着我,竟似含着一股敌意。小小年纪,却透出一股又危险又充满攻击性的美感,就像一朵带刺的野玫瑰。 综合评定一下:年纪虽小,绝非善茬! 她从桌上拿起一小碗酒递给我,笑道:“察苏姑姑,第一次见面,照理你该一gān而尽!” 得!果真是来出难题的了。要是我是二十岁真身还好,但这九岁的小身板喝这一小碗酒,并非易事,况且我之前又不饮酒。 没办法,只得先硬着头皮接过来,还没入口,却觉得酒碗竟似有千斤重了。 忽必烈和真金有些担忧的看着我,却不好说什么。 我正犹豫着,海都又说话了:“忽秃伦,你这可是胡闹了!察苏是从汉地长大的,不比你,她又瘦弱单薄,怎能一下子喝一碗?别难为她了!” “阿爸你这是什么话?”小萝莉眼皮都不抬,不屑道,“姑姑她也没说不能喝呀!你不要小瞧了她!” 这对父女是开始唱双簧了吗?还带激将法的? 海都讪讪一笑,周围其他诸王却开始起哄了:“忽必烈大王,你这个小女娃能不能喝酒啊!” 忽必烈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谁都明知:大人们表面上打趣我,可矛头却是指向他的! 真金看不下去了,正要出头,却被忽必烈按住,他没办法,只能担忧地瞅瞅我。那木罕却不管不顾地开口了:“我妹妹病刚好,不能喝酒,我来替她!” 诸王们哄笑起来:“忽秃伦,你别较劲儿了!看她小脸苍白的,不是喝酒的料啊!怕是连马都骑不稳罢!” 耳边笑声吵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抬眼一瞥,海都脸上正戴着志得意满的骄气,忽秃伦犀利的眼光寸步不让地bī视着我,而忽必烈却神色复杂,有些担忧,又像带着鼓励似的,眼神细密地照在我身上。 没有说什么,我默默把碗端到嘴巴,吸了口气,一点一点地送入嘴里,最后一滴不剩。 喝得是葡萄酒,度数似乎不低,酒液的辛辣味已盖过了甜味,喉咙里仿佛起了火一般gān燥。还好喝得并不猛急,不至于呛到,酒劲也没有立刻上来。 我把酒碗放在桌上,诸王们不再言笑了,有几个似乎还有些惊愣,海都则微微眯起眼睛,认真打量起我来。 “忽秃伦,该你了!”我望着她的眼睛,语气并不友好。 她闻言,目光一缩,似乎有些出乎意外,却又不表现出来,端起碗,一仰脖,一gān而尽,喝得倒是比我痛快。 “哈哈!”忽必烈笑了起来,拍手称赞,“侄儿啊!你这好闺女这股劲儿不输男儿啊!” 海都只是翘了翘嘴角:“察苏也不差嘛!啧啧,还真看不出来!” 我暗暗松了口气,心道:酒也喝了,你们该哪去哪去罢! 谁想忽秃伦却又开口,目光冷如寒冰: “察苏,你敢跟我比骑术吗?” 第12章 纵马 “察苏,你敢不敢和我比骑马?”见我不应,忽秃伦又追问了一句,目光咄咄bī人。 我面无表情地僵在了原地,勉力使自己的表情不至于崩坏。眼前这个萝莉,也就八.九岁呀,可她那小眼神略略bī视,我……我竟然底气不足了? 喝酒还能硬撑过去,可这骑马……根本无法弄虚作假啊! 难道就这样认怂了?当着这么多宗王的面?那也太给忽必烈丢脸了! 拳头攥起又松开,脚趾死死压在靴子底上,我正苦于应对,却是茶伦上前一步,对着忽秃伦冷冷道: “察苏身体尚未痊愈,你与她比试,有失公平罢?我们来赛一场如何?” 忽秃伦挑了挑眉,瞥了茶伦一眼,冷笑道:“不要总拿生病当借口!我看她气色不错嘛。再说,敢不敢比,要她自己来说,你们这些哥哥姐姐老替她出头,是什么意思?” “忽秃伦,你这么说可就不礼貌了!茶伦也是你的姑姑嘛。”海都笑呵呵地打着圆场,但那幸灾乐祸的语气却又像纵容似的,分明是在推波助澜。 茶伦一时气噎,脸色发白。忽秃伦虽无礼,毕竟比她小一辈,海都这么一说,她也不好发作了,只好忍下这口气。 诸王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好戏,那边似乎又有人前来围观,不多时,连蒙哥汗都过来凑热闹了:“忽秃伦!你还是这个好qiáng的性子!这回又和察苏较上劲儿了!” 见大汗都围过来,忽必烈更为尴尬,也只能勉qiáng笑道:“是啊,两个孩子初次见面,正是这股新鲜劲儿呢。” “嘿嘿!看多了那达慕大会上的好汉三艺,两个女娃子赛马倒是新鲜!”又有一个不知名的宗王插话道。 “忽必烈王爷,让你这个在汉地吃米面长大的小丫头和忽秃伦比试比试,也好瞧瞧到底谁更厉害?”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虽是两个小孩的较量,但又何尝不是窝阔台系和拖雷系在暗暗较劲呢?谁也不愿当众丢了脸面。输和赢是一回事,敢不敢比试又是另一回事,形势已不容我退缩了。 刚才喝的一小碗酒似乎开始发作,我脑子胀得厉害,脸也热的发烫。 稳了稳心神,用力握了握拳,我上前一步,目光对上忽秃伦的眼睛,笑道:“想和我赛马?我定然奉陪!只是你输了的话,可不要委屈!” “你!”忽秃伦脸色倏地一变,一时被呛住,气势上也弱了半分。 “哈哈,女娃子好大的口气!忽秃伦的骑术可是一顶一的!”也不知是谁插话道。 我也不予理会,转身朝忽秃伦丢下一句话:“走罢,去牵你最得意的骏马来!好好比一比,也好让大汗和诸王做个见证!” 真金拦我不及,我已朝前走开了去。大人们都纷纷让出一条道路,我又转头扫了一眼,寻到不忽木,暗暗递了个眼色,遥声吩咐道:“不忽木,去把我的那匹青骢马牵来!” 他愣了一下,旋即会意,道了声“是”,就转身走了。 我哪有什么青骢马呀,让不忽木慢慢“找”去吧,也让诸王慢慢等吧,只要等一会儿……嘿! 我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脚步已有些虚浮,眼前也出现了重影。 “巴图,你也把我的huáng骠马牵来!”身后忽秃伦急急地赶上来,语气已有些焦躁。 “哈哈!女娃子们较上真了!”大人们兴致越来越浓。 也不回头看她,我自顾自地走着,身体越来越晃,眼前也忽明忽暗——酒劲上来了! “察苏——”隐隐听见有担忧的声音传来,我听得也不甚分明了。再往前走,只觉眼前一黑,一下子就栽了过去。 后面响起一片惊呼,还有人唤我名字,像是忽必烈的声音。 有人七手八脚把我抬了起来,探了探鼻息,大声道:“大王不必着急,公主这是醉过去了!” “哈哈!哈哈!”大人们哄笑成一片,这回却是带了点善意的。 我半闭着眼,心里终于舒了一口气:这下好歹是蒙混过去了。 * 回到王邸时已不知何时,自我醒来,胃里就一直在翻滚,想要呕吐,却也只是一阵gān呕,伴着剧烈的咳嗽。头痛欲裂,我的脸一定憋通红了。 阿兰帮我拍着我的背,再一抬眼,忽必烈夫妇、真金、那木罕等人齐齐地瞅着我,脸上布满担忧。 我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我、我真没事……” 额吉察必忍不住上来抚着我的背,也帮我顺气,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气恨:“你何时变得这么逞qiáng?何苦招来这些苦头?唉!” 我伸手抓住额吉的衣角,轻轻摇着,说道:“额吉说的是。可我……也不想给父王丢脸啊!忽秃伦给我出难题,那些宗王摆明是来看笑话的。我、我宁愿吃些苦头,也不愿父王因为我在他们面前难堪。” 忽必烈闻言笑了笑:“你的心思阿爸明白,也是难为你了。可是,察苏你要记住,一个人实力不济时,知进退识寡众未必不是好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今天我是靠耍嘴皮子和酒醉混过去了,可是以后呢?有些事还是要见真本事的! 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也隐隐觉出忽必烈心底的凄凉:这句话虽是说给我听,但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呢?他现在不正是进退维谷吗?而这进退的分寸,并不好掌握。 垂下眼帘闷闷想了一会儿,复又抬起,我认真地看着他:“阿爸,我不想骑牛犊了。从明天起,我要不忽木教我骑真正的马,我也要成为你的‘忽秃伦’!” * 在穿越小说里,作者让女主学骑马通常是为了给男主女主制造感情发展的契机,而我学骑马显然是出于生存需要。想在草原上混,这点基本技能怎能不掌握?不仅如此,she箭也是慢慢要学的。 不忽木特地从马场里挑了一匹性情温顺的花色小母马,调.教了两天,已经很听话了。今天那木罕兴致颇高,非得要跟着我们出来,说要放放马,还要跟不忽木比试一下,好让我见识见识。 我此刻正和不忽木同骑着那匹小母马,它就如那些温驯的走马一样,小步迈着,并没有跑起来,饶是如此,我双手依旧紧紧扣着马鞍,丝毫不敢放松。 那木罕已打马跑在前面,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待我和不忽木及随从到达王邸周边的跑马场时,那木罕已在空地上溜了好几圈了。 漠北的二月,青草尚未冒尖,广阔的草原上仍是一片枯huáng,并无返青的迹象,寒风的威势虽小了些,但依旧冷的bī人。 那木罕骑着一匹黑马,带着尖顶毡帽,一脸神气,朝着不忽木道:“先赛一场,如何?让察苏看看!” 不忽木点点头,我随即下了马,和随从们站在一旁观望。不忽木催马上前了几步,和那木罕并齐马头,两人对望一下,紧接着一声清脆鞭响,一黑一花两匹马像离弦的箭一般,腾跃出去。 那木罕的黑马显然更为健硕,一直跑在前面,不忽木骑的小花马似乎有些吃不消,步伐也有点滞涩,仍紧紧追赶着。渐渐的,他们身影越来越小,只剩下两个模糊的斑点和马蹄下的滚滚烟尘。远远望去,二人如饮露骑风,仿佛跑在云端上一般,不多时,就淡出了我的视野。 我也不着急,就耐心等着他们回来。此时,跑马场上除了我和随从再无一人,一时显得空旷寂寥,连过耳的风声都带了几分落寞的味道。 他们二人去了很久,却还没有回来。我有些耐不住性子,低着头踢着土,在马场边上走来走去,又吩咐了一名随从骑马去看看二人情况如何。 阿兰想劝我回去,我说再等等。抬眼看看天边,虽是早晨,却有浓云堆在天边,四下无光,周围显得特别沉闷。 正低头来回走着呢,忽闻草地上传来闷闷的马蹄声,像是心脏跳动的闷响。我循声望去,前方却是一袭黑影飞掠过来,马鬃迎风招展,像是一面旗帜,骏马上飘动的蓝袍,可不就是那木罕的服色? 我竟有些兴奋,拎起袍角跑着迎了上去。 “那木罕!你赢啦!”我朝他喊道,虽看不清面目,但那服饰和黑马显然就是他了。 他却似没有听到一般,从我身旁疾驰而过,快到几乎看不清面目。我险些被他带起的劲风刮倒,赶紧跳开,谁知他绕到我身后,弯腰一揽,就把我提上了马背,放在身前。 一大口凉风猛然灌入口中,生生把我的惊呼压了下去,那匹马奔驰不停,腾跃的马步简直让我眩晕,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惊惶,只是本能地趴下,紧紧抱住马脖子。迎头chuī来的劲风chuī得我头皮发麻。 隐约中似乎听到阿兰和随从惊慌地喊着我的名字,声音不大对劲,身后也传来马蹄声,像是有人追了上来。而我似乎离刚才的地点越来越远。 “那木罕,你胡闹什么!?”我依旧趴在马背上,话音里半是恼怒半是颤抖。 “呵!”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冷笑,简短锐利的如刀锋一般。 头顶仿佛挨了一记闷棍,愣了片刻,脑子里回过神来:这不是那木罕! 刚才都没来及细想,此时才反应过来:他哪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把我提上马背? 我这一惊,身体竟从马背上霍然直起,马儿一颠,我身子一歪,又险些跌下去,我赶紧死死贴住马脖子,大气都不敢喘了! 马蹄下飞速掠过的烟光草影,迷得我眼花缭乱,颠簸的马背,冷硬的鞍鞯又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恐慌之余,我竟连质问的空隙都没有了 “哈哈——”身后之人又大笑出声,像是带着嘲弄一般。这声音极为陌生,我并不认识。 想转头看他,却动也不敢动,眼角一瞥,却见缰绳垂了下来,紧接着这匹马就疯狂地腾跃而去。 “你疯了!?”我惊恐地吼了出来,只觉马鬃几乎要勒进我的血肉里。 “蒙古人作战时都能在跑马上睡觉,两天两夜不下马。这又算得了什么?哈哈——” 他松开缰绳是做什么,要我骑吗? 我紧紧抱住马脖子,哪里还有多余的气力,更不敢直起身来。那马却似要甩掉身上的包袱一般,跳得更猛,我身体已歪下去大半了。 “停……停下来!”我声音发颤,语不成句。 那人默不作声,只是着手轻轻一提,就扶正了我的身体,而后挽起缰绳,慢慢稳住马。 我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骏马放蹄驰骋,那感觉像是从云朵里飞过,整个身体都没有了重量,放眼一望,视野是前所未有的开阔,直望到远处草色与天光揉为一体的模糊边沿。 第13章 结jiāo 从未这样肆意疯狂地骑过马,这样的感觉真是让我又惊又怕,恐惧过后,却是出乎意料的畅快淋漓。就像整个身体被掏空又重铸,换了一副全新的血肉一般。 我不知被他带到了哪里,旷野里四下无人,只能隐约看到远处的帐幕群,却不知是谁家王邸。 一下马,我就筋疲力尽地跌坐在草地上,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只是大口喘着气,鬓发湿湿地贴在颊边。前胸后背处,蒙古袍和着汗水紧紧黏在身上。 那人在我面前俯下身,用手拨开我脸上乱发,玩味般的打量着我的模样,一脸嘲弄的笑意:“你根本就不会骑马,还敢夸口能赢过忽秃伦!刚才吓成那样,倒还能憋住不哭,啧啧!” 赢过忽秃伦?我心念一转:莫非他见过我? “呸!”我扭头甩开他的手,忍不住啐了一口,缓了缓神,骂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怎还敢如此无礼?” 我放眼打量了一下四周,自家随从并没有跟上来,不免又心虚了几分,心下惴惴:这人到底是谁呢?听这口气,倒像是那天大围里见过的。 我壮着胆子抬头看他,他已站直了身体,此刻正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此人也就二十多岁,身形颀长,在冷风中显得十分挺拔。毡帽下,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条辫子,容长脸,颇为俊气,眼睛微微眯起,带着几分倦懒,却透出危险的光芒,像是一只耐心窥伺猎物的láng。 我的心不禁一缩,拳头暗暗攥起,警惕地望着他。 他好像并未因我刚才的话而气恼,依旧笑道:“既然我敢如此无礼,你大概也能猜到我的身份罢。”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我,迅速在脑海中搜罗一遍。蒙哥汗的子女我都见过了一面,并无此人,他也不像拖雷系的其他王孙。若是窝阔台系,察合台系的王子……念及此,心下突然生寒,恐惧霎时袭上心头。但转念又想:就算他有不轨之心,也不能当着我家随从的面公然劫走我吧? 稳了稳心神,我冷笑道:“你么,不过是和林城里一个无名王爷罢了!这里王孙遍地,我岂是个个都认识的?” 闻言,他一愣,才又气又笑道:“你这丫头当真嘴硬。不好言求我把你送回去,说话还敢这么无赖!” 我蓦然抬头,冷冷瞪着他:“可别忘了,是你先冒犯我的!二十多岁的人了,做事怎会如此没有分寸!若是我父王知道,定不会客气!” 他的脸蓦地冷了下来,面上隐去了笑意,皱着眉峰,沉默了好一阵儿,有些怪异地看着我,不住地摇着头,好像看一个怪物一般,又喃喃开口道: “你说话的口气哪里像个八九岁的孩子?” 我闻言一愣,却也只是冷笑一声,扭过头去,并不与他解释——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兀自打量我半晌,似乎仍觉得十分怪异,见我不言语,便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既然你一个人不怕,我就走了!你当心点儿,周围可是会有láng出没的!” 他并没有开玩笑,翻身上马,扬鞭就走。 我心下一空,恐惧立刻攫住我的心脏:这里四下无人,我又不知怎么回去,随从们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找来,若是真有láng的话…… 念及此,我本能地跳起来,追了上去,大喊着:“你站住!我若有事,你也脱不了gān系!” 我呼呼地喘着气,脚下一步不敢停,生怕他一下子就消失在视野里。一面跑着,一面召唤他。 他果然勒住马,拨转马头,嘴角藏住些许笑意:“怎么?怕了?那还不求我?” 我心下虽十分气恼,却也不想再跟他这么怄着。他也许只是想想逗逗我玩吧,何必再和他较劲呢? 我瞅瞅他,放低了身段,有些可怜的,闷声道: “这位哥哥,你送我回去罢。我父王该着急了。” 他哼了一声,却也不再为难我,弯腰把我带上马背,道:“你这丫头倒是个有趣的。明明胆小,明明不能,却每每嘴上不肯让步半分!” 说得好像我跟他多熟似的!我懒得再理论,只道:“快走罢!” 刚才他那番折腾已经达到我恐惧的上限了。回去的时候他骑得很稳,我虽然是提着心,却也不像刚才那般惊慌害怕了。 这人轻松自如地控马,马儿虽在奔驰,他的气息依旧很稳。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骑术。 那木罕今天跑哪去了?不忽木也变得不靠谱了!我正恨恨想着,恍惚间却听到有人大声叫我名字,而后是急促的马蹄声。 前面烟尘滚滚,似有一众人马,为首的骑黑马的,是那木罕么? 我几乎不敢确认了,刚才的经历让我相信:骑黑马的并不都是自家亲哥哥,也许是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 “察苏!” 近身一看,果然是他不假,身后是不忽木和其他随从,除了那木罕,众人都神色惶惶。 那木罕马上搭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他看见我,大大松了口气,眼光移向别处时,脸色又冷了下来,十分不善。 那人把我抱下马,我跑到那木罕身边,忍不住责问:“你是去哪了?还有,手上怎么都是血,可受了伤?” 他拽过我,也没理会我的话,只是望着那人,冷冷道:“八剌,你劫走我妹妹作甚么?” 我偷偷捏下他的手,想让他别多计较,却又被他甩开。 那人把我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却似没看见一般,客气地笑了笑:“察苏公主说她赛马能胜过忽秃伦,我有心试试她,并无他意。那木罕你不要多心。” 那木罕的表情依旧森冷不善,仿佛不相信一般,又转头望着我:“你有没有受伤?” 他那一脸靠谱大哥的模样,和平时的形象十分违和,我心里暗笑了一下。而后,伸伸胳膊摇摇头,眨眼笑道:“我好着呢。” 他哼了一声,又转向那个八剌:“这次也就罢了。八剌王子,下次你再这么莽撞,我可就没好话了!” 八剌脸色一白,旋即又恢复笑意,并没有生气:“这次是我冒失了。谁想竟把她的话当了真呢?” 听懂了他的潜台词,那木罕还欲发作,我连忙劝住:“好了,出来很久了,快回去罢。” 随从们赶紧识相地把我抱上马,那木罕翻身坐在我的后面,回头抛下一句话:“八剌王子,以后跑马前先看好是谁家的地盘!”而后一扬鞭,催着马哒哒地走了。 * 马场到斡尔朵的距离并不远,我却觉得这一路似乎十分漫长,而且一直笼罩在那木罕的低气压中,他平日里嬉笑无赖还好,现在像大人一般严肃,我倒觉得很别扭了。 “今天怎么那么久不见你人影?”我试图打破这沉闷。 那木罕哼了一声:“还不是为了你?”,又指了指马头上挂着的血淋淋那物,“喏,纯色的,银狐!” 他还惦记着这事!我无奈地笑笑,却再也气不起来了。 “以后少搭理察合台家的人,他们和窝阔台家一样,没有好人!” 原来那个八剌是察合台系的后王。 “我知道了,今天又不是我招惹他的。”我撇撇嘴。阿兰等赶紧向他jiāo待事情原委。 那木罕把火力又转移到随从身上,免不了斥责一通。而后又喃喃自语:“忽里台大会要召开了,连察合台家的,也开始不安分了? * 我回去时并不想把今天的事声张开,奈何那木罕却如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全盘jiāo待。我也免不了被盘问一番。额吉很是后怕,把我身体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问我有没有受伤,又问有没有吓到,而后免不了埋怨了八剌几句,见我jīng神状态良好,才放下心来。 忽必烈白天不在家,晚上回来时身旁又多了一人,我看到那人,几乎惊在原地。那人却和忽必烈一道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了。 那木罕同我一样目瞪口味,我悄悄问他:“那个八剌,和咱们阿爸很熟吗?” “熟个鬼!”那木罕没好气道,“咱们八.九年没回和林了,那之前他不过是十几岁的毛小子罢!阿爸哪有空理他?察合台系的人,看着就心烦!” 我忍不住又掐了他一把,他才噤声。虽说拖雷系和察合台系一向不和,但我对察合台系并无偏见——主要是我也不认识几个人啊。 忽必烈和八剌一起穿过中帐,真金、忙哥剌两兄弟也跟在身后。早有侍从迎了上来,按照忽必烈的吩咐准备晚膳招待客人。 我和那木罕一齐向忽必烈问好,待看到他身旁的八剌时,虽很不情愿,我还是僵硬地叫了声“哥哥”。 “错了错了!”那木罕听见我的称呼,气的直跺脚,“八剌是咱们的侄子辈!” 侄子!?我听后惊怔不已,这么大个人,比我大了十来岁,竟是我的侄子!huáng金家族枝繁叶茂不假,但这辈分也太凌乱了! 之前貌似还叫过他一声“哥哥”,这货居然没有纠正,占我便宜! 见我还在惊讶中,忽必烈摆手笑道:“就用名字相称罢。年龄差这么多,还称姑侄,让人不自在。”他老人家倒是豁达得很呀! 八剌向忽必烈点点头,而后看到我,慡声一笑,那笑容显得他的面容更为俊朗,而后欠身行礼,开玩笑似的赔罪道:“今天不小心得罪了公主,我晚上就赶来赔罪了,请公主饶过我罢!” 我也不正眼看他,背着手,故意抬高声调:“既是来赔罪,竟没有礼物,两手空空,好没诚意!” 忽必烈闻言,掌不住笑了:“你这孩子!说道忒多!还挺能摆谱!” 八剌却神色一肃,敛容道:“礼物自然是备好了!”而后唤了一下身后仆从,便有人捧着东西奉上。 我打量了那物一眼,却是个金光灿灿的小型马鞍,坐垫上繁复的花纹,和毡房里的波斯挂毯上的图纹很像。那仆从双手捧着,像是很重的样子,我心道:“不会是足金的吧?” 见我有些愣神,八剌一笑,拍着马鞍道:“撒马尔罕过来的金匠打制,纯金的;坐垫出自波斯匠人之手,公主可还喜欢?” 纯金!这也够bào发户了…… 不过,这马鞍岂是一天内能做好的?看来他早就有意讨好忽必烈了——可他图什么呢?忽必烈现在可是坐冷板凳的。 询问似的望了望父亲,见他微微点头,我才道:“既是八剌王子的好意,那我就不客气了。”仆从闻言,随即上前收了礼。 忽必烈笑着拍了拍八剌肩膀:“好侄孙!难为你还念着我这个叔祖。今天来了,可要好好畅饮一番啊!我这里很久没有热闹了。” “叔祖留我,侄孙敢不奉陪?”八剌笑道,说罢也不客气,随着忽必烈走到后帐去了。 * 忽必烈、八剌二人喝了好几坛酒,马奶酒虽度数低,但到散席时,诸人也有些步伐不稳。送走了八剌后,忽必烈的酒意似乎就退去了大半,似乎根本没有喝醉。 早有幕僚候在王邸大斡尔朵旁多时,我看了看,有汉人儒士姚枢、窦默,子聪和尚,还有近侍畏兀儿人廉希宪等。忽必烈的幕僚虽多,但我在这里呆了三月有余,重要人物基本都已认识,只是有些脸盲。 “王爷!”诸人见忽必烈送客归来,齐声行礼。 忽必烈摆摆手,简短道:“进来说话。” 我竟也被他一同拎进大帐里,真金自然也参与议事。诸人进帐,先是问了八剌来意,而后是商议几日后忽里台大会上请战征讨宋国的事宜。 八剌此来,竟是想投到忽必烈帐下做个副将,随他一起出征宋国,好为自己空白的履历加加分。对此,不仅众幕僚感到匪夷所思,连我都疑心他抱错了大腿:忽必烈自己能不能出征还不一定呢! 不知他为何看好忽必烈?也许是看透了蒙哥汗不想给察合台系重量级人物出征的机会?可找忽必烈,还是着实诡异啊! 不过,若是忽必烈日后辉煌的时候还能想起他,他今天的投资也是值了——眼光也够毒辣! 忽必烈似乎并未把八剌一事放在心上,拖雷系和察合台系虽然不和,但也不至于完全断绝jiāo流。眼下他正处于低谷期,有个小辈宗王向他示好,倒也不错,至少能在察合台系那里攒点人品。现在察合台汗国是由王妃兀鲁忽乃监国,而八剌只是察合台系一个没有资历的年轻后王。只要他不过于高调,即使与忽必烈jiāo结,似乎也不会让别人疑心什么,何况忽必烈也没太把他看在眼里。 众人议论一番,还是把关注点放在几日后的忽里台大会上,征讨宋国才是重头戏。忽必烈的意思是,若是他能带兵出战,向八剌卖个人情也不是问题,说不定以后会用上他呢。 第14章 点兵 三月初,蒙古帝国的诸王齐聚和林城外的chūn营盘召开忽里台大会,我和额吉、哥哥们则在王邸等候消息。 征讨宋国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但问题是派谁领兵。蒙哥汗亲征是必然的,四弟忽必烈和六弟旭烈兀的军功已经让他十分不安,此番必须用实打实的军功为自己添添底气。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都希望忽必烈能独领一军:一是能趁早恢复兵权,摆脱汗庭的辖制;二是经过汉人幕僚的熏染,忽必烈已改变蒙古人屠城的野蛮行径,在蒙古宗王中,他是最不嗜杀的——既然伐宋不可避免,也只能希求伤亡能少点儿罢。 几日来,我一面等着消息,一面继续跟着不忽木学骑马。自从那次八剌把我在马背上摔打一番后,我对骑马的恐惧心理已大大减少,骑马时不再束手束脚,进益很快,已经敢独自骑着小花马让它慢慢走了。 八剌自从上次拜望忽必烈以后,也会偶尔过来一次,明着说是和那木罕切磋骑术,但谁都知道他是来打探忽里台大会的结果。不过也好,他能顺便指点下我的骑术,少走了很多弯路。 十天后,忽必烈同心腹大将霸突鲁一道归来。看到他yīn郁的面色就知道大会结果如何,为此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话题,以免惹他不快。然而,诸人不问,他反倒自己跟大家说明白了。 忽里台大会上,领兵大将还未公布,蒙哥汗已先下了一道谕旨,大意是忽必烈大王足疾未愈,前番已率军远征大理,功勋卓著,此次不应再劳动他出征,还是在王邸疗养脚病为要。此旨一下,蒙哥汗便用正大光明的理由把忽必烈领兵的路堵死了。 忽必烈是有足疾不假,那是在他六年前远征大理时落下的病根,然而近年来他并没有外出征战,脚病虽未痊愈,但基本不影响正常生活。蒙哥汗的话,纯粹是个借口。可那又有什么办法?此番,八剌想跟着忽必烈一道出征的计划也一道泡汤了。 郁闷归郁闷,忽必烈明面上还得跟蒙哥汗表示:感谢汗兄的体贴照顾之心,俺全听哥哥您的,您让俺在家宅着,俺就老实宅着!——谁让之前忽必烈已被蒙哥汗狠狠敲打一顿了呢,若是再急于请战,那“不臣之心”也太明显了! 虽然无法出征,但忽必烈还是记下了蒙哥南征的部署:蒙古大军分为东、西、南三路,东路由成吉思汗弟弟的后裔,东道诸王塔察儿率领,进攻荆襄;西路由蒙哥汗亲领,攻略川蜀,还有部分汉军相配合;南路则是由大将兀良合台所领,由广西、贵州进攻潭州。三路大军总数约有十余万。(1) 结果一公布,大家都明白了,这就是蒙哥汗给自己创造军功的机会。塔察儿、兀良合台虽都是一军首领,但一个是成吉思汗弟弟的后裔,一个是勋贵速不台的儿子,纵算立了功,也无法和蒙哥汗争辉。如此一来,不仅窝阔台系、察合台系、朮赤系,就算拖雷系自家兄弟,都被排除在外了。不参与出征,就无法从掠夺地分得分地,功绩和财富都捞不着——大汗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俺就是想吃独食的! 忽必烈真的是要在和林做一段时间的太平王爷了——蒙哥汗把留守和林的任务jiāo给了七弟阿里不哥和儿子玉龙答失,军国大事他是一点也碰不着。如此一来,忽必烈和众幕僚更为郁闷——如今的情况,真的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了。 蒙哥汗八年三月,蒙哥从玉龙栈出发,南下川蜀。行前,留在和林的诸王都来为他送行。出征大宴后,蒙哥汗竟又对忽必烈单独下了一道旨令:大军出征后,忽必烈可携王妃察必、长子真金返回漠南开平府邸,其余子女和妃子暂留在和林。 听到这样的旨意,忽必烈心里是五味杂陈:蒙哥汗防范他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了。原因无他,每任蒙古大汗都必须在蒙古本部由诸王经忽里台大会推举。他把忽必烈撵回了漠南老巢,这样一来,他一则不在本部,二是远离了西道诸王中重量级人物,三是他已被削夺了兵权财权——就算忽必烈有不臣之心想要自立,也得不到诸王认可,只能是唱独角戏罢了。 不过,于忽必烈而言,这也不算太坏。漠南是他老巢,根基深厚,幕僚宿将大多在那里,也少了汗庭掣肘。毕竟,他与和林这边的诸王并不太熟络。 可我和那木罕就相对憋屈了。真金是以“照顾父王的名义”跟着忽必烈走了,而我俩就被留下了。蒙哥汗明面上是说我俩从小长于汉地,没来过和林,这次回来应多在帝都呆会儿,可这不就是让我们继续当人质嘛!那木罕是嫡幼子,意义非凡,而我较之其他庶子庶女而言,也算是一个分量稍重的配赠品罢! 忽必烈还有何话可说?这趟回来就是要表忠心的,老哥把他小儿子留下也只能认了,能把真金带走已经是汗兄开恩了——做人不能要求太多。 可我不情愿啊! * 三月下旬,我和忙哥剌、那木罕及其他庶母、兄妹为忽必烈等人送别。七叔阿里不哥也来了。 三月末了,漠北再冷,也有些许chūn意了。鄂尔浑河两岸的浅滩处,已能看出微末的绿意,连天上的飞鸟也似乎多了起来。我的心情却没有走出寒冬,依旧荒凉入骨,想到忽必烈夫妇即将离去,感觉自己就像被抛到荒岛上一样,无依无着,心里空茫茫的,面对无力把控的未来,更有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感。 七叔阿里不哥乘着chūn意,心情酣畅,连送别四哥时应该流露的惜别之情都没有表现。看着他的脸色,我似乎能脑补出他的心思:畅快啊!汗兄明显是信任俺不信任四哥啊!这回四哥回漠南了,和林的军国事务俺就可以独裁了,玉龙答失这个毛小子,还不够格呢! 忽必烈的心情应该是复杂多了,面对送别的诸人,他虽然也如一贯那样微带笑意,但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苦涩。看向诸子时,脸上更是怅闷不已。那木罕紧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他捏着那木罕的肩膀,想嘱咐什么,却也只是叹了口气,苦笑着把话咽了回去,挥挥手道:“回去罢。” 那木罕紧紧拽着他和察必的袍角不放,咬着嘴唇,不让眼里的泪珠落下来,小脸憋得通红的。抬头瞅瞅父母,满是不舍,而看向真金时,则多是嗔怨。 真金也一直看着那木罕和我,脸色像忽必烈一般沉郁,似乎想说什么,碍于大人们在场又不好说似的。看着我的时候,目光里多了两份怜意,当我把他送给我的小挂坠拎出来时,他的眼圈立刻红了,刻意别过头去。 阿里不哥看不下去了,上前拍拍那木罕的肩膀,笑道:“男子汉坚qiáng些,以后你可是要做草原上的巴图鲁呢!”忽必烈也笑着揉揉他的头:“回去罢,有你七叔在呢!就跟我在身边一样。” 忽必烈不再滞留,和察必一道坐上毡车准备走了,察必上车时停了一下,忍不住回头,这一眼却是看向我的。我的心瞬时像被掏空一般,头脑也不清醒了,抬脚就往毡车那边跑。 扑到额吉怀里,我浑身都在颤抖,没有哭,但声音发颤: “我想跟着阿爸额吉回去,这里太冷了……没有额吉的地方,哪里都是冷的……” 察必把我揉在怀里,忽必烈则是沉默地拍着我的背,呼吸沉闷而压抑。我还心存侥幸,希望能他们把我带上——我不过是个女儿而已,没那么重要。 “察苏不想多在和林好好玩上一阵儿?”阿里不哥已经很不耐烦了,想快点把忽必烈打发走。 我被阿里不哥从父母身边拉开,忽必烈笑着安慰我,又望着留下的近侍燕真、阔阔等人,嘱咐道:“照顾好王子公主!”众人点头应命。 他催着毡车上路了,再不回顾。我望着远去的车队,头一次感觉自己是这么孤独。huáng尘漫漫,音讯难通,我就要这样留在漠北极寒之地了? * 回去的路上那木罕沉闷不语,月烈、茶伦等人落落寡欢,我也怏怏不乐。阿兰试着和我说话解闷,我也懒得回应。回到和林的王邸,于我来说,更像是回到一个囚笼,每一步都走得不甘不愿。 遥望自家的斡尔朵群,此刻看着空dàngdàng的,忽必烈不在,它们似乎都只是摆设。我望着远处晦暗不明的天幕,重重地叹了口气。 经过马场时,似有沉闷的马蹄声传来,我们无心去看,只是埋头往帐幕那边走。那人却骑马迎了上来,把我们拦住。 “那木罕,要不要去赛一场?” 八剌直身坐在马上,笑问那木罕。他可真有心情,我心想着。但看看他的眼睛,却也深藏着一份不甘。 那木罕沉默了一阵儿,终是叫不忽木去牵了他的黑马来。八剌又笑着对我说:“你也来罢!” 第15章 秘事 困局和林这段日子,我真是心意荒疏,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忽必烈夫妇不在,大姐月烈就接手了王邸诸事,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二姐吾鲁真倒一如往日般沉默的性子,没事就带着婢女们打毡子,为兄妹姊妹做做皮靴外袍什么的。三姐茶伦则经常和那木罕、忙哥剌一道跑马打猎。我就没耐性了,针线没走几针就掷在一旁不顾,古籍也懒得看,比较上心的就是成吉思汗以来的蒙古往事,再就是仔细研究诸王宗谱。 八剌依旧偶尔过来,有时他会招呼那木罕和其他年轻王子一起出城打猎。我们虽留滞和林,但蒙哥汗并未明说是软禁,出城活动的自由还是有的,只要回来就成,当然也不排除有大汗心腹暗中盯着。 忽里台大会后,海都就带着忽秃伦回到自己的属地海押立,我再也没被那个萝莉找过茬。八剌却是常驻和林,他和各系王子都有些jiāo结,跟蒙哥汗的儿子玉龙答失也说得上话。蒙古人离不开酒,酒酣脑热时他总能从玉龙答失口中套出点军情。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那木罕透露些消息,我也能有所闻悉。那木罕很聪明,经阔阔、燕真叮嘱后,无论八剌如何爆料,他都哼哈一通,并不探问什么。 蒙哥汗的西路军行程并不快,估计现在还未抵达huáng河,入川蜀时,大抵要秋后了。蒙古人向来生活在北方草原,不耐酷暑。行军缓慢也有避开川地暑热季节的考量。 我不知道蒙哥汗这一去是否真的如《神雕侠侣》中所言那样死在战场上,也不知忽必烈何时称汗。眼下情形是,我被迫留在和林。战场上情形难料,一旦大汗有失,阿里不哥占据地利人和,是不会放弃对汗位的争夺的,若是忽必烈和他成了敌手,我和那木罕岂不是…… 阔阔、燕真等近侍每日匆忙,不知在商量什么。那木罕和忙哥剌依旧隔三差五地出去打猎,有时会宿营在外,过个两天再回来。如此几番后,出城打猎倒成了他的日常。阿里不哥也是坐不住的,偶尔率领宗王出城打个围,有了军情,就让怯薛官驰送大营,并未耽误军机。反正现在三路大军都未抵达战场,军务并不繁忙。 如此便过了两个月…… * 那木罕出城已经两天了。我在王邸闲来无事,也叫仆从们牵出我那匹小花马,准备去马场上放放马兜兜风。说实在的,那木罕不在也怪没意思的。有个熊孩子在眼前捣蛋,虽然闹心,但事后回想也蛮有趣味。忽必烈的几个子女中,除了真金,我和他最熟了,毕竟是同母所出。月烈、茶伦虽是姐姐,但都是庶女,虽然我有意亲近,但她们都和我隐约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也让我颇为烦恼,相比之下总不如嫡亲兄弟亲厚。 今晨,在马场上跑了几圈,正准备回去时,八剌来了,依旧骑着那匹黑马,见了我就开门见山:“那木罕呢?” “打猎去了,还没回来。”像往常一般应着,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在马上坐得笔直,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眼里却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 我踮脚拍拍他的马头,向他努努嘴:“进来喝碗奶茶罢。说不定等一等,他就回来了。” “在帐幕里坐着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出去玩玩!”说罢,还没等我回应,就一把将我拎上了马背。 我只得遥声嘱咐阿兰几句。她便叫几个仆从也一道跟上来。 “不要跑太远了。”我有些无奈地央求。 “哈哈!”八剌在我身后大声笑道,“当然是跑远点才能尽兴!”说罢,狠抽了一下,那黑马瞬时长嘶着加速狂奔,我的头差点撞在马头上。 也不知他兴头为何那么高,我被颠得晕头转向,他居然还唱起了歌,qiáng忍着不适,我在心里把他骂了一千遍。 远离了王邸帐幕群,视野更加开阔。碧草盈野,浓浓的绿意一直延展到天边,阳光一撒,便镀上了一层奇异的金色。金灿灿的毛茛花,淡紫色的百里香,火红的石竹在草丛里摇曳着,色彩斑驳,很是俏丽可爱。一带清流在不远处蜿蜒流动,散开吃草的牛羊,也像斑斑驳驳的小花,点缀在绿毯上。 呼啸的风从颊边掠过,还带着清冽的冷意,被这冷风一击,刚才的不适多少被冲抵了。八剌唱完了一曲长调,又唱起了呼麦。那种原始粗犷的嗓音,就像激dàng的劲风,裹挟而来,直入云霄;激越过后,弥漫开的,却是渗入骨髓的悲凉。而我分明感觉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在他的声音里茁壮生长。 骏马在草原上狂奔,惊得草丛里的小shòu四处逃窜。灰溜溜的,不知是兔子还是田鼠。八剌拈弓搭箭,“嗖”的一声,箭如流星一般没入草野,而后肩上的鹰隼便振翅而起,直寻猎物而去。 他嫌我碍手碍脚,索性把我丢下,自己一人去追猎物了。我躺在河滩边,王邸仆从则在不远处守着。草地上有yīn湿的冷意,躺久了,就像沉入水中一样,四肢发沉。望着那高远莫测的青空,白云悠悠流散又汇聚,我的心思也随之上下浮沉。 不多时,八剌催着马过来。打下的猎物穿成了一串,挂在马背上,有两只野兔,还有五六只田鼠。我看着那血淋淋的田鼠堆在一起,不由得胃里翻滚,头皮发麻。 “你一个王子,吃这种脏东西gān什么?”我皱眉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八剌不以为意,翻身下马,掏出随身物具,支起了火架,“这鼠肉烤着吃,比牛羊肉嫩多了!啧啧!”他咂咂嘴,仿佛正在享受香气四溢的烤串一般。 重口味的家伙!我腹诽道,但也有些好奇,便翻身趴在草地上,双手支着下巴,看他如何进行野外烧烤。 他从靴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银质匕首,拎起一只田鼠,耐心地剥掉鼠皮,剔除内脏,而后串到树枝上。 五月虽不是青草最繁盛的时节,但我趴在上面,也足以覆住我的身体,风chuī草低,片片草叶拂过脸颊,草香四溢,皮肤清凉。 八剌又开始剥兔子皮,动作娴熟,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眼神专注,嘴角还带着笑意。 “趴久了不怕肚子疼吗?”他目光掠了过来,一面笑着,一面扔给我一件袍子。 我把袍子铺在草地上,翻身仰躺着望着天空,湛蓝的天幕笼盖四野,如草原一般绵延无尽。 如果不是被迫留在这里,这样的生活也挺惬意的。我想起自己毕业时的草原之旅,曾见到仍然保持游牧生活的牧民。他们的生活朴素而艰苦,却又平淡自足。 烧烤独有的烟味飘散四溢,还能听到嗞嗞的微响,不多时就有香气弥漫开来,和着青草香,很是原生态。八剌熟练地翻着火架上的肉,一派悠闲自在。不得不说,这时的他看起来还挺居家。 “尝尝,好不好吃?”他递给我一串鼠肉,我坚定地拒绝了,换成了一串兔肉。 虽然只有八分熟,但肉质十分筋道,佐料当然比不过现代丰富,但配着胡椒粉,已经很提味了。 看我吃了一大半,八剌笑了笑,很是满意,还欲递给我时,我已吃不下了。 他又拿出随身的马奶酒,一边喝着,一边品咂鼠肉,偶尔又哼上一两句,颇为惬意。 耐心地看他吃完,我见已过晌午,便道:“我们这就回去罢,你也尽兴了不是?” 他瞥了我一眼,并未起身,依旧坐着,慢悠悠地把燃尽的灰屑笼在一起,道:“你又急什么呢?回去也没什么事罢?” “那你待着罢,我可要走了!“我翻身而起,打打身上的草叶,抬脚就走——反正自家仆从就在不远处,这回犯不上跟他说软话了。 然而,还没迈出几步,就被他捉住肩膀,扭过身来。 我非常反感被他这样qiáng硬蛮横地按住,扭着小肩膀胡乱挣扎着,奈何他手劲儿极大,我只是枉费力气。 我气呼呼地甩了甩胳膊,咬着嘴唇,直瞪着他的脸,面色很不好看。 他哼了一声,盯着我的眼睛,默默地看了一会,开口: “你一个小孩子,一天到晚愁什么呢?” 他微微眯起眼睛,灰眸里散出微光,就像一只狡黠的láng。看着他的眼神,我没由来地少了几分底气,却也只是板起脸,嘟着嘴咕哝道:“我又没愁眉苦脸的,你多心了吧?” 八剌闻言,松开我,抱起胳膊笑了笑:“你心里有事,看你眼神就知道,瞒不住的!” 心里蓦地一寒,我登时僵住,嘴唇动了动没出声,而后,白了他一眼,冷笑:“我想我阿爸额吉,想真金哥哥,我不想呆在这儿,又怎么了?” 他闻言一噎,神色旋即恢复如常,笑道:“你恐怕还要想着大汗何时归来,何时能放你们兄妹回开平罢!” 我倏然抬眸,盯着他怔住半晌。仿佛一箭中心,被钉在原地一般,手脚发冷,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那又怎么样?”说完,我扭头便走,一面走着,一面向不远处自家仆从打招呼。再往前望,似乎又有两骑直奔过来,却是不忽木和他父亲燕真。 他们见我,连忙赶上来,跳下马,神色颇为严肃,似有什么紧急的事,连行礼都省了,拉过我就耳语了几句。 我闻言心下一沉,脸色大变,想想八剌还在这里,只能qiáng作镇定:“咱们先回去,别乱了阵脚,八剌似乎已经起疑了。” 燕真把我抱上马,正准备去和八剌道个别,八剌却已催着马,赶过来了。 燕真、不忽木等人俯身行礼,八剌顾都不顾,直接开口问道: “那木罕不会回来了!两天时间,若是每人四匹快马,怕是早把杭爱山甩在身后了!” 他的脸上带着dòng悉一切的微妙笑意,道:“偏偏是赶在阿里不哥chūn蒐时出去,也是巧了!若我两天前来找他,他还走得了吗?” 我浑身登时凉透,似乎连血都凝固了,燕真等人脸色更是一片苍白:他居然都猜到了,竟比我知道的还多! 我们一时无言以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越描越黑罢! 只是,阿里不哥还未回城,此事他可知道?我不敢去想。八剌是敌是友,更是一时难以辨别。 紧紧盯住八剌的脸,他面带笑意,目光却冷冷的。被他都说透了,我倒有些释怀,心里反而轻松了些,问道:“那你今天来是做什么?”下一句却没有说出口:不会是特意阻止我出城的罢? 他没回答我的话,只道:“公主聪明的话,还是等上两天再走。你难道可以像士兵一样,孤身上路?动作太大被人发现,连那木罕也走不掉……放心!阿里不哥两天内不会回来的……”八剌甩着马鞭,翘着嘴角,轻轻松松地笑着。 他居然连燕真等人接下来的打算也摸透了!我看着他,浑身僵冷,一时无所适从。 燕真攥紧手,脸色发白。到底是成年人,还能沉得住气,沉默一阵儿,又抬头拱手道:“多谢八剌王子好意。眼下,我们先要送公主回府了。”一句含糊话,并没有肯定八剌的猜测是对的。 八剌冷笑一声,拨转马头:“两天后,我会再来;否则,没有我,你们到时还是走不掉。” 默默看着他打马而去,默默又上了马,我咬着嘴唇,心里沉闷地喘不过气来:我们的命都被八剌捏在手里了。可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底图什么呢? 第16章 出逃 那木罕这次围猎没有回来,却是被阔阔护送着,快马逃往漠南开平府去了。 这次出逃似乎已经计划了很久,大人们口风很严,我一点动静都不知道,王府里也看不出任何异常。他走的时候恰巧是阿里不哥外出打围,跟去的诸王不少,八剌又没过来找他——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况且,除了那木罕和忙哥剌,我和忽必烈的其他妃子、几个庶姐庶弟都在,谁能想到他们会外逃?出城的理由也是正大光明的,外出打猎是那木罕的日常,想必和林的守卫也没有多想。 燕真说那木罕他们确实每人四匹快马,出了城,便换做普通人装束,没有变故发生的话,应是已跑出几百里外了。 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是送我回开平府。谁想到没等出行,就被八剌识破了。莫非他一直在暗暗盯着我们?燕真等人对他十分警惕,他是察合台系的,就算再向忽必烈示好,也不能叫人放心。再者,若他是阿里不哥的心腹,可就糟透了。 八剌说的也没错,我不比那木罕,可以吃点苦,风餐露宿。和林到开平相距甚远,一路上的吃食毡包总得准备,驼、马也是少不了的。这么兴师动众,免不了让人起疑。燕真本想让我们扮作去汉地采购丝绸茶叶的商人,但现在想想,没有相应文牒,也并不保险。 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万一如八剌所言,被人盘查出来,连那木罕都会有危险。而八剌会不会来帮我们,他终究可不可信,也让我纠结了两天。他到底是什么意图?燕真等人也百思不得其解。 * 第二天夜里,八剌趁夜过来了。他的计划很周详:指定自己王邸的管事苏木带着我们上路,燕真等都充作王邸仆从,我和不忽木等小孩则扮作奴隶随行。出行的名义倒差不多,由王府管事前往八剌在中原的份地(1)收取税赋,顺便采办金银器具、丝绸等奢侈品。连盖有八剌印信的文牒都准备好了,即使有人盘查,也能应付过去。 燕真还是猜不透八剌的心思,却也不敢明问。我也犹疑不决,心一横,索性直接问他:“你为何要帮我们?不怕我七叔怪罪下来?大汗知道了,你又怎么jiāo待?” 八剌显然有所准备,答得倒是坦率:“蒙古人不善攻城,蜀地险峻,易守难攻,此番攻打蛮子国,未必如草原作战那么顺利。何况大汗以万金之躯亲临战阵,是犯了兵家大忌,一旦……” 他突然缄口,笑而不言。而我们听了他的话,全都脸色煞白,一时无法言语——他敢这么说,已是很坦诚了。 敢这样谈论大汗的命运,他胆子真不小,说到敏感处,燕真等人虽明白,但身为王邸侍从,他们已不敢妄加言论,只是低头噤声不语。 我心里急啊,迟疑片刻,只得自己开口:“就算……行军不顺,大汗总会见机行事。宋人厌战,蒙军想全身而退也不难……何况,和林有我七叔坐镇,又能怎么样呢?” 听了我的话,八剌有些惊讶,却也没多想,只是冷笑一声:“呵!大汗的性子最是qiáng硬固执,此番未见成果,必不会轻易回军。蜀地遥远,音信不便,时间久了,谁知又会有什么事?这些诸王,都是不安分的……忽必烈叔祖英明仁睿,跟着他总不会错!”他望着我瞪大的眼睛,会意一笑:“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信我?大不了可以把我供出来罢!” 听懂了,他是铁了心要跟忽必烈混了,在忽必烈的低谷期搞投机,也是想大赚一笔! 我不再纠结,心意已定,望望燕真,他也点头,遂答道:“八剌,我信你。你不负我父王,有朝一日,必会相报!” “公主慡快,只是这一路可要委屈你了。” * 我和不忽木换上奴隶穿的粗布麻衣,燕真等人也换了装束。我们一行人由八剌府里的管事苏木领着,一大早就跟着回回商队出了王邸帐幕群,直趋宫城城门。阿里不哥尚未回来,守城护卫盘查的虽紧,但有苏木出面,又有正式的印信,我们每个“奴隶”又都有身份凭证,路上还算顺利。守城护卫一一检查过后,又问及我和不忽木的情况,苏木便解释一番。护卫见我和不忽木脏兮兮的缩在一旁,却也懒得多问,挥挥手就放行了。 我们的车队从宫城出来,还要经过一道盘查,等出了外城,就彻底离开和林了。临近外城大门时,却见城门处比往日多了一队披坚执锐的甲士。大门处,出城人员都排成一对,被仔细盘问。我不由心头提了一口气,紧紧攥住那份伪造的奴隶凭证。 苏木走在众人前头,守城大将似乎和他颇为熟悉,捶着苏木的肩膀打趣道:“哥哥你不在王府乘闲,带着这一众人马往哪里去呀?要我说,王府里的杂事也不该劳动你啊!” 苏木是一个脸面浑圆的中年汉子,大喇喇一笑,让人很容易亲近。 “要不是我家王子嘱托,俺也不愿折腾。马上入夏了,又要南下,也是怪热的。”他含含糊糊地说着。 “南下可是要作甚么?”那大将虽是与他说笑,但于公事毫不含糊,“近来大汗出征,七大王负责留守,眼下不比平时,盘查的紧一些,否则误了大事,你我都是担不起的。” 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吩咐手下兵士检查我们的文书凭证。燕真、不忽木等遂低头作恭顺状,主动把凭据都jiāo了出来,我也依样学着。 “我家王子在中原的那块份地,上缴的税赋数目不清楚,已经积了两年了。哥哥你也晓得,汉人jian滑,难免有私吞截留之事。王子这才要我去当地查个明白。顺便去采买点丝绸茶叶……” 他那里还在絮絮叨叨地jiāo待着,巡查兵士却在我面前停下,一把将我从队伍中拎了出来。他手劲儿极大,我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不忽木上前扶住我,却又被他打开。 我埋着头垂手站着,生怕他看出什么破绽。好在和林城里见过我的人并不多,现在又是一身粗布衣服,奴隶打扮,应该不会让他识破。 那兵士捏起我的脸,打量片刻,又指着我对苏木说:“苏木诺颜(2),你去汉地,带着这么小的一个女娃作甚?” “诺颜,她是我家王子买来的汉人女奴生养的,因手工活计好,这番王子特意叫我带上,送去汉地学学他们的绣工。要不谁愿意带着这么小的孩子?” “原来是个汉儿!”兵士笑着,却把我和不忽木拨开,“苏木诺颜,你们几个大人可以走,这两个小孩着实可疑,我们并不敢放行。王子需要绣工的话,买一个汉人奴隶不就成了?” 我闻言心下一惊,抬起头怔怔望着苏木和燕真,脚下不肯挪动半步。 我们一行人已是滞留半晌,后面的商队等不及,已经喧嚷起来,可那兵士一声呵斥,大家都立即噤声。 苏木也不似先前那般淡定了,他没想到守城大将会较起真来,只得陪着笑解释道:“诺颜说的可不是呢?要按我的意思,也是直接采买奴隶算了。可您也知道我家王子的倔脾气,非说从汉地采买的女奴娇气,适应不了漠北的水土,难成活,又语言不通,买回来还得调.教……我是怎么劝他都不听的,又不敢违拗他的意思……” “呵!”那兵士的脸上没了笑意,只道,“这事我可管不了。要是苏木大人非要带走他俩,就先上报七大王罢!”说着,竟把苏木也推回来,连他也不放行了。 “我说诺颜……”苏木还欲解释,却被后面的商队挤到一边。排队的人一哄而上,瞬时又没了秩序。 守城大将见状大怒,正要上前,却闻后面的人大声喝喊:“都快闪开!给王子让路!” 排队的人纷纷退居两侧,我们也跟着后退,喧嚷声夹着马蹄声沸沸扬扬。抬头一望,却见一骑赶至道路中央,众人见了纷纷下跪行礼。我跟着众人行礼的同时,偷偷瞄了一眼,不由得心中狂喜。 只见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一个年轻王子端坐其上,面露怒意,不是八剌却又是谁。 他捏着马鞭,居高临下地望着诸人,指着守城大将怒道:“一大清早,这么多人挤在城门口,成什么样子?”又用鞭梢一一指过巡查的兵士,“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光吃草不长膘的病羊吗?” 守城大将见了王室成员,自然不敢怠慢,赶紧请罪道:“王子您有所不知。今早有一队人员身份可疑,不免多盘问了几句,绝不是有意拖延……王子您是往哪里去?若是出城,我立即叫他们清开道路。” 八剌迟疑了一阵儿,眼光在两侧一扫,没等我挥手示意,苏木早已大声叫着挤了上去:“王子,正是奴婢我被拦下了……” 守城大将本想搪塞过去,见苏木出来,脸色大坏,慌忙俯身请罪:“属下绝非故意,只是大汗有令……” “呵!”八剌一鞭子抽在他的背上,厉声道,“那你就连我的人也敢阻拦!莫非是怀疑我!?” 诸位兵士见八剌勃然大怒,连忙齐齐跪下叩头不止,口中连道“不敢”。 “还啰嗦什么,赶快放行!我也是要给七大王送信的,小心误了事!” 燕真见状,拉过我和不忽木就挤上前,跟在苏木后面。兵士不敢再忤逆八剌,纷纷识趣地让开路:既然八剌都抬出了阿里不哥,兵士们也就不多问了。 我们一行紧跟着八剌出了外城,一口气行了十多里,才停了下来。刚才被盘问时的恐慌和惊惧还没有散去,我的心脏依旧狂跳不止,一阵胸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忽木慢慢拍着我的背,帮我顺着气,诸人都焦虑地看着我,一时没有办法。 我费力地摆摆手,叫他们不要担心,缓了好一会儿,才出了口气。 八剌本要离开,见我这样,又不放心走了。他走到我面前,微微倾身,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沉默地凝视了我好一会儿。 我仰起头,努力睁开眼睛,盯着他的脸庞,有些费力地呼气。动动嘴唇,气息还不太平稳,断断续续说着:“今儿幸、幸亏碰上你了,否则……”我缓了缓,深吸了口气,又道,“你快点回去罢,刚才……刚才闹那么大,若传到阿里不哥那里……你、你可怎么jiāo待呢?” 他脸色变了变,眼眸里头一次出现了些许暖意,而后笑了笑,摸摸我的脸颊:“你可真够操心的,小小人儿!放心去罢,七大王那里我自能应付,玉龙答失也会替我说话的。” 而后,他又松开我,直起身,对燕真和苏木正色道:“你们务必把公主平安送到开平!” “是!”二人俯首行礼,齐声答道。 “赶紧走罢!”八剌挥挥手,转身就走。 燕真把我抱上马车,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忍不住又探出头看了一眼。 八剌却也在那时转过身来,望见我,脸上竟露出意外的神色,而后轻描淡写的笑了笑,就翻身上马,再不回顾。 * 这一路上我已做好了艰苦朴素的打算,外出办事的车队自不比王府的车马华丽舒适,但如今能从和林脱身,已实属万幸,我不能再挑剔什么。 其他庶母姐妹还在和林,若是无人过问,应该还能瞒上一阵儿,至于他们如何脱身,我现已无暇顾及了。 一路上再没有碰到什么波折,只是吃住简陋。碰到驿站时,还能改善一下伙食,若是露宿草原,就只能一切从简了。为了行路方便,我们除了水,带的都是便携的gān货。奶酪gān、胡饼、风gān牛肉……这些在平日里我肯定都吃不下,但现在只能和着水往下咽。好在沿途还能打获野兔,水草茂密的地方,还有野菜可以挖到。 不忽木生怕委屈了我,每次都帮我把胡饼和牛肉切成细碎的小块,看我吃的时候并不挑拣,他颇有成就感。但想想他才十三岁,还要尽心照料我,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只想着顺利到达开平后再叫忽必烈好好打赏他了。 我们路上不敢耽搁,行程很快。行了二十余日,却已入了六月了。这一路要穿过荒漠草原,气候很是恶劣。草原上昼夜温差很大,白天云量很少,太阳毒辣,又热又晒,晚上又冷得很。我们不得不频繁地添减衣服,以防中暑感冒。我的小身板倒是很争气,一路下来,除了偶尔几次中暑外,并未因病耽搁行程。 越往南走,虽然更热,但水草也多了起来,湖泊水洼也更多,倒是不那么难熬了。我们行了近一个月,已到了漠南一带。燕真估计,再走个十余日,就快到开平府了。他已派了一人飞马先往开平送信。 在和林曾住了近半年,但我对和林依旧十分陌生。虽未真正去过开平,一想着那里,竟有一种家的归属感。那是忽必烈的龙兴之地,虽设有隶属于汗庭的断事官主掌民事,但毕竟远离汗庭,更能放开手脚。忽必烈素有贤王之名,颇得汉地人心。开平于我来说,应是个好地方,终于可以摆脱穿越以来的人质生活了。 * 七月中旬时,我们一行终于到达开平,还未进城,就有王邸侍从迎候在外。这次来的竟还是理财总管阿合马,一个我几乎都要淡忘的回回家奴。 第17章 少年 开平城位于滦河之北,龙岗之南,四山环绕,草木葱郁,地势高慡。虽是七月,到了这一带,却仍是山风环绕,清慡宜人。周围又是平坦宽阔的草地,最适宜建城。 据说此城是忽必烈的幕僚子聪和尚看风水,测yīn阳,百般拣选才择定的好地方。城市建制也仿照中原建筑,适应汉人们的定居需求,也正因为背离了蒙古族的游牧传统,一些保守宗王对忽必烈颇有微词。 眼下一路奔波,终于到了目的地,我紧绷的弦松下来了,倦意也趁机袭便全身。 不得不说,阿合马心思灵巧,考虑周全。他早想到我一路风尘疲惫,特意准备了轻巧舒适的敞篷宫车,周围覆上轻纱,通风又凉慡。我上了车才发现,里面还镇着冰,竟有些空调房的丝丝凉意。好在我在驿站已换回了常服,要不穿着那一身粗布麻衣,我都不忍心落座了。 燕真和苏木也是疲惫至极,只是与阿合马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往开平城里紧赶,以便尽早jiāo差。 阿合马十分殷勤,亲自为我驾车,在前面引着诸人。我们一行从北门进了城,直往宫城那边去。 “四王子说了,等公主回来,要第一个告诉他!”阿合马一面赶着车,一面回头说着话。 那木罕?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路上也曾想着他是否安全脱身,到了开平竟忘了,阿合马一提我才想起,忙问道:“那木罕早回来了?他人在哪儿?” “四王子今日特地到城北的苑囿打猎跑马,他说,这里离北门最近,公主一回来,他就能看到……”他停了一下,又道,“公主身体可还好?可还方便顺道去看看四王子?” 他也是想向那木罕卖个人情吧!但想到那木罕已平安到达,我又松了口气,也有些兴奋,却也顾不得疲倦了。 “直接去苑囿那边罢,去找那木罕。” 阿合马道了声“是”,就驱着车往城里西北角上走。 我撩起纱帘向外探望,眼前一带绿草如茵,地势平缓,颇为敞阔,苑囿边沿,依稀可见几丛翠林,隐约有水流从中穿过。林中健步如飞的,似是麋鹿之类的小shòu,却没有看见人影。偶尔还有飞鸟从林中穿飞而过,遗落下一串串清脆的啼鸣。 阿合马绕过苑囿边上的围栏,把车赶了进去,找到一处树荫后就停下,道:“公主且在这儿歇歇脚,我去找找四王子。” “你去罢,这里有yīn凉,我正好下来走一走,在车里也怪闷的。” 他将我扶下车,自己骑上马往林子那边走了。燕真不忽木等人也停住了脚,找个yīn凉处歇下来。 我躲在树荫下,伸展胳膊,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畅快的呼出来,顿觉神清气慡。展眼远望,碧空晴好,绿草繁茂,又有凉风袭人,整个身子都舒展了很多。 那木罕还没来,我也有意多歇一阵儿,否则,燕真苏木等人一会见了忽必烈夫妇,免不得又行礼又jiāo待沿途事宜,无法得闲安歇。 在林子边上踱着步,我只听头上呼啦啦一阵儿响声,夹着几声鸟儿的尖叫,声音有些惨厉。我循声望去,却是两只鸟纠缠在一起飞出了林子,一直纠缠到草地上空。 往前跑了几步,才看清是一只海青鹰正猛啄着一只白天鹅,想必是从水边追过来的。那海青鹰虽身形不大,却异常凶猛,尖利的鹰喙准确无误地啄向天鹅的脖子,那天鹅虽费力挣扎,气力却渐渐弱了下去,翅膀徒劳地扑闪着。 我有些不忍,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莫日根,好样的!”一个愣冲冲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男孩儿骑着匹huáng马横冲直撞地飞奔过来。 他还没等近前,却闻一声清脆的哨响破空而来,那海青鹰听到这声音,竟松开了天鹅,转而循着哨响而去了。天鹅得以活命,更加用力地扑扇翅膀,努力往高空飞,想趁势脱逃。 我正惊愣地望着这一幕,却又听“嗖”的一声,却是那男孩儿拈弓搭箭对着天鹅一she。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又忙去看那鸟儿,却只听到一声闷响,再去看时,那鸟儿已不见了踪影。 “哈哈哈哈!”男孩儿大笑出声,策着马直冲过来,而后,我们同时看清了对方的脸。 “察苏!”那木罕跳下马,连she下的天鹅也顾不得捡,直奔我而来。 他猛地冲过来,被这么一撞,我直接跌倒在草地上,他大笑着把我拽起来,用力搂进怀里,双手紧紧箍着我的腰,脸颊在我脸上蹭来蹭去。 “你可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想回和林找你了!” 我本来因他she杀天鹅一事心生恼恨,此般听了这话,却一点也气不起来,心里又酸涩又温暖,一时感慨,竟说不出话来。 他的脸还贴着我的脸,双手还搂着我的小身板,弄的我浑身粘热,却也有些害羞,忙推开他。他站开了些,笑着看我:“怎么不愿跟我亲近?还有,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发烧了?是晒到了?”说着还把爪子搭了上来。 我连忙跳开,却又被他捉到,正撕扯着,隐约又听见有人叫那木罕,他这才松开手。 我理了理被他弄乱的头发,拂了拂身上的草叶,刚站好,却见那木罕已跑开了,一面跑,还喊着:“哈!你输啦!这回赛马我先到的!察苏可以作证。” 也不知他和谁讲话,我不由得好奇地看了一眼。 宽阔平坦的草地上,一个少年逆着阳光,骑着枣红马驰骋而来,起先我看不清他模样,待近了些,才认出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他一身蓝色绸袍,十分清慡。头发并没有剃成婆焦,而是攒了个短辫,像汉人一般笼至头顶。头上戴着发箍,额前宝石经阳光一she,晃在脸上光华流转。微瘦的脸庞虽还有些稚嫩,却已初显棱角,五官利落而清晰,眼睛锐利,透着少年独有的锐气,就是面色有点清冷。 我这才注意到,他肩上停着那个海青鹰就是刚才的那只,叫莫日根?似乎有些耳熟。那这个少年是谁呢?我一时想不起来。不过看他的装束容貌,却也不像蒙古人。蒙古人不都是剃发的吗? 那木罕拉住他的马头,笑道:“怎样呢?一年不见,我的骑术就超过你了。你还比我大两岁呢!” 少年不动声色地一笑,也没说话,只是翻身从马上下来,从容沉稳的落地,并不像一般小孩那样跳脱。我这才发现他身材也很高瘦,立在马旁,如一棵轩朗挺拔的青松。 那木罕又跑去捡来那只被she杀的天鹅,晃在少年面前,抱怨道:“刚才莫日根就要擒住它了,你为何把莫日根叫回来?” 少年拍了拍肩膀上的海青鹰,道:“这苑子里天鹅本就不多,还让莫日根祸害它作甚么?” “你何时变得这般小气了,好歹也是勋贵之后,木华黎国王的曾孙不是?一只天鹅算得了什么?” 少年并不理他,默默挽住缰绳,我早闪在一旁,打量着他,只见他举手投足间,竟有种和年龄不符的稳重气度,不由得暗暗称奇。他也看到我了,只是未及说话。 那木罕见少年不说话,有些没意思,就跳起来去逗那只海青鹰。那鹰骤然飞起,一下子啄在那木罕的手背上。那木罕疼得大叫,一边骂着一边把它甩开。 少年闻声,笑道:“都被啄过多少次了,还不长记性?” 那木罕chuī着手埋头不语,我见他半天不说话,也有些担心,上前了两步,问道:“不要紧罢?” 那木罕立刻把手缩了回去,撇嘴道:“一只破鸟还能厉害到哪儿去?” 他话音刚停,却又闻扑棱一声,海东青突然飞到我俩中间,我哪料到它会如此,唬得连连后退。那鹰本是奔着那木罕来的,见我害怕,反而弃了他,转而向我飞来。我未及转身,它就直扑我面门,尖嘴利爪,森冷如刀。我似乎都忘记了跑,怔怔地瞪着眼睛,下意识用手去挡。 “莫日根!”少年见状赶了上来,厉声呵斥。可那鹰理也不理,飞过来在我头侧盘旋着。 海青鹰重重地撞到我手臂上,用眼角余光看到这个凶猛的家伙,我腿一软,跌坐在草地上,只能紧紧抱住头,生怕它啄伤我的眼睛。 “哈哈哈!”那木罕竟跳着脚大笑起来,在一旁看热闹。少年斥了那鹰好几句,那鹰却像癞皮狗一般缠人,虽未啄我,却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我是动也不敢动。 “回来!”少年厉声一斥,而后似乎有弓箭离弦之声,我的心一揪,忙翻身趴在地上。等了一小会儿,身边似乎不再有翅膀扑扇声,一抬眼,那鹰已经飞走了。 我这才明白,少年刚才是用弓箭吓唬莫日根,它这才识趣,飞过去,老实地蹲在他肩膀上。 少年脸上带着怒意,反手一掌,将莫日根拍下肩去,两步跃到我身边,把我从草地上扶起来。 他帮我拍着身上的草叶,面露歉意:“你……没事罢?” 我惊魂甫定,想到刚才自己被吓成那样,也是又羞又愧,僵着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眼,没好气地摇摇头。 少年一愣,脸上歉意更深,而后又抿嘴一笑:“察苏,我以为你会被吓哭呢,一年不见,竟是长大了!” 我还以为他会继续道歉呢,听了这话,真是无语,也只能郁闷自己的体质为何会招惹这些癞皮狗赖皮鹰的。 “哈哈!你不知道,”那木罕也拍着手凑上来,“她这一年半年来,变了个人似的,可是出息了。说话行事,竟如大人一般!” 想到那木罕刚才只顾看热闹,我那心头火霎时又腾了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少年见状含蓄一笑,不说话,也默默打量了我一会儿,道:“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了……” 我对上他的目光,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少年的名字呢,正想要问,那个莫日根不知怎的又飞回来,贴到少年胸前,谄媚地扑闪着翅膀,上下蹭着。 我连忙躲远些,生怕再招惹它。它却也不看我,只是在主人身上蹭来蹭去,黑眼睛亮亮的,直勾勾地盯着少年的脸。 少年被烦的不耐,一手把它兜住,那鹰眼神一亮,顺势往他怀里钻去。哪知少年只是一手箍住它,另一手在它屁股上重重地揍了好几下。 那鹰似乎很委屈,耷拉着眼皮,半眯着眼,任其施为,又不敢反抗。见它那样,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少年见我笑了,竟有些尴尬,一松手,任莫日根飞走了,又对那木罕说:“察苏既然来了,咱们一道回去罢!” 那木罕点点头,抬脚走在前面。这时却见阿合马飞马从前方奔来,赶至我们面前,就麻利地滚下马,请安道:“见过四王子、四公主、安童那颜(1)!” 第18章 开平 安童那颜?这个少年叫安童?似乎也很耳熟。 我费力地想了一阵儿,才想起来:这个少年就是忽必烈的爱将霸突鲁的长子。他母亲是我额吉察必的姐姐,叫帖木伦。说来,他还算是我的表哥呢。 那木罕后来跟我说,安童是木华黎国王的曾孙。那我这个小表哥来头也是很大的。不忽木曾经给我科普过,木华黎,札剌亦儿氏,本是成吉思汗铁木真帐下的一个门户奴隶,但因足智多谋,屡立战功,获得铁木真的赏识,和另外三个大将——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并称“四杰”。铁木真被推为成吉思汗后,他与博尔术因功勋最高被封为左、右万户。后来,又被封为太师国王,全权指挥攻金。他改变蒙古人一贯的肆意掠杀的战术,招降了很多汉地武装首领,并开始有意识地经略汉地。他的儿子孛鲁更是仰慕汉风。木华黎家族后来就留在汉地,也是蒙古贵族中汉化较深的一支吧。 木华黎出身虽然卑微,但最后因功得封国王,也是一个底层逆袭的典范。霸突鲁这一辈,袭爵的是他的侄子忽林池。但霸突鲁骁勇善战,又和忽必烈是连襟,也颇得忽必烈倚重。 如今到了安童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都说三代才能养成一个贵族,那么第四代,基本已摆脱bào发户的气质了。我偷偷打量了一下安童,他小小年纪,行止沉稳,话不多,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贵气,看不出富二代、官二代身上常有的跋扈骄矜。出身勋贵家庭,没有被惯坏,也没有长歪,也不容易了。 可我还不明白,他本是蒙古人,为何没剃婆焦呢? * 燕真、苏木等人已歇息够了,把宫车牵了过来,阿合马上前打起帘子,把我送上车,那木罕也跳了上来,还招呼安童上来同坐。安童见车内空间狭小,摇摇头拒绝了,牵过自己的枣红马,翻身坐上去。 “王爷还在大安阁主持佛道辩论,一时半会儿怕下不来,公主还是先去见王妃罢。”阿合马隔着帘子说道。 “那是自然,”我说,又问,“真金哥哥呢?忙哥剌呢?”我这才想起这两个哥哥。 “他们都跟王爷在殿上一道听着,过会儿就能见到了。” 我便不再问,往车内软垫上一靠,竟又觉得满身疲乏,虽是上午,却已打起哈欠来。 那木罕见我昏昏欲睡,自己没意思,就推推我,笑嘻嘻道:“怎么见了我就犯困?也有三个月没见了,想不想哥哥?” “想了。”我用力睁开眼睛,诚实地回答,“那时还担心你会不会被七叔发现?你倒好,撇下我就走,一声也不说,好没情意!”这么说着,我也有几分怨念:关键时刻,王邸诸人最在乎的还是他这个嫡幼子,嫡女虽也尊贵,终究不如儿子。 那木罕见我这么一说,反倒急了:“我是想带你一起走的,可阔阔说什么也不让!说你自小被娇养,不惯骑马疾行……” 他的小黑脸此刻涨得通红,目光急切,不像说谎,细细一瞧,竟有几分憨实可爱。我心里早就不气了,笑道:“好啦,我知道你,平时虽霸道,心里还是想着我的。” 哪知这货听了,还挺会就坡下驴,嘟嘴道:“这话说的对!”嘴一咧,笑了,又用爪子揉我的头:“我给你的那顶银狐皮帽子,这次带回来没有?那可不易得啊……” 我低头一想,那时走得匆忙,哪里顾得上,再说夏天也不用暖帽,忘了是自然的。但见那木罕那般殷切,心里多少有点愧疚:“没有……” 那木罕果然不乐意了,脸色很难看,我只得解释道:“走得匆忙,难免疏忽了……再说,我连八剌送的那套纯金马鞍都顾不得带。” “八剌?他算什么啊?也值得你念叨?纯金马鞍么,咱们家又不是做不起,你就这么稀罕?”那木罕冷哼一声,话语里带着敌意。 “你别这么说,我这次顺利回来,多亏了他,且别管八剌到底图什么,终究是帮了忙不是?”而后又免不了把离开和林时的经过跟他说明。 那木罕听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鼓着眼睛气呼呼的,沉默一会儿,又道:“伯汗大军行至何处了?你可听八剌说过?” 我闻言一愣,想不到这个九岁毛孩子对军事还挺敏感。细细回想一下,那木罕走后,八剌就没提过行军的事——他跟我一个小丫头说这些做什么?但按蒙哥汗原本的计划,是要经汉中到利州,之后要攻取苦竹隘,才能经嘉陵江到四川、重庆一带。那时并没有蒙宋jiāo战的信息传来,估计要到川蜀还早着呢。至于东路军和南路军,我就更不清楚了。 那木罕见我摇摇头,很是失望,一拍大腿:“要不是我年纪小,早就向伯汗请战了!到时立个大功回来,看那帮诸王还敢小瞧咱们阿爸试试?”说着几乎要跳起来了。 嘿,他想的倒美!连忽必烈都没法出征,就算他成年了也不会让他去啊。我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笑道:“别着急,早晚有那一天的。” * 宫车走得不疾不徐,沿着对角线,从城北的皇家苑囿直趋东南处的中城。城北一带多是林草,人迹不多。越往南行,越热闹起来,开始出现一些零星的居民点。再走了一段,建筑更多,民房纵横jiāo错,街道很窄,不甚整齐,应是居民区和关市之类。我隔着纱帘,依稀可看到那些错错落落的土坯茅房,应是开平城内平民百姓住的地方。 外面本是熙熙攘攘的,但阿合马命令下人去清道,不一会儿周围就安静了许多。再行一阵,外面喧声更小,应是快到中城了。 中城的城墙是用huáng土夯筑的,五六米高的样子,古朴厚重,一如汉家都城风格。用眼一掠,长宽约有几百米,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我们一行还是从北门进城,中城里街道显然更为平坦严整,坐在车里也舒服。一路上经过了许多衙署、寺观,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作坊,都未及细看。只是城中心有一座巨大的殿阁十分夺目,气势雄伟,架构宏大。俊宇高墙,飞翔突起,直入云霄。阁顶的琉璃瓦经阳光一照,灿然生辉,宛若仙苑,竟也不下于故宫里的太和殿了。我问了问那木罕,才知道这座大殿就是大安阁。 阿合马说还要通过一道城墙,才是王室居住的内城呢。我不由感叹:这般规模,似乎不比和林城差到哪去,只是二者建筑风格不同。开平虽保有蒙古风情,骨子里却是汉地城池的样子。内城里有固定的宫殿居所,说明忽必烈已经默认了定居生活。可是住在和林的诸王,一年四季中还要到chūn、夏、秋、冬四营盘迁徙呢,也难怪他们指责忽必烈背弃了蒙古的游牧传统。 车子再往前走了一阵儿,似乎到了城中心大殿周边的建筑群了。我们从北边入,走两侧便道,来到大殿后面的寝殿。我和那木罕下了车,便有仆妇丫头们迎了上来,先服侍着我们收拾打理一番,而后才是去见我额吉。 燕真、苏木也被特许先去歇息。那木罕和安童先行拜见察必了,我则由侍女们领着洗漱休整。这一通忙了下来,竟已是午后,期间午膳也只急匆匆吃了一口。 在路上时还不觉得,歇了下来,身体反而越见乏重,就像以前每次出去旅游时总是jīng神百倍,一回来就累得瘫倒在chuáng。不多时,额吉又传人来叫我入见,我不得不打起jīng神。 汉地素色丝绸做的夏袍十分轻盈,凉慡又不沾身,整个人都透了气。侍女们领我到察必的寝殿,我大致看了看,外观上有点像汉地宅院的后堂,很是随意自在。进了里面才发现陈设一如蒙古毡房里的布局。 殿内依旧是毡毯铺地,波斯壁毯垂墙,正北处有两张坐chuáng,我额吉和另一个贵妇分坐一旁,小表哥安童侍立在一侧。这个贵妇应该就是我那姨母帖木伦了。 安童上前迎了几步,我冲他笑了笑,就给额吉请安。察必今天穿着一件水红色丝袍,气色红润,见到我,眉眼间的忧虑也抹去了。把我拉到身边,上上下下地抚揉一遍,抱在怀里半晌,又放开些,托着我的脸看。 “怎么脸色这么差?”摸摸我额头,又道,“有点烧……” “路上累的,歇会儿就好了,不碍事。” “还是叫医官来看看吧,察苏自幼不就身子骨弱吗?”对面的妇人插言道,“一个多月奔波,又是炎夏,这孩子倒是挺过来了……” 见她开口,我才想起竟忘了向她问好,想必是累糊涂了,张张口,又向察必求助:“您是……” “连姨母都忘了?”察必搂着我笑道。免不得又说了一通我因病失忆的事。 我忙问了声好,连带着安童一道问候。 帖木伦也不以为怪,和气地笑了笑,这一笑,让她本来就圆润饱满的脸显得更加生动。 “这回怎么没把别速真带来?她和察苏从小亲厚,这一年不见了,也怪想的罢!”察必笑道。 “我那时听说察苏快回来了,也本打算带她来的,”帖木伦笑着,又抚了抚安童的肩,“可安童说察苏体弱,这么奔波,定要休养一阵的,别速真若来,反倒累着她,便不好了。” 察必闻言,把我放在旁边,拉过自己外甥,拍着他肩膀笑道:“你这个小人家,怎么净操心?这想事的周全劲儿,也和真金差不多了……” “可不是呢!”帖木伦插言,“他父亲在外的这一阵儿,家里的应酬事务,他能做的,我懒得管,都jiāo给他。谁想也是做得有模有样,行事的气度,比起大人,也不差了。” 帖木伦夸起自己的儿子来,竟是毫不含糊,看向安童时,眼里满是欣慰和宠爱。 “王爷早就说,安童稳重,早晚能成大器。”察必笑道。 安童本是站在一旁,抿着唇静默着,可察必和帖木伦姐妹俩一人一句地夸他,他便有些不安了,略带局促地开口:“姨母过赞了,我哪有那么好?”目光带着点迟疑,脸色微红,孩子气便显露出来。看他不似刚才那么淡定,我也觉得眼前男孩更可爱了几分。 再沉稳,年龄也摆在那里。 “我就喜欢你这股踏实劲儿。”察必抚着外甥的头发,久久凝视着,“待会儿你真金哥哥过来,你们好好聚一聚罢,也是很久没见了……” 第19章 陪伴 大安阁里的那场佛道大辩论,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才见分晓。我听近侍们说,为了今天这场辩论,佛道两教的高僧名道都汇聚开平,还有很多藩邸儒臣出席了辩论,核心议题就是讨论《老子化胡经》的真伪。说起来像是一场公平客观的学术性的宗教论坛,但背地里却是佛道两教借机在北方重新分割势力范围,并让忽必烈做个仲裁。 今天我算是涨姿势了!原来《神雕侠侣》里的全真教在历史上是真的存在,丘处机、尹志平也确有其人。成吉思汗西征时,长chūn真人丘处机也受邀西行,与成吉思汗有过jiāo集。全真教也就此抱上了蒙古贵族的大腿。后来,蒙古灭金,全真教在北方更是兴盛起来,压过了佛教和儒学的势头。 虽说蒙古人主张宗教自由,不限制其发展,但这帮道士也忒嚣张了些!黑历史多得难以计数,比如侵占佛教同胞的地盘啊,毁坏佛像啊,qiáng占儒士们的学田等等。于是,僧人们忍无可忍。蒙哥汗五年时,少林寺长老还特地跑到和林告了一状。蒙哥汗虽然在jīng神上对佛教表示了支持,但对两教纷争一直没有个正式的定夺。一直拖到今天,才算有个了结。 这也是蒙哥汗放忽必烈回到汉地的一个原因。这些和尚道士的纷争搞得他头疼。蒙古贵族中很多都崇信佛教,比如忽必烈夫妇,他们怎容全真教一家独大?为了佛道儒三家的势力平衡,也不能再放任全真教这么胡来了。 日暮时分,忽必烈两手轻松地从大安阁出来了。辩论结果是《老子化胡经》系伪作,全真教完败,失败一方付出的代价就是道教的十七个道士被迫剃发为僧。同时,佛教和儒学同胞皆大欢喜,共同分享了胜利果实。忽必烈也很是轻松,这个让人头疼的问题,终于有个了断了。结果一出,就派人驰报蒙哥汗:老哥,俺又替您解决了一个麻烦;俺还是很能gān滴;虽然没有兵权财权,俺也是愿意发光发热滴!……不过,除了表功,顺便套套军情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我对这场辩论还不太上心,主要是想早点见见我那王爷爹。我穿越以来,和忽必烈一家也相处了大半年了,虽说还没有产生发自肺腑的亲情,但心理上已不知不觉对这个父亲有了依赖。尤其是我和那木罕滞留和林的那段时间,明显感觉少了个主心骨。若是忽必烈在我身边,即使是做人质,我也是不怕的。 * 傍晚时分,忽必烈穿着一身简便的白色丝袍,嘴角含笑,步履轻松地迈入了察必的帐殿。真金、忙哥剌兄弟俩跟在他身后,看见我,眼神立刻变得明亮,嘴角自然而然地上翘,笑意融融。 我上前给忽必烈请安,他大笑着,双手把我托起,举到胸前。九岁小女孩的身体轻飘飘的,忽必烈正值盛年,举起我毫不费力。然而我今天本就身体不大舒服,被他骤然一举,头晕恶心的感觉更加qiáng烈,但不忍让他扫兴,也弯弯嘴角笑开了。而后,忽必烈就这么抱着我,一直走到坐chuáng边坐下来。 他简单问了我几句话,得知八剌曾帮了大忙,也只是沉默地笑笑,没有多说什么。真金和忙哥剌也略略问候,因为人多,不方便多说体己话。 见帖木伦和安童也在此,忽必烈不免又多问了几句。真金见了安童,异常亲切,表兄弟俩热烈地拥抱,贴脸以示亲热。同样挺拔如青松的两个少年站在一起,便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两人言谈亲昵,又不由得让我浮想联翩。 不多时,燕真和苏木也被叫来汇报工作,忽必烈对二人大加抚慰,当场就把腰上的金带赏赐了燕真。对于苏木,为了不留下让人疑心的把柄,赏的是珠宝若gān。忽必烈还特地派人去找霸突鲁,与在场诸人一起享用晚膳。 席间,忽必烈屈尊向苏木敬酒,一是敬苏木本人,二是向远在和林的八剌聊表谢意。不管怎样,忽必烈的其他妻子儿女还在和林,有个人照拂着,总是好的,若有机会还能送还。所以务必要向八剌示好。 席间的吃食还是少不了烤全羊,但也多了很多汉地菜点、汤面,喝的除了马奶酒,还有汉人常喝的烧酒,劲儿头十足,苏木刚喝了一碗,脸色就泛红了。 众人都兴致高涨,酒宴气氛欢洽,大人们喝得畅快了,就顾不得我们小孩子了,连那木罕都喝得脸上红扑扑的。唯有真金和安童不喜饮酒,脸色如常。 忽必烈好久没有这么尽兴了,在和林的时候,总要小心提防,现在虽也是在赋闲在家,到底是远离汗庭,没人管束。今天我又回到开平,佛道纷争也告一段落,是以今日酒喝得格外多,察必虽在一边劝着,却也不忍拂了他的兴头。 桌上摆满了菜肴,虽也有我喜欢的青菜类,但今天身体格外难受,胃如火烧,只喝了一小碗米粥,就什么也吃不下。只盼望着宴席早点结束,好去休息。然而,那几个汉子可真是放开了喝,丝毫没有散席的意思。 真金在一旁关照着我吃饭,见我明显不太对劲儿,就叫来察必的侍女塔娜,送我回寝殿。 我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当时浑身无力,脚底像踩了棉花一般,应是侍从把我抱到了毡榻上。自己的症状大抵就是热伤风,明明体表烫的很,却感觉浑身发冷;头痛至极,脑子里像有无数根针在辗转穿刺;最难受的是,胃涨得厉害,恶心难忍。 吩咐下人撤去了房中的冰,甚至加了厚被,依旧是感觉冷,胃里翻滚着,我在毡榻上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脑袋虽痛却十分清醒。想着我在和林的那一阵儿,也是天天跑步骑马锻炼的,身体却还是虚弱,看来体质的改变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身体不舒服,心情也极度恶劣,连带着憎恨起这副身体来。想有个亲人作伴,大家又都在欢饮。塔娜等人虽叫了医官,也煮好了药,可我刚喝几口,被这又苦又酸的药味一激,连带着把那碗米粥都一同呕了出来。塔娜又急又怕,想去叫我额吉,我想她来也是无益,便拦下了她。 呕吐过后,胃里的不适感减去很多,不似刚才那么恶心,我躺在被子里,又喝了点热水,昏昏沉沉的,总算有了睡意。见我不再折腾,侍女们这才松了口气。 待我再醒来时,夜已全黑,我口中gān渴,爬起来找水,却被人扶住,又按回榻上。 “哥哥?”看着身侧的真金,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把我扶起来,让我靠在他肩膀上,递了一小杯早就晾温的水给我喝下,见我缓和了些,才同我说话。 “渴了也不愿意叫奴婢,还要自己动手找水?”他抱了我一会儿,又让我平躺在榻上。 我脑子不甚清醒,听了这话,还愣了一阵儿,而后才想起:我穿越过来,却并未习惯公主的身份,有些手头的事儿会不自觉地自己去做,并不支使下人。回想我在大学的时候,每次生病,只要不太严重,再难受都是默默忍着,不愿和室友说。那时也只是睡一觉就能熬过去。现在这身体虽娇生惯养,却是这般脆弱。 看了真金在身边,心里很熨帖,心情好了些,加之也睡了一会儿,便不那么难受了。真金见我脸上有了笑意,脸色也和缓了些,刮刮我的鼻子,又在我额头上抚了几下。 “阿爸额吉他们还在喝酒?哥哥怎么不和他们一道呢?”我躺着仰面看他,问道。 “他们喝得天昏地暗,已经被服侍着睡下了。我不知你怎么样了,特地来看看。” 我不经意一瞥,却见榻边小案几上多了本书,旁边还有烛灯,便问:“哥哥你在我这里呆了好一阵儿罢?天也晚了,早些回去。” 真金笑了笑,也倚在榻边:“不急,咱们兄妹好久没见了,你要不难受,我再多陪你呆会儿。” 他看了看我,又道:“不要觉得不安。生病的滋味我知道,总希望有人在身边,就算不说话也好……觉得这样就有个依靠了。我小时候常闹病,也多希望有人陪着。可那时阿爸额吉总是很忙……” 他说完,怕扰我休息,便不再开口。我俩就这么静默着呆了半晌。我半闭着眼躺着,真金坐在榻边看书,虽然无话,却都很自在。 不多时,却听外面有人叫门,真金差人去看,来者却是安童。我一时也没有睡意,就让真金唤他进来坐会儿。 蒙古人不像汉人那般保守,并不讲究男女大防,何况安童本是我表哥,彼此年纪又不大,夜来探视并不算什么。 安童问了问我的情况,见我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真金又问那木罕和霸突鲁夫妇,安童都道睡下了。小哥俩这才省心。 今晚折腾了两个哥哥前来探视,我很是过意不去。他们见我好多了,怕扰了我休息,便相约离去,也好好说说体己话。谁知我jīng神头又回来了,便道:“你们若是不困,就再坐一会儿,要不我也睡不着。你们聊你们的,我只在一旁听着,并不打搅。” 真金听了点头,便留下安童。问问他家中诸事,弟弟妹妹们可还好,又提起别速真,嘱咐他下回一定要带来。 看得出来,两人感情很好,话也投机,安童虽性情沉默,但跟真金很说得来。比起那木罕,他显然和真金更为亲近。也许是真金年龄大一些,脾气也温和一些。而后,我才知道,更大的原因是二人都倾心汉学。安童在家,也有儒士来指导他功课的。聊着聊着,真金就开始考校他了。 二人似乎把这当成了娱乐活动,还你说上句我说下句的,不亦乐乎。真金打开了那本书,随意翻到一页,念到:“人有不为也——” 安童很是自信,朗声答道:“而后可以有为。” “大人者,言不必信——” “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大人者——”真金微笑着,故意拖长了调子。我侧耳一听,怎么又是这句,什么鬼? 安童愣了一下,随即会意一笑:“大人者,”他先重复了一遍,而后从容续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 “君子非无贿之难——” 安童再一次愣住了。我来了兴致,同真金一起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回答不上来了吧? 他沉默了一阵儿,突然道:“这不是《孟子》里的句子。” “当然不是,”真金笑笑,“那你就不会了?” 安童嘴角一翘,随即敛容道:“立而无令名之患。” “好啊,你学得很快,要赶上我了。“真金击掌称赞,对这小表弟是由衷的欣赏。 “刚才卖弄了,哥哥莫怪。”安童摆摆手,虽是谦虚,但眼里那种自信藏也藏不住。 真金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道:“父王很看好你,一定要用心。你以后就和我一起跟着先生学罢。” “弟弟敢不从命?”安童笑道,黑亮亮的眼睛显出几分慧黠。话语虽故作老成,神情却稚拙可爱。 兄弟俩相视一笑,而后真金道:“咱们回去罢,察苏也该歇下了。” 看着小少年们亲密的背影,我深深地叹了一句:“基情,真是基情啊!” 第20章 选马 苏木在开平府留了几日,经忽必烈好吃好喝地款待过后,就准备北上回和林了。临行前,忽必烈又送给他一笔银钱,还有捎给八剌的财物。苏木还真的采买了两个幼奴,好扮作我和不忽木,以便回去时应付盘问。阔阔替了燕真,也被忽必烈授命和苏木一道回和林。忽必烈的别妻和庶女庶子还在和林,仍得有信得过的亲随照管。待过一阵儿,他和蒙哥汗的关系再缓和些,就可以分批地把妻儿打包送回开平了。 虽然多少惦记着庶姐庶弟,但我本人毕竟回来了。开平是忽必烈的老巢,又远离和林诸王,我待着十分心安。虽然他现在两手无权,但我并不忧急,历史不改变的话,忽必烈早晚是蒙古大汗。眼下最要紧的是,我怎么把身体养好,怎么改善体质。如果因为身体原因自行挂掉,我这穿越之旅也是让人无话可说。 好在虽是盛夏,开平城却凉慡宜人。刚回来时虽病了一场,但休整了几天,又吃了些祛暑的方子,我的身体很快好转。让我高兴的是,漠南的瓜果蔬菜十分丰富,西瓜什么的,想吃天天都可以有。茶饭一类,只要我愿意,尽可以做成汉地口味,再不用顾及什么而硬着头皮吃烤羊肉了。 * 身体完全好了以后,我的骑she项目也再次提上了日程。如今已是八月了,正是一年中水草最丰美的季节。漠南一带,虽不如和林大气雄浑,却别有一番柔美风光。不知是不是心情的缘故,我总觉得这里天更蓝,草更嫩,风更柔和,是我喜欢的感觉。 开平城以南即是滦河,也称闪电河。碧绿的大草原上,晶亮的河水蜿蜒而过,俊丽的形状恰如闪电。最迷人的是,闪电河沿岸的宽阔河滩上,长满了两三尺高的金莲花。花丛如金毯,浩浩dàngdàng地铺展草原上。遥遥远望,huáng金满目,灿然生辉。有风chuī过的时候,金莲花成片倾倒,绿jīng摇曳,莲瓣轻颤,还有清香随风弥漫,让人心醉神迷。 这里即是金莲川。 我躺在花丛里,小碗般大小的金莲花在我头上摇曳着。粗犷的草原,开的花也大气。整个花形如小喇叭,迎着蓝天,蒸蒸怒放着。 “察苏——”声音随风传来,急冲冲的,又是那木罕。 夏日里充满躁动,鸟虫的声音一刻也不停歇,闷闷的马蹄声听得并不真切。我从花丛里站起来,那高高的花jīng几乎能遮住我大半个身体,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我跳起来挥挥手,看着前方那个模糊的人影叫到:“我在这儿!” 那木罕还没奔过来,倒是两个赖皮鬼一上一下地直奔我而来。猎犬布赫虎虎生风,从花丛里迅猛地直窜过来;海青鹰莫日根在空中盘旋了半晌,突然敛翅朝我俯冲下来。 看到它们,我就开始头皮发麻。眼下,布赫已直起身,前爪搭在我的肩上,伸着舌头跟我大眼瞪小眼;莫日根在我眼前上下翻飞,不时在我肩上轻轻啄一下。 应付这一对儿赖皮鬼,我已总结出了心得。虽然我的大腿后背已经因为害怕僵硬成石头了,但依旧挺直腰身,横眉冷面。布赫看着我面瘫的脸,无趣地吐了吐舌头,不一会儿就撤掉了爪子;莫日根见我毫无情调,白了我一眼,也呼啦啦飞走了。看吧,只要无视它们,不要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它们一会儿就偃旗息鼓了。 “汪汪汪——”布赫转身奔向了那木罕,它的小主人兴奋地跳下马,搂着它又亲又抱的。 跟那木罕一同而来的安童也下了马,肩上黏着莫日根。 那木罕狠拍了一下布赫的脑门,笑道:“你这家伙也不行啊,连察苏都不怕你了!”也不知布赫是否听得懂,只见这货眼神懵懂地望着那木罕,一副与它的巨大体态十分违和的天真表情。 “莫日根也是虚张声势啊!察苏都不正眼看它!”那木罕又开始煽风点火。然而,这鸟可不如布赫纯良,它似乎明白了那木罕的嘲讽,羽毛一竖,眼神一寒,竟又向我飞来。 “回来!” 我下意识躲开的一瞬,莫日根又被安童喝斥回去。这货现在又乖巧地窝在安童怀里,眼神却十分不安。我偷偷抹了一把汗,心里又把这破鸟骂了一千遍。 “察苏就是不怕了,你也不该撺掇莫日根去吓唬她。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安童皱眉道,说话语气还挺老成。唉,他要是我亲哥哥就好了,替了那木罕这个不靠谱又欺负人的多好! “你不知道!”那木罕笑嘻嘻地把我揪到身边,“察苏的胆子就是被吓出来的!以前她连马都不敢碰,可在和林时被八剌拎到马背上一通狂奔,后来也敢骑着马让它慢慢跑了。啧啧!一会儿就给她挑一匹性子烈的,练练她的胆量!嘿,像忽秃伦那样,虽然刁蛮了些,可那烈性,才像蒙古女儿啊!” “谁要学她?能骑烈马就英雄了?”我白了那木罕一眼,果断拒绝,“我就挑一匹性子稳重的,左右学会了就是。” 那木罕瞪了我一眼,骑上马去招呼马群了。安童听了我刚才的话,沉默片刻,也道:“走罢,去挑一匹试试顺不顺手。” 王邸里负责马匹的管事木仁已赶来了一群马,幼年的,壮年的都有。今天恰巧赶上他放马,马儿在草原上狂奔过后,都散在闪电河边饮水休憩。它们毛色各异,色彩斑驳,身体安静地隐在金莲花丛里,十分悦目。 木仁是一个瘦高的中年汉子,见着我们,行礼问好后,笑呵呵地对我说:“王爷嘱咐我给公主挑一匹性子温顺的。您看那边的五六匹,都是年幼母马,就看公主喜欢什么毛色的了……” 我的那匹小母马丢在了和林,说来还叫我怪想念的。眼下只能再选一匹了。 “我过去看看。”我招招手,木仁就跟着我往河滩一带走。身后那木罕还笑着大喊:“要选一匹性烈的儿马子才痛快啊!” 我转过身笑着喊道:“有你这么个儿马子一样的哥哥已经够了!我才不要再挑一匹来活受罪!” 看着他气得咬牙跳脚,却又被安童按在原地,我就拍着手大笑起来。 我和木仁走到了马群中间,却也没有惊扰到它们。不得不说,马儿还真是一群高贵的生灵。有人走在旁边,也不理不睬,依旧自顾自在,喝水的喝水,休憩的休憩,就连睡觉打盹也是站着。 木仁帮我圈定了五六匹备选的,就等着我挑了。有三只杂色的在河边低头饮水,有两只一黑一白的依偎在一起蹭着亲昵。我却盯上了一匹灰白色的,它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眺望着远方,眼神安静而空dòng。我们在它面前晃过,它似乎都没多瞅一眼,落在眼里的只有风景。 我围着它绕了一圈,细细打量一番,它毛色灰白,看着并不神气,身体还有些瘦弱,不是很讨喜的那种。我上前摸了摸它的马鬃,它也不动,待我撤回手,它才略带嫌弃的甩了甩鬃毛,而后依旧安静地凝视远方。 还挺傲娇!我指了指这匹,对木仁道:“就是它了!” 木仁摆摆手:“这马得过病,也忒虚弱。毛色又不纯,不好看。” “没关系。这马有品格,我喜欢。”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脊背,却也不敢像刚才那么轻慢了。 木仁也不再劝,给它套上缰绳,放在我手里,我拽了拽,它却是有脾气的,一动也不动,还是木仁安抚了它几下,它才不情愿地跟着走。 照理说,这些马都被驯养过,应该很听话才是。我有些疑惑,却也很惊喜。眼下这匹看着安静瘦弱,骨子里却是硬脾气。 我和木仁牵着它过来,那木罕看到后差点笑岔了气,捂着肚子笑话我说“什么人骑什么马”。我也懒得理他,只让他把马鞍先借我一用——我的小马脊背上还光秃秃的。 套马鞍也是费了半天劲儿,这马似乎没被人骑过,倔得像头牛,硬生生地不肯低头,被木仁qiáng压着套上鞍具后也不肯配合,我根本坐不上去。 这下更让那木罕看笑话了。 我一时有些气恼:想想要不是自己选了它,这般瘦弱的,若不受主人好好看待,怕是早晚会病死。明明自身条件不够硬,心气却是高的很! 一旁安童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拍拍马,对我说:“你给它起个名字罢。有了名字,它就有了灵魂,就是你的同伴了!” 或许管用?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就叫格日勒吧!格日勒是光的意思,希望它能长得更jīng神点儿!” 安童会意地点点头,轻轻抚着马头,静静地和它对视,安抚了好一阵儿,又凑到小马耳朵边,低语了几句。站远些,认真地端详一会儿,表情温情得像是看着自己的朋友。那马儿竟也顺从起来,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人眼睛,也默默盯了安童半晌。 安童收起笑意,喊了一声:“格日勒!”那马儿一跺蹄子,重新挺直了身体,jīng神抖擞,连毛色似乎都亮了几分,眼神清亮,似乎认同了这个名字。 那木罕本来懒洋洋躺在地上,此刻也有了兴头,一下子跳起来。 “跑给他们看看!”安童对小马说了一句,而后神情一肃,身子一纵,就飞身上马,双腿一分,安安稳稳地跨坐在马背上,飞旋的衣襟也慡利地落在身上。 安童俯身吻了一下马头,顺手捞起缰绳,调弄了一阵儿,也不用马鞭,只是着手在马臀上一拍,小马就心领神会,前蹄一扬,载着安童纵身跃了出去。 看着他们飞驰而去的背影,我才梦醒过来:“喂!你是我的马呀!” 第21章 参谋 我们就在原地等了半晌,不多时,安童就遛马回来了。遥遥远望,英气十足的少年骑着灰白的小马,真是赏心悦目。原本不起眼的格日勒,被人这么放出去一溜,就如回了魂一般,长鬃飞扬,四蹄生风。待更近一些,能看出它眼神清澈明亮,神骏异常。用“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来形容它,似乎也不为过。 “虽然瘦弱,却是个有灵气的好苗子,好生养着罢!”安童在我们面前稳住马,笑着说,也算是对我的选择给予了肯定。 我满意地抚摸着格日勒的头:“格日勒!你要给我争气啊!”又转顾那木罕,笑眯眯地说:“什么人骑什么马,哥哥你说的没错!” 他傲娇地把头一扭,哼哼道:“先学会骑马再chuī牛吧!你现在怕是还爬不上去罢。” 这货就会给人泼冷水,我气得脚一跺,想要骑上去,却想到刚才自己百般费力而不得的窘态,不由得心浮气躁。又不甘心,索性试了几下,然而饶是安童在上面坐着稳住马,我依旧爬不上去。 木仁和安童见我这般,都笑了起来,那木罕更是幸灾乐祸。还是安童俯身接着我,又叫木仁帮忙,才把我弄上马背。 我在安童前面坐稳后,扬扬头,对安童道:“哥哥你再带我去溜溜。” “可要坐稳了!”安童一扬马鞭,双腿一夹,便纵马跃了出去。 格日勒的脊背瘦骨嶙峋,我又没坐在马鞍上,硌得我屁.股生疼,然而此刻却似全然无觉一般。安童是个靠谱的人,不像那木罕那么毛躁,也不像八剌那般狂野。他骑马带我,我十分心安。也顾不得马背上的颠簸不适,一心看风景,领略骑马的快意。 小马跑得不疾不徐,掠起的凉风chuī打面颊,却也不疼,带着清慡凉意。极目远望,视野是前所未有的开阔空dàng。寥寥天地间,绿草如茵,蓝天如席,在无尽的远方温柔地接合在一起。高远的天空下,一草一木都是那般渺小可亲,带着宇宙的温柔眷顾,自在的生长。 安童拍了一下马,格日勒跑得更快些,在风中如箭穿行。急急掠过缠绕的风头,我们仿佛飞掠在云端,那股快意十分舒慡,并不叫人害怕。待我真正自己学会了骑马,会更痛快吧! 我高兴地欢呼出声,自己好久没有这样无忧无虑地畅快一番了。想到自己上一次畅快还是在草原上毕业旅行,结果痛快过后就摔下马穿越了。今天……还是小心为妙。 下意识双手扣住马颈,微微伏下身来,安童见我害怕,也把速度放慢了下来。待马慢慢停下来,他才问我累不累怕不怕。 “怎么会累?”我笑道,“哥哥你骑术很好,坐在上面虽有些颠,却不太难受。上回赛马输给那木罕,是你有意相让罢?” 安童笑了笑,也没回应此事,只是说:“格日勒是匹好马,你把它当朋友看待,它自会听话的。” “嗯……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和它结为安达?”我歪着头认真思考着,又道:“哥哥,赶明儿你来教我骑马罢!” 这个想法也不算临时起意。之前一直是不忽木教我,他虽有耐性,骑术也不错,但碍于主仆之别,总是蹩手蹩脚的,又担心我受伤,不敢放开跑马。安童和我是表亲,教我骑马就不用顾忌这些了。 安童原本被我“结为安达”那句话逗乐了,此时又敛起笑意,有些抱歉地说:“近来怕是不能了。再待个一二日,我也得跟阿爸额吉回府了。”许是怕我生气,又道,“以后总有机会。” “你不是说好和真金一道,跟着先生读书吗?”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回去,我有些意外。 “家中本有汉人先生的,不打招呼另行拜师,总是不好。我得先回去跟先生说明才是。” 他小小年纪,想得却周全。我暗暗称奇。 “那倒也是。”我怏怏回道,不免有些失望,但也不多想,只道,“那我就自己先学着。” 安童点点头:“你身体也弱,不要太要qiáng,只需用心,总能学好的,”又顿了顿,有些谨慎地说,“我看得出,你也是有灵气的……” 他语气诚恳,不似安慰也不是恭维。我听了却哑然失笑,也不解释,赶紧转移话题:“我们回去罢,别让那木罕等急了。” 安童也不再言,拨转马头,催着马返回了。 * 我们回去时已近日暮了,正好歇一歇,就可以吃晚饭了。 真金还在大安阁一带等着我们,见我们回去晚了,不免多问了几句。我见他眉宇间似乎带着心事,不禁有些狐疑,当着众人又不好多问,只得先藏住话头。 真金和安童走在前面,两人又亲近地闲谈起来。那木罕同我跟在后头,这包子没人搭理,不免有些忿忿。我暗暗打量了他一眼,他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直直盯着真金安童二人,满脸不开心。哟,似乎吃醋了! 像安童这样的优质小鲜肉,年纪相仿的男孩子都愿意和他一起玩。他和那木罕虽也亲厚,但总不如和真金那般知心——谁让人家有共同语言呢? * 晚饭安排在一处配殿,走至殿门口,真金又停下来嘱咐几句,说是忽必烈还在议事,晚饭怕是要推迟了,又留下安童,说是霸突鲁夫妇也会一道来吃饭。他们也快回去了,也算是临行前的小聚吧。 忽必烈回来时天已擦黑了,夏日的天黑的迟,想来也够晚了。他背着手踱进寝殿,也不说话,只是把衣帽扔给了仆从,默默走至上首,坐了下来。霸突鲁紧随其后,也被我额吉让到客座上,和帖木伦、安童坐在一起。 我悄悄打量了忽必烈一小会儿,他眉头紧锁,表情有些严肃,略带烦闷,像是有心事萦怀。待开饭后,脸色才舒缓开来,抛掉了烦心事,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 在座的都是亲人,大家也不拘束。但谁都知道忽必烈有心事,说话间都小心了些。倒是忽必烈自己先活泛起来,兴致勃勃地问我有没有挑到称心的马匹,骑着感觉怎么样等等。我很高兴地说起格日勒,其间又被那木罕嘲笑了一番。忽必烈见我俩斗嘴,眯起眼笑着,听得饶有兴味。话一多,气氛就缓和了下来,胃口也好了。 饭后,见忽必烈定是还有事商量,我很自觉地要跟着额吉退下,却被忽必烈叫了回去。他把我抱在腿上,笑呵呵道:“身子骨一天天壮实起来,性子也比以前活泼多了,阿爸多看看你,就很高兴。” 我攥住他的衣襟,低着头,有些忐忑地咕哝道:“阿爸要和叔叔们议事,我这小孩子本不该听的……” “哈哈!”忽必烈又笑起来,“倒是个机灵的,能看出我有事要商量。”而后招招手,“叫他们都进来罢。” 不一会儿,忽必烈的各色幕僚宿将就齐聚在殿内,宿将如霸突鲁,侍卫如燕真,廉希宪,谋臣如子聪和尚、姚枢、窦默等等,都是信得过的心腹,真金也自然留下了听事。 见众人坐定,忽必烈开门见山,点明今日议题:有亲信捎信来说,东道诸王塔察儿在襄樊作战不利,蒙哥汗闻此大怒,似乎正暗中考虑更换将领。 此言一出,大家都心如明镜,慢慢的,脸上都泛出了喜色:利好,绝对的利好!王爷的机会来啦! 只是纠结的是,要不要请战?忽必烈也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先前蒙哥汗已下旨命忽必烈在家养脚病,无需参战。眼下,再去请战,是不是贪功了些?毕竟大汗打心眼儿里不愿忽必烈再立战功了。 汉人儒臣们很快有了成算,儒士姚枢作为代表为忽必烈分析利害:一者,作为一个蒙古王爷,长期不持兵柄,会逐渐淡出权力核心,这使不得。二者,塔察儿的东路军里,领军将领多是漠南一带的驸马、勋贵。忽必烈长期经营汉地,与他们关系紧密,若是将兵,也能号令诸人,而西道诸王就没有这个优势。三者,作为一军将领,必是孛儿只斤氏宗王才能服众,排除了西道诸王和阿里不哥、旭烈兀等人,除了忽必烈还有谁呢? 姚枢说罢双手一摊:王爷,你的选择很明确了啊! 见忽必烈还沉默不语,近侍燕真也进言:大汗素来多疑,如今以万圣之尊亲临战阵,战场险恶,已是犯了兵家大忌。王爷作为大汗亲弟不能为主上分忧,却在封地独处安全,总是说不过去。万一被小人进谗言,就不好了……能不能领兵先抛开,咱们总得表明一下愿意为汗兄分忧的心意呀! 忽必烈摸着胡子,还是不说话,眼神却越来越清明,似乎心中已有了成算,却还不表态。汉人儒士们急呀,此刻也不说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之类的虚辞了,纷纷劝忽必烈请战:趁机捞起权柄才是最实在的!王爷有发展,俺们汉人才有前途啊! 就连真金都跟着汉人师傅一起向忽必烈建言了。 忽必烈却不急,拍了拍我的脑袋,问道:“察苏,你说呢?” 此言一出,包括我在内其他所有人都惊愣了。这……我并没有显露出军政方面的天赋啊!我还是儿童哩! 不免也用心思考了一阵,好在一直专注于研究诸王关系,也多少关注着军情,对此也不是一无所知。我想了一小会儿,瞅瞅忽必烈,斟酌着开口:“先前伯汗不让父王领兵,是以脚病为由;如今父王脚病好了,何不请战呢?” 说罢继续瞅着忽必烈,有些不安,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潜台词:汗兄之前跟我来虚的,我也和你打太极。现在俺脚病好了,您没有托词了罢?——这是明面上的。深层含义是:东路军进展不顺,西路军的作战计划也要延搁;南征将领不好选,您是知道的,不如先把兄弟矛盾放一边。两者孰轻孰重,您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最重要的是,此番请战忽必烈也有个正大光明的借口了:脚病已好,绝不忍心宅居在家而让汗兄在前线冒枪林弹雨!正好,还给了蒙哥汗一个下脚的台阶。 可是,我说完之后,大家都沉默了是怎么回事?攥紧衣襟,我不安地望了望诸人:这可不是我主动要说的…… 忽必烈端起我的脸,凝视了一会儿,笑道:“你说的很好。为什么没有底气?” 我松了一口气,弱弱回道:“大人的事我哪懂?只是父王叫我说,就胡乱说几句罢了,心里怪忐忑的……” 见忽必烈开了口,燕真等人附和道:“公主天真之言,却比我们说的明白,原是我们想复杂了。”也不知是安慰还是恭维。真金看了看我,倒是一脸的赞赏之色。 忽必烈点头表示同意,随即拍板:“很好的理由,就这么说罢。”一招手:“来人,修书给大汗,请战!” 第22章 出征 忽必烈的请战书是八月底送出去的。据侍从传来的消息,蒙哥汗现在尚未到达利州,文书传送应该不会太迟。忽必烈和藩邸诸人苦苦等候,终于在十月中旬,等到了蒙哥汗的回复:“忽必烈大王脚病已经痊愈,怎能独居潜邸坐视汗兄出战?现命忽必烈代替宗王塔察儿率领东路军讨伐宋国。”这口气倒是和忽必烈请战理由极为吻合,兄弟俩虽各怀鬼胎,但也都给彼此一个好听的说法。 得到大汗批准,藩邸诸人喜不自胜:忽必烈终于再拾兵权,有机会重出江湖了! 届时,漠南一带的蒙古军、汉军的统辖权又被忽必烈重新握在手中,有了兵权,腰杆都硬了几分,在诸王中也能恢复声望了。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能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这才能真正的重树威望。塔察儿东征不利,已经让蒙哥汗十分恼火,被重重责罚一通。如今,蒙哥命忽必烈为东路军统帅,自然也是寄予厚望。相应地,若是忽必烈也重蹈覆辙,下场恐怕比塔察儿更糟糕。 接到任命后,就是部署南征事宜了:点数兵丁,准备马匹粮草等财帛辎重,当然还要制定行军计划。霸突鲁被留下同众人一起商议军事。只有帖木伦带着安童回府料理家务了。 塔察儿是在襄樊一带受阻。襄樊地理位置重要,易守难攻,然而,忽必烈并不想去啃这块硬骨头。经诸人商议,大家都把目光盯向襄樊以东的鄂州城。鄂州处长江中游,又扼汉水入口,也是兵家重地,西可援蜀,东可控淮,北镇荆湖。换句话讲,就算蒙哥汗出师不利,无法从蜀地沿长江直下的话,忽必烈只要控制鄂州、淮水一带,也能独当一面,东流直下,直取临安。 蒙哥汗虽亲征川蜀,但他能否成功同东路军会师潭州,忽必烈似乎并不看好,为此,也深感东路军责任重大。 点数兵丁,发现手头可用的兵力大概有有五万左右,其中:一万jīng锐是木华黎国王孙霸突鲁所帅蒙古军,还有张柔、严忠济、解诚、史权等汉地万户军。部署完毕后,忽必烈先命霸突鲁领兵赶赴汉水一带,他自己随后再从汝南直下江汉,并与兀良合台所帅南路军相互策应。 出征前,汉人谋臣百般劝诫忽必烈要“兴王者之师,切勿嗜杀扰民”等等,忽必烈对此倒是欣然接受。早年征伐大理时,忽必烈已改掉了蒙古人一贯的屠城恶习,而他本人又信了佛教,此番也不想大开杀戒,有征无战是最好不过了。为此,他还特意叮嘱先行的霸突鲁务必严厉约束部下,切勿嗜杀。毕竟,若是打赢这场仗,土地和百姓都是自己的财富,怎能不爱惜? 对外的军事已布置妥当,对内,自然也要妥善安排。忽必烈的藩邸侍从谋臣大多随行,留守开平燕京一带的重任就落到了长子真金的肩上,王妃察必也会帮忙照管。如今,漠南一带的财赋、司法诸事自有汗庭任命的断事官主掌,但留镇漠南的军队则由忽必烈一系统帅。可以说,真金的责任还是相当的大的。 真金现在已经十六岁了,也快成年了。从幼时起,忽必烈就授命儒士姚枢、窦默等教他读书,年长些,也开始参预王邸诸事。忽必烈素来喜欢他稳重的性情,此番也放心让他独当一面。何况王妃察必并不是普通女人,也很有见识。忽必烈并不担心。 只是那木罕,一向被宠溺惯了,跋扈嚣张,除了忽必烈和察必,无人能管束了他。对于这个让人头疼的嫡幼子,忽必烈不免多嘱咐了几句,要他一定要听长兄的话。那木罕嘟哝着嘴,很不情愿的答应了。 至于我嘛,忽必烈倒没什么担心的,只是就起居饮食上多说了一些,以便保养好身体。又让我放心,说他已请示好大汗,我的庶母庶姐们不日便可被送回了,我也就有伴了。 想到忽必烈是要和宋国作战,对于我这么一个被后世的民族大义熏陶了多年的标准青年来说,心里总是不太舒坦。穿越前虽是蒙汉混血儿,但从小到大接受的就是汉文化教育,融入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和汉人jiāo战……眼下不可避免,让忽必烈出征已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他不嗜杀。如今,我身为异族剥.削阶.级的一员,在背负了很久的罪恶感之后,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 忽必烈一行最终于蒙哥汗八年十一月从开平出师,赶赴汝南,之后再直下江汉。 * 忽必烈南下之后,真金就终日繁忙,白天处理漠南庶务,协理王邸诸事,晚上还要读书习字。虽然他的师傅都跟着忽必烈南下了,他还是严格要求自己,从师变为自学,并不耽误功课。 我和那木罕则相对清闲,玩耍就是主业。不过,自从我上次在王邸议事中发言后,真金似乎对我更着意了些,有些事也会多少让我知晓,连母亲察必,也在茶余饭后开始教我掌管斡尔朵诸事,家中重要的总管,阿合马、木仁等人,也让我慢慢熟悉接触。 好吧,就因为骑she差了些,才要多学点其他东西,不能让人小瞧了去。有了本事,有了见地,才能让人重视,在王邸中才有分量,以后也多少能为自己做主。 安童回去之后,我依旧跟着不忽木学习骑马。现在空闲多,每日我都是亲自喂养格日勒。这货也是个傲娇,非得要你重视它,它才会听话配合,为了骑she大计,我不得不在它面前放低身段。 与骑马一道修习的,是she箭。真金特地为我打制一套一尺半长的小弓箭,便于我能拉开,当然也只能用于短程猎she。现在是秋冬季节,草木衰枯,鸟shòu虽少,但目标更明显,sheshe田鼠兔子等小shòu更容易些。 * 如今已是十二月了,天气越发寒冷,饶是如此,我也天天坚持户外锻炼,带着格日勒出去溜溜。定期放马是必须的,否则再好的骏马也会变成驽马。 身上套好了皮袄,戴好鼠皮暖帽,还戴上鹿皮手套,我从自己的寝殿蹦跶出来,准备去找格日勒。碍于天冷,已经有几天没碰它了。望望天气,虽是明媚的上午,但冷风劲锐。漠南一带也是现在的内蒙地区,冬季还是相当冷的。 王邸泥土路上还残存着积雪,我踩着小皮靴,小心翼翼地走着,一刻也不敢大意。侍从们都紧紧跟在我身后,生怕我跌倒摔坏。正拐出便道直往马厩那边去时,却被一个瘦瘦的身影拦了下来。 “这么冷的天,还往外跑,不怕受寒?”真金戴着圆顶帽,披着紫貂袄,逆着光站在我面前,脸上的笑容照的人暖烘烘的。 我看见他,把嘴一撇,嘟囔道:“哥哥整日不得闲,连见上一面也不能。姐姐们又不在身边,我自个儿没意思,只得往外跑着玩呀。” “照你这么说,这原是我的错了?”真金嘴角上扬,笑意更深,俯身把我抱起来,“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日我特地来陪陪自己的小妹妹了。走,去我那待会儿。” 我也不客气,嘱咐好仆从去叫不忽木给格日勒放放风后,就跟着真金走了。 我们几个子女和忽必烈夫妇都住在内城大安阁后面的寝殿里,除了忽必烈察必夫妇住正殿,小孩子们都在两侧配殿居住。此外,内城里还有洪禧殿、香殿等用于宴饮、供佛的殿阁。开平城只是忽必烈的藩邸,规格建制虽类似汉地都城,到底还不成熟。饶是如此,这布局建筑在传统汉人眼中,也可称为“逾制”了,只是蒙古人不太讲究这些礼制等级罢了。 真金的寝殿比我的稍大些,主厅是会客的地方,东阁是书房,西阁则是居所。里面布局还挺像汉人的居室,比忽必烈的寝殿更有汉家气息。 “哥哥近日里书读的怎么样?”我爬到他书案后的椅子上,打量着案上的书具笔墨,问道。 真金正吩咐下人去准备茶具,见我这么一问,不禁笑了:“这口气怎么像汉人先生了?”他却也不嫌我是小孩子,颇有耐心的回答,“四书五经俱已学完,眼下正自己看着《资治通鉴》。父王说,汉人的智慧都在史书里,特意命我好好读读。” “只学经史一类么?”我又追问。这是不是有点单调了? 据我了解,蒙古人可是科学控技术控呢。他们虽有屠城恶习,但总会留下工匠艺人,以使技术流传。对于汉地和西域的天文历法啊,地理水利,数学啊等等都颇为重视。波斯来的回回星学者札马鲁丁就因通悉西域天文历法,在忽必烈王邸用事。蒙哥汗更是钻研过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 “当然不止,”真金亲自在一旁小案上摆好茶具,嘴里应着,“帝师会定期为我讲习佛法,就是于道教也是要有所了解的。” 看来忽必烈并不想让真金被儒士洗脑,虽然课程内容偏文科,但也算挺综合的,再加上平日里处理庶务的实践,忽必烈对真金的培养很全面了。可见他对这个儿子是寄予厚望的。 我正想着,真金又问道:“我听不忽木说,你曾跟他学过汉语,还多少读过《孝经》。说两句汉语给我听听。” 这可是我的母语啊!不过,好久不说汉语,舌头也不大灵光。何况蒙古人卷舌音说多了,舌头有点捋不直,我就是平舌音、翘舌音分不清,吚吚哑哑胡说一通。饶是真金老成厚重,听了这个,也掌不住笑了。 我前世的普通话可是相当标准,眼下穿到这个蒙古小女孩的身体上,舌头也不利索了。 “慢慢来,你比我当初qiáng多了。”真金笑着安慰道,又招呼我过去喝茶。 他取出一块棕黑色的茶饼,拆下一小块,碾成茶末,又放在茶碗里,而后注上些许沸水,将茶末搅成膏状,再注入沸水,并用茶筅旋转搅动茶汤,调弄出各式各样的汤花。几番下来,茶香四溢,红澄澄的茶汤已安静地卧于碗里。 我看他倒不是为了品茶,而是享受点茶击拂的乐趣了。作为一个蒙古王子,竟学了一套汉人士大夫的点茶法,也是够风雅的了。 他把茶汤倒入了一个青瓷茶盏里,双手递与我,嘱咐道:“小心烫着。” 我用小手接过,慢慢啜饮一口,虽有些烫,但茶汤一经入口,就满齿留香,起初还略带苦涩,而后就舌根生津,甜丝丝的。我不由得暗暗称奇。 “大理那边的‘步日部’,可还喝得习惯?和奶茶比,哪个更好喝?”真金笑着又给我斟上茶,问道。 “步日部?大理那边的?”我默默地念了几声,仔细回想着自己知道的名茶,心中恍悟,不会是云南的普洱茶吧?茶汤色泽橙红透亮,又能回甘生津,怕是不差了。 见我时而迷惑,时而又若有所悟的样子,真金又笑了笑:“仔细尝尝,汤水咽下过后,是能回甘的。是不是有点甜?” 我又品了品,笑道:“不错不错,味道虽比奶茶淡多了,但更有余味。” “喜欢的话就多到我这里来,能找到个品茶论道的小友,也是一件乐事。” 我满心欢喜地应了,顺便还附加了要求:“哥哥,待你师傅回来,要是讲《资治通鉴》的话,我也想跟着学。我就喜欢听故事!” 真金听了,起初一愣,而后由衷地笑了,频频点头:“你对汉学这么感兴趣,真是让我意外又欢喜。到时我就跟父王说了去。” “嗯!”我用力点头回应,弯唇笑了。 第23章 日常 喝了五六盏茶汤后,只觉茶味渐淡,真金问我要不要再尝尝其他的茶品。我摆摆手,自己刚才喝了那么多汤水,已有饱腹感了,再者味蕾也审美疲劳了。 “下次再尝尝其他的。”我建议道。 真金自己又饮了两盏,就命奴婢撤下茶具,自己起身来至书案前坐定,又招呼我过去。 “还不会写蒙古字罢?”真金摸摸我的头发,笑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才想起:蒙古人原本是没有文字的,只说口语。后来成吉思汗征服乃蛮部,俘获了一名学者叫塔塔统阿,才在畏兀儿文字的基础上创制了蒙古字,并命贵族子弟学习。就是如今,也并非所有蒙古人都能习字。 我前世也是学过几年蒙语的,口语虽说不好,书面文字却还多少记得。至于察苏小公主识不识字,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后来倒是跟着不忽木学过一些,呃,只是拿着草棍在沙地上划拉几下而已。 见我神色懵懂,真金笑了笑,在书案上铺好纸张,用镇尺压好,从笔架上取下一管中锋,递与我。 前世也多少练过几笔书法,虽不专业,基本的用笔法度还是略知一二。楷书练的最多的是赵体。赵孟頫的字莹润秀丽,很合我的眼缘。唔,突然想起这位书画大家就是生活在元代,也不知以后的日子能否得见! 煞有介事地握起那管中锋,调整了一下位置,奈何手太小,还握不稳。沾了沾调好的墨,心中揣度半天,才颤巍巍地下笔。先是写了一个蒙古字“cha.su”(口语发音),即是我的蒙古名字。写好后审度片刻,总是不大满意,蒙古字比汉字好写些,然而我手腕无力,字gān看起来毫无根骨,有的地方运笔时又用力过重,显得肥厚了些。 真金端详了一会儿,点评道:“初具模样了,只是还不成形,需练一练。我教你写汉文名字。” 他握起我的手,将笔杆端正,凝神片刻,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察苏”二字。这两个字糅合着他的笔意,应该也是刻意练过的,我看了一会儿,只觉端厚方正,却看不出他临的是谁的帖。我也不多理会,自己又握起笔,在纸上把名字写了五六遍。奈何心中虽有丘壑,但手腕无力,终究落不到纸面上,书法荒疏很久,原本的底子都没有了。这几个字,架构疏散,又大小不一,肥瘦不均。我有些郁闷,放下笔,直瞪着这些大字出神。 真金看了,眼里却闪过赞赏之色,拍着我的肩安抚道:“像是练过的,已经很好了。到时跟着师傅一起读书,再从头修习一遍,必能成器。” 而后,他又随意取下一本书,挑了几句浅显的话,跟我讲解一番。我犹记得,那字句是《孝经》里的,不忽木也曾跟我讲过,但也认真地听了一遍。 真金见我听得认真,颇为欢喜,兴致一高,又给我讲了几个史书中的段子。这时的真金不像平时那般持重,眉宇间洋溢着兴奋的神色,眼睛黑亮,光泽涌动,比平日多了些稚气,整张脸庞都生动起来。 我突然理解了他这种感受,就像自己热衷某个东西,总希望找个同好一起探讨。目前蒙古贵族中,倾心汉学的少之又少,同龄人中更是很少有志同道合的,安童算一个;不忽木也可以,但毕竟是奴仆,缺乏一种平等jiāo流的感觉。 唔,他这是要培养我么?若是如此,倒也不错,以后我也有机会用汉语和他jiāo流——好怀念自己说普通话的日子啊。 我们俩又闲谈了一阵儿,不一会儿,额吉吩咐侍女传话叫我们吃饭。真金拉起我,笑道:“正好,一起去罢!” * 午饭过后,真金、忙哥剌、那木罕几个都退下了,我被额吉留了下来,见她遣散周边奴婢,便料定她有话要说。 额吉察必搂过我,端着奶茶喝了一口,笑道:“近来身体可还好罢?入冬也没见你犯过毛病,倒是比以前壮实多了。” “就是入了冬,日常锻炼、骑she项目也不间断的,总要把身体养好,才能让阿爸额吉少费心不是?”我靠在她身边,仰起头笑道。 “你啊,这一年来,怎么变得油滑起来,倒是会讨大人欢心!”说完又叹了一句,“也不知你阿爸现今如何,身边没个女人照应,总是不周全。” “阿爸身边护卫众多,他们都会尽心的。额吉别急,阿爸素来谋事都有成算,此番出征必是好结果。” “但愿如此。”察必默默说道,面色仍带忧虑,可见心里终究是放心不下。 我见状,也琢摸着转移话题,不经意瞥见一旁毡榻上还撂着裁制了一半的毛皮衣服,便道:“已近年末,事务繁忙,额吉怎还有空亲手缝制衣服?便是阿爸,带着的衣物也齐全了。额吉何不把活计jiāo由奴婢们做呢?” “你父王那里不缺衣物,可那些跟着他出征的将领,他们留下的亲眷多少也要走动一些。诸王塔察儿、也孙哥;驸马纳陈,帖木gān;勋贵忽林池等,男人们在战场上拼刀子,我们在后面,总也要关照一下他们的女眷,也好教他们尽心为你父王效力。” 我明白了,她这是搞夫人外jiāo呢。塔察儿虽因出兵不利而获罪于蒙哥汗,但毕竟还是东道诸王的领袖,在诸王中很有分量。此番忽必烈替了他的帅位,总也要安抚一下他的家人才好。至于其他将领的妻子,平日结jiāo一下,总有好处,也不能等用人时再临时联络感情,那样目的也太明显了。 这些贵族妇女平日里并不缺金少银,如此,察必亲手制作的衣物也能更显出心意,可我那些庶母姐妹也不在身边,这么多诸王贵戚,得多大的工作量? “额吉也别太累了,我能做的,就叫我搭把手,衣服做不了,帽子总还做得来的。” “你算是一个,到时叫你姨母帖木伦也来帮帮忙罢,也好让安童和别速真一起来过个年,你姨父也南下了,大家聚在一起才热闹些。” 我听了满心欢喜,真金事务多,见面机会少;跟那木罕在一起,还总被他欺负,安童和别速真能来的话,玩伴多一些,过年也有气氛。 “还有,你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过了年也要十岁了。有些事,也该上心了。年末府里管事们采办货物,你也多看着些,总有一日,你是要亲自掌管斡尔朵的。有些事,不一定亲力亲为,道理却得明白,免得叫奴婢们糊弄了去。” 我点点头:“额吉说的是。” * 经过上次一番谈话,我对府中内务的学习也从理论层面上升到了实践层面。额吉说,趁现在我大姐月烈还没回来,也好有机会让我练一练。我虽有二十多岁的心智,但在前世,却是个万事不关心的大学生,还没有经历过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此番还真的亲自过过手才好。 到了年末,府中采办的货物也多了些,还要给奴仆们分发份例,去收缴封地的赋税,回收放给斡脱商人(1)的利钱等等,之后就是核算一年收支和结余,就如公司里会计主管们做年度财务报告一般。 王邸中管钱货的主要是阿合马,他是回回人,本来就jīng于此道,也有办法为王府节省开销。又因是察必的陪嫁奴隶,颇得忽必烈夫妇信赖。可府中其他仆婢却对他颇有怨言,可能是阿合马在搜刮油水的同时克扣了下人的份例。 为了摸清他的底细,我还特地嘱咐不忽木闲来去开平城里的集市上打听如今物价如何,看与阿合马上报的到底有多大出入。又私下与奴婢谈话,看看他们实收的份例是多少。最后依赖自己在大学里积攒的那点财务知识,暗暗做了一笔帐。 真金受儒家的那套“君子不言利”的思想熏陶惯了,见我近日来多用心在财务上,并不赞同。奈何这是额吉察必的意思,他倒也不置可否,只是叫我少和阿合马接触。看得出,他对阿合马也是颇有微词的。 这些账目不深究也就罢了,把我做的账本和阿合马呈上来的那本一比对,细细琢磨,还真发现一些蹊跷的地方,虽然问题不大,但也挨不住长期被人钻空子。 蒙古灭金前,金国辖区内,是有白银、铜钱、纸币一起流通的。金国被灭,它的纸币制度也相应终结,民间又多用白银。后来,蒙哥汗开始发行宝钞,但并非在蒙古帝国的整个疆域都流通。比如,忽必烈就在他的关陇辖地发行jiāo钞,各个汉地世侯也都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发行了相应的纸币。民间还多有用白银,甚至用实物jiāo换的。货币制度不统一,商业流通也不太畅通,各地物价一折算,怕是就有很大出入了。 阿合马似乎就是在这上面做了手脚,从低价区买入货物,在账本上却报了高价,而两地物价不同,货币不同,货币之间折算率也多少有变动。不好好计算比对,就很容易被他钻空子。 我特意把阿合马叫来问了一下,并没有戳穿他。只是叫他给我讲清各地物价如何,货币是如何折算的。他并不知我私下做了一笔账,起初倒还说的诚实,待我问到关键处就开始含糊其辞了。 “虽是王妃嘱咐公主留心家务,但公主也不必在这上面过多伤神,这些琐事自有奴婢们料理了。”阿合马哈着腰站在我旁边,脸上堆满笑意,胡子一翘一翘的,颇有喜感,就像阿凡提故事里的财主巴依一般。 “总管说的有理。可我额吉说,终有一日我要自己料理斡尔朵,不多学点东西,到时怕被下人蒙蔽,”抬头瞅着他笑了笑,“像总管这样对主人忠心诚实的怕是难再碰到了。” 小小地捧了他一下,他闻言,眼光闪烁,似是有些心虚,而后便恢复如常,眯眼笑道:“公主不嫌弃奴婢,是奴婢的恩荣。公主有吩咐的,奴婢敢不尽力?” “有劳总管了。只是虽是总管尽心,也难免手下人动歪心思。以后这账本上,每笔货物收买,都要写明采买地、当地物价和所用纸钞等名目,也好严明规矩,免得让人利用了去,否则还要总管担着罪名,便不美了。” 阿合马面色一僵,随即又换上笑脸,低头连连说是。 我不再问什么,挥手叫他下去了。有些事还得慢慢来,先立个明文规矩吧。 第24章 过年 按照蒙古历来算,蒙古人的岁首应在农历的四月。可木华黎国王受领中原事务后,漠南一带的蒙古人也开始接受汉人历法。忽必烈受封漠南后,gān脆随了汉俗,按照汉人农历的正月来过chūn节。蒙古人崇尚白色,因此把正月也叫“白月”,即“查gān萨日”。 帖木伦姨母腊月里曾来到王邸小住了几日,帮着我额吉察必赶制了一些皮衣皮帽之后,就匆匆回府了。她并没有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年。霸突鲁虽在前线,但木华黎家族也是子孙众多,诸如乃燕、忽林池等,是以帖木伦决定带着安童几个孩子去婆家过年,这也在理。 chūn节从腊月二十三的祭火日就开始了,这是蒙古chūn节的第一部分“送旧”。额吉说了,忽必烈虽不在家,我们也要把这个年过得红红火火,图个好兆头,也好让忽必烈在前方安心。据侍从来报,忽必烈行军很慢,怕是现在还没渡过huáng河,离jiāo战时还远着呢,是以我们并不担心他的安全。 既然忽必烈不在家,祭火的仪式就由真金主持了。蒙古人很看重这个从萨满教那里传下的节日。“火”象征着兴旺,寓意家族繁盛,子孙绵延不绝,因此这一日谁也不敢怠慢。 额吉命奴婢们一早就准备好上好的羊胸脯肉、肉米粥、huáng油、马奶酒还有哈达等祭品。到傍晚时分,由族中老人点燃了排成一排的九盏小灯,之后,真金向灶神献上哈达,并将祭品投入火中。而后,男人在前,女人在后,对着旺火进行叩拜。而后,我们一家人进餐,额吉则吩咐仆从们把剩下的祭品送与开平城内的亲戚勋贵等。至于远在外地的诸王亲眷,也一一送了礼物,她缝制的那些皮袍皮帽,都派上了用场。诸王夫人们高兴收礼后,也都送上了丰厚的回礼。 “送旧”过后,便是“迎新”了。腊月三十日这一天也最为繁忙热闹。忽必烈夫妇笃信佛教,真金虽热心儒学,但也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这天上午,全家又准备好奶食、油炸果子等向佛前上供,此外,还要供花供水,并点燃长明灯等。 到了晚上,则是要祭祖了。额吉察必领着我们兄妹几个到宫殿外面的空地上,设好香案,摆好肉、酒、菜等祭品,向着漠北先祖陵地起辇谷遥拜,从圣主成吉思汗起,先后拜了已故的窝阔台汗、贵由汗,而后又祭拜我和真金的祖父拖雷、祖母唆鲁合贴尼等。祭祖过后,我们几个小辈向族中老人、额吉察必等先后敬酒,而后是我们几个平辈之间互相敬酒。除夕夜的酒不同往日,意义非凡,我虽酒量不济,还是勉qiáng喝下去,好在马奶酒的度数不高,饶是如此,吃过晚饭后我酒劲儿就上来了,没能和母亲兄长们一起守夜,竟一头睡过去了。 接下来几日,便如我们现在的chūn节一般,走亲访友,拜年送祝福。在开平城里,忽必烈地位最为尊贵,所以我们基本不用往外跑,都是别人上门来拜年的。这几天折腾下来,我又认识了不少亲戚,也攒下了很多红包。 chūn节里亲友互动多,正经事务少,真金也得了闲。我们兄妹几人趁着清闲,跑跑马,下下蒙古象棋,有时一起喝喝茶,倒也清闲自在。正月里,帖木伦一家来拜年时,安童把妹妹别速真也带来了,就是察苏公主之前的小闺蜜。 住了几日,安童本欲留下别速真,跟着母亲帖木伦一道回家的,奈何真金挽留,那木罕也喜欢他,帖木伦就让他和别速真一道留下多住几日,这一住就住到了开chūn。 * 初chūn三月,漠南的草原上只刚刚冒出青草尖,天气却不似以前那般冷了。今日风小,天气晴好,真金便约着安童,和弟弟忙哥剌、那木罕一道出城跑马,我和别速真两个小姑娘也被拎了出来。 小伙子们骑着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大huáng狗布赫很狗腿地紧跟其后,莫日根倒是优哉游哉的滑翔下去,不时地在布赫的背上停一停。 开平周围四山环绕,林木葱郁,是she猎的好地方。真金几个人跑下山坡后,就挽着弓箭直往那边山林里打猎去了。我骑着格日勒,和别速真一起慢悠悠的跑下山坡,并不急着追赶他们。 别速真今年和我一样,也是十岁。小姑娘生着一副圆圆脸,嘴角两处小酒窝,细长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意,让人看着她的面相就觉得欢喜。她性情温柔,和她哥哥一样,话不多,在真金面前更为拘谨,私下和我相处时,性子就随和多了。 对于我的“性格转变”,她似乎已听母亲和哥哥说起,并不感到奇怪,待我很是亲厚。我也喜欢她安静的性格,看看她秀美的小脸,心情都觉得好了许多。 小伙子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林从中,别速真挺身坐在马背上,凝神向远处眺望,目光紧紧盯着山下林丛,似乎在寻找什么。我拉拉她的衣襟,笑道:“咱们也去那边看看,看我能不能she到兔子什么的,要不一会儿空手而归,那木罕又该笑话我了!” 别速真闻言眼睛一亮,抿嘴笑笑,痛快地答应了。 我骑着格日勒,从山坡上慢慢跑下去。现在我虽然有胆量骑着马跑了,却不敢让它狂奔。经过这几个月的调.教,格日勒已经被我“养成”了,虽然对别人依旧不理不睬的,在我面前总是很乖顺,我俩配合得倒还愉快。 别速真骑的是王邸里的一匹小huáng马,她虽看着瘦小,骑马倒是娴熟,而且为了迁就我,特意控制着速度,和我并排而行。我试着加快些速度,往林子边奔去,她也赶紧跟了上来。 三月里,林子里还草木萧疏,鸟shòu虽然少一些,但运气好时还是能碰到的。我俩在林子里穿插着跑了几个回合,各自都捕she到一只野兔,兴头尽了,便找到一处空地里下马歇息。 真金他们几个的身影在丛林里忽隐忽现,男孩们兴奋的呼喊声也能听到,喊得最欢的自然是那木罕了,还有布赫。他们一群风风火火地在树林里穿行,仅有的鸟雀都被惊得呼啦啦飞走了。 不多时,他们几个也都先后和我俩汇合。那木罕到了,跳下马直奔我们而来,笑嘻嘻地问:“可有斩获?” 我和别速真拎起兔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走了。真金、忙哥剌见状,都笑个不停,因为那木罕也只打到一只野兔,都不好意思炫耀了。 我走过去,把那木罕马背上那只野兔提起来,拎着去问他,这货傲娇地别过头,就是不正面回应。别速真看着我们,抿着嘴笑,弯弯的眼睛眯成一线,像两个月牙。这时的她尤为耐看,我竟看得一时出神。 她只顾瞅着我们,连真金走过去时都未察觉,待她看见真金时,不知为何,脸腾地变红了,慌忙地埋下头。真金拎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还是活的,只是后腿受了点伤。 “别速真,这个给你。”真金笑意融融,把小狐狸送到小姑娘手里,“它受了点伤,应该无大碍的。你若喜欢,就带回去养着罢!”那小狐狸可怜巴巴的哀叫一声,顺势钻到了别速真怀里。 别速真脸上带着点茫然,愣愣地接过来,下意识抱紧了小狐狸。她抬起头,飞快了看了真金一眼,脸颊飞红,像桃花般鲜嫩动人,又埋下头,闷闷地说了句:“多谢真金哥哥。” 安童在一旁冷眼看着别速真,见妹妹这般表现,微微皱起眉,似乎有些不满,却也没说什么。见他这般反应,我只觉得有些奇怪,再看看别速真,她依旧红着脸出神,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里似乎有些明白了。 跑过去摸摸小狐狸油滑的皮毛,那小家伙突然扭过头来反咬一口,我吓得缩回手,后退了几步。别速真忙问我有没有被咬伤,我笑着说没事,又给小家伙顺顺毛,它才老实下来。 待到晚间,吃了饭后,别速真和我住在一间屋子里,我在灯下摆弄着她的荷包玩,而她却坐在榻边,满眼里只有那只狐狸,给它喂食,逗着它玩笑,都没怎么和我说话。 我不免有些落寞,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她旁边,悄悄地挨着她坐下。她不知我突然过来,唬了一跳,手一松,手里的小狐狸就“嗖”的窜出去了。 “别速真,我有话问你,你可要实说。”我扳过她的肩膀,略有些严肃道。 她这才回过神,见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快说吧!” 我却欲言又止,她见状,反而着急地催问起来。我犹豫着,想想这一个月来,天天跟她同吃同住,也算熟悉了。一咬牙,才把那句憋了一天的话问出来: “你是不是……喜欢真金?” 说罢,眨眨眼不安地望着她,话出口后,心里却有些后悔。蒙古女孩虽不像汉人女孩那般保守,但我也……问的太直白了。何况她也就十岁而已。 她听了这话,笑容一下子就僵在脸上,愣愣地看着我,不一会儿,脸上又堆满红云。别过脸,不吱声,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我本以为自己唐突了,见她并不生气,我才放心,笑着拉过她的手:“这下可好啦,你喜欢真金的话,将来可以嫁给他做我嫂子,咱们就是亲上加亲了!” 她闻言,肩膀轻轻一颤,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不愿意?”我不解的追问道。 “这怎么可能呢?”她转过头来看我,神色倒平静下来,眼神凉凉的,让我有些心惊。 “……怎么不可能呢?”这回局促的却是我了,沉默一阵儿,又道,“你是木华黎国王的后裔,身份尊贵,配得上huáng金家族。再者,蒙古人只是同族不婚,你是札剌亦儿氏的,真金是孛儿只斤氏,又有何不可?” “公主怎么糊涂了呢?”她稚嫩的脸庞上露出几分悲哀的神色,竟显得成熟了几分,“木华黎家族是huáng金家族的斡脱古—孛斡勒,是世代奴婢,‘亲连天家,世不婚姻’。被huáng金家族视为自家骨肉已是恩荣至极,怎敢还奢望和皇族联姻呢?奴婢,毕竟是奴婢啊!” 我张着嘴惊讶地望着她,不知该作何回应,我只当蒙古同姓不婚,谁知竟还有这一说法。待缓过神来,才暗暗后悔,自己刚才也太冒失了,怎么问的那么直接,以致触人痛处。 手指攥在一起,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掐痕,我心中懊悔不已,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别速真年纪虽小,于这件事怕是早已明白,我还能说什么呢? “唉,唉,是我不好……”我咬着嘴唇,尴尬道。 她见我这样,反倒释然一笑,拽拽我的衣襟,涩声道:“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把前事都忘了,这也不是你的错。况且,这些我早都明白,根本不敢奢望。真金哥哥那么好,我只想多见他一面两面就够了,并不求别的……” “你小小年纪,竟也想得通透,这样也好……”我勉qiáng道。 别速真不再说话,似是有些疲倦,脱去外衣,歪在榻上睡了,我见状,也收拾收拾,在她身边安安稳稳地躺好。我俩各怀心事,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度过了一晚。 第25章 变故 安童和别速真兄妹一直住到了四月,就要辞行回家。我本欲把别速真再留一阵儿,可安童坚持要带她回去。霸突鲁不在家,安童作为长子,说话颇有分量。别速真敬畏哥哥,只能从命。想想安童或许有别的顾虑,我便也不qiáng作挽留,只说要她时常过来玩一玩。 别速真临走时把小狐狸也带上了,真金见她如此喜欢,也很高兴,又送她一些小姑娘常戴的首饰珠串之类的。她把这些东西如珍宝一般小心封存好,而后,虽然不舍,但还是跟着兄长回去了。 之后的日子里还是平静无波,我依旧跟着母亲学习打理斡尔朵事务,和忙哥剌、那木罕一起练习骑she。自从上次侧面敲打了阿合马之后,他倒也规矩许多,过年以后,按月呈上来的账目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也许是他又想出新的法子做假账,一时没被我发现罢了。 真金闲时,继续教我写汉字,学一些蒙学经典,后来又送了我颜柳等人的碑帖,要我从头练起。颜真卿的楷书端庄厚重,法度完备,虽不是我的菜,但却符合初学者的需要,尤其是我这种腕力不足,确实应该用这种规整的楷体好好磨一磨。待基本功扎实以后,可以再尝试一些清俊秀逸的字体,如欧、褚等人的。 * 忽必烈虽在军中,但一直和开平保持联系。今年二月时,他已在邢州同塔察儿率领的东道诸王会和,完成了jiāo接事宜。七月份,又到达汝南,同霸突鲁所帅军队会师,并命他先行至汉水之畔做准备。接下来就是调兵遣将,调配粮草,而后兵锋直指淮水,下一步就是江汉一带。 忽必烈自开平出发到汝南,共用时八个月,之所以进度迟缓,主要是为了避开酷夏,以便在蒙古人更适应的秋季大举进攻。八月份,他渡过淮水,虽与宋兵有过几次激战,但总体还算顺利。待到九月初,他已直bī长江,兵指鄂州城。 开平城里的军报多了起来,真金也更为繁忙,我们都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长江北面有忽必烈军,南面的兀良合台军估摸也快到达,宋人若是失掉鄂州城,蒙军几乎可以沿江直下,夺取临安了。鄂州这个关键堡垒,他们必会死守。 与宋人jiāo战虽非我愿,但我更不愿忽必烈有生命危险。相处了一年多,我对他虽感情不深,但多少还是惦记着这个父亲。再者,若是他出问题,我的前途也将是一片黯淡,中原汉人的命运,若jiāo到其他蒙古贵族手上,更是不堪设想。 九月份,忽必烈布好水军,在与宋人鏖战几回合后,冒险渡过长江,调兵围困鄂州城。宋人守城将领张胜抵死应战,蒙军一时难以破城。而后,又有宋将吕文德,丞相贾似道等率军驰援,蒙宋双方陷入胶着状态。然而,除了鄂州的忽必烈军,还有霸突鲁围攻岳州,郑鼎骚扰江西一带,兀良合台自南而上,直bī潭州,宋军四面受敌,压力很大。 根据我对这段时期模糊的历史知识,我还能勉qiáng推断这次宋人虽国势危急,但并未由此破亡。崖山之战应是忽必烈称帝之后的事,离现在还远着呐。是以,我主要是担心忽必烈的安危,战场险恶,就算没有杨过那样的不世出的高手,但飞石流箭也是伤人无眼啊! 东路军这边两军相持,西路军蒙哥汗处一时没了消息,而阿里不哥那里却有了一些微妙的动作。 而到十月份,忽必烈的庶弟末哥给王邸传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早在八月时,蒙哥汗于钓鱼城为流箭所伤,不治身亡! 闻说这个消息时,我突然想起在和林时八剌曾经说过的话,“大汗以万乘之尊亲临战地,蜀地易守难攻,蒙军又不善攻城,万一……”——这回还真是让他言中了! 蒙哥汗身亡,对于偌大的蒙古帝国而言,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当初窝阔台汗崩逝时,正是拔都率领孛儿只斤氏第三代进行长子西征,虽战况正好,诸王却也不得不停下铁蹄,赶回蒙古本部处理大汗丧葬事宜,最重要的是赶快召开忽里台大会推举下一任大汗。否则,蒙古帝国看似庞大,但它本是分封的体系,一旦群龙无首,诸王便会各自为政,这个庞然大物也会土崩瓦解。 对于凶猛残酷的蒙古铁骑,唯一能让它停止前进的办法就是大汗猝亡。窝阔台汗时如此,眼下也是如此。西路军那里肯定已经停战,只是忽必烈这里,怎么还不见回军的动静? * 真金握着末哥派人送来的密报,坐在大安阁的后寝殿里惊愣了半晌,久久不能言语。还是额吉察必更为持重,率领王邸诸人向蒙哥汗志哀后,随即召集心腹集聚议事,同时又封锁消息,对外表示尚不知情。 蒙哥汗猝亡,不仅南征军要停战,更重要的是谁来担任下一任大汗——这对我们而言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忽必烈南下时已把大部分藩邸侍臣、幕僚亲信带走,眼下竟无几个靠得住又能出谋划策的心腹。不得已,察必把真金我们几个兄妹,连同亲信脱欢、爱莫gān召集在一起,恰巧安童也闻到风声,过来探视,便把他也算入了。 大安阁的后寝殿里,我们几个连同脱欢等人,围着额吉察必而坐。察必看着我们几个孩子稚嫩的面孔,无奈地叹了口气,便向末哥派来的使臣问明情况。 “大汗猝亡的消息,王爷可曾知道?”察必问道。 蒙哥汗是八月去世,我们得知消息已经十月了,不得不说,晚了两个月是相当迟了,眼下忽必烈却还未归。阿里不哥虽坐镇汗庭,但这等军国重事想必不会知道的太晚。他身处蒙古本部,有嫡幼子的尊贵身份,又临近西道诸王……称汗,只是他想不想的事。 “本在九月初,我家王爷就命人将此事密告于四大王。可是四大王执意渡江攻宋,不肯回军,要不怎么会像现在这般被动?”使臣苦着脸道,“七大王那里,怕是早已知晓了。” 察必闻言,脸色沉了下去,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此,便是不差了……” “王妃此话怎讲?” “前日里,阿里不哥曾派阿兰答儿和脱里赤到漠南一带括取兵丁,并未先告知我们。照理说,漠南军权由我家王爷主管。发兵大事,王爷虽不在,却有太.祖曾孙真金在此,总要知会一声才是。我遂命使者质问阿兰答儿,他竟不能给我个明确的答复。想必是阿里不哥已有所动作了……王爷也是,怎么如此执拗,贻误时机至此,军功虽重,可……”她叹口气,把话头咽了下去。 “所以我家大王见劝不动四大王,才让我速速北上告知王妃,好请王妃劝一劝四大王才是……且不说别的,大汗猝然驾崩,总要有个威名重的王爷主持一下局面,要不这些诸王乱起来,可怎生是好?” “姨母……”安童一直望着他们二人,似有话要说,又不好插嘴,待察必点头,才开口道,“阿里不哥大王既是私下动作,想必也是有所顾忌。姨夫和东道诸王都在前线,他再心急,也得等诸人齐聚和林才好……姨夫就算现在回军,也并不算晚,相反,他之前没有轻动,更是好事。” “此话怎讲?”察必盯着这个外甥,虽是诧异,眼里却慢慢腾起希望。 安童也不卖关子了,直奔主题:“姨夫先前卸了兵权许久,如今东道诸王、诸驸马军好不容易才重归姨夫统辖,若是未及jiāo战猝然北归,诸军便会四散解体。姨夫纵是有心,手头无兵,如何与七大王争呢?再者,临阵退却无功而返,怕是更落人口实。如今东路军在姨夫的调遣下,对宋作战日久,也算拧成一股绳,姨夫可是有家底了……” 听了他的话,真金也受到启发,眼睛亮了起来:“是了,西路军受阻,东路军却不能乱了阵脚,以免宋人反扑。父王他顶在前线,是急国之难为国效力,这是大义;他不回返,七叔又无军功,怎好先自立呢?说出去既不好听也难让人信服。眼下蒙宋两军僵持,父王也出了力,回来也是时候了!” 察必点点头,脸上有了笑意,那使臣也松了口气:“王妃,快修书劝王爷北返,却也不晚。他不回来,七大王一时也不敢擅动,但时间拖久了,便不好说了……” “不能再拖了!”察必冷声道,原本柔美的脸上此时透着几分坚毅果决,又问:“你这次进城,汗庭的断事官可知道?” “脱里赤到漠南一带括兵,我也有所风闻。来往诸地时,守将也盘查甚紧,我只得托词是东路军需要开平这里再增加粮草,特来送信。眼下再用这个理由,怕是不成……” “派人劝王爷北返的事,绝不能让汗庭得知。只是脱里赤、阿兰答儿等人盯得很紧,用什么借口出城才好?”察必一时又陷入了忧虑,我原本已放松的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看看几个哥哥,也都面皮紧绷,一时无话。 此时,连一向没心没肺的那木罕也跟着焦虑起来,看他认真犯愁的模样,一本正经的,还真有意思,不过我却笑不出来。我对忽必烈的未来虽有信心,但眼下是关键节点,可不能出差错啊。 这货忧愁着,无处发泄,一把把爪子拍在我头上,嘟囔道:“你也是父王的女儿,倒是出个点子啊!平时和我犟嘴都振振有词,现在怎么不吭声了?” 喂!你到现在不也没提出啥建设性意见吗?gān嘛拿我说事啊! 不满地打掉了他的爪子,我撇撇嘴:“我不也正想着呢吗?父王的事我当然也操心呀!” 察必本欲斥责那木罕,听我这话,却笑了出来,凝重的气氛一时有所缓和,真金、安童也齐齐看向我,笑而不语。 “真是除了吃睡,除了生病,一无所长!”那木罕拍着大腿发牢骚。 喂,过分了啊!这是质疑我存在的价值!我正欲作色,脑袋里却突然灵光一现,这货倒是提醒了我。 我瞅瞅诸人,犹豫片刻,弱弱开口:“额吉,不如就说我又病了罢,跟上次一样。窦先生还在父王身边,他的医术独步江北,除了他没人能治好我。就是不找窦先生,出开平城寻个汉地名医也好……” 借口虽拙劣,却也正大光明。上次确实是窦先生治好我的病。公主有病传窦先生北上,脱里赤总不能阻拦了罢? 诸人闻言,先是一笑,觉得我的话有些幼稚,认真琢磨一番,却不再笑了。 真金向察必点点头:“额吉,察苏的话似是可行。” 察必这才露出笑意,向着使臣和心腹脱欢等道:“去寻窦先生未免太过招摇。还是向真定、东平等地求访汉地名医罢,就说开平城里的医官都治不好公主……总之,我们的人出了开平城就好。” 言罢,又嘱咐脱欢和爱莫gān:“我即刻给王爷修书一封,有劳二位了,务必劝他即刻北返!” 第26章 养病 近侍脱欢、爱莫gān二人带着察必写给忽必烈的密信,以去真定、东平二地求访汉人名医之名,出了开平城一路南下,脱里赤果然曾对他们进行盘问,不过二人理由正当,他也只好放行。然而不久,脱里赤还派僚属到王邸探问我的病情,以示慰问。当然,探病是假,摸底才是真。 让我哭笑不得的是,我这个生病的借口,还真把自己折腾病了。yīn历十月份,漠南天气已冷得bī人,为了掩人耳目,我只能待在王邸,基本不外出,户外锻炼一停,身体免疫力就下降了,又加担忧着忽必烈一事,还不小心着了凉,可不有病了。这倒好,这回也不用装病了。 内城王邸面积虽大,但也多是殿阁,现在别说是出城,就是城北苑囿我也不能过去走动了——谁知道脱里赤有没有在开平城里埋下耳目呢?谁想这一两年来在草原上疏狂惯了,即使有病不舒坦,我也想到开阔地带走一走散散心,奈何一出了寝殿门,就只看到重重殿宇,与故宫差不多,闷得人心发慌。 庶母姐姐们还未回来,我身边的同龄玩伴基本都是男孩。真金代理庶务,总不得闲,那木罕那货一刻消停不了,就不要指望他能安静在屋子里陪我待一会儿了。好在安童还没回去,真金无暇照顾我,就委托他常来我这里坐坐。 宅居久了,身体不舒服是一方面,心情也不大好。虽然吃着药,却也不见起色。额吉和哥哥们都忧愁起来,我也郁闷,别还没等忽必烈称汗我就先挂掉了。但除了吃药,却也没别的办法,也许等忽必烈回来,我才会好一点儿? * 如今已近十月末,天气愈加寒冷,今晨刚起,隔着窗子就见外面yīn沉沉的,不见光亮。秋冬之jiāo,层云密布,怕是有雪。 外面天气沉闷,我更不愿出去。早上婢女们服侍我洗漱,穿好衣物后,我又歪在了榻上,只觉浑身无力,早饭也只喝了一点稀米粥。不忽木已经把煮好的汤药端过来了,搁在榻边小案几上,他本想教我趁热喝了,奈何已服了十多天的药,一闻药味,我就有些作呕,只得先撂在一边。 我叫婢女打开窗子透透气,这屋里炉火烧的很旺,暖和是暖和,却也热闷,而且满屋都是药味儿,更不好闻。 婢女刚支起槅窗,就听有人敲门,我挥挥手让她去开门,一道秀颀的身影便走了进来。 安童虽然只有十二岁,个子却比同龄人高,加之性格稳重,若是不看面目,几乎会觉得他跟真金年龄相当。 “哥哥今日又有空了?”我寒暄着,语气怏怏的。 他还未走近,却也一眼瞥见我案几上的药碗,问道:“药怎么不趁热喝了?” 我坐起身,伸手碰了碰碗壁,已经不烫了,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苦着脸把药端到嘴边,qiáng忍着恶心,慢慢咽了下去。这中药再难喝,痛快喝完也比一勺一勺往嘴里送qiáng多了。 安童早命人备好白水,见我喝完,便递与我,我用清水漱了漱口,嘴里的药味才变淡了些。 “这么喝药,身体也不见好?姨母不是说,你今年没怎么闹病吗?” 看我把药qiáng灌下去,安童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有些同情担忧,他面目虽稚嫩,但眉宇间堆了点愁色,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没事,药喝了,别担心!”我笑了笑,怕他想太多,若是告诉了母亲哥哥们,又让他们惦记。 见我笑了,他也勉qiáng一笑,我又问他:“今早额吉、二哥四哥都没有过来,他们可还好?” 安童动了动嘴唇,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真金哥哥最近事务多了些,一时疲累忧心,昨晚着了寒,身上也不自在。姨母正在他那里,”许是怕我担心,又道,“却也不要紧,你别着急。” 原来真金也病了。我这才想起,他生来体质不好,平日里看他温和体贴,一切如常。可后来才知道,有时他虽不舒服却也不愿说出来,只是怕别人担心。如今这样,可见病情不轻。 “可看了医者,开了药没有?”我不由得问道,他近来多事,怕也是积劳成疾。 “是我多嘴,”安童有些无奈,“又让你上心了!不要紧,并无大碍。哥哥这一年多来处理庶务,又生性谨慎,劳心多虑,又担忧着姨夫,病一场也正常。人吃五谷杂粮,怎会百病不生?” “我明白,哥哥那里你帮我问候他一下,”我点点头说着,“如今只望我阿爸快点回来,卸了重负,真金也就轻松了。也不知阿爸收到信没有?启程了没有?现今在哪里?……” 安童默默地看着我,没有说话,茶色的眼眸波澜不兴,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看得我一阵心惊。他虽年幼,但五官面庞已初显棱角,不动声色时,更显得眉目深邃,小模样很是耐看。 他许久不回应,我心里不免忐忑,忍不住小声催道:“你倒是说话呀。” 他低下头,轻轻拨弄了一下衣摆,缓缓开口:“察苏,你担心姨夫我明白,可我也担心我阿爸啊。” 我愣了愣,这才想起霸突鲁也在前线,如果说忽必烈作为主帅还能稳坐中军帐,霸突鲁身为战将就要上场拼杀了,两相比较,霸突鲁更危险。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他阿爸在前线拼命,我能叫他不担心吗? 他是霸突鲁长子,父亲不在家,便要照应家中诸事,他弟弟妹妹四五个,怕是也不省心。 “可担心有什么用,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又道,“与其这样,你不如安心把身体养好。待姨夫他们平安归来,心里也快慰。” 我点头应着:“你说的是,我明白。” 他神色缓了缓:“你既明白,就把心事放下。若是身上还好,就多少出去走走,怎样?” 我抬头看看窗外,外面竟飘起了雪花,我有些惊喜,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把我的外袍斗篷拿来。”我吩咐侍女道。一时间,竟也觉得不那么难受,只想出去看看初雪。 侍女们还有些不放心,安童微微笑道:“下了雪空气清新,让公主透透气,走一会儿,也冷不到。” * 我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踩着红色的靴子,推门出去。刚到了外面,就被凛冽的气息包裹,雪还在下着,是以天还不算寒。仰头一望,苍灰的天幕上,雪片如凌乱的飞絮洋洋洒洒,打着旋悠悠飘落。此时并没有大风,雪花落得也从容,如樱花一般安静坠地,悄无声息。 四下打量,各处殿宇都被银色裹挟,带着冷漠疏离的神秘美感,来往的侍从也走得小心,周围人不多,却也安静。 地上已敷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周身这一片还没被脚印破坏,我抬起脚,一时不忍心踩下去,犹豫片刻,还是把脚印印在白毯上。 “小心点儿。”安童在身后嘱咐道。 外面虽冷,我这身皮草也能御寒,虽是病着,却也撑得住。吸了几口清新空气,整个胸腔都被涤dàng一清,伸出手去接雪花,掌心凉凉的。我又想起自己右脸处的雪花胎记,伸手摸了摸,也很凉。 安童也披着一身斗篷,站在我身侧,仰头看着漫天飞雪,抬手用衣袖接了一片,递在我面前:“察苏,这就是你啊。你也应该像雪花一样,从从容容,无牵无挂,少年时光,本就要心胸阔朗,表里澄澈呀!” “从从容容,无牵无挂……”我在心头反复念了几句,心里还真的清朗许多,看看身边安童,不由得又笑了出来,“哥哥,你还说我。你这口气,倒也老气横秋了。说起来,你也不大呀!你的心事怕也不少罢!” 他闻言侧脸看我,也不回应我的话,翘起嘴角轻轻一笑,清冷的面孔上带了点暖意;睫毛上点点晶莹,又显得脸庞朦胧渺远;挺拔的身上覆了一层新雪,倒也像是一株沐雪青松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道:“我们走走。” * 半个时辰后,我们又回到寝殿,婢女们早已煮好滚烫的奶茶了,见了我,忍不住嗔道:“小主子,您可回来了!若是再受寒,我们怎担得起?” 我摆摆手,笑道:“嗳呀,哪有那么娇弱?我倒觉得,出去走一下,身上舒畅多了!”又对安童道,“哥哥喝杯奶茶暖暖身罢。” 安童也不推辞,和我隔着案几坐下。我端起茶碗,做敬酒状,笑着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安童闻言,摇摇头:“还是白天呢,雪正下着呐!”他虽假意板起面孔,微微翘起的嘴角却出卖了他。 “哎呀呀,意境最重要,意境!嗯~意境!” 他有些无语,而后敛住笑意,探问道:“汉语说得这么好,还能记住诗句,跟谁学的?” “……不忽木教的。”我搪塞道,刚才一时不慎,汉语都从嘴里溜了出来。只能继续拿不忽木做掩饰了。 “想不到你能在这上用心,却也难得。”安童轻轻叹道,“我先前竟是不知。” “到时你跟着真金一起读书,我也想来听听呢。汉人的历史掌故,倒也有趣。三国两晋南北朝什么的,乱哄哄,打来打去,够热闹的。汉人虽看着文弱,打过的仗却也不比蒙古人少呀!” “不可小觑汉人,他们自有长处。当初耶律相公辅佐成吉思汗,用的就是汉人这一套。我曾祖父木华黎治理中原,也向他们学了不少。说来汉家典章制度,还真是博大jīng深!” 我不禁一哂:哟,好一副老成的口气! 我笑道:“哥哥,那你需得好好学!看你这胸怀气度,将来怕也是要封侯拜相!” 听出我在打趣他,安童面色一红,轻声斥道:“胡说什么呢?”虽是这么说,眉眼间却漾开一线淡薄的笑意,眼神澄明纯澈,透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 看着他的脸,我认真地纠正道:“我可没开玩笑。” 他避过我的眼神,只是端起奶茶,轻轻敷衍了一句:“快喝罢,奶茶快凉了!” 第27章 北返 看了看外面天气,雪却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刚才的雪片像是都攒成雪球了,还刮起了大风,风势劲猛,chuī得外面呼呼作响。 安童起身要告辞,被我拦下了:“待雪小些再走,风这么大,你若再着了寒,可就不好了。” 他皱皱眉:“路又不远,却也不碍的。我在这里,你又不得休息……” 我命奴婢们收拾好茶碗,自己往毡榻上一躺,舒展身体,仰面看着房顶,笑道:“我就这么躺着眯会儿,书案上还有真金哥哥送来的书,你随便翻看。笔墨纸砚都有,可以写两笔消遣消遣。” “也好。”安童不再推辞,走至我的书案处撩袍坐下,捡起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翻看起来。 他在那里,自有婢女端茶侍候,我也不用多嘱咐。只是闭了眼,安静地躺着。 身体虽还带着病,但刚才出去一活动,却也舒畅不少,刚才跟安童说了会儿话,注意力一分散,也不觉得太难受了。如今躺着休息,身边还有人陪着,却也很心安。 * 待我再醒来时,安童却已走了,瞧瞧外面,雪已经停了,我这才放心。起身喝了口茶水,伸展四肢,来至书案边,想看看安童到底看了哪本书。奈何他把书本摆的整齐,完全不留痕迹。眼睛一扫桌案,上面还留着一份墨宝,皮纸上的墨迹还没gān透,估计是安童留下的。 我移开镇尺,拿起那张皮纸细细打量一番。嗯,一副漂亮的行楷,间架严谨,却不妨碍笔意活泼,较之真金端严厚重的楷体,这副字迹显然更放得开,只是笔锋稍显锐利,也难怪,毕竟是十二岁的男孩嘛,再收敛,也多少带点了锐气。 细看看他写的内容,却是一首词,他没写作者,我也不知是谁填的了,只有两句颇觉熟悉:“……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我低头反复念了两遍,越发觉得熟悉亲切,却就是想不起是哪首词了,但是越念越喜欢。不禁又想起安童那时说的话:“……少年时光,本就要心胸阔朗,表里澄澈……”又想想他那时的语气神态,虽少年老成,但面孔还显青涩稚嫩——越发觉得这小表哥也有可爱之处。 诗词能言咏心志,虽然年纪不大,把这样的词句记在心头,他也是个有执守的人。 我笑了笑,待墨迹gān了,把皮纸小心地收藏起来。若是以后他长歪了节操碎掉,我就拿出来嘲笑他! * 此后几天,安童还给我送来了几个话本,说是给我解闷用的,还说要是看不懂,就让不忽木讲给我听。我好生诧异,他怎么淘到这些书给我,一问才明白是真金跟他说过我喜欢听历史故事。细细回想,自己好像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他倒是个心细的人。 翻翻那几个话本子,都是历史相关的,如《三国志评话》、《五代史评话》之类的,再就是薛仁贵、杨家将、岳家军的故事。除了五代史我比较陌生之外,后几个本子里的故事已被天.朝各种电视剧洗脑的差不多了。现在回过头来看看这些原汁原味的,也别有一番趣味。 可惜这些书都是竖排繁体版的,虽印刷得工整,但没有句读,我一看就觉得头晕,索性叫不忽木念给我听。不忽木的汉文功底还是相当扎实,奈何他太拘谨,念书时也是语气平缓,根本讲不出话本里那种跌宕起伏的剧情,不能吊足胃口。我这时倒想起了阿合马,这个回回油腔滑调的,要是来说书也挺合适。可他只会说些简单的汉语口语,不怎么认字儿啊。 靠着这些书消遣了不少时光,我喝的药也开始见效,真金身体也好了起来,同时又接到好消息:忽必烈一路倍道兼程,已到了燕京了! 燕京就是后来的大都,现在的北京。而开平城在现今内蒙古境内,也不算太远。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全家都舒了口气。忽必烈意志坚定,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那是毫不含糊的。 现在局势已经很明显了。额吉察必曾派使者质问阿里不哥括取漠南兵丁一事,他手下的脱里赤虽然含糊其辞,但括兵工作却是一刻不停。本来忽必烈南征,已有大批军户参战,这回汗庭又到燕京括兵,已经搞得民怨沸腾,脱里赤等人甚至还把爪牙伸到huáng河汴梁一带。任谁都能看出阿里不哥心思了——尽快控制漠南兵马,好为登上汗位做准备。眼前他虽未明说,怕也只是忌惮忽必烈吧。 忽必烈轻驰北上,到达开平之前,已做好了先期工作。先前蒙哥汗出兵川蜀时,曾命浑都海屯驻四万骑兵在六盘山。蒙哥汗崩逝后,士兵扶灵柩北上,很多军队都散处秦蜀一带。若是能掌控这部分军队,就能从东南方向对和林成包围之势。相反,阿里不哥也可以利用这些军队包围开平。和林在西北,开平在东南,秦蜀在二地对角线之间,确实是个重要的军事据点。 眼下阿里不哥已派出刘太平等人来到此地jiāo结诸将。忽必烈也不犹豫,当即派出幕僚廉希宪、商挺、赵良弼等入关中访查军政动态,安抚诸军。这些侍臣多担任过京兆官员,倒也是和当地人递得上话。 与此同时,忽必烈更是以南征暂停的名义制止了漠南一带的括兵工作,并派人诘问脱里赤括兵缘由,不费力气地赢得了爱民的好名声,暂时遏制住了阿里不哥在漠南一带的军事动作。 忽必烈到达开平时,已是腊月。 他走进大安阁的后寝殿时,身上还穿着皮甲,护心镜上的凛凛寒光透着战场的杀意,但步伐有些不稳,眉间透着倦怠,我细细一瞧,这阿爸却是更黑更瘦了。双颊凹陷,眼睛由于疲累竟显得发亮。我见了他,心头莫名有些酸涩。 摒除了僚属侍从,我们一家齐聚在寝殿中。细细想想,忽必烈这一去已近一年,再看到他脸庞时,既陌生又亲切,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忽必烈和察必并排坐在店中坐chuáng上,我们几个子女侍立在一旁,他握着察必的手,端详她的脸,另一只手在察必脸上温柔地抚摸,笑道:“眼睛红什么?我这不是又回来了?这次多亏了你送信,否则我真不知七弟下手那么快!” 额吉察必看着他,笑得十分勉qiáng,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问:“刚才看王爷步履蹒跚,是不是脚病又犯了?可疼不疼?” 话音刚落,忽必烈就把她猛地搂入怀里,用手臂紧紧箍住,亲热地用下巴摩挲着察必的头顶,也不顾及我们几个孩子都在身边。 “那些诸王、僚属之所以催我回来,是因为有自己的盘算,只有你才是真心关心我的身体啊!” 爹妈当场秀恩爱,一时间,我们几个孩子都成了闪闪发光的电灯泡! 那木罕落寞了,几步窜到父母身边,一头扎进两人怀里,不满的嘟着嘴道:“阿爸偏心,额吉想着你不假,可我也想你啊!” 我面皮一抽,浑身麻苏苏的:这货平日里跋扈嚣张,可卖起萌来,竟也洒脱自如,角色切换得毫无违和感。 可是忽必烈依然很受用,揉着他的脑袋哈哈大笑:“是!是!阿爸说错了。我这小子怎会不想着他阿爸呐!哈哈!好儿子!”说完,又像我俩招手,“真金、察苏你们都过来,难道不想阿爸?” 被他这么一说,真金面色一红,倒有些局促了。恭恭敬敬的跪下请安:“儿子真金请阿爸金安!” 他进门时已经请过安了,此时又请安,忽必烈倒嫌他多礼,不由得责备道:“你这孩子,怎像汉人一般拘礼?”他这是嫌真金对他不够亲热吧,怎么不向那木罕学学呢? 忽必烈嘴上虽说着,心里到底舍不得,亲自弯腰把真金扶起来。 真金一抬头,我就看他眼圈都红了,虽没有甜言蜜语,但心里话都写在了脸上,一开口,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听说你身体又不舒服,现在可好些了?”忽必烈皱着眉问道,责备也变成了担忧。 真金生来性情内敛,不善于表达感情,此番却不像平日那般持重了。被忽必烈这么一问,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孩子对父母的依恋之情,嘴角弯弯的,看着人心暖。 “已经好多了。” 忽必烈看他这般,才满意地笑了笑,搂住他的肩膀,往自己怀里按了按:“你平日稳重惯了,我却知道你心是最软的。刚才阿爸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唉,他们父子三人的亲情剧演了半天,才想起我这个被冷落在一边的小丫头。待忽必烈问起我时,我都怨念多时了,嘟着嘴说道:“阿爸偏心,我之前也病了,阿爸怎么不问我只问真金哥哥呢?” “嗳呦呦!你这丫头,倒向你阿爸兴师问罪了!”他大笑起来,撇开真金二兄弟,把我捞起来抱在腿上,“这么说阿爸得向你赔罪了?” 我撇过脸,故意说着:“这我可不敢!是您自己说的。” “哈哈!”他大笑着,用力在我脸蛋上亲了几口,胡子扎得我皮肤生疼,“你这丫头,越来越滑头了,怎么说都是你对呗?看你的眼睛明亮有神,就知道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到时,再让窦汉卿看看罢!”又用双手托在我的肋下,把我举起来,“我的小公主可金贵着呐!” “那是那是!”我厚脸皮地附和道,又引来忽必烈的一串大笑和那木罕深深的鄙夷。 察必把我从他怀里抱过来,又问:“霸突鲁呢?没一道回来吗?安童一直在打听他父亲的情况。” 说到这里,忽必烈脸上的笑意才敛了起来:“他受了箭伤,不便疾行,我就让他和兀良合台留守江北。一面是养伤,二是同宋国和谈,也要有个心腹在。” 我这才想起,忽必烈北返之前,已与宋国达成和解。南宋的丞相贾似道也算“救急”成功了。只是不知我这姨夫伤势如何,安童知道了,怕是更会担心。 察必眉头一蹙:“可还要紧?” “没伤到要害,但江北一带冬天湿冷,新伤旧伤一并发作,怕是要好好养一阵儿。”忽必烈抬起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嘱咐察必,“别告诉安童他阿爸受伤的事,这孩子心事重。”又仔细叮嘱我们三个,“你们也别多嘴!” 我们忙点头应了。真金的眼里却多了份忧愁,应该是又替小表弟担心了。 第28章 局势 忽必烈归来前夕,就已派人遣散脱里赤等人括取的汉地民兵,并诘问脱里赤括兵缘由,脱里赤愧不能言,事后免不了向汗庭悄悄递了消息。所以,腊月时,忽必烈回到开平没过多久,阿里不哥就派遣一名万夫长带着五只名贵的海东青和大量财宝来向忽必烈表示慰问。同时,阔阔护送我的庶母和姐妹们从和林归来,竟也得到阿里不哥的默许。我们一家人终于真正团聚了。 忽必烈高坐在洪禧殿里,底下大摆筵席,特地款待前来慰问的万夫长巴图一行人。察必及忽必烈的其他妻子,如塔剌海,伯鲁兀真,八八罕等王妃,还有我们几个子女,再就是一些勋贵等等,都出席了宴会。 在开平待了数日,休整过后,忽必烈已恢复了往日的jīng气神。他除了有脚疾之外,身体一向硬朗,很少生病,此刻更是神采焕发,眼神jīng亮,笑呵呵地对万夫长巴图说道:“七弟阿里不哥坐镇汗庭,为帝国效力,着实辛苦了!”说着还举起酒碗对巴图示意,“这碗酒是敬七弟的,你就代他喝了罢!” 忽必烈的目光虽带着笑意,但时时透出一股锐意,巴图低下眼睛,避开他的眼神,神情似有些不安,单膝跪着把酒喝了,才道:四大王远征宋国,劳苦功高,七大王在和林时时念想着,所以一听大王回来,就急命我前来慰问。至于先前括兵一事,原是大军在外,音讯阻隔,七大王误以为前线兵力吃紧,特意增兵支援的。事情紧急,竟未跟大王解释,还望大王体谅!” 军国大事还能弄错?就算弄错,要想括兵也要跟留守的真金通信核实一下啊。阿里不哥给出的理由简直是侮rǔ忽必烈的智商。 忽必烈抿了口酒,一时没有说话,脸上笑意渐渐敛起,眼神沉沉的,让人猜不透心思。万夫长巴图看着他这副神情,脸上又慌了神,原本递到嘴边的手把肉也“啪”的一声掉在桌上。 “四大王……”巴图声音发虚,似乎想要解释,顿了顿,又把话咽了回去。 “诺颜吃肉啊,怎么不自在了?莫不是我招待不周?”忽必烈这才微露点儿笑意。 巴图把肉递到嘴里,慢慢嚼着,看那表情就像在嚼石头一般。 “七弟也是过虑了,还特地要你走这一遭。这原是一场误会,只是括兵一事关系重大,漠南一带骚嚷不安,我才问了一句。眼下既然说明白了,我也就释怀了。” 巴图这才神色一缓,松了口气,赶紧把肉咽了下去,忙不迭的说:“多谢四大王体谅!七大王毕竟是您的同母弟弟,亲兄弟之间有什么误会解不开的?哈哈!”说罢,还笑了几声,以图缓解气氛。 忽必烈却敛起了笑意,脸色又yīn郁起来,叹道:“我这些同母弟弟,旭烈兀还在波斯,眼下,他该要回返了罢?也不知几时回来。七弟是最小的,我一直惦记着。以前他还有汗兄照应,只是此番汗兄竟……”说着说着,便语不成句,眼泪也落了下来。 忽必烈这么一出,弄的在场诸人都无心下咽,不得不肃穆起来,作悲戚状,我也瞬间没了胃口,讪讪的放下筷子。 不管忽必烈是真情假意,他总得表示一下对汗兄逝世的悲痛,毕竟对汗兄的忠诚,也就是对蒙古帝国的忠诚,这样才能得到更多宗王的认可拥戴。 巴图原本还咧着嘴巴笑着,此刻整个脸都僵硬了,用力把嘴巴闭紧,一时没有开口。我也挺同情他的,他从和林远道而来,本就困顿疲乏,这一顿饭上忽必烈忽yīn忽晴的,他更没有吃好罢。 忽必烈最后站起了身,对着北面,遥遥祭拜,把酒洒在地上,算是告慰蒙哥汗的亡魂。在场诸人也都跟着起身遥拜,和忽必烈一起把戏演到底。 * 万夫长巴图完成任务后也不滞留,立即起身北返。忽必烈则立即向阔阔打听阿里不哥的动向。 其实,也不用过多打听了。阿里不哥括兵一事,就能表明他的夺位之心。此番之所以跟忽必烈示弱,大概还是忌惮兄长,想要抚平他的疑虑。毕竟,阿里不哥若想继承汗位,也要得到忽必烈以及东道诸王的认可。若是二人谈不妥,怕是就要兵戎相见,这也是最坏的打算。毕竟,谁都愿和平解决问题,不得已都不愿动刀子。 不得不说,阿里不哥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王兄的老婆孩子回开平,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他们回来的理由也足够光明正大:与忽必烈分离日久,心中甚是惦念,公主王子们也想念阿爸了——蒙哥汗又没有明旨说是软禁,他们能不能回来,就看阿里不哥的态度了。 比较有价值的信息是八剌的一封密信。内容大致讲了阿里不哥的图谋,这货此刻已明显倒向忽必烈了。与他一同向忽必烈示好的:察合台一系还有宗王阿只吉,窝阔台系也有合丹、只必帖木儿等人;之前早就投靠忽必烈的,是他的异母弟末哥。虽然西道诸王里只有四五个人表了态,人数是少了点,但也聊胜于无。 其实也可以理解,在漠南多年来,忽必烈行汉法、亲近汉人、修建了城池、住进了宫殿……他如此行事,在那些保守的蒙古贵族眼里,几乎被视为异端。远离汉地的西道诸王多得很,他们对汉文化不感冒,所以无法容忍忽必烈的“叛逆”行径。 八剌还警示道:无论阿里不哥以何种理由邀请忽必烈来和林,都切勿答应。忽必烈看到这一条,用手弹着密信笑了起来:好不容易回到了开平,谁还会自投罗网?回去是什么结果,不用说都明白。 八剌等西道诸王向忽必烈明确表白,忽必烈心里稍有慰藉,毕竟和林那边,多少都有几个盟友。多一个宗王支持,就多一队军马,还有辖地。属民等等,都间接为忽必烈掌控了。 * 腊月一过,chūn节即来,忽必烈一行人归来,开平城里压抑的气氛也被打破。虽是蒙古诸地都笼罩在蒙哥汗逝世的沉重气氛下,但年还是要过的,只是较之往常低调一些罢了。有着过年的由头,忽必烈更是大大方方地结jiāo诸王了——小弟弟阿里不哥应该已在和林准备多时了,俺也不能落了后,想跟他较量,必得有宗王支持才行,否则唱独角戏就输定了! 忽必烈前番南征,已收拢了不少人马;察必这边,夫人外jiāo从没断过,此番就是进一步加深感情。不过,那时大家根本猜不到蒙哥汗会突然去世,谁也没往这上头想。眼下,是到表明立场的时候了。 虽是chūn节里,在大汗驾崩的yīn影和节日气氛的掩盖下,开平城俨然一派大选前的诡异气息。白日里,忽必烈跟宗王贵戚们友好往来——塔察儿、也孙哥、合丹等人都在;晚上,就是聚集幕僚议事,分析动态,商议对策等。 期间,我和真金、那木罕等子女也有机会旁听了几回。根据既有知识,结合眼下形势,我大致能脑补出蒙古帝国眼下的势力分布。 宗王主要分两大派:西道诸王,主要是朮赤系、察合台系、窝阔台系三支,占地大致在现今俄罗斯西部到东欧一带,中亚等地;东道诸王呢,是东方三王族,成吉思汗的弟弟斡赤斤、合撒儿、合赤温的后裔,主要在东北亚一带,其中又以斡赤斤的后裔塔察儿家族势力最大,东道诸王里,基本是塔察儿说的算。 而漠南中原一带的贵戚勋臣,则是以木华黎家族为首的五投下,有木华黎国王家、驸马弘吉剌部、驸马亦乞烈思部、忙兀部、兀鲁兀部等。木华黎家族早就投怀送抱了,这一点忽必烈很有成算,五投下的其他部落也基本跟着木华黎家族的风向走,不难拉拢。除了这些,还有汉地世侯需要笼络一下。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争得宗王塔察儿的支持,他是东道诸王的领袖,封地最大,军队最多;他辈分高,一举一动就能引导时局,地位十分重要。之前,察必已与其妻儿友好往来过,忽必烈要进一步拉拢他,也好说话。 在忽必烈与诸王眉来眼去的日子里,我才意识到自己又长了一岁,已经十一了,时间过得真快!我穿越过来也有两年,这期间一直波澜暗涌,眼下却是要摊牌的时候了。虽是知道未来结果,我也不免有些紧张。毕竟,从眼下局势来看,向忽必烈示好的宗王勋贵只是蒙古贵族中的一小部分,他的局势并不乐观。 大人们忙着搞关系,我在默默观望时局的同时,还是靠跑马she箭、看话本练字打发时光,闲余时间跟着察必学习打理家务。我还没到能参与决策的层面,能让我听听消息就不错了。真金的级别高一些,每次议事,忽必烈都能带上他。我的三个姐姐也回来了,其中,三姐茶伦算是有主见的,也能参与议事。我呢,就只能听听边角新闻了。 年后,安童还带着别速真来过几次,走亲戚是一方面,主要是想打探霸突鲁的消息。我每次见他,只觉得这小少年眉间都带着一股悒郁之色,怅闷不乐的。察必知道这个外甥早熟,心事重,待他闻及霸突鲁时,只能安慰道:王爷轻身北返,鄂州一带须有个心腹坐镇善后才可;蒙军已与宋国议和,不会再动刀兵,是以不必担心霸突鲁的人身安全。至于他伤病一事,当然是缄口不言了。安童明事理,知道眼下是敏感时期,问清情况后,也不再提及此事了。 第29章 表态 忽必烈与东道诸王、驸马勋贵们热情地友好往来,释放的一个信号就是:俺想竞争汗位,兄弟们有意向来表个态呗! 不过,这事绝对不能由他自己提出,否者,若无人响应,他就彻底坐蜡了。眼下,有实力有资格角逐汗位的就是拖雷系的几个嫡出大王。旭烈兀远在波斯一带,虽正往回赶,但主要是给蒙哥汗奔丧,并无意争夺汗位——他更乐意在波斯一带当个土皇帝!这么一算,候选人就剩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了。 然而,对比一下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的情况,就会发现问题很复杂:第一,阿里不哥是嫡幼子,有资格继承蒙古本部和最丰厚的家产军队,身份上比忽必烈更胜一筹;第二,阿里不哥长期留驻和林,与西道诸王jiāo结甚密,从眼下的局势来看,大部分西道诸王还是倒向阿里不哥一边的,比如金帐汗国的别儿哥,察合台汗国的阿鲁忽等重量级宗王;第三,阿里不哥身在和林,有地利优势,毕竟,推举大汗的忽里台会议按一贯传统都要在蒙古本部召开;第四,忽必烈推行汉法,在保守的蒙古贵族那里早就不得人心了。 当然,忽必烈也不无优势,否则,也不会有人支持。他比阿里不哥军功更盛,这在蒙古贵族中,是最重要的;另外,身居漠南中原一带,比大漠深处的和林更为富庶——一旦打仗,可是要烧钱的。 而于塔察儿等东道诸王而言,拥戴忽必烈显然更有利。前番,塔察儿东征失利,受到蒙哥责罚,按理说,和林汗庭绝不会给他任何好处。而若是扶持忽必烈呢,忽必烈一定会感恩戴德。另外,从地理位置上考虑,若是忽必烈继位,十有八九会把帝都设在漠南,离东道诸王的封地更近一些,那么政治地位就大大上升了。 忽必烈这边紧锣密鼓地谋划着,阿里不哥也不甘示弱,他已经以“给蒙哥汗举行葬礼”的名义,派出百名急使奔赴漠南,要求忽必烈及其他宗王回到和林参加忽里台会议。 前番八剌已经提醒过忽必烈,不要回和林。他自己也明白回去意味着什么。然而,面对给蒙哥汗奔丧这个正大光明的说法,他无法拒绝,否则就是人品有问题。 因而,面对阿里不哥的使者,他也不能断然回绝,只能先模糊答应着:待处理好战后事宜,就北赴和林参加大汗葬礼。 即便如此,忽必烈依然沉得住气,绝口不提想当大汗一事。可忽必烈的幕僚急啊,那些已经赶赴开平来表明立场的宗王也急啊:咱们都把赌注压在忽必烈身上了,态度也这么鲜明了,这可不带反悔的啊!若是让阿里不哥继了位,咱们怎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以塔察儿为首的东道诸王终于坐不住了,主动上门找忽必烈,bī其表态。 * 对于蒙古贵族,宴饮、打猎向来是大事,很多重要决策也是在宴饮大围上敲定的。而诸王聚会本也不需要别的理由。忽必烈一召集,塔察儿等诸王就心照不宣的过来了。 这次聚会不是在大安阁,而是在开平城外的失剌斡尔朵内(1)——开平周围草原上一个极具蒙古特色的帐幕群。这地方颇有情调,打猎过后就可以烹煮野味大餐一顿,消食后又可以继续打猎游乐。 二月末,漠南一带青草未发,天气也冷飕飕的。但大帐里诸王欢饮,气氛热烈,倒也驱逐了初chūn的寒意。红色的地毯铺地,衬得大帐里一片暖意。 此时此刻,忽必烈也不摆架子了,亲自从虎皮宝座上走下来,给塔察儿、合丹、也孙哥等宗王敬酒。 几碗马奶酒灌入腹中,感情又深了一步,香喷喷的手把肉、天鹅肉让诸王肚腹饱足。除了忽必烈,真金、忙哥剌、那木罕哥几个也轮番给诸王敬酒,也算给足了他们面子。忽必烈有求于人,当然要放下身段。 开怀畅饮,歌舞助兴,诸王们兴头很高,却也没有喝得烂醉如泥。饮了几番过后,忽必烈挥退舞女和仆从:俺们要谈正事了。诸王们醒醒酒,也清醒过来,这回来此可不是光为了吃喝的。 酒席上只剩下男人们,察必把我们几个小孩带到后面寝帐里,虽不能看他们面谈,却也能听个真切。 又是一阵儿欢饮过后,有一宗王出面向忽必烈摊牌,听那声音,似乎是塔察儿。他也不啰嗦,单刀直入:“忽必烈侄儿,蒙哥汗猝然去世,帝国群龙无首。眼下不推举一个大汗,叫我们这些诸王如何生存呐?成吉思汗的家业,我们可要牢牢守住啊!除了你,谁还能担当大任?” 之后,忽必烈似乎接话了,他笑了笑,声音颇为无奈:“叔叔这是高看我了。我何德何能,敢窃居高位呐?”嗯,还是像前番那样,含糊地拒绝——已经第三次了!看来和汉人儒臣待久了,古时中原霸主称帝前“三辞三就”的故典,他已经能学以致用了。 而后就有一个年轻诸王拍案而起,语气颇为不满:“四大王好没意思!我们兄弟态度如此明白,你还推脱什么?大王军功卓著,贤明睿智,岂是阿里不哥那个毛小子能比的?把大蒙古国jiāo到你手上,我们兄弟才放心啊!”——一句话,跟着你混有肉吃! 未及忽必烈回话,又有一个宗王把海碗往桌子上一戳:“可不是么!四大王这么不慡快,竟像女人一般扭捏!我们兄弟已把性命托付给大王,大王还不肯给个明示吗?”说罢,借着酒意,已经嚷出几句粗话了。 此时于忽必烈而言,可真是甜蜜的纠结。他岂是不想当大汗的?我也觉得推脱三次,是该到表态的时候了,可他依旧不松口,给出的理由却也实在:“塔察儿叔叔、合丹弟弟,你们的心意我自然明白,我也常感念在心,每一晚都要思量几遍。可除了漠北诸王,漠南的宗王勋贵们,也不是个个都像你们这样心意坦诚。这种大事,需得宗王齐聚和林召开忽里台大会表决,我岂敢独断?否则,这是害了我呀!” 诸王不做声了,沉默起来,他们也明白忽必烈的担忧:眼下,就是漠南这一带,也有很多人的态度暧昧不明,大家都在观望,连六大王旭烈兀目前都保持中立。忽必烈若是仓促登位,却少有人响应,可怎么与阿里不哥抗衡呢? 过了一会儿,塔察儿突然大笑起来:“侄儿原是担心这个!这事jiāo由我,我即刻召集诸王,就在开平召开忽里台大会,推举你为新任大汗!我不信,以我斡赤斤家族的威望,他们敢不应命?……你放心,当初蒙哥汗不也是由拔都大王在金帐汗国拥立的?不也没在蒙古本部?事后大家不也都承认了?……侄儿,这事你得抓紧,阿里不哥那小子召集我们回和林,怕是下一步就要称汗了!要让他抢占了先机,你还有何名分?” 塔察儿说道点子上了!忽必烈就是想称汗,也不能自己提出来,得由一个年长诸王作为领袖来拥立,再通过忽里台集体表决,这样才能成事。此番,塔察儿已大大方方包揽了这个任务,算是了结一块心病。另一点他也点明要害,若是阿里不哥先称汗,忽必烈就十分被动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到时再动作,就是谋逆篡位!谁让忽必烈不是嫡幼子,在身份上也不占优势呢! 既然塔察儿如此表白,忽必烈也不再推脱:“叔叔恩德,侄儿没齿难忘!”虽未明白说,但也是默认了。 眼下事情明朗多了,既然大家的心思都已jiāo待明白,接下来就可以着手操作了。塔察儿慡声大笑,似乎对忽必烈的信任感到十分满意:“包在我身上了!你只管在开平大帐里备足好酒好肉!到时候,马奶酒要是不够喝,就是你的过错了!”——听这话,大有指点江山,让所有诸王那颜都俯首听命的味道。 “别的侄儿不敢保证,马奶酒、牛羊肉……一定让叔叔兄弟们吃个痛快!” * 忽必烈这么说,态度已经明朗,塔察儿等放心返回——终于不用担心站队的问题了。诸王大宴结束后,忽必烈依旧召集幕僚们举行秘密会议。这些藩邸侍臣快要急出病来:在忽必烈帐下用事多年,不就盼着这一天吗?谁能想到忽必烈重领兵权后不久,汗国会出现这种变故——多好的机会啊!蒙哥汗健在的话,谁敢动这种心思? 如果说,初唐玄武门之变,在一定程度上,李世民是被尉迟恭、房玄龄等谋臣宿将“绑架”着发动政变的话,眼下,忽必烈的境遇也差不多了。只有他当大汗,刘秉忠、姚枢这帮儒臣们“以汉法治汉地”,“以夏变夷”的夙愿才能实现。金蒙之战后,中原残破,百姓流离,忽必烈主政漠南多年,虽有所恢复,到底各地政令不一,无法全面推行汉法。如今是该有一位能主来收拾局面了。这不仅仅是儒臣们个人立身扬名的诉求,也是出于汉人士大夫兼济天下的道义和责任。 会议上,大家意见很一致,廉希宪、商挺等旧臣代表发言:“蒙哥皇帝奄弃臣民,神器不可久旷。圣主嫡孙,惟大王最长且贤,宜即皇帝位。”(2) 真金也劝道:“父王早年时,常思大有为于天下,眼下正当其时。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那木罕更bào力一些:“父王先登了汗位再说,到时候谁要是不服,揍扁他!” 问到我时,我也不含糊:“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 至此,忽必烈心意已决:大汗之位,我义不容辞了! 第30章 决定 塔察儿果然不负所托,以东道诸王之长,斡赤斤家族的名义向蒙古帝国境内的诸王那颜发布号令,召集众人来到开平参加忽里台大会。 除了先前表态的宗王,在塔察儿的感召下,还有一些宗王贵戚相继倒向忽必烈一边。盘点一番,三月时,赶到开平的诸王,有窝阔台子合丹、察合台孙阿只吉、窝阔台孙只必帖木儿——这些是西道诸王;东道诸王呢,有塔察儿、也孙哥、忽剌忽儿、纳邻合丹等;贵戚勋臣,木华黎曾孙忽林池、纳陈驸马、帖里垓驸马等等。 说实话,来此的诸王那颜的人数远不能和前几任选汗大会相比,到场的诸王中还有一些尚存疑虑,彼此之间还存在分歧。但事已至此,忽必烈已无退路。 正式的忽里台大会召开之前,诸王那颜们先举行了一场小型的贵族会议,目的就是统一口径,“内定”忽必烈为大汗。否则,若是忽里台大会上还意见不一,忽必烈太过难堪。在塔察儿的努力下,与会诸王终于达成一致:推举忽必烈大王为新任蒙古大汗! 说起来,忽必烈眼下也够寒酸,旧有大汗印玺还在阿里不哥手中,他只能自制一枚。得了,新绾印玺罢,能发号施令就行了,这也只是个象征嘛——说到底,还是靠实力说话,原有东路军已基本为忽必烈控制,除了阿里不哥,也就他拳头硬了! * 三月末,青草初发,苍huáng的原野上刚刚萌出星星点点的绿意。今年漠南回chūn较早,大地解冻也快,草也冒尖了。空广的大漠上,多了些许生气,也为即将召开的忽里台大会增添了喜气。 闪电河边,一处宽阔河滩处搭满了白色大帐,为首的斡尔朵最为高大阔敞,两翼的小宫帐如雁翅一般向两侧排开。大帐前面,九脚白毛大纛迎风飘扬,披坚执锐的宿卫驻守在大帐两侧。大帐前面的空地上,桌案已经摆好,就等与会的诸王那颜入席酒宴了。 大宴还未正式开始,侍从奴仆们还在准备酒肉,宗王们耐不住性子,已经结伴打猎去了。我留在大帐里也颇觉无聊,那木罕一招呼,我也跟着兄弟姐妹们遛马去了,反正时间尚早,闲待着做什么呢。 诸王贵戚参加忽里台大会,也带来了不少儿女,其中,宗王子嗣虽不多,但勋贵后裔倒不少。比如,成吉思汗时的“四杰”博尔忽的后裔月赤察儿、博尔术的后裔玉昔帖木儿,木华黎后裔安童、和童、硕德等,“四狗”之一速不台的孙子阿朮等等。 青年少年们聚在一起,也是赛马取乐,其中阿朮、玉昔帖木儿年长一些,与真金更合得来。月赤察儿、和童等人比那木罕只大一两岁,又聚成一拨。我呢,和姐姐茶伦、好友别速真等玩在一块儿,倒也快意。安童我却没看见,可能是帮着大人安排宴席呢吧。 男孩们跑得快,一头扎进林子里追着猎物去了,猎犬飞鹰紧随其后。我看见莫日根和布赫也跟在他们身边,应该是那木罕又把莫日根讨了来。 看着莫日根和布赫这一对冤家,我识相地远远躲了开,免得被它们纠缠。今天在场的少男少女这么多,我得保持形象,再不能出丑。 茶伦姐姐骑she出众,也策马跑到前面去了。我看看身边,只有别速真够意思,照顾我的骑术,慢慢跟在我身边。我俩又不着急打兔子,许久没见,慢慢闲谈也很惬意。 现在,格日勒已被我调.教得十分听话,我骑在它的背上,慢悠悠让它小跑着。展眼一望,视野是前所未有的开阔,天地宽广,心胸也阔朗。虽有冷风拂面,也十分快意。 “阿勒坦怎样了?长得可还壮实?”看到别速真,我突然想到了真金送给她的那只火狐,不禁问道。 别速真的小辫子柔柔地搭在脑后,脸上梨涡浅浅,见我问起阿勒坦,先是一愣,而后抿嘴一笑:“好着呢!只是贪吃,胖的不成形了!” 我脑补了一下小狐狸现在的模样,怕是胖成一个小肉球了吧,这么一想,心里直痒痒,忍不住撺掇道:“下次把它带来,让我宠两天!” 别速真“咯咯”地笑出声来,脸上一片明媚:“它现在胖得可丑了!公主不嫌弃就好……”顿了顿,又道,“哥哥们都在前面林子里,说不定会抓到更漂亮的狐狸呢!” “说的也是,咱们过去看看。免得去的晚了,好东西都送给别的小姑娘了!”说罢,我扬鞭在格日勒身上抽了一下,小马别扭地嘶叫一声,放蹄跑出去了。 “公主慢点!”别速真在我身后喊着。 练了一年多,我的骑术也jīng进不少,现在敢放马驰骋了。这种畅快的感觉才叫骑马。虽然在马背上颠簸不已,我却兴奋地全无察觉。袍襟被劲风chuī得猎猎作响,脑后的小辫子啪嗒啪嗒地打在肩上。我只觉两肋生风,好像在云端疾驰而过一般,看看高远的天空,我又感到一阵儿晕眩,宽广的大地无边无尽,马蹄也无止无歇。 不知何时,那木罕竟骑马从我身边掠过,笑嘻嘻道:“骑得不错嘛。”这货在我身边炫技,身子一扭,腾空一翻,竟是仰躺在马背上,还得意洋洋地向我chuī着口哨,又向我身旁的别速真笑道:“别速真,跑快点!别让察苏拖后腿!真金他们打了好一批猎物,狍子、白狐、天鹅一堆一堆的,就在前面,去晚了可就没有喽!” 小孩子心眼实在。那木罕应是无心之言,但一听到真金的名字,别速真就下意识地加快了速度,催着马超了上来,几下就把我甩在身后。 她喜欢真金,就让她多看两眼吧。我也不阻拦,只是内心欢喜,在她身后笑道:“别速真快点去!我跑不快,你替我挑只小狐狸。免得那木罕看上了哪家漂亮小姑娘,就拿去送人情啦!” 那木罕听到我打趣他,不乐意了,从马背上直起身,竖着眉毛向我吼道:“胡说八道什么!”他一生气,又坐正身子,快马加鞭甩下了我们。 别速真和我见状,都哈哈大笑,冷风不甚灌入口中,登时岔气,肚子一抽一抽地疼。我捂着肚子,对别速真笑道:“我骑不动了,你去前面看看罢,看能挑到什么好玩意儿。我在后面慢慢跟着。” 别速真也不多言,打马朝前去了。 身边没有别人,我倒也不怯,大家都在周围,前面林子遥遥可望,走不丢的。可我实在累了,身子被颠的如散架一般,屁股也硌得生疼。就跑到一处缓坡,下马来歇息。想待一会儿就回去——大宴应该快开始了罢。 在草坡上铺上一块毡毯,我仰面躺下,静静地望着蓝色天空。格日勒在我身边站着,不时低下头舔舔我的脸。 脸上黏糊糊一片,我不禁皱眉,这货怎么跟布赫一样啊?推了它一把,它赖呼呼地还不肯走,黑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深情款款的看着我,看得我心痒痒。我只得双手抱住它的头,用脸贴着它的脸好生柔抚一阵儿。 格日勒在我身边蹭了半天,才甩甩尾巴,心满意足地绕到一边待着去了。我靠在缓坡上,枕着胳膊,望着蓝色天幕,心情也慢慢舒缓下来。 一会儿忽里台大会召开,忽必烈继了位,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穿越以来我心里悬着的包袱终于要落地了。虽说忽必烈肯定与阿里不哥有一场恶战,但想想历史上的元世祖的威名,必然是他笑到了最后。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担心。眼下,基本解决生存危机了。 然而,让我纠结的是,如果历史真的是一成不变,忽必烈登了汗位会怎样?会和教科书上所说推行野蛮的四等人制吗?会残酷压迫汉人同胞吗? 我一时困惑不已。就眼下看来,忽必烈帐下幕僚虽族属各异,但汉人也不在少数。他对儒学虽未像真金那般笃信,但对儒臣如姚枢、窦默等人,还是给予相当的礼遇。怎么后来态度会变得那么恶劣?再者,若是真金能登大位,依他对汉儒的态度,应该也不会如此啊?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用手摸摸心口,我的良心又捡回来了。虽然成了异族剥.削阶.级的一员,我内心总是有点不安。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忽必烈的元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受人唾弃的王朝吗?而我也安然作其中一员吗? 虽然没有改换历史的能力,但在一定程度上改善汉人的命运,我大概还能做一点的吧。无法像政客一样操纵大局,但我至少能给当局者施加点影响——嗯,影响有影响力的人吧!比如,忽必烈、真金? 想到这里,忽然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对模糊的未来又多少有点恐惧。我虽能力有限,但也不愿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米虫,悄无声息地湮没于历史之中,更不想看着这个朝代走向沉沦。眼下,我若做些什么,它也许能比教科书上更好一点——哪怕只好一点点呢? 心里渐渐明朗起来,以后就从培养自己开始,增qiáng技能,首先成为对huáng金家族有用的人,才能让忽必烈,让众人更重视我,自己的话才能有分量。 内心一下充满了希望:这个时代本可以更好一点啊! 我不再纠结,攥紧拳头,一下子从草坡上跳了起来,向着天空大喊一声:“大丈夫应如是!” 而后,伸展双臂,仰头承接远天撒下的金光,我闭着眼轻轻呼了口气,内心里是久违的平静安详。 “大丈夫应如何?” 我还维持着伸展双臂的姿势,这清冷冷的一句话却突兀地跌入耳际。哪里想到这里会有人呢,我被唬了一跳,咕咚一下跌坐在地上。 唉,今天还是出丑了!我好不气恼,用手一撑站起身,拍拍身上土屑,没好气地望向那人。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吓我一跳……” 安童嘴角噙着些许笑意,跳下马,大步走来。他步履轻捷,乌靴落地无声,像是怕把青草踩坏一般小心轻柔,蓝色袍角拂过草叶,不着痕迹。 “姨夫叫我召集你们回去,大宴马上开始。我还要问你为何一个人待在这里呢?” “这片地方舒坦,我一个人多待会儿嘛,走罢走罢,快回去!”我拉过格日勒,翻身上马,生怕他再问我刚才那句话。 安童见我避开刚才的话题,也不再多问,只是骑马追了上来。 第31章 称汗 我回来时,忽里台大会都要开始了,真金他们早已提前回来,寻不到我正着急着呢,看到安童把我寻回来才松了口气。 察必见我急匆匆回来,气得用指头狠狠戳我额头一下,我心虚的做个鬼脸,乖乖等待指示。其实我一向都挺靠谱的,但今天这么个历史性时刻我反倒不靠谱起来,还好没有耽误大事。 察必一边操持着会后大宴事宜,一边命豁阿和阿兰母女为我整装打扮。 换下了简便的骑装,我被套上了一件长长的蒙古袍,大红色的面料,袖口还嵌着金丝,金光闪闪,颇有土豪的气息。腰上围上紫帛系腰,袍服就不那么臃肿了。红色和紫色搭配在一起,颜色艳丽,华贵异常。虽然我只有十一岁,又生的瘦小,没有什么曲线可言,但穿上这些袍服,扎系整齐,倒也显得人光鲜亮丽。 不一会儿,颈上、头上就被阿兰她们戴满了珠玉宝石,额前头饰上的东珠尤为耀眼夺目。我对着银镜,看着自己这一身珠光宝气,被晃得眼晕。再打量打量自己的面庞,脸色还是略显苍白,但颊边带着一抹微红,比先前气色好多了,而且眼睛澄澈,明亮有神,充满了小孩子的朝气和活力——这都是体质改善的结果。 外面喧声震天,大会像是要开始了。我跟着额吉一道出去,只见帐幕群的前方早已搭起了一个七尺高台,上面供奉着绣着苍láng白鹿的旗帜,摆着全羊和马奶酒作为祭品。 高台下面围满了披金戴银的诸王贵族,人声鼎沸,喧闹异常。虽说是忽里台大会,却也不像汉人那么讲究礼制,周边乱哄哄的,并无秩序可言。 见我出来,大姐月烈早已过来,把我带到了高台远处一角,真金、忙哥剌他们都在这里,还有安童、玉昔帖木儿等勋贵子弟。大家都兴奋地观望着,眼睛瞄着高台,就等忽必烈出来。 过了一会儿,喧哗声渐渐变小,藩邸侍卫阔阔、燕真等先行过来,再看后面,却是阿里海牙等人簇拥着忽必烈走来。蒙古人尚白,忽必烈今天穿了一件白毛子金丝宝里服,头戴白藤宝贝帽,衣着颜色虽然素雅,但袍面上绣着的金丝云纹却闪着灿灿金光,帽顶镶金,全身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萨满巫师在前面引路,忽必烈一行人走过白毡铺就的地毯,登上高台。 待忽必烈出现在高台上,台下就响起热烈的欢呼: “忽必烈汗!忽必烈汗!忽必烈汗!……” 忽必烈在萨满巫师的导引下,端起金樽,右手蘸酒,先后祭天、祭地、祭祖先,而后又蘸着酒液在自己额头上点了一下。高台下的诸王那颜也端起酒杯,依样行礼。礼毕,众人又喧嚷起来。 在一片欢呼中,宗王塔察儿首先率领与会诸王向忽必烈俯身行礼,而后,塔察儿把一纸文书jiāo给了忽必烈的宿卫士阿里海牙。阿里海牙当众宣读,我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出内容是蒙语写就的即位诏书和成吉思汗的大札撒。之后,又是由塔察儿带领着诸王那颜宣誓效忠新汗,而后齐齐下跪,三叩九拜,我们几个子女也跟着跪拜下来。 忽必烈笑着叫大家平身,朗声宣布:“至高的长生天在上,统领万物众生,光辉普照不儿罕山。今天蒙受诸王那颜的眷爱,推举我为新任蒙古大汗!我将继承圣主成吉思汗的伟业,开疆拓土,让阳光照耀的每一寸土地都成为大蒙古国的铁蹄所及之处。我愿将所有财物,与全体臣民共享……” 话音落下,就听乐声响起。号角声、马头琴、大琵琶、云板、锣鼓齐奏,乐曲大气沉浑,气势雄壮,直入云霄。 忽必烈站在高台上俯视众人,衣袍飘动,意气风发。此时,他已经成了新任蒙古大汗,虽说这个大汗目前并未得到全蒙古的一致认可,甚至有点“自封”的味道,但也是由塔察儿等诸王那颜拥戴而立的,也有权威号令诸人。从现在起,他再也不用做那个俯首听命的王弟了,他已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个人,并且,在不久的将来,声名将会响彻整个欧亚大陆。 我抬头望了望高台上的忽必烈,突然感觉这个阿爸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他浑圆的脸庞上犹带笑意,但身上的气质却正发生着微不可察的变化,眼底透露的,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威严。我的身体不由得战栗一下:从此以后,他就是君父了!于我,不仅有父女之情,更有君臣之别,此间分寸,一定要把握好。 即位仪式过后,大宴正式开始,忽必烈走过白色毡毯,坐在裹着九张白色马皮的雕花宝座上,随后,诸王纷纷入座,大碗酒肉都端了上来。酒席一开,气氛更活络起来。诸王们纷纷向忽必烈敬酒,向新任大汗庆祝。忽必烈心情很好,一一饮下了,还亲自回敬塔察儿,也让塔察儿赚足了面子。 众人对忽必烈的称呼从“忽必烈大王”一下子改成了“大汗”,名字都不敢随便叫了。我听了之后,一时还难以适应。连向他敬酒时那句“父汗”都叫的别别扭扭,好在忽必烈今儿心情舒畅,倒也不以为意,还痛快地把我敬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 大宴一直持续了十多天,诸王那颜们尽情饮酒、歌舞、游猎、赛马、摔跤……不亦乐乎,待回到各自封地前,与会的诸王那颜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高高兴兴地把金银珠宝捧回家了。这也算是拥戴忽必烈称汗得到的首笔收益吧! 四月份,忽必烈才颁布了正式的即位诏书,也开始自称为“朕”了。不同于称汗时的蒙古文书,这份诏书是由藩邸旧臣王锷写就,大体阐述了忽必烈的治国方针:“朕惟祖宗肇造区宇,奄有四方,武功迭兴,文治多缺,五十余年于此矣……爰当临御之时,宜新宏远之规。祖述变通,正在今日。务施实德,不尚虚文……建极体元,与民更始。朕虽不逮,更赖我远近宗族、中外文物,同心协力,献可替否之助也。诞告多方,体予至意!” 这份诏书一经颁布,藩邸旧臣都欢欣鼓舞了。忽必烈在阐明自己即位的合法性之后,就向天下宣布:“俺要改弦更张了!以前先祖们都是马上得天下,而今俺要以文德绥海内!”所谓“祖述变通,正在今日”,就是告诉大家新任大汗会在继承蒙古传统的同时,用汉法治天下。这对汉儒们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金蒙混战四十年来,终于出现一位愿意“兴王道”的贤君啦!俺们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有望变成现实啦! 忽必烈即位后不久,就派出百名急使奔赴和林等地宣谕:老哥我已经即位称汗了!然而,阿里不哥并未款服,四月份,就在和林召开了一次忽里台大会,由阿速台、玉龙答失、阿鲁忽等诸王拥立称汗。至此,蒙古形成了两汗并立的局面。 得了,眼下这局面必得以战争收场了。当然,忽必烈首先做的,是迅速组建领导班子。在中央,设立了中书省及六部,由汉人王文统、张文谦分别担任平章政事和左丞;地方则设立宣抚司和宣慰司。我大致瞄了一眼,这些中央和地方要员,大部分都是忽必烈的藩邸旧臣,其中以汉人居多,姚枢、窦默、子聪和尚等被委以要职。看来汉人对忽必烈的投资开始返利了!而且,让我放心的是,目前忽必烈并未出现排挤压迫汉人的倾向,我也没有发现所谓的“四等人制”。 至于后宫和子女,也分得明白。察必是正妻,自然成了忽必烈的正位大哈屯;真金、那木罕我们几个儿女也都成了大汗位下的“王子”、“公主”,虽未取得正式封号,但都得到了各自的食邑分地。得了,我真的成了不劳而获的封建剥削者了! 即位之后,忽必烈一边抓好经济基础——劝课农桑、恢复农业生产、鼓励商业贸易,一边还要搞好上层建筑——内立省部,外设监司。他用中原王朝传统的政府机构代替了蒙古汗庭的断事官,也就表明自己要另立门户,彻底甩开汗庭单gān了。 期间,忽必烈并未放弃同阿里不哥和解,但双方多次jiāo涉无效后,忽必烈就下定决心调兵备战。在蒙古人心中,想要一个人彻彻底底的臣服,就只能用拳头把他打趴下。 不过,在这之前,忽必烈还要做一件事:组建自己的怯薛军。想要打仗,首先要准备好侍卫亲军,保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当然,怯薛军还可以提供除了护卫以外的饮食、文书、翻译、衣服、车马、弓箭、鹰犬等全方位服务的。既然身在开平,无法继承前任大汗的怯薛军,就只能自己另搞一套了。于是,开平的夏季,一大波出身于勋贵家族的小鲜肉纷纷来袭。 第32章 赛马 开平城外的草地上,大汗和诸王的大帐如雁翅一般排成两翼,浩浩dàngdàng地铺排在宽广的草地上。大汗的金帐排在最前,帐篷两侧驻扎着威武彪悍的军士。金帐上面盖着绣着古勒格尔花形的红色天鹅绒搭盖,毡包的金顶闪闪发光。大帐正门前左侧是绣着飞鹰图案的九足白毛大纛,右侧是成吉思汗惯用的武器苏鲁锭长.枪,枪尖下边有圆圆一圈鬃毛迎风飘舞,那是用九十九匹枣骝公马鬃毛做成的长缨。 忽必烈完全继承了大汗的宫帐规制,虽是草创之际,这些东西却不含糊,都搞得有模有样。这帐幕群的阵势和当初蒙哥汗外出驻牧时的营帐一样宏伟,眼下再配备上怯薛军,大汗的必备要素就集齐了。 这不,金帐前方的广阔草地上已经围满了人群,诸王勋贵乌压压地围成一片,众人都向远处观望着。眼下,场中正进行着激烈的赛马。数十个选手早已扬尘而去,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看谁第一个打马归来。 忽必烈高坐在北面的虎皮宝座上,兴致勃勃地向场中观望。他现今刚即位一个多月,当大汗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呢。 今天的比试并不是单纯的比赛和娱乐,而是为了选出宿卫士——怯薛军。蒙哥汗的怯薛军已经扶灵柩回和林了,所以忽必烈不得不另选一套。 所谓怯薛,就是轮番宿卫的意思。早在成吉思汗时期,就拣选万户、千户、百户等那颜的子弟万余人充任宿卫。这些宿卫都被分为四队,由成吉思汗的“四杰”——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家族分别统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怯薛。普通的宿卫称为怯薛歹,他们的头头就是怯薛长,一般是由四大家族领任。虽然怯薛gān的是保镖的活,但也不止于此,他们还可以参与行政军事决策等,绝对是个炙手可热的差使,一般都是大汗信得过的勋贵子弟才能充任。 万余人的队伍当然不能由比赛来一一拣选,他们当中有八成是散班。此次比赛主要是选出一些负责贴身护卫的怯薛歹,如带刀侍卫“云都赤”、门卫“玉典赤”、箭筒士“火儿赤”等等,至于掌管饮食、衣服、鹰犬、马匹的怯薛歹,就不用这么认真考校了。而四大怯薛长,基本是出自四大家族的,但总也要比试一下以示公正,也好让众人望服。 这次参选的勋贵子弟年纪都不大,小的十二三岁,如安童、硕德、不忽木等,年长的也就十九、二十左右。忽必烈旧有的藩邸侍从,如阔阔、燕真、董文忠、董文用兄弟等,由于信得过,不经拣选,直接就能充任怯薛了。 今天安童参选,他的母亲帖木伦,弟弟和童、坚童,妹妹别速真等都一同前来。对于比赛结果,大家并不担忧,安童是勋贵家族出身,又是察必的外甥,骑she也没得说的,性情又稳重,不选他选谁呢。 我和几个姐姐,别速真等女孩们坐在一起,男孩们如忙哥剌、那木罕等,早挤到前面看比赛去了。女孩们不像男孩们那么跳脱,我们几个一边抛着牛羊拐骨做成的“嘎拉哈”,一边抬头望两眼。骑手们去了半天,也不见踪影,我们又埋头玩了起来。 三姐茶伦的玩得熟练,抛起一个嘎拉哈,用手在地上一攒,就抓起了四个,看得我直心疼。低头数数荷包里的东西,嘎拉哈就只剩一个了,再玩下去,我就只能用玉珠子、银锭子充数了。 别速真也赢了一大把嘎拉哈,我积攒的存货基本都被她和茶伦赢光了,却还催我赶紧把剩下的都摆在地上。 我皱着眉,把仅有的一块拿出来,又搭上两块银锭,还特地放两块大的,嘿嘿,看她小手能不能抓起来。 “公主可真大方啊!”别速真看我放上了大块头,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 “那是。”我洒脱回道,心中还有成算。瞅瞅她的小手,也不比我的大多少嘛,这回她可不见得能抓得住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话音刚落,手迅速将一个嘎拉哈抛得老高,我眼睛正往上望着,她那只手却如旋风一般在地上一扫,我最大的那一块银锭子就不见了。再看那块飞起的羊骨就要落地了,我刚要庆幸,却见一只小手抄过去,“哐当”一声,骨头和银子闷闷地撞在一起。 我目瞪口呆,自己仅剩的一块嘎拉哈还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最大块的银子却已落入别速真手中。她还拿在手里上下抛着,笑眯眯地向我显摆。好丫头,有了银子就不要骨头了!就给我剩一块骨头叫我可怎么愉快地玩耍? 我一怒,扑上去就要收拾她。小丫头被我扑倒压在身下,还咯咯地笑个不停,手死死抓住银锭子不放。我双手向她肋下挠去,她更是眯着眼,笑得喘不过气来,腮边都变得通红了。白嫩的脸颊色若桃花,惊艳照人,猛地晃入我的眼中,我一愣,只是按住她的肩膀,怔怔地望着她。 “还真是好看呐。“我心里琢磨着,心思跑出几里远,身体却猛地被人拽起来。 “察苏,你作甚么?这样欺负别速真!?”真金把我拉到一边,忍不住斥责了两句,“这么多人在这儿,成何体统?” 我打了打身上的尘土,哂笑一声:“没事儿,反正没人瞅我们,大家都看比赛呢!” 话音刚落,却觉得不对劲,一抬眼,真金正板着脸瞪着我呢。这位好脾气哥哥今天脾气好像并不好。 别速真见状,笑着上来劝道:“真金哥哥别生气,我俩真是在玩闹,刚才我赢了公主的银子,她就急了……” 小姑娘的红脸颊如雪里寒梅,任谁看了都无法不喜欢,真金看着她的脸,果然不说话了,明显怔了一小会儿。 别速真看着他出神的面孔,话也一时噎在嘴里,慢慢地低下头去。 真金也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微微一笑,神色又恢复如常,拍了拍我的头,有些无奈道:“今儿看在别速真的面子上不说你了。以后可要注意分寸。” “知道知道。”我狗腿地应和着,又笑道,“骑手们快回来了吧?咱们去看看。”不等真金回话,就开溜了,正好遇着茶伦,正叫我我们过去看比赛呢。 因为赛手里有安童,别速真才忘了真金这茬儿,又看了他一眼,就跑过来追上我。真金慢慢跟在后面,也不着急。他如今十八岁,可是越来越君子了,端方得不能再端方。 见我过来,围观的宗王勋贵们都纷纷避让开,我和别速真因而得以选个好位置。扶了扶帽檐向远处一望,草地上烟尘滚滚,不辨人影,但人马喧哗的,就知道赛手们快要近了。 终点线处的红绳不安地抖动了两下,又兴奋又忐忑地等着第一名来冲破它。 我转头瞅了别速真,她的脸依旧红着,却全然无觉,一双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似是在凝神,又像在出神。 “如果安童赢了的话,你可要请我吃一顿啊!到时候就轮到你大方了。”我用胳膊推了推别速真。 她也不看我,只是含糊应道:“开平城里馆子,你随便说一家都可。汗城里吃不到的,我就让人去别处买了来,保管你满意……” “好啊!”我知道她心不在焉,也不多问,回了一句,眼睛便转回到赛场中。 周围的喊声越来越大,渐渐的,弥漫的烟尘中浮凸出几个模糊的轮廓,似是有一骑当先而来,远远甩下其余几人。 我的心不由得砰砰跳了起来,又往前迎了几步,想看个真切,却又被终点处的裁判官拦住。 阔阔笑着把我抱到一边,好言劝道:“公主别靠的太近,一会儿奔马过来,速度太快太危险,小心冲撞到您。” 我不由得瞄了一眼,果然终点线前方十多丈远处都空了出来,留给骑手缓冲减速用的。 听话的后退到一旁,我继续认真观望,没记错的话,安童骑得是一匹枣红马,很好辨认。 “近了近了!”男女老少兴奋地喊了起来。目测一下,为首的那一名离我们大概几十丈远,只是奔马裹着烟尘,看不出颜色。再一细瞧:嗯?马背上无人?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心跳更剧烈:安童不会被马甩丢了吧! 用力拽了拽别速真,我指着那空空的马背,急促问道:“你哥哥呢?” 小姑娘倒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地,指了指马腹一侧:“你看!” 我用手遮住眼前阳光,眯眼望去,只见一个少年用腿一上一下地勾住马腹,整个身子竟悬空地贴在马身左侧,手里握着鞭子,攒成圈在马耳边快速地晃着。因为比赛是奔马,马背上光秃秃的,并无鞍鞯脚蹬之类的用具,几乎没有可以借力的东西,全靠那骑手的双腿夹住马腹。可那骑手身轻如燕,整个身体就像一片树叶一般黏在马身上,意态悠然,看起来毫不费力。 我不由得惊愣了,屏住呼吸,眼睛直直盯着那人:天哪,这双腿得多有力气!这个姿势也是够酷炫了。 “想不到哥哥竟会用这一招来催马,他也是发了狠的……”别速真也喃喃叹道。 我这才恍悟过来:这小子用这么个姿势,并不只是为了耍帅,原是能助跑的!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为首这匹枣红马和蓝袍小骑士身上,甚至有的人已经高喊起安童的名字来。 我又兴奋又紧张,几乎都忽略他身后尾随而来的数十名小骑手,他们也个个伏在马身上,全力准备冲刺,只是再怎么较劲儿,也得胜无望了。 我又向后面望了几眼,寻找另一个身影:不忽木今天也参赛了,不知能跑个第几名? 轰轰——轰轰——轰轰—— 数十名骑手如战地惊雷,如席卷天地的怒cháo一般层层叠叠地涌来。看着为首那个人轻松地把对手甩在身后,我和别速真都兴奋地跳了起来,一起挥手喊着“哥哥”。其他部落的如弘吉剌部、怯烈部、汪古部的年轻小姑娘们,也都欢呼着自己看好的骑手的名字。 突然想到应给第一名敬杯酒才是,我急急地转身寻人,却也来不及了,赛手马上就要冲过来了! “公主,酒在这里。”我正着急呢,不知阿合马从哪里钻了出来,满脸堆笑。 他还真是能心思乖巧啊。我看着他,又气又笑的。现在他都是地方的转运使了,也是朝廷的理财官员,这溜须拍马的脾性却改不了。 “阿合马,你有心了!”我倒了碗酒,捧在手里,笑着谢过他。他果然笑得更灿烂,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像朵老jú花。 我只觉有些厌恶,也不想再看他,端着酒准备走,正在此时,耳边仿佛炸开了惊雷一般,人群循着一个方向轰然跑去。我手中的酒碗差点掉在地上。四下一望,骑着枣红马那个赛手已经冲过终点线了,再往后看,后面几人也依次跟了上来。别速真也不见了,应是跟着人群跑到前面去了。 狠狠瞪了阿合马一眼,这货害的我错过了最jīng彩的瞬间,心里后悔不迭,捧着酒赶紧往前面追去。 我来迟了一步,此刻冠军已被众人灌了好几碗酒,抬起来抛到空中。小骑手身体很轻,像个蓝色纸鸢一般在空中飘啊飘的,被人抛了几个来回,兴奋地呼喊着打着口哨。 捧着酒碗,我笑眯眯的望着空中的蓝影,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也不急着凑上去了,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就让他先高兴一会吧! 和大家一样,我无心去理会亚军季军是谁,众人的焦点都在第一名身上。 身后又有马蹄声响起,我下意识挪开身体,躲得急了点儿,险些跌倒,马上不禁有人惊呼:“小心!” 这声音有些熟悉,我一惊,猛的一抬头,不由得怔在原地。 踏过终点线的第四匹马同样是匹枣红马,上面同样坐着个蓝衣少年,一样的挺拔英武,此刻却无人关注。而他似乎全不在意,只是在马上微微倾身,面带关切地望着我询问道:“没事罢?” 我怔怔看着他,愣愣地叫了一声:“哥哥?”左右一看,并无他人围上来,连别速真都不在这里,心里立刻变得无比酸涩。 安童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失落,只是微微一笑,我心里却更不舒服了:他是装的吧,男孩子都争qiáng好胜啊! 他却没有觉察出我的心思,只是gān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向我走来,笑问:“这碗酒是留给我的?” 第33章 用心 我捧着酒碗,涩然一笑:“是……也不是。” 安童闻言一怔,望了望那个得胜的小骑手,又转头看我,会意一笑,也不再说话,竟毫不客气地从我手里取过酒碗,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仰头一饮而尽。 “我就当你是敬我的了,”他抹了抹嘴角,笑问,“别速真呢?” 我向那边努努嘴:“看第一名去了!” 安童把马匹jiāo由旁边侍从,拍拍我的肩:“咱们也去给月赤察儿道声喜罢!” 原来那个第一名竟是月赤察儿。他是“四杰”之一博尔忽的后代,也是家世煊赫。他得了第一名我倒无所谓,只是安童竟如此不把胜负放在心上,还有心给他人道喜,我就觉得十分怪异。 沉默着走了几步,我忍不住抬头问道:“哥哥,你为何不用月赤察儿那个姿势催马,以你的骑术,得个头名不在话下啊!” 安童却不以为意,边走边说:“第四名也不错,也不见得非得争头名吧。” 我无奈地跺跺脚,也懒得和他计较,只是纳闷: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正是活力四she,争qiáng好胜的年龄。他为何总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个青chūn少年。 想想别速真该失望了,我不由得对安童生出几分怨念。 我在这里腹诽着,他那边似乎一点也没觉察到,一路上跟诸人打着招呼。他认识的人还真不少,也有关系好的,捶捶他的肩膀安慰着:“别在意,那小子赢了是一时侥幸。” 大家围观冠军的兴头弱了些,见我过来,纷纷行礼让路,也有心思灵巧的,以为我要给月赤察儿敬酒,早把酒碗准备好递上前。我也只好接了过来。 忽必烈竟也在这里,见我过来,笑呵呵地拉过我说:“月赤察儿得了头名,让我的小公主也羡慕得紧啊!”又拍拍我的背,“去给我们的小巴图鲁敬一杯罢。” “月赤察儿谢过大汗、公主!”小伙子以手附胸,恭敬地俯身行礼。 待他起身站好,我才看清他的模样:他的年纪与安童相仿,面容显得更稚嫩一些,黝黑肤色,浓眉大眼的,五官也生的端正整齐。眼里有火,脸上有光,浑身透着少年的青chūn活力。 他脖子上已经围了五六条哈达,我用眼睛向周边一扫,却是有一群小姑娘远远地看着他,眼神热辣而专注。啧啧,这小子年龄不大,却已赢得一大片芳心了。 我上前一步,郑重地把酒碗递与他:“这一碗酒,敬给今天的赛马英雄,我们的巴图鲁——月赤察儿!哥哥请喝光这碗酒吧!” 月赤察儿听了这话,眼神更加明亮,像是有簇簇火焰在燃烧,骄傲自豪的神色藏也藏不住,我看着他这般模样,心里也忍不住赞叹了几声。 他谢过我,双手接过酒碗,单膝跪地,一饮而尽,而后站起身来,豪气地拿着空酒碗向周围晃了晃。围观的众人又爆发出阵阵喝彩声:“月赤察儿,好样的!”连安童都拍着手,微笑示意。 忽必烈捶捶他的肩膀,笑道:“赛马你得了头名,午后的she箭比试更要出彩才是啊!”月赤察儿脸上一红,不免又谢了一回恩。 我敬过酒就悄悄退下,眼睛一扫,却看别速真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怔怔的望着场中,手里还捧着个酒碗,里面rǔ白的马奶酒一晃一晃的,还满满的。 我忙跑过去把她拉过来,安童见她还捧着酒碗,微微一笑:“这碗酒不敬头名勇士,难道是给哥哥留着的?” 哪知别速真眼睛一红,憋着嘴委屈地埋怨道:“哥哥明明可以得第一名的,为何不用那个姿势催马?” 嗳呀,这小孩子倒是更较真,许是看着大家都围着月赤察儿贺喜,心里有点失落了吧。 安童把酒喝了,哄了妹妹一阵儿,小姑娘才把眼泪收了回去。 不多时,便有侍从安排酒宴,已近中午了,众人要先饱餐一顿,好有jīng力继续下午的she箭比赛。 真金也过来找到安童,兄弟俩走在一旁悄悄地说着话,我和别速真尾随其后偷偷听内容。 两人并肩走着,好一对秀颀挺拔的少年,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由衷的赞叹:还真是赏心悦目啊。 果然是真金更懂他,低低开口,道破他的心思:“用那种姿势催马,即便赢了,也不见得有多光彩。我知道你只是不肯……” 安童轻轻一笑:“月赤察儿心高气盛,若是挫了他的锐气,伤了和气,便不美了……要不,即便不像他那般催马,我也未必……”话没说完,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自信。我和别速真同时惊在原地,互相望着愣了半晌,同时恍悟过来:莫非安童是故意的? 而后,快走几步追上他们,继续偷听悄悄话。 真金笑着捶了他一把,语气颇有些无奈:“我就知道,你心思最是周全,倒是遂了我父汗的意了……” 安童停住脚,笑意收敛起来:“月赤察儿幼年丧父,大汗怜惜他,也有意重用他,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再者,以后入了怯薛,都是同僚,非得争个一二,反倒伤感情。” “所以你就屈居第四,连第二、第三名也一并送人情了?”真金笑着审视自己的小表弟。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哥哥啊。”安童偏过头一笑,不期然看见我俩,立刻收回笑意:“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我身上沸腾奔涌的腐女血液霎时凝固,咬咬牙,无赖地回嘴:“你们又没说不许我们跟着?” 别速真也委屈道:“哥哥明明能赢,为何非要让着月赤察儿?” 安童不由得皱了皱眉,敷衍了一句:“你还小,不懂呢。”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你年龄多大似的!又不禁插嘴:“不是别速真不懂事,而是你太懂事了!哥哥你这样用心,难道不累吗? 安童脸色蓦地一白,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眼里的神色浮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金见状,忙岔开话题:“好了,别多说了!咱们快走罢。一会儿大宴快开始了!” * 午宴过后,侍从清场。接下来就是she箭比赛。怯薛担任大汗的防卫工作,轻骑和she箭是最重要的两门技艺。这次比赛忽必烈也出手阔绰,豢养多时飞禽都被带至场中,只等一会用来考校各人的箭术。 比赛难度还是相当大,没有固定靶项目,直接考察马上控弦的本事。侍从们已圈起围场,让选手们一个个入场。 五六只飞禽一并被放开,呼啦啦地飞上天去,待飞到一定距离,才允许选手去she杀。安童骑着马轻身入场,挽着一张复合弓,手里捏着三支箭,瞄着天空里的飞影一放。 角度选的很好,力度也足够jīng准,三支箭奔着不同方向离弦而去,如流星般锚在飞禽身上,两声哀嚎过耳,果有两只扑棱棱掉了下来。他看也不看,手向箭筒里迅速地又摸出三支箭,腰身一拧,胯下枣红马立时心领神会,拐了一个圈,又对着天空张弓一放,天上余下的四只飞鸟又掉下来两只。还有两只仓皇疾飞,拼命地振翅,虽没被she中,却也成了惊弓之鸟,翅膀虽奋力扑扇,力气却越来越弱,眼看着一点点下坠。 安童眼里寒光闪现,双腿一夹马腹,一边拈弓搭箭,一边催着马疾跑了几步,身体灵活自如地控马,手上却不含糊,嗖的一声,长箭离弦而去,正中惊鸟。 箭筒已空,安童拍拍马,洒然退场,莫日根却从他肩上振翅而起,忙不迭地替主人寻找胜利品。数一数,六只鸟she中了五只,唔,不错的成绩。 众人都欢呼着为他叫好,月赤察儿也走过来笑着和他击掌,面上藏着几分落寞,这一轮两人打个平手,他不免有些失落。 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结局。箭术上,月赤察儿和安童并列第一,硕德,巴林,不忽木等成绩也很可观,名次虽有先后,但作为怯薛来说,个人专业技术都过关了,再有大领导审批,就可以领证上岗了。 安童不免被人灌了几碗酒,脸上也浮出红晕,别速真亲热地挽着哥哥的胳膊,一路说笑着走来。我见这二人都是满脸笑意,心里也跟着欢喜,捏了捏别速真的脸蛋笑道:“这回你可满意了吧?这么高兴,好像得第一的是自己似的。” 别速真笑弯了眼睛,歪着头看哥哥:“这样做才对嘛,有本事为何藏着掖着?” 安童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笑而不语。虽然克制着,眉间眼底都还透着喜色。显然,众人刚才的欢呼喝彩让他很受用。他再有城府再沉得住气,事关荣誉的事,心里还是在乎的。而且,经此一事,也可以看出他目前的人望如何了。 一场比赛用来jiāo好未来的同僚,另一场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和人望,这么一算,他也不亏。啧,这小子,还真是心思深沉,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我越发不敢小觑他了。 这样的结果也是忽必烈喜闻乐见的,毕竟安童是他外甥,到时任用怯薛官,他也不想被人说是任人唯亲,如今安童的能力大家都看在眼里——他并不是个“高衙内”。 选拔大会后的第三天,忽必烈公布了怯薛官的任命结果:月赤察儿、巴林、硕德、安童、不忽木等人都被充入怯薛。安童以木华黎后裔的身份领任第三怯薛,为怯薛长,位居百僚之上。其他怯薛长也都有任命。至于月赤察儿,也被编入第一怯薛中任执事官。 安童以十三岁稚龄担任第三怯薛长,我虽然惊讶,却也能理解。他少年老成,处事稳重,又得人望,按忽必烈的话说,就是“识大体、有气量”。至于月赤察儿,忽必烈虽看重他,但还嫌他年少气盛,并未像安童那般直接任命为怯薛长,而是准备先放到怯薛军里磨练几年再说。毕竟是执事官,说来也不算薄待。 由此,忽必烈的怯薛军基本成型,汗庭各种建制也逐步走上正轨。登极御宇,对他而言只是个开始,随着大汗名号加身,一系列难题接踵而至。我所能感受到的,不仅是来自阿里不哥的军事压力,还有对漠南中原一带的治理问题。唯有有效地掌控自己的土地,才称得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汗。 继四月忽必烈选拔怯薛之后,五月,他正式建元“中统”,历来蒙古大汗中,他是第一个采用传统中原王朝年号纪年法的,这也是推行汉法的重要举措。建城池、用汉人、收赋税、建年号……忽必烈已奔驰在汉化的大道上一去不返。这也注定他与以阿里不哥为首的保守派势不两立。 第34章 评价 风上好的鲜奶制成的鲜酪安静地卧在银碗里,上面淌着一层薄薄的蜜汁,像是给白瓷镀上一层huáng釉一般。我一瞬不瞬的盯着这诱人的奶食,而额吉察必只是耐心地调弄着,并不理我。 “额吉为何还要亲自动手呢?阿爸想吃rǔ酪,自有尚食局伺候,何须您费心?”我随口问了一嘴,眼睛仍盯着鲜酪,动机很不纯良。 察必戳了我额头一下,笑道:“你在我面前装什么糊涂?不同人做出的鲜酪味道不同。这阵儿你父汗老念叨前些年我做的鲜酪。他想吃,我就做给他。这味道可是宝儿赤做不来的。”而后扬头唤道,“塔娜——” 我悻悻地闭上了嘴。额吉说的没错,就是在后世,学校食堂的双皮奶和甜品店的双皮奶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近来吃够了宫里的奶酪,也想换换口味。可忽必烈是大汗呀,万事优先,我想吃母亲做的奶食,也只能排队靠后了。 察必只做了一碗,还是限量生产。她明白无论什么东西,数量一多,都不值钱了。要让忽必烈念念不忘,就不能让他一次饱足。 大侍女塔娜垂首走至察必面前,等候吩咐。察必只说:“把这碗鲜酪送到大汗殿里罢。” 塔娜接过银碗,正欲离去,被我叫住,我向察必道:“我和塔娜一道给父汗送去吧,他即位后一直忙得很,我也好见见他。” 察必点头同意,我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塔娜走了。近来,忽必烈一直忙于国事,很晚才能就寝,我现在过去,没准儿能听到一两耳朵朝事,也好了解下时事动态。 开平五月的夜晚,凉沁如水,今夜月光明亮,已经看不到星星了。内城里的重重殿宇笼罩在月色之下,朦胧而神秘。有巡值的怯薛歹往来走过,却也整肃威严,不发出任何杂音。 我并没有坐步辇,只是和塔娜一路走过来。夜里虽有些冷,但月色醉人,我有心多看几眼。 塔娜是奉大哈屯之名而来,跟轮值的怯薛官说明来由后,就被一路放行了。 前方的内城大殿笼在一片月光里,像是覆上了一层薄纱,皎洁的月色又把它装饰成一座冰雪宫殿,里面闪烁的煌煌灯火,又为它增添了几分暖意。 我俩在门口处被拦了下来,当值的怯薛官硕德说,大汗还在和平章政事议事,暂不见人的。 我不免有些失落,想见阿爸一面的想法暂且落空,又想到这鲜酪过夜就不能吃了,便跟硕德说道:“我们且在附近配殿里等一会儿,待议事完毕,麻烦你通报大汗一声,或者让怯薛长转达也好。” 硕德闻言,便点头应允。他是安童的族弟,那么今日当值的应是第三怯薛了,如果安童知道我们过来,应该会知会忽必烈一下的。 果不其然,在配殿里等了半个钟头,硕德就过来把我引到忽必烈的寝殿。大殿一如斡尔朵内的布置,红色毡毯两侧燃着成排的烛火,殿内很是明亮。我亲自捧着银碗,小心翼翼地走过红毯,来至寝殿正中,俯身行礼道:“儿臣给父汗请安,今夜是受额吉所托,为父汗送鲜酪来了。”说话一本正经,调子拖得长长的。 还没等抬头,就听见忽必烈慡朗的笑声:“都深夜了,你这丫头还礼数周全,越来越像你真金哥哥了。快起身罢!” 我抬头,才发现平章政事王文统还在给我行礼,侍立在大汗身侧的安童也是一样,赶忙挥手叫他们免礼。安童这才走至我身边,接过银碗,双手奉上。 王文统还没退去,可见二人还有要事要商量,我犹疑了一下,正准备告退,却被忽必烈叫住:“到朕这边来!” 因有大臣在侧,我不敢过于跳脱,乖觉地走到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抱到怀里。 忽必烈却很自在,抱着我笑道:“你额吉这鲜酪也真是金贵啊。朕念叨了好几天,她才做好送来——就不怕朕怪罪?” 察必确实是拖延了几天才做好,故意吊他胃口。想到夫妻两人的小心思,我心里暗笑不已,嘴上也只能说:“额吉这鲜酪可不是普通的鲜酪。可是叫宝儿赤挑选出纯白色的牝马后,采集了鲜马奶,又要配着上好的蜂蜜——也是宫中侍从到外地采买的。给父汗准备的鲜酪,必然要jīng心调制,哪样食材都不能含糊,这自然要多花功夫。额吉的心意都在里面,父汗怎能不体谅?” “好啊,我倒要好好尝尝,尝尝你额吉的心意!”忽必烈笑着,伸手取过银碗,用羹匙舀了一口,尝过便赞不绝口:“还是当年的味道,一点没变!这入口即化的感觉,也只有你额吉做得出了!” “那我以后也要学来做给父汗吃!”我笑着用头蹭了蹭忽必烈,他一高兴,又在我脸上亲了几口,奶香也沾到我脸上。 “安童,你再拿一套食具来,叫王平章也尝尝。”安童随即领命而去。 一直安静做壁花状的老先生此刻才有了存在感,连忙起身,叠声说不敢。忽必烈却不以为意,笑道:“以前窦汉卿、廉孟子都尝过大哈屯做过的膳食。朕器重你,才赐你尝尝,你安心吃罢!” 此时,安童已备好食具,闻言,亲自舀出一小半鲜酪,递与王文统:“平章大人请用罢。” “谢过大汗,谢过安童那颜。”王文统双手颤巍巍地捧过银碗,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眉头紧蹙,看那样子并不像在品味美食。 他把食具放在案上,再抬头,略显浑浊的眼睛已湿漉漉的。平章政事看起来已年过六十,头发多已斑白,脸上气色却不错,并没有老态横生。 只是,忽必烈的一小碗鲜酪就让他感动至此?我大为不解,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臣本一介布衣,年少时即游走于诸侯之间。虽自负才气,却无进身之阶。前番供职于李璮帐下,已自觉不负平生之志。哪想能蒙受大汗垂爱,拔擢臣于宰相之位。自入相以后,日日悬心,唯恐一事不周,一事不举,有负大汗知遇之恩。更忧心有人鄙弃臣出身微贱,嫉恨臣蒙受圣宠,揭臣之短。若有此事,万望大汗明察。大汗圣恩,臣呕心沥血也无以为报。臣虽无诸葛之才,但有诸葛事上之心,臣这后半辈子,都jiāo给大汗了……” 老先生一番忠心表白,虽不乏溢美之词,信息量却是十足。感谢忽必烈的提拔是一方面,担心别人说他小话才是重点啊。这老先生也真是jīng明,表忠心的同时还不忘抱一抱忽必烈的大腿,话说的还含蓄,不简单啊! 忽必烈一直认真听着王文统的表白,并没有因为他的煽情而过分动容,待他言罢,笑着安慰道:“子聪和尚同廉孟子(1)联名推荐先生,先生自有不凡之处。先生入相以来,头发明显又白了许多,你为汗国尽心竭力,朕岂不知?你只管好好做事,勿负朕心!” “大汗……”王文统闻言,一时哽咽,眼泪簌簌而下,顿首回道,“微臣敢不尽心?” 忽必烈示意安童将他扶起来,又勉励道:“先前朕渡江攻打鄂州,宋国丞相贾似道就率军前来救急,朕一时竟不能破城。当时朕曾感叹,如何才能得到贾似道这样的能臣呀?而后,长生天就把先生送给了朕,想来也是时运使然。朕过长江,常常听人唾骂贾似道是jian臣,可这些袖手骂人的书生在关键时刻却不顶用,也难怪贾似道能掌权……如今,虽有人怀疑先生为人,但先生只需一心用事,总能堵住别人的口不是?” “大汗!大汗如此待臣,臣敢不鞠躬尽瘁!”老先生再一次泣不成声。 “好啦!也别一下子把心力耗尽,大蒙古国用着先生的地方还多着哩!”忽必烈摸了摸胡须,轻叹一声,眉宇间又堆上愁色,“眼下,廉孟子、商挺也抵达京兆,不知能不能稳住秦蜀一带的蒙古军?我那小弟弟是不打不服的,得尽快筹备粮草马匹,以备秋时军需,这些都得先生用心筹划;还有诸地钞法不一,财货难通,又得先生筹备统一钞法之事;省部规划,赋税科差,都要定个章程……先生的担子很重啊!”他望着王文统,眼睛里是殷殷期待。 老先生拱手肃声道:“大汗所言诸事,臣心中都有成算,就等与省部同僚集议,待陛下裁决。财赋钞法之事,臣还想得明白。大汗不必忧心,全心备战即可!” 他回答得自信又痛快,忽必烈十分高兴,脸上愁云一扫而光,击掌笑道:“汗国庶务,全赖先生助力!”又嘱咐道:“朕放心了,先生年岁大,也退下休息罢。” 王文统退下后,由怯薛护送着回去了。待他背影消失,忽必烈用指头敲敲案几,眯着眼问安童:“窦汉卿说王文统学术不正,人品不端。你怎么看?” 呃,原来是窦先生背后奏他一本,窦默、姚枢等人是纯儒,讲究王道。王文统自负理财之能,又曾跟忽必烈宣扬霸道权术,怕是让儒臣们很不安吧。 背后谈论大臣,似乎并不太合宜,安童脸色一白,很是犯难,只能含糊答道:“臣年幼,少不更事,怎敢妄论大臣?” 看他一副面瘫相,我就觉得十分有趣,偷偷向他做个鬼脸,他依旧板着小脸,不敢回应。 然而,他的含糊其辞让忽必烈很不满意,忽必烈一拍桌子,扬声道:“痛快说!” 安童见大汗不悦,也不敢再耍太极,只得老老实实回答:“眼下是用人之际,大汗还是以国事为重。平章大人之才,不可多得,廉孟子举荐之人总不会错的。至于窦先生所言,尚需观察,不能错枉了贤能。” 忽必烈笑着摇摇头:“同样是儒臣,窦默直言文统其人不可靠,许衡、姚枢等人却没有表示,这事不好说啊……过夏后,我即将出征,到时汗国重事都要托付王文统,我还多少有些忧心。” “王平章以布衣之身拜相,报答圣恩还来不及,怎会不尽心竭力?况且误了军国重事,于他又有什么好处?臣虽鲁钝,王平章所做的事却都看在眼里,中书省自他主事以来,法度日渐完备,事体明白,这都是有目共睹的……”安童又为王文统说了几句好话。 忽必烈闻言,眼睛一亮,指着安童笑道:“你啊你!怪道你额吉总夸赞你,年纪虽轻,道理却比大人还明白。之前为何还吞吞吐吐,这不说得很好?” “大汗过赞了,臣年幼,尚需历练。”安童不禁夸,脸色又红扑扑的了,虽是谦逊敛容,眼神却越发明亮。 “欸!”忽必烈摆摆手,“年轻怎么了?年轻未必不通晓事理。”说着,突然捏了捏我的脸蛋,“察苏更年幼,说话行事却很有见地,”他似乎来了兴致,把我往上抱了抱,扭过我的脸,瞅着我的眼睛笑道,“来!你也说说,刚才王文统一事,你怎么看?” 唔,哪里想到他会问我此事,一时有点发蒙:要我评价朝中大臣,未免有些为难。对于朝事,我都是间接得知。王文统入相不到半年,怎能看得准啊? 默默低下头,咬着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安童面无表情看着我,忽必烈却催促上了:“大胆说说,朕又不外传,你怕什么?你虽不熟悉王文统,窦先生你是了解的,他说的话可都可信?” 我当然想让忽必烈重视我,日后说话也能更有分量,如今他正是在给我机会,可是评价朝臣却比单纯议事更复杂,说不好会得罪人的。 埋头思忖半天,我咬咬牙开口:“儒士常以君子小人论人,没有折中的余地。可儿臣认为,一个人若不是君子,也未必就是小人。窦先生说王平章人品不端,也许只是他执着于为人操守。王平章即便不是君子,但也不是jian恶之人!” 我的声音低沉徐缓,小心翼翼地说着,一边留心忽必烈的反应,一边斟酌着:“儿臣以为,做官不只为了树立道德榜样,而是要看真才实gān。否则,袖手谈心性,于民又有何益?王平章才具如何,父汗自是清楚。至于窦先生指责他人品一事,目前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证据罢。” 说罢,抖了抖一身冷汗,我已做到最大限度的客观陈述了,可对于窦先生,还是多少内心有愧。儒生不言利,窦先生福过于正直,而王文统以理财之能入相,不像窦先生那么讲求原则,这也许是二人三观不合的原因?我也不甚清楚。只是目前并未看出王文统有弄权的迹象呀。 我对儒家学说本无偏见,但君子小人那一套说法,实在无法苟同。一些道学先生动辄站到道德制高点上评判众生。好像一个人只要品行有亏,那么他无论做什么都不对了。这不就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吗? 我说完,双手攥到一起,悄悄抬眼,咬着嘴唇,不安地瞅着忽必烈:不管对不对,这可是您老人家要我说的啊。 忽必烈只是轻轻点头,不置可否,抚着我的头发,静静地凝视我好一会儿,目光温柔细致,父爱满满;安童也在一旁看着,眼里却深沉如水,叫人看不出心思。而我呢,悄悄出了口气,手心里满是汗了。 “父汗?”见忽必烈半日不语,我轻轻地拽他衣袖,趁机转移话题,小声开口,“夜已深了,您该休息了,额吉还等着您呢。” “你额吉想我了?”忽必烈笑得很不厚道,捏捏我的小鼻尖,把我从腿上放下来,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也是有几日没去她那里了,今夜也好过去看看。” 听他这话,我心里有些黯然。蒙古人实行一夫多妻制,忽必烈也不例外。除了察必,他还有三个哈屯。即位后,又从弘吉剌部采选了一批美人入宫服侍。察必在他心头分量虽重,却也不能受到独宠。男权社会把男人的劣根性都bào露出来了,时代如此,又能怎样呢? 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并未觉察出我的心思。安童已叫人伺候圣驾了。忽必烈在殿内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待外面备好了肩舆,就命安童送我回去,而后坐上肩舆一路走了。 第35章 叮嘱 宫里的小火者(1)已经把步辇抬到我身边,安童要扶我坐上去,我挥退步辇,转而对安童道:“我和哥哥一道走回去,反正不远的。” “也好。”安童嘴角微微翘起,点头道。 月亮已上中天,银色月光洒在地上,如一泊清澈见底的湖水。阵阵夜风袭来,凉意在皮肤上辗转,漫漫渗入体内。我用力吸了几口气,才感觉身上清慡了些。 “原是想着哥哥当了怯薛长,会常见面的。哪知你每次轮值就是三日,竟是不方便说话了。”我踩着月光,低头走着,轻声笑道。 “大汗即位不久,诸事繁忙,每逢招臣僚议事,都要怯薛在侧陪奏,总是脱不开身,还请公主谅解”,安童认真解释着,“待秋征过后,大汗必会扩建开平城,到时家里自会在城中置办一处新宅,公主想见别速真,也都方便……” 听他称我为“公主”,总觉得有些别扭,怎么当了怯薛长,反而跟我生疏了?念及还有怯薛歹和火者在侧,我才没有纠正他。 “我都明白,”我点点头,冲他一笑,又问,“入职后宫中一切可还适应?与同僚相处如何?” “我早年就出入藩邸,一切都熟悉的;怯薛中大多是那颜子弟,也从小都有过接触,都合得来。” “那就好,这样姨母也不必担心了。听父汗说,他已召集姨夫北上,你也快见到阿爸了。”我抬头看他,扬眉笑道。 “是。”提到了霸突鲁,安童的眉眼这才舒展开,唇角上扬,笑容更深。 他回答的简短,我竟没了话头,一时兴味索然。我不问,他也不主动开口。我们两个人只是寂然走在宫道上,无意中都加快了步伐。 我的寝殿本不远,走过便道,再一转弯就是了。抬头一看,寝殿内还燃着荧荧烛火,殿门口自有女孩儿侍立两旁。 手下的两名贴身婢女阿兰、图雅早已迎了上来,躬身向我和安童行礼问好。我转身挥挥手:“哥哥早回罢。” 阿兰、图雅一边一个搭着手,正欲扶着我往里走,却听身后安童蓦然开口:“察苏。” 我停下脚步,让婢女们退至一旁,站在原地回身问道:“还有何事?” 安童上前两步,垂首望着我,面容纯净而安宁,原本初显棱角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更柔和一些,敛去了锋锐的气质。 他沉吟片刻,稍稍低下头,沉声开口:“这事我本不该说的,公主聪敏,其实也该明白。大汗有意历练公主,故而遇事愿听听公主的意见,一如今晚情形。只是如今不比藩邸时候,朝中人事复杂,说话一定要小心。在外,勿泄禁中语。切记切记!” 只觉心弦微微震颤,听到他的话,我有一瞬的失神,只是茫然地望着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忽必烈有意培养我,从他几次带我参与议事就可以看出;我也乐得如此,以期博取他的重视,好为自己日后争得一些话语权,也有机会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只是不知不觉中,我已和朝政沾了边,虽是被动地表达见解,但自身态度也多少表明了立场。一旦涉入其中,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想想古代,gān政的公主似乎结局都不太好。汉代馆陶公主,唐代太平公主等等……而我呢,也要如此吗? 安童所言之事,我一时竟忽略了。 见我半晌不语,他又道:“就算大汗想要你成为他的‘阿剌海别吉’,朝臣也未必愿意,”他顿了顿,稍稍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即使……大汗问话,也不能毫无保留,谨言慎行,总不会错的。” 我讶然看着他,彻底怔忪在原地,喉头涩涩的,竟说不出一句话:想不到他能如此推心置腹,这番话忽必烈当然不会说,额吉察必也没有提醒过我,真金也从没这样劝过…… 心绪浮浮沉沉,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我垂下眼睑,轻叹了两声,嘴角却是笑的:“哥哥心意,我记下了!” 安童点点头,回道:“如此便好,我还要当值,先告辞了。”他转身离去,背影完全沐入月光之中,渐渐远去。我目送着他,直至他消失不见,才回去安寝。 * 军队已签发完毕,粮草马匹也已齐备,隘口都设兵把守,秦陇、甘州一带已调遣将领防御,开平、燕京也留兵守备,诸事妥当后,忽必烈决定:北上和林,亲征阿里不哥! 阿里不哥占据和林,这是他最大的优势。忽必烈想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汗,夺回蒙古本部势在必行。虽然阿里不哥掌握了汗国大部分军队,但和林饮食用度都赖以漠南供给,一旦忽必烈对他进行经济封锁,他便会十分被动。 七月,忽必烈与诸王也相哥,纳邻合丹,大将霸突鲁、兀良合台率领原东路军和汉地世侯军队从开平出发。 忽必烈出征,虽不是头一次,但这次却意义非凡。胜,他就能将自己的势力伸到蒙古本部,收拢西道诸王;败,漠南一带就将面临阿里不哥等人的围剿。在兵力薄弱的情况下,又远离本土作战,我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虽是历史上忽必烈坐稳了大汗之位,眼下胜负未明,我着实忧心。 大汗出征,怯薛军也从随军扈从。安童、不忽木虽年幼,也都在其列。霸突鲁父子齐上阵,姨母帖木伦担心得不得了,但大汗都亲征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大军开拔前,男人们商议用兵方略、粮草补给之事,女人们也不闲着。察必早早就带领宫女们为军士赶制战袄皮裘衣帽了。虽商定是夏秋出征,但这一战要打到何时,大家都拿不准,必要的物资都要备好才是。 额吉忙碌着,我和三个姐姐也来搭把手。忽必烈、霸突鲁等人的衣帽用具都有标配的,但我们也要做一份尽尽心意。 软甲这种大物件我还做不好,但织绣学了两年,皮帽毡靴一类,我已能应付得来。唔,攒下的银鼠皮还有几张,可以给忽必烈做个暖帽了。额吉察必收集了很多废旧弓弦,可以讨了点来为姨夫做个毡靴。至于安童、不忽木,就为他们准备点烟荷包和常用药吧! 给大人们的东西,我随着母亲和姐姐们一起送了。至于给男孩们的小物件,是在他们临行前一晚送去的。 怯薛值房里点着一簇烛火,明灭不定的。屋内一如毡包布置,有几张坐chuáng和两个毡榻,一个书案,不大的房间就被填塞充实。今儿恰巧安童和不忽木都在,东西可以一并送了。 提前跟忽必烈打过招呼,夜里我就在侍从婢女的护送下过来了。安童和不忽木把我引进来,室内灯火昏huáng,温馨中透着点暧昧。我瞅了瞅年纪相仿的两枚小鲜肉,不厚道地笑了:来的不是时候啊! 桌上还摊着一本古籍,瞄了一眼,是汉文的,应是他们俩刚刚在研读的。 我捡了一张坐chuáng坐好,安童在对面坐下陪我说话,不忽木吩咐宝儿赤去准备奶茶、炸果子一类的吃食。我也不啰嗦,直接命阿兰将备好的物什拿来。 解开大包裹,把东西一件件摊出来:烟荷包、火镰、疮药等等。安童只是耐心地看着我翻来翻去,并不言语。 我将东西分为两份,把其中一份推给安童:“喏,东西都在这里了,我没上过战场,也不知应该备些什么……” 安童抿嘴一笑,将东西仔细收好,道:“这都很好,公主费心了。” 嗳,又叫“公主”!我不乐意听了,纠正道:“这里没有外人,不用拘礼。” 安童哑然一笑,低声道了声“好”。 我的目光在烟荷包、火镰上逡巡一遍,又问:“这些东西,姨母和别速真是不是都为你准备了?” 安童抚了抚那烟荷包,用力握了握,抬头淡淡一笑:“那不一样的。额吉送的是额吉的心思,妹妹送的是妹妹的心意。情意不怕重样的。” “我还怕送的多余了,这样便好。”见他还对这物件颇为在意,我心里非常舒坦。 正说话间,不忽木已把奶茶和炸果子、炒米端了上来。我一边吃着,一边嘱咐他们:“虽是护卫大汗,不用冲在前线,也要多加留意,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们父亲虽在军中,怕也是无心看顾,自己照顾好自己。” 安童、不忽木点头应了。我继续说着:“你们跟在我父汗身边,好好看顾他。他素有脚病,我总担心会复发。医官有照顾不周的,你们多提醒着点儿。” 不忽木答道:“这是自然,公主尽可放心。” 我这才稍感宽慰,正想着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安童却拍着不忽木的肩笑道:“不忽木跟着大汗北征,察苏,接下几个月,谁给你讲话本子?” “……我自己能读得懂,再者,叫个说书先生也可,”看出他眼底嘲弄的笑意,我不满地辩解着,“等着看吧,你们不在的时候,我还可以跟着真金哥哥读书,几个月下来,必有进益,比你们差不了多少!” “那是,到时的察苏定会让我们刮目相看。”安童笑道,眼里透着一丝狡黠。 明明是称赞的话,叫他说出来怎么不对味儿呢?安童也变得不纯良了。我瞪了他俩一眼,懒得再回嘴。一时间三人都无话了。 瞄了眼窗外天色,夜已深沉,我起身告辞。他们二人送我出来,看我上了步辇,才放心回去。 第36章 听学 七月,忽必烈率领诸将主动出击,北上和林。指定真金监国,汗国庶务则jiāo由中书省平章政事王文统、左丞张文谦处理。先前,忽必烈南下攻宋时,真金就曾留守开平,于庶务上都有些经验,再加上他性情持重,又有姚枢、窦默等老成人辅佐,忽必烈十分放心。 领导班子初具规模,朝中事务自有臣僚打理,分工明确,真金的担子不算重。每隔三日到省堂视事,由省官汇报工作,大事上过问一下也就可以了。有些需要他决断的事项,大臣们也会亲自到真金住处走一遭,听听王子的意见。 真金除了于省堂听政,每日读书上课也从不间断。窦默依旧是他的老师,他见我有心向学,便命我与他一同学习。为了方便读书,真金特地辟了一处较大的殿阁为学堂。 窦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了,面容清癯,须发皆白,但气色红润,jīng神矍铄,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在坐听课的学生,除了真金和我,还有伴读王恂、完泽、土木格儿等。王恂本是子聪和尚的弟子,自从真金拜窦先生为师,就一直做他的伴读。他也就二十五六模样,着一身青色长衫,温文尔雅,举止安详。土木格儿比我大个两三岁,之前并不熟悉。完泽是真金的贴身侍者,我常见到他,他今年十五岁,为人机敏,处事稳妥,是个识进退的人,颇得真金喜欢。 今日,窦先生讲的是《孟子》,并且是案例教学,结合历代兴亡事,阐述儒家学说。自二程、朱熹以来,理学兴起。眼下虽南北对峙,但理学在两地都有传播。北方理学家以许衡、刘因为首。窦先生早年曾与姚枢、许衡等儒士研究伊洛之学(1)。《孟子》也是被朱子纳入四书中,自然是教习王子的不二之选。 自那日和忽必烈说过王文统一事后,我对窦先生多少有些愧疚。只是,他与王文统没有私怨,却向忽必烈说王文统是以功利之说迷惑圣心的唇吻小人。难道他真是为朝廷考虑,不想忽必烈亲近功利之徒?我一时也想不明白。 眼睛虽盯着书本,脑子里却天马行空,已经不知先生讲到哪里了。一旁的真金悄悄拽拽我的衣襟,默默将我的书本翻到所讲之处。前世十多年的学生生涯,让我留下了听课走神的恶习。我暗暗抹了把汗,才把心思转移到书本上。 窦先生徐徐吟诵着书里的章句,我侧耳倾听,却是一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细细琢磨着这句话,太阳xué突突跳了两下,我用手揉揉额角:窦先生专讲这两句,是不是意有所指呢? 又听他说:“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这两句话意思很像,都是告诫君主要亲贤臣、远小人。此番他说给我们听,是什么意思呢?我不自觉地就想到了王文统身上。 正琢磨着,只听真金开口发问:“先生,古之汉武帝、唐玄宗,皆可谓一代有为之主,为何执政后期,朝野不静,jian佞当道?汉武玄宗绝非昏聩之人,怎会不懂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而让权jian当道?” 窦默听了,点头微笑,似乎觉得真金已经能理论联系实际了。他沉吟片刻,答道:“汉武帝、唐玄宗皆为雄主,欲求事功,扬名于后世。汉武时有匈奴之患,军费浩繁,遂令桑弘羊之徒有机可乘,以功利之说迷惑圣听,行聚敛盘剥之事,使百姓穷敝潦倒,流民四起,汉武帝不得已下罪己诏,改弦更张,昭帝时霍光罢桑弘羊,才得以免祸;玄宗前期,孜孜求治,姚崇宋璟为相,四海升平,其后皇帝骄慢之心渐起,亲近佞臣,闭塞言路,李林甫、杨国忠投其所好,聚集群小,祸乱朝堂,致使朝纲不振,国势急转直下……是以jian臣蔽塞朝堂,是播恶于众也。” 真金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悟:“汉武、玄宗前期都有善政,汉之窦婴,唐之张九龄,皆一代良相。明君贤相,同心协力,选贤举能,何愁天下不治?而待桑弘羊,杨国忠等聚敛之徒当政,内揽大权,外结朋党,法度不振,言路不通,致使政事大坏,遗患无穷……是以为君要明善恶,辩是非,亲贤臣,远小人;名位爵禄,是国之公器,非功不授,非贤不予,此乃王道之基……” 窦默听了,不免有些动容,眼里晶莹闪烁,白须颤动着:“王子所言,深得我心。昔日大汗在潜邸之际,开府金莲川,招贤纳士,广布仁德,一时俊杰荟萃,争相献策。大汗行汉法于漠南,贤王之名远播,中原百姓无不欢欣。今日王子能有此心,实乃生民之幸也。父子同心,天下大治不远矣。” 真金闻言,有些不安,起身对着窦先生行了一礼:“先生过誉了。小王能有所悟,全赖先生们谆谆教诲。金蒙混战多年,中原百姓伤亡十之八九,民生凋敝,百废待举,每有所闻,常常忧心。我只愿学得一身本事,为父汗分忧罢了。” 王恂也在一旁击节称赞:“王子尊儒好礼,有大汗之风,吾辈儒士有望一展平生之志了。” “小王资质浅薄,还望先生、恂卿多多指点。” “吾辈受大汗、王子知遇之恩,敢不尽力?” “……” 真金、窦先生等你来我往,忙着构建心中的王道世界。我默默地看着他们,心中也有些感慨,却也有点困惑:真金接触儒学,比忽必烈还早,汉化程度更深,如果他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大统,应该亲近儒士才是,后世怎会有‘八娼九儒十丐’的说法?难道他没有顺利即位?还是忽必烈依旧沿用忽里台大会的选汗制度,没有确立嫡长子继承制? 念及此,我的心蓦地一紧,胸口窒闷不已。再转头看看真金,他还和窦先生热切jiāo谈着,眉宇间意气风发,笑容温雅和煦,整个人如朗月清风一般,并没有套马汉们粗犷糙砺的气质。想想他平日里的体贴周到,心里竟莫名有些惆怅:如果忽必烈坚持推行汉法,真金能以嫡长子身份得封太子吗?若是这样,该多好呀。 他们热烈地讨论着,没有觉察到我的心理活动。我也默默沉思着,过了一会儿,真金才走过来,笑着拍拍我的肩问道:“察苏,你想什么呢?” 我一愣,才知道他们热烈互动已经结束了,弯弯唇,笑道:“哥哥说的‘兴王道治天下’之类话让我好生羡慕,我只恨不是男儿,否则,待我年长后,封王出镇一方,也能推布仁德,教化百姓了……” 真金闻言,朗声一笑,捏捏我的脸:“妹妹有此胸襟,不逊男儿啊!将来无论你嫁到弘吉剌部,还是亦乞列思部,若有此心,都能推行儒学,让驸马那颜们也受到熏染。若能移风易俗,化育臣民,也是功德一件!果真如此,你会比阿剌海别吉还受人尊仰!” 听了这话,我脸色陡然一变,心中仿佛有重石坠地,脸上瞬时没了笑容:真金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终究是要嫁人的,在这件事上可能没有选择的自由。若是外嫁到一个陌生的部落,与丈夫三观不同,志趣不同,该怎么办?我总有一天会长大,这个问题早晚会bī到眼前。 真金只当我是难为情,笑道:“害羞了?这有什么?女孩子早晚要嫁人,你要是舍不得父母兄弟们,大不了晚几年再嫁。也好多读些书,积攒点知识,到时行事决策,自会高人一筹。” 窦先生也笑着说:“不忽木也说过,公主聪慧,对汉学颇有领悟。若能潜心深造,就是huáng金家族中第一个深谙汉学的公主了!” 我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里,神思恍惚,讪讪一笑,心不在焉地说:“先生谬赞,我还差得远呢。” 正说着,忽闻侍从来报:“王子,平章大人求见。” 真金有些意外,却也没太犹豫,道:“叫王平章进来罢。” 听到王文统的名字,窦先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俯身行礼道:“王子议事,某先回避了。”王恂等人见状,也纷纷起身告辞。 真金只把窦默留下,其他人先遣退了。窦默苦口推辞:“朝中大事,吾辈不敢预闻”。真金只道:“父汗让老成人辅佐我理政,先生在这里,也好参谋一下,权当是教我了。” 窦默不得已留下来,一脸苦涩。我也准备退下,真金却道:“父汗嘱咐,朝中大事,也叫你听听,不用回避。” 于是我乖觉地捡了个角落坐下了。 真金并没有去议事厅,只在这里等着。不多时,侍从将王文统引入书堂。他进来后,先向真金行礼。待看见窦默时,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意,也拱手行礼道:“窦先生也在,可是巧了。” 窦默虽不待见王文统,面上还是过得去的,也拱拱手,大大方方地问候一声:“平章大人近来可好?”他语气从容平静,神情也是坦dàng自然。 王文统见他这样,反而有些被动了,含糊地应了一句。两人目光一触,就叫人读出很多内容。真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平章大人有何要事?”真金不再给他们互动的机会,直接问道。 王文统此时来了底气,抖抖袖子,从中抽出一卷薄纸,小心展开,呈给真金:“王子,先前大汗诏造中统元宝jiāo钞,这是jiāo钞提举司呈上的jiāo钞样本,还请王子过目。” “我且看看。”真金神情一肃,命侍者上前取来jiāo钞样本,细细端详起来。 汗国发行要新币了。闻此,我刚才的愁绪也慢慢淡去,不免好奇起来。 第37章 钞法 真金把jiāo钞接过来,举在眼前端详起来。我也凑到他身边,踮起脚想看个详细,奈何个子太小,只看到纸币上红通通的官印,却看不到上面的字迹。 这钞纸呈长方形,灰黑色,目测一下,长约十五厘米,宽约十厘米。纸质轻薄柔韧,真金轻轻扯了扯纸面,也没见它断裂。 见我好奇地张望,真金慡快地把纸钞递与我。我这才能瞧个明白。纸钞顶部写着“中统元宝jiāo钞”字样,中间的大字“壹贯文省”是它的面值,并加盖红色官印。下面小字则是表明印造部门和发行时间等,旁边注明“伪造者死”。我将它正反两面都细细看了,心里还琢磨着这东西若是留到现代可值好价钱了! 真金随口提问,王文统详细解释着:“……jiāo钞面值有‘十文’、‘二十文’、‘五十文’……‘一百文’、‘五百文’、‘一贯文省’、‘两贯文省’不等。以丝为本,每银五十两易丝钞一千两,每两贯易白银一两……” 真金面露笑意:“平章大人所立钞法,简易明白,只是为何要‘以丝为本’,原蒙哥汗所行宝钞,不都是以银为本么?” 真金问的恰恰也是我的疑惑,根据前世的知识,我只知道有金本位,银本位或金银复本位,宋国发行的会子是以铜为本位的,却从没听说过“以丝为本”。丝绸虽贵重,但能和金银一样做钞本吗? 王文统似乎早料到真金会如此发问,抚须一笑,略带点自得道:“王子且听下官解释。推行钞法,必得设平准库储备钞本,以备官民随时兑换。然而,大汗用兵漠北,军费浩繁,多需白银、宝钞购置军需财货。帑藏耗费巨大,府库存银有限。单独以银为本,发行jiāo钞后,怕是无法应对兑换之需,到时钞法必滞涩难行。某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真金、窦先生对望一眼,都点点头,表示信服。窦先生虽不喜王文统,但于此事上,似乎还是持肯定态度。真金也称赞道:“先生虑事周全,此事小王忽略了。眼下是特殊时节,以丝为本,不失为权宜之计。” “丝钞也可与银兑换,待战事结束,府库充实,汗国再恢复银本位也不迟。”王文统回道。 “平章大人费心了。到时jiāo钞通行,各地世侯不得再自行铸币,钞法归一,财货必会畅通,此乃利国利民之善事也。”真金看起来很满意,又转顾窦默,礼貌性询问道:“钞法一事,先生可有何疑虑?小王没想到的,请先生提点。” “王子,容某想想,”窦先生沉吟片刻,望定王文统,“如今民间仍流通宝钞、白银。平章大人如何让jiāo钞尽快通行,为官民接受?可有良策?” “先生勿忧,”王文统很有成算,“省堂已有条例,命诸路发行的旧钞,依数收回,再不行使。所缴税赋,都改征钞。以丝为钞本,使子母相权,准平物估。钞有多少,丝本需依数充实,确保丝、钞可随时兑换。” 我听后眼睛一亮:以钞币缴纳税赋,这中统钞还有支付手段的功能呐!明清也有以白银缴税,不用实物的。看来眼下这套货币制度还是相当先进的。货币这东西,非常讲究信用,只要国家靠谱,保证纸币随时可兑换实物,让百姓对货币有足够的信心,国家又不犯浑滥发纸币,基本还是行得通的。 “遽然罢行旧钞,恐民间生怨,若不妥善处理,难免酿成祸患。”窦先生追问一句,似乎还是不大放心。他说的也是,发行新钞不是朝廷一厢情愿的事情,也得考虑民间接受度,若是老百姓不买账,这jiāo钞就是废纸一张。 “……”王文统似乎被问住了,原本自信的神色渐渐淡去,沉默良久,才犹豫道:“不如命新钞旧钞兼用,官府以新钞易旧钞,缴税用新钞者可享部分豁免?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真金又看了看窦默,见对方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再提反对意见,遂回道:“‘新旧兼行,以新钞易旧钞’一说可行,‘用新钞缴税得部分豁免’一事暂缓。眼下国用吃紧,税赋这里要充足。父汗不在,这事小王也不敢自作主张。若是省部诸臣无有异议,中统jiāo钞可以依数发行了。” “臣明白。”王文统舒了口气。他拱拱手,正要退下,我却又有疑惑了:“平章大人,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真金留我一同议事,我有问题就抓住机会问吧,也好找点存在感。 王文统有些意外,没想到我也会发问,但也恭恭敬敬地回道:“公主请问。” “天下财富自有定数。jiāo钞也要依数发行。大人如何知道jiāo钞发行多少才算合理?若是过少,民间钞币吃紧,买卖不便;若是过多,怕是物价腾长,钞币贬值。发行之数,如何量定呢?”——一句话,如何确定合理的货币发行量呢? 话音刚落,真金等人全都讶异地看着我,面露赞叹之色。我也能预料他们的反应,谁让我披着十一岁萝莉的皮囊呢?索性坦然接受围观,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任他们打量。 真金摸摸我的头,又惊又叹:“你平日都在宫里,不入集市,衣食用度,自有内府供应。如何知晓民间买卖jiāo易之事?” “平日里跟额吉学习打理斡尔朵事务,处理账务,就多少了解,有时也会从阿合马那里探听些东西。”我仰头笑道。 待我说完,王文统收起讶然之色,正色回道:“公主所虑之事,臣亦有对策。去年,漠南一带新发宝钞量都有计数,各地世侯所发钞币数,皆有据可查。民间上缴赋税也可做个参照。据买卖贸易所缴商税,也可推知jiāo易规模。虽不jīng准,但大致数量,臣心中自有计较。府库可多备些jiāo钞,需要则放出,多余即销毁。” 真金点头笑着,转顾我:“王平章从事理财之事多年,这些经验总有的,都会考虑明白,你就放心罢。” 我拽着真金袖子,撇撇嘴:“我没有怀疑王平章的能力,只是好奇地问一下呀。” “你啊!”真金对我很没办法,用手指戳戳我的额头,满脸无奈的笑容。 “如此,钞法一事,王子若无异议,容臣回省堂理事了。”王文统躬身告辞。 真金命完泽送他出去,仍留下窦默,同他说道:“王平章处事gān练明白,从容有度。子聪先生和廉孟子举荐他也不是没有道理。难怪父汗能委以重任。” 窦默却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他若是依法度办事,自然是天下之福。就怕他以理财之术邀幸于君王,滥用权柄。钞法一事,必得有章可循。若是迎合君王喜好滥发无度,必使钞法混乱,百姓遭灾。” 看来他对王文统的人品还是很怀疑啊。 真金闻言默然,脸上高兴的神色淡了点,过会儿才道:“中书省不是他一个人主政,若是处事不当,张左丞也会补弊纠偏。先生勿忧。” “但愿如此罢。”窦默依旧是忧心忡忡。 * 我从真金那里用了午膳才出来。七月份的晌午,太阳正在头顶,我在宫中溜达了几圈,正打算回去睡个午觉,却被一个愣冲冲的混小子拦了下来。 那木罕虽是穿着丝绸单袍,也抵不住炎炎夏日的威势,黝黑的额头上汗珠淌流,后背已经汗湿了。他跳下黑马,一把拉过我:“几日不见你影子,天天往真金哥哥这里跑?” 他现今和我同岁,但长得十分健壮,小胳膊力道十足,一只手就将我牢牢钳住,掌心湿腻腻的汗都粘在我衣服上。 我皱皱眉,一脸嫌弃:“你天天往外跑,根本见不到热人影,还来怪我!我是来真金这里读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天天读书多无趣,那些汉人秀才能把人说得睡意十足。你竟然坐得住!得了,今天哥哥我带你出城看看好玩意儿!”他眼里光芒闪烁,兴奋劲儿十足,又神秘兮兮的,不全说透。 我推脱不开,只得换下公主服饰,改穿常服,方跟着那木罕一道出去。因为已向察必打了招呼,又有侍从跟着,所以我们一行顺顺利利的出城了。 那木罕兴致十足,飞马奔驰在前方,薄薄的袍襟被风chuī起,鼓鼓的像一面鲜艳的旗帜。我也快马加鞭跟了上来,格日勒很配合,我的骑术也大有进益,很快就追上那木罕。 “隔几日就该放放马,让它在草原上好好跑一跑,要不马腿上生了赘肉。良马也变成驽马了!”那木罕大声道,又瞅瞅我的灰白色小马,称赞着:“啧啧!格日勒越来越神气了!” 格日勒似乎听懂了,一昂头,没等我加鞭,自己就加速了,超过了那木罕的黑马,风一样载着我奔驰在前方。我疾行在草原上,劲风拂面,通身凉慡,忽悠悠颠簸着,就像腾云驾雾一般,纵马驰骋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我们没有去金莲川,反而是去了开平城南侧。在开平城外,既有草原上散居的牧户,也有一些村落,居住着种地为生的农户。这里也不尽是草原,适合垦殖的地方,已被辟为农田。遥遥远望,田舍林立,阡陌纵横。 那木罕还是比较懂事,没用我提醒,就避开了农田,没有践踏庄稼。忽必烈也有令旨,无论军民官,都不得骑马践踏农田。他也犯不上去惹麻烦。 我们进了村落,就下马行走。虽是晌午,这里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可能是赶上集市了。 “有什么好看的?”我好奇地问道,同时用眼睛打量周围一切。窄窄的道路两侧摆满了小摊,小商小贩们卖力吆喝着,村民也在小道中间穿行,很是拥挤。我不由得想到穿越前乡下老家集市的情景了。 要是有杂耍百戏就好了!我不着边际地想着,那木罕早已把我拉到一处热闹处。 村落里一处不大的空地上,摆起了一处高台,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站在上面,身前立着一个木案,身后是一扇屏障,左手摇着折扇,右手握着一把醒木,神色洒落,口中滔滔不绝。我正要分辨他说的是什么,哪知那醒木一落,清脆的声响就唬了我一跳。 那木罕见我这样,拍手大笑,旋即立定身体,目光紧紧盯着那个说书人,脸色急切:“咱们来晚了,这秀才已说了好久了罢!” 我虽是日日说蒙语,但这先生的汉语还听得出来,细细听了一会,竟然听到了吕布和刘备!我暗暗惊奇,他讲的是三国故事!再转头看看那木罕,难道他听得懂? 他一直跳着脚观望。我用力扳过他的肩膀,费力扭过他的脸,吃惊地瞪着他,问道:“你能听得懂汉语?” 他用爪子不耐烦地掰开我的手,嘟囔道:“听不懂啊!” 我闻言无语,白了他一眼:“那你兴奋个什么劲儿啊!” “你不是听得懂吗!”他很着急,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你带我出来,是要我做你的通事,给你翻译讲故事?” “对啊!安童、不忽木都不在,必阇赤也都在前线,我只得带你出来了!快仔细听听,讲到哪一节了?” 真是服了他了,也亏他想得出来。我就是能同声传译,这还有个时间差呢,等我说完一句,说书人早讲完好几句了。但那木罕爱听说书人讲故事,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不忍拂了他的兴致,我只得说:“好像是三英战吕布。” “到底谁赢了,刘关张还是吕温侯?”他目光急切,像是要喷出火来。 “刘关张。”我直接说了结局。 “你糊弄我呢!吕布怎么会输?”他用爪子猛地拍手我的头。 我“啪”一声打开他的爪子,不满地揉揉脑袋:“不信你自己听啊!求人还这么粗bào!” “我要是懂汉语还用你?” “那你自己学啊!”我的话说出口,倒是让自己琢磨了小半天,以至于那木罕的回话都没听到。 对啊,也可以让那木罕学汉语,学儒学啊,如果他也成功汉化的话,无论将来真金和他哪个继承大统,都不用担心了。 只是要他读书,可相当难啊! 第38章 诱导 台上说书人神采飞扬,台下那木罕热切激动,一直催着我讲剧情,我跟不上说书人的速度,只得按着话本的意思,把“三英战吕布”的情节大致一说。饶是如此,那木罕已经听得津津有味了。 此时罗贯中先生还没有出生,《三国演义》当然也没出现,但《三国志评话》却是从宋代就流传了。里面一些经典故事更是说书人的拿手段子。这秀才说书并未按照顺序来。讲完上一节,就说起了“关羽斩华雄”。 两个故事的结局似乎都不符合那木罕的期待。我讲了大概内容,他双眼望着台上,忿忿不已。待到我俩骑马回城的时候,依旧念叨着:“关云长这用的是什么手段,趁其不备算什么好汉?若是两人正大光明的较量,我看他倒未必胜得了华雄!” 他这一说法倒是稍稍颠覆了我的认知。三国英雄那么多,在我眼中,华雄就是一个衬托关老爷神勇无匹的pào灰,看过去也就忘了,从未认真想过他的武力值究竟有多高。 “管他用什么手段,左右赢了就是了。”我懒得深究,随口敷衍了一句,揽着缰绳让格日勒慢悠悠地小跑着。 “汉人就是狡猾!若是在那达慕大会上,选手比赛可不带玩yīn招的。要堂堂正正地较量,那样得胜的才算真正的巴图鲁呢!” 喂!也不用这么贬损汉人同胞吧。成吉思汗征战时还经常让士兵在马尾上拴上树枝,扬起烟尘,伪装成浩大的阵势来糊弄敌人呢。这不也很狡猾吗?蒙古人若是不狡猾,哲别和速不台怎么可能以两万骑兵横扫欧洲呢? “用用计谋有什么不好?汉人打仗常有以少胜多的例子,若不用计谋怎能得胜?蒙古人也是擅用计谋的。否则,祖父拖雷大王怎能在三峰山大败金兵?”我回道。 那木罕听了,闷闷地想了一会儿,嘟着嘴道:“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听了这三国故事,才知道汉人打仗也有这么多机巧。原来我以为汉人都像宋人那般文弱呢。” “宋人中也不乏能征善战的,像曹彬、潘美、狄青、岳飞等,个个都是常胜不败的勇将。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我笑道。虽然我的骑she功夫远不如那木罕,但依靠前世的历史知识,在这方面还是能胜出一筹。 这包子被我嘲笑,似乎有点受伤,弱弱问道:“这些人你都从哪知道的?” “话本子。话本子里都是这种好玩的故事,英雄辈出,保管叫你眼花缭乱。你也可以长长见识,以后若是带兵出征,也好跟敌人用这些计谋过过招。” 那木罕眨了眨眼睛,略有意动,旋即撇撇嘴:“可我看不懂啊。” “那就学呗!跟着个汉人先生学学白话,却也不难。学会了你就可以自己看了。到时候也能听懂说书人的故事,否则,用蒙语翻译,终究差了些味道。”我说的是实话,想想看,让我用蒙语翻译“青龙偃月刀”,“赤兔马”,不仅不得神.韵,译出的感觉也会十分奇怪。 眨眨眼望望那木罕,我别有用心的问道:“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和真金一起学?” “我可懒得费这心思!有那个功夫,我宁愿骑马she箭!”那木罕哼了一声,竟打马先行了一步,扬长而去。 洗脑失败。看着他的背影,我默默叹了口气,也催着格日勒追了上去。 * 回城时已是日暮,匆匆换下衣服收拾一通后,就被额吉察必拎过去问话。 我老实jiāo待了和那木罕出城去听评话的经过。察必很开明,对那木罕管束不多,也没有责备我俩,只是嘱咐我们外出要多加小心。对于那木罕爱听三国故事一事,她也很意外。 我趁机建言:不如也给那木罕请个汉人先生,教他读书习字吧!也好熟悉下汉人的历史掌故,典章制度。 满眼期待地望着察必,同时也很心虚:如果额吉答应的话,那木罕一定会恨死我。 察必抿了一口奶茶,摇摇头笑着,细长的眼睛泛着柔和的光彩:“那木罕那性子怎会安心读书?别勉qiáng他了。你父汗仍出征在外,这事且放一放,待他回来商量也不迟,”而后,眼里又掠过一丝愁绪,“你俩也是不知愁的。你父汗在外征战,还有心跑出城听评话。” 今天一同折腾,我几乎忘了忽必烈亲征这件大事。摸了摸鼻子,低头讪讪道:“额吉说的是,儿臣不懂事。” “你要知道,你父汗这一仗要是打赢,凡事都好商量。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我认真地点点头,回道:“儿臣明白。额吉放心,父汗此去必能凯旋!咱们就等他的好消息罢!”我拍拍胸脯,以历史教科书的良心打包票。 察必闻言,忍不住笑出来,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揉搓一番:“虽是童稚之言,听着倒也让人心怀敞亮!” “额吉,我是认真的!”小手伸到了她的腰后,将她结结实实地环抱住,我又往母亲怀里蹭了蹭,安心地靠了许久。 * 我从察必寝殿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阿合马,看样子他是要向察必禀报事情。如今,阿合马虽做了转运使,管一路财赋诸事,但也兼理大哈屯斡尔朵的财务。 见我出来,阿合马忙不迭地跑过来,哈着腰行礼问好。我用眼睛扫了他一圈:这个回回,当了朝廷正式官员后立马胖了一圈。原本瘦长的脸颊此刻已鼓起来,配上两撇翘起的胡子,更显滑稽。腰间又粗壮了一圈,人却依旧伶俐,弯腰行礼十分利落。 阿合马借掌管财务之便,多少有些小动作。因为风评不好,不仅一些奴婢仆从不喜他,连真金也对他十分反感。我也不想和他多说话,含糊地应了一句,正要回去,他却又追了上来。 “奴婢奉平章大人之命去真定路采买铁器。公主可有要奴婢捎带的东西?汉人们的好玩意儿那里多得很!丝绸?缎匹?瓷器?茶叶?有需要的,您尽管吩咐,奴婢定会叫人办妥。” 他是中亚人,眼睛又黑又大,此刻忽闪着,带着期待和谄媚,嘴巴咧开,脸都笑出了褶子。 他这么说,我不是不心动。景德镇的青白瓷,龙泉窑的青瓷我垂涎很久了,因为南北阻隔,并不易得。还有沉香、苏合香,龙团胜雪、阳羡雪芽等名香名茶,我都想要。如果我开口,阿合马一定有办法淘弄来。 他的小心思我明白,讨好我以便帮他美言几句,好在大汗夫妇那里得到加分。然而,出于对节操的坚守,我并不能这样做。 客气地谢过他,冠冕堂皇地回道:“总管有心了。只是我父汗出征在外,汗国用度吃紧,我怎能贪图享受呢?” 阿合马还不死心:“哪里敢动汗国的钱?是下官有心孝敬公主,公主赏奴婢个薄面罢!” 他肯自己出钱,鬼都不信。即便是,也是黑钱洗白了再用。阿合马这种人,还是少搭理为妙。 我“嘘”了一下,小声道:“要让我额吉知道你做这番勾当,仔细你的皮!”这样也算给他面子了。我虽对他无甚好感,但也犯不着得罪他。 说罢,不再和他多言,我甩甩袖子走了。 * 忽必烈人在漠北,漠南一带的汗国事务在王文统的主持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不仅颁行了中统元宝jiāo钞,逐渐统一了货币,还秉承忽必烈的重农意旨,下令蒙古贵族和官员们侵占的农田一律归还,并奖励垦荒,积极恢复金蒙战争以来破败的农业。农业慢慢恢复,汗国府库也渐渐充实。 内政这方面成绩显著,外战也成果颇丰。因为日常和真金一道学习,送到他那里的邸报,我还能瞄一两眼,大致能了解战场上的动态。 九月份,秦陇一带,合丹大王同八chūn、汪良臣等人大败阿兰答儿和浑都海,秦陇之战忽必烈先胜一局。 随后,好消息接连不断。 阿里不哥占据漠北,虽兵多地广,又多得西道诸王支持,但和林城就是座石城,全赖外部供给。忽必烈打了一场经济战,对他进行经济封锁,他立马吃不消了。和林城里粮食短供,物价腾长,阿里不哥十分肉疼。 秋冬之jiāo,阿里不哥部下主木忽儿,哈喇察儿相继战败,我这位七叔终于撑不住了,仓皇逃出和林,躲到吉儿吉斯地区,估计就是现在中亚的“某斯坦”境内。同时,为防止忽必烈追剿,特地遣使求和,坦陈错误,说待到来年秋高马肥,定会带上牲畜向兄长请罪。 这个结果是忽必烈喜闻乐见的。他也不想对阿里不哥赶尽杀绝。那样反而显得他内心不安,给人以篡位的感觉。他所要的,是蒙古本部和诸汗国承认他大汗的合法地位。 之前,金帐汗国的别儿哥、察合台汗国的阿鲁忽都支持阿里不哥,伊尔汗国的旭烈兀保持中立,窝阔台系诸王自被蒙哥汗打残之后,一直没有独当一面的人物,不过也多是倾向阿里不哥。现今阿里不哥已款服,善待他的话,也有利于诸汗国向忽必烈服软。 于是,中统元年年末,忽必烈命移相哥驻守和林后,就率领大军浩浩dàngdàng地凯旋了! 消息传来,开平城一片欢欣雀跃。如今已入腊月,正要过年,大军凯旋,正是双喜临门。又要接风洗尘,又要预备新年,真金更忙了起来,不过,忙并快乐着。 我那忐忑的小心脏也安分下来。 第39章 凯旋 中统元年十二月,忽必烈从和林凯旋,因是寒冬腊月,他并未直接返回开平,而是驻跸于气候稍暖的燕京。忽必烈很慷慨,还未等召开正式的庆功宴,就已在燕京先行封赏参战诸王。诸王塔察儿、合丹、忽剌忽儿、只必帖木儿等都得到上千两白银、各色绢匹绸缎等财帛。 论功行赏后,是常规性的岁赐,一些没有参战的诸王,之前持中立甚至反对态度的,都分到了实惠,比如窝阔台汗国的海都等等。后宫皇后、妃子、王子、公主等也都有所封赏。我也不例外。忽必烈即位之初,国库并不丰廪,但为了结好诸王,这笔钱不得不花,他所要的就是全体蒙古贵族都承认他是合法的大汗。 中统二年,二月份,忽必烈的圣驾才返回开平。闻说大汗归来,真金早已与王文统等中书省官筹划接驾事宜。礼部拟定具体仪式,jiāo由省堂宰执们圆议后,由真金最后拍了板。 真金率领文武百官、皇亲宗族出开平二十里迎接圣驾,圣驾回宫前,先在郊外祭祀天地、祭祀圣祖成吉思汗,之后,才浩浩dàngdàng地返回皇城。 人逢喜事jīng神慡。忽必烈刚获得一场大捷,意气风发,回宫后,又见内政在王文统的主持下日渐完备,真金的留守工作也做得十分漂亮,心情更加畅快。他一高兴,内廷服侍的怯薛歹、火者、女孩儿都得到了丰厚赏赐。 皆大欢喜。 * 日暮之前,我刚和那木罕跑马回来,就见怯薛官来传我去额吉的帐殿,说是姨母帖木伦和别速真应召入宫了,正在我额吉那里。 忽必烈先行回宫,霸都鲁等将领压阵在后,一时还没有回来,此番忽必烈召他的妻儿入宫,想是我这位姨夫也要回返了。 前来传信的是月赤察儿,我有些意外——以往传信的一般都是安童呀。顺便问了一嘴安童的情况,月赤察儿只说霸突鲁于军中染病,安童便留在身边照顾,因此没有随侍在大汗身侧。闻到此信,我心里咯噔一下。先前在鄂州时,我这位姨夫就已伤病加身,此番又是北上苦寒之地作战,一番折腾下来,哪里会好,眼下又染病,情形怕是不容乐观。 这样想着,原本轻松愉快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yīn影。 进入母亲帐殿时,忽必烈夫妇、帖木伦、别速真都在。我恭恭敬敬地给父母请安后,又向帖木伦问好。忽必烈见了我,眉开眼笑,招呼道:“快到父汗这里来!” 大手从我肋下一抄,就把我抱入怀中,掂掂分量,忽必烈笑道:“沉了,又长壮实了!” 我哂笑一声:好歹我也是十二岁了。 “父汗在外时,一切可还好?脚病可有复发?”我仰头问道。 “小丫头,越来越疼你阿爸了!”忽必烈笑意更深,“行军虽苦,身体倒无大碍,只是一到了苦寒之地,朕的脚病果然复发了,这次还多亏了安童。”说着,又笑望着帖木伦,“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见忽必烈夸奖自己的宝贝儿子,帖木伦虽克制着,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收不住,眼睛里光彩闪烁,嘴上没有一点儿谦虚的意思:“这孩子可是做了什么事,让大汗如此欢心?” 帖木伦笑得欣慰,我心里却不是滋味:她怕是还不知道霸突鲁患病的事儿吧。 “朕有脚病,谁都知道,近年没复发,也不甚在意了。前儿出征,可巧又发作了。幸亏安童随身带了几副鹿蹄,叫宝儿赤做了鹿蹄汤,正好治腰脚病痛,朕也少遭了不少罪,”又向着察必笑道,“你说连太医院和尚食局都没想到的事,亏得这孩子想的周全。这回连你都疏忽了罢。” 听见忽必烈夸赞自家外甥,察必也感到面上有光,笑道:“大汗说的是。安童这孩子一向心思细致,否则您也不会让他做了怯薛长不是?” “不是臣妾夸赞自己儿子,”帖木伦忍不住插了一嘴,“安童虽年幼,却有公辅之器!” 她说这话时,我正和别速真在一旁吃着炸果子,这话入耳,我差点被噎住:姨母啊,您就算再稀罕自己儿子,在别人面前夸他也悠着点啊,何况对方是大汗! 我一阵儿咳嗽,别速真忙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我又喝了口奶茶,这才缓和些。 忽必烈见我没事,转而认真问帖木伦:“何以见得?” “安童退朝,从不与同龄孩童戏耍,总是向朝中老臣请教问题。这次出征,我想为他多带些衣物,哪知他把皮裘拿出了两件,只为塞两本书……” 忽必烈摸摸胡须,点头道:“嗯,这次在军中时,我也见他拿着书本向阔阔请教。月赤察儿也说他虽在军中,仍手不释卷……” “这孩子允文允武,读书和骑she都拿得出手。不像他阿爸,只知道耍枪弄棒的……” 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夸着安童。忽必烈对他观感不错,帖木伦也乐得献宝,还有额吉察必附和着,三个人就这么说开了来。提到自家哥哥,别速真也满脸兴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听大人们讲话。 我也在一边默默听着,继续嚼着奶油果子,心中叹了一声:这要搁在现代,安童一准是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好少年。不仅如此,家世好,长相好,人缘也好。这么想着,我心里也忍不住惋惜:他怎么偏偏是木华黎国王的后裔呢?让那个“亲连天家,世不婚姻”的规矩一框,我根本不能打这枚小鲜肉的主意了。 我这里正胡想着,忽必烈那边已经遣人催霸突鲁父子了,照月赤察儿的说法,他们爷俩今天应该能回来啊。 提到自己的儿子丈夫,帖木伦也上了心,脸上虽有喜气,眉眼间却带着点焦虑:怎么也是半年没见那爷俩了。 不多时,有人进来通报:安童那颜已经候在殿外了。 “快请!”忽必烈催道。 听到信儿,一向安静乖巧的别速真蹭的一下从绣墩上站起来,开口道:“哥哥回来了!那阿爸呢?” 小孩子果然更敏感,听她这么一提,我的心也蓦地一紧。帖木伦脸上笑意淡了些,却不担心:“急什么,必是一起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清瘦的少年走进帐殿,正是我那小表哥安童。 不知怎的,安童并没像以往那样步履轻捷,明明是踩在平实的毡毯上,脚步却像陷在泥淖里一般,虚软无力。身上的紧身皮袍还带着漠北风尘,头上的皮帽子檐随意翻卷着,脚上的皮靴也满是尘土。我心里有些打鼓:这不像他一贯gān净利落的风格啊。 别速真早已跑下去扑入安童怀中,安童象征性地搂了搂妹妹,拍拍她的肩,就把她推到一边,未见亲热。别速真受到冷落,委屈地站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安童背影,不明所以。 俯身行礼向忽必烈夫妇问安后,他才站起身,看见我,又微微点头示意,随后向帖木伦问好。 我这才近距离打量了小表哥几眼。虽然只有半年未见,但他似乎长了三四岁似的,气质发生很大的变化:原本较寻常蒙古人白一些脸庞黑了些也瘦了些,显得更加jīnggān,棱角也愈加分明;眉骨突出,衬得眼睛更加深邃;不知是不是因为疲劳,眼睛像是熬了夜一般乌黑jīng亮;薄薄的嘴唇紧抿着,透出几分坚毅。 帖木伦看见儿子明显憔悴了不少,连忙起身招手道:“快……快过来!”一开口,声音明显带了哭腔。 忽必烈没有说话,眉峰却深深皱起。我心里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安童走到母亲面前,低声叫了声“额吉”。一开口,声音涩涩的,仰起头时,眼里的色彩又暗了些,眉宇间有股难言的倦意,积攒多时的疲乏如洪水般决堤而出。 “你这是怎么了?你……阿爸呢?”见他如此,帖木伦更慌了神,手止不住地颤抖。 安童扑通一声跪下,抱住母亲的腰,颓然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是儿子无能……” 帖木伦脸色大变,紧紧搂住儿子身体,qiáng作镇定,口中喃喃说道:“没事、没事,你慢慢说……” “霸突鲁怎么了?”忽必烈也起身快步走过来,手按在安童肩膀上。别速真已飞跑到了母兄身边,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襟,神色惊惶。 安童只是跪着,肩膀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阿爸……究竟怎么了!”别速真见他这样,颤声问道。帖木伦把手缓缓放在安童肩上,声音发虚:“好孩子,你、你说吧。” 安童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拉过妹妹,把她按在自己肩上,望望忽必烈,又望望帖木伦,犹豫片刻,低下头,哽咽道:“我阿爸昨夜病危,医官救治无效,魂去了……” 闻言,帖木伦两眼一直,直挺挺的跌坐在坐chuáng上。忽必烈的脸瞬时变得煞白,拂袖吼道:“不可能!太医明明说他伤势好转,朕才催他回京的!不可能!”他双目通红,bào躁地奔到帐殿门口,朝外面喝道:“传军中医官来!” 察必已上前把帖木伦扶到一边,搂过她的肩膀,用手在她胸前揉抚着,而我那姨母已经眼神发直,嘴角颤抖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父子说好要同去同归的……” 见她身体不豫,我立刻跳起身,奔至殿外,抓住一个小火者急道:“快去传御医!” 待我回至殿中,却见一向安静温柔的别速真正发疯似的捶着哥哥的肩膀,口中大喊:“骗人!骗人!骗人!”一边喊着,一边嘶声哭喊,嗓子都扯破了。 安童咬着嘴唇,把妹妹使劲往怀里按,眼睛通红,脸色发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连忙过去,想把别速真拉开,奈何她此时力气极大,像是焊在哥哥身上一般,一丝都撼动不得。我又急又悲,束手无策,用手试探着在她背上轻轻抚弄几下,却被她一把打开。 我讪讪地收回手,心里如火焚烧,又看了看殿外,御医一时半会还没有赶到。忽必烈背着手焦躁的在殿中走来走去,重重叹气。 “别速真?”我试探着叫她一声。她理都不理,瞪眼望着哥哥,半晌,终于一口咬在哥哥肩膀上,嚎啕地哭出声来。 “别速真!不可!”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抄到她的下颌,想迫使她松开口,哪知她却咬得愈发用力,安童吃痛,胳膊都痉挛了。 “月赤察儿!”我急吼吼的向殿外大喊了一声。 “没事的。”安童抬起眼睑,满含歉意地开口,嘴角凝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像是安慰我似的,又用另一只手拍拍妹妹的后背,“就让她哭一会吧,否则会憋出病来。” 看着他这副神情,我心里蓦地一空,心脏好像被掏出了一个孔dòng,呼啸的寒风趁机窜入,心里一片荒冷。 原本喜庆的气氛一扫而光,抬眼看看帖木伦那边,她的气息虽平缓了些,目光却依旧发直,麻木的已经没有了悲伤。额吉察必正紧紧搂着姐姐,眼里泪珠滚滚的。 不多时,御医们赶来了。月赤察儿早把哭晕过去的别速真从安童怀里拉出来,抱到一边安抚着。一名医官正在给帖木伦诊断病情,另一名被忽必烈严声质询,惶惶不安。 安童得以脱身,颓然站起身来,他在地上跪了半天,腿都站不稳了,身体发晃,我忙上前搀住他,将他扶到一侧坐chuáng上,同时命御医过来探视情况。 小少年垂首坐着,身上最后一份力气已被抽gān,我不经意一瞥,他左肩处已渗出血迹,应是刚才别速真咬下的。 御医忙为他包扎肩膀伤口,而他对疼痛似乎浑然无绝,僵硬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眼神枯涩,机械地开口:“你也休息吧,刚刚我实在抱歉……” 他有什么好抱歉的?他这么说,让我感到越发无力。想到他刚才忙着安慰母亲和妹妹,又想到他昨夜刚经历了丧父的悲痛,却还要在帖木伦母女面前忍住不哭……我胸口一时滞闷不已,僵硬地问了一句:“你……你怎么样了?” 安童只是苦涩一笑,垂头不语。 我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在他旁边坐下,犹豫片刻,还是用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第40章 比试 忽必烈对霸突鲁的后事颇为重视,命宗室及重臣监治丧事,并给了帖木伦一家大量财帛以示抚恤。安童上请为父亲守孝,忽必烈遂恩准他回家两个月,两个月都仍要回宫服侍。 然而,霸突鲁的去世仅仅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忽必烈克定漠北的喜悦气氛。中统二年六月,忽必烈召集蒙古诸王,在开平城外西侧草原上举行大朝会,庆祝克定阿里不哥之功,同时也是向蒙古诸王发布声明:我才是正牌大汗。 之前,忽必烈已向和林及西道汗国发布谕旨,召请阿里不哥及西道诸王前来赴会,然而,阿里不哥等宗王却以“牛羊还未上膘,无礼奉送大汗”为由婉拒了。忽必烈虽悒郁不快,但大会请帖已发往四方,只得硬着头皮把大会举行下去。 不过,随之而来的两件喜事却让忽必烈稍感快慰——他已为长子真金和长女月烈分别定下亲事。经过与宗室、朝臣的反复商讨,最终决定为真金迎娶弘吉剌部的阔阔真,汪古部的爱不花得尚大公主月烈。 未来的嫂子和姐夫,我都不曾见过。月烈婚嫁一事,我的关注度不高,对真金婚娶一事颇为上心。他今年十九,若非忽必烈先后经历称汗、北征等大事,早该为他娶妻了。他的王妃人选定得晚,却也是忽必烈不想敷衍,慎重考虑后才作出决定。 弘吉剌部以出美女而著称,从成吉思汗的大妃孛儿帖开始,历代大汗的正位哈屯多出自弘吉剌部,察必也是如此。弘吉剌部的女儿们多为皇后王妃,男儿则多尚公主,是与huáng金家族联姻最为紧密的部落。真金王妃人选出自弘吉剌部,却也是情理之中。 想想此事,我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别速真。她虽心仪真金,但有着“世不婚姻”的规矩,别说是做真金正妃,就是侧妃,也不可能。况且以她的家世,也不会委屈她为人别妻。念及别速真刚刚丧父,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怕是又一个打击。 * 六月,大朝会如期在开平城外的失剌斡尔朵帐殿举行。如每次一样,大汗和诸王都把毡房扎在城西草原上。六月虽不是青草最繁茂的季节,但草原上早已绿意浓浓。 站在山头向下眺望,茫茫绿野如壮阔的海cháo一般一直铺展到天边,四野上的山峦就像翻涌的波涛一样绵延起伏。绿色汪洋正中,白色毡房错落有致,如雪白的羊群一般散落草原上。向城南望去,蜿蜒的闪电河依然俊丽秀美,水波盈dàng,岸边的金莲花虽未到花期,但株株含苞待放,在风中摇曳着,像是一张张快要涨破的笑脸。 大朝会诸王集议,再次宣誓拥戴效忠忽必烈汗。之后是大汗率领宗王勋贵举行大围。两次合围后,就不讲规矩了,与会的贵族都可以纵情驰she,待尽兴后,再举行大宴。 今日天气晴好,我的心情也一片晴朗。我驻马在山头,用手遮住阳光向山下探望,茫茫的草原上洒满金色的阳光,草叶仿佛也镀上了一层金色,粲然生光,随风摇曳,如波涛般起伏。最美的是杂生于草野间的野花,有野jú花,也有毛莨、石竹,白的、红色、金的,还有杂色相间的,散落在绿草中,如绿毯上镶缀的彩色宝石,在草中晃呀晃的。还有头顶碧蓝碧蓝的天空,只有微薄的云片,那纯粹的蓝色平静地映衬下来,却被阳光还要夺目。 我挽住缰绳,安抚住格日勒,并不急于找野物,只想在山头再观望一会。草原辽阔,天地宽广,清风舒畅,四下里都是蓬勃萌发的生机,我只觉心胸也无限地舒展开来,在这辽阔的天地间,什么烦恼忧虑都不值得一提,风一chuī,就烟消云散了。 “察苏,你看!”三姐茶伦在我身侧,指着山下的草地,突然兴奋地叫出声来。我忙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眯眼盯了一会,就见一个红色的影子在草丛里窜动,我惊喜异常,抑制住兴奋低声道:“是火狐?” “嗯!”茶伦点点头,眼眸里光彩闪烁,“你不是想给别速真捉一只吗?眼前不就是?” “就是它了!”我卯足了一股劲,从山坡上直冲下去,一边冲着一边用弓箭瞄准那影子,心里多少有些慌乱:我要she中那狐狸,却不能把它she死,这还是个技术活。 先前真金送给别速真的小狐狸阿勒坦前日里病死了,别速真更不好过,此番她没来,我正好再抓一只送给她。火狐不易得,错过了可就难再碰了。 格日勒从山坡上疾驰而下,来势汹汹,我一边张着弓,一边用腰身稳住格日勒,眼睛还得时刻留神那小狐狸,十分费力。茶伦在我身后大喊着“小心”,也一路跟过来。 我有心自己抓只火狐,并不让茶伦帮忙。然而六月的草已经很高,又有野花迷入眼中,小狐狸的身影时隐时现,我看不真切。前面两箭,基本都放空了。只得加紧向前追去。 “噔——噔——噔——”草地上传来一阵闷响,应该是有人靠近了,我眼睛一直盯着小狐狸忽远忽近的身影,也无心去看来人。双腿一紧,迫使格日勒加快速度,免得小狐狸跑了去。 我再次瞄准,心想这次应该差不离,这片草长得稀疏一些,小狐狸的身体bào露了一大半。 “嗖——”那一箭飞出去,只听一声哀嚎,紧接着草野里就没了动静,我心里又激动又忐忑,生怕自己用力过猛,把小狐狸she死。 跳下马提着袍子一路跑过去,草色迷离,我一时花了眼。有些后悔为何没向安童借了莫日根,否则就不用这么费力了。 野草丛生,纷乱驳杂,我走得急,靴尖、袍角和草叶缠到一起,一时无法抽身,只得向茶伦求助:“姐姐,快帮我一把!” 茶伦赶至我身边,跳下马,抽出腰刀斩断草jīng,我才起身站好,却听呼啦啦一声,一只海东青蓦地出现,俯冲下来叼起一团红色就飞走了。 那不正是我的狐狸吗?我气得大骂,下意识拿弓箭对准那只赖皮鹰,茶伦却按住我的手:“仔细瞧瞧,万一是莫日根呢?” “追!”我放下弓箭,牵过格日勒翻身上马,追着那只鹰一气跑了很远。而那鹰虽叼着重物,依旧悠游自在的在空中飞旋着,并不急于落下。 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似乎有人直身坐在马上,而后那鸟突然敛翅,低头俯冲下去,小狐狸“啪嗒”一声落在那人怀里。 不论那人是谁,只要我开口要狐狸,大概都会给我个面子。我暗暗想着,催马上前,还未近身,那人却拎起狐狸,向我开口:“察苏,你找的是这个吧?”说罢,他跳下马,拎着狐狸大步向我走来。 我也下了马,往前走两步,待看清那人模样,一时惊愣,身体立时定在原地。 “八剌王子,你来了!”身后茶伦喊道,声音透着惊喜。 “哈哈,也是巧了,我一个人往这边追猎物,可巧就遇上你们姐俩了!”他大声笑着,白色的衣袍被风chuī得翩然作响,脸侧发丝飞扬,眉宇间洋溢着笑意,更显得面容俊朗,已经过了三年,模样却没大变。 确认那人就是八剌无疑,我定定地望着他的脸,脆生生叫道:“八剌!真的是你!” “可不是?”他立在原地,向我张开怀抱,慡朗地笑着。 三年前伪装奴隶逃出和林的画面一下子涌上脑海。当初幸亏八剌,我才得以脱身。虽然他是为了投靠忽必烈才向我施恩,我仍心存感激。今日重逢,他模样未变,让我有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 快步跑到他身边,我拉着他胳膊上下打量一番,又惊又喜:“想不到你竟会来!当初离开和林时,我还一直担心阿里不哥会为难你呢!” “忽必烈叔祖即位时,我无暇抽身,眼下他得了大胜,怎么也得亲自来道一声喜呀!”八剌回道,脸上依旧是那种惫懒的笑意。 微微俯下身来,他一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盯着我打量片刻,目光滚烫:“三年不见,眉眼都长开了,气色也好多啦,不像以前那般娇弱……”顿了顿,又揶揄道:“啧啧!生成这个模样,再过两三年,不得让草原上的小伙子抢破了头呀!” 我慢慢咀嚼着他的话,抿嘴一笑,低下头不吱声,脸颊却热辣辣的。 “哟!害羞了?”八剌笑道,说罢,还用手指弹弹我的脸蛋。 “哪有!”我反驳着,一把打开的他的手——当小孩就是这点不好,人家可以大大方方揩你的油,你却说不出什么。 八剌不好意思了,脸红红的,我也有些尴尬,我们都沉默了片刻。茶伦也只是抿嘴静静地笑着,不说什么。 我不再别扭了,上前拽拽八剌的袖子,又望望茶伦,一时感慨,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茶伦打破了沉默,笑道:“王子能来,父汗定然高兴得很!” “嗳,”八剌笑着摆摆手,“这次来开平的年长宗王多得是,我一个小辈,算不了什么。” “那不一样!”我认真道,“你在我父汗最困窘时伸出援手,有这份恩义在,父汗待你绝不同旁人。” 八剌闻言,眼神亮了亮,闪过一丝异色,却只是轻声笑笑,并未回话。他怀中小狐狸突然细细地哀叫了两声。 我差点把这小家伙忘了,忙向八剌道:“八剌,这火狐是我打的,还有用处,先给了我罢。你若要狐皮,我那里还有,改日就命人送了去。” 说着,就伸手去接小狐狸,我想知道它伤势如何,也好及时包扎,免得它失血过多。 “嘿!”八剌推开我的手,一把将狐狸高高举起,似笑非笑的:“那可是我的海青鹰抓住的。这狐狸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他竟无赖起来,我恨恨地瞪他一眼,跳起来伸手去够。然而,他身材高大,手臂又高高擎着,我无论跳多高也碰不到,他看我这副窘态,反而开心地大笑起来。我一时气结,跺脚问道:“那你说到底怎么算?” “这样,咱们赛一场马,如何?谁先跑到营盘处,就谁赢,到时自有大汗诸王做见证……这三年过去了,你骑术也练得不差了吧!” 我还未等回话,茶伦笑着插话:“我看八剌说的有理,察苏,你赛一场看看。” “好!”我牵过格日勒,翻身上去,“愿赌服输,不许反悔!” “那是自然。”八剌把狐狸jiāo给茶伦,轻身跃上马背。 待并齐马头,茶伦一声令下,我俩一起跃了出去。 我提着一口气,狠心抽了几鞭子,格日勒虽然不情愿地嘶叫几声,腿上却不含糊,借着那股痛劲儿,往前冲了去,一开始竟跑到了前头。不知八剌是不是有意让我,他一时竟没追上来。我心中大喜,再加一鞭,伏在马背上,全力催着马冲去。 前面草原辽阔坦dàng,虽有三三两两的诸王贵族,但也不会冲撞。然而,不多时我就发现我一个问题:这旷野上,我完全没有方向感,一时还忘了大汗斡尔朵在哪个方向了。 一时大窘,回头瞄了一眼八剌,想通过他辨别下方位,却见他正仰躺在马背上,枕着胳膊向我笑着,腿脚勾在马脖子上,骑得轻松自如,和我这上身前倾的姿势相比,完全不在同一个水平上。 我顿时觉得受到了羞rǔ,恨恨地转过头。想想他马头的方向,又想着营盘是在城西,再看看头顶太阳,默默盘算,营盘的位置变得清晰起来。 哪知就在这一阵儿,八剌已加速冲了上来,我不由得再度猛追,他听到声音,用手一撑,索性翻身朝后坐下来,看着我骑马的姿势,摇摇头:“你太紧张,放不开,马的负担重,跑不快……这马瘦弱了些,脚力不足……” 他越这么说,我反而越手足无措,一时调整不好,身子晃了晃,重心不稳,险些跌下来,努力找好平衡时,八剌又甩下我很远了。 追上他有些无望,却又不甘心,想用月赤察儿当初赛马得胜用的催马姿势,可自己根本无力施展,也不至于为这个比试冒险,遂有些自bào自弃了。 身旁不时有王子、公主们骑马掠过,一眼看出我俩是在赛马,长长地吆喝了一声,我一听更着急了。 见我没追上来,八剌反而把速度慢慢降下来,降到我足以追上他。我也不含糊,卯足一股劲要再次加力,忽觉身后一重,马儿翻腾了一下,同时腰间一紧,一双手竟从我身侧穿过,揽过了缰绳。 旁边的黑马上空无一人,而八剌竟已坐在我身后。他调整了一下,就控住马,笑道:“我逗你玩的,没有成心和你比试。你看我的,这样骑马更轻松一些。” 我松开了缰绳,任由他控马,他身材高大,只是微微向前倾身,就把我身体都包裹住了。我不像以前那样害怕,还有jīng神留心他的动作。他神色很轻松,缰绳却攥得牢靠,双眼平视着前方,低声说着骑马的技巧。 他说的有些我原本就知道,有一些却是从未学过的方法。按照他的路子试了试,果得心应手,一时虽未完全掌握,但也慢慢上了道。 抬头一望,不远处的九脚白毛大纛正迎风招展,大帐前面人员来来往往,诸王宴席也开始布置了。 八剌将速度慢慢放下来,周围不时有人经过,我俩一一打着招呼。再近了些,却见三四骑并驾赶过来,见了我们,放慢速度。来人正是那木罕、忙哥剌,还有安童和月赤察儿。 那木罕兄弟俩只是按住马头,立身坐好,没有下马,安童、月赤察儿却不得不翻身下马,恭敬地向八剌行礼:“见过八剌王子。” 八剌只是挥了挥手,并未多看他们二人一眼,勒住缰绳,让马停了下来,笑道:“忙哥剌、那木罕,你们早早回来,可是打到了好东西?” 那木罕无不得意地说:“麋鹿、huáng羊都打了两只,三哥比我少了一只麋鹿。”夸自己还要拉别人做铺垫,老好人忙哥剌很憋屈,不满地白了那木罕一眼,那木罕却浑然无觉,又问:“八剌王子,你呢?” 八剌被他一问,愣了片刻,旋即大笑起来,用手臂圈起我,用力一揽,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我猛地撞到他胸膛上,撞得我脑袋发晕,却只听他笑道:“我捉到的可是百年难遇的珍奇,比麋鹿、huáng羊金贵多了!”说着,又用手托起我的下巴,“你说她金贵不金贵?一万只麋鹿、huáng羊也比不上!” 他言行轻佻,我听了,脸色一沉,一把打开八剌的手臂,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跳下马,半是泄愤半是嘲讽,指着他冷声道:“谁是猎物?到底是谁捉到了谁?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坐在谁的马上!” 那木罕一愣,而后恍悟,竟没心没肺的大笑起来:“察苏这么瘦弱,竟能把八剌王子掳了来!真是奇闻一件。” 那木罕是无心之言,说出来,却让八剌脸色骤变,周围好事的诸王也都围了上来,好奇地看着热闹,催问道:“什么奇闻?说说看!” 我冷眼看着八剌,又瞥了眼那木罕,无不快意地回道:“四哥你说的没错,这可不就是奇闻一件?”围上来的诸王越来越多,我也不顾八剌尴尬,谁让他刚才口无遮拦呢! 八剌越发没意思,赶紧从马上跳下来,语气里却没了笑意:“说玩笑的,你们何必当真呢?” 诸王却不依不饶,拽住他:“你说话躲躲藏藏,定然有鬼,老实jiāo代吧!”见他不说,又转而问我是什么回事。 我未及开口,却觉身后有人暗暗拉了一下我的衣襟,用余光一扫,却是安童,他正向我摇头示意。 转过头来,见八剌脸色不豫,我想也不该再不依不饶了,遂敷衍道:“哪有什么奇闻,你们听错了,那木罕浑说的。” 安童也上来解围,劝道:“诸位王子,大汗吩咐,大宴即将开始,请你们各自归位罢。” 诸王顿感扫兴,一哄而散。八剌这才颜色稍缓,微笑点头向安童致谢。安童却也只是微微点头,而后就牵过马,默默退至一边,神情又恢复肃然,眼神空冷,说不出是漠然还是悲伤。 第41章 劝解 打猎和宴饮对蒙古人来说从来都是件大事,虽然战争时耐于苦寒,其他时候,尤其是贵族,骨子里都是贪溺物质享受的。与汉人不同,他们生来就不知“节制”为何物。每逢大宴,不喝的烂醉如泥决不罢休。以前的大汗,如窝阔台、贵由都是酒鬼,一副身板生生给喝垮了。只有蒙哥汗不喜饮酒,没有这个恶习,也正因如此,他在蒙古大汗里几乎算个异端。忽必烈不像蒙哥那般刚严自律,他爱喝酒,好在还有个底线,不至于酗酒无度。 仪凤司的礼官宣布大宴开始,一时大鼓隆隆作势,大琵琶、云板、铜锣、马头琴齐声鸣响,乐曲辽阔雄浑,不似汉人huáng钟大吕那般典雅庄重,却有股苍凉和生命力混在其中,一时能把人的思绪带到很远…… 与会宗王那颜们一起举起酒杯,向忽必烈敬酒,忽必烈也不端架子,从虎皮圈椅上利落起身,走到台前大声道:“在场的王爷、比姬、王子、公主们,都不要拘束,咱们共同喝gān第一碗酒!长生天保佑,保佑朕能将成吉思汗的伟业发扬光大,保佑大蒙古国的国祚如苍天一般永恒绵长,保佑朕和子民们都幸福康健,愿我们的子孙代代繁衍不绝,愿蒙古勇士们都像海青鹰一般勇猛矫健,愿姑娘女儿们都像鲜花一般美丽娇艳……” 忽必烈的祝酒词像一首朴素的诗歌,句式还挺整齐划一,我听了也觉得蛮有意思。端起酒杯,乘着喜气,和诸人一起把杯盏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而后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虽是正式的大宴,却也没那么多繁琐规矩,诸王们喝gān第一杯酒,都大喇喇坐下,随意地捞起一块手把肉,大嚼起来。我不喜欢这些大块耐嚼的羊肉,只是捡天鹅肉、鹿肉、炙羊腰吃,味道甚是鲜美。 有牛羊肉垫底,脾胃舒服多了。塔察儿、合丹、也孙哥、忽林池等诸王勋贵纷纷都向忽必烈敬酒,而后是小一辈的宗王,如八剌等人,忽必烈一一喝了。酒过三巡,诸王们更为随意,纷纷起身劝起酒来。 我身边的哥哥们,真金、忙哥剌、那木罕都四处走动喝酒去了,小弟弟们如忽哥赤、爱牙赤、奥都赤等,都找各部落同龄小孩子玩耍去了。那颜子弟们如玉昔帖木儿、月赤察儿、安童、硕德等聚成一拨。今天,别速真没有来,我就负责照顾庶妹囊家真、忽都鲁揭里迷失等。她俩一个九岁,一个六岁,年纪都还小。我就看着她们,不准多沾酒,尝了一点,就把酒换成奶茶了。 不多时,姐姐月烈、吾鲁真、茶伦都过来了。月烈见我带着两个儿童,脱不开身,遂道:“四妹,你和二妹、三妹一起到各处敬酒罢。囊家真她俩我来照看,正好躲躲酒!” 想到她不久就要出嫁了,我忍不住打趣道:“大姐还用躲酒吗?我那未来的好姐夫肯定都帮你挡下了!快告诉我爱不花姐夫在哪里,我也去敬一杯!” 饶是蒙古女儿个性直慡,也经不住这么一问,尤其是快要嫁人的,更加羞涩。月烈脸色一红,嗔怪道:“就你贫嘴!再过几年,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成了家,要把所有姐夫嫂子都敬一遭,保管自己先醉倒了。” “那也未必,到时长了几岁,我酒量说不定也见长了呢!”我笑道,“不说玩笑了,先告诉我那阔阔真嫂子在哪儿罢!” “我带你去!”二姐吾鲁真笑着接了盘。 我悄悄把酒碗换成了小盅,免得喝醉,就跟上了吾鲁真和茶伦。西边席位靠下些有一群十来岁的小姑娘聚在一起,个个红袍蓝袄,披珠戴翠。本身就年纪轻,长得鲜嫩,又是珠玉满身,就是五官不甚完美的,这么一打扮,也光艳照人。估计也是想相看一下宴会上有没有中意的小伙子罢。 她们见我们过来,忙笑着起身来迎,为首的一个大大方方的开口:“我们几个正打算先敬大汗王子,再寻公主们的。哪知竟让公主屈尊来寻我们了!” 吾鲁真也不介怀,拉过我,笑着介绍:“是察苏想给她的阔阔真嫂子敬杯酒,这不我们就先寻过来了!” 为首的小姑娘面色一红,望着吾鲁真认真询问道:“这就是察苏公主?” 吾鲁真点点头,我直接脆生生叫了一声:“阔阔真嫂子!” 结果她脸色更红了,像是天边的红霞晕染开来,衬得原本雪白的肤色更加娇艳,配着清澈明亮的眼睛,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亲近。我敬了酒后,又细细打量一番:她大概十六七岁,身段秀美。虽是被我们逗得脸红,却一点也不扭捏,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大气。 忽必烈的眼光果然不差,真金可是有福了。虽然不深知,但第一印象我就给她打了个优秀分。 “这几位察苏公主怕是还不认识吧。”阔阔真从容饮下这杯酒,就给我介绍其他小姑娘。身材高挑,乌发雪肤,和我年纪相仿的是脱脱真因,也是弘吉剌氏;鸭蛋脸,脸颊带着绯红,不爱说话的是普颜忽都,是怯烈部首领的侄女;还有一个身量尚小的是霸突鲁的三女,安童的小妹妹忽都台,也就八岁左右。 我和她们一一打了招呼。脱脱真因性格慡利,话多一些,普颜忽都有些内向,和我问声好后就没再主动说话,只是默默站在一旁。忽都台年纪小,还很懵懂呢。 简单问候几句,我就转移阵地,去王子那边敬酒了。男孩子们早已乱作一团,我也不想掺和进去,索性只找了较为熟识的八剌。他也恰好从众人的纠缠中抽身出来,见我过来,赶紧撇开他们迎上前。 那时因为八剌说我是他猎得的珍奇一事,我有些不快,此时见面,彼此都多少有些尴尬,却也不生气了。我举起酒盅:“八剌王子,请喝gān杯中的酒吧!自和林一别,我一直没机会好好答谢你。这杯就当是我的心意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八剌的眼神有些迷离恍惚,定定凝视我好一会儿,眸色才清明了些,慢慢饮下杯中酒。而后,捏着酒盏,无奈地笑笑:“你还是三年前那样,嘴上半点不饶人的。那时让我好没面子……” 呵,我不提也就罢了,他竟还想着刚才那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翘唇笑笑:“我可不是故意让你出糗的。是你口不择言,我才不客气。试想你那话让我父汗知道了,他会高兴么?” “……你说的是,”他低头讪讪道,“我言语莽撞,公主别介意。这第二杯算是我向你赔罪了。”八剌语气诚恳,眼里也没了以往的桀骜。 我犹豫片刻,还是饮下这杯酒。又问:“你这次来打算待多久?” “大宴结束后就回去。毕竟我的封地还在西道诸国。大汗信我,和林那边还要托我照应。” 我沉默着点点头:八剌现在只是察合台汗国一个年轻王子。阿鲁忽是察合台汗王,八剌一时还不能有什么作为,忽必烈就是要犒赏他,也只能先赏赐金银财帛,政治上的奖励怕是还给不了更多。他虽失落,也还明白道理。 吾鲁真、茶伦早已到别处敬酒了,我便辞了八剌,去找姐姐们,然而一转身,就被玉昔帖木儿、月赤察儿等人拦下了。几人笑呵呵地向我敬酒,我一时有些头大。玉昔帖木儿已经二十多岁,他们敬酒,我不好意思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喝了。月赤察儿也是慡朗之人,见我喝了玉昔帖木儿的酒,更不饶了,也bī着我喝了一杯。嗳,我腿脚都有些虚浮了,看看他们身后的那颜是谁,能推脱我就坚决不喝了。 安童沾了酒意,面色微红,嘴角qiáng扯出一抹笑意,眼里却空落落的,也握着酒杯迎了上来,作势欲敬。我见了酒,脑袋就开始发晕,摇摇头:“哥哥,你不是外人,别欺负我了,真不能喝了……” “……也好。”安童点点头,漫应了一句。言语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恍惚,里面压着一抹悒郁之色。 胸口没由来地一闷,我不再多言,悄悄溜回坐席。月烈正带着两个妹妹玩嘎拉哈,见了我不由得嗔道:“你喝了多少酒啊?走路都发飘了!”说罢,推给我一个银碗,“橘皮醒酲汤,治酒醉的,”又从荷包里摸出一个黑色丸子,“梅子丸,解化酒毒。” 我接过梅子丸,就着橘皮汤,嚼着吃下了。这两样东西都是酸的,吃了不久,就口舌生津,入胃后,倒也去了醉酒的烧灼感。只是牙齿酸得很,头脑倒是清醒了很多。 坐了一小会儿,却见那木罕他们又端着碗过来了,我急忙起身离席,月烈笑道:“你去躲一躲也好。我先帮你拦着他们。” 我用力点点头,一溜烟跑了,怕又被喝高了的王子那颜们劝酒,索性牵了格日勒,翻身就骑上去,远离了营盘。陪侍在一旁的小火者看了,急着大声召唤,我回头笑道:“不碍事的,我就在周围溜溜,散散酒气。”一加鞭,就把他们甩开了。 离了宴席,周身酒气也散去不少,午后的阳光虽然炽烈,但骑马驰骋,自能带出风来。尤其是喝了酒后,我的胆子也比平时大了不少。格日勒疾驰如风,载着我从一处高坡直冲下去,我顿觉两肋生风,再加上酒意,晕晕乎乎,简直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给我一片白云,一朵洁白的想象。 给我一阵清风,chuī开百花香。 给我一次邂逅,在青青的牧场。 给我一个眼神,热辣滚烫。 ……” 唉!唉!我定是喝多了,喉咙发痒,就借着酒劲唱出来了。结果一开口就是这首广场舞神曲,虽然我一直觉得它的旋律很带感,但是歌词未免太热辣直白了…… 唱歌时,汉语也自然而然带出来了,虽然多日不说,但也未觉生疏,反而有种亲切感。 我策马奔驰着,从山坡上一下子冲入了山下的草野,歌声一出口,就如烟般飘散在风中。这草原太辽阔了,我又不会拉长调,所以没有余味。所幸四下无人。 正这么想着,只听呼啦啦一声,竟是一物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片刻,忽而敛翅向我俯冲下来。我一惊,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待用力稳住,那物已“啪嗒”一声落在格日勒颈上,正瞪着黑眼睛直勾勾瞅着我。 “莫日根!”我一下子认出来它。它怎么在这里?难道…… 抬头一望,恰有一阵风chuī来,风chuī草低,前方不远处的草叶齐齐矮下身子,jiāo错的草色间,却见一个白袍少年寂然坐在草地上,周边并无旁人,虽是盛夏,却让我有种冷然萧瑟之感。 “安童?”我下意识开口,跳下马,几步跑过去,在他身边停下来。 他也不抬头看我,只是漠然问道:“你不在宴席上,跑这里来作甚么?” 这番语气冰冷而陌生,却让我慢慢清醒下来,免了平日里的客套和礼数,我倒觉得轻松许多,转而问道:“我出来散酒气,你呢?” “心里不痛快,就出来待会儿。”他说着,随手抄起地上碎石,用力地掷向远处。莫日根很会察言观色,见安童情绪低落,也不扰他,只是自己在一旁蹦蹦跳跳,飞啊飞的。 我立时明白他的心情了。霸突鲁刚刚去世三四个月,他就要在大宴上服侍诸王,qiáng颜欢笑,任谁心里也不会好过。 在地上杵了片刻,我有些纠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终究有点不放心,索性厚着脸皮盘腿坐在一旁。 安童似乎也不在意身边是否有人,只是抬头怔怔地盯着远方,默然不语,周身都缠绕着一股郁气。 “还在想你阿爸?”犹豫片刻,我试探性开口,“父子亲情,本自天伦……心里还是不好受罢。” 安童闻言,霍然转头,眼睛盯住我,里面透出一股锐意,竟让我有些不敢直视。缓缓对上他的眼睛,果然眼眶都红彤彤的,眼角还带着湿润。 “家中还有额吉要安慰,有弟弟妹妹要照顾,所以自己就必须担当责任挺住一切?你是这么想的?”我轻轻问道。 安童的嘴唇动了动,眼睛垂了下去,没有做声。 他不说话,我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我本就不太会安慰人,况且这种事情,旁人再怎么换位思考,终究是隔了一层。这种悲痛别人无法代替,再怎么节哀,也要自己慢慢熬过这一段。 “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天性使然,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我说完,就站起身,背对着他,走远了些,免得他不好意思。 扶着格日勒站在一旁,我也不去看他,眼睛望向远方。一时情绪低迷,心情被他带的也不大好了。 默默攥紧缰绳,我屏住呼吸,仔细留心着身后动静。一开始是一片寂然,而后,听到些许沉闷的抽气声,慢慢地,有两声破碎的哭音夹在其中,再一会儿,小少年竟是大放悲声。 安童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虽年幼,却从不在别人面前流露过多情绪。今日这样,我是头一次见到,他也是压抑太久了吧。 我把缰绳攒做一团,低头叹了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哭得剧烈,像是把心肺都要呕出来一般。我听在耳中,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揉作一团,胸口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只听那边哭声间歇,转而变成剧烈的咳嗽,我立刻跑过去,蹲下身子,用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帮他顺气。 他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嗽,用袖口蹭蹭眼角,仓皇间抬头,被我看见,脸色窘迫得无以复加。 小少年的眼睛肿得厉害,脸上还有泪痕,完全不是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我这才从他身上看出点儿孩子气来,不由得觉得好笑:明明脸已经哭花了,嘴唇还紧抿着。他也真是傲娇啊。 我遂站起身解下了褡裢里的水壶,掏出一方素净的帕子,用水浸透,用力拧了拧。 “擦擦脸,”我把帕子递给他,“不过,你这模样,可是无法再回席上了。”虽然不厚道,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拽过帕子,有些慌乱的,用力揩拭眼睛和颊边泪痕,来来回回好几遭,面皮都该被搓破了。 “好了。”我制止他。他放下帕子,抬起脸,硬生生地开口:“现在怎样?” 棱角分明,五官秀挺的小脸上,唯有眼睛那里是红肿的,若闭上眼,倒像两片鼓鼓的花瓣,想想他平日里矜持稳重的模样,一时无法联系在一起,又觉得十分可爱:反差萌啊! “没好多少,眼睛还是肿的……”我眨眨眼,非常耿直地实话实说。 他一时气急,猛地把帕子摔在地上,站起身,大步如风地走出了好几丈远。又停下来,杵在原地不动,气闷地跺了跺脚。 呃,刚才是我惹得他一通嚎啕,现在他眼睛肿得无法见人……这事怪我咯? 到底有点心虚,我讪讪地走过去,推推他,劝道:“别回席上不就成了,我叫小火者送你回帐里歇歇,也好醒醒酒。” 他咬着嘴唇沉默片刻,终是僵硬地点点头。 第42章 辩驳 这次大朝会持续了八日,虽然花费浩繁,但也办得十分风光,让忽必烈赚足了面子。诸王喝得天昏地暗,忽必烈把这群大爷们都打点满意了,才让他们打包上路,回自己的封地。像塔察儿这种有推戴之功的,合丹这种立下军功的,不免又送了很多绢匹财帛。 西边战事稍歇,如今,忽必烈可以全心打理内政了。虽然中枢各机构已经建立,但行政建制还不甚完善。为了节省人力和经费,提高行政效率,朝廷没有像以前那样立三省,只设中书省。省堂的宰执们,除了先前的平章政事王文统,左丞张文谦,又陆续添置右丞相两人,平章政事三人,还有右丞两人,参知政事两人,宰执人员迅速膨胀为十二人。 分析一下宰相们的种族构成,可以发现汉人们还是占主导地位的。除了不花,赛典赤、耶律铸等人外,其余都是汉人,占了大半。蒙古以右为尊,所以右丞相地位最高。右丞相史天泽入省堂后,就制定省规十条,为中书省定下了工作条例,其执政风格基本还是遵循汉法。耶律铸是名相耶律楚材之子,儒化很深,和汉臣们三观相合。目前,在中书省这里,我并未发现忽必烈有排挤汉人的倾向。相反,他对这些汉臣极为信赖,中书省的执政思路也大体延续了汉法的方针。 如今,我暂且可以放心了。历史教科书上汉人们水深火热,沦为下层受压迫群体的现象尚未出现。根据人员任命,我大概能估计出忽必烈的想法,虽也依赖蒙古人,但忽必烈并不太计较民族属性,他的政府班子中,眼下汉人居多,大多是藩邸旧臣;蒙古人,色目人也占一部分。比起出身民族,他更看重能力,毕竟即位之初,还是要有gān才来立定规模法度。 除了内政,让忽必烈上心的就是儿女亲事了。长子真金、长女月烈的亲事都已定好,就等拟好程式,准备彩礼嫁妆,嫁女儿娶儿媳了。因为忙着筹备婚事,真金的功课暂停了,我也不用去学堂。也罢,先自己看看书吧。 嫁女儿的不是察必,她只需要给儿子娶妻,所以并不伤感,反而有种欣慰的感觉:真金要成家了,这回是真的长大了。真金从小体弱多病,骑she上虽抓得紧,先天带来的体质并未有多大改善。如今,他要娶妻,阔阔真是个jīng细人,应该会把真金照顾好。 察必跟我念叨真金的婚事时,我正低头喝着酪浆,不时抬眼看看:她如今虽已四十三岁,但保养得很好,眉梢眼角风韵犹存,尤其是近来逢着喜事,光泽满面,言语间流露出一股满足,让我觉得饮下的酪浆都带了几分甜味儿。 “我见过阔阔真一面,举止大方、从容有度,是个识大体的人。”我擦了擦嘴,说道。对阔阔真印象虽不错,心里却总有一丝遗憾:别速真算是与真金无缘了。 “瞧你的口气,倒像个大人,你还得叫她一声嫂子呢!”察必笑着斥道。 我一头蹭到母亲怀里,靠着她,笑道:“不是没过门呢吗?额吉就这么急着见新妇?” “鬼头!”察必打了我屁股一下,不再笑了,认真问起来:“给你哥哥、姐姐的成婚礼可都备好了?” 说到正事,我不再嬉皮笑脸,坐直身子:“儿大致拟了份礼单,不知是否可行?” “说来听听。” “给真金哥哥和嫂子的,玉如意一对、huáng金踝蹬带两条、头面首饰一套、玉壶chūn瓶一对、名人法帖两幅;给月烈姐姐的,头面首饰一套、东珠两颗、壁毯两张、银壶一对。” 托着下巴看着察必,也不知是否妥当,心里略有忐忑。若是在现代,有闺蜜结婚的话,我就直接买一对压chuáng娃娃送人了。可这古代,完全是零经验,以前父母兄弟生日虽然送过礼物,但都比较随意。像王子公主结婚这样的大礼,如何送合适,我还拿不好分寸。 察必思忖片刻,笑道:“礼是略重了些,倒也还好。大哈屯所出公主,出手也不能太小气了。” 基本上得到认可,我才松了口气,很狗腿地附和道:“额吉说的是,哥哥姐姐一辈子也只这一次大婚,尤其是姐姐,远嫁后很难得见。我自然不能怠慢了。” “置办这些东西,你可有余钱?内府虽有财帛,这事上你却不能取用。” 这是我最大的难处了。前日里检查自己的库藏,以往忽必烈赏赐的珍宝和别人赠送的礼品,零零散散虽有一些,但凑不成数,我能支配的钱,只有份例,并不足用。日常用度开支都是内府供应的,并不用自己买。由于并未开设公主府,年纪又小,我位下食邑收入虽然可观,但都是由察必代管的,自己还没有支配权。 “所以这事就要求额吉帮忙了。”我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察必。 她会意一笑,又假意沉着脸:“现在就想自己打理食邑贡赋了?”摸摸我的辫子,目光一寸一寸从我脸上滑过,“也罢。这些财帛我原是给你拢来攒嫁妆的。你也大了,也该自己接手钱谷账簿之事了。我过几日就告诉中政院,以后让你亲理位下收入。” 马上就能接手自己的小金库了,心激动得砰砰跳,我弯弯唇笑道:“谢过额吉,只是儿臣还想知道,诸王公主们向来是怎么打理这些财帛的?”这古代又没有股市债市,想让财富保值增值,渠道太少啊。 “借钱给斡脱商人,然后收利钱。”察必给我讲解着,又道,“你不要学这样。这些商人从皇室手中借了钱,往往高息贷给小民,又称‘羊羔息’。遇上水旱灾荒,小民常常难以还债,一时还不上,利滚利……到最后,家破人亡者有之,逃亡避债者有之。你父汗为了减少逃户,不得不用府库的钱帮小民偿债。算来算去,这笔债还是落到朝廷头上。朝廷全赖百姓供养,民生疾苦,你虽不懂,也要慢慢学会体谅……” 明白了,这不就是赤.luǒ.luǒ的高利贷吗?我还是不要做夏洛克为好。躺着挣钱也不是正道,不如搞搞实业,还能创造产值呢。 “儿臣明白,儿臣不向商人放贷,开间铺子或买个庄子可好?” “这是正途,可以去做。此事并上位下食邑一事,都跟你父汗报备一下吧,他若同意,我就授意中政院着手去做了。” “额吉放心。”我点点头。这事还得大领导审批一下才行呀。 * 午睡过后,天气凉快些,我就让阿兰、图雅服侍我收拾一番,准备去忽必烈那里把这事敲定,只是不知他是否有空。 忽必烈虽推行汉法,但没有采纳中原王朝的常朝制度。在他看来,只要能把事情商量好处理好就行,形式怎样并不重要。所以,他规定省臣三日一奏事,若有急事,可以直接通报后由省堂长官代为入奏。若是百官意见不一,就召开廷辩或集议,让所有人当面说个明白。军国重事以及涉及到诸王利益的事宜,还是要召开大朝会商讨。 今天运气还不错,让当值怯薛官通报后,我就被忽必烈召入帐殿,进去后才发现他还在议事。东平宣抚使姚枢,翰林学士窦默、王锷都在,忽必烈身后还站着带刀侍卫云都赤,身旁立着翻译人员怯里马赤,还有掌管文书的必阇赤等等,看来是在商量要事。 忽必烈既然叫我过来,想来也不避讳我,我向他行礼后,就择了殿角一处,在绣墩上安静坐下。抬眼看看忽必烈身侧做文书记录的小少年,正是不忽木。 怯薛官gān的差事,听起来像是保安,又像私人助理,实际上是个美差。能在大汗身边服侍的都是贵族子弟,年纪轻轻的不在少数。怯薛官经常在大汗面前露脸,就是一大好处。大臣入奏时,基本都有怯薛陪奏,就能听到朝廷第一手消息甚至机密,比邸报还快还全。有时大汗犹疑不定的,还会问问怯薛的意见,这样就上升到参谋的高度了。安童就曾被问过啊。 加油吧,少年们!这就是个朝廷大员预备役啊,就如汉代的郎官一样。gān好了,自会有前途。 …… 姚枢、窦默、王锷都在殿中,这三位都是藩邸旧臣,也是清一色的儒臣。看他们都面色肃然,个个低头敛容。忽必烈也是面色yīn沉,眉头紧皱着,面带不快。可惜我来得晚了些,错过了前情,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卿等说文统学术不端,不可为相。可文统主事以来,整顿户籍差发,立定法度。今年五月,朕命中书省与前燕京行台对检,果见财赋增收,自祖宗以来,未见如此之多。他立定的钞法,据诸司回报,钞值稳定,物价准平,财货畅通无阻;文统每逢奏事,敷对明敏,虑无遗策。文统为相,有何不可?” 原来又是王文统一事。看来儒臣们又向他发难了。可眼下忽必烈的态度明显是向着王文统的嘛,而且还拿出实据为他说话。 姚枢闻言,上前一步,微微颔首:“陛下用人,责以成效。文统之才,确能做到府库充实,钞法粗行。可为宰相者,居高位、柄重权,不仅有才gān,还需有德行。否则,小人以功利权术之说迷惑君王,擅权乱政,暗结朋党,qiáng征赋敛,疲敝小民,必使天下难安。陛下读史,独不见桑弘羊、李林甫之事乎?jian利之徒,迷惑圣听,实乃祸乱之源。” 忽必烈闻言冷哼一声,面色已经很难看了,却也不置可否,目光转向窦默。窦默会意,也开口道:“文统学术不正,久居相位,必坑害天下。陛下孜孜求治,唯用正人君子,方能利民生、安社稷……” “砰!”忽必烈猛地一拍桌案,桌上银碗被震得嗡嗡作响,瞪视着窦默等人斥道,“你们常说文统擅权,可有实证?君子小人之说常挂口头,究竟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忽必烈不假辞色,当真动怒了。以前为藩王时,与幕僚议事,即使意见不和,也会给个面子。而他当大汗后,君威日盛,平日里虽态度和悦,那股慑人的气场却总在无形中显露出来,让人心存畏惧,若是触其逆鳞,就更不涵容了。 见他发怒,我也慌忙起身,悄然退至殿角,眼下这时候也不能贸然离开,还是在一旁老实呆着吧。 抬眼继续观望,窦默腰板反而挺得更直,目视着忽必烈,眼神炯炯,毫无惧色:“昔日陛下曾问臣下,如今可有犯言直谏者如魏征乎?臣不敢自比魏征,但为天下苍生计,即使触逆龙鳞,也不能缄口。臣等与文统无私恨,臣言文统德薄不堪为相,是出于公心。” “去年,左丞张文谦离开都省,行大名路宣抚司事,难道不是文统排挤的缘故?昔日省堂议事,张文谦以安国利民为己任,言旨详明,每每与文统意见不合,必遭贬抑,后文谦不得不自请出省……文统为人妒忌尖刻,可见一斑。同侪尚不能容,文统能容下属僚吏乎?” “长此以往,必使jian小聚集朝堂,排斥贤良,独揽权柄。陛下安能得直臣如魏征者乎?欲求府库丰廪,文统可用;若想安天下,定百年大计以利子孙后辈,臣以为文统不可!” 言罢,依旧凛然直视忽必烈,面上殊无惧色,颇有古代直臣刚正秉直之风。不论他的言辞是否可靠,这份风骨却让人激赏。若是王文统在这里,我料他必不敢如此直言。 我望着窦先生瘦削的身影,心里不免赞叹:真金敬他,不是没有道理。 忽必烈闻言,不怒反笑,就这样默默地和他对视良久,终是无奈的摇摇头:“好一个耿介直言的窦汉卿!你能作魏征,朕就不能做唐太宗吗?” 窦默虚身一拜:“陛下圣明,能听逆耳之言,是苍生之福!”窦先生虽正直,却不迂腐,此时就恰到好处的小捧了一下,又不露骨,果然让忽必烈十分受用。 “哈哈!”忽必烈慡声大笑,笑着摆摆手,“先别说圣明之类的虚辞了。朕只问你,若不用文统,谁可为相?” 此话一出,窦默、姚枢、王锷三人齐齐变色,但在忽必烈面前,并不敢互递眼色。沉默片刻,还是窦默开口:“依臣之见,唯有许衡。” 忽必烈听了,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不动声色,转而问王锷:“你看呢?” “德高才厚,敢于犯颜直谏者,无如许衡。许衡德才,堪当宰辅之任!” 他们说的许衡,我之前并未见过,只知道他是北方著名的理学大家,之前担任京兆提学。忽必烈即位后,被召回朝廷以备顾问。从后世的历史科普书上,我只知道他是说了“梨无主,我心有主”的那位名人,其他的就不知晓了。 忽必烈脸色又沉了下来,眼里没了笑影,毫不客气地驳回:“许衡迂执,不可为相,卿等勿复言。”直接把儒臣的话堵了回去。 窦默等人见忽必烈心意坚决,也知不好再劝,只得说:“如此,陛下无事,臣等告退了。” 忽必烈也不多言,只是挥挥手命不忽木送他们出去。窦默等人一走,他便从坐chuáng上走下,来至殿中,来回踱着步,眉头紧皱,烦躁不安。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上前,不料被他一眼瞥见,向我招招手:“过来!” 第43章 夜访 忽必烈一招手,我乖觉地应了一声,脚步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因见他心情不悦,我也不敢太过跳脱,伸手拽拽他的衣襟,小声叫了声:“父汗?” “嗯。”他本有些心不在焉,见我叫他,才俯下身来。我认真地看着他的脸,眼睛直望到他眼里去,翕动着嘴唇,轻声道:“父王不高兴?” 他盯了我一小会儿,眉头才慢慢舒展开,嘴角挂上点儿笑影,脸上的细纹颤了颤。忽必烈四十有七,虽仍是壮年,脸上也开始显出老态。 把手抄到我肋下,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将我轻松举起来,他揉揉我的头,笑道:“长沉了,阿爸举不动你了。” “我都十二岁了,身体也壮实了,阿爸举不动是正常。”我歪着头眨眼笑道。 “朕刚刚说的玩笑话,你这小身板,朕怎会举不动?”他用指头在我脸上刮了刮,开始耍赖。 我故作深沉地摆摆手:“阿爸可不能随便开玩笑。君无戏言呐!” “哈哈哈——”忽必烈一仰头,响亮的笑声在殿中回dàng着,殿内的怯薛官见忽必烈心情好了些,都松了一口气。 他拉着我走到坐chuáng上,让我在身边坐下,开口问道:“今儿白天就来找朕,你这么大的小人儿,有何要紧事?” “因见今晨省官已入宫面奏了,儿臣以为父汗午后只是处理些常务,便过来一问。哪知父汗正忙,若知如此,儿臣并不敢叨扰父汗……”我认真回道。 几句平白的话又惹得忽必烈一通大笑,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刚刚心情不好,所以笑点很低,我有些莫名其妙,只能沉默着等他开口。 “跟着窦汉卿读了几个月的书,说话越发文绉绉了,都成了小小女秀才了!”他用大手搂过我,“说罢,来找朕何事?” 我就把为真金月烈预备礼品一事和接手位下食邑那事一并说了。忽必烈听了,却也没怎么上心,只道:“后宫位下食邑,本就是大哈屯主管,中政院负责。你额吉有此想法,直接告诉中政院就成了。何必多此一举?” “位下食邑本就是父汗赐封的,母后和儿臣并不敢专断。” 忽必烈闻言默然,过了会儿,才缓声道:“你额吉是个明理的人。饶是做了大哈屯,依旧勤俭自持,安分守己。前番朕征战在外,也曾听说,朝廷送来的毡毯,是大哈屯带领宫女用废弓弦赶制的。朕先前竟不知她用心如此,每每想到此事,总觉得苦累了她。” “父汗心意,额吉都明白。父汗即位不久,就北上征战。过去一年,各地又时有灾荒。诸王赏赐,又不能省了去。国用吃紧,额吉想来算去,只有在用度上省一些了。” “有你额吉在后宫主事,朕也安心了。这也是朕的福分不是?昔日唐太宗有长孙皇后,朕的大哈屯明事理、有识略,却也不输于长孙皇后。”忽必烈拍着我的肩膀笑道,眼神明亮,语气颇为自得。 得了,我觉得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再说下去,就是虚辞了。忽必烈的后妃不止一个,我也不能一味的夸赞自己生母。 于是琢磨着转移话题:“父汗,近日里真金哥哥筹备婚事,我们功课都暂停了,儿臣还想继续跟窦先生学习,不知可不可?儿臣想了,自己骑she方面总比哥哥姐姐们差一些,就在读书上补一补吧。” “有何不可?”忽必烈很痛快,“真金不得空,就叫安童、不忽木陪着你一起学吧!他俩如今侍奉御前,汉人的东西得多学着点儿。”顺便又给我拉两个伴读。 我高高兴兴地谢了恩。他又开口:“不要只读四书一类。史书上也用点儿心,《史记》、《资治通鉴》都试着读读。了解点儿汉人历史掌故,眼界才开阔。若是有心了解外国历史,朕就让也里可温(1)或回回学者教给你。朕的女儿,所学所知,不能太局限。” 我又是满心欢喜地应下了。如果忽必烈让我学学欧洲史、中亚史、波斯史,我当然愿意。即使在现代,我所知的外国历史知识也少的可怜,就连《一本书读懂欧洲史/美国史》这种地摊货都没翻过。如今蒙古帝国的版图早已不限于中原一带,中亚草原、斡罗斯、波斯,为各大汗国掌控,都是蒙古帝国的领土,其历史往事,我也应该知晓些。 “前日里大宴上,朕听小火者说安童醉得厉害。想必是近来心情不好。朕看他轮值时,脸上也绝少笑意。” 我还在盘算读书一事呢,忽必烈就开始歪楼,又说起安童,可见他对这个外甥还是挺关注的。霸突鲁是他的连襟,又是过命的好安达,如今英年早逝,于情于理,忽必烈都应对安童一家上点儿心。察必心疼安童,他服孝回来后,颇多看顾。安童轮值留宿禁中时,常被察必叫来一起吃饭。本是叫他来放松一下的,奈何这小少年在自己姨妈面前还是执君臣之礼,半点不懈怠,察必也很无奈。 “唔,他那次确实喝多了。心情不好时酒就醉人,所幸没有误事。”我点头应着。 “近日真金忙着婚事,月烈也快出嫁了,大家都不得闲。你和安童关系不赖,平日无事,多往他那里走走,他心事重,你多开解着点儿。” “儿臣明白。”我点头应了。 * 其实也不用我开解,那木罕就给他开解了。安童、不忽木回朝后,若不轮值,常被那木罕拉着去乡下听评话。嗳,这回他的翻译团队已扩展到两人了。有时赶上乡里搭戏台,会把我叫上,有旦角的戏,就让我用蒙语翻译台词,小生的戏则是安童、不忽木两人的事。那木罕要求颇高,不仅要我们翻译,语气神态也要一致,完全cos台上旦角末角的神.韵。安童和不忽木都是正经人,角色扮演一时玩不来,我原先在大学里混过一年的话剧团,下限低一些,还能放得开。 晚上又是安童入值,忽必烈今日事务少,是以可以早些安寝,安童也得以早早回值房。我得知他夜里有空,时候却还不太晚,就让阿兰陪着一起过去看看。 值房里点着油灯,还不算暗。他正在灯下看着文牍,见我进来,忙起身相迎。因已来过多次,我也不客套,择了一把椅子大大方方坐下。安童便命人准备奶茶、果子。 小火者领命去了。我看他桌案上还摊着文卷,便道:“今天扰了你吧?你先忙你的,不用管我。” “却也不是急务,只是去年里省堂里的文牍。一些不甚紧要的,大汗命省掾取来叫我学着,也好多熟悉典章律令。”安童说话间,已将桌案上的文卷收好。 “过来坐。”因为没有外人,安童也不跟我拘礼了,很随意地招呼我过去。 说实话,自从那次他在我面前痛快地哭过后,我俩再单独相处时,他就不像以前那样端着了,言谈间更放松了些,偶尔还会流露出孩子气,我们二人也更加亲近。 我乐得如此,在他面前,我也不用端公主的架子了,却也轻松自在。 一时间,小火者已端上了奶茶、炸果子等物。我看着这些,微微皱皱眉:每次来都是炸果子,我已经吃腻了。 安童见我这样,有些犯难:“我这里不比你住处,宵夜只有这个。” “没事儿,我自带了。”我笑道,掏出随身的小包裹,摊到桌案上,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出来,“葡萄gān、杏脯肉,还有尚食局进奉的糖炒栗子。” 安童看了看桌案上的零食,果然,目光定住了,也不说话了。 剥了一颗栗子递给他,我笑道:“别客气,不要劳动我动手,你自己来。” 于是我俩欢欢乐乐地吃了起来,不多时,桌子上就满是栗子壳。两种果gān也一扫而光。想不到他也爱吃果脯gān果,我有些惊讶。 看了看这片láng藉,安童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擦擦嘴便不说话了。 这货的傲娇属性一时半会还很难纠正,我有些犯难,笑笑:“没什么,你愿意吃,我看了也高兴。”结果他脸色更红了。 我不再逗他,转移话题:“别速真近来怎么不来找我?那只狐狸她可喜欢?”前日大朝会期间,我捉的那只狐狸到底给别速真送了去。 “阿爸去世后,她一直闷闷不乐,不久便生了一场病,前日里才好。她说叫公主不要挂念,小狐狸养的很好,名字还叫阿勒坦。”安童说着,眉宇间又挂上愁色。 “那就接她到宫中休养,叫太医院的医官好好诊治一下。既然病好了些,也该出来活动下才好。” “月烈公主、真金王子都要大婚了。她刚痊愈,还带着病气,入宫恐怕不妥。况且,她自己……也不愿来。” 说到最后,安童的目光有点闪烁,我初时不解其意,略一想想,就明白了:别速真对真金的心思,安童这个当哥哥的,怕是也早明白。 用手弹了弹杯盏,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把胳膊往桌上一搭,下巴垫在胳膊上,默默地盯着桌上果壳发呆,烛火烁动着,一时晃得我眼花。 我只得侧过脸去,一转头,才看见安童正默默地凝视着我,目光落在我脸上,眼神安静而平和,脸部轮廓在灯火下显得柔和了几分。 “怎、怎么了?”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慌乱,言语也不流利了。 安童却神色自若,嘴角一翘,笑意缓缓流淌,没说话,只是用手指指右脸上眼角一处。 他指的是我眼角处的胎记?我不安地用手在右脸上摸了摸,嘴上含糊道:“不是自小就有的吗?灯下哪里看得清?” 安童笑了笑:“小时候,额吉就告诉我姨母有对孪生儿女。女儿自小脸上就有片雪花胎记,于是起名叫‘察苏’。你小时候那雪花还明显,从和林回来时就淡了许多。前日里我看了,这印记又变清楚了。” 他何时留心了这些细节?我自己都没怎么注意。心里犯着嘀咕,又慌忙取出随身小银镜,在脸上照看:若是胎记太明显,岂不丑得很? “不碍事,印记很小……也不难看。” 我这才放下心来,心里忍不住吐槽:胎记神马的,真是狗血的桥段。若是我以后隐姓埋名想混迹市井,岂不是很容易因此泄露身份? 我正胡想着,那边安童早已转移话题:“之前,我送你的话本子看的怎样了?” “有的看了,有的懒待看,密密麻麻,长篇累牍,看了头疼。那木罕常拉着我去听评话,我也就不用自己看了。” 提到那木罕,安童也是一阵头大:“他明日还要拉着我去乡里。你去不去?”想到要给王子提供免费翻译服务,他也是很郁闷的。而且王子同学要求越来越高,有时还要带演技的。 “好啊!”跟着那木罕虽然要提供免费劳务,但出去逛逛也不错。我答应得很痛快。抬眼看看,灯光下,安童嘴角边也漫出一丝笑意。 第44章 看戏 入了伏天之后,开平一带更显闷热。今日应王子同学之邀,我和安童、不忽木及几个随从骑马出了开平城,陪着那木罕到城郊乡里去听评话看戏。 数伏天气,虽是白日里,却不见太阳。天气闷热,头顶已经变成一片苍灰色,像一chuáng棉被重重地罩了下来,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纵使飞马带起凉风,似乎也没缓解多少。 可是王子同学可不管这些,他兴头正盛,自打出了开平城,就一马当先,独自跑在前头。安童我们几个不得不紧追其后。 那木罕轻车熟路地找进开平城南的那个村落,他把时间掐得很准,果然又赶上集市。可能因是伏天,村民们多在家中避暑,是以集市上人比往常少了些。 见没有往日热闹,那木罕的兴致淡了些,有些怏怏的。骑着马慢慢穿过小道,来至以往他听评话的那个地方。 这里围观的村民们还是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是一个两丈有余的高台。不过今天表演的并非评话,高台后面的两根竹竿撑起一条巨大的横幅,上面写道:“大行散乐飞云秀在此作场。” 看来今天是有戏班子来乡里巡演了,那条幅上写的“飞云秀”没准就是戏班子的头牌。戏曲自宋代以来就日益繁荣,宋时市民生活丰富多彩,勾栏瓦舍也是小市民必不可少的娱乐场所。到了金蒙之际,战争虽使北方城市遭到摧残,但漠南一带在忽必烈的多年经营下,城市生活也渐渐丰富。就是开平城里,也有瓦子辟出专门的戏场供剧团出演。 可那木罕偏偏喜欢跑出城到乡里看巡演。一是为了在城外草原上跑跑马,二是觉得乡里的集市更热闹。 “今天怕是没有说书的了,这杂剧你还看不看?”我问那木罕。 “看,当然要看!”那木罕回答得相当gān脆,让随从们拢好马,就往人群里挤去。 我们自然是换下了宫里的服饰,但即便穿着常服,衣着打扮也不落俗。随从在前边开道,周围的小老百姓看到我们,料定我们身份非同一般,都纷纷避让出一条道路。 我一再劝那木罕低调些,这货却不予理会,趾高气扬地霸占住一块好地方。安童本不喜人群密集的场所,但也不忍拂了那木罕的兴致,只能跟在一旁。 一时乐声咿呀响起,我不由得抬起头,只见戏台上已有两名小旦迈着小碎步,如一阵清风一般迎面而来。两个小旦一高一矮,高一点的那个身着桃红罗裙,兜着水袖,半掩芙蓉面,在台前兜了半圈,先亮了个相。矮一点儿的只穿一身青衣,扮相朴素,虚扶着高个小旦,也在她身边立定。两人一身光鲜地站在高台上,如水塘里摇曳的清荷一般,迎风飘举,婀娜俏丽,未开口却已赢得一片喝彩。 瞧这画风,台上应该是小姐和丫鬟了。我顺便脑补一下剧情,大概是才子佳人的戏码——这似乎不是那木罕的菜吧? 用手推推那木罕:“这个怕是没有武戏,你爱看吗?” 这货却瞪着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台上,口中嘟嚷着:“看惯了打打杀杀的,换个样儿也新鲜。这两个姑娘模样煞是好看。” 这货也只十二岁,就到了“慕少艾”的年纪?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却目不斜视,浑然无觉。安童和不忽木却不作声,只是静静地望着戏台。 “你们好好记着台词,待会回去了再给我串演一遍。”那木罕吩咐着,顺便还确定了角色分工,女的归我,男的归安童和不忽木。 我们三个都无语地望着他,谁都没有点头应承。那木罕也没在意,乐呵呵地把目光转移到小旦身上。 “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功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釭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chūn.宵,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chuáng锦褥枉呼做鸳鸯被……”小旦轻启檀口,戏词就流淌出来,她声线细腻,明媚亮丽,如叶底huáng鹂般婉转动人。 可是我听完这段曲辞,脸部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既然小生还未上台,那么这位幽居深闺的小姐应是在思.chūn了。而这台词内容,明显是限制级的呀。后面的剧情也很容易猜得了……然而那木罕还要我们翻译,待会还要串演…… 这么一想,我的脸瞬时变得热辣辣的,再看安童和不忽木,他俩都听得懂汉语,小旦唱完,脸色立刻变得通红。 只有那木罕一脸茫然不解其意,忙让我翻译内容,我gān脆装死,面无表情道:“我也听不懂。” 再问安童,他只是僵着脸,用蒙语gān巴巴地回道:“这个姑娘想找个如意郎君,如今还没找到……”直接把十八禁的内容和谐掉了。 他这么一说,意韵全无,那木罕也大为扫兴,一拍大腿:“嘿,我当是什么!她看上哪家小伙子,跟人家直说就得了呗。这么扭扭捏捏算什么!”得,他一通话就把这杂剧的格调降低了好几个档次。 再看看安童的脸,他又疑惑了:“还有,哥哥你脸红个什么?有啥抹不开脸的?” 安童抿着嘴没有说话,那木罕却催问个不停,我趁势插言:“这也怪没意思的,要不咱回去?” “再看看。”那木罕一口回绝。 我们又看了一会儿。杂剧内容也慢慢明白了。小姐李千金和丫鬟在自家花园里散步,抒发着闺中chūn愁和内心的寂寞,对外面的世界又充满了无尽的好奇。于是,小姐提着裙裾,攀上墙头,鲜艳明丽的杏花枝前便探出了一张俏丽的脸庞。 这时末角登场,脚踏乌漆靴,腰系白玉带,身骑玉骢马,翩翩迎面来。结果,玉骢马上,杏花墙头,一个玉面郎君,一个妙龄少女,四目相对,火花乍现——好一个人生初见! 咦?墙头、马上……难道这就是那个元曲经典爱情剧之一《墙头马上》?我似乎有个印象,但剧中人名记不住了,还要再看看。 那边安童又硬邦邦地翻译着:“这姑娘游园时攀上墙头,恰巧逢着一个小伙子骑马而来,两人一照面就互有好感……” “嗯,这倒还算痛快。”那木罕嘟着嘴品评着,“既然两人互相喜欢,这小伙子直接把姑娘抢过来娶回家,不就成了!后面还有啥可演的?”直接把蒙古早期的抢婚习俗代入其中。 我听了这话,默默咽下了一口老血,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装天真无邪。 而后,就是才子佳人戏中的经典桥段:互递情诗,幽会私奔。这曲辞虽然含蓄秀美,尺度上却放得开:“我推粘翠靥遮宫额,怕绰起罗裙露绣鞋。我忙忙地扯的鸳鸯被儿盖,翠冠儿懒摘,画屏儿紧挨,是他撒滞殢,把香罗带儿解……” 少儿不宜的画面虽以拉屏风的方式掩盖过去,但小旦的唱词柔媚入骨,仿佛还带着娇.喘,不由得让人气血翻涌浮想联翩。 嗳呀呀,虽是套马汉出身,但安童和不忽木都是读诗书知礼仪的人,性格也较寻常蒙古人内敛些。听了这段子,都别扭地转过头去,脸上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他们比我俩大上两岁,看这光景,似乎都已渐通人事。而后,又不安地看看我,见我一脸懵懂的神情,才放下心来。 围观的老百姓们也有了不同寻常的热烈反应。只有那木罕依旧困惑不已,在安童他俩都难堪的当口,依旧追问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俩人躲起来是什么意思?他们这些人又激动什么呀?” “嗯……密谋私奔。”安童言简意赅。 “咦嘻——”那木罕咂咂嘴,一脸不屑,“喜欢就正大光明地抢来完事,偷偷摸摸的作甚么?” 之后,那木罕的兴致稍减,在安童的翻译下,勉qiáng弄懂了后面几折的剧情:私奔、生儿育女、被父母拆散、男主高中状元、破镜重圆。 看完这戏,那木罕怏怏不乐,依旧迷惑不解地嘟囔道:“折腾了半天两人不还是在一起了么?娶个媳妇哪有那么费事?” “不是哪个小伙子都跟你一样是王子,喜欢哪家姑娘都能娶了来。要征求父母意见,讲究门当户对。就是蒙古人,现在也几乎不抢婚了……”看完这出戏,安童才松了一口气。面色和悦,颇有耐心地解释着。 那木罕摇摇头,似乎还无法理解剧本的逻辑:“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非得绕个大弯子。”说罢,又瞄了眼戏台,“待看看下一出是什么。” 然而,这戏班子却没有演下去的意思,台上空无一人,台下却有人张罗着收摊了。围观的老百姓也纷纷散去。抬头看看天:云层密布,不见光亮,似乎正憋着一场大雨。 “怕是要下雨,今天的戏早早收场了。咱们也赶回去吧。”安童劝道。 那木罕噘嘴望望台上,脚下却不挪动半分:“忒败兴了,好容易出来一回……” “天公不作美,又有何办法?”安童嘴上耐心劝着,脸色却轻松欢快。刚才他是相当煎熬,那木罕没戏可看,他也就解脱了。 好说歹说,终于把这位小爷劝了回去。雨一时半会没有下起来,灰色的天幕好像一顶锅盖罩在草原上,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那木罕更是心情不好,垂头耷脑的,闷闷不乐。只走到半路,就叫我们停下来:“雨还没下起来,等会再回去。” 安童我们几个全都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不知这小爷又有啥幺蛾子。 他看看安童,又看看我:“哥哥,你把刚才的那出戏给察苏讲一遍,你俩表演给我看。刚才没大看懂,又不尽兴……” 听了他的要求,我忍不住啐了他一口:“瞎折腾什么?你想看戏,回去叫教坊司演给你看不就成了?” “那还要等着排戏,多麻烦!我现在就要看!”他一下子上来了倔脾气。真是熊孩子啊! 安童那边,早已被他折腾得心烦意乱。脸上虽未作色,眼中却透着不快,语气略有焦躁:“天快下雨了!王子早些回城可好?” “急什么!下了雨,再回村舍那边躲避一下不就得了!草原上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那木罕大声嚷嚷着,焦躁不已,紧勒着缰绳,胯.下黑马忍不住扬蹄嘶鸣,差点把他掀下马来。那木罕恼羞成怒,一鞭子把它打老实了:“畜生!连你也不听话了!?”又歪着头向安童没好气地咧咧嘴,示意他下马表演。 此话一出,虽是无心,却让安童立刻沉下了脸。他的腰板挺得笔直,拳头攥得紧紧的,目光瞬时变得冰冷锐利: “恕某不能从命!” 第45章 雷雨 我抬头看看天色,云朵越压越低,天黑得不见一丝光亮,远处隐约有雷声作响。而那木罕和安童却还这么僵持着,彼此都不肯退让。 安童这么说,想必是很生气了。不肯发作,一是他性格稳重,涵养好,二是不愿与那木罕撕破脸皮。他挺直腰板立在马上,一张俊脸绷得紧紧的。身下的枣红马打着响鼻,不安地搓着马蹄,似乎一撒手就要跃出去。 不忽木见状也上前解劝,却被那木罕一鞭子拂了很远。我惊愣地瞅着他们,厉声喝道:“那木罕,闹够了没有!?”又忙去看不忽木是否受伤。 小少年扭过脸躲开我直说没事,我抓住他的肩膀,烦躁不已:“别躲!把脸擦擦。” 虽然伤口不深,侧脸处还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木罕此时还坐在马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小脸因为生气憋得通红,他从小就被忽必烈夫妇宠溺娇养,就算是打骂训斥,也只有父母才敢。在他面前,别人讨好他还来不及,哪敢违逆他的意思。不料今天安童却不买账,跟他杠上了! 对这位小爷还不能硬碰硬,用手拽住缰绳,我好声劝道:“先回去如何?一会下了大雨可怎么办?父汗母后都该急坏了!” 那木罕却理都不理,见他无动于衷,我只得作出让步:“先回去,回城我们再演给你看,怎样?” “哼,这里旷野无人,安童都不肯演?回去他肯么?你问他!”那木罕拎着马鞭大声喝着。 这货驴脾气发作,竟轴上了!我又看看安童,他面不改色,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也是个一根筋。 “呵!”那木罕用马鞭指着安童,扬着下巴,半眯着眼,趾高气扬地喊话:“安童,我是以huáng金家族的名义命令你!” “那木罕!”我的话刚落地,只见一道闪电堪堪劈了下来,灰暗的四野一下子亮若白昼。我骇然失色,忙用双手捂住耳朵。少顷,果有雷声隆隆碾过天空,仿若千军万马席卷而过。 闪电把安童的脸晃得刷白,雷声轰轰作响,他却恍若未闻,岿然不动,笔挺得像一座石雕,目光迎着那木罕的鞭梢,蔑然一笑: “我乃木华黎国王之后,岂能折腰求宠,作伶人之事!?”而后,冷然一笑,一扬马鞭,竟打马绝尘而去。只余那木罕愣在马背上,在雷声中呆若木jī。 待他回过神来,勃然变色,纵马往前追了两步,大声怒喊:“你不过是huáng金家族的斡脱古—孛斡勒(1),竟敢猖狂至此?” 那木罕的话恍若焦雷,在我耳边炸响,我木然地看着前方,暗淡的天幕下,安童发疯似的狠抽了几下马,枣红马发出长长的哀鸣,宛如旋风般狂奔起来。 “你做的好事!”我狠狠瞪了那木罕一眼,抛下一句话,跨上格日勒,也循着安童背影,纵马疾驰而去。 * 四野里黑得几乎让我迷失方向,不时有巨雷擦耳而过,轰然作响,仿佛要把大地劈裂了似的。我半伏在马背上,因为用力,全身都痉挛起来,憋住一口气,催着马疾驰向前。 安童本就骑术好,这会子又发疯似的纵马狂奔,我只是看眼前那红点时隐时现,却被甩开好远。 他平时一向懂事,怎么今天也拧起来了!我气急败坏,却不敢放松分毫,生怕一眨眼,他就没影了。 唉,都是那木罕惹的祸,还得我给他擦屁股,他们俩相爱相杀,关我啥事啊! 格日勒跑得迅疾,我被颠得晕头转向,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追不上了,只得朝前面大喊安童名字,也不知他听到了没有。 心跳得剧烈,胸口闷得生疼,我只得放慢了速度,缓了缓神,而后,前面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 哎呦,赶紧追上去吧。 * 待我赶上安童,用眼四下一扫,周围是一片漆黑的旷野,已不知身在何处。再抬眼,浑重的云头似乎要压到地面上了。所幸雨还没下起来。 剧烈地喘了几口气,用眼瞥了下安童,他按住马头,手用力捏紧缰绳,面皮绷得紧紧的,头发也因急速狂奔松散开来,有些láng狈的,垂落几缕。瞧瞧脸上,那神色却不是愤怒,而是一脸颓然和悲怆。 看着那副模样,我心里一下子空寂无声,胸口闷得厉害,那木罕的话如闷雷一般在我耳边隆隆作响: “你不过是huáng金家族的斡脱古—孛斡勒,竟敢猖狂至此?” 嘴唇颤动着,却不知该说什么话为好——我能说什么呢? “哥哥……”我不安地叫他一声,心里砰砰打着鼓,只盼他能想开点,跟我先回去。 “那木罕说的没错,木华黎家族虽是国王之后,仍是孛儿只斤氏的世袭奴婢。奴婢即便再显赫,也不过是奴婢。”他垂着眼睑,漠然开口。 “胡说什么!”我厉声道,深吸了口气,提缰上前了几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从未当你是奴婢,想都没想过!你是我哥哥,是霸突鲁将军的好儿子,是我额吉的好外甥,是汗国的第三怯薛长,是堂堂好儿郎!只为那木罕两句气话,就如此自轻自贱?” “那又如何?”他抬眼,自嘲地笑了笑,“在大汗眼里,除了宗王姻亲,这普天之下,又有谁不是他的驱口,他的奴婢?” “咔咔咔!”又是一道闪电劈开夜幕,雷声轰鸣,憋了好久的雨点终于从天空砸下,雨点大如豆粒,落在身上有股钝痛,薄薄的绸衣很快被打湿。 安童的话在耳边缠绵不去,心脏因为刚刚狂奔而跳得厉害,我抱紧胳膊垂头不语,浑身颤抖着,心慌意乱,心里突然憎恨起这个时代来。 他催着马走近了我,我的头发尽被打湿,面相十分láng狈,抬起眼,几乎都看不清他的面目了。 用力抹去脸上雨水,我盯着他的眼睛,凛然道: “只要傲骨常在,奴隶即贵族。” 他的手一颤,马鞭无声落地,直直看着我,嘴唇颤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大雨兜头砸下,雨水顺着脸颊簌簌淌落,黑暗中,他的面孔更像一座亘古不变的石雕。 下一瞬间,我只觉身后一沉,就见安童飞身落在格日勒身上,把我裹入怀中,猛地一勒缰绳,大喝一声,打马狂奔向城南处的村落那边。他那匹枣红马也紧紧追了上来。 雨势迅猛,眼前迷蒙一片,马蹄也滞涩不便,安童微微向前倾身,为我挡着雨,手却紧紧攥着缰绳,稳稳控住马。大雨打透我们的衣袍,寒意长驱而入,我们只得紧紧依靠着彼此,才攒出一口气力,继续催马疾驰在雨幕中。 * 顶着雨终于摸到一户农舍,见我俩已淋成落汤jī,那对老夫妻二话没说把我们让了进去。我浑身俱已湿透,安童比我更糟,绸衣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他和主人简短jiāo待了几句,老妪不一会儿就找来了两件粗布麻衣,叫我们各自换了,又拢了一堆柴禾,在灶火里点燃,好让我们烤gān衣服。 我把辫子解开,头发湿淋淋地披在肩上,接过老妪递过来的手巾,用力擦了擦头发上的水。 “姑娘喝碗热汤吧。”老妪年纪也有六十多了,说话时脸上皱纹都能漾出笑意,叫人不由得心头一暖。我笑着谢过了她,捧在手里暖暖身。 普通农人家的汤水,只有两片零星的菜叶,盐放的极少,几乎尝不出味道。看着家徒四壁的农房,我默默叹了口气,闷头把汤水咽了下去。 安童一边在火前烤着我俩的衣服,一边呷了口热汤,脸上表情淡淡的,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看他的头发还湿乎乎地搭在头顶,怕他受寒,遂拿着手巾过去,在他身旁蹲下,道:“我帮你把头发擦gān。”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突然出现在身旁,不期然间转头,脸正好对着我的脸,眼瞳黑黑的,直映到我眼底。我似乎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他的目光微微一颤,用力吸了口气,僵硬地别过头去,侧脸却变得红彤彤的。 “我自己来就行。”他也不看我,闷闷开口。 我也不理他,直接把他的发辫解下来,将头发一股股的摊开,黑色的发丝摊在肩上,衬得脸色更白。他僵住身子,往一旁挣了挣,终究拗不过我,任由我为他擦了。 我却又一次纳闷起来,不由得问道: “你也是蒙古人,为何不剃婆焦呢?” “木华黎家族早有束发的……我祖父就是……” “嘁!我是问‘你’为何不剃发?” “……”他又不说话了,眼睑垂下来,脸色依旧泛红。 嗳,我就纳闷了,他最近怎么这么爱脸红呢?我恶意满满地捏住他下巴,把他的脸扭过来,目光咄咄bī人:“你是觉得攒个发髻更好看吧?” “胡闹!”他眉峰耸起,羞愤难当,偏偏还说不下去了,只得甩开我的手,用力扭过头去——脸却更红了。 一旁的老妪看着我俩,捧着肚子呵呵笑个不停,忍不住问道:“你们这对小儿女,大雨天跑出来,父母可知道吗?” 我刚要开口,安童却猛地转过头来,硬邦邦地来了一句:“我是她哥哥!” 而后似乎又感觉语气粗鲁了些,面露愧色,稍稍放缓声音,“婆婆见谅。今日我带妹妹出来看戏,不料碰上大雨,不得已借贵地暂避一会儿。” “哦,哦。这样啊。”老妪迷迷糊糊地来了一句,像是刚睡醒似的,“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儿呢……看你们这身打扮,怕是城里来的贵人吧。” 安童听了这话,又是一阵尴尬,见我对此毫无解释,愈加羞忿,却也不能作色,绷着脸偷偷瞪了我一眼,转而向老妪好言解释道:“妹妹说乡里的戏更热闹,遂带她来了……” 喂,我讶然望着他: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我还以为他正直得很呢! “哦,哦,原来是来看戏的。听说今天只演了一场,可惜了……” “可不是呢 。”安童无视我讶异的目光,面色已慢慢恢复平和,温和地回应着老妪的话,一脸纯良。 他俩又闲闲地聊了几句,我只在一旁听着,也不插话,抬眼一瞄外面天色,惊喜地叫道:“雨停了!天放晴了!” 刚才只顾着追赶安童,我这才想起那木罕和不忽木被我甩下了,他们可曾被雨淋到?还是早已回城里去了?心里不免有些惦念,只想快点回城看看。 “衣服还没烤gān呢。”安童闷闷地来了一句。 我的脸立时瘪了下来,不说话了,老妪却笑道:“姑娘急什么?天还不晚呢。”说罢又和安童闲聊起来。 安童颇有耐心,面色温和,语调和缓,问老妪家有几口人,几亩地,收成几何,赋役可还繁重等等。 老妪都一一回答了:“去年旱灾,庄稼大半都旱死了。好在朝廷下令免了本地赋税,还给了口粮和种子粮,才得以熬过冬chūn……自打朝廷换了新钞,赋税都不用缴银了,直接用钞……我们都乐得如此,您知道白银都到不了我们小民手里,先前缴银可是难为我们了……” 安童不时点点头,耐心听着,很少插话,低头似乎在默记着什么,又问:“寻常稼穑时可有难事?” “……”老妪犹豫片刻,瞅瞅安童的脸,面露难色。 安童的脸色更为柔和:“但说无妨。” “因离皇城近,时不时有官人骑马践踏农田,有时直接将田地抢夺了去,辟成草场养起了牛羊。隔壁王老汉的几亩田前不久就被抢占了……想往县里打官司,却又被县官和里正qiáng压下来。待到秋来缴税,却是无粮可卖,家里又无其他营生,这几日已愁出病了……不知我和老头子会不会摊上这样的事呢!” 老妪说着,脸上皱纹都攒到一块,眉目里带着忧戚。 安童闻言默然,见老妪愁容满面,不免又安慰了几句,还顺便给了些随身碎银,算是答谢。 老妪慌得不敢收,两人正推脱间,却听房外响起了一阵骚嚷声,似乎有五六人,骂骂咧咧的,还有马嘶声。细细探听,竟有老汉的哀求声夹杂其中。 “老头子!”老妪闻声,陡然挺直腰板,扶着墙急惶惶地站起身来。 第46章 劝谏 “婆婆小心!”见老人家急惶惶地站起来,安童有些担心,开口提醒着,见老妪执意出去探视,便上前扶着她出了门。 我在屋里侧耳听了一会儿,却听见肆意的吆喝rǔ骂声此起彼伏,似有人纵马来回奔驰,不多时又听见老汉的哀求和老妪的哭声,而后这些声音似乎都停了下来。 我心下怀疑,也有些担心,跳起身跑到门口处,却见五六名军士牵着马齐齐拜倒安童面前,当家老汉却是坐在地上抚着心口哀嚎,而老妪则搂着老汉大哭不止。再往前一瞥,老汉家的庄稼却已大片倾倒,像是被纵马踩踏过一番,东倒西歪,并不像是bào雨摧折的——刚才我们来时还未如此。 再看看那几个军士,虽然都不认识,但那身打扮不是怯薛歹吗?再看看老汉那惶急无助的模样,我似乎能猜出刚才的事了。 “下官见过安童那颜。”几个军士似是有些惧怕,用蒙语见礼道。 安童挥挥手叫他们起来,又走至老汉身边,俯下身来,说的却是汉语:“爷爷,刚才究竟出了何事?您跟我说说。” 老汉捂着心口,脸色惶急,瞅瞅那几个大兵,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安童明白过来,温声安慰道:“您且说说看,有什么难事或许我能帮上。” 老妪老汉却更加不安,老妪gān脆跪倒在安童身前苦苦哀求:他们虽知道安童身份不凡,但绝没想到安童是这几个大兵的头头。 安童面露难色,忙将二人扶起,温和一笑:“放心,他们听不懂汉语。” 身后那几个大兵都束手站着,面面相觑,也不知安童在那边说些什么,面色颇为不安。 “这些军爷,要qiáng抢我的几亩田,辟为牧场,庄稼都被踩坏了……”老汉拍着大腿,痛心疾首,老妪也在一旁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安童点点头:“我明白了。”又向我示意,我忙跑过去,将老妪夫妇扶起来:“爷爷婆婆先进屋吧,地上都是雨水湿泥,该着凉了。放心,我哥哥会帮你们。” 然而,我一出来,几个怯薛官愣了片刻,都慌忙跪地请安:“公主!属下见过公主!大汗寻不见公主,正着急呢!” “先起来!”我忙挥挥手,用蒙语道。 再去扶老妪夫妇时,他们更加惶恐不安,不敢碰我,虽不清楚我的真实身份,也是连连跪地叩头。我一时头大,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进屋里。 安童又走到怯薛官跟前,低声向那几人jiāo代了几句,我离得远,听不清楚,但只觉那些大兵的脸色由惶恐变成讶然,继而是欢喜,都搓着手,笑呵呵地看着同僚,还向安童连连道谢。 我看着他们的表情,心中疑窦丛生:不应该啊。 少时,安童才独自进屋,好言安慰了老夫妻几句,又给了一些碎银,说是可以换了纸钞,秋来缴税的。那老夫妻起初也是不敢收,安童劝了半天,硬塞给他们。 “外面的事办好了?”我看着安童,满是疑虑。 “嗯,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他们几个特来寻咱们的。”安童一脸轻松,淡淡说着。 他那副轻松的表情一时让我感到不快,但料想不能再拖延了,也没空多问,只得先跟他们回去。 辞别了老妪,几个怯薛歹护送着我们回城,他们特意赶来了一辆油蓬毡车,请我坐上去。 “那木罕和不忽木可回城了?”我问道。 “回禀公主,四王子和不忽木诺颜已被其他宿卫护送回城了。请公主放心。” 我点点头,一头钻入了毡车,又对着安童道:“哥哥你也坐上来。”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撩帘坐了进来。 * 毡车辘辘地驶回城内,因是刚下完bào雨,道路泥泞,滞涩难行,我坐在车中,只感觉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安童只在一旁静静坐着,抿着嘴唇,面色淡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突然想起那时那木罕说的话,再看看他的脸,似乎已不像生气的样子,而又想起刚才在那农舍一事,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见我坐立不安,安童不禁问道:“怎么了?”还未及我开口,又问:“你身子弱,刚才淋了大雨,可有不舒服?”说罢竟下意识地用手探触我的额头。 掌心微凉,让我焦躁的心慢慢平缓,安童微微一笑,也放下心来,待收回手,才想起什么似的,目光竟有些不自然。 我却没顾忌这些,只是稍稍靠近他,用汉语低声问道:“你刚才究竟跟怯薛官说了什么?他们还挺高兴似的……” “……我只说‘你们既然看中了这块田地,不如向大汗求了来。似这般qiáng夺,到底不合法度,若被人告发,反而不美’……” “哥哥!”我的声音陡然拔高,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顾忌车外有人,又qiáng压下声音,“这不像你的做派!你天天读经学史,难道不知民生疾苦?” 我摇着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刚才他还好言劝慰那老农,并给以银两,如今却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令人费解:莫非他还有其他打算? 他微微一笑,示意我稍安勿躁,依旧用汉语回道:“禁止宗王勋贵qiáng占农田一事,自窝阔台汗时就有明令,可还是屡禁不止。眼下,我们能管得了一桩,却难保这事再发生。况且汗国地广,也是管不过来的。不如让大汗再发个禁令……” 我看着他,想了片刻,才恍悟过来:他是要怯薛官故意去忽必烈那里碰钉子的。可那怯薛官就不怕遭到忽必烈的训斥? 我一时又迷惑不解。 “怯薛歹多是那颜子弟,自恃出身显贵,骄纵妄为者大有人在。不仅我不好直接管束,就连大汗有时也得让他们三分。此事若大汗一时糊涂允了诺,你就向大哈屯说一说。她生性仁慈,必不会坐视不管的……” 听了此话,我默然良久,打量着他尚显稚嫩的脸庞,一时觉得十分违和,不免摇头叹息:小小年纪,不仅能想出对策,思虑还如此周全,倒让我都自愧不如了。果然在官场混了一段时间,已经修炼出一定道行了。再看看他那纯良正直的小脸,哪里能想到是一个腹黑呢? 他被我瞅得有些不安,立时坐正了身体,问道:“可有不妥?” 我笑了笑,小声用汉语说着:“并没有。我只是没想到哥哥如此狡猾。不知窦先生知道了,会作何想法?”——人家老先生可是刚正耿直的纯儒啊,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收下的弟子是个小腹黑吧。 他闻言,没好气地瞅瞅我,十分气恼,却碍于哥哥的身份,懒得和我较真,自个儿别扭了一会儿,才问:“这又关窦先生何事?” “父汗说了,真金忙于婚事,无暇读书,我却不能误了功课,所以安排哥哥、不忽木和我一起读书,仍是窦先生教学。” 安童听了,先是讶异,而后竟神色黯然,微微摇头:“怕是不能了。前日里,王平章向大汗进言说‘姚枢、窦默、许衡学问昌隆,宜进封太子太师、太傅、太保’之位。大汗竟准了。此番怕是不能教习我等了。” “他们糊涂了?本朝还没有太子,哪来的太师太傅呢?”我摇摇头,直言荒唐。 “既是王平章上奏的,你应该明白为何如此。”安童无奈地笑笑。 王文统?经他一提,我才醒过闷来:上次姚枢窦默等人劝诫忽必烈说‘文统不宜为相’。王文统怕是也有所耳闻,此番才祭出了个大招,而且手段更为含蓄高明。窦默等人听起来是进封高位,实则明升暗贬。此时还没有太子,那些职位都是虚职。王文统想让他们远离决策圈,把他们高高供起来,做个不问事的闲人。 而忽必烈竟然同意了,那么他是站在王文统这一边了?我只是觉得无奈:我也知道他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都是汉人,还斗来斗去的。他们不知道除了汉人,很多回回、钦察人、吐蕃人、畏兀儿人等都想挤进政府谋个一官半职吗?更不用说一堆蒙古人就已占了民族的优势了…… “王平章虽有排抑同僚之嫌,却还是个有本事的。窦先生等不喜他为人,但也要有和王平章一样的本事,才能叫我父汗信服啊。”我小声嘀咕道。 “窦先生是纯儒,不喜功利王霸之说的。许衡先生闻名江北,一向主张经世致用。若是他能为相,必会造福苍生,竟是可惜了……”安童微微仰头,脸上带着些惋惜,又有几分神往。 唔,又是这个许夫子,大家都推荐他,难道真有过人之处?但忽必烈并不信他,怕也是个口不言利的儒生吧。 我一时沉默下去。 * 待回了宫,果见忽必烈和察必急的团团转,确定我安然无恙后,才放下心来。那木罕早就被叫去问话了,看他低头耷脑,像是已经被教训了一顿。待察必问我时,我又把今天的经历jiāo待了一番,其中还有怯薛官qiáng占农田一事。察必虽未做声,却已记在心里。 至于那木罕和安童争执一事,忽必烈夫妇问清细情后,自是对那木罕严加训斥,勒令他向安童赔礼。那木罕虽表面上服软道歉,但看他那眼神,却未必款服。安童也不好再说什么,那木罕这个倔脾气都道歉了,也算给了他面子。至于两人是否心存芥蒂,我就无从得知了。 察必一直留心着怯薛官qiáng占农田一事,观察着忽必烈作何处置。几日后,那几个怯薛歹果然奏请将那户农田辟为牧场,而忽必烈竟然同意了。察必闻讯,找好时机带着我去了忽必烈的大殿。 一路上,我紧紧跟着额吉,知她心里有事,并不敢多言,见她神色沉稳,知道她已打好了腹稿,遂放下心来。 让怯薛官传讯后,我和额吉不久就被宣召入殿。忽必烈正坐在圈椅上,恰有大臣子聪和尚刘秉忠在一旁奏事,大哈屯进来后,他行礼后就自觉退至一旁。 这个子聪和尚也是忽必烈的首席幕僚了,朝中大事,不仅常问计于他,汗国典章制度,也由他出力谋划。况且他又通晓yīn阳妙算,关键时刻也能问卦定计,颇得忽必烈倚赖。我打量了他几眼,果然是仪表不俗,虽已年近五十,仍旧神清气朗,风骨秀逸,也是个诸葛亮、刘伯温之流的神秘人物。 可惜这位高人不一会儿就不幸躺枪了。 “大哈屯白日求见,可有何事?”忽必烈笑呵呵问道,在察必面前,并不摆架子。 “妾闻说大汗准了怯薛官的奏请,将开平城郊几处农田辟为牧场。” “确有此事。”忽必烈摸着胡子道,却也不甚在意。 察必神色一肃,转而向刘秉忠开口,语气颇为严厉:“你是汉人里的明白人,平日大汗也对你言听计从,今儿怎么糊涂起来?大汗如此决策,竟不加劝谏,倒也是枉居高位了!若是国都初立,一切尚在谋划,划农田为牧场还犹可说,如今百姓各有定业,怯薛官还侵占农田,夺人生计,却是于理不合!” 刘秉忠默默无语两眼泪,却还不能辩驳,只得连连告罪。察必明显把他当了忽必烈的肉盾,以保存大汗颜面。他如何不明白,即便躺枪,也只能认栽,谁让他来的不是时候呢? “侵占农田之事,察苏亲眼目睹,大汗询问便知。”见忽必烈不作反应,察必又道。我听了心里直吐苦水:亲娘喂!你怎么把我推上前台了? “你说说罢。”忽必烈抬手示意。 看来为了百姓,我也不免得罪人了,只得实话实说:“前日里儿臣和安童哥哥在一家农舍避雨,恰逢怯薛官来寻儿臣。可怯薛官一眼看中了那家田地,竟生了qiáng夺之心。那对老夫妻家徒四壁,又无儿女,全赖几亩薄田过活,如今怕是无立锥之地了……” 刘秉忠在一旁听了,急忙躬身,告罪不止,连说自己渎职,未能及时进谏,差点bī得小民流离失所云云。我只得同情地看着他,却也不能说什么。 忽必烈听了,摆摆手,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罢了罢了,子聪和尚,此事原不关你的事,是朕疏漏了。你且先下去。” 刘秉忠连忙谢恩,忙不迭撤下,再也不要当垫背。 殿中无闲人,忽必烈遂让察必过来同坐,拉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啊!倒是把朕盯得紧,半点错也不放过的……这回就是委屈了子聪和尚……”说罢,又摇头笑了笑。 见忽必烈心情尚好,察必又趁势进言:“去年大汗出征,军队给养,全赖小民供应,如今岂可夺人生计?这也是断了自己的生计啊。大汗是天下之主,为四方仰赖,行事决策必得公正合理,断不能错谬半分的……” “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怯薛官奏请,也不能直接回绝。这回倒是有个说法了。也好拟个条画,申敕各地严禁官员和宗室qiáng占农田。”忽必烈眼神明亮,低头笑笑,又道,“其实朕也是想辟出一块草场狩猎游玩的。既然你反对,此番也就作罢了。”说罢,还面露愧色,向察必眨眨眼,竟有几分孩子气。 我愣愣地盯着他:一时被这个爹萌住了。他刚刚那副表情,就像是小孩子犯错后可怜巴巴望着父母的眼神。 “小女孩家的,性子更野,竟是跑到农人家里了……”忽必烈笑着,一把把我捞了过去。 “儿臣鲁莽了。可是儿臣这一番出去才知道小农稼穑之苦,生计之难。原本在宫里锦衣玉食惯了,哪里晓得民间的疾苦?书上“仁政、爱民”之说虽有道理,终究不如亲眼看看来得真切……” 忽必烈拍了下我的脑袋:“哎呦呦,你长大了,竟给父汗说起道理来了!” “儿臣岂敢?儿臣还差得远呢,尚需学习。”我揉着头委屈道。 “待过几日,就让王恂教你吧。窦默虽辞却太傅一职,终究年纪大了,没那么多余力,只让他在朝廷任事就好了。” 第47章 学堂 虽然忽必烈听了王文统之言,有意将姚枢、窦默、许衡三人封为太师、太傅、太保,但三人都固辞不受,说是本朝还未有太子,此番做法不合常例,又言自己德薄才浅,不堪重任。忽必烈也不好太过勉qiáng,遂改命姚枢为大司农,窦默仍为翰林侍讲学士,许衡为国子祭酒。 这三人虽然还有顾问的功能,奈何不如身居中枢的王文统来的方便。毕竟忽必烈不行常朝,唯有省臣可三日一奏事,窦默等人要想见大汗,就得等待宣召了。由此,忽必烈对他们两派的态度可见一斑。 我的上课计划又一次提上日程,这次担任老师的是真金原先的伴读,子聪和尚的学生王恂。王恂年纪只有二十多岁,是个儒雅温润的青年,今日仍穿汉式长衫,束发加冠。蒙古人虽入主中原多年,起初也有让汉人剃发结辫的打算,然而并没有推行下去,索性让治下的汉儿、回回、女真、契丹等各依其俗,是以我没有在朝中看到清一色的辫子军。 王恂为了上课,经真金允准,特地辟了一处学堂,命名为“chūn坊”,教习王子公主和勋贵子弟。与我一同在学堂听课的还有安童,伴读则有不忽木和先前的土木格儿、完泽等。我们几个学生刚刚分好座次,王恂也在前面讲桌站定,却听宫人通报,四王子那木罕来了。 不一会儿,就见那个熊孩子抱着书囊不情不愿地进来了。我一见他,惊讶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他肯来读书,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待一细问,才知道上次他和安童争执后,忽必烈训斥他之余,顺势要求他来读书,也好学学礼仪文化,否则,都欺负到自己表哥头上了。 他这一来,可叫王恂犯难了。安童、不忽木等人好歹是读过几年书的,完泽、土木格儿也是给真金做过伴读的,大家都能认得汉字,说得汉语,读得懂书本。可那木罕汉学基础几乎为零,他连汉语口语还听不大懂呢,更别说认字习字了。 年轻的先生一时头大,我们几个学生也齐齐盯着那木罕,这货明显是来拉低我们文化课平均分的呀。那木罕被大家围观着,懵懂过后,才渐渐回过味来,知道自己对读书习字一窍不通,还颇有自知之明的红了脸,嘴上却傲娇着:“我……我可以学!” 安童、不忽木见他那副模样,噗嗤一下笑了,大家商量片刻,还是安童提议:为了迁就那木罕,就让王恂先生用蒙语教课,先不讲经义,改讲历史典故,课余之际,再让那木罕恶补汉字汉语这一关。 其实我也求之不得,讲故事毕竟比讲四书五经有趣多了。就同我看百家讲坛宁愿听易中天品三国,却不愿听于丹讲论语一个道理。gān巴巴地讲儒家经典,就像给你灌心灵jī汤一样,jī汤味道再好,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喝呀。 奈何王恂讲课还是中规中矩,讲的都是历代明君圣主,如何正心修身啦,如何虚心纳谏啦,如何亲贤臣远小人啦,如何兴王道平天下等待,让我这种爱猎奇的小有失望,而那木罕明显喜欢乱世诸侯混战的故事,如三国、魏晋南北朝等等,更是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呵欠。 谈到历代治乱兴衰等纵向历史大问题时,安童就来了兴致,拉着不忽木和王恂进行高层次的jiāo流。虽然不是很感冒,但秉着求知的jīng神,我还是打起jīng神来听。王恂讲史很有针对性,很爱选取少数民族帝王中倾心汉化的那一类,如北魏孝文帝、北周武帝、金章宗等等,并举出反面典型,如北齐高家因鲜卑旧俗深厚而导致贵戚跋扈、贪墨成风、内政不修,而留下亡国遗患等。最后得出中心思想:“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欲为中国之主当行中国之道”。 课间休息时,王恂便让我们练字,趁机给那木罕补课。之前,在真金的督导下,我练习汉字已有三年,描红描了一年,临摹两年,如今能写出一笔丰润端庄的字了。王恂看了也称赞说“虽是未具风骨,但也颇能看了”。安童练的是柳体,楷书中还带了点行书的味道,劲拔刚健,王恂点评道“气韵根骨皆备,只是略显锋锐了”。他闻言,默默想了一会儿,也低头揣摩了起来。 轮到那木罕,这货正苦哈哈地拿着毛笔在纸上乱划拉呢。这也难为他了,他连口语都听不懂,更别说写字了。王恂首先纠正了他的握笔姿势,而后教他横竖撇捺点的写法,让他从最基本的笔画开始。 他只略略听了一耳朵,就沾满了墨,拿笔在纸上纵横起来,一落笔,用笔的法度就忘了,无论横竖撇都是圆滚滚的,很像后世的加粗的黑体字,却还不能做到横平竖直,更别说勾锋一类的技巧了。他写完后,看看自己的字,又看看安童的字,顿时气恼不已,把纸笔掷在一边,赌气要回去。 我见状,不怀好意地安慰道:“你的字虽然差了些,审美上还是没问题的。”奈何这货听懂了,更加生气,安童只得把我拉开,又来劝解一通,只说“入了门就好,慢慢来不要急”。 从学堂出来,并未感觉疲累,因为王恂讲的是历史故事,还是相对轻松,倒是那木罕抱着一堆读写作业苦大仇深地回去了。 回自己住处的时候,恰巧碰上王文统从忽必烈处奏事回来,想到自己正好有专业问题要问他,我便迎了上去。 王平章老先生虽已六十多岁,但依旧腰直背挺,步伐稳健,行动间自有一股jīnggān之气。我想起前日里他刚刚对窦默等儒臣用了个大招,便知这位也不是吃素的,自然不敢轻慢了。对他印象说不上好,但也不至于厌恶,而且王平章理财确实有两手,是个实gān家,这点还是让我很佩服。 见我过来,他不慌不忙地躬身行礼,我忙叫他免礼,上前问道:“我有一事请教平章大人,还望大人教我。” “老臣明白的,必知无不言。”他从容回道。 “近来额吉让我自己打理位下财赋,不知先生可有良方,开个铺子之类的,是否可行?”我是有个开铺子的想法,但对于搞什么行业,如何经营之类的技术性问题,还是很模糊的。 “公主不高息放贷,是小民之福。”他先捧了我一句,又道,“开铺子的确可行。但最好不要经营民生急用之物,免得有与民争利之嫌。不如辟间瓦子戏院,或只入gān股,jiāo给商户具体经营,到时抽成即可。公主以为如何?” 我慢慢琢磨着他的话,头脑中思路也清晰了起来。他说的一点很重要:不要与民争利。我都差点忽略了。若是自己投资了那种利润丰厚的实业,还是经营生活必需品的,截了小民财路,搞不好会让民间生怨。那不成了官商了?商铺作坊之类的还要买原料加工,流程又多又麻烦,也不好监管。开个戏院呢,是投资娱乐业,的确不错,我甚至不用新开店面,直接找个戏院投一笔入个股就行了。得,就这么定了! “平章大人所言,甚合我意。我这就回去谋划。” “能为公主献策,是臣的荣幸。”他微笑道。 我不再和他客套,回去就开始筹划这事,先在额吉察必那里备了案,而后就叫我手下的管事木仁、朝克图物色靠谱的瓦舍。眼下,开平城里虽有戏院,但数量不多,我先当个股东看看行情,再做下一步打算。若是经营得好,利润多,可以考虑自己注资另开一家,到时就不用那木罕天天拉着我们往乡里跑了。 支取部分食邑收入,我就把月烈、真金成婚的礼备齐了。月烈的婚事在前,宗正府和礼部忙活一通后,由大汗赐封号“赵国大长公主”,之后,就把月烈连同大批嫁妆打包嫁给汪古部的驸马爱不花了。长姐出嫁,多少是有些伤感,同时也开始考虑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 待到秋季,忽必烈就着手准备真金的婚事了。真金是实际上的嫡长子,这回娶得又是正妃,必得认真对待。 此外,忽必烈还向躲在吉尔吉斯地区的七弟阿里不哥发请帖,这小弟弟可是说好了今年秋高马肥之际,必会带着牛羊来看哥哥。六月份的大朝会阿里不哥没有参加,这已让忽必烈心生疑虑了,此番邀请,也是进一步试探。若是阿里不哥怀有异志,也好早作打算。 然而真金的好事却还是被这个七叔打破了。秋季,阿里不哥以诈降之名,突袭和林的移相哥的驻军,不仅收复了和林,还顺势北下,直bī开平府。 消息一出,汗国震动。小弟弟再挑衅端,情势危急,当哥哥的决不能手软,而且这次忽必烈太被动了。他立即征调张柔等汉地七万户军和诸王塔察儿、纳邻合丹等蒙古军北上,迎战阿里不哥。 真金的婚事不得不暂时搁浅,并再次以嫡长子身份监国,中枢庶务则由王文统主持。此番,忽必烈还特地把忙哥剌和那木罕带在身边,也想借机历练一下两个儿子,以免他们日后不识兵机。 于忽必烈而言,烦心事又来了,还能怎样,兵来将挡呗! 第48章 jiāo心 阿里不哥来得突然,此番已从和林北下,直趋开平府,汗国一度形势危急。得了这军情,忽必烈也不含糊,立刻点数兵丁,北上迎战,务必把这小弟弟打回漠北去。 大汗出征,怯薛官也要随行护卫,安童、月赤察儿、不忽木、硕德等人都在其列。此番忽必烈还特意带上了忙哥剌和那木罕,这也让全军士气一振,大汗把两个嫡子都带上,看样是胸有成竹。 和上次一样,我依例为父亲、哥哥们准备些随身东西,倒也不指望能派上大用场,权当一份心意罢了。此番那木罕两兄弟也在军中,我就多备了两份,又怕战争拖到冬季,皮靴皮帽子都给那木罕他们带上了。 大军开拔前一夜,我像上次那样去看安童,还是在怯薛官的值房里。半年多来,这个值房我都混熟了。晚膳过后,携了随身侍从,轻车熟路地寻过来了。 值房里的烛火明灭不定,暗淡的火光里也像带了点愁绪一般,昏huáng的光洒在桌案上,笼出了一个柔和的光圈。 我进来时,安童正在整理包裹,转身看到我,略带疲倦的眉目中透着些欣喜:“这么晚,怎么还过来了?” “从父汗那里出来的。顺便过来看看,你明天要出征,怕是几个月不能得见。”我说着,自己择了个座位坐下。 安童吩咐火者去煮茶,又道:“察苏,你先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收拾好了。”他现在也不和我拘礼了,私下见面也不称我公主,我心里也很舒坦。 在他收拾的空当,我随手翻了翻桌案上的书,只见是一本《道德经》,多少有些惊讶,他和真金一向学的都是儒家经典啊,怎么看起老庄之学了?不免向他询问。 他刚把随身的物品打理好,也在桌案旁坐下,看见我讶异的表情,不免笑道:“我怎么就不能看老庄之学了?孔孟讲的是做人的态度,老庄却能告诉你行事的方法。” 我点点头,如果说孔孟之说能帮你确立世界观,老庄则从辩证哲学的角度给你一套方法论,虽然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但儒道两家恰好能互补。 然而我对老庄全无研究,即便在后世,也只会说几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之类的话,对它的jīng髓从未深究过,也不好班门弄斧,只得说:“老庄之说,过于玄妙,我一时还看不懂呢。” “也未必。”安童摆摆手,“大道至简。最复杂的事也许蕴含着最简单的道理。只是世人忙于钻营,为世相迷惑,一时看不明白。所谓修道,到最后也不过是顺乎本心,归于天性罢了。” “哈哈,这样说来,我gān脆就不用研究老庄了,如现在这样自在自为,随我所愿,不就成了……”我拍手笑道。 安童瞅瞅我,眉眼间多了几分笑意,嘴角也微微扬起:“你说的也有几分歪理。”而后,神色又暗淡起来,“可这世间,哪有人能一直称心自在?像你这样无忧无虑的,怕是少有了。” 他脸色有些yīn郁,怕是又想起霸突鲁一事,我连忙转移话题:“好了,今天又不是找你谈玄论道来的。喏,像上次一样,给你备点随身的东西。” 翻出两个包裹,都鼓鼓的,一个装的是火镰、疮药等常用品,另一个则是一些果gān之类的。 安童收起装火镰的那个包裹,又打开另一个,看到里面装满了葡萄gān、杏脯,一时有点无语,摇头笑道:“你当我是随大汗巡幸漠北了?还带了吃的……” “……你不要就算了。”我略有失望,抓起包裹就往回抢,还未等收手,就被他一把按在桌子上。 “谁说我不要了?”他嘴角带出一点坏笑。 我越挣,他按得越紧。看着我气鼓鼓的表情,他脸上还透出孩子般的得意神气。最后他索性松开包裹,将我的手一把握住,叫我动弹不得。 我看着他,一时愣怔,他看看我瞪大的眼睛,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松开了手,眼睛却有些出神,带着几分柔光,灯火下的面庞显得越发柔和。 “这东西是单独给我的,还是别人也有?”他定了定神,望着我迟疑开口,眼里带了点期盼。 为何听起来怪怪的?就像《红楼梦》里周瑞家的给林妹妹送宫花时,林妹妹问的那一句:“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哎呦,这么一脑补,实在太违和,浑身都凉飕飕的。这货也是,明明一个小套马汉,读了两本书,怎么就变得傲娇起来? “自然是独你一份,又没听说别人爱吃果gān的。我想着你有这个喜好,就送来了呗。”说罢,又把包裹递给他,“喏,拿着吧,别嫌少。若是还想吃,就早点回来,我好也有个人说话玩耍。” 安童闻言,嘴角笑意更深,像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并不多见。一时,我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酸涩。只是默默看着他把东西仔细收好,他又笑道:“你哥哥姐姐多的是,陪你说话的人还会少了的?” “那不一样。”我摇摇头,“喜欢汉学,会说汉语的人不多,除了真金,就你和不忽木了。” 我现在是真心怀念说汉语的感觉,只有说汉语时,才不用费心考量,只说自己想说的话。 他闻言,不由得挑了挑眉,目光带着点怀疑,似乎有些不大相信似的。我有点懊恼,别过脸,又撇撇嘴道:“真金对每个姐妹都很好,不忽木又和你不太一样……只有你,是不把我当公主的……”说罢,又抬头看他,有些急切的,“这么说,你明白吗?” 他含笑点点头,一时没有说话,低头沉思起来。我望着他,心里琢磨着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揉揉头,一时无解。又有点无奈,和他说话何时变得这么费劲了,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这么大个小人,心里的弯弯绕怎么那么多? “我的弟弟妹妹中,也只有你不把我当哥哥的。” 我的眼睛又瞬间睁大,满脸疑惑,一时不解其意。 “妹妹总是在照顾哥哥,你说,你不是把我当小孩子么?” 我这才恍悟,心里偷偷说了句:“你可不就是个小孩子?”而后眨眨眼,冲他得意一笑:“我喜欢这样!” 他微微怔住,少顷,嘴角边溢满笑意,只是这笑意却透着点苦涩失落,嘴唇动了动,“可惜……”他又吐出两个字,犹豫片刻,还是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看着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又开始犯难了,托着下巴,盯着他的脸打量着:“哥哥你哪样都很好,就是太持重了些。小孩子都心思通透,你怎么就那么多顾虑呢?你是蒙古人,笑就要畅快的笑,哭就要痛快的哭啊……” “我可不是小孩子!”他忍不住抢了一嘴,面上一红,有些赧然,“我从小就这样,性情使然,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却是改不掉的。月赤察儿也说我放不开。我也想试着变得活泛些,可还是这样……”他说着,还攥紧小拳头,颇为懊恼似的。 看着他略有焦急的样子,我笑了笑,心想:这才是少年该有的样子。又想起他是家里的长兄,怕是从小以身作则惯了,天性厚重,也并非是故意作态。这么一想,倒觉得自己多事了。 “我只是这么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正说话间,却听外间传来一串慡朗的笑语:“公主有什么好东西偷着给安童?却没有我们的份儿了?” 我忙循声望去,正瞧见月赤察儿跨入内厅,后面跟着不忽木。他们虽不是同一怯薛编制下的,但眼下大军出征在即,也都留在宫中备候。 “偏是你说道多,这回倒向我兴师问罪了。”我瞪了月赤察儿一眼,便朝立在外面的阿兰打了个招呼,小姑娘自然把我准备的东西奉上了。 “本是想让安童转jiāo给你们的,既然都来了,也省得麻烦了。”我从布囊中又掏出四个小包裹,分别递与月赤察儿和不忽木。 一个装的仍是火镰等用品,另一个,根据他们的口味,换成鹿肉脯了。 月赤察儿打开装肉脯的包裹,果然欢喜异常,他才不像安童那样端着,高兴的神色都写在脸上,黝黑的脸庞亮堂堂的,很有活力;不忽木呢,比他矜持些,抿嘴儿笑笑,就忙着谢恩了。 “这可是好东西!行军在外有风gān牛肉就不错了,哪里还想着有鹿肉脯呢!还多谢公主了。”月赤察儿笑道,眼睛发亮。 “怕是还不够你一顿的下酒菜呢!一份心意罢了。”我歪着头,抿嘴笑笑,“不过,吃了我的东西,可要用心办事。我父汗和两个哥哥,都有赖你们照顾了。” “这自是不用公主费心。”三个小少年一起保证道。看看安童,他也向我微笑示意,我心里敞亮不少,眨眨眼,也还以微笑。 * 阿里不哥来势汹汹,忽必烈立即对漠北一带进行了经济封锁,同时保证自己军中粮饷马匹充足,一时遏制住阿里不哥南下的攻势。十一月,双方在昔土木展开激战,忽必烈麾下诸王大破阿里不哥的部将,歼灭其jīng锐,阿里不哥被迫败走。忽必烈又分兵追击,直把他赶回漠北以北,就下令停止追击了。 鉴于这次被阿里不哥偷袭的教训,他对漠北一带加qiáng了防守,和买漠南马匹以备军需。当然他并不想对阿里不哥赶尽杀绝,那样倒显得他得位不正了。眼下,漠北一带的经济供应都掌握在忽必烈手里,阿里不哥的jīng锐又折损大半,他就是想反扑,也得有粮有兵马才行。 走投无路后,阿里不哥只身投奔西边的察合台汗国,随后却因物资索要问题与察合台汗王阿鲁忽闹翻。阿里不哥势穷力竭,又肆意杀戮部下军民,搞得人心尽散。原本合作的小伙伴玉龙答失也手捧玉玺来投奔忽必烈了。忽必烈喜不自胜,对弃暗投明的兄弟们大加奖赏抚恤,更是分化了阿里不哥的同盟。阿里不哥终于在三年后向忽必烈投降请罪,此是后话。 十二月,忽必烈率军返回开平,军民振奋。经此一战,阿里不哥元气大伤,怕是再无力反击,又有一大批诸王那颜投奔忽必烈。他的大汗宝座坐得更稳了。当初保持中立的旭烈兀已开始支持忽必烈,只要察合台汗国和金帐汗国再点头同意,忽必烈就是毫无争议的蒙古大汗了。他正微笑等待这一天。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宝贝儿子的婚事办好! 第49章 婚礼 中统三年正月,忽必烈开始着手操办长子真金的婚事。这门亲事本该在今年夏秋举办,谁料阿里不哥突袭和林,就一直搁置到现在。忽必烈一直觉得愧对这个儿子,有意补偿。去年腊月,已进封真金为燕王,此次特地嘱咐有司把婚礼办得隆重一些,况且又是大胜之后,也是双喜临门。 由子聪和尚亲自择了个好日子,礼部又早已拟定婚仪,婚礼最终确定在正月二十三。真金此次娶的是正妃,大家自然是认真对待。 一大清早,我就被阿兰、图雅叫起,洗漱过后,穿上一身皮袍,头戴玛瑙绿松石珠串,穿上红色小皮靴,收拾整齐后,就到忽必烈夫妇那里报到。 忽必烈夫妇已移驾到开平城西的失剌斡尔朵帐幕群,大汗金帐里,夫妇俩并排坐在象牙大坐chuáng上,我们几个儿女也先后进帐。忙哥剌、那木罕、还有吾家真、茶伦,几个庶弟庶妹等,个个衣着华美,既不过分奢华,又衬得人jīng神饱满,光鲜亮丽。 “真金还没到?”忽必烈喝了口奶茶,似乎有些不耐了。嘴上虽是催着,笑意却从眼角满满地溢了出来。 “大汗急什么呢?”额吉察必笑吟吟的,今天她也是盛装打扮,珠玉姑姑冠戴在头顶,显得人尊贵端庄,红色的袍子越发衬得她肤色盈润,白皙若雪。 前去探问王子行程的怯薛官不久来报,真金王子和王妃的车马已到大帐前不远了。 闻言,我们几个小孩子都蹭的一下从坐chuáng上站起,竟像自己成亲一样兴奋。忽必烈笑道:“就这么坐不住?都去外面看看吧,也好迎迎新娘子。”得了允准,我们“嗖”的一声窜出了大帐。 今天是个晴日,清晨的阳光饱满又柔和,均匀的洒在草原上。正值冬日,草地上仍覆盖着积雪,阳光一照,反she出耀眼的金光。我眯着眼睛向远处眺望,前方几十丈远,长长的迎亲队伍浩浩dàngdàng往这边赶来。 怯薛官组成的仪仗队在前方开道,紧接着是仪凤司的乐官chuīchuī打打,而后一个九人小方阵簇拥着一骑走在中间,中间那人坐在高头大马上,虽看不太清,却很是抢眼,估计就是真金。他后面是装饰着五色彩绸的华丽婚车,里面坐着新娘子。再往后就是长长的送亲队伍和嫁妆队伍了,骆驼、骏马、牛羊都排成两队跟在后面,场面颇为壮观。 他们的队伍近了,怯薛仪仗队和仪凤司乐官早已分立在大帐两侧,长长的红地毯一直铺到金帐门口,道路中间燃着两堆旺火。 真金没有立即下马,而是引着婚车在大帐外围绕了三圈,而后从婚车上迎下新娘子,两人并肩从红毯上走来。 真金今天穿了一身大红纳石失服,腰系huáng金踝蹬带,头带圆顶红缨帽,脚蹬高筒皮靴,佩戴弓箭和金刀。他本就容貌清秀,这一身打扮更显得俊朗非凡,浑身都像笼罩在光芒里。王妃阔阔真更是衣着华美,大红织金缠身云龙袍加身,衣袖极其宽大,袍服由紫罗带拴合于背,衣摆处有婢女在身后托提。头上是缀满东珠、珊瑚和玛瑙的头套,珠玉连串晃在两颊边,更衬得肤色如玉,眉眼如画。弘吉剌人本就肤白貌美,阔阔真又带着喜气,更显得娇媚可人。 真金也是满脸笑意,宛若chūn风拂面。他挽起阔阔真的手,阔阔真抿嘴一笑,清泉般的眼睛莹亮妩媚,也不羞涩,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牵着,两人并肩走过地毯,正如从画中走来一般。 走至地毯中间,两人一起穿过两堆旺火,而后相视一笑,并肩向大帐走去。我们几个也随后跟进帐内。 忽必烈夫妇早已在帐中等候多时,见儿子儿媳进来,起身虚迎了一下,打量着一对璧人,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早有礼官捧着哈达和马奶酒侍立一旁,见二人趋步过来,也上前一步。 “儿臣、臣媳拜见父汗、额吉。”两人在大汗夫妇面前跪下,叩头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 忽必烈扶着真金的肩,察必挽着阔阔真的手,把二人扶起来。 “真金,你成亲后,就真正成人了!”忽必烈拍拍真金的肩,眼睛有些湿润。 看父亲如此,真金也有些动容,哽咽道:“儿臣谢阿爸额吉生养抚育之恩,今后定会和阔阔真全心奉侍双亲,让阿爸额吉安乐康健。” 阔阔真在一旁也不免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而后,真金夫妇为忽必烈和察必献上哈达,待忽必烈二人坐好,真金又自礼官手中取过银壶,阔阔真双手捧着银碗,一一斟满rǔ白的马奶酒,分别敬给忽必烈和察必:“长生天保佑,儿臣、臣媳祝父汗和额吉,永享欢乐,福寿绵长,愿蒙古帝国在父汗手中发扬光大,愿父汗的恩泽光辉普照在每一寸土地上……” “好!好!”几句话说的忽必烈喜笑颜开,他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而后把酒碗递给侍从,对真金道,“去宴席上给你的伯王叔王们敬酒罢!” 真金夫妇于是告退,忽必烈也在侍从的簇拥下走出大帐,来至斡尔朵群中的最大帐殿“失剌斡尔朵”,大殿极其深广,可容纳千人。期间,怯薛官早已安排诸王那颜就坐,忽必烈夫妇走进大殿后,诸王们都起身俯首行礼,待大汗夫妇就坐后,方坐回座上。 首先,仍由真金、阔阔真向忽必烈夫妇敬酒,在场诸人齐齐举杯,一饮而尽。一时间,乐声大作,云板马头琴齐鸣,祝福的歌声就在殿中飘dàng开来: “香醇醉人的马奶酒呀, 璀璨耀眼的huáng金宝石呀, 洁白高贵的哈达呀, 在光芒普照、苍天庇佑的吉日里, 在天神赐福、吉祥美好的时刻里, 带着欢乐和虔诚,把这三样宝物, 献给我们英明仁睿的真金王子啊, 献给我们美丽高贵的阔阔真比姬啊, 愿你们幸福美满,愿你们安乐康健, 福泽如不儿罕山一样恒久…… 福寿如克鲁伦河一样绵长……”(1) 悠扬欢乐的歌声逐渐把婚宴的气氛推向高cháo,真金夫妇向塔察儿等年长诸王敬酒后,又像同辈诸王敬酒,之后小夫妻两人就被王子和公主们团团围住。 我是真金的亲妹妹,自然也不能落了后,举着银盏,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哥哥,大喜的日子,我的酒你可要一饮而尽啊!” 真金的脸颊已出现酡红,眼神都有些迷蒙了,马奶酒虽不醉人,但也经不住一碗一碗的喝。他笑着把酒端到嘴边:“连你这小妹妹都不放过我了!” 我拉起阔阔真的手:“大喜之日,当然不能放了哥哥!娶了这么漂亮贤惠的王妃,是哥哥的福气。我要是个男儿,定要和你比试一番,把阔阔真嫂子抢过来!” 阔阔真再慡利,被我这么赤.luǒ.luǒ地调戏,也禁不住脸红了。真金抚了抚我的小辫子,把碗中酒一饮而尽,笑道:“这回你敢开哥哥的玩笑。待你嫁人时,我一定让驸马喝十碗酒赔回来!” 听他这话,我的心瞬时蒙上一层yīn翳,僵着脸有些笑不出来,正尴尬间,却逢别速真也上来敬酒。小姑娘虽笑得甜美,眼里却藏着挥之不去的忧伤,看着有几分寂寥,她用小手端起酒盏,也向二人敬道:“真金哥哥、阔阔真嫂子,祝你们幸福美满,既然有缘分能走在一起,就请珍惜彼此吧!”说完,不等真金答谢,竟自己先一饮而尽。 真金想是有些微醺,看着别速真喝gān了酒,一时有些出神,望着她的眼神也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阔阔真悄悄推他,他才回过神来,笑着喝下马奶酒:“别速真,多谢你了!你送的织金绣毯,我和阔阔真都很喜欢。” 这话说的让别速真有些伤感,不过带着醉意,别人也看不出来,她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地劝了声:“真金哥哥,少喝点酒,保重身体。”言罢,就转身离去。真金望着她的背影,只端着空酒杯立在原地,一时默然,好在有诸王那颜又围了上来,才让他无暇多想。 诸王似乎忘了这宴席是婚宴,大家喝高了后,也不分.身份贵贱,胡乱拉个人就来灌酒。我见别速真不见了身影,又有一团小伙子挤了过来,慌忙闪身,偷偷溜出大帐。 别速真翻身骑上自己的小花马,正要跃出去,被我拉住辔头:“你好像有点醉了,别骑马了,若是跌下去,可怎么办?” 她紧紧攥着缰绳,一动不动。 “若是不开心,就和我说会儿话。我们好久不见了,你不想我吗?” 劝了一小会儿,她终于从马上下来。我俩并肩走在雪原上,展眼一望,入目之处除了泛着金光的白雪,就是喜气夺目的婚车和嫁妆,两相对比,一时觉得有些刺眼。 别速真背过身去,不想再看那些,也不说话,我只好默默在她身边陪着。我们绕过大帐,远离了帐殿里的欢声笑语,才觉得心情宁静了些。有小火者不放心要跟上来,我只示意他们远远守在一旁。 脚踩在地上,积雪咯吱咯吱作响,冬日的冷风迎面chuī来,刮在脸上有些钝痛。我心头的喜悦也渐渐暗淡下去。 转头看看身边的别速真,我立刻慌了,小丫头咬着嘴唇,眼泪却如珠子一般簌簌滚落,哽咽道:“我……我为什么是木华黎国王的后裔啊?若不是这样,也许我阿爸就不会得到器重,也就不会……因出征受伤病故,今天我也不用……” 她的想法幼稚而单纯,却让我一阵阵心酸,我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放在嘴边呵了呵气,道:“别速真,你很好!将来一定会有个好归宿。天下的好男儿多得是!把眼界放开点。女孩的世界也很宽广,并不只有结婚生子一件事……” “可是真金哥哥只有一个啊……”她的眼泪在脸上冻结成冰,赌气哭道。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即便没有“亲连天家世不婚姻 ”那条,真金喜不喜欢她也未必呢。小孩子的想法单纯而执拗,青葱岁月的每一寸时光,都已被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占满,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掏出手帕为她擦擦脸颊的眼泪,我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哭泣,一时也没有办法。她痛苦难过,不只为真金一事,父亲的离去也是她一直无法接受的事实。这一点,我更无可奈何。 冷风入骨,寒意辗转,我颇觉难熬,担心别速真被冻坏,又不忍心催她,正纠结着,却见一个少年策马而来,来到我们身边时“吁——”了一声,在边上转了一个圈,回身才稳住马,而后跳下马大步走来。 “别速真,你怎么跑出来了!?我刚才到处找不到你!”安童喘息未定,神色惊惶,眉头皱着,语气也很冲。 “哥哥……”别速真含泪喊了一声,一下子扑到安童怀里,安童开始有些不知所措,愣了片刻,慢慢地搂紧妹妹的身子,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怎么哭了?”他柔声问道,又看看我,面上带着疑问。 被他这么一瞅,我有些尴尬:并不是我弄哭的呀。我无奈地一笑:“她心情不好……你还不明白么?” 安童闻言,旋即了然,眼里闪过一丝痛意,抿了抿唇,更加用力地抱紧妹妹,在她耳边安慰道:“现在想哭就哭出来,一会儿回去,可不能再哭了。”语气有点像哄小孩子的味道。 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妹,心绪辗转,一时无言。 “察苏,你先回去罢,外面很冷。”安童又想起我,有些担忧地嘱咐道。 “你们不冷吗?”我微微笑道,“我带别速真去那边毡房里歇一歇,你先回去,那边怕是少不了你。” “……也好。”安童又哄了哄妹妹,才不大放心地把她转jiāo给我。 “真金哥哥今天喝的多了,你有余力的话,帮他挡挡酒。”安童上马前,我又嘱咐道。 “放心。”他回道,又招呼过小火者,看我俩进了毡房,才放心回去。 第50章 引导 二月中旬,还在蜜月中的真金又恢复了例行功课,窦默年事已高,燕王殿下的教学任务就落到了王恂头上。此前王恂已被升为太子赞善,专司教习读书、调护起居之事。眼下汗国还未有皇太子,但忽必烈诸子中,真金既嫡且长,又是第一个进封王爵的,还是一字王,爵号中的“燕”又代表京畿一带的幽燕之地,其中暗含的政治意味非同寻常。 儒臣们无不欢欣雀跃,汉化是一个长久的过程,他们虽急切,但蒙古贵族中保守势力树大根深,想要“以夏变夷”,也只能通过慢慢的渗透和浸润。眼下,真金在忽必烈诸子中汉化程度最高,又颇得忽必烈爱重,封为燕王后即领中书省事,看来日后继承大统,大有希望。如此一来,儒臣们自是欣慰无比。 真金封王娶妻后,虽仍居皇宫,但已辟出专门的府邸,忽必烈即位后,开平府就处在扩建中,想要升格为一国之都,自然就要有国都的气势。 上课的学堂仍是在chūn坊,只是学生团体更加壮大。真金、我、那木罕、忙哥剌等皇子公主,安童、硕德、土木格儿等勋戚,还有不忽木、完泽等侍从官。眼下,地方诸路官学、书院在忽必烈的授意下曾有恢复和增建,但中央还未设国子学,并没有针对蒙古贵戚子弟的教育机构。系统受过教育的皇子应该只有真金一人。此番,忽必烈本想为忙哥剌、那木罕择选私人讲书官,但兄弟俩明显喜欢大班教学,忽必烈也就允准了。先让兄弟俩在学堂熟悉基础功课,待以后再进行一对一导师培养也不迟。 那木罕本是想跟着大家浑水摸鱼,可是一到学堂,四下一望,瞬间就傻眼了,脸也瘪了下去:肿么拉了几个小伙伴进来,他还是垫底的学渣!就是后来的三哥忙哥剌,汉语口语也比他qiáng多了!此番,不仅没人垫底,对照组成员还愈加壮大,太糟心,有没有!看他想要抱头痛哭的模样,我似乎能脑补出他的心路历程。 上课之前,先生王恂先要检查学生功课,真金、安童、不忽木等人无需担心,一手汉字已练得颇具法度,历史典故、经义背诵也自不必说,甚至还能深度挖掘,说出自己的想法。王恂也不想让后进同学太过难堪,简单考校一下真金、安童,就过去了。 至于我和土木格儿、硕德,乃是班级的中等学生,汉字蒙古字也练得出具模样,他讲过的历史典故也很好记。经典背诵,对我们要求不高,只有《论语》、《中庸》、《大学》中的简单字句,背了几段,王恂觉得满意,也过关放行。 待到了那木罕这里,年轻的先生明显脸上挂上了几分愁色。说实话,汉人儒臣自是想着汉化的王子们越多越好,王恂对那木罕的教导也颇为尽心,但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请王子拿出作业容某检查。”王恂说话虽客气,但还是带着师道威严,神情肃然,就连那木罕都不敢怠慢,他嘟着嘴慢吞吞地拿出了本子。这货竟然完成了作业!我难免惊讶。 于是忍不住上来围观,硕德,土木格儿也凑过来。书法作业有两份,蒙古字书写和汉字描红。那木罕的蒙古字么,写的还勉qiáng能看,毕竟是国语么,有感情基础在。可是一翻开汉字描红帖子,王恂的脸色就不大好了:那木罕的每一个笔画,都恰到好处地错开了底本上的原迹,组合成的字也实在……太跳脱了。可以想见他写字时有多么坐不住。 “王子的字,需多加努力,如今这样,定是不成的。” 那木罕闻言,撇了撇嘴,虽然不悦,但也没反驳什么。 把书写作业搁一边,接下来就是历史典故的考校了,思索片刻,王恂还是没有难为他,只问:“请王子复述金章宗朝故事,只从朝制、钱谷、文化等方面举出几项大政即可。” 金章宗完颜璟可是辽金帝王中的汉化典范,所以被拿来当王子的教学样板。上节课我也被科普过,知道这位皇帝汉学水平颇高,所行政策也多具汉化倾向,比如尊孔子、完善科举、修法典等等,再就是废除奴隶制度。很多事,都是眼下的忽必烈政权没有做到的,比如科举未设,奴隶驱口还大量存在。王恂授课,可谓是用心良苦。 然而这些并不是那木罕的菜。他望着先生,眨巴眨巴眼睛,就只憋出一句话:“只记得这个皇帝很喜欢汉人那一套……”然后就挠挠头,说不出下文了。 “请王子再详细陈述。”年轻的先生颇有耐心。 “记不得了!”那木罕一被追问,就恼羞成怒,“这个皇帝如此文弱,又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我怎会记得?”言语间已没了对老师的敬意,王恂有些难堪,但还是忍住没有作色。 “那木罕,不得对先生无礼!”一旁真金却不能作壁上观,走过来训斥了两句。他如今成了家,和其他兄弟自然不大一样,说话间更带了几分威严。那木罕见长兄面上带着薄怒,没由来得少了几分底气,垂着眼睛,小声嘟囔道:“我说的又没错……” “殿下——”见真金似乎还要训斥,王恂笑着摆摆手,对那木罕道:“四王子以为金章宗受儒风影响,武功便一蹶不振了?派遣夹谷清臣等北伐靖边,修界濠堡垒,哪一样不是安边大计?” 咦,金章宗的武功,上次王恂好像只提了一点点,并没有细讲,这么一说,这位皇帝在这方面也有些作为。北伐靖边?我细想一下,嗯……那时金朝北边敌患不正是尚未统一的蒙古诸部吗?难怪他不细说。 本还以为那木罕会无话可说,哪知这位只是冷哼一声:“那又如何?几十年后,金国还不是被我祖灭了?学汉人那套,也不见得长久!” 那木罕的话把王恂噎的有点难堪,他面色不豫,却也不好跟年少的王子过多争执,以免显得有失风度,便默然不语。众人都有些尴尬,安童本在一旁和不忽木讨论问题,瞧见这边情况,便过来解围。小少年十五岁了,微微一笑,从容开口,颇有几分君子之风: “治乱兴亡是自古之道,未闻有不亡之国。金国后期权臣把政,jian佞当道,正是朝纲不立的结果。古之柔然、突厥,都是qiáng极一时的部族,后来却鲜有所闻。北魏孝文帝更化改革,移风易俗,至今为人称道。汉法立国,裨益实多。” “孝文帝功业事迹,上次某也讲过,王子都忘了?”安童说完,王恂也笑着接道。 “……”那木罕一瞪眼,哑口无言。前代历史正是那木罕的短板,这不他就接不上话了?偏偏这内容还是上次讲过的,那木罕更是满脸愧色。他积攒的那点历史知识,只有几句听来的评话,根本无法用以辩驳。安童和王恂相视一笑,齐齐望着那木罕:师生两人非常不厚道地把那木罕绕进去了。 这货低头瞅着自己的小靴子,咬着嘴唇,傲娇地不理众人,可这课程还得继续,我就上前拽拽他袖子,笑着劝道:“汉人那套好不好,你也得学了才有资格评价。待到把历代典故通熟一遍后,即便有不认可的地方,先生再考校你,你也能有底子来辩驳不是?” “话虽这样,终是没有听评话来的有趣!”这货被顺毛之后,才乖乖坐回座位上,摊开书本,迎接新一场的苦难折磨。 …… 晚上,忽必烈在察必的寝殿用膳,忙哥剌、那木罕和我也被召唤过去。饭后,忽必烈突然问起今天上课的事情,拍着那木罕的肩,虎着脸问道:“听说今天你跟王赞善顶嘴了?” “才没……”那木罕鼓着眼睛,刚想否认,看着忽必烈明察秋毫的眼神,瞬间就没了底气,撇了撇嘴:“谁告诉父汗的?” “朕问不忽木,他当然据实说了。不像你,做错了事还不敢承认。”见那木罕这幅模样,忽必烈颜色稍缓。 “儿臣不觉得汉人那套有什么用途,父汗偏偏叫我学。” “你不学怎么知道没用?”看着儿子那副委屈的模样,忽必烈呵呵地笑开了颜,又指了指我,“你妹妹都能用心读书?当哥哥的岂能落了后?” “当初完颜阿骨打以万人兵马就把辽国打个七零八落,可金人入主中原,学了汉人那套东西后,反而变得像羸弱的绵羊,在成吉思汗和拖雷大王的兵势下不堪一击。可见学了汉人的东西没甚么益处!”那木罕目光炯炯,振振有词地反驳。 “哈哈,好小子!你心里却还是明白的。可光知道这些还不够。汉人虽文弱,却自有长处,他们传承千年,虽屡遭入侵依旧绵延不绝,这其中的学问,还大着哩!” “我们蒙古帝国统治的地方又不止汉人这一块,那几大汗国,没有依着汉人的制度,不也照样存在么?” 这货的思路还一时难以扭转过来,我忍不住也插嘴道:“可我们现在的都城是在汉地这一带啊!与汉人打jiāo道都是免不了的。若想不被人糊弄了去,就要自己把他们的东西学好!” “察苏说的很是!”忽必烈赞许地看看我,依旧很有耐心,“如果我们还在草原上放牧生活,依着《大札撒》(1)和祖宗制度,倒也够用。可汉人种田缴赋,如何经理,这就复杂多了。还有朝政典章、礼仪刑罚,都自成一体,都要适应汉人的习惯。这就是‘以汉法治汉地’了。” “哥哥说不喜汉人经义学说,可先不学。但汉人的历史掌故总要知道一些才好,民间听来的评话故事多有讹传,要自己去看,才能辨别真伪。”我也因势利导。 在父女二人组的轮番攻击下,那木罕终于妥协,闷闷地点点头。 忽必烈颇为欣慰:“待过些时日,各地名儒征召来到开平,朕再给你择选一名讲书官。” 那木罕不情不愿地谢了恩。忽必烈又对他大加抚慰。正说话间,忽闻外面怯薛官传报:“大汗,平章政事赵璧有急事入奏!” “叫他进来!”忽必烈闻言,收起笑意,神色一凛。 第51章 叛乱 见省官入奏,我和那木罕正要退下,却被忽必烈拦住:“你们留下。”我俩遂默默坐在忽必烈身后的小坐chuáng上。 一时间,平章政事赵璧急匆匆入内奏事,他见了忽必烈,纳身便拜,忽必烈只摆摆手:“直接说罢,有什么事这么慌乱?” “禀告大汗,益州都督李璮勾结宋国,起兵反叛,现已北上侵占济南。如今正于山东摇旗鼓噪,以期煽动各地世侯,济南路总管张宏被叛贼兵威所迫,不得已北上告急!” 那木罕闻言,霍然站起,却被我死死按住:“老实坐着,别插言。”他使劲扭了扭身体,这才在坐chuáng上坐好。我按着他肩膀的手却在不住颤抖,心下波澜起伏:阿里不哥刚消停不久,却又有兵祸了! 这个李璮应是个汉地世侯,我对他毫无了解,只觉名字有些熟悉,是谁呢? 抬眼再望望忽必烈,他垂着头坐在前方坐chuáng上,愣了足足有一刻钟,就这么僵着身体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平章政事赵璧努力平复慌乱的神色,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大汗?” 忽必烈这才缓缓抬头,还未开口,便一拳猛地砸在坐chuáng上,那木制坐具被砸的嗡嗡颤响。 “反了,好啊!终于反了!”他呵呵冷笑几声,喃喃念叨着,终于一声bào喝出来:“好个李璮,láng子野心!先是叛金,而后投宋,最终降蒙,此番终于要自立了!朕授予他大都督一职,委以权柄,为支持他防御宋国,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如此厚遇,不图回报,还妄图自立!竟是负朕至此!好个李璮!” 说完,他猛地起身,一把挥掉案几上的银壶,银壶“哐当”坠地,在地上打了好几个转,才滚落到殿门口,侍立在外的小火者见状刚要进来收拾,却被忽必烈呵退:“出去!” “嘶!”我刚被他的怒火惊得心魂不定时,却见忽必烈一下子跌坐在chuáng上,弯腰抱着脚痛苦呻/吟着。 我和那木罕慌忙过去探视:“父汗?”赵璧也闻声上前。 “脚病又犯了,不要紧,先听赵秀才把话说完。”忽必烈qiáng压下怒火,咬牙说着,眉头却拧成一团,嘴里抽着冷气,表情颇为痛苦。 赵璧又上前一步,敛容道:“大汗勿忧,李璮竖子,难成气候!” “他那厮在济南鼓噪生事,各地世侯都是作何反应呐?”忽必烈自个儿揉着脚,虽然怒火中烧,但也渐渐恢复冷静。 “唯有济南张荣之子,邳州张邦直兄弟及姜郁、李在等二十七人响应李璮,其余世侯均不在其列,一接到李璮欲求联合的讯息,便立即斩杀来使……李璮贼人,孤守济南,又不得人心,朝廷一旦发兵围之,必成困shòu!” 闻言,忽必烈颜色稍缓,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毡毯,缓缓开口:“这些世侯是真的不想,还是不敢呐?”他摇头冷笑道,眼里透着yīn冷的寒意,唬的赵璧都神色一紧。 沉默半晌,忽必烈抬头肃声道,“诏中书省即刻传命各地万户世侯赴朝廷来见,若是还愿意为朝廷用事,就前去剿贼,也好叫朕看看他们所谓的‘忠心’!” …… 赵璧退下后,宫人已传来太医院的医官,医官诊断过后,便预备药汤为忽必烈泡脚疗治,而后,敷上药粉并以棉纱包扎。 忽必烈卧在坐chuáng上,把脚晾在一边,凝眉默然不语,表情沉肃。我见他这般,又很不放心,小声开口问道:“父汗,脚可好些了?”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沉沉的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我料想他必是还在担心李璮一事,也不好多言,遂不做声。 那木罕却蹭的起身,在地上使劲地跺着脚:“这般汉人,拿着我家的粮钱,却做出如此叛逆之事?我就道汉人不可轻信!” 忽必烈闻言,眸光遽然一闪,神色变幻不定。我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又怕他对那木罕的话上了心,真对汉人有什么偏见,遂轻身上前,攀住那木罕的肩膀,小声道:“阿爸心烦,你就别添乱了啊,少说几句。” 那木罕闻言,别扭地哼哼两声,又转身趴在坐chuáng前,探问道:“父汗,脚还疼吗?” 看他突然乖觉起来,忽必烈有些受宠若惊,以前这儿子可不会关心人的,如此,心情也略好了些,扯着嘴角微微笑道:“不妨事。”眼里却依旧愁云密布。 我看着他,一时忧心忡忡,还不知这李璮要掀起多大的祸乱呢。 --------------------------------- 李璮据益州,夺济南,虽声势浩大,却鲜有世侯响应,他麾下兵卒五六万人,论实力,无法与朝廷抗衡。忽必烈对他的反叛虽痛恨寒心,却并不忧急,召诸位汉地世侯北上后,见他们齐齐表态,并无二心,更放下心来。随后也不含糊,立刻部署平叛事宜:首先,命万户世侯解诚、严忠济、张荣实、邸浃等分别于东平、滨棣一带聚集,堵截李璮濒海北上;其后,在大名、真定、河南等17路修缮城堑,聚兵防范;之后,是重量级的,命合必赤、史天泽、赵璧三人为帅,统领17路大军围攻河南。 忽必烈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威。十七路大军出动,解决李璮只是个时间问题。可一个地方叛乱,却引发了中枢朝廷的一次官场地震:有人告发,平章政事王文统与李璮相互勾连。 我这才想起自己为何会对李璮这个名字有印象:王文统入相之前,本就是世侯李璮的幕僚,而且李璮还娶了王文统的女儿。 内廷宰相与地方世侯相勾连,影响相当恶劣,忽必烈不仅震怒无比,而且每每心有余悸,若是在他北征阿里不哥之际二人举事,那简直…… 对外平叛的同时,对内也不客气,二月末,忽必烈就把王文统踹下宰相之位,召集省堂官员集议审问王文统。 宫城洪禧殿内,忽必烈高坐在圈椅上,省堂左右丞相,平章、参知等人,还有窦默、姚枢、王锷、子聪和尚等文臣,再就是真金我们几个嫡出子女纷纷侍立两侧。怯薛长安童叫人传见王文统。 不多时,这位年逾六十的宰相就被侍卫带至殿中,他虽未身着囚服,但已卸了宰相冠冕,一身灰色长袍,看着有些潦倒。姚枢、窦默等人见了王文统,都扭过头去,嗤之以鼻。 老宰相跪在地上,叩头之后,支起身体,虽容色憔悴,却未见慌乱,望着忽必烈的脸,神情整肃而恭谨,眼里透着jīnggān之气,瞅着并不像大jian大恶之人啊。 我望着他,心情很是复杂,想到前不久还曾向他请教过问题,甚至还帮他说过好话。这位宰相之前也是在中枢秉持大权,还把窦默等对手排斥在中枢之外,哪里想到风光到最后却是这般下场?莫非窦默还真是一开始就看准了:文统学术不端,久居相位,必祸乱天下? 是以,老对手再相见,情形就十分微妙,窦默看向他的目光,十分复杂,鄙弃中还透着三分‘我早知你会如此’的意味。 王文统还算神色从容,忽必烈盯住他好一会儿,也未见他惊慌失色,以致忽必烈最后忍不住冷笑出声: “你倒是个能撑的,事已至此,还稳如泰山,还不俯首认罪吗?” 王文统俯首一叩,而后平静回道:“臣尽心竭力以事大汗,凡事无不再三筹划,殚jīng竭虑,臣无愧于大汗。” 此言一出,诸臣先后发出低低的嘘声,小声唾骂了一句,奈何忽必烈没叫他们开口,他们也不敢开口。 “呵呵!”忽必烈负着手走到堂下,冷冷俯视着他,“朕初立中书省时,就将你从布衣擢为宰相,全心信赖,委以重任,总管内外百司之政。朝廷诸事,无不令你与闻决议。窦默、姚枢弹劾你诸事,朕还帮你压下……你为何负朕至此?朕……朕好心寒啊!” 王文统的目光闪了闪,似有晶莹滚动,叩头又是一拜:“大汗厚遇之恩,臣时刻感念在心,而臣并未做出亏负大汗之事。” “好啊!”忽必烈的胡子颤了颤,眼里的笑意却像一把寒刀,直戳人心,“去年张宏就曾密告李璮欲反,你是他岳父,常有勾连,何事不知?为何不禀明朕!?你入朝为相,李璮在外要钱要粮,是不是早已布好的局?你还为他筹划了什么?还有什么瞒着朕的!?”忽必烈终是吼了出来。 王文统为君威所慑,开始惶遽不安,颤声道:“大汗欲知,臣下欲言,尽在此书,请大汗过目。” 言罢,从怀中掏出早已写好的文书,双手呈上,忽必烈接过来用眼一扫,并未叫人翻译,直接读了下去,我料想这信应是蒙语写的。 忽必烈屏息一气读完,不怒反笑:“好一个‘蝼蚁之名,苟能存全,保为陛下去江南’!哈哈!是不是朕再用你两年,你就和李璮将江北之地双手送给江南朝廷了?” “大汗,臣绝无此心!请大汗明鉴!”王文统急声辩驳。 “你自己看看罢!”忽必烈叫过怯里马赤,把三封信掷在王文统面前,“你和李璮暗中jiāo通的信件,早有人呈给朕了!既然是图谋大事,先生还如此疏忽,可真不是你的做派啊!” 我闻言也心下一惊,忽必烈都已掌握谋反证据了,竟还与王文统纠缠半天?真金目视着王文统,神色也颇为复杂,似是惋惜,又带着点怜悯。 王文统把信一封封读了,脸色越发苍白,额前冷汗不止,浑身颤抖着,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读罢,只是垂下头,惊惧得说不出话来。 “朕只望你主动认罪,也许还能有个转圜的余地。可你非得bī朕拿出证据。朕只问你甲子之期为何?是李璮起事之日?还是他意欲自立之时?” 王文统脸色煞白,眼神发直,膝行向前,用头抵住忽必烈的脚,痛哭流涕:“大汗误会!李璮确实久蓄异志,因臣在朝,不敢妄动。臣也曾想告知大汗李璮不轨诸事,奈何大汗全心北征,李璮又无谋反实状,臣恐扰了军心,不敢妄言。所云甲子之期,是为了安抚李贼,以图推迟逆贼反期罢了……请大汗明察!” “朕息兵两月有余,你却迟迟不言李璮谋逆之事,却还是张宏告发在先……你不必多言!”转而唤来殿外侍卫:“将文统逆贼拖下去!” “大汗!……大汗!……再听臣一言!大汗!!”王文统被两名侍卫架住肩膀,仍百般挣扎,用手徒劳地向里抓着,痛声疾呼。 奈何忽必烈只是负手而立,望着殿外苍灰的天幕,神色寂寥,久久不发一言,一眼都懒得多看他。 殿外还能听见王文统的呼声,却早已不见人影,殿内诸臣个个屏息垂首,一声不响。 许久,才听忽必烈缓缓开口,声音竟一下子苍老许多,连眼皮都已无力抬起:“文统罪状,卿等皆已知晓。诸位以为文统该当何罪?” 殿中有一瞬的沉默,而后,姚枢、窦默、廉希宪、刘秉忠等文臣相应开口: “该杀!” “该杀!” “该杀!” …… “该剐!” 不知谁大喝一声,诸臣都闻言失色,我也急忙看向那人,却是汉地世侯张柔。忽必烈盯了他好一会儿,没有言语。我也缓缓垂下头,心脏却跳得厉害。 “真金,你说。”忽必烈望了长子一眼,平静道。 “……人臣无将,将而……必诛!”真金迟疑片刻,还是沉沉开口。 我倒吸了一口寒气,一时不敢去看这哥哥脸上的表情,心脏跳得愈加猛烈,正低头慌乱着,不料却被忽必烈点名: “察苏,你呢?” 我慌忙抬头,忽必烈的眼睛直直盯着我,仿佛有千百根银针将我齐齐钉住,叫我无处可逃。只得又低下头,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说话!” 我只得再抬眼,不敢去看忽必烈的脸,却隐隐瞥见他身侧的安童,他正默默地凝视着我,面带忧戚。 “……儿臣年幼,不知事,不敢妄断刑罚大事。父汗早有决断,何必再问儿臣?”我终究是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忽必烈默然良久,瞅着我的眼神,五味杂陈,而后,终究是把我们全都挥退了。 跨出洪禧殿时,我胸闷的发慌,瞅着苍灰的天幕半晌,终于吐出一口浊气,再欲拔脚前行时,却觉整个身体都麻木了,刚迈开步子,却被人唤住:“察苏!” 回首一看,却是安童,便问:“何事?” “大汗叫你回去。” 第52章 坦诚 听安童这么一说,我刚刚松懈的心又瞬间攒紧,不情不愿地回转过身,迈着步子往回走。 从我八/九岁起,忽必烈就开始让我旁听议事内容,及至年长,不仅内容密级程度提高,有时还要给出意见。眼下我十三岁,他都让我当陪审团成员了……我再糊涂,也能看出忽必烈是有意培养我了。我自然珍惜每个参预大事的机会,可涉及到决断他人生死的大事,还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管怎样,那是一条人命。 安童似乎能看出我的心事,待我走近,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小声在我耳边说:“慎言慎言!”我只觉心头一暖,心里似乎踏实了些,转眼看他,默默点头。 我又跨入洪禧殿,安童轻声跟在身后一起进来。大殿内除了我们俩,只余忽必烈一人,他颓然瘫坐在圈椅上,面色疲惫,眼里透出忧愤和哀伤。 我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叫了声:“父汗?” “过来。”忽必烈无jīng打采地招招手。 我趋步过去,小心翼翼的伏在椅子扶手边,他拉过我,把我搂在身边。安童则默默侍立在一侧。 “父汗这般憔悴,可是脚病发作?可需传太医?”我仰头瞅着他,轻声问道。 他摇摇头,又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声音沉沉的,显得有些疲惫:“刚才朕问你文统该当何罪?你为何不说明白?” 他竟又提这一茬,我有些犯难,攥着小拳头,闷闷开口:“王文统、李璮,内外勾结,私通宋国,意图谋反,的确罪无可赦。可是儿臣只是不明白,文统为何会反?” 忽必烈惨淡一笑:“朕待他甚厚,内外大事,无不全心信赖,你也不相信他会谋反,是吗?” “父汗提拔他为平章政事,已经位极人臣,而且文统年事已高,照理说,人生已无缺憾,只要安安稳稳做到致仕即可,何必冒险勾结李璮?再者,就算李璮……能成事,也不过给他的宰辅三公之位。比起现在,又能好得了多少?所以,儿臣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谋叛。还有,文统一向jīng明,与李璮jiāo结的密信又怎会为他人所获?儿臣只觉得有些蹊跷,并不敢妄下断言。” 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但也不敢糊弄忽必烈,说完后,就垂着眼睛噤声不语,瞥了一眼安童,他面上也带着几分紧张和担忧。我咬咬嘴唇,心下又多少有点后悔,只得等忽必烈答复。 “你是在为文统说情吗?”忽必烈沉默半晌,笑着开口,语气却是耐人寻味。 闻言,我遽然抬头,看着忽必烈锐利的眼神,内心陡然翻起波澜,深深吸了口气,才勉qiáng平复住心绪,沉声开口:“儿臣不敢为罪臣开脱。若说出‘该杀’二字,又有何难?可这并非父汗想要的答案。儿臣只是将内心所想,如实相告罢了。父汗想要的不就是‘坦诚’二字?况且,儿臣是父汗的骨肉,即便说错,父汗也不会开罪儿臣吧?” 都说君心难测,我现在是体会到了,哪怕他是我亲爹呢,我说话也得小心翼翼。而且忽必烈老谋深算,只言片语并不能糊弄他,还不如实话实说更好。 说完,巴巴地望着他,并无任何伪饰,忽必烈捏了捏我的鼻尖,终于卸下了yīn沉的神色,笑了出来,话里却满是萧索之意:“若是朝臣都像你这样坦诚,朕又有何忧虑?汉人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想来是再对不过了。李璮、文统都是汉人,朕如此信赖,财帛,名位,爵禄,都一应赐给,毫不吝惜,却还收拢不住他们的心。汉人狡诈,还真是不可轻信呐!” 我的心蓦然一沉:难道忽必烈开始对汉人起疑了?若是如此,汉人的chūn天怕是要结束了。一时有些心焦,只得苦苦想法劝解。 “大汗——”身边安童突然插了一句。 “说罢。” “大汗切不可因李璮王文统之事一叶障目,汉人中岂无纯诚刚正之人?窦先生,姚先生……都鲠言直谏,忠心事上。大汗岂能忘了?”安童正色从容道,话也说得有理有据。 忽必烈望了望面前一本正经的小外甥,拍着大腿,呵呵地笑了出来:“你说得是。我差点忘了,先前窦默就曾苦谏‘文统不宜为相’。朕竟是置之不理……现在想想,真是悔不听窦默之言。如此纯臣,却是难遇啊!蒙古人中,你是朕信得过的,早日成/人,也好为朕分忧。”说完,还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听他的语气似有大用之意,安童急忙回道:“臣惶恐。” 忽必烈的表情却不像在开玩笑:“朕说真的,你要好好修学,多加努力。”安童只得低头称“是”。 “你们都去罢,朕想一个人呆会儿。”忽必烈挥挥手,眉眼倦怠。 我俩遂起身告退。 …… 安童一路送我回去,来到我的殿阁处,见周围人员渐少,才放下心,小声开口:“你刚才还是有些鲁莽了。” 我撇撇嘴,心虚地瞅瞅他:“你说的是。可我哪想到父汗会那样说?”自己心下也有些后悔,还好自己还是个少儿,忽必烈能不当回事,若是再大些,就更得言行谨慎了。 “公主有仁心,能直言,可朝堂诡谲,有时仗义执言可能会害了你。”他皱着眉头,如大人一般叹了口气。看他那副模样,我觉得还挺可爱,使劲儿憋住才没笑出来。 “我只是可惜王文统那一身才具!” 安童点点头,也叹道:“不知今后是谁专司理财之事了?” ----------------------------- 平章政事王文统因与李璮勾结谋反,伏诛,忽必烈以此事晓谕内外,也是给朝官一个警示。王文统挂掉了,总要有人担当理财之任。忽必烈授命回回人赛典赤主管钞法和工部造作。同时任命原太仓史阿合马领中书省左右部,兼诸路转运使,实际接替王文统担当了理财大任。 对于这个任命,我实在是大跌眼镜,阿合马一个家奴,竟已登堂入室升为省堂宰执。虽说忽必烈用人不拘一格,但那个油嘴滑舌的回回在藩邸时就声名不佳,此番成为省臣,能不能廉洁奉公,还真不好说。于此,儒臣们虽小有非议,却也没说什么,毕竟得有人接了王文统的活儿。 …… 对外,十七路大军的重压下,李璮节节败退,忽必烈接到捷报,脸上才多少有点笑意。可王文统和李璮一事对他打击甚大,不仅脚病复发,还勾动心火,以致卧病在chuáng。现在真金以中书令的身份领中书省事,忽必烈生病后,就让真金代理政事,定期向他陈奏。我在完成每日功课后,也要日日往忽必烈处侍疾,只望他早日好起来。 …… 气候渐暖,杨花乱舞,却是快入夏了。 “父汗,该喝药了。”真金从省堂出来,便径自赶往忽必烈住处,我上完课,也在这里,正坐在旁边看着真金端起药碗给忽必烈喂药。 看着儿子这一脸严肃表情,忽必烈不禁失笑:“你还把阿爸当小孩子了?阿爸能自己喝。”说着双手就过去接碗。 真金避开了忽必烈的手,摇摇头正色道:“我以往生病,父汗也是这样喂我的,如今我不应该这样侍候父汗吗?” 他低头尝了尝汤药,确定温度适中后,才舀起一勺,递到忽必烈嘴边:“窦先生开的方子,定是错不了,这三副药喝完,父汗也该痊愈了。” 忽必烈瞪瞪眼睛,假意嗔道:“偏生你要这么喂我,这药苦的很,一勺一勺喝忒遭罪。”话是这么说着,但一低头就把汤药“刺溜”一声吸入口中,那满足的表情就是在吃蜜。 真金看他那样,抿着嘴笑笑,喂得更起劲儿了。忽必烈一边喝着,还一边抱怨着:“苦,真苦!” 我把调好的糖水放在一边,笑道:“父汗你就让真金哥哥喂吧。我听完泽说,父汗卧病这段日子,哥哥每每回府,都望风饮泣,寝食不安。他亲自给您喂药,看您吃下,心里也踏实点儿。” 真金瞪了我一眼,面色严肃:“偏是你多嘴!” 我冲他笑笑:“我又没说谎。” 忽必烈看看真金,又看看我,眼里掠过一丝快慰,眸光涌动,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细细打量了他的面孔,却发现他的胡子里已多了几根白茬,细细算算,这阿爸也快五十岁了。五十,在古人看来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不年轻了。 “是不是要当父亲了,就更知道关心人了?”忽必烈用目光细细扫过真金眉眼,满眼喜悦自足,“阔阔真近来身子可舒服?饮食可正常?朕的头一个孙儿,务必仔细。” 几句话说的真金红了脸,原本酝酿出的成熟气度瞬间溃散,闷声道:“刚诊出喜脉不久,她一切正常,胃口尚佳,父汗不必担心。” “你可要小心照顾着!我这儿不打紧,皇孙才是命根子。” 听了忽必烈这语气,我心里忍不住吐槽:“您老就这么确定?没准是个孙女呢。” “父汗专心养病即可。王妃那里自有医官、宫人伺候,无需挂心。近来省堂也无大事,济南一带,朝廷大军进展顺利,史丞相说李璮不日成擒。” 忽必烈点点头,也不多问,一脸放心的模样。 不多时,药喂完了,却听侍从来报:“省官阿合马求见。” 真金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皱皱眉,有些不悦。按理说,中书省事jiāo由真金一并汇报即可,何须再另行上报? “叫他进来吧。”忽必烈心情很好,语气也温和。 不多时,那个回回就奉命进来了,及至榻前,麻利地行礼问好,我看他又胖了一圈,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张胖脸顶着一头棕黑卷发,很像一个蜂窝,小胡子翘翘的,眼睛滴溜溜转的灵活,看着就很有喜感,忽必烈见了他,心情没由来的又好了几分。 “你来有何事啊?” “奴才奉命查实燕京行省和籴所运转情况,闻知大汗病了,特意采买些益气和中的药材补品,来孝敬大汗。” “阿合马,你有心了。这点小事,直接jiāo托太医院即可,何必烦我?” “奴才不敢,”阿合马目光一闪,面露惶恐,“大汗服药饮食之事,奴才岂敢自作主张,必得得大汗允准,才敢jiāo待下去。” “哼。”忽必烈笑了笑,他当然明白阿合马的小心思,但他这般讨好卖巧,也让忽必烈很舒坦,“你去做吧。还有,燕京和籴所运作如何?管理官可还称职?” “禀报大汗,和籴所自李亨接管以来,储粮堆积成山,纵横jiāo错。去年,市面上粮多谷贱,小农多有所伤,和籴所高价收购粮谷,也解了一时之困。城乡小民都道是善政呢。” “嗯,设立和籴所还是你提议的,此事甚合朕意。今后领左右三部,需更加用心。”忽必烈还给面子夸他两句。 哪知这回回竟是见竿就爬,趁势说道:“为大汗效力,奴才敢不尽心?人们常说回回贪财嗜利,奴才虽有些冤枉,但绝对能保证对大汗忠心耿耿,不像秀才那般敢为谋逆之事。” 这货自夸也就算了,为何还要黑汉人官僚?居心不良! 我只是在心里鄙视他,真金却已用行动来表达了。他拂袖而起,声色俱厉:“奴才!你先前手脚就不gān净,如今刚入省堂,就猖狂了!竟敢诬赖汉人秀才。王文统已伏诛,你此番所言秀才到底何人!?实名实事jiāo待清楚!” 真金一向温文尔雅,言语和善,对忽必烈更是言行恭谨,此番竟敢在他面前痛斥朝中大臣,真让我大大开了眼界。我讶然望着真金,一时产生“这不是我哥哥”的错觉。 不过,真是太痛快了! “好了。”忽必烈摆摆手笑道,也不以为忤,只是斥了阿合马两句:“昔日姚枢、窦默都直言文统不堪为相,也是耿直之人,汉人秀才可不都是王文统之辈。你见识浅薄,以后不得妄言!” 想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阿合马这事做的太掉链子了。虽然忽必烈没有动怒,但轻叱两句已经让阿合马惶惶不安,再加上刚才真金的确把他吓到了,忙跪地上连连叩头:“奴才该死,奴才嘴拙!” 忽必烈有些烦躁,挥挥手把他撵出去了。这回回走之前还象征性地抹了两把泪,惹得忽必烈又气又笑的。 “阿合马媵奴出身,举止猥鄙,又贪图小利,入省堂为官有失朝廷颜面。”真金转而劝道。 “他一个奴才还能掀起多大的làng头?先用着吧,这回回理财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忽必烈言语间有些不悦了。 真金见状,不好再劝,只得低头称是。 第53章 献策 入夏以后,朝廷收到的都是好消息。七月,丞相史天泽擒获李璮,就地诛杀。李璮之乱终于平息,之后就是战后安抚整顿事宜。 捷报传回中央,文臣们纷纷上表贺喜,忽必烈听着这喜信,却面无快意,只是问史天泽派来的使者:“史丞相为何不将逆贼押回开平审讯,反而私自处置?” 使者像是有备而来,却也不慌乱:“李璮就擒后,合必赤大王审问时,这逆贼反而诬赖万户严忠实、史丞相等与他事先勾连却背约不来。史丞相怕这厮诬陷忠良,扰乱人心,不得已擅自诛杀,如今已上书自劾。”说着,还递上了一封书表。 忽必烈命人取过来,略略瞅一眼,就掷在一边:“史丞相以大局为重,朕能明白。如今李璮服罪,余孽未平,你回去告诉史天泽先尽心做事。这些待回来再说。” 忽必烈虽言辞宽缓,却没有不追究责任的意思,使者面上略有不安,也只道了声“是”就退下了。 …… 使者离开后,一同前来的真金却留下来,见忽必烈面上了无喜色,不禁忧心,小心探问道:“逆贼已死,父汗身体也大好了,为何怏怏不快?” 忽必烈叹了口气,面色沉郁:“真金呐,史天泽自行处死李璮,这里面怕是大有文章。” 真金闻言,面上也沉肃起来,沉吟片刻,缓声道:“先前李璮据济南,传檄各地世侯,而少有人响应,朝廷出兵,诸位世侯又踊跃平叛,忠心可鉴。李璮所言,不足为信,怕只是想拖人下水,诬害忠良罢了。” “他说的也未必不是真的罢?那些世侯自治一地,军民兼管,岂是真的安分守己?”忽必烈冷笑着,眼色冷冷的。 我瞄了一眼他的眼神,也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他经此一事,颇受震动,眼下疑心重重,怕是有点“被背叛妄想症”了。 “察苏,你想什么呢?”我刚刚坐正,不料又被他揪了出来,果然自己的小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只得老老实实jiāo待:“父汗,眼下叛乱初定,人心惶惶不安,正是需要朝廷安抚之时。就算诸位世侯与李璮真有jiāo结,也都是前事,父汗还真的要一一追究吗?” 如今我已习惯忽必烈让我参议朝政,每逢问话我都打起jīng神,全心应付,不敢有半点懈怠。 真金听了,也微笑点头,给我助力:“父汗,察苏说的有理。此番平乱以擒首恶为要,贼患已平,正是朝廷怀柔安抚之时。昔日光武帝刘秀大败王朗时,曾将部将先前通敌的信札付之一炬,不予追究,麾下将士遂感激涕零,誓死效命;魏武帝曹操初破袁绍,检获部下与袁绍‘暗通之书’,也尽将书焚以靖众疑。父汗宽厚仁明,何不为光武、魏武之事?何况璮贼只言片语,根本不足为据,若错枉忠良,倒是反称其意了。” “你啊你啊!又开始掉书袋了。”忽必烈听了真金的话,颜色稍霁,“朕也晓得这些道理,只是汉儿到底不比咱们自家骨肉,心思难测啊!眼看这些世侯日渐坐大,今日有个李璮,保不齐明日会有个王璮。朕考虑的是长久之道……” 我抬眼望着忽必烈,细细一想,才恍悟过来:他是想一次根除心腹大患,只是用什么手段,这是个问题。 安童一直在旁边默然听着,也不插言,忽必烈扫了他一眼,他才上前道:“李璮诬赖诸世侯,诸世侯即便清白,恐怕也不自安。史丞相出身世侯,既然带头上书请罪,大汗何不顺水推舟,借世侯畏惧之心,罢诸道世袭,削世侯之权,使军民分治,以绝长久之患?” “这是正道啊!”忽必烈听了安童的话,一时惊异不已,慨叹良久,才道,“早在三年前,郝经就曾建言‘罢诸道世袭’。我一直念在心头,但前番朝廷用兵,多仰仗世侯之力,又苦于没有由头借以行事,遂搁置不行。眼下正当其时啊!李璮啊,你倒是给了我一个机会呐!” 忽必烈这是要过河拆桥吗?这些汉人世侯,大多是在金蒙混战时崛起的汉人地主武装头子,自立一方,管军管民,俨然一个个土皇帝。木华黎经略中原时,招降了一大批,这些世侯也乐得与蒙古联和。可随着忽必烈的汗国一步步走上正轨,要中央集权,当然不能容忍地方世侯坐大,何况这些世侯多是汉人呢!他怕是已忍了很久吧! 我暗暗打量着安童,心里一时有说不出的复杂滋味:他再倾心汉化,也毕竟是蒙古人呀。何况从提高国家治理效力的方面考虑,罢黜世侯也是早晚的事。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必行之策。 “你们三个,越来越知晓事机了。如此,朕也宽心了。”忽必烈很是欣慰。 “为父汗分忧,是儿臣的责任。”真金敛容道。 “这些日子你也劳心了。如今李璮伏诛,朕的身体也大好了。你也可以省省力,多看顾一下阔阔真,这是紧要事务。” 真金面色一红:“有劳父汗挂心。” 看着儿子又羞涩了,忽必烈很不厚道的笑了,又望望我:“你也跟着哥哥去看看阔阔真,这可是你第一个侄儿呢!” “儿臣明白。”我也慡快回道。 ----------------------------------------- 穿越前,我一直是独生子女,没有同父母的兄弟姐妹。穿越后呢,也是捡来了一堆便宜兄弟。庶弟庶妹倒是有几个,但他们都跟着各自母亲生活,平日里也不常见,是以感情不比真金等人亲厚。眼下,阔阔真怀了小包子,我不免上了心,也很好奇这小家伙是男是女。 怀孕期间是给胎儿补充营养的必要时期,虽有尚食局尽心侍候,但我也得表一表心意。想到给孕妇的吃食必得谨慎,掂量半天,又亲自向饮膳太医请教,才调制了一碗核桃粥,亲自送过去。 给胎儿补补脑,应该没有坏处。 …… 阔阔真怀孕四个月了,小腹也开始隆起,比之刚成婚时的青chūn秀美,此时更多了一种温婉气息,眉眼间都是幸福的笑意。想来他们夫妻二人也是感情不错。 虽然每每替别速真可惜,但我对这个大嫂观感不错。为人体贴又慡利,也不是那种小媳妇的扭捏作态,让人觉得舒服。 “公主过来看看我已很高兴了,还亲自做了粥品,劳你费心了。”阔阔真笑道。 “不费心,我惦记这个小孩子,当乐事来做的。他吃了我的东西,以后生下来也好多和我这个姑姑亲近。”我一边笑着,还赤/luǒluǒ地盯向阔阔真的小腹,好奇地打量着。 “这么好奇,别着急,将来你也有这一天的。我只想着我们公主要嫁个怎样英俊勇猛的小伙子呢!” 我也不害羞,直言道:“真金哥哥这样的就不错呀!读书知礼,待人周到,这才是福气呢。” 阔阔真想打趣我,反被我说的羞涩,微微低了头,脸上红晕更衬得肌肤胜雪,加之怀孕期间吃得好,气色更红润,整个人都透着光泽。 “蒙古人中如殿下这般读书向学的可不多,公主可得好好挑挑了。”阔阔真虽仍笑言,但说的却是事实。 我一时忧郁起来:别说读不读书这事,就是蒙古人那个主流发型“婆焦”,也不符合我的审美观啊。真金算是容貌秀气的了,但若摘了帽子,怕也是……想起这个,我顿时无比心塞。 阔阔真见我不言语,遂开解道:“大汗大哈屯疼你爱你,必得给你选个好驸马,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没有啊。眼下还得等个三四年呢,这就急上了?”说完,嘴角又揶揄地笑了。 “好啊,嫂子你又逗我!” ……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真金一路笑着,拐进内室。挨着妻子坐下,拉起她的手,体贴问道:“今儿早上膳食用的可好?可又吐了?” “早上的粥品果子都很和我胃口。公主刚刚又送来核桃粥,恰好是我爱吃的。”阔阔真眉眼一弯,模样很是娇俏喜人。 这大嫂也忒会说话了,还没尝过我做的就说自己爱吃。 “妹妹费心了。”真金揽过阔阔真的肩,笑道。他似乎不介意在我面前秀恩爱。 和他夫妻俩闲闲聊过几句话后,那木罕竟也找过来了。他对孕妇这事也不上心,和阔阔真打了招呼,就拉着真金和我往外走。 我内心惴惴不安,这货不会又是拉着我们看评话吧?不过有真金在,似乎不是那个阵容。 “女人们哪有什么那么多话好说?咱们she箭去。”那木罕兴致很高。 “大热天就别往城外跑了,我府里自有she圃。”真金道。 “也好。”那木罕竟慡快答应了。 …… 燕王府园圃内,自有she箭靶子。真金特意为我取了一把轻弓,以便我拉的开。 那木罕弓马娴熟,几十米的靶子对他而言也不在话下。真金虽体质不好,骑she却是不差的。相比之下,就我水平最差了,饶是练了四年了,长进却不大,本来胳膊无力,发出的箭不到终点就有下垂之势。今儿心不在焉,更是一箭都没she中红心。 “没she中,要罚酒的!”那木罕幸灾乐祸,也不顾我都喝了三小碗了。 我却还是想着刚才和阔阔真的对话,心思早已不在这里了,马奶酒下肚,也无知觉,端起酒还要往肚子里送。 “别多喝了,那木罕逗你玩呢。”真金及时劝住。 “大哥你又护着她,我也是为她好,huáng金家族的女儿she术这么差劲,说出去多丢人!” 他话音刚落,我一箭出去,却正中红心,这货吧嗒一下把嘴闭上了。 “我可要好好练呢,若是以后忽秃伦能来,保不准再和我比试。”我迷迷糊糊的说着,酒似乎有点上头了。 “那个丫头呀,嘿!听说摔跤不是一般的厉害,小小年纪,就能撂倒同龄小伙子了,她还放言,若是没有摔跤赢过她的,她就不嫁人了!也太异想天开了!这海都也是任由她胡闹,女人哪有不嫁人的道理!”那木罕热心地八卦起来。 他这么说着,我脑子里闪过了五年前在和林时小姑娘嚣张的面孔,但也真是漂亮,现在还记得清晰。也是很久没见了。 “能像她那样也不错啊!”我含糊地说了一句,心里却由衷的羡慕起来。 “察苏,你喝多了吧?”结果,真金,那木罕齐齐顶了我一句。 第54章 浸润 炎夏午后的日光照在园圃里,晒得人怏怏欲睡,我无jīng打采的打了个哈欠,连弓都拉不开了。 “怎么这么没jīng神?是酒喝多了?还是困了?”真金看出我jīng神不佳,笑问道。 “有些乏了,真得回去歇一歇了。”眼皮重重地垂下来,我的眼前模糊一片,已经出现了重影。 “先在我这里睡一觉吧,晌午热就别回去了。”真金说罢,就叫来王府侍从完泽,把我带到了真金书房安歇。 书房布置得清雅,细细一闻,似乎有熏香的味道,里面又镇着冰,清凉宜人。房内西北角放着一张小榻,女孩儿们服侍我脱了外衣,我便爬上chuáng去,透明的纱帐就垂落下来。 闭上眼,芜杂的心绪齐齐涌上心头:真金、月烈都已成婚。近来,忙哥剌也定下了正妃的人选,吾鲁真十八岁了,已经定下了亦乞烈思部的孛花。女儿中接下来就是茶伦和我了,茶伦十六了,怕也是快指婚了,我今年十三,成婚也就是三四年的事。无论我愿不愿意,是迟早要面对的。 掰着指头算算,蒙古公主下嫁的部落无非就是汪古部、弘吉剌部、亦乞烈思部、弘吉剌支系赤窟部,次一级的就是畏兀儿王室。勋贵圈的,四杰中除了木华黎一系外,博尔术系、博尔忽系等都有尚主的机会。公主出嫁,多是出于安抚联合诸部的需要,政治意味浓厚,我觉得还是远嫁外部的可能性大一些。这些部落中的小少年们,我也曾在大朝会上见过一些,但都不熟悉。想想日后可能被忽必烈打包发送给茫茫草原上的某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套马汉,我对未来就充满了怨念。 先前我想做的只是让忽必烈重视我,能参预议事,进而做一些多少有利于汉人的事。目前这个目标正在一点点接近,我在忽必烈面前也算有点发言权了。可关于未来的婚姻大事,怎么才能自己做主?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看来我只能先物色自己看上眼的小鲜肉,继而利用忽必烈对我的重视,在婚事上争取自主权……说来说去,我还是要培养自己的人力资本,让自己变得有分量才是。 这些事情简直越想越烦,罢了罢了,却还要几年,我先不想了。 盖上薄被,借着酒劲,一气睡过去了。 …… 待我醒来,日光已斜斜地she入屋子,已经是午后了。 我迷迷糊糊坐起来,身上还倦怠无力,女孩儿们拿着浸湿的巾帕帮我擦净脸,我才清醒过来。 “察苏,你可算醒了,快来帮我看看!”脑袋里还多少有点迷糊,待我循着声音抬头一望,惊得我扑通一下又坐在chuáng榻上。 那木罕正坐在真金的书案前,抓着一本书琢磨着,还热切地招呼我过去。 他还会看书?这画面太诡异我不敢看。 穿上小靴子,我从chuáng榻上跳下来,几步跳过去,趴在案上,好奇地拨弄了一下书皮:“看什么呐?都能让你坐得住,定是本有意思的。” “汉人写的兵书。”那木罕道,我看了一眼,却是《孙子兵法》。 他连汉字还认不全呢,口语也结结巴巴的,居然看起这种东西了。 “你能看懂?” “自己当然看不懂了,还是让不忽木说给我听,我觉得还有点意思,就到真金这里翻了翻,果然有。” “不忽木给你讲多少了?”我托着下巴问道。他愿意看汉文兵书,这是好事。 “只讲了《始计篇》,我还没全记住,自己又不全认得字,所以让你给我念念。” 他有心向学,我当然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乐呵呵地接过了差事。翻开《始计篇》,逐句念了过去。这书上真金标了句读,是以断句并不困难。 “善用兵者,能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我的目光落在书上,一字字念着。 那木罕凝神听着,黝黑的脸庞上目光炯炯,说实话,他要是不那么跳脱,还有几分英挺jīng悍的气质。 “说得太玄乎了,竟有不动刀枪就取胜的道理?……唔,是了,成吉思汗西征时,只是扬言抵抗即屠城,花剌子模就有好多地方不战而降了。是不是一个意思?” 这也勉qiáng能算?这是用bào力恐吓好吧?我摇摇头:“一味屠戮并非长久之道。蒙古人征战也不过为了夺取财货属民罢了。而保有其民,才是财富之源。只是抢掠屠戮,就如宰杀牛羊一般,只可取一次,不能保长久。若是激起怨愤,反而遭到抵抗,你不知道‘哀兵必胜’吗?” 虽然我说的有些功利了,但也没办法,这时代小民命如草芥,奴隶有时连牛马都不如,那木罕一个含着金汤勺长大的王子,又怎会放在心上?若是满口仁义道德地给他灌jī汤,我自己都没底气。 那木罕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当初成吉思汗西征,耶律楚材劝他‘好生恶杀’,也是这个道理?” 看他有点开窍了,我欣慰地点头回应:“正是。你想啊,四大汗国如今不都是蒙古帝国的一部分吗?若是尽杀其民,蒙古人又不多,这些宗王给谁当大汗?西征若不肆意杀戮,那些汗国会比现在更富庶。”——一句话,劳动人民才是创造财富的源泉啊。 “所以父汗当年远征大理时,才颁布止杀令?” “没错。父汗英明仁睿,他不嗜杀自是有道理的。你将来若是领兵出战,若能兴王者之师,有征无战,那是最好了。若是兵刃相见,也不要伤及小民。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又算什么英雄呢?” 那木罕懵懂的点点头,还在思索着,一时没有说话,我满意的看着他,面带微笑,这小子终于能听进我说的话了。不料他突然一拍脑袋,大声道:“我是叫你讲兵法的,怎么扯上汉人秀才那些‘仁义道德’的酸腐东西了?” 他突然醒过闷来了,捶桌质问我。我吐吐舌头:“这可是《孙子兵法》中引申出来的。你问我,我怎能不说明白?” “你现在学得忒坏了!仗着比我多读两本书就糊弄我。”他巴巴地瞅着我,说的真有几分可怜。 “你若是信不过我,就学好汉语自己去看呐!”我接着忽悠。 “说来说去,还是这个。”那木罕扭头开始不耐烦了。我也赶紧缄口,若是再唠叨,怕是成唐僧了,到时我说什么他都懒待听。 “对了,听说你让木仁在城里的瓦子里投了份钱。可有这事?” “嗯,”我点点头,“入了个股,年末坐等按份抽成就行了。” “直接把钱jiāo给斡脱商人去经营不就得了?省得这般麻烦。” “斡脱商人怎么用这笔钱,我又不清楚,怕被糊弄了去。万一他们放贷收不回,反而会亏本,不如这样来的妥当。” 那木罕没有反驳,似乎略有意动:“赶明儿我也跟管事说说。你的方法听着还不赖。 “那是自然。” -------------------------------------- 李璮之乱平定后,朝中并无大事。与宋国边境虽常有摩擦,但还未到宣战的地步。毕竟西部汗国尚未归附,忽必烈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况且金蒙战争以来,北方农业屡遭破坏。忽必烈虽然重商,但也一直秉持着农本政策,劝课农桑,保护小农。农业渐渐有了起色,府库也渐渐充实。 再下来就是整理内政了。先是借李璮之事打压汉地世侯,削夺权力,使军民分治,而后再用其他手段慢慢收权,世侯们势力深厚,想要罢黜也不是朝夕之事,须得分步来。 中统四年,忽必烈改开平为上都,并进一步扩建,燕京城目前已成了皇室冬日驻跸的地方,作为日后的都城,也开始着手规划了。 而后,又设枢密院,命燕王真金兼判枢密院事,成了枢密院的头头。真金在朝中的分量又重了一层。他身兼中书令和判枢密院事,已经能名正言顺地预闻军事政务了。可不知为了避嫌还是什么原因,他每月只有两次到中书省署敕,具体事务都命王恂参详,没有一点擅权gān政的迹象。 王文统因李璮一事伏诛后,站在其对立面的儒臣也没有迎来chūn天。相反,忽必烈对汉臣开始有了或多或少的猜忌。眼下倾心汉法的真金日益得到重视,儒臣们也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他们自是愿意真金职权越多越好,但也不能一蹴而就。如今,忽必烈作为大汗的合法地位还未得到蒙古贵族一致认可呢,若是贸然请立真金为皇太子,他就会成为保守贵族攻击的靶子,有害无利。 朝政运行妥当后,忽必烈就开始鼓捣嫁女儿娶儿媳的事了。吾鲁真、茶伦先后都嫁去了亦乞烈思部,而后,忙哥剌也娶妻了。 宫里萦绕在一片喜悦与伤感jiāo织的氛围中,看着儿女渐渐成人,忽必烈也很快慰。近来没有用兵,他也无甚烦心事。而且,好事越来越多。 先前阿里不哥第二次败北后曾投靠察合台汗王阿鲁忽,后来又与阿鲁忽闹翻,bī得阿鲁忽转投忽必烈。而后,伊利汗国的旭烈兀也对忽必烈表了忠心。 当然也有糟心事。窝阔台汗国由海都夺了汗位,这位对托雷系霸占汗位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并不向忽必烈款服。金帐汗国的别儿哥也未对忽必烈表示承认。 好在中统五年又来喜讯,阿里不哥势穷力竭,率亲信来投忽必烈,是以,忽必烈最大的对手又被搞定了。又是好事一桩。眼下只有一个蒙古大汗,无论承不承认,这都是事实,面对窝阔台和金帐汗国,他底气更足了。 中统五年七月,阿里不哥率部将归降。此时,我已十五岁了。 第55章 归降 七月的草原,水草丰美,辽阔的碧野宛如海洋般浩瀚无边,蓝天就像明镜般高悬头顶。晴空朗朗,白云片片,阳光灿烂,一片祥和。今年七月份,于忽必烈来说是段好日子。 与历次大宴不同,今天大汗帐幕群外围陈列着重重军队,兵士们都披坚执锐,严阵以待。大汗金帐前飘扬的九脚白毛大纛在军威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狰狞。 而失剌斡尔朵前却人来人往,既有怯薛官,又有宫廷的火者和女孩,再就是诸王那颜们。三个姐姐相继出嫁后,除了几个年幼的庶妹,我左右也无甚玩伴。这次大宴,各部落的小姑娘却来了不少。熟悉的如别速真,见过几面的有脱脱真因,普颜忽都等,大家凑在一起在草原上疯跑一圈后,才齐齐赶到失剌斡尔朵这里等候大宴。 长长的红地毯已经从外围一直铺到大帐前面,仪凤司的礼官也侍列两边,看来大宴快开始了。 我们五六个姑娘匆匆跑了几步,却看一群小伙子也迎面过来。一看都是怯薛官,安童,月赤察儿,不忽木、硕德等等。小少年们都十六七岁了,正是英俊挺拔的年纪,穿着gān净利落的怯薛官服,着实亮眼。 脱脱真因性子舒朗,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这群小鲜肉,还拿我开涮:“啧啧,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呀,可惜公主是无福消受了,将来大汗怕是要把你嫁到弘吉剌部或是汪古部吧!” 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大方地摆摆手:“我没这个机会,也就不跟你们争啦。你们看上谁了,赶紧告诉,我可以帮你们说一声,今天各部来的小姑娘多,下手晚了可不要后悔。来,脱脱真因,你先说!” 我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安童他们越走越近,应该能听到我们说话,脱脱真因再粗慡也抹不开脸,自己不回话,反而不厚道地把普颜忽都往前一推,笑道:“还是让这位先选吧!” 普颜忽都本就敦厚老实,被脱脱真因这么一说,鸭蛋似的脸瞬间通红,咬着嘴唇急的直跺脚,偏偏还说不出话来,着急的模样很是可爱。看小伙子们都直直瞅着她,更是羞得直往我身后躲。 我护住普颜忽都,对脱脱真因道:“偏你爱作弄人,普颜忽都这么老实,你还欺负人家。” “嗳呀呀,”脱脱真因摊摊手,望着诸位小姑娘,面露委屈,“我倒成了恶人啦!你们快给我评评理。我这是为她好啊,普颜忽都这么老实,她不先开口,还能抢到好男儿吗?” 身旁的别速真悄悄拉拉我的衣襟,捂着嘴笑道:“脱脱真因也忒坏了!” “可不是呢!明明自己心里有人,却还要拿别人遮挡。”我也笑道。那边,脱脱真因已拽过普颜忽都,往前一推,“好妹子,别听公主的。你的心思我最清楚不过了,我可是帮你呢!” 普颜忽都穿着蒙古袍,下摆很长,本就不便利,冷不防地被她一推,一个踉跄,直接栽倒在地上。七月的草叶又长又密,和她头顶的头套珠串搅在一起,普颜忽都急惶惶地四下扯着,却是越扯越乱,一时站不起来。 哎呦,我们几个都无语地望着脱脱真因:这货哪是助攻啊?分明猪队友一个嘛。脱脱真因也傻眼了,咂咂嘴,有些后悔。 我和别速真互望了一眼,双双上前准备去扶普颜忽都,却被脱脱真因拦住:“先别动。” 普颜忽都还在地上挣扎着,那边安童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蹲下身,先摘掉她头上头套,把小姑娘扶起来,小心问着:“你没事吧?” 不忽木也想上去帮忙,却被硕德拦住了,那厮也不厚道地笑道:“别管闲事。”月赤察儿也是个多事的,立即会意,拉着几个小伙子齐齐后退了几步,大家非常有默契。 好歹硕德也是木华黎家族的,竟然拿自家兄弟开涮。安童扭头愤愤地瞪了硕德一眼,只得再蹲下身,将那头套上的草叶扯断,把珠串拨弄整齐,而后递给普颜忽都。 小姑娘再抬起头时,脸红得像一个番茄,眼神像小鹿一样懵懂慌乱,低着头不敢瞅安童,接过头套慌慌地就往头上扣,却又和辫子缠在一起。 我们都替她着急了,又想上去帮忙,可又被脱脱真因拦住:“那边有人帮忙呢,你们凑啥热闹啊!”她声音又很大,说出来,谁都听得到,小伙子那边开始起哄了。硕德对身旁兄弟说:“那边有人帮忙,你们别瞎凑热闹啊!” 得,瞧他俩一唱一和的,倒更像是天生一对。我瞅瞅脱脱真因,又瞅瞅硕德,越发觉得般配。可这二人却沉浸在八卦别人的热闹中,浑然不觉。 “那是那是!”月赤察儿也狗腿地附和道。不忽木本也不是个爱出头的,为人又拘谨,也不愿招惹小姑娘,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他们这么一闹,安童都有些不自在了。见诸人都袖手旁观,只得好人做到底,亲自帮普颜忽都把头套戴正,小姑娘的头发还乱着。安童犹豫了一会儿,又帮她把碎发拨齐,辫子捋好。 “哥哥以前也是这么帮我打理头发的。”别速真笑呵呵地说,脸上美滋滋的。 “哟哟,你不乐意啦?只许安童帮你弄,就不许他帮别的姑娘弄头发啦?”脱脱真因戳戳别速真的脸蛋,揶揄道。 “才不是呢,”别速真躲开她的手,一脸满足地望着安童二人,“他们这样多好啊。” “别速真!”安童当然听到了妹妹的话,扬头飞了她一个眼刀,别速真挺怕哥哥,立即低头噤声。那边普颜忽都已经羞得不敢看人了,脸扭到旁边无人处,也不回来,只在那里杵着。 看着她那般光景,我心下已明白了七分,微微一笑。 安童助人为乐后,也不滞留,大步往回走,普颜忽都却突然来了勇气,朝着他身后怯怯地喊了一句:“安童那颜……谢谢你!” “不必。”他转过头,简短说一句,不期然对上我的眼睛。 我眨眨眼睛,对他一笑。他微微怔住,像是突然没了底气一样,目光一缩,就扭过头,待回到鲜肉小分队,攥拳猛地锤了硕德一把。 “哎呦!你下手忒狠了点儿!“硕德故意大声喊了出来。结果安童下手更重了。 身边小姑娘依旧在八卦着。脱脱真因笑着搂过普颜忽都:“你行啊,敢开口跟他说话了!”普颜忽都红着脸,眼睛却是异常的明亮,羞得低了头,嘴角却是怎么也抿不住似的,一直带着笑。旁边别速真不时瞅瞅她们俩,也笑得合不拢嘴。 都到了十五六七岁的年纪了,那颗小心脏也忍不住chūn意萌动了。小姑娘们没事,聚到一起说的就是这些。我却怕徒惹心烦,不敢多想,也不想听她们的对话,便追上了小伙子的队伍。 “阿里不哥王爷可快到了?”我问他们。 “快了!你们也去大帐就坐罢,大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本来是要叫你们过去的,这么一闹,险些误了事。”安童皱眉道,脸上还带着点不快。 “好啦,来得及。”我笑道,又回头招呼小姑娘,“你们也快点!” ------------------------------ 失剌斡尔朵是个千人大帐,蒙古诸王、勋戚等都可容纳进去。怯薛官安排诸人就坐,我和别速真等坐在一席,周围也全都是小姑娘。宗王们却坐在对面。 不多时,宿卫们迎着忽必烈来了。大家纷纷起身行礼,他今天兴致很高,眉开眼笑的,摆摆手说声“都坐罢”,而后自己坐在宝座上。大哈屯察必则坐在旁边。 忽必烈打发安童去看阿里不哥的行程,安童正要离身,却听外面怯薛官大声喊道:“罪臣阿里不哥入觐!” “罪臣?”这声称呼传入,我浑身一震,在座宗王也齐齐变了脸色,都扭头看向忽必烈。忽必烈却稳如泰山,敛住笑意,肃声道:“宣!” 少顷,怯薛官在前面引路,一个身披帐帘的人踩着地毯进来,模样好不láng狈。他像走在泥淖中一般,步伐拖泥带水,来至中央,犹豫半晌,才在忽必烈面前跪下:“罪臣阿里不哥拜见大汗!” “把帐帘去了。”忽必烈面上笑意少了点,吩咐道,怯薛官遂上前除下阿里不哥身上的帐帘。 这个久违的七叔这才露出面目。他还跪在地上,没带帽子,头顶光光的,边缘一圈头发结下两条辫子,无jīng打采地搭在两侧肩膀。本就瘦长的脸颊越发凹陷下去,衬得下巴更尖,面目粗黑的像个老树根,眼里也没有光彩,却还隐着一抹桀骜。身上虽穿着华服,却因为一路风尘,不见光彩。怎么也看不出像是当过大汗的人。 众人看着阿里不哥,一时都不做声。忽必烈把手紧紧扣在把手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跪在殿中的弟弟,面色复杂,却看不出喜色了。 “你起来罢。”他抬抬手,又指指宝座下必阇赤站立的地方,“去那里。” 阿里不哥迟疑地抬头,瞄了那个位置一眼,脸上瞬间充满怨愤,直直盯着忽必烈,忽必烈看他似有违忤的意思,面色一沉,目光如玄铁一般重重压了下来:“嗯?” 阿里不哥瞬时没了底气,闷闷地哼了一声,走到必阇赤的位置站定,四下一望,脸色瞬间变得灰白,脸部肌肉扭作一团,喉结动了动,终究忍气吞声。 这位可曾经是托雷的嫡幼子,也是当过几年大汗的。今天诸位宗王都有座位,甚至一些身份远不如他的人都落座一边,他却当着众人的面,站在必阇赤侍从之列,实在太刺眼。 阿里不哥身子一缩,沉沉的吸了口气,双腿发颤,目光直直盯着自己脚尖,谁也不看。 本来欢乐喜悦的气氛瞬间有点尴尬,诸王也不自安了,大家互相瞅瞅,酒碗端起来好几次,却又放回桌上。忽必烈见状,目光一凝,面色更加yīn沉。 他站起身,端起酒碗,正要先提一杯酒,宗王塔察儿却出列跪在下面:“大汗,阿里不哥是huáng金家族血裔,就算犯了错,也是大汗的弟弟,怎能让他忍受屈rǔ,站在必阇赤旁边?” 忽必烈的左手微微攥紧,瞥了阿里不哥一眼,冷笑道:“只是犯了错吗?” 塔察儿也有些害怕,但既然出了头,也只能撑下去:“大汗,阿里不哥是您的亲弟弟,托雷大王和唆鲁和帖尼大妃的小儿子,您这么做,可让他们灵魂难安啊!大汗能容天下,还容不下自己亲弟吗?” 忽必烈闻言身躯一震,稳了稳,把酒碗递给身后侍从,盯着塔察儿半晌,目光颤了颤,叹了口气:“塔察儿叔叔你先起来。” “大汗……”塔察儿不明其意,犹疑地站起身,闪到一旁,眼睛犹望着忽必烈。 忽必烈也不瞅他,反而走到阿里不哥身边,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抬起头,让汗兄看看。” 我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两人的侧脸,却见阿里不哥拧了一小会儿,终究是抬起脸,情绪已十分不稳,嘴唇颤动着,面目有些狰狞,眼里却蓄满泪水。 “我的弟弟,你瘦多了!”忽必烈抚了抚他的脸颊,重重叹了口气。 阿里不哥紧紧咬着牙,呼吸都因颤抖而剧烈起来,还是紧紧憋住眼泪。 “你本是最小的弟弟,为何不听哥哥的话?朕放过你两次,你竟然与朕对抗四年,到今日才来看哥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忽必烈用力揩去阿里不哥眼角的泪水,自己的眼泪却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怯薛官也都一时愣怔了,却也不敢上前打扰二人。 再一望,只见忽必烈双颊都挂着泪花,眼里朦胧,却又像含着笑意,又喜又悲的。阿里不哥已泪流满面,嘴唇颤抖着,看着忽必烈,眼神却是痛苦纠结,又带着些许恨意,他不说话,喉咙却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亲爱的弟弟,在这场纷争中,到底是谁对了?是我们还是你们?” 阿里不哥猛地吸了口气,忍住眼泪拧声道:“……先前是我们,后来是你们……” 忽必烈背脊一震,手牢牢按在他的肩上,沉默半晌,终是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痴儿啊痴儿!到现在还和小时候一样,认错时还较着劲儿。罢了罢了,来人,伺候阿里不哥大王入座。” 塔察儿这才松了口气:“大汗宽宏仁慈,心胸像草原一般宽广啊!” 在座诸王也纷纷起身,吆喝着:“大汗仁明!大汗仁明!……” 气氛总算是活络起来,忽必烈脸上也渐渐有了笑意,拍拍阿里不哥的肩膀:“好弟弟,去那里坐罢!” 第56章 心事 阿里不哥在宗王席位上坐好,脸上还挂着泪水,好不láng狈,早有女孩奉上巾帕,他接过来胡乱擦了一把,这才勉qiáng能看。 忽必烈也把脸擦了擦,再看看这个小弟弟,自然而然地露出点笑意,那表情很真挚,一时让我觉得并不是作伪。虽然两兄弟在过去四年里打得死去活来,但作为胜者,忽必烈骄傲之余,心里还存着点兄弟情分,否则刚才泪水也不会来的那么突然。 “今天阿里不哥弟弟来上都看望朕,四年了,我们兄弟又握手言和,重新团聚了。在场宗王那颜们与我同饮这碗酒,共同庆祝我们兄弟的团聚!”忽必烈自己先提了一杯酒。 宗王们都很给面子,大家都豪气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大声热烈地吆喝着,我们小姑娘也不示弱,端起金杯银盏,也把马奶酒灌入肚中。 酒喝开了,尴尬的气氛更淡了些。刚才忽必烈未提两兄弟相争的事实,只打亲情牌,也给阿里不哥留了颜面,这个七叔端起酒碗,向着忽必烈单独敬了一杯:“弟弟不懂事,为群小所惑,过去四年所犯错事不少,这杯酒算是我向汗兄赔罪了。” “làng子回头,为时不晚。”见阿里不哥态度诚恳,忽必烈心里高兴,又痛饮了一碗,“大家都尽兴喝吧,不要拘束。” 诸王们喝得更欢乐了。塔察儿、合丹等比较有分量的宗王都很给面子的敬了阿里不哥一杯,真金、那木罕等侄子辈也都上前敬酒,阿里不哥总算没被冷落。虽不像刚才那般怨念深重,但看他那模样,却也是qiáng颜欢笑,眼神仍郁郁寡欢。也难怪,他这次来可是来投降而非赴宴的,好吃好喝过后,他本人连同部下那颜还得等着受审呢,是何结果,还真不好说。 宗王们可不管这些,敬了阿里不哥之后,就起身互相敬酒了。眼下,朝臣们还未制定宴饮相关的礼仪制度,是以场面相当混乱,大家喝开了后,全都挤作一团,分不出个尊卑等级。 没有礼制约束,我也乐得自在。大人们痛快地喝酒吃肉,我们小姑娘凑在一起,做游戏行酒令的。普颜忽都今天格外高兴,嘴角一直带着笑,做游戏又总是走神,结果被罚了好几杯酒,不一会儿酒劲上来,脸色就红彤彤的。 我们正嬉闹着,却见那帮小伙子也来凑热闹了,不仅是一众怯薛小弟,连忙哥剌、那木罕也跟着掺和进来。硕德、月赤察儿在一边起哄,男孩儿们把安童挤到前面,簇拥着他往这边走。 见他们过来,小姑娘们也来了劲儿,脱脱真因的兴头又来了,拉着普颜忽都站起来,塞给她一杯酒:“今天可是谁帮了你啊?如今人家都来到你面前了,你怎么也得主动敬一杯不是?”说完,还把她往前面推。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普颜忽都的胆气壮了些,也不羞涩了,端着酒杯往安童这边走了来。安童本就不情不愿,眼下是进退两难,只得僵着脸杵在那里。 “安童那颜,我敬你一杯!”普颜忽都醉时少了很多局促,眼神大胆而热切,说话间,一杯酒就端到安童面前。 “快喝!快喝!快喝!……”硕德等在周围起哄,却让安童更加尴尬,他qiáng忍住不快,接过酒一饮而尽,正准备抽身而逃,却又被那木罕拦住:“等等!这酒里有故事呀!哥哥你老实jiāo待,为何这么多兄弟,普颜忽都单单敬你一人啊?连我这个王子都被晾在一边了。” “脱脱真因不是说了么?我今早只是举手之劳,又有什么好说的?”安童不忍拂他颜面,只得简短解释着。 “不行不行,我听不明白,须得再说清楚些,否则就再罚你一碗酒!”那木罕不依不饶,还换上了一个大号的海碗。 安童怕也是喝醉了,情绪有些不稳,不似平日里那般持重,刚刚就不大高兴了,被他一激,面上绷得紧紧的,眉宇间带着几分薄怒,但还生生压住,不再解释,端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一时间,众人全都瞠目结舌。 “如何?”他语气有些不善。 那木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揪住安童衣服,八卦的劲头更足:“不成,这里怕是大有文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喽!” 安童脸色已明显不悦了,硕德等人却只顾着起哄,普颜忽都看着他那副模样,脸色有些失落,眼睛却仍直望着他。 嘴唇紧紧抿着,安童眼神凛凛的,就是不说话,这货一根筋的毛病怕是又犯了,我想起之前他和那木罕的那场不快,怕旧事重演,遂凑上前去,拉过那木罕:“行了行了!放他一马吧,待会父汗让他做事的话,喝这么多可怎么成?” 好说歹说,总算是帮他解了围,安童也不再滞留,速速离开了。却又被那木罕埋怨:“偏你让我扫兴!”忙哥剌也劝道:“安童不苟言笑,你再逗他,他必折你面子,何必自讨没趣?” 哄闹半天,终于把这群熊孩子撵走了,一屁股坐下时,看着手中半詹酒晃呀晃的,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 忽必烈给了阿里不哥一个甜枣,接下来就是大棒——三天后,就命宗王塔察儿、移相哥、也可合丹、纳邻合丹及其他官员对阿里不哥进行审讯,指斥他兴兵叛乱,破坏帝国统一等等。忽必烈当然要给阿里不哥定下罪名,这样才显得自己的汗位更具合法性。 鉴于阿里不哥的huáng金家族成员身份,也是自己的亲弟弟,忽必烈并未对他下狠手,审判过后,便饶恕了他的“罪行”。不过,他麾下那颜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已被捆绑待命,等待宗王昔里吉、塔海还有那颜安童、朵儿拜等对其进行审讯,受审人员竟有千人之众。 …… 这种高级别的审讯我没能参加,只是在吃晚膳的时候才听到一点消息。几日的大宴和两场审讯下来,已经让忽必烈jīng疲力竭。吃晚饭时,连头都抬不起了,只喝了一小碗肉粥,就不再进食。 饭后,我本欲离开,却被留了下来。忽必烈看着很疲惫,脸上的喜色也少了些,愁闷不快的。 “怂恿阿里不哥作乱的那颜有千人之众,如何处置,你有什么想法?”没等我问,忽必烈自己就先说出了烦心事。 又是决断人命的大事,还是上千号人,我一时又犯难了:这得看忽必烈的意思了,他若想博个好名声,就手下留情,若是不放心,下狠手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阿里不哥的党羽不是已经受审了吗?宗王那颜们都怎么说?”我又把问题挡了回去。没有个参照物,这事我也不好说啊。 忽必烈哼了一身,拍了我脑袋一下:“在朕面前还耍花腔!“表情却不似刚才那般严肃了,笑了笑:“我本想把他们尽置死地,可安童劝我说‘大汗和阿里不哥都是托雷大王嫡子,彼时胜负未定,人各为其主,也是人之常情;大汗刚刚勘定叛乱,就因私怨杀人,何以怀未附’?” 他复述这番话时,眼里明显带着欣赏和赞意,我把这表情一一看在眼内,忽必烈的想法,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了,于是接着打太极:“父汗如此说,怕是已有了主意,安童所言,父汗必是深以为然。为何还问我呢?” 忽必烈翻了个身,斜靠在榻上,点点我的鼻尖:“偏是你会揣摩心思。我是感叹,安童年纪不大,见解竟如此老到,比那些主张一律处死的宗王想的更加深远啊!真金都未能如此说……” 他留下我就是为了夸奖小表哥?我一时有些无语。但他态度已经明朗了,我索性顺水推舟说了几句: “阿里不哥和父汗是同母所出,这场汗位之争,本也是托雷系的内乱,既然彼方来降,不如宽大为怀,毕竟阿里不哥党羽众多,一律处死,恐人心不安,别生祸端,反而叫别人觉得父汗心虚似的。父汗要做名正言顺的大汗,更不应赶尽杀绝。您忘了,西道诸王可是多有支持阿里不哥的,海都、别儿哥等,还未投向您呢!窝阔台汗国、金帐汗国再不收拢,天高地远,怕是很难掌控了。”——这也多少算是建设性意见? 忽必烈垂着chuáng头,面色更加凝重:“你说的是。旭烈兀态度明朗,阿鲁忽也归附汗庭了,就是那个海都却是不好相与的。他与别儿哥相互勾结,早晚是个祸患。现在看来,似有脱离汗廷自立一方的打算了。” “父汗当初在开平匆匆即位,又有众多西道诸王未出席大会,说实在的,并不合祖宗制度,怕是早晚落人口实。” “朕正准备在斡难河畔重开忽里台大会,命所有诸王都来参会,让诸人在朕面前重新宣誓效忠……否则,这事一直是我一个心病啊。” “如此甚好。” …… 走出忽必烈大帐,我才算松了口气:总算又完成了一次考验。 夜空晴朗,银月高悬,月华泻地,草叶上都镀上一层银光,周围一片静谧。 小火者陪侍身侧,我在帐前停驻半晌,准备等怯薛官送我回去。不多时,只听一声长长的“吁”声,安童策马奔了过来,兜了个圈,才在我身前稳住马。 少年直身坐在马背上,披着一身月光。十七岁的年纪,棱角分明,五官英挺,眼睛越发深邃。不说话时,面目冷峻,自有一番端严厚重的气度。 真是越来越高冷了,连我都有种难以靠近的感觉。 安童翻身下马,在我面前揖了一礼。 “送我回去吧。”我道。安童会意,把马jiāo给手下怯薛官,就跟了上来。我的帐房离这里本也不远,索性就步行回去了。 安童默默走在我身边,侍从们跟在几丈之外,说话倒也方面。我转过脸,心里突然有了捉弄他的冲动,抬头一笑:“普颜忽都怎么样啊?” 我还在等他回答,身边却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只见他杵在原地,面皮绷得紧紧的,冷冷开口: “别人打趣我也就罢了,你为何要提这个?” 见他面色不豫,我有些心虚,讪讪笑道:“何必较真呢?我只是一问……再者,你也十七岁了,有些事早晚要考虑的。” 他听了这话,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盯着我瞅了半晌,才冷冷道:“……说的你好像比我大似的……” “……”我被他反诘得哑口无言,果然相处得熟悉了,说话都没好好考虑,还拿他当小孩子,却不知他日日都在成长变化。待我某一天再回头看,却发现他已如此陌生,早就不是我印象中的小少年了。 我懊丧地垂下头,一时无话,自顾自地往前走,而他也只在后面默默跟着。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有些微妙了,连说话都不似以前那样坦诚相待了。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有些事似乎应该说明白,却又不敢说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早晚要到直面问题的那一天。到时候,我又该如何自处? 望着空旷草原上洒下的银辉,心里一时有些失落,怅闷不已。想起不久后,不仅他要娶妻,我可能还得远嫁,胸口就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身旁的人也长长吁了口气,我转过头,讶异地开口:“哥哥?” 他那表情没来得及收起,就全然落在我的眼里,月光照在他脸上,被我瞧得一清二楚。他的脸色一片黯然,眼里裹满了浓郁的情绪,在月光映衬下,黑色眼瞳里起起落落的,却是深深的悲哀,毫无保留地坦露在我面前。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半晌。 “夜深了,走罢。”他嘴唇动动,终究是吐出这句话来。 闻言,我也如释重负,心头却隐约缠绕着几分莫名的失落。 就让一切不能说的,不敢说的,先都藏在夜色里吧。 第57章 使臣 中统五年七月,阿里不哥率众归降后,忽必烈成了蒙古帝国唯一的大汗,为了庆祝此事,他特地将年号改为“至元元年”,同时向四大汗国派出急使,邀请四大汗王于两年后在蒙古本部的斡难河畔召开忽里台大会,重新确立自己的大汗地位,同时也是想将逐渐走向分裂的四大汗国重新结成一体。 对于六弟旭烈兀,忽必烈是相当慷慨,正式册封他为“伊儿汗”,并宣布从质浑河岸到密昔儿地区(按:中亚阿姆河到埃及地区),蒙古军队和大食人军队,都由旭烈兀掌管。伊儿汗国这里,忽必烈并不担心,阿里不哥已经败了,现任大汗又是拖雷系的嫡亲哥哥,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 察合台汗王阿鲁忽在与阿里不哥反目后倒向了忽必烈,他也没有得到正式册封,忽必烈同样保证只要他来参加大会,就承认他的汗王地位。 窝阔台汗国呢,那些后王早在蒙哥汗时期被打压得半死不活,而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相争之际,海都趁势崛起,如今已成了事实上的窝阔台汗。对于这个野心勃勃的侄子,忽必烈并未认可他的地位,只是厚赠送金银珠宝。 而金帐汗国那里,忽必烈也派去了邀请别儿哥汗赴会的急使。 眼下,他就在上都坐等各国汗王的信就好了,他对未来,还是充满了信心。 …… 十月的上都,昔日的开平城已经很冷了,我早已穿起了皮袄。今日听完省臣奏事,忽必烈也得了空闲,又恰好想看孙子,就拎着我一道来了燕王府邸。 闻说大汗光临,真金夫妇早已迎候在外,忽必烈下了肩舆,一眼瞥见真金夫妇,阔阔真的身旁还有嬷嬷和女孩儿搀扶着。他们见了忽必烈,忙行礼问好。 “快免礼,哎呦,阔阔真,你小心着点儿。”忽必烈连连挥手,自前年阔阔真诞下皇长孙甘麻剌后,如今已再度怀孕,肚子也高高隆起,看那样子已有七八个月了。 “父汗驾临,是儿臣的荣幸。阔阔真这是第二胎了,早有经验了,父汗不必担心。”真金笑道。自从生下了皇长孙,他的底气更足了。 “朕的孙子,个个都要小心呵护,huáng金家族要枝繁叶茂才好。”忽必烈说着,已被火者迎入内院。见他进去,我上去搀住阔阔真:“嫂子也快进去吧,外面天儿冷。” 忽必烈坐在外厅的坐chuáng上,阔阔真早已命女孩儿们奉上奶茶、酪gān等吃食,端起奶茶喝了口,忽必烈即示意阔阔真:“到里面安歇着吧,真金陪在这里就好。” “把甘麻剌抱来。”真金吩咐身边的嬷嬷。 我也好久没看到这个小侄子了,嚼着酪gān巴巴地往外瞅着,忽必烈父子则说起了家常。 一时间,rǔ母抱着一个黑黝黝的肉球来了。 “哎呦,让朕看看,朕的好孙子!……嗳,可真沉呢!”忽必烈双手托住大胖小子,看样子还有点吃力。 “甘麻剌长得快,身子重,父汗可还抱得动?”真金望着自己儿子,脸上满满的笑意,他今年二十一岁,虽然还年轻,但生了儿子后,脸上总有种为人父的稳重气度,褪去了少年的青涩。 “会说话了吗?小家伙,叫额布格(按:爷爷)!”看着自己的大胖孙子,忽必烈眉开眼笑,不是低头在小孩子的脸上啪啪亲着。 这孩子也有一岁多了,也到了开口说话的年纪,见爷爷逗他,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张牙舞爪,嘴里“喔喔”的叫着,就是发不出“额布格”这个单词。忽必烈越逗他,他越急,嘴里呜啦呜啦开始乱叫,小胳膊一挥,倒是一掌糊到忽必烈嘴上。 “父汗!”真金吓了一跳,忙上去看,同时又斥责甘麻剌。 那小包子似乎并不怕他阿爸,依旧手舞足蹈,嘴里乱叫着,逗得忽必烈直乐,也不介意刚才被这小子拍了一掌。 真金叹了口气:“头一个孩子,就想着娇养,哪知把他惯坏了!”又忍不住轻身斥责小包子。 “行啦,别说他了。他才多大?你说他也听不懂。”忽必烈大喇喇笑着,同时又低头逗弄小包子,“竟敢打额布格,是不是怨爷爷不常来看你,不高兴啦” “喔喔喔——啊啊啊——”小包子在他怀里扑腾着,活像一只被捞出水的鲤鱼,几乎要从忽必烈怀里挣脱出来了。忽必烈使劲搂着他,眼睛笑得眯成了一线,望着真金:“这小子生龙活虎的,朕喜欢,比你小时候壮实多了。长大了又是个能骑善she的巴图鲁!” “儿臣更愿意他文武双全。”真金望着自家儿子,笑眯眯的。 看小孩子扑腾得那么欢脱,我也忍不住上去调戏调戏。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布老虎玩具,逗着他:“叫姑姑!叫姑姑我就把这个给你。” 这小包子脸蛋圆鼓鼓的,黑得发亮,眼睛瞪得圆圆的,jīng亮有神,一瞬不瞬的瞪着我,嘴里哇哇地喊着,手脚扑腾着来抓布老虎。 我把那玩具在他面前忽远忽近的来回移动,哄骗着他,小孩子叫不出“姑姑”,急的小脸都皱成一团,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别逗他了!才见了几次,怎会叫姑姑?”忽必烈开始护着孙子了。真金也笑道:“妹妹以后多来看看甘麻剌,他自然就会叫姑姑了。” “他可真壮实啊,像个小牛犊!”我用手戳着他黑黝黝的脸蛋笑道,哪知一不留神,小包子攥着我的手指往嘴里一放,咔擦一咬! “嗳呀。”这家伙似乎拿出啃骨头的劲儿来咬我了,下嘴真狠啊,我疼得叫出声,忽必烈却哈哈大笑。 真金不免又斥责了甘麻剌两句,同时又命rǔ母把他抱下去,忍不住抱怨道:“这孩子,忒不懂事。” “这样才好,多有活力……阔阔真你也要多加照顾,第二胎也得仔细着点儿!”忽必烈笑着,而后沉吟片刻,又道,“甘麻剌尚幼,阔阔真又怀了第二胎,你怕是照顾不周罢?得了,把甘麻剌抱来中宫,jiāo你额吉和朕抚养罢!” 真金闻言,一时怔住,待回过神来,忙道:“父汗额吉事务繁多,儿孙小事,怎敢劳动您呢?” “嗳~”忽必烈摆摆手,“朕乐得如此,如今连那木罕、察苏都已十五岁了,你额吉身边没有小孩子,她闷得慌,正好抱来解解闷,也叫你和阔阔真轻松点儿。” 真金听了,面露欣喜,却又有些不安,还在推辞着,我也劝道:“哥哥别推脱了!这是父汗的心思。前日里额吉还跟我说这事来着。她顾念你身体弱,又要去中书听政,又要读书骑she,又要照顾嫂子……怕你把甘麻剌疏忽了。若不让额吉代养,她反倒不安心。” “察苏说的是。”忽必烈笑道,“你身子本就弱,国事家事劳心费神,甘麻剌就jiāo给你额吉罢。” 真金只好称“是”。 “在中书省听政可还方便?朕听省官说,你只是每月去一两日,又只署敕,不多参预决策,这样你怎么熟悉政务呀?”忽必烈只是闲谈着,就把话题扯到了朝堂上,语气却还像唠家常似的。 真金闻言,不由得神色一紧,敛容道:“儿臣年幼,见识浅薄,朝中庶务,所属甚大,不敢妄论。省堂老成人众多,儿臣还得多多学习。每到省中,凡事多询问王赞善,受益良多。” 忽必烈望着儿子,笑着直摇头:“王赞善又比你年长几岁?朕有心让你多历练,你倒自谦了。”话虽这么说着,却也不再言了。 忽必烈五十出头,身体康健,jīng力充沛,对于真金入中书视事,他也不忌惮,况且真金谦抑恭逊,看不出一点揽权的迹象,忽必烈似乎并不担心儿子分权。 “伊儿汗国的使者怕是快到了,到时朕还要好好招待。阿鲁忽和别儿哥也同意出席忽里台大会,只是这个海都,还没有个讯息……”忽必烈又言。 真金低头想了想,才开口道:“海都是窝阔台系后王,顾忌当年之仇,怕是一直对父汗心怀不满,父汗不如再派使者去打探一下。正好十一月是那木罕、察苏的生日,也好借这个由头,邀请他来上都一聚……” 唔,我这才想起,那木罕是我的同胞哥哥,生日也在同一天。我穿越来以后,似乎一直没有好好办过生日。先前忽必烈每次出战,都在冬日里,我们俩在后方也不好大办生日。这次倒是成全了忽必烈了。 忽必烈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 四大汗国中,只有海都那里没个回信,忽必烈派出的使者刚走,旭烈兀派来的使臣就已到了。几大汗国中,旭烈兀是最早表忠心的,也是唯一的嫡亲弟弟,忽必烈对他颇为看重,对待使臣也是相当重视,亲自在大安阁召见了伊利汗国使节。中书省左右丞相、当值怯薛长和我们几个嫡亲子女都在殿上。 内廷官高声传报:“伊利汗国使臣入觐陛见”。不多时,就见一行人步伐整齐进了朝堂。当先一人身着出袖海青衣,走在前头,后面三个使臣手捧函匣,紧随其后。四人入内,旋即下拜:“恭祝大汗金安!臣伯颜等奉伊儿汗旭烈兀之命,出使汗廷,一来代汗王叩谢大汗册封之恩;二来入奏国事。” “贵使远来,舟车劳顿,赐座。”忽必烈态度和悦,对怯薛官下命。 “谢大汗!”为首那人又躬身下拜。我打量他一下,这个叫伯颜的使臣大概二十七八,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神色端肃,行止有度,言辞恭谨,却又不卑不亢。忽必烈审度他片刻,脸上也露出笑意:“贵使原是哪里人士?” “回大汗,臣是蒙古八邻部人,十八岁随旭烈兀汗西征,战后就留在当地。” “西征?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忽必烈笑着,一时陷入回忆中,眼神显得有些悠远,“朕与六弟,也有十多年没见了,不知他近来可好?” “汗王一切安好,请大汗放心。汗王命臣禀告陛下,只要别儿哥汗前来参会,他也一定前来。”咦,听他的话似乎还有和忽必烈讲条件的意思,可这又关别儿哥啥事啊? “呵呵,”忽必烈笑了笑,目光微凝,眼神变得犀利起来,“旭烈兀到现在还和别儿哥较劲儿?都是huáng金家族,有什么仇怨放不下的?” “禀大汗,”伯颜起身,不慌不忙回道,“并非我汗王有意如此,实是情势所迫。伊利汗国西南有密昔儿的马木留克王朝虎视眈眈,西北的阿塞拜疆又遭别儿哥汗觊觎,若不得别儿哥汗保证,汗王贸然离国,无法心安。” “是么?”忽必烈笑呵呵的,眼神也更加锐利,叫人不敢直视,却又不能避视,“当初旭烈兀西征,别儿哥可是出了大气力的,他想讨要阿塞拜疆这块厚土,也不无道理。” 忽必烈目光凛凛,伯颜却也丝毫无惧,依旧从容回道:“别儿哥汗相助之恩,我汗王时刻铭记。可阿塞拜疆虽受伊利汗国统辖,也终究是蒙古帝国的国土,没有大汗的诏命,我汗王怎敢轻易许人?所以此事还望旭烈兀汗和别儿哥汗共聚斡难河畔时,由大汗当面裁断。” 我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这个伯颜不简单啊,忽必烈本想刁难他的,他反而把皮球踢了回来,理由却还冠冕堂皇,叫人挑不出毛病。与别儿哥相比,旭烈兀才是亲弟弟,忽必烈能为了拉拢别儿哥而薄待旭烈兀吗?似乎不能。所以伯颜才大大方方地把这事推给了忽必烈,却也bī着别儿哥一道出席忽里台大会了。 “六弟如此敬重我这老哥哥,让朕十分慰藉。也罢,这事就留待忽里台大会上一起商量吧。”忽必烈也不好当即许诺,只是顺着台阶下,不多提这事,却又问,“朕还听说,当初旭烈兀攻克巴格达(1)之前,别儿哥曾请他放过哈里发家族,可旭烈兀却把哈里发一族屠尽,可有此事?” 我听不忽木说过,哈里发是阿拔斯王朝(2)的君主,也是阿拉伯帝国伊斯兰教的教首,别儿哥是个穆斯林,旭烈兀屠了人家的jīng神领袖,确实不大厚道,也难怪二者不对付。 忽必烈显然又在给伯颜出难题,伯颜微微一笑,似乎也看透忽必烈的心思,从容回道:“别儿哥汗确实提过此事。可哈里发家族不比常人,阿拔斯王朝在阿拉伯统治五百年之久,积威甚重。伊斯兰教众qiáng悍,若是留有哈里发,必会被当地穆斯林推戴举事,使汗国不稳。旭烈兀汗刚刚征服巴格达,正要安定局面。为帝国大业考虑,绝不能留哈里发动摇人心,我汗王不得已才如此行事。” 唔,好像他怎么都能说出道理来啊,还是为大局考虑,义正言辞的,可事实上都是旭烈兀做的不地道啊! 忽必烈听了,拊掌大笑:“明明都是我这小弟弟理亏,你个伯颜,却都能替他圆过去,才智之士呀!让你当诸王臣僚,委屈你了,留下来奉事朕罢!” “大汗?”伯颜蓦然抬头,冷定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意外神情,却因着这丝意外,忽必烈笑得更畅快:“有什么怀疑的?君无戏言!” “臣谢大汗赏识之恩。可臣奉使来朝,本当有始有终,如此似乎不妥。”伯颜的语气里带着点犹疑。 “有何不可?六弟的臣僚就是朕的臣僚,朕欣赏你,也说明六弟的眼光好。六弟那里朕自会知会一声的,你就安心留下罢!” 伯颜犹疑片刻,也不好再推脱,只得道:“臣谢大汗洪恩。” 第58章 狩猎 至元元年十一月,忽必烈为庆祝那木罕和我的生日,在上都西部草原举行大狩,邀请各地诸王前来参加。嗯,窝阔台后王海都是重点邀请对象。 忽必烈打着我和那木罕的旗号搞政治活动,我们也乐得积极配合。只要有诸王来赴会,肯定不能空手而来,这次应该能收到一笔厚礼了吧! 今天一早,管事嬷嬷把我和那木罕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送到忽必烈在西部草原的大帐。那木罕是一身貂裘,头戴火鼠暖帽,我呢,是大红色缎子袍,袖口是金丝滚边,头上狐皮暖帽,寒冬么,还是穿着皮草更御寒。今天要被众人围观,当然得捂严实了。 我俩进了大帐,忽必烈夫妇、真金、忙哥剌都在帐中,身边还有当值的怯薛小哥安童、不忽木等人。我俩恭恭敬敬地给父母请安,忽必烈忙把我们拉起来:“今天是你们俩的好日子,只管尽兴玩吧!一回大狩,朕先让你们头一个去打围!” 我俩高高兴兴地谢了恩。那木罕听说可以打头围,已经兴奋地坐不住了,扬头对着安童道:“哥哥,把你那莫日根借给我吧!” 真金听了笑着插言道:“知道你定会这么说的。安童一早带来莫日根,已jiāo给昔宝赤了,到时你讨了来就行。”(按:昔宝赤,怯薛里的管鹰隼的) 安童看着那木罕迫切的眼神,也点头道:“王子放心好了。今天莫日根随你差遣。” “甚好!”那木罕听了大喜,拍大腿喊道。忽必烈看他高兴的样子,心情也不错:“十五岁了,过两年也该娶妻了。这贪玩的性子却是半分不减。” 听出忽必烈打趣他,那木罕也不介意,反而大喇喇说着:“我要是娶了妻,将来必要生百八十个儿子,让他们个个成为能骑善she的巴图鲁!” 这小子大放厥词,还毫不脸红,我听了一时无语,忽必烈却哈哈大笑:“傻小子,你当你是儿马子呐!?” 众人哄笑一片。 大帐里其乐融融,我也插话道:“父汗,今天都有什么人要来啊?” “东道诸王斡赤斤、合赤温,合撒儿三族,西道诸王也多有使臣前来,再就是弘吉剌部,汪古部,亦乞烈思部,畏兀儿王族,高丽王室……怎么,你问这个作甚么?想相看一下有没有漂亮小伙子,找一个给朕当女婿?”忽必烈不厚道地笑了。 我闻言怔了一下,旋即板起脸,嘟嘴道:“父汗欺负儿臣!儿臣才多大,您就急着把我嫁出去!我在父汗和额吉身前还没呆够呢,嗯,一辈子也呆不够的!” “你这个丫头,心思忒多!”忽必烈假意嗔道,脸上笑意却一点也藏不住,用手把我托抱起来,“女儿早晚要嫁人的,难不成你还要在父汗这里赖一辈子?你现在不留心,好男孩怕是被别人抢光了!” “父汗这么说,是让我自己挑驸马啦?”我眨眨眼道,心里却在默默惋惜着我所剩无几的节操,低头又想了一小会儿,托着下巴,“嗯,若是没有我中意的,我就在父汗这里赖上一辈子!” 听了这话,察必也忍不住啐道:“你这丫头,倒是半点害羞也无!” “是父汗问我的。”我辩解道,“我听说忽秃伦说过,要是前来求婚的男子摔跤赢不过她,她就不嫁。海都竟还允准了!他这么纵容女儿,父汗就不能么?”仗着今天忽必烈心情好,我开始有预谋地为自己未来打算。 “那你对我未来的女婿有什么要求呐?”忽必烈捏着我的脸蛋,笑呵呵问道。 “这个……儿臣要好好想想。”我一时也犯了难,这个可得小心说,“父汗可以先答应了我。” “越来越胡闹了!”察必嗔道,“忽秃伦是忽秃伦,你为何要跟她学呢?依我看,你这婚事也不急,这般闹腾,嫁出去也不让人省心,还是在我身边再呆两年吧。” “好啊!”我顺势扎到母亲怀里,冷不防一抬头,却瞥见忽必烈身侧的安童。他好像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面色淡淡的,眼神却发空,看不出情绪。不知怎的,我见了他这样,心里反而有些不安。 察必把我揽过来,我在她怀里乖乖地靠着,开始琢磨着转移话题,忽必烈却拍着我的手,笑道:“这次忽秃伦可也来了的,你要不要和她比试比试?” 唔,这个小萝莉来了,那海都呢?海都让自己女儿过来又是什么意思? 想起九岁时在和林时忽秃伦给我找茬的事,我心里还有yīn影。不过,现在忽必烈翻身当大汗了,我就无所谓了。输赢那回事,就是图个乐子。 “好。”我一口应下了。 ----------------------- 待诸王、那颜等来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跟着忽必烈齐齐出了大帐。见我们出来,宗王那颜们都给忽必烈问安,并给我和那木罕道喜。送给我俩的礼物也先后奉上,骏马、宝刀、海东青等是给那木罕的,给我多半是东珠、玛瑙等宝石首饰。奉命给我送礼的几乎都是各部的王子,那颜啊,年龄和我差不多。他们一一报名了,我心里还有个数:除了同姓宗王,就是弘吉剌部,亦乞烈思部,汪古部,畏兀儿王族,还有高丽王子——不过这位似乎有三十了。 收礼收到手抽筋,我一一谢过,脸上笑得也有点僵硬了。忽必烈叫内府人员一一收好了,遂命怯薛组织大狩事宜。 大汗、宗王那颜们还是分成三路,我和那木罕跟在忽必烈身边,骑马攀上个高坡,坡下兵士们早已合围了。为了保证猎物充足,忽必烈还特命昔宝赤把皇家苑囿里的麋鹿、天鹅等珍禽异shòu带来充数。想想一会大家还要大开杀戒,只觉得我这个生日也是造孽匪浅。 那木罕兴致盎然地坐在马上,肩头站着莫日根,这头鹰比我初见时长大不少了,眼神更加凶悍犀利,望着山下珍禽,跃跃欲试。那木罕一把按住它,笑着对身侧安童道:“哥哥,今天我生日,不如你就把莫日根送我当礼物罢!这个比什么都好。” 这小子又打上莫日根的主意了。刚才他可是收了不少名贵的海青鹰呢。 安童淡淡一笑:“那就看莫日根的意思了。你若能驯服它,自然归你。” 听了此话,那木罕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瞅瞅肩膀上的海青鹰:“嗯?莫日根,你可愿意从了我?” 那鸟听了,黑眼珠滴溜溜一转,鹰喙向前一啄一啄地,像是在点头。 “哈哈哈哈哈——!”那木罕仰头大笑。笑声还未停,却只闻扑棱一声,莫日根突然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片刻,又落地安童肩上。 忽必烈、真金、忙哥剌看了,都笑个不停。惹得周边诸王都看过来了。刚刚狂笑过后,就被打脸,那木罕羞得满脸通红,朝着莫日根骂道:“破鸟,不识抬举!”莫日根却也扭过头,根本不正眼看他。 “好了,听话。”安童只得哄哄莫日根,这鸟才施施然飞回那木罕那里。 “那木罕准备好了吧?”忽必烈问他。 大汗一下令,大围就开始了。 那木罕兴奋地点点头,得了允准后,就策马从山坡上疾驰下去。 “你们几个也都去吧。”忽必烈把自己儿子都撵了下去。我没有跟他们凑热闹,忽必烈还在山头,我也就再等等。 看着自己儿子策马扬鞭,绝尘而去的身影,忽必烈转头望望伯颜,由衷地叹道:“想当年,我们兄弟几人也像他们一样,年轻人多好!如今我也上了年纪,我那些弟弟怕也不年轻了,阿里不哥现在是回来了,六弟却还得等上三年才能见面!” 这个伊利汗国的使臣被忽必烈“霸占”后,近日里一直跟随在他左右。忽必烈命他入省堂参政,先让他熟悉汉地事务,看来有重用的意思。 “汗王在西陲,也常常想着大汗。”伯颜按住马头,回道,“汗王又说,‘蒙古帝国地域广大,却让我们兄弟相隔两地,不过都是在自家土地上,想着汗兄就在东方,心里就有了安慰,却也不觉得远了。” “老六说的有理,”忽必烈情绪好了些,眉眼间漾出笑意,“当初祖父叔伯们骑着战马一路向西,把蒙古帝国的疆土一直推进到日落之地。朕也要继承祖先遗志。既然朕的兄弟们都在帝国西陲,朕就要眼光放向东边日出之地,不仅南方蛮子国,东部大海更是朕的征途!日本、安南、缅国、爪哇……哪怕是片瓦之地,也终将烙上大蒙古国的印记!” 忽必烈说着,双眼大放光彩,脸上意气风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诸王听了他这番豪言,纷纷高声喊道:“大汗神武!大汗神武!” 我怔怔看着忽必烈,愣了半晌:老爹是要走海外扩张的路子吗?比大英帝国还超前几百年呢。而且他似乎对岛国挺感兴趣。想到中国人民在抗日战争中受尽苦难,一时觉得如果忽必烈能把岛国胖揍一顿倒也不错。 “待召开忽里台大会,稳定西陲后,大汗就可以安心一展宏图了。届时,大汗声威远播,仁德广布,必会使万国来朝。”伯颜道。 “说的好!朕不仅要做蒙古帝国的大汗,更要做全世界的帝王!”忽必烈猛地扬鞭,策马从山头一跃而下,迅捷的身影就像森林之王。 我默默看着他远去,心里却五味杂陈:他这么想,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第59章 摔跤 “公主不下去试试手?”身边月赤察儿笑问道。 “好!”我慡声答道,双腿一夹马腹,格日勒就载着我冲下山头。 冬日里本就寒冷,策马疾驰带起的疾风毫不留情地chuī刮在我脸上,宛如锋锐的刀刃,我眼睛也一时睁不开了。前方那木罕等已不见踪影,忽必烈也骑着马,兴致勃勃地追逐着禽鸟。自登临汗位以来,忽必烈一直为诸事所扰,难得见他这么开怀,我也由衷地高兴起来。 天鹅在天上惊惶地四处飞窜,还有放出的海青鹰四下追逐着,“嗖嗖”的箭响不断,哀鸣不时传来;地上呢,麋鹿,狐狸等也都拔足狂奔,小伙子们都兴奋地追逐着。 下来打猎的人越来越多。 我追着一只野兔跑了许久,连放了三箭,都没she中,却把我累苦了,趴在马背上哈哈地喘着气。周围不时有王子公主掠过,见了我都哈哈大笑:“察苏,加把劲儿啊!” 抬起头来放眼一望,冬季里草木萧索,四野苍huáng,身着各色衣袍的王孙贵族成了草地上最亮眼的点缀。人shòu相逐,给沉寂的草原增添了不少活力。我一时也不急着去猎围,只坐在马背上看着众人骑马奔跑着,这个反倒更有趣。 …… 不远处有一骑策马奔来,我看清他面目后,愣了片刻,旋即高兴地喊出声:“八剌!” “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猎she?独个人在这边。”他在我身边绕了个圈,才按住马头。 八剌年纪也有二十八/九了,面容依旧年轻,俊朗的脸上洋溢着笑意,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有几分狡黠和不驯。 “刚才跑得太急了,累得慌……两三年不见了,你那边一切可好?”我只问道。 “……不好。”他犹疑片刻才开口,笑意渐渐敛去,眼神也带着忧色,“……察合台汗国,暂时不能回去了。” 闻言,我心下一沉,忙开口问道:“为何?” 他笑着摇摇头,却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说这些烦心事。” “……”他不愿意说,我也不好追问,只道,“既如此,你就安心在上都呆一阵子,这里也是你的家。” “……好,”他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又换上笑容,笑问,“对了,我这次送你的huáng金马鞍,可还喜欢?当年你从和林走的匆忙,竟是落下了,这回我又命金匠打了副更好的!” “嗯!”见他心情好了些,我也松了口气,高兴地点点头,“格日勒配上它,一定相当神气!” 他见我开心,笑意更深,不说话,只是静静端详着我的脸,眼眸里似有暗流涌动,我一时辨不清其中意味,只觉被他看得发慌。 “……怎么了?”我不禁问道。 他哂笑一声,依旧肆无忌惮地瞅着我:“眉眼都长开了,模样比以前更好看了,就像草原上的格桑花……” “是么?不嫌我生的单薄瘦弱?”我听了心里高兴,也不羞涩,晃晃胳膊问他。 “瘦是瘦了些,可人比以前jīng神多了!”他的眼神有些灼烫,好像燃着跳dàng的火苗。 我有点不自在了,避开他的眼神,低头笑笑,开始转移话题:“咱们净顾着说话了,一会儿好东西可被他们打光了!” “走罢!去猎一围!”八剌收回目光,一扬鞭,纵马跃了出去。我也紧紧跟上。 …… 士兵们合围三次,大汗诸王也猎得尽兴,尤其是年轻王子们,个个都满载而归。我和八剌凑了过去,却见那木罕得意洋洋地骑马走在前头,身边是忙哥剌,忽哥赤,爱牙赤等兄弟,还有安童、硕德、月赤察儿等。 “你逮着什么好东西了?”那木罕驱马过来,笑问。 我无奈地摊开手,空空如也。那木罕大笑不止,指指马头上血淋淋一串东西:“哥哥我打得多,一会儿这些天鹅肉都给你炖了吃!” “那也是多亏了莫日根吧!”我笑道。 莫日根原本没jīng打采地趴在那木罕肩上,看来这货今天累惨了。听了我这话,突然振翅而起,扑啦啦朝我飞来,我一时躲不过,被它撞个满怀,身子差点歪了下去,还是八剌顺手一提,才把我扶好。 “一只鸟还能把你吓成这样?”八剌和那木罕都哈哈大笑。 “我才不怕它呢!”我没好气地回着,抱住怀中这个惹祸的家伙,它现在个头太大了,我双手都揽不过来。 莫日根还在我怀中欢脱地扑棱着,任我在它屁股上狂揍一顿也浑然不觉,我算是服了它了,双手一松,任它飞了。这货在空中盘旋一圈,又回到安童那里。我也多看了一眼,只见安童马背上只搭着一条小狐狸,不由得笑问:“怎么?哥哥没有了莫日根,就没打到好东西?” 安童刚才一直默默看着我们说话,不料我突然问他,一时愣住,点点头,淡淡地回了句:“是啊。” 我看他有些心不在焉,心里疑惑,却也不好多问。一时间仆从们赶过来催我们回去,说是大宴要开始了。小伙子们的注意力这才转移过去,拍拍马,都往帐幕群那边走了。 …… 忽必烈又在失剌斡尔朵里设宴,因着今天是那木罕我俩的生日,他就把我们的座位安排到他下首。我和那木罕在座位上做好,宗王们也都纷纷入座。 看着桌案上摆满的酒器和盘盏,我暗暗握拳,今天又是一种恶战,只求不要被灌太多酒才好。 忽必烈依例先提了一杯酒后,酒宴就开始了。今天那木罕我俩算是主角吧,也是喝酒的主役。果然不多时,宗王们都纷纷贺喜,说了一堆吉祥话,男人们多找那木罕,他倒替我挡了不少酒。 我暗暗松了口气,正琢磨着怎么应付一会儿小姑娘们的围攻呢,那边忽秃伦就上来打头阵了。 小姑娘端着酒碗,昂头大步走了过来,下巴也高高扬起,眼神虽含着笑意,却透着冷锐。纯正的棕黑肤色还闪着亮泽,红唇饱满,娇艳妩媚。不得不说,这样的女孩也很美,美得还带着三分挑衅的意味。 “察苏姑姑,今儿你的好日子,给我个面子!”小姑娘把酒碗高高端到我面前,我用眼一瞄,头皮开始发麻。 还不是马奶酒,里面红澄澄的,应是葡萄酒,度数怕是不低。 “忽秃伦你这可是难为我了!这一碗下去,后面我可怎么喝呢?” 忽秃伦冷笑一声,唇角上翘:“姑姑没诚意。我可是远道而来,六年不见,这点面子还不给么?” 这姑娘行事高调,不一会儿就引来一群目光,我被大家团团围峙住,一时进退两难。 忽必烈也悠悠地走过来,拍拍忽秃伦的肩,笑问:“你这小丫头还想着叔祖,比你阿爸qiáng多了!海都侄儿为何不来呢?这次也就罢了,三年后的忽里台大会,他可不能再推脱了!” 忽秃伦把酒碗放置一边,先俯身行了礼,才开口:“我才到这里,叔祖就兴师问罪,好生欺负人!我阿爸尚未得到正式册封,名不正言不顺,可怎么参加忽里台大会?” 小姑娘虽身在异乡,却也毫无惧意,挺着胸脯,迎着忽必烈的目光,眼神炯炯,眸子jīng亮如电。 “好个厉害的丫头!你是为你阿爸抱屈?他若来了,一切自然好说。若想讨封,也要亲自来拜见我这个大汗才好!”忽必烈嘴角勾起一抹笑,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嚣张的小姑娘。 忽秃伦闻言一噎,眼睛睁得圆圆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忽必烈见状,也不想再为难她,伸手拍拍她的脸颊,笑道:“你这性子还是这么厉害!可是你阿爸宠溺的?听说你说过这般话,哪个小伙子若摔跤赢了你,你就嫁给他。是也不是?” “没错!”小姑娘眉毛一扬,响亮地回答。 “那正好。”忽必烈拍手笑道,“今天在场的小伙子这么多,你也好相看相看,想和谁比试都行,就看你中意哪个了!” 小姑娘听了,也不推辞,旋即就物色起对手来。她用眼在场中环视一周,仔细看过去。也有好事的小伙子挤上前来,兴冲冲地闯入忽秃伦的视野。 我又啪嗒一下坐回座位上,就等着看好戏,刚才那碗酒也躲过了,心情大好。 诸王们也来了兴致,一起围观。忽秃伦傲然站在众人视线中,任其打量,并无羞涩之意。 她的目光落向一个角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也好奇,随着众人的目光望了过去,待看清那人,有些意外,转而一想,又觉在情理之中。 周围开始鼓噪起来。 安童从容起身,脸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他正要开口,却被那木罕一把拉住,那木罕扬声向忽秃伦笑道:“他是木华黎国王后裔,忽秃伦,你看上了也没用!” 诸王们都轰然大笑。忽秃伦倒也不觉尴尬,用眼睛仔细打量了安童一阵,笑着点点头:“没关系。比试一下总可以吧?” 安童脸色发僵,一时没回应,那木罕推了他一把:“那你就去吧!” 诸王们开始吆喝上了,小姑娘们也凑上前来。脱脱真因,别速真,普颜忽都等都在,还有一些我不熟悉的。 脱脱真因拉起普颜忽都的手,笑着在她耳边悄声说着什么。普颜忽都只是直直望着安童,眼里带着一丝不安。 忽必烈也笑道:“安童,你就和忽秃伦比比看。” 安童无法推脱,只得上前先揖了一礼:“公主,得罪了!” 大家都纷纷退回座位上,把中间空出来。忽秃伦和安童面对面站着,彼此都憋着一股劲,蓄势待发。 我也乐得看热闹,看看场中漂亮俊俏的少年少女,又想想那达慕大会上雄壮如山的摔跤手,一时无法把二者联系起来。 普颜忽都眼睛睁得大大的,小手紧紧攥起,小脸也绷得紧紧的。脱脱真因则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谁都知道接下来就是个友谊赛,赢输无所谓,也都抱着看乐子的心态。 场中二人都俯下身子,双手垂在腰间,眼睛盯住对方。 忽秃伦眼神盯得紧,面色却是轻松自如的,她瞄了一会儿,就抬脚往前挪了几步,眼神在安童身上溜着,伺机下手。 安童抿着嘴唇,在原地没动,神色中带着几分警惕。 忽秃伦翘唇一笑,而后神色一冷,腰身一拧,就滑了过去,手迅疾地抓向安童腰间,脚则探向他的腿间。 她刚一搭上手,安童就把住她胳膊,轻身一闪,跃至一旁,忽秃伦也不松手,欺身上前,用腿在地上一扫。 我的手用力握住杯盏,也有点紧张起来。 安童这次躲闪不及,腿被她绊住,重心不稳,险些被撂倒,身子翻过去的那刻,却又死死撑住,才没贴到地面上,双手一用劲,反而掣住忽秃伦,让她动弹不得。 忽秃伦欲向下施压,双手却被制住,脚一挪步,身子又晃了起来。安童趁势用右脚抵住地面,用力拧身,身子又翻转过来,顺手一带,就把忽秃伦身子扭转过来,攻守双方瞬间逆转。 忽秃伦始料未及,两条胳膊扭在一起,后背朝下,浑身使不上力,安童力气本就比她大些,略一施压,她就快撑不住了。 见安童反转,我心下大喜,霍然起身,叫了声“好!” 大帐里喧哗着,我的声音并不突兀,却被安童听到了,他倏地抬头,目光如电,冷冷地盯住我,我被他那冷锐的眼神惊住了,一时定在原地,张着口再说不出话来。 而就在安童抬头的空当,忽秃伦却猛地发力,往前一顶,安童始料未及,脚下不稳,踉跄着后退两步,忽秃伦趁机翻身,立身未稳之际就向前一扫,身体又向前一靠。安童哪料她连番发力,一时无从招架,连连撤步,忽秃伦攻势更猛,提起膝盖一顶,撞到安童腰间,安童身子软了半边,脚下一滑,半跪在地上。忽秃伦不容他喘息,欺身向上一压,就把安童推到在地,他结结实实地仰躺在地上。 一时四下哗然。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忽秃伦松开手,整了整衣襟,昂头在场中转了一圈,昭示着自己的胜利。安童沉默着从地上撑起身,甩了甩胳膊,脸上带着几分倦怠,漠然看着周围欢呼的诸王,眼神里带着几分寂寥。 “好啊!好个忽秃伦!”忽必烈也拍着手,大声喝彩,又命答剌赤上前,“赐酒!” 忽秃伦端起酒碗,仰头喝了,而后把碗掷在一边,诸王见她一饮而尽,又大声叫好。 我看着她,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刚才安童明明快赢了,却又被她逆袭,心里未免可惜。 端着一小杯酒,我也上前敬了一杯。忽秃伦也一口喝了,而后望着场中,开始挑选下一个对手。她脸上还带着汗珠,脸颊亮堂堂的,洋溢着青chūn活力。 不一会儿,月赤察儿兴致昂扬地走入场中。 我又坐回座位上,这回兴致淡了些,低头夹了几口肉,又抬眼扫扫周围。 诸王的兴头更胜了。小姑娘们围观的人数只增不减。只有普颜忽都眼神直追着安童去了,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着,又像是惋惜,又像是庆幸。 安童则坐回原处,脸上恢复淡淡的表情。 第60章 真心 赢了一回,忽秃伦斗志昂扬,瞥了一眼上前挑战的月赤察儿,眼里带着几丝不屑。月赤察儿满脸兴奋,目光jīng亮,摆好架势,就准备发力了。 哎呦,这家伙是看上了忽秃伦,还是只想过把瘾?若是一不小心赢了,娶个这么嚣张跋扈的小丫头,还是公主,可有他好受的了! 我摇头笑笑,继续低头吃肉,嗯,那木罕逮住的天鹅真是鲜美啊! 围观的宗王那颜在我面前搭起了一堵人墙,我这么坐着,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得吆喝声和扑闪声,就知道双方斗得激烈,倒也不想去凑热闹,先填填肚子要紧,一会怕是又要被人灌酒了! “公主独个吃好的,也不招呼我们姐妹?”慡朗的话语传入耳际,一抬头,是脱脱真因拐着别速真和普颜忽都过来了,看着打头的八卦女,我就一时头大。 “就你尖牙利嘴,半点也不饶人的。”我站起身,笑骂道。 “得!得!既然冷落了我们姐妹,公主可是要受罚的!我们三个,一人敬你一杯,一杯也不许躲!” 她们还不算太坑人,都是酒盏,没有拿海碗。我不忍拂了她们兴致,想着多久才放/纵这么一回,遂道:“好好好!都依你们!” 乍一听,肿么有点霸道总裁的赶脚! “祝公主长得像火红的萨日朗一般美丽娇艳!”别速真敬道。 “好!”——一杯。 “祝公主向不儿罕山一样青chūn永驻,福寿绵长!”——普颜忽都说起吉祥话还是挺伶俐的。 “好!”——两杯。 “祝公主未来的驸马像海青鹰一般迅猛矫健!”脱脱真因笑得一脸狡黠。 “好!”我说顺嘴了,第三杯灌入腹中,一抬眼,忽然觉得她眼神不对。 脱脱真因转头扬声道:“那么公主今天看上哪个小伙子啦?” 她的嗓子高亢尖利,这么大声一喊,周围人都齐齐看了过来,那边忽秃伦都撂倒好几个小伙子了。月赤察儿也悻悻地退到一边。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这边来。 她这么一说,还真有几个小伙子挤上前来,有几个还挺眼熟,弘吉剌部,亦乞烈思部,斡亦剌部,高昌畏兀儿部……都眼神热辣的望着我,我一时脸颊发烫,心下也有几分自得:原来自己还挺招人喜欢的嘛! “来来来!你们都站在那儿,让公主好好挑一挑!”脱脱真因竟大大方方指挥起来,好像前面那几个小伙子就像任人拣选的大白菜。 忽必烈也往这边看过来,笑呵呵地望着我,那眼神却看不出是鼓励还是反对。 我心里把脱脱真因骂了百八十遍,这家伙又给我出难题了。望着小伙子们殷切的目光,我有些不忍心伤害他们了。好歹自己也玛丽苏了一回,咋也得多少有点圣母心不是? 我扬起脸庞,用目光把他们细细扫了一遍,笑道:“依我看来,小伙子们都不错,这可叫人怎么选呀?算了,我还是再等两年,万一到时有更好的呐?这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诸王们又是一通哄笑,忽必烈也望着我,微微点头。见他如此,我心里更是踏实。大家笑了一通后,也渐渐散开,三五成群地喝酒去了。 脱脱真因喝得也多了些,忘了礼数,笑着指着我,直说我狡猾。别速真忙上前把她的手打开,我摆摆手说“无妨”。 那边忽秃伦连连与四五个小伙子过招后,都未有一人胜出,不免意兴阑珊,也坐回去喝酒了。打发走了脱脱真因等人,我才缓了一口气。 “喝得多不多?可还撑得住?”我这边端着山药羹正要往胃里送,真金却笑吟吟地迎了上来。这时诸王不是私下喝酒,就是围着那木罕等敬酒去了,是以周边并无旁人。 看他不是来劝酒的,我才松了口气。 “先喝点橘皮汤解解酒。”真金命身后侍者端上了一个银碗。我笑着接过了,又问:“阔阔真嫂子近来可好?答剌麻八剌可像他哥哥一样壮实?” 阔阔真前不久才给真金生下了第二个男孩儿,取名答剌麻八剌。由于还在坐月子,此次就没来参加酒宴。 “答剌麻八剌生的瘦弱,第二胎比第一胎顺利多了。又有嬷嬷们伺候着,不必担心。”真金说着说着,嘴角就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与他相比,那木罕还是个没娶老婆的毛小子,而真金已经抱了两个儿子了,他似乎并不担心未来的问题。 “这就好,我到时再过去看看。甘麻剌养在额吉身边,壮实得很,哥哥不必担心。”一边说着,一边喝下橘皮汤,顿觉头脑清醒了不少。 真金笑着点点头,沉吟片刻,靠近我,低声道:“婚嫁大事,你也该留心了!” 我听了一怔,兴致立即散去大半,却只能低头道:“哥哥说的是。” 他安心一笑,拍拍我的肩,又去往别处了。 他走之后,我舒了口气,颓然坐下来,听着宗王们的欢声笑语,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自己与周边隔了一层透明的障壁,那些人肆无忌惮地欢笑,却离我那么遥远。 端起碗又喝了几口橘皮汤,酒气散去不少,郁气却不断袭上心头,我胸口发闷,浑身燥热,有些坐立不安。 身旁女孩们见我不大舒服,凑上前来小声问我要不要下去休息,我展眼溜了一下周围,却也无人再过来,遂准备开溜。不料,刚一转身,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迎面走来,小的那个比我大上两三岁,怀中还抱着一只雪白的狐狸。 我把这二人迅速打量一番,印象不是很深,一时想不起来了。但看他们相貌,高鼻深目,皮肤白皙,不是汪古部的就是畏兀儿部的。 大的那位有四十多岁了,俯身向我行礼:“畏兀儿亦都护马木剌的斤拜见公主!” 原是高昌畏兀儿部的首领。畏兀儿部位于今天新疆和甘肃河西一带,地处察合台汗国和蒙古本部的中间地带,地理位置重要,先前也是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争夺的场所。是以畏兀儿亦都护家族颇受忽必烈看重,我自然也不能怠慢了他们。 “亦都护何必多礼?”我虚扶了他一下,笑道。 “这是犬子曲律的斤。”马木剌的斤拍拍身边的那个少年。少年脸色一红,遂抱着小狐狸上前一步,把小狐狸双手递给我:“曲律的斤拜见公主!特地觐送白狐,还望公主笑纳。” “快起吧!”我点头微笑。少年见我并未收下狐狸,一时心下不安,犹豫着不敢起来。 “哥哥前番已经送过厚礼了,又送上珍贵的白狐,叫我不敢接受啊。”他二次送礼,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我心里打起了鼓。 “还望公主收下薄礼,赏臣下和犬子一个薄面吧!”马木剌的斤也有些焦急。 我一时也不好意思推辞了,正犹豫着,却听耳边一阵笑声:“察苏,你先收下罢!” 嗳,老爹发话了,我只得双手接过来,递与身后的女孩儿,并向曲律的斤致谢。 忽必烈笑着走过来。那父子又忙向忽必烈行礼。 “曲律的斤今年多大了?” “回大汗,我十八岁了。”把狐狸送出手,少年才松了口气,恭敬地回答。 忽必烈端详了他片刻,笑道:“竟是个挺拔俊朗的小伙子。” 曲律的先闻言,脸上一红,我不禁失笑:他看起来个子高大,谁想竟是个羞涩的人。 他目光炯炯,眼睛又大又黑,显得很真诚,又有几分单纯。鼻梁挺挺的,和现在的维吾尔族很相像。 “你还有个孪生弟弟,叫火赤哈儿的斤?”忽必烈笑问。 曲律的斤点头称是。 “是个好孩子,好好培养吧,长大后你们兄弟二人驻守哈拉火州,也能为朕分忧。”忽必烈笑道。 “大汗谬赞了,微臣敢不效力?”父子二人又齐齐下拜。 忽必烈不再多言,转身走了,我以为这对父子也该走了,哪知他们二人还要给我敬酒。 “祝公主福泽绵长,平安吉祥!” 没办法,一人一杯,我又喝了两杯酒——刚才的橘皮汤又白喝了。 好不容易把这二位送走,我才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又坐回来,不知怎的,情绪并不好,手按着桌子,一时有些焦躁。 那边那木罕已经被人灌得天昏地暗,脸红的像烧红的火炭,月赤察儿、硕德那帮家伙正在围攻他,我怕他们一会儿也找上我来,遂琢磨着脱身之计。 唤过了我的随身女孩儿阿兰和图雅,我嘱咐了图雅两句,就命阿兰先送我回帐房歇息片刻,也好躲躲酒。半路脱逃,心里着实不安,但看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一时半会也不会注意我,我暂时出去躲会儿,应该没事吧。 打定了主意,我就顺着大帐一壁,悄悄溜了出来,阿兰紧随其后,也跟出了大帐。 …… 十一月的寒冬,寒气bī人,刚一出大帐,凛冽的寒风就直往我脖子里钻,刚才喝了许多酒,虽然身子尚暖,但酒后被这寒风一刺,并不舒服。 裹紧了袍子,我加快了步伐,正要绕过大帐往后面帐幕走,却望见前面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安童静静地伫立在我面前,蓝色袍服被寒风chuī得簌簌作响,瘦长的身体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冷淡的眼神更是平添了几分萧索。 一直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对劲儿,莫非是被忽秃伦赢了,让他很不慡?但他也不是计较输赢的人啊。 我瞅瞅他的眼神,目光一缩,缓缓低下头,不知怎的,心里竟没由来的怯了几分。 “跟我来。”他硬邦邦地来了一句,竟像是在命令,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开,跟着他走了。 阿兰也欲跟上来,安童冷冷瞥了她一眼,竟把人家小姑娘唬的后退了几步,我朝她挥挥手:“你先回去,没事的。” 我跟着安童走,她也没啥不放心的。 “什么事啊?”我紧跟着安童的步伐,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名堂。他却沉默着不回应,周身低气压弥漫,让我心里更不安。 被他带到了马厩处,找到了他的那匹枣红马。我还是疑惑不解。 他从马上解下来一物,塞在我怀里,我接过来一看,脸色大囧:怎么又是只狐狸?这年头都兴送小姑娘狐狸玩? 说实话,这只狐狸毛色不纯,显然没有曲律的斤送的那只档次高,但也不好让他失望,遂抱起来仔细打量一番,看看有没有受伤处。 “腿脚这里还要包扎一下。”我抬起狐狸的小腿,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小狐狸低声哀叫着,还真是有点可怜。 安童一直在盯着我,没有说话,我冲他笑笑,晃晃小狐狸的前腿:“这只正好和曲律的斤送的那只凑成一对了。”心下还嘀咕着是不是正好一公一母呢?不凑巧的话,两只公的……也是可以的! 哪料他听了我这句话,不但没有高兴,脸色还刷的沉了下来。真搞不懂这位小爷的脾气了,今天他是喝多了还是怎么着?如此不痛快。 把狐狸jiāo给马厩里的侍者,嘱咐他送到我帐幕那边,正准备安抚这个小爷。哪知他已翻身上了自己的枣红马,一扬鞭就蹿出去了! 我心下有些不快,拔脚欲走,就准备这么由他去了,走出几步,终是心里不安,今天他如此反常,我还是得去问个清楚,这么不明不白的,让我也不痛快。 把格日勒拉出来,翻身上马,我对周身的侍者说:“别跟过来,我只去看看,勿忧。”遂也跃马离去。 策马在草原上疾行,风力更劲,打在脸上疼痛难忍,我眯着眼睛,迎着寒风,一步不停地追着前面那道蓝色的影子。 他本来骑术就好,不用费力就把我甩下了,我呛着寒风,在后面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直追到金莲川,他才停了下来。 他跳下马,走到结冰的闪电河畔,望着远处沉默不语。我喘了半晌的气,才使气息平稳下来,走到他身边。 心里早攒了满肚子火气,我语气也不善了,望定他开口:“一声不响就骑马走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追过来!?” 他面目绷得紧紧的,眼神冰冷,我也不示弱,扬起下巴盯着他,两人就这么较着劲儿。他怔怔看了我半晌,竟是先撑不住了,眼神软了下来,别过脸,吐出一口郁气,微微垂头:“是我恼恨自己,不关你的事。” “那你为何跟我甩脸色?”我对他的答复并不满意,咄咄追问着。 “……”他一时语塞,目光闪烁,竟是没了底气,别扭地别过脸,装作不看我,也不说话。 我的气也消了一半,又走近了几步,试探着问道:“是因为我叫了声‘好’,让你分心,输给了忽秃伦,觉得脸上无光?” 我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可能的理由。今天我也没做什么啊,怎么就招惹他了? 他听了,慢慢转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就那么希望我赢?” “赢了有什么不好吗?”我生气地嚷嚷出来,真觉得他简直是无理取闹了。一时竟没有去想他这话背后的含义。 “我要不是木华黎家的,你还这样想吗?” “……”我瞬间怔在原地,怔怔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却觉得有什么秘密,正在被一点一点撕开。 “我现在才知道,你竟是个无心的!”他望着我摇着头,目光惨然,又自嘲一笑,“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呵呵!” 听了这话,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只觉得他变得如此陌生。一句话就给我贴上个标签,是什么意思?相识六年来的点点滴滴,就这么一句话抹去了?我真是后悔追了出来。 “呵!”我深吸了口气,冷冷瞅着他,昂头道,“你是害怕吧!你根本不敢说出来,对不对?”说罢,挑衅似的瞪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扭头就走,再不回顾。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就觉一股大力攀上我的肩头,我来不及用手去挡,身体就被掀了过去,仰面向后直直倒了下来。 嘴里刚刚发出一声惊呼,就被湮没无闻。我望着他沉下来的脸庞,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安童身材高大,此刻被他牢牢钳在怀里,胳膊都被束住,我用力挣了挣,却还是半分动弹不得。 他一口咬在我的嘴唇上,眼里寒意bī人,我望着那双眼睛,一时喘不过气来,只觉一箭中心,浑身都战栗着,像刺猬一般蜷紧了身体。 他看着我瞪大的眼睛,更是气恼,一把把我推到地上,半边身子压了下来。 从来没有谁对我如此无礼过。我动动牙齿,也狠狠地咬了回去,享受着报复的快感。哪知松懈的瞬间,他的舌尖就探了进来。 他这是喝了多少酒!浓烈的酒气溢了我满口,我被他用力压住,根本无力回击,愤愤地瞪着他,只能任他用那片柔软扫过我的唇齿,卷起我的舌尖,两片柔软缠在一起,猛烈又急躁,绝望而缠绵。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也不回避我的眼神,同样狠狠地盯着我,我们就这么互相盯视着,彼此都不退让,真真切切感受着彼此炽热的呼吸。 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我眼睛一酸,不知为何眼泪竟簌簌流了出来。长期以来,欢乐外表掩盖下的苦闷、压抑、无可奈何,一气释放出来。 如今,不只是他,我也明白自己这份心思了,反倒一时坦然。我俩之间也再没有什么秘密了。 他见我流泪,一时卸了劲儿,松开我的嘴,脸慢慢离远,目光却钉在我的脸上,满眼的难以置信。脸色几经变幻,像是欣慰庆幸,又似苦闷无望,怔忪着说不出话来。 我见他支起了身体,胳膊立刻抽出来,双手在他胸前一推,就跳起身,猛跑了几步,跳上格日勒,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 身后只余一声喟叹:“好一个‘亲连天家,世不婚姻’!好一个……” 浑身猛然一震,我也不回头,更是快马加鞭,逃也似的抽身而去。 第61章 乱局 我一路策马疾奔,只觉天旋地转,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待到了帐幕群,身子一晃,险些直直跌下马来。阿兰已在我帐幕前等了多时,见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抱住我,惊呼着:“公主!” 我头晕目眩,腿脚无力,只对她简短说:“快扶我进去。” 一头栽在毡榻上,浑身瘫软如泥,嘴上热辣辣地肿痛,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我怔怔瞅着帐顶,眼神发直。 阿兰惊慌失措,急着要去找医官,被我叫住。看她担忧害怕的模样,我只得安慰道:“没事,只睡一觉就好了。给我拿条湿帕子。” 仔细把脸和嘴擦gān后,我才略略放松。阿兰仍不安地望着我,失声问道:“公主,你的嘴怎么破了!?” 我一怔,旋即回过神来:“走路时跌了一跤,在地上磕破了。”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好像有些不相信似的,却也不敢多问。我挥挥手叫她先下去,只想一个人躺会儿。 她刚要出去,我又想起一事,连忙把她叫住:“今天收下的狐狸,都养到一处,受伤的那个赶紧包扎一下。” 她应声去了,我长出了一口气,颓然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愿想。 …… 借着酒劲,居然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头痛欲裂,胃里似火烧灼,恶心欲吐。医官诊治过后,说是酒后着了寒风,开下点方子,着下人服侍我喝了。 虽是服了汤药,依旧浑身发冷,饶是帐内生着火炉,仍觉得内里虚寒。我抱着被子蜷在毡榻上,摸着安童送的那只小狐狸,脑子里乱成一片。 自我醒来,脑子无时不刻不在回想着那日在河滩边的场景。我俩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神,他的哀痛,仿佛就晃在我眼前。他的亲吻,他的气息,在我身边缠绕不去。真实得难以置信,像个飘渺的梦境。我这么一想,头脑竟像炸开一样,疼痛难忍,抱头倒在毡榻上。 身旁的小狐狸柔柔地叫了一声,往我身上蹭了蹭。 我何时对他起了这个心思,自己也无从知晓。一直以为自己回避不想,这事就可以掩盖过去,甚至是欺骗自己。可那日他亲我时,我分明是在热烈地回应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是说不了慌的。 现在想想他那日的任性无理,却也不生气了,心里暖烘烘的,至少他只在我面前这样,露出那么一点点孩子气——那也许是他真实的一面 这个小表哥,以后我要如何和他相处?是要继续走下去,还是赶紧划清界限,我一时心乱如麻。若我真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也就肆无忌惮地爱下去了。可我…… 迷迷糊糊地想了许久,才终于拿定了主意。我暗暗握紧了拳。 …… 晚膳能多少进食了,吃了点山药粥,胃腹稍稍饱暖一些。心事慢慢放下,身上也轻松了些,躺在被子里,出了点汗,舒服了不少。 我正喝着药,就有人传报忽必烈和真金来了。我忙披衣下榻去迎接,忽必烈和真金进来看到我,忙命人把我抱回榻上。 “儿臣好多了,还劳父汗、王兄挂念,心里过意不去。”不等他们问,我就说道。 忽必烈接过了药碗,亲自喂我,满目忧切,眉头攒成一团,忍不住嗔道:“脸上毫无血色,哪里叫好多了?明明是你的好日子,怎么还惹上病了?喝了酒还往寒风里钻!听说那日安童和你在一起,他怎么也不知道劝着点儿!”忽必烈越说越气,手上的药却一勺不停地递送进来。 听他提起安童,我吓了一跳,生怕他知道些什么,但看他的脸色,似乎没有怀疑,才稍稍放心。只是这样一勺勺地吃药,又苦又涩,着实辛苦。 “父汗息怒,妹妹还病着,您就别说她了。”真金在一旁劝道,脸上也忧虑重重。我细细观察了一阵,只觉得他所忧心的并不止我生病这事。 忽必烈哼了一声,也不再责备,让我喝完了药,又把我搂在怀里抱了好一阵儿,轻轻摇晃着,我用小手握住他的手,只觉掌心温热,心里又酸又暖,脸颊往他的胸膛贴了贴,就这么靠着。 忽必烈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真金也在我榻边坐下,看到那只小狐狸,也抱在怀里摆弄一番,笑问:“这是曲律的斤送的那只?” 我浑身一震,差点矢口否认,又生生改口,僵硬地说了声“是”。 “倒是个心思细腻的小伙子。”真金拍了拍小狐狸,啧啧赞叹。 忽必烈松开了我,审视着我的脸,脸上也有了点笑意:“你喜欢曲律的斤吗?” 脑袋“轰”的一声,我蓦然抬头,急惶惶地直摇头,极力辩驳:“不喜欢!不喜欢!儿臣……儿臣都不熟悉他,怎会喜欢他?父汗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见我一脸惶急,忽必烈反而哈哈大笑:“你怕什么呐?父汗又没bī你嫁给他。” 真金见了,也有些意外,温柔地笑着:“察苏你怎么急成这样?难不成是喜欢别人?” 听出他俩都是在打趣,我才松了口气,垂着头,心脏还砰砰跳得厉害,嘴唇发gān,又惶惶抬头,钻到忽必烈怀里,小胳膊抱住他的腰,急声道:“父汗……父汗!再让我陪您和额吉多呆几年,我还不想嫁人,您别那么狠心急着赶我走!”心里着急,这么说着,眼泪也掉了下来。 见我哭了,忽必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抬起我的脸,用手慢慢抚着我的头发,笑呵呵地:“把你父汗当什么人了?你是你额吉唯一的女儿,大哈屯的公主,怎能随随便便地许人?王子还可以娶别妻,公主却只能嫁一个驸马。放心,父汗不会委屈你!” 真金微微探身,帮我擦掉眼泪,好言安慰道:“别为这事着急,父汗不会急着把你嫁出去。先养好病再说。” “嗯。”我吸吸鼻子,含糊不清地点头答道。 “朕还筹划着三年后的忽里台大会,可西道诸王竟乱了起来。这种情况下,父汗怎放心把你嫁出去呀!”忽必烈拍着我的后背,满脸愁色。 我闻言一惊,忙问:“前些日他们不还答应得好好的?乱起来又是怎么回事?” 忽必烈也不避讳我,直言道:“旭烈兀和别儿哥有宿怨,别儿哥刚答应朕回来赴会,不久就进兵伊利汗国的打耳班,连密昔儿和拜占庭两国也掺合进来了。趁别儿哥对外用兵,阿鲁忽又率兵进攻讹达剌城(1),抢了大片土地。海都与别儿哥jiāo好,见别儿哥无暇东顾,又替他出兵攻打阿鲁忽……这四大汗国乱作一团,竟是把对朕的承诺当耳旁风了!” 听他说一连串人名地名,我一时头大,这两天本就头脑不清楚,琢磨了半天,才理清个思路:金帐汗国先攻打伊利汗国,察合台汗国趁机攻夺金帐汗国领土,窝阔台汗国又帮着金帐汗国反击察合台汗国…… 我的天!四大汗国全部参战,目前别儿哥和海都是一伙的,旭烈兀和阿鲁忽各自为战,这几个汗王一搅和,几乎整个中西亚都陷入混战。忽必烈怎能不恨!说好了要手拉手来参加大会,这么一会就打上了,还是窝里斗,这些兄弟,哪个把忽必烈这个大汗当回事了? 没有地图,只靠脑补,我对四大汗国的现状并不熟悉,那几个汗王了解的也少。只知道旭烈兀是忽必烈的死忠;察合台系的阿鲁忽是个投机派,先前跟了阿里不哥,后来又转投忽必烈;海都是公然不服忽必烈的,别儿哥虽态度暧昧,也多半是偏向海都的……四个汗王彼此不和,又都远在西方,忽必烈想要他们诚心归附,着实困难。 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好办法,我只得说:“父汗何不向伯颜了解情况?他是伊利汗国来的,想必明白得很!还有八剌刚从察合台汗国回来,也可以问问他。” “八剌啊,那个小子,怕是也有自己的算盘,否则他这次为何能远道赶回来?这个伯颜,倒是个有意思的,朕不会看走眼,他是个gān才,只是出身低微……朕得帮他找个好媳妇,抬抬身价……”忽必烈摸着下巴,琢磨了起来。 “和伯颜年纪相近的女子,都已嫁做人妇了……”真金忍不住插言道。 “诶,”忽必烈摆摆手,“你倒是糊涂了,小个几岁又何妨?十几岁的小姑娘并不难寻……” 真金有些尴尬,噤声不语。 我倒不担心自己会被嫁给这个伯颜,忽必烈怎么也不会搭上一个公主,至于他选谁,也和我无关了。 我们正各怀心事,外面有人来报:“安童那颜求见。” 忽必烈有些惊讶,犹豫片刻,道:“叫他进来罢。” 我立时坐直了身体,眼睛紧紧盯着帐帘,不一会,安童撩帘进来,瞥见我的瞬间,眼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尴尬,随即恢复冷肃,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 “直接说吧。”忽必烈也不废话。 安童顿了顿,开口:“禀大汗,据前方来报,察合台汗王阿鲁忽不久前病逝,兀鲁忽乃王妃未向汗廷通报,擅自扶立阿鲁忽继子木八剌沙即位称汗。” 毡房里有那么一瞬的死寂,不久,就被一声脆响打破。 “砰——!”忽必烈一掌把药碗摔在地上,银制的药碗叮叮当当打了好几个转,才滚到门边。 我们几个都惊愣地瞅着忽必烈,同时又为那个消息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必烈气的面色发白,眼睛圆睁,锤着案几,怒火炸了出来:“木八剌沙这个竖子!兀鲁忽乃,你这个女人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又命令安童:“叫驿使去我大帐,朕要好好问个明白!” 说罢,拂袖而起,径先出了帐幕。真金嘱咐我两句,也跟着出去。安童走在最后,回头看着我,眼里是复杂难言的情绪,却也有些尴尬。我怔怔望着他,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转过头,不再滞留,紧紧跟了出去。 第62章 图谋 甘麻剌卧在小小的毡榻上,嘴里“喔喔喔”的乱叫,小胳膊小腿齐齐挥舞,用力一蹬,就把身上的毛毯踢翻,他翻过身,尝试着自己站起来,奈何年纪太小,扑腾了好几下,还是啪嗒一声趴倒下来,一时盖不上被子,着了凉又呜呜的叫起来。 身边的嬷嬷见状,欲上前帮小王子盖上被子,却被他踢了好几脚,根本不让人近身。我进来看到这一幕,笑了笑,示意他们退下。 从身后拿出布老虎,还有彩泥捏制的小刀枪小人偶之类的玩具,在他眼前一样样晃过,甘麻剌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不再扑腾了,小手抓紧玩具,小腿也软塌塌地撂在毡榻上,我拉过被子,把他裹了个严实。 小孩子玩的高兴,眼睛亮晶晶的,呵呵地傻笑,口水就流了出来,嬷嬷们又忙递上帕子,我给他擦了擦,又把帕子放一边。 握着他一只小手,戳着他的脸,我一脸严肃地教他学叫“姑姑”。可这小子看都不看我,只顾把玩着小刀枪,还握在手里霍霍挥舞着。我按住他的胳膊,他扑腾的更厉害,被bī的急了,扭头一口咬在我胳膊上! 这小子太不像他爹了,真金温文尔雅,怎么生出个这么爱折腾的活宝? 我揉着胳膊呵着气,那边额吉察必已笑呵呵地拐了进来:“怎么,身子好了?就开始逗弄你侄子了?” “病好了,来看看父汗和额吉,顺便瞧瞧甘麻剌。”我过去挽起察必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到坐chuáng边坐下。 女孩儿们端上了奶茶,我们喝了一口,先放置一边。 察必搂着我的肩膀,笑问:“跟额吉说实话,你生日那天,来了那么多小伙子,有没有中意的?” 我闻言一惊,努力平复住情绪,才用下巴蹭蹭她的胳膊,撇嘴道:“额吉不是说再让女儿留在身边两年吗?怎么又急着赶我走了?” “出嫁是不急,但你中意谁,心里也要有个数不是?我看曲律的先倒是不错,只是畏兀儿部着实远了些……” “额吉,我知道……我还不想嫁人呢!先把那木罕的事定了吧!” “你啊!不知这脑袋里又在想什么呢?待你身边兄弟姐妹一个个都成婚,看你急不急?” “不急不急,我只要父汗额吉就够了!” 察必笑着捏了捏我鼻子,又低头问道:“你们小姑娘都是熟悉的。你觉得普颜忽都如何?脱脱真因又怎么样?” 我的身体骤然一僵,缓了缓神,开口:“额吉问这个作甚么?” “这不是你姨母帖木伦商量着给安童娶妻吗?他过年都十八岁了,也该成家了。你姨母说安童主意正,每每跟他提这事,都被他驳回,不得已先暗自相看着,觉得差不多了,就把婚事给他办了。他娶了妻,也就有人照应着了……” 一席话听得我脑子嗡嗡作响,努力稳住心神,平静道:“普颜忽都,脱脱真因都是好姑娘,选哪个做媳妇,就看安童中意谁了。” “这孩子不知怎么想的,说是哪个姑娘也不合心意。要问他中意谁,他又不说……你姨母着急,这才来找我商量。”察必絮絮说着,沉默片刻,又道,“你和安童亲厚,寻机会问问,也算帮你姨母分忧解愁……” 她的话一句一句递入耳中,我心头仿佛压了一块重石一般怅闷不快。也罢,有些事确实该找安童说清楚了,这次何尝不是个机会? “好。”我垂着眼,闷声答应了。 不多时,有火者来传话,说是大汗已到了偏殿,正叫我过去。我连忙打理了一番,跟额吉道了别,就奔偏殿去了。 …… 一路上,我先向火者打听殿内都有谁,得知是伯颜、八剌等人,略一想想,便大概推测出他们的议题了。这种国家大事,难得忽必烈能让我过问,遂压下心头烦乱,努力调整好情绪。 和怯薛官打过招呼,我轻身入殿,果然除了忽必烈,伯颜、八剌都在,我向忽必烈行了礼,他招招手,命我坐在身后的坐chuáng上。 桌案上摊着一张地图,忽必烈坐在正中,伯颜和八剌一左一右站在一旁,三人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果然是说四大汗国的事。 近年来平定李璮之乱,诛杀王文统后,忽必烈开始逐步削夺世侯之权,立迁转法,罢诸道世袭,内政渐渐稳定下来。自阿里不哥归降之后,更是了却了心腹大患。本来要召开忽里台大会联络一下兄弟感情,顺便重新确立一下自己的汗位,哪知西道诸王又乱了起来。这还不说,原本拥护自己的察合台汗王阿鲁忽前不久去世,现在主政的兀鲁忽乃母子又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忽必烈这个大汗,当得太糟心! “阿塞拜疆的木甘草原,水草丰美,商业繁盛,别儿哥汗觊觎已久,又因旭烈兀汗诛杀巴格达哈里发家族一事,心怀忌恨,别儿哥兴兵,不无缘由,如今已联合密昔儿的马木留克王朝,南北夹攻旭烈兀汗……” 伯颜还在陈说着别儿哥和旭烈兀的宿怨。我心想着,这会儿两国战况不知又如何了,伊朗、叙利亚离中国多远啊,就靠这个时候的驿站,快马加鞭也不止几个月啊! “听说马木留克王朝信奉伊斯兰教,跟别儿哥倒是一气,旭烈兀对基督教颇有好感,难得能与拜占庭联合……蒙哥汗在位时,说过要对每个宗教都一视同仁,朕对此也是奉行不渝。我的这些兄弟,怎么会因为这个打起来?”忽必烈捋着胡子,焦虑无奈。 “阿拉伯一向是穆斯林的世界,基督徒饱受打压,之前西方教廷多次组织十字军东征,多是无功而返……旭烈兀汗西征,基督徒才翻了身,密昔儿深恐旭烈兀汗带着基督教的势力侵入,遂与别儿哥联合。”伯颜解释道。 “听说你也是个基督徒呢?”忽必烈望着伯颜,微微笑道。 伯颜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虔诚道:“谛听上帝教诲,获益良多。” 忽必烈笑了笑没说什么,沉默已久的八剌却蓦然插言,冷笑道:“所谓传布圣教,捍卫圣土都是幌子,别儿哥贪图阿塞拜疆的财富才是真的!穆斯林和基督徒,也不过互相争夺领土子民罢了!” “阿鲁忽若不是觊觎河中之地,招惹别儿哥,局面怎会如此混乱?察合台汗国又怎会被海都突袭?”忽必烈冷眼瞅着这个侄孙,蔑然笑道,“成吉思汗带领族人向外征服,朕这些不争气的兄弟却只知瓜分自家领土!一个个都是好样的啊!” 八剌见忽必烈语气不善,低头噤声不语。 我瞄了地图半天,觉得不能再沉默了,斟酌着开口:“四大汗国处地遥远,父汗一时也无力西顾。他们互相攻伐,也总比联合起来对抗父汗要好。如今,只能该收服的收服,顽固不化的,就借力打压,总之不能让战火燃到蒙古本部了。旭烈兀叔叔对父汗的心思没的说,只是察合台汗国这里,邻近本部,不得不多用心……高昌畏兀儿部也要多多安抚,毕竟是西道重地……” 四大汗国再乱,互相掐起来,到时也只会两败俱伤,单独哪个都无法与忽必烈对抗,他正好可以坐收渔利,再一个一个拉拢安抚——这些忽必烈不会不明白。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防止他们勾结起来。 这几国中,察合台汗国和窝阔台汗国都与蒙古本部相连,是重点防御对象,尤其那个海都,自命为蒙古传统的捍卫者,公然反对忽必烈的汉化政策,是个养不熟的。察合台汗国那里,倒是可以做做手脚。 听了我的话,八剌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这小子几年前就抱上了忽必烈大腿,一直等待大用,这个时候他凑到忽必烈这里,心里必是有想法的。 忽必烈听了微微颔首:“你说的是。畏兀儿部是个重地……”他微微停顿,眼睛望向殿门,喃喃道,“马木剌的斤,朕要如何安抚你呀?” 我们几个都默然不语,只是垂首候在一边。他沉吟片刻,转而又问八剌:“现任察合台汗王木八剌沙为人如何?” 八剌目光一闪,知道机会来了,毫不含糊地进言:“木八剌沙软弱无能,靠母亲上位,怕是难让众人膺服;他本是阿鲁忽继子,即位并不合法统,又无大汗诏命,擅自称汗,本就犯了大忌。若西道汗国都像他这般自立,国法何在?大汗权威何在?况且他又是个无能的,我只担心察合台汗国的家业毁在他手里……却又无力劝阻,只得来大汗这里避祸了,白白呆着又不心安,总想为大汗分忧……” 我看着八剌,禁不住笑了:这货的心思昭然若揭,黑起别人来可是不遗余力啊。他等了六年的机会,也终于等到了。 忽必烈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斜睨着他,哼了一声,笑道:“你祖父木阿秃gān是察合台叔叔钦定的继承人,这汗位由你来坐,倒是名正言顺!” 八剌闻言,忙作惶恐状,连连推辞:“在察合台汗国那里,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罢了。若存了这个心思,兀鲁忽乃母子怎会放过我?也只望叔祖留我,赏我口饭罢!” 这货也忒做作了,明明想回去抢人家饭碗,还要别扭一下。我只是望着他,笑而不语。伯颜也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睛,什么都不说。 “少在朕面前做戏!”忽必烈敲了他的脑门,笑骂道,“朕若给你诏命,命你回去继承汗位,你敢不敢?” 八剌闻言,正了正神色,以手加胸:“侄孙虽不才,但大汗恩命在此,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侄孙也奋然不顾!侄孙若能柄权,必会严守察合台国土,令叛王不敢东犯!”他这回还算痛快,不再推脱了。 忽必烈只笑了笑:“朕只望你不要辜负圣恩,记住今天的诺言!” 八剌面露喜色,却还能克制住,恭恭敬敬向忽必烈揖了一礼:“大汗恩德,侄孙没齿难忘,此番回去,敢不效命?” 忽必烈默然瞅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什么,挥挥手叫他下去了。 八剌暗暗握紧了拳,躬身离去。 第63章 波罗 看着八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殿外,忽必烈双眼微微眯起,面色yīn沉下来。 “这个八剌不知可不可靠呀?”他扶着把手缓缓坐下,无奈地叹道。 “察合台汗国新汗初立,木八剌沙又是个不谙事的后王,海都更会趁势发力,若是察合台汗国为海都所据,战火怕是就要燃到帝国本部了……八剌王子有心,必不会坐视海都坐大。中亚地区,他们二王必有一争,二者互相牵制,无论谁胜谁负,总是大汗得利!”伯颜不失时机的进言。 “只望八剌回去,能稳稳当当地接过汗国权柄才好。”我也不免插了一句。忽必烈虽给了他圣旨,但也只是一纸文书,兀鲁忽乃母子既然敢自立,当然不会把忽必烈的旨意当回事,那些汗国贵族怕是也不会买八剌的账。这么想着,不免有些替他担心。 忽必烈“哼”了一声,不以为然:“他既然有胆量接旨,心里必是有成算的,察合台的汗位,怕是觊觎很久了罢!能不能夺取汗位,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只是别儿哥与海都勾连起来,如此,察合台汗国就吃不消了……” “旭烈兀汗与别儿哥有宿怨,东西两线开战,必会使别儿哥首尾难顾,大汗再对察合台汗国给予支持,也未必敌不过二者。再者,既然别儿哥汗能勾连密昔儿来对付旭烈兀汗,大汗也不妨借西方教廷之力压制别儿哥汗。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是水火不容的!”伯颜又道。 忽必烈闻言,沉默下来,倚在坐chuáng上,静静想了片刻,摇头笑道:“指望这些也里可温,真的可靠?他们视蒙古人如魔鬼,怎还敢插足蒙古帝国之事?当年拔都大王西征,他们早就吓破了胆呐!” “拜占庭帝国立国已千年,纵然国威衰减,却还是有些本事的。其他如法兰西,意大利,德意志……都是信奉基督教,西方教廷也多次组织十字军东征。大汗若是对基督教表示出善意,教皇怕是求之不得。再者,东方的丝绸、香料,他们都视如珍宝。威尼斯商人希求厚利,就是远隔千山万水,也不顾的……” 谈及西方诸国形势,伯颜还颇有些见解。我虽然接触过一些也里可温学者,但他们也多年未回国,还不及伯颜了解西方形势。听他提到法兰西,意大利这些熟悉的国家,我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此时的欧洲,正是被处于黑暗蒙昧的中世纪,笼罩在宗教神学的气氛下,远不是后世那般牛气。中国汉地,原伊斯兰阿拔斯王朝,文明程度能甩欧洲几条街呢! 忽必烈嘴边有了点笑意,瞥了瞥伯颜,微微颔首:“你说的是。那罗马教皇还巴不得huáng金家族都变成基督徒呢!贵由汗、窝阔台汗在位期间,都有教士来朝。朕即位以后,倒是不见他们来布道了……” “大汗若有心接触罗马教皇,臣这里倒是有个门路。前日里伊利汗国使臣来到汗廷,恰巧带了两名威尼斯商人,他们正想拜谒大汗的。臣也正要和大汗说及此事。只怕大汗日理万机,一时无暇接见这等庶民罢了……” 听他提到威尼斯商人,我不禁眼睛一亮:不会是马可.波罗罢!虽然他那本游记让忽必烈在全世界出了名,但现今也有很多人一直质疑他是否来过东方。此番我倒是可以亲眼确认一下啦! “父汗父汗,你就见见他们,儿臣也想听听西方世界的故事!”我伏在忽必烈的坐chuáng旁边,摇着他的手,兴奋道。 “好!好!”忽必烈笑道,捏捏我的脸,“就你好奇心重!也罢,元正朝会,让他们一道来好了。各国使节都在,也好热闹!”而后,又抬头,“伯颜,此事就jiāo由你安排了。” “大汗放心。”伯颜俯首道。 --------------------------------- 至元二年元正,忽必烈在上都城大安阁举行元正朝贺,各国使节纷纷来朝。(按:元正即“元旦”。) 此时虽未制定正式的朝仪,但基本的法度都已具备。今日清早,文武百官就已候在皇城门下,怯薛官组成的仪仗队在前面开道,忽必烈坐着五龙车一路径向大安阁去了,察必等后妃,王子公主诸人则跟随在后。 大安阁里早有宫人侍从安排好座次,怯薛服侍着忽必烈、察必二人升殿,其他后妃,王子公主则候在殿外。殿前侍卫从大殿两侧侧门入内,向皇帝叩拜后就站列在殿内两侧。而后,我们这些子女才依次入觐。 忽必烈坐在大殿正北的蟠龙宝座上,察必则坐在他左侧稍矮的位置。我和哥哥们给他们行贺献礼后,依次入座。王子、宗王都坐在忽必烈右侧下首,公主、后妃、王妃等则坐在他左侧下首。待文武百官、各国使节都入殿后,殿中人都从座位上起身,面向忽必烈肃立。 少时,司辰郎宣布元正朝会开始,高声宣布向大汗忽必烈叩首致敬。我便随着诸人山呼叩拜,嘴上说着:“敬祝大汗、大哈屯万事如意,百福骈降。” 忽必烈笑着让大家免礼,今天他兴致很好,眼睛笑眯眯的,看起来亲切随和。我和诸人一起落座,展眼一望,殿内白花花一片。蒙古人尚白,这和汉人习俗大为迥异。忽必烈身着白/粉皮服,头戴白金答子暖帽,诸王贵族也都穿着白色质孙服,还真有点满座衣冠胜雪的味道,虽然和荆轲易水辞别的气氛完全不同。 诸人坐定后,中书省丞相塔察儿向忽必烈进酒,礼官宣读元正贺表,之后各国使节就依次进奉贺礼了。我也就等着这一刻呢。 高丽国、百济、安南等小国纷纷贡献珠宝方物,再就是蒙古诸部,一般都是贡献huáng金马匹鹰犬之类的。八东乞儿部就贡上了九九八十一匹纯白宝马,让忽必烈龙心大悦。唯一有点不慡的就是,岛国日本没有来朝,不像人家高丽国,元正、圣诞都颠颠跑来表忠心。这么一对比,忽必烈又是很心塞。(按:圣诞,即天寿节,大汗生日) 进奉朝礼过后,诸王公主都能领到丰厚的岁赐,这已成定例,所以不担心回本的问题。大汗为了笼络宗王贵戚,还是很慷慨的。 我巴巴等待的节目就是伯颜说的那两个威尼斯商人,也不知是不是马可.波罗?看着各国使节走马灯似的朝贡方物,一直不见这二人,直等地有些倦怠了,才听礼官来报伊利汗国使臣携威尼斯商使入觐。 伊利汗国使臣依旧穿着出袖海青衣,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他身后跟着两个身着白缎子长袍的中年人,看那面目,和后世的欧洲人差别不大,棕色卷发,眼色很浅。两人只飞速地用眼扫了一下大殿,就紧跟着伊利汗国使臣拜倒在忽必烈的御座下,高声念着祝词。 忽必烈挥挥手,让他们起身了,和伊利汗国使节寒暄了几句,就让他就座了,而后把目光放在二人身上。 “尊贵的客人远道而来,一路上可辛苦呀!”忽必烈很是客气,命答剌赤奉上马奶酒,慰劳二人。 两个欧洲人不敢推辞,谢过忽必烈,就将酒一饮而尽,而后我们都惊呆了:因为这两人就会说蒙语! 忽必烈本来都预备让怯里马赤出班翻译了,哪想到人家蒙语说的相当顺溜,不由得刮目相看:“不知两位客人叫甚么名字?从哪里习得蒙语?” 两人俯首揖了一礼,其中一人恭敬地答道:“在下名叫尼可罗.波罗,这位是我的弟弟马泰奥都.波罗,我们本是威尼斯商人。四年前从家乡到了君士坦丁堡,而后又到了别儿哥汗的金帐汗国……” 波罗兄弟?闻言,我心思飞转,他们虽不是马可.波罗,但兴许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念在忽必烈还在问话,我只得压下好奇心。然而,忽必烈的关注点却在别儿哥身上。 “哦?”忽必烈挑了挑眉,来了点兴致,“你们见了别儿哥?” “是的,大汗。别儿哥汗热情招待了我们兄弟二人,还赐予了好多宝物。在那里逗留一年后,也学会了蒙语。我们兄弟二人本打算回到威尼斯。可不久别儿哥汗和旭烈兀汗便爆发了战争,阻断了我们回家的路……” “这么说,你们的本意并非要来东方?”忽必烈眉毛一扬,笑意浅淡了些。 波罗兄弟二人有些惶遽,低着头不敢看忽必烈,懦懦开口:“小人不敢欺骗大汗,事实确实如此。回家的路已经阻断,我们只能把眼光放向东方,原来只听说东方物阜丰饶,一直无缘得见。此番正是上帝赐予我们的良机,于是打定主意,向东方进发,渡过了底格里斯河,到了布哈剌,在那里又居住些许时日,恰好碰上伊利汗国贵使,经贵使引荐,我们才有幸见到大汗一面。大汗又远比我们想象中的仁慈宽厚。这实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福分。” 二人把见到忽必烈,把他的仁慈当成了莫大的幸事,也难怪,蒙古大汗在他们眼中一直是神秘而恐怖的存在吧。 见他们如此恭谨,虽是有拍马屁的嫌疑,却让忽必烈很受用,他脸上又恢复笑意,细细询问了西方诸国的风土人情,法律军事国政诸事后,又道:“蒙哥汗在位时,罗马教皇还曾派鲁布鲁乞教士出使汗廷。蒙哥汗只问了他法兰西诸国的情况,他就不敢直言。朕即位后,教皇那里却没了往来,难道是忌惮朕,害怕朕再次西征?” 忽必烈只是跟他们开个玩笑,就把二人唬的不行,连连叩拜请罪。 “行了,朕只问你们,是否愿意担任朕的专使,为朕给教皇送信?请托教皇派一百名jīng通基督教义和七艺的教士来到东方。朕还听闻,供奉耶稣圣墓中的长明灯里有一种圣油,可否为朕捎带一些?” “能为大汗效劳,小人不胜荣幸。”二人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好!你们还需向西方世界的子民说明,蒙古人绝不是毁灭一切的恶魔。朕愿意同教皇以及西方诸国王公jiāo往,也欢迎基督教在我帝国国土上广布流传,更希望东西方商路畅通,商贾不绝于路。也好让你们西方世界的器物和知识为朕所用……” 二人恭敬领命后,忽必烈命二人入座。大宴正式开始,气氛活络开后,也就不怎么讲究礼数了。我料想此刻合适了,就寻到波罗兄弟二人,低声询问:“你们可有儿子或侄子?他们叫什么名字?” 两人恭敬地行礼后,对望一眼,而后尼可罗答道:“回禀公主,我离家之前,还没有儿子……”马泰奥都也如此回答。 难道马可.波罗只是个传说?听了他们的答复,我顿觉扫兴,摇摇头就要回席,哪知有一个女孩站起来,大声问我:“察苏姑姑,你问人家有没有儿子是甚么意思?难不成你要找个卑贱的拉丁人做驸马?” 这嗓音尖利高亢,这么一喊,有大半人都听到了,顿时哄笑成一片。波罗兄弟很是难堪惶恐,哆嗦着不敢出声,渐渐的,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我身上。 我心下有几分不痛快,循声望去,那个出言挑衅的丫头却是忽秃伦。 第64章 玩闹 我望着忽秃伦,脸色慢慢冷了下来,冷笑道:“拉丁人怎么了?佛祖有言众生平等,基督教也说‘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拉丁人怎么就卑贱了?” 大殿里的气氛沉寂下来,诸王都一时噤声,紧紧盯住我和忽秃伦,似乎在静待一场好戏。 “这些拉丁人,不过是被蒙古铁蹄吓得闻风丧胆的可怜虫罢了!上帝若是爱民如子,拔都大王西征时,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被屠戮?“忽秃伦秀眉一挑,无不嘲弄地回道。 “成吉思汗曾经说过,凡是愿与我国通商jiāo流的,都会友好对待。威尼斯商使远道而来,忽秃伦公主这么说,岂不是损了蒙古帝国的风度?”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微微笑着,“拉丁人里未必没有勇士,若他们的骑士摔跤赢了你,忽秃伦,你是嫁还是不嫁?” “你……!”忽秃伦闻言一噎,脸色涨红,气鼓鼓地说不出话来。周围诸王又开始起哄:“忽秃伦,有没有拉丁小伙子带着珠宝和骏马来向你求亲呀?” 大家的玩笑话虽让忽秃伦难堪,但尴尬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些,看着小姑娘又气又恼的模样,我笑着摇摇头,也不愿再和她计较,忽必烈一直在旁边看热闹,此时也走下来,对波罗兄弟道:“察苏倒是提醒了我!你们西方若是有惯用长矛宝剑,善于格斗的骑士英雄,也给朕引荐引荐,朕也想一度骑士的风采!” 波罗兄弟本来因忽秃伦的话惶惶不安,此番忽必烈好言劝慰,他们才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答应:“教皇一定愿意满足大汗的要求!” 忽必烈笑着走开了,大宴又继续下去。正如往常一样,喝酒的喝酒,祝贺的祝贺,嬉闹成一团,并无礼数可言。忽必烈乐得看着群臣尽欢,也不加管束,元正朝贺大宴虽有个不愉快的小插曲,但都可以忽略了。 …… 正月里宴会庆典一直持续了七八日。期间,年轻的王子公主们聚在一起,户外竞技活动是少不了的,宽阔的城西草原有的是娱乐场地,摔跤、she箭、赛马,还有向汉人学来的打马球,捶丸,蹴鞠等,热闹虽热闹,只是看多了难免索然无味。 我玩累了,便坐在大帐前的一个小胡chuáng上,看着诸人戏耍。硕德、月赤察儿、巴林等怯薛子弟,那木罕、忙哥剌,我的小弟弟忽哥赤,爱牙赤等,还有一些诸王都在兴致勃勃的摔跤,忽秃伦也活跃在其中。小姑娘们就是脱脱真因、别速真、普颜忽都等,还有我的小妹妹完泽、囊家真、忽都鲁坚迷失则在另一伙,文文静静地踢着毽子。 嗳,男女分开玩多没意思,我想了想,脑袋里灵光一现:不如大家一起撕名牌吧! 想到就去做,我从胡chuáng上跳起身,跑了过去,脱脱真因是个机灵的,见我过来,拉着我就要一起踢毽子。 我摆摆手道:“有更好玩的!把小伙子们都叫过来!” 那边摔跤也是弄得诸人人困力乏,男孩们又多被忽秃伦胜出,好没面子,见我一招呼,也都颠颠过来了。大家都很配合,我也很高兴,耐心地跟诸人讲了规则——其实撕名牌跟摔跤还是有一点点相似之处。 鉴于大家初入门,我只给他们讲了基础版撕名牌的玩法。把小伙子小姑娘们分成红蓝两组,每组五个人。笔墨不太方便寻到,我就用红蓝两色绸带替代名牌了。 小火者兴冲冲地找来了彩色绸带,帮着王子公主掖在背后的束腰上。红蓝两队队员列成两排对峙着。忽秃伦、别速真、巴林、那木罕,忽哥赤组成红队,脱脱真因、普颜忽都、月赤察儿、硕德、忙哥剌则在蓝队,我呢,一时不想掺和进去,索性当起了裁判在一旁观战。 一开始是一对一的挑战,男孩子jīng力旺盛,那木罕晃悠悠地上前了一步,用目光扫视了敌队诸位队友,小姑娘们被他自动剔除了,他直接瞄准了月赤察儿,抛了个挑衅的小眼神:“来吧!” 月赤察儿也不甘示弱,大步跨了出来。 两队剩余队友自动后退了几步,给二人让出场地。这两人是势均力敌了。那木罕从小喜欢骑she摔跤,近身搏击也是相当厉害,月赤察儿是怯薛官,武力值自不必言。这一场对决有的看了! 两人微微躬身,把手垂在腰间两侧,摆出了摔跤的架势,看来两人已把撕名牌“本土化”了。我给了个信号,示意二人可以开始了。 两人对峙着绕了两圈,那木罕突然神色一凛,欺身上前,动作如闪电,手迅速摸向月赤察儿腰间。月赤察儿早有警觉,在那木罕的手触到蓝绸之前,已经闪身一跃,轻轻地躲开了去,反而窜至那木罕侧面,瞬时反守为攻,向那木罕身后扑去。 那木罕没料到一击不中,此时反而落了下风,转身已来不及,只得用手护住腰后红绸,同时用脚向身后一扫。 月赤察儿抓住了那木罕的红绸,还未及用力去扯,脚下就被他绊住,那木罕一用力,两人居然同时摔倒在草地上。月赤察儿手攥着红绸不松开,那木罕一时摆脱不开,只得仰躺在地上,把红绸死死地压在身下,同时伸手去拽月赤察儿的蓝绸。 两人一时陷入僵持的状态,小姑娘小伙子们看着二人这幅架势,都屏住呼吸,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那木罕和月赤察儿滚在地上,也毫无形象可言。 月赤察儿的手被那木罕压着,动弹不得,那木罕身下用着力,手却怎么也够不到月赤察儿身上的绸带,一时气急,竟用头撞向月赤察儿的肩膀。 哪能料想这货如此求胜心切,肩膀挨了这么一下气,月赤察儿的身子软了半边,肩膀垮了下来,手上的劲儿也松了些,那木罕趁势向前一探,猛地扯住月赤察儿的蓝绸,哪知月赤察儿也索性躺在地上,那木罕一时不稳,就跌在他身上,身后也出现了空当,月赤察儿的手一直没松开,见此良机,手一用力就把那木罕的红绸扯了出来。 蓝队那边欢呼起来,我也笑着拍手鼓掌,红队则一脸懊丧。那木罕愤愤地锤了月赤察儿一把,才垂头丧气爬起来,忽秃伦看自家落了下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那木罕一眼,那木罕还要回瞪,到底是输了心虚,遂闷头不理她。 月赤察儿也跳起身来,得意洋洋地把那木罕的红绸甩在手里,在场中耀武扬威地来回晃着,那木罕气的要冲上去把他按倒,被硕德生生拽住,才不情不愿地退到一旁。他哪想到还没等过瘾,第一轮就出局了。 这里忽秃伦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月赤察儿还满脸得意地炫耀呢,冷不防看见站在身前的忽秃伦,脸色瞬间灰了下来,猛地往后跳了一步:他前不久才输给忽秃伦,见识过这丫头的厉害。 “怎么?主动认输了?”忽秃伦白了他一眼,扬眉冷笑道。 “……才不是。”月赤察儿眼神发虚,辩解道,而后飞速给左右的硕德和忙哥剌使了个眼神,二人立即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而后三人齐齐扑向忽秃伦! 哪想到他们如此无赖,我一时愣住了,转念一想:虽然打破了一对一的规则,但一对多的玩法也是有的,遂没有上前阻止。 “好啊,一起来吧!”忽秃伦丝毫不惧,轻松一闪,就避开了首轮攻击。三个小伙子立刻摆好了阵势,随即互递眼色,一个扑向忽秃伦的腰腿,一个从上面压下来,另一个直接偷袭人家后背,小姑娘瞬间被围住了。 岂有这样欺负人的,红队的巴林和忽哥赤看不下去了,也都扑上去,趁机抢那三个无赖的腰带。脱脱真因见红队来了外援,也赶紧上手去帮自己兄弟。别速真也不示弱,转而去挡脱脱真因,最后连普颜忽都这个老实人都动手了…… 局面一时乱成一团,八/九个人搅在一起,忽秃伦被围在中间,一时间哪队都无法占上风。那木罕被踢出局,无法帮忙,只能跳着脚gān着急。至于我这个裁判,已经被大家自动忽略了…… 嗳,真是低估了这帮家伙的战斗力了,看大家闹做一团,虽然全无秩序,但也当真热闹,惹得很多在一旁喝酒的宗王也都过来看热闹了。 “忽秃伦呢?”有人高声喊着。 我笑着往人群中指了指:“被围在中间了。” “这算是什么玩法?”也有人笑着摇头。 …… 那边一时难解难分,我也不急,只是跟着大家一起看热闹,不多时,连真金、忽必烈都过来了。 “又是你想的鬼点子罢!”真金看着我,假意沉下了脸,“如此胡闹,成何体统?” 这个哥哥自从当了两个孩子的爹,越发稳重严肃了。 “小孩子们高兴就好,正月里热热闹闹才有意思,你就别管束他们了。”忽必烈笑呵呵的,倒不以为意,看了两眼,没说什么,又转而走开了。 仗着有老爹撑腰,我也胆子大了些,向真金无赖一笑:“本来就是一起玩的嘛!还讲究什么呢?”说罢,一溜烟跑了。 哪知跑得太快,又没看清前方,跟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我连声说着抱歉,却被那人稳稳地扶好。抬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安童正站在我眼前。 他眼里宛如蒙着一层薄雾,虚虚渺渺的,我看不清那薄雾后面真实的情绪。脸色也淡淡的,有种让人触摸不到的虚幻感。我怔怔望着他,虽然眼前人近在咫尺,于我来说却像远在天边。 我收回目光,慢慢垂下了眼睛。鼻孔胸腔仿佛被泥浆灌注,有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仿佛溺毙一般,一股莫名的绝望情绪在心头蔓延开来。 安童静静地看了我半晌,默不作声,而后伸出手,仔细理好我松乱的头发。感觉到他的指尖擦过我的额头,我浑身一颤,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哥哥。”我压下鼻头的酸涩,轻轻地唤了一声。再抬起头时,已换上一副明媚的笑颜。 第65章 剖白 他见我笑了,好像如释重负一般,嘴角终于有了笑影,我也松了口气,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我向那边努努嘴,拉住他:“怎么?不过去跟大家一起玩?” 他挣了挣,有些局促的,一时杵在原地,没有跟着我往前走。我不明所以,讶然地望着他。 他抿着嘴,笑意敛了起来,微微垂眸,刻意藏住情绪:“偏生你是个不知愁的,以后嫁人了也这样?” 他的话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我默然良久,情绪又低落下去。吸了口气,自嘲一笑:“愁又有什么用?就算不愿意的事,也总得面对,都逃不掉,还不如高高兴兴的。或是用这功夫想想办法也好。” 这么说着,我忽然想起了一事,略一沉吟,又道:“要说嫁人这事,我还不急,反而是你,怕是要娶妻了,姨母还让我问你,你是什么打算?”而后,缓缓抬起头,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的表情。 他的眼睛一开始望向远处,半晌才转过来,慢慢看向我,脸上像是覆上一层霜雪,冰冷而陌生,眼里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我只是看着他,耐心等待他的回复。 他见我这般,眼里划过一丝哀恸,冷冷笑了一声,道:“那天你原是喝醉了罢!” 而后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往小伙子堆里那边走去。 看着他萧瑟的背影,我的呼吸一时凝住,浑身发寒。 …… 我过去时,撕名牌的小伙伴们似乎已经玩过一轮,正吵吵嚷嚷地要重新分组再来一次,硕德见安童过去,也把他拉进去,他这回竟出乎意料地配合,也不推脱,任由小火者在他腰后系上了蓝绸。 他被众人挤到中间,不多时,普颜忽都也被脱脱真因推到前面,两人腰间系着不同颜色的绸带,看样子是要对垒。 我望着他们,微微眯起了眼。 普颜忽都看了安童,心下慌乱,早已忘了设防,也不进攻,只是一味躲闪,眼睛却一刻不离安童。 安童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出手迅疾,如行云流水,手臂把小姑娘身子一勾,另一只手已轻轻松松地扯下了她腰后的红绸。 普颜忽都哪料到他这么快就赢了,眼神有点茫然,安童倒没有什么胜利的喜色,一脸漠然,把红绸抛给了队友月赤察儿,就退到一边准备观战。 加入游戏的人越来越多,不多时,八剌也过来了,他脸色微红,应是在席上喝了不少酒,见我独个在一边看着,转而向我走来。 “你怎么不跟着一起玩?是怕输了吗?”他乜着眼问我,眼神因酒醉而显得有些恍惚。 “看着别人玩更有意思。”我笑道。 “咱们一起过去。” 他一路生拉硬拽,直把我拖到人群那边,对着诸人笑道:“这里有个想脱逃的,被我抓了来,让她跟着大家一起玩罢。” 大家对八剌刚才的举动倒也不甚在意,见我过来,只是笑着拉我入伙。我跺跺脚,大声说:“我要跟忽秃伦一队!” 那木罕听了大笑:“就顺着你来罢!你这么瘦弱,去哪队又有什么关系?” “喂!”他当众折我面子,我又羞又恼,小伙子们都哈哈笑起来。别速真见状把我拉到一边,笑道:“别急,到了我们这队,保管不会输的,还没有谁能赢忽秃伦呢,我哥哥怕是也不能……” 她刚说着,不料安童冷冷瞥了过来,我俩赶紧转头,装作没看见。 有忽秃伦这个大腿抱,我也不用出战,敌队的蓝绸就被一根根扯下来,转眼间,只剩巴林和安童了。 “我倦了,你上去罢!”忽秃伦望着我笑道,头一次收敛了凌人的气势。 她额头都渗出了汗珠,看来真是累了,我没有推辞,上前了一步。 巴林没有出来,反而把安童推上前。我俩望着彼此,脸色如常,却心照不宣。 可是面对安童,我完全没有胜算,看他那样子,也根本没把我当对手。我咬咬牙,率先出手,往他身侧扑去。 安童有些意外,但毫无慌乱,轻轻一撤,就避开我的攻击,伸手一兜就把我圈住,手如探囊取物般摸向我的腰后。 我心下一急,这么输掉可不甘心,用手死死护住身后红绸,我的抵抗对他毫无威胁,他略一用力,绸带就从我手中一寸一寸滑走,仿佛故意让着我一般,他颇有耐心的一点点抽扯,似乎还给我反攻的机会。 明的不行,只能耍手段了。我的手一边紧紧攥着,一边跳起来,向他背后张望,大声喊着:“父汗!” 安童果然信了,下意识收手,我却趁势而上,伸手就去他腰后拽蓝绸。 他这才恍悟过来,略微恼怒的,一把钳住我的胳膊,略用力一推,我脚步都不稳了,直直就向旁边栽倒去。安童哪料我要摔倒,手忙抄到我腰后去拦,自己反而脚下一虚,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连带着我也跌到他的胸前。 我的脸撞到他胸膛上,也顾不得疼痛,手赶紧摸向他腰后,然而他只是把我用力往怀里一按,我就动弹不得了。 “看不出察苏还能扛上一阵子,虽然是耍弄了小心思!”那木罕笑道,女孩们也都笑着,似乎都没想到我还能撑这么久。 我拽不到安童的绸带,只能先护住自己的绸带。然而安童似乎已忘记了去夺,手只箍在我背后,一点一点用力地抱住我。 我这才觉察出异常,怕众人看出什么,忙看向他的脸,小声急道:“哥哥!” 他微微一怔,手下意识一松,我挣扎着要起身,也顾不得输赢了,他回过神来,顺手就把我的绸带扯了下来。 那木罕顿觉扫兴,望着我直摇头:“我还以为你是能赢的,哪怕手段不光明也好……” 我站起身,吐吐舌头,闷声道:“我怎么可能赢啊,安童个子高大……” 安童那边刚站起来,忽秃伦就和他对峙上了,我也无心去看,想想他那时的举动,一时心惊后怕,好在众人没有怀疑什么。 小伙子小姑娘们又热热闹闹玩了半晌,待筋疲力尽,就四散开,回席喝酒吃肉去了。 …… 我回去时,特意向酒席上扫了一眼,看不到安童身影,一时心下不安,被人灌了几轮酒后,就找借口离席,抽身出来。 这件事我们应该说明白了,我握了握拳,心下打定了主意。 见我离席出帐,像是寻人的模样,女孩儿们主动上前询问,我只问:“见到安童那颜了吗?” 女孩儿往帐幕那边指了指道:“那颜往帐幕里歇着去了。” 我也不多言,直奔那顶毡包而去。 守在帐外的小火者见我过来,忙要进去通报,被我轻声挥退了,叫他们离原地守着,不让外人擅入。又扫视了一下周边,见并无旁人,才撩帘而入。 帐幕里没有开着天窗,显得有些昏暗,我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着四周,寻了一圈,才发现安童闭目躺在里面的毡榻上休憩,他呼吸均匀,应是酒醉睡着了。 帐幕里安静得只余他的呼吸声,我不忍心打扰他,只取了个胡chuáng,放到毡榻一边坐下,同时在他案头备了一碗水。 榻上的少年眼睛阖着,脸上还带着倦意,眉间微微蹙起,似是有什么忧愁在梦里困扰着他,手都是紧紧攥着的。我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还缠着一根红绸带。 我立时明白了,心头一震,转过头,不再看他,轻轻起身,来至他的书案前。上面摆满了文牍,显得有些杂乱,这倒不像他一贯的风格。又随手打开一卷,上面错错杂杂地写满了标记,还有很多划改的痕迹,我一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轻轻地翻了几页,卷宗里多是往日的公文,有刑事案件的审断记录,也有省堂各部的条例章程,再就是赋役科差等事,文字记载得枯索无聊,我看了看就觉得头晕,遂把文卷合上,放回原处。 再一抬头,那边的小少年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安静地望着我这边,见我在这里,也没有觉得意外。 突然意识到翻看别人的东西不太地道,我讪讪地离了书案,在一边坐chuáng上缓缓坐下来。 他瞥了一眼榻边小几,看到那碗水,有些意外,却也没做多想,伸手取来喝了下去。 “刚刚喝多了罢?可还要些醒酒的汤水?“我探问道。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没有回应。可能是睡意未退,脸上还带着些茫然,头发也散垂下几缕,不似平日里神采奕奕,显得有些荒颓倦懒。毡榻下面,靴子也软塌塌的,靴筒都瘪了下来。他俯身捞起靴子,只是机械地往脚上穿,哪知这么个简单的事情,试了好几次,竟还没弄齐整。一时气急,胡乱地把靴筒往上一提,裤腿也没有好好塞进去,手上的绸带反而缠在靴子里,一时抽扯不出,不得不把绸带从腕上解下,而后任它留在靴筒里。 我只静静看着他摆弄靴子,也不搭手,也不说话。 他颓然抬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望向我的眼神去了掩饰,满眼的空寂萧索,看得我一阵心惊。 “你不在席上,到这里做甚么?”他又垂下眸,问道,话里满是疲倦。 我走到他的毡榻边在那个小胡chuáng上坐下,而后抬起眼,慢慢对上他的眼睛,开口道:“哥哥,我们不要再试探对方了,明白说出来可好?这段时间我不好受,想必你也不好受罢。” 他的眼眸里陡然翻起波澜,没有了往日的平静,里面起起落落的,却是悲哀无望。我看着那眼神,心里酸涩不已,只是攥着手,垂眸道:“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他沉默片刻,伸出手来,托起我的脸,缓缓抚摸着我的脸颊,目光从我脸上一寸寸移过,最后落到我的眼睛里:“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今儿摔跤时我之所以不松手,只是想多抱你一会儿……”而后自嘲般的笑了笑,又道,“我存了这个心思,是不是很卑鄙?” 我怔怔望着他,摇着头惊声道:“……你为何这样说?你喜欢我,我也恰恰喜欢你,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这么说着,泪水也夺眶而出,我伸手握住他的手,颤声道:“你喜欢我,又有什么错?为何把自己说的如此不堪?” 安童满脸震惊,看着我说出不话来,沉默良久,俯身把我搂进怀里,沉闷地呼吸,宛如雷雨前凝重的空气。 我也伸手紧紧抱住他,绝望又无奈,忍住眼泪,硬声开口:“我知道,你是顾念‘世不婚姻’的规矩。可这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规矩?规矩就不能改吗?木华黎出身奴婢,后来不也成了国王?我还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有靠自己去争取,没有白白送上门的道理!不去试一把,谁知最后又如何?” 安童只是紧紧抱着我,心脏剧烈地跳动,静默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我,望着我的脸,语气有些急促:“你这样做,不怕后悔?” “我不这样,才怕自己后悔。” 他默然良久,凝视我眼睛半晌,才吸了口气,缓缓道: “那我也不要自己后悔。” 而后眼神一凛,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头深深地吻了下来。 第66章 静谧 毡房里安静地仿佛抽离了所有空气。 我俩并肩坐在毡榻上,互相倚靠着,手握着手,靴子尖抵在一起,宛如两只互相顶角的小牛犊一般较着劲儿。我恶作剧似的,用靴子尖使劲儿压住他的靴子,而他只是稍稍用力,就抵住了我的进攻。 “这样真的好玩么?”安童板起脸,有些无语,稍稍撤回了脚,而后俯身把靴子里那根红绸抽了出来,叠好后塞进怀里。 我见他把一根普通的绸带视如宝贝,不免好笑,想起他刚才的嘲弄,顺势反击了一句:“堂堂汗国第三怯薛长,竟如此小气,在意一条普通的绸带!”说着伸手探入他的衣怀,想把那根绸带抽出来。 手隔着里衣攥住了那根绸带,我正要往外拽,却被安童按住,我抬头看他,只见他的脸颊都红了半边,呼吸急促,胸腔剧烈的起伏着。 “哥哥?”见他反应qiáng烈,我有些吃惊,不免问道,“你不舒服?” 他咬着嘴唇用力摇摇头,似乎有些气恼似的,脸色透着烦躁,不想多说一个字,只是隔着外袍按着我的手,把我的手一点点往胸口处推移。 灼热的体温隔着里衣传到我的手掌,我感觉血液都燃烧起来,手掌下一起一伏的搏动,是他年轻而有力的心跳。 那么生机勃勃,那么鲜活有力,掩盖在冰雪外表下,是一颗炽热的,会痛会笑的年轻的心。 我明白了他的用意,抬眼看着他,笑意忍不住从嘴角流泻出来。 他握着我的手,更加用力,那炽热的心头血好像顺着手心涌入了我的身体里,一时间,我只觉我们俩血肉相连,灵魂相依。 我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这种血脉连通的温度。 他见我安静不语,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满意地笑了笑:“我的心,你现在明白了罢?” 我用力地点点头。 他见状释然,反而不说话了,仰起头,低低地喟叹一声,而后才缓缓开口:“木华黎家族‘亲连天家,世不婚姻’,是荣誉,却也是桎梏。虽同为四杰,而博尔忽家、博尔术家、赤老温家都有尚主的机会,更不用说弘吉剌部、亦乞烈思部、畏兀儿部……但扪心自问,我又比别人差了什么?据此把我排除在外,我不甘心!”他目光灼灼,话语掷地有声,似是愤懑,但能听出内里满满的自信。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不由得一笑,而后正色道:“这些规矩也未必不能改变。”说完,顺势把手从他怀里抽出来。 “勋戚多因功尚主。封侯拜相,建功立业,我都可以做的。”安童的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开口,“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我俩的未来竟和他的雄心抱负联系在一起,他这番话,是在向我许诺吗?可是我没有半点心安的感觉,反而更因此沉甸甸的,遥想未来,那是一条前途未明的路。 “我眼下没有给你什么,自然也不会bī你做什么事许什么诺言,你只做你想做的事就好。”我转头看他,晃着小靴子,轻轻笑着,“至于我们俩的事,既然心意已明,就一起努力!” 他听了这话,像是得到什么保证似的,笑容如清泉一般汩汩流淌,看着他发自心底的笑意,我只觉如chūn风拂面一般温暖亲切,心里是说不出的熨帖,也不说什么,只是垂眸笑着。 安童也不说话,默默攥住我的手,安然享受着这一份静谧。 我们就这样静默了好一会儿。 “案上的文牍,怎么那么多修改勾划的痕迹?这么凌乱倒不像是你的做派了。”我转头看他,问道。 安童不料我会提起这事,闻言一怔,脸色窘迫,吞吞吐吐地开口:“这些日子心不静,阅览文牍做批注时总犯错,免不得要修改……” 我愣了愣,旋即了然,却仍旧不怀好意地笑问:“心不静?却是想什么呢?什么事还能让你不得安生?” 听出我在打趣他,安童恼羞成怒,猛地转过脸,直直看着我,咬牙切齿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看他认真起来,我也不好再逗他,避过他的眼神,轻轻开口:“能让你这么惦念着,我很高兴……其实我也一样的。” 安童没有说话,手却猛然一僵,用力攥住我的手,掌心濡湿,暖意一点点漫入我的血脉。 我们再一次沉默下来,只觉不用说话,就这么静默着,也是一种幸福。 能这样私下相处的机会并不多。我这么想着,心里平添了几分怅惘。 “毡房里冷不冷?我再去添点炭火?”良久,安童突然开口问道。 想着出来很久了,我已打算回去,正要开口说“不必”,却听门口“呼啦啦”一声,帐帘一下子扬了起来。 我心下一惊,倏地起身,从榻上站起,已忘记了反应,只是紧紧攥着拳,直愣愣地瞅着门口。 安童倒还镇定,缓了片刻,就几步跨到帐外去探视,而后仍是独自一人进来,向我摆了摆手:“没有人,只是风而已。” 我颓然吐出一口气,松开拳头,掌心湿淋淋的。浑身僵硬,心脏也像被人用力碾住又松开一般,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无力,刚才的欣悦满足一扫而光。 原本构想的未来只是一个不可触及的幻影,只消一点风chuī草动,就足以把它打碎。 嘴里gān涩涩的,浑身发冷,我惶然看着他,无助地叫了声“哥哥”。 安童脸色黯然,走了过来,用力抱了我一下,而后扶着我的肩让我坐回榻上,安慰道:“没事的。” 我却丝毫放松不下,只是攥着手,低头不说话。 “你一向很有主意,今天怎么这么慌乱?”安童见我依旧紧张,善意地嘲笑道。 “你还来笑话我,说的好像与你无关似的……”我撇撇嘴,低声嘟哝着,情绪烦乱。 安童敛去了笑意,静静说道:“我们又没做什么,就算有人进来又如何?他敢怀疑什么?”他的语气渐渐沉了下来,带了一点冷森森的寒意。“就如你说的,我们互相喜欢,又有什么错?不用心怀愧意,也不用掩饰什么,就像从前那样就好。” 我听着他的话,默默点头:我和安童关系亲厚,是众人皆知的,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算被人看见又如何?谁又敢怀疑大汗的女儿?眼下,只要不自乱阵脚就好。 “察苏,你要等着我。”见我点头,安童才觉安心,望着我的眼睛郑重开口。 我不说话,只是认真地应下了。 ------------------------- 在毡房里又稍坐片刻,我打理了一番,就撩帘出了毡房,刚才出来好一会儿了,再不回去,怕是真要被人猜疑。 毡房外的火者侍卫见了我纷纷行礼,我挥挥手,又打量了四周一下,并未见异常,遂安下心,往失剌斡尔朵的方向走去。 绕过毡包群,就听见一串串醉言醉语,时而有三三两两的宗王喝得酩酊大醉,被侍从搀扶着往毡房里休息去了,想来大宴也该结束了。我只去那边观望一下就好。 这么走着,忽闻前方有人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抬头一看,却是别速真,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看她脸色带着几分焦急,我笑道:“什么事,急冲冲的?” 她看见我,松了一口气,抹抹头上的汗:“大宴上寻不见公主,大汗正着急呢,想让我哥哥去找你,却发现我哥哥也不见了,就命我出来看看……” 听她同时提到了安童和我,我心里略有不安,定了定神,才回道:“着什么急呢,我这么大了,还能丢了不成?外面尽是怯薛和侍从,能有什么事呀!” “别提了!公主生日那次溜出酒席去外面放风,不就染了病?亏着那回我哥哥还在身边呢……”说到这里,她突然一顿,脸色一滞,“我哥哥呢,你看见他了吗?他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心神不定的,我问他,他也闷声不语……唉!” “我们刚刚在一起,他醉了酒,正在那边毡包里歇着。”我淡淡开口。 她不知为何,微微愣住,盯住我半晌,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似的,我也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着,任其打量。 她见我并无异样,才放松神情,靠近我,放低声音:“公主你也知道,我哥哥已十八岁,是该娶妻了。我额吉急的跟什么似的,私下里相看了好多姑娘,但每次跟哥哥一提,他都漠然不理……” 冬日里冷风袭来,我听着她的话,只觉身上开始发冷,脸上仍旧保持微笑:“你这个妹妹,也够操心的,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罢,怕是哪天被人家定了去还不知道呢!”我刮着她的鼻尖,笑道。 “公主!”她脸色涨得通红,气的直跺脚,“我拿你当朋友,跟你说正事呢!你还来打趣我!你也不用看我笑话,待那木罕娶了妻,恐怕就轮到你了。你的生日大宴上,曲律的斤送你白狐,谁看不出他们父子的用意?” 闻言,我只觉头上挨了一记闷棍,半晌缓不过来。脸上笑意散去大半,默然不语。脑海里突兀地闯出忽必烈那句话:“马木剌的斤,我要如何安抚你呀?” 再想想别速真的话,我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有关四大汗国的近况,忽必烈常让我去参议,我起先不明白。现在想来,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公主!公主?”别速真连连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没有看她,我望着灰暗的天幕,沉沉地叹了口气。 “公主不喜欢曲律的斤?”她见我心情不好,也不敢太八卦,只是小心翼翼地探问。 “嗯。”我茫然地点点头。 她轻轻摇摇我的胳膊,安慰道:“那也不用愁闷,公主是大汗和大哈屯最看重的女儿,婚事上必当尊重公主的意见,总不会亏了公主就是。高昌畏兀儿部邻近西道诸国,是个不安定的地方,大汗怎么舍得把公主嫁到那里?” 小孩子想的太简单了,我苦笑一声,却也不愿谈这个,岔开话题:“这都是没影儿的事呢,你倒上了心,不说这个了……你哥哥的事,我额吉也让我帮忙探问了。” “你和我哥哥刚才在一起,就说的这个?”别速真眼睛一亮,果然追问起来,“他和你亲厚,必是能道出心思的!快说说,我哥哥到底中意谁?普颜忽都他可喜欢?” 我笑着摇摇头:“我是有心帮姨母问的,可一提这话头,他就不高兴,也无法往下说了……”无奈地摊摊手,“我也是有心无力啊!” 别速真没有半分怀疑,只是懊丧的垂下头,在地上来回搓着靴子,不满的嘟哝道:“我哥哥就这点不好,有什么心事都不愿说出来,本以为他跟你还能透露心事呢!唉!” 我只笑望着她,心里慢慢平复下来,这么一说,就算有人知道我和安童在一起,也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解释了,最起码别速真不会怀疑我。只是想到跟她还要如此耍弄心机,我就浑身不舒服,心里发虚,胸口堵得慌。 “别急了,安童不是糊涂人,婚姻大事他自有盘算。” “嗯。”别速真怏怏地应了一声,依旧怅然不快。 第67章 委命 “大宴也快结束了罢。”我看着别速真,闲闲地问了一句。 她反而有些心不在焉,往怯薛官的值房那里张望着,随口应了一句“是罢”。 “如此,先回席跟我父汗打声招呼,之后我带你看样好东西。”我神秘一笑。 “公主见多识广,能有什么东西被你看得上?”别速真这才来了兴致,笑涡浅浅,眼睛亮亮的。 “我最近得了两只白狐,要不要去看看?有中意的,可以带回去一只,给你的阿勒坦做个伴儿。”我在她耳边小声说着。 别速真听了果然心动,似要答应,又觉不妥。我挽起她的胳膊,劝道:“走罢,先去我父汗那里看一眼,然后跟我去帐房。” “别人送公主的礼物,我不敢讨要,但也想看看那珍贵的白狐长什么样。”别速真说着,抬脚欲走,却被身后蓦然出现的声音唤住: “别速真。” 我听到这声音,心里一紧,吸了口气,才跟着她一同转身。 安童刚撩帘走出毡房,一边叫住我们一边往这边走。少年身上裹着貂裘,头戴暖帽,衣着利落而齐整,脸上表情沉冷而不着笑意,完全是一副兄长的态度,和先前荒颓的样子判若两人。 “哥哥!”别速真扑了上去,用双手圈住安童的腰。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安童的表情没有一丝不自在,摸了摸她的头发,问道。 我在一边打量着这对兄妹,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公主不在席上,你也不在席上,大汗着急,命我来看看。”别速真仰头道。 “酒喝得多点而已,不必担心。公主也很好。我们去大汗那里打个招呼。”安童也不多解释,解开别速真的胳膊,把她拎到一边,看着她黏人的模样,又不免轻叱道:“你如今一天比一天大了,都快嫁人了,还这么缠人!以后给我立立整整的!” 别速真听了,气的一跺脚:“谁要嫁人!你是我哥哥又怕什么?你还说我,自己还没娶妻,还教训别人!亏你是哥哥,本应通晓事理,婚姻大事上却让额吉操心……” “别速真!”安童骤然变了脸色,厉声喝止住她。 “……”别速真立时噤声。她从小就敬畏长兄,再加上霸突鲁早逝,安童在她面前也是半个父亲的角色,此时他略一动怒,小妹妹就被唬住了。 小姑娘咬着嘴唇,委屈又不忿,却也不敢发作,只是小声嘀咕道:“我是为你好,你却不领情……” 我的心陡然一颤,看着别速真的表情,隐隐有些担忧,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和安童的感情,无法向外人吐露,哪怕是亲人呢,也不行。难道这注定是不被人祝福的? 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如同背负着罪孽,只能让自己的情愫像青苔一般,生长在无人窥见的暗角,不见光日。想到这里,胸腔像被泥浆灌注得满满的,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安童闻言,微微一怔,盯住妹妹不语,好一会儿,神色才缓了下来:“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额吉那里我自有计较。” 这句含糊的话却没有搪塞住别速真,小姑娘突然来了勇气,挺直身板,理直气壮地问安童:“哥哥,你的事我本不该插手。我现在是想问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普颜忽都?” 闻言,我浑身猛然一颤,心脏骤然缩紧,半晌缓不过神来,屏住呼吸,迟疑地抬起头,去望望安童的脸。 他面色冷郁,叫人看不出心思,漠然盯了别速真片刻,不怒反笑道:“她是很好,却不合我的心意……这是额吉叫你问的?还是普颜忽都?” 别速真的小脸垮了下来,目光一缩,有些后悔,说话也没了底气,低下头,生如蚊吶:“……是额吉……” 安童脸色竟柔和下来,耐心地一笑,眼神却寒凉入骨:“额吉这么问有意思么?若婚事我能做主,她又何必多此一问?” “她只想知道你的心意啊!”别速真见安童这般,愈发不安,急声道。 安童不再多言,抬脚就走,可没走出几步远,就骤然止步,我们一着眼打量,都赶紧上前行礼: “大汗!” “父汗!” 我们三个说话的时候,忽必烈已在不远处旁观半晌了,他摸着胡子,眼里含着笑意。身边直身肃立的英武男子,却是伯颜。 别速真哪料自己的私话被大汗听到,这也倒罢了,忽必烈是她姨夫,还算有亲呢。不料伯颜也在这里,就令她十分尴尬。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伯颜一眼,面色红红的,而后讪讪地收回目光,轻身退到安童身后。 伯颜这时才向我、安童和别速真一一问好致意。看向别速真的时候,目光里带了一点善意的微笑,眼神在她脸上多停了一瞬,而后收回目光,又恢复肃然的神情。 “别速真啊!”忽必烈叫唤了一声小外甥女的名字,笑得很慡朗,“你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竟开始操心你哥哥的婚事了!是不是自己也急着嫁人了?” 我不知忽必烈所言何意,一时也提着心,屏息默默听着。别速真被他这么一说,脸色更红,又羞又忿,却不知如何辩驳,只是急的咬着嘴唇。安童也脸色一僵,不似平日里那般镇定,垂着眸,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忽必烈见状,心情大好,开怀大笑起来。伯颜也望着兄妹二人,眼里含笑,却像藏着话头一般,叫人不明所以。 “别速真年幼,说话没有分寸,让大汗见笑了。”安童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道。 忽必烈可不是好糊弄的,也不理会安童的话,只是摆手招过别速真,把她拉在身边,笑道:“你为你哥哥的事上心,这是好事。只是他心思不在这里。男儿有志,何患无妻?以你们的家世,担心什么呢?” 安童和我闻言,皆是骤然一怔,彼此错开了目光,心照不宣地低下头:忽必烈的心思,越发叫人不明白了。 我的心思却没有躲开忽必烈的眼睛,他突然对我开口:“察苏,你这是想什么?刚才你不在大宴上,怎么跑来了这里?” 我虽有些意外,但并不慌乱,略一沉吟,便打定了主意,抬头看着忽必烈,笑道:“我是不明白父汗的意思。姨母为安童哥哥婚事日日忧心,额吉也让我帮忙探问。儿臣刚刚离席,一是为了躲酒,二也是为了此事。父汗反倒如此问话,却让儿臣不解。” 安童神色如常,只是微微垂眸,做聆听状。我知他明白我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朕有事叫安童去做。”忽必烈说着,转头望向安童,笑意收敛了些,“去年八月,朕已将中都(1)定为陪都。然而几经战乱,金中都残破不堪,城中用水不济,槽渠废弛。朕有心重建新城。前日已授命子聪和尚主持营建事宜,也黑迭儿设计宫殿,并宣调郭守敬返回上都,修治运河槽渠。都城构造,省堂已有了规划,此番朕想命你同伯颜前去实地查勘,看规划是否确当合理。如无遗漏,便可动工。” 我听了眼睛一亮:忽必烈说的中都就是之前的燕京,现在的北京。这是要开始修建未来的大都城了?西道诸汗国还动dàng不定,忽必烈已有心营建新都了。还有郭守敬,这个大名鼎鼎的科研人才。依稀记得历史课本上说他修订的那部《授时历》,领先西方《格里高利历》三百年,jīng度却与其相差无几。想不到郭守敬还是jīng通水利的综合性人才。我不由得暗暗称奇。 “大汗所托,臣敢不尽心?”安童也不推辞,回道,伯颜倒没有附和,看来是已经领命了。 “昔日朕在藩邸之际,你父亲霸突鲁就曾向朕建言:‘幽燕之地,龙盘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觐。大王果欲经营天下,驻驿之所,非燕不可。’朕如今君临天下,是霸突鲁之力。可我那好安达却英年早逝,不能倚为肱骨,辅佐朕经营天下。朕决意重建中都,此事jiāo由你督管,子承父志,再合适不过了。” 安童听了,眼圈立时变红,神色黯然,望望忽必烈,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别速真虽懵懂,但一提到她父亲,泪水就从眼里淌了下来。 我走近她,帮她抹掉眼泪,而后搂住她的肩膀。 忽必烈望着安童,语重心长:“你是霸突鲁的好儿子,是堪当大任的人,你和伯颜同去,尽心为朕办事,勿负朕心!” 营建新都并非小事,考察实地,本应由老成人去做。忽必烈委命于安童和伯颜,一是对二人放心,二是也有考验的意思在内。三年前王文统受李璮牵连被诛后,忽必烈终是对汉人有了戒心,省堂宰执几经调换。姚枢、窦默等儒臣不居中枢,日渐疏远。廉希宪,张文谦等虽是gān才,却不像文统一样长于理财。回回人阿合马领中书省事,虽jīng明qiánggān,终究是家奴出身,不宜出任首相。忽必烈始终想有个能总辅朝纲的蒙古人心腹,却寻人不得。此番也是为培养人才,做长久计了。 恐怕忽必烈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安排,让我有多高兴:他的无意成全,使被bī仄到困境中的我们得到一丝喘息。想到自己的愿望要以这种方式存全,心里既庆幸又辛酸,就像离水的鱼又被放入溪流中,得到重生一般,尽管这溪流也许会有gān涸的一天。但仅仅是这样,也足以让我感动而满足了。 安童哽咽着领命了。别速真犹自伤心,忽必烈看了她一眼,笑道:“别担心了。你哥哥早晚会娶妻。你看伯颜,为求功业,不也弃家万里?回去告诉你额吉别担心。” 别速真闻言一愣,本能地抬头望望伯颜。这位可不是主动抛家舍业来给忽必烈打工的,是忽必烈qiáng留下人家。这不,终身大事也得大领导一并负责了?不过伯颜都二十八岁了,在这边还没有妻子,与他相比,安童还年轻。 看着小姑娘懵懂又羞涩的脸庞,伯颜只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别速真见他这样,反而更羞涩,忙收回目光,向忽必烈点了点头。 第68章 封王 “你们兄妹晚上都留下吃饭罢,”忽必烈望着安童兄妹,嘱咐道,又转顾伯颜,“你也一道过来。” 安童兄妹和忽必烈有亲,又是贵族出身,被忽必烈留饭不算什么,反倒是伯颜,突然受此待遇,略有些吃惊,却也只是怔了一怔,就忙着谢恩了。 忽必烈望望他,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命安童去安排宝儿赤、答剌赤等去大帐收拾残余,就让火者服侍着去寝帐里歇息去了。 见他们都离去,我拉过别速真,笑道:“走罢,去我帐子里坐一会,看看我新收的小狐狸。” 别速真脸上泪痕未gān,听我这么一说,才露了点笑意,点点头答应了。 我俩挽着胳膊,一径回去,路上各怀心事,并无言语。我想想忽必烈刚才的话,感觉心上压着的重石终于卸下了:安童被他派出去办差事,bī婚的事刚好缓一缓,我也有机会想想以后的出路。前路虽然艰难,但想破局也不是没有办法——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嘛。 这样想着,脚步都变得轻飘飘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寒风呼啦啦chuī着,面颊冰冰的,我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连别速真都觉出了我的好心情,忍不住问道:“公主怎么突然这么高兴?你看你,嘴都合不拢了……快跟我jiāo待,心里想着谁呢?喔,我知道了……” 这丫头这会儿心情好了,竟然开始打趣我,我也不忙着解释,只是笑骂道:“小丫头,你知道什么了?一会儿进帐子跟我好好说说!” 别速真也不说话,唇角弯弯,笑得甜甜的,她眼圈处还有点红,配着淡淡的笑意,有种说不出的俏丽。 外面天冷,我俩也不再斗嘴,急急钻进帐子里去了。 阿兰早把火炉烧的旺旺的,我一进去,就被暖气包裹。坐在毡榻上暖了一小会儿,我们才脱去貂裘。手捧着热烘烘的奶茶,我吩咐阿兰:“把那两只小狐狸都带过来吧。” “两只?”别速真听了诧异了一下,倒也没多问,及至阿兰抱着两个毛球过来,她早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惊喜地叫出声:“哎呀!” 毛色纯白的那只,是曲律的斤送的,性子异常活泼,也不怕生,一下子窜到别速真怀里,东蹭西蹭,很不安分。别速真紧紧抱住它,生怕它蹿出去摔在地上,待回坐到榻上,才放心地伸手抚摸狐狸油滑的毛皮,口上啧啧称赞:“毛色这么白,这么纯,真漂亮,这可不易得呀!” “可不是呢。”我应着,怀里也抱着一只。这小家伙腿上的伤还未好,蔫蔫的,毛色驳杂,看着也不jīng神,可怜兮兮,却也惹人心疼。 别速真好奇地望了过来,忍不住道:“这是谁送的?这样的也往公主这里送?” 小狐狸虽听不懂蒙语,但明显感受到别速真嫌弃的目光,低低地哀嚎了一声。我揉揉它的头,安抚了一番,它才偎在我怀里,不吱声了。 “你还嫌弃!这是安童送的。你回去问你哥哥,为何对我这么不尽心罢!”我笑道,却也不想瞒她。 别速真哪里想到这些,脸一红,声音低了下去:“我哥哥也是……” 摸了摸狐狸的毛,又问:“起名字了吗?” “嗯。你抱着那只叫艾润,我这只呢,叫车波儿。” “艾润!”别速真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叫着名字,小家伙听了,兴奋地去舔她,小模样着实叫人欢喜。别速真忍不住,又把它箍在怀里,好好抚弄了一番。 看她爱不释手的样子,我笑道:“这么喜欢,你把它抱回去罢。我看它跟你也很亲。” 别速真听了,忙拒绝道:“使不得!畏兀儿王子送的,怎好转手呢?”她沉默片刻,又小声道:“公主就算不喜欢他,也不好这样啊。” 我听了这话,心里有几分别扭,脸也发僵,勉qiáng回道:“一只狐狸而已……没那么多说道。你喜欢,就送你。” 别速真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道:“话说回来,曲律的斤有什么不好?公主为何不喜欢?比起其他部落的,他算是斯文的了。” “举止斯文,英俊健硕的小伙子,也不只他一个,我为何要喜欢他呢?” 别速真一噎,无从回话,闷了一阵儿,才道:“我知道,公主心气高,一般人怕是入不得眼,我只好奇,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我搡了她一把,忍不住道:“怎么学的跟脱脱真因似的,镇日里想着这些?老实jiāo待,是不是你着急了?” 捉住她双手,我不怀好意地bī问,她却不上套,撇嘴一笑:“公主别想这么糊弄过去,须得你先说,我才回答你。” 小丫头学坏了!我气得咬牙,她却笑得越发得意。我只得老实说:“我也不是心气高,只想着,将来的那个人呢,能懂我心,解我意,两人呆着自在就好……可这些有什么用?到时不还得听我父汗的?” “你呀,先好好瞄着,等时机成熟,跟大汗一说,他那么疼你,总会考虑你的意思。”别速真见我情绪低落,揽过我的肩膀,靠着我的头,耐心地出谋划策。 我“嗤”地一笑:“你这丫头小心思还挺多!别只顾我,说说,你是怎么为自己谋划的?” “我……”她闻言一愣,话语卡在嘴里,刚才说话时的自信不见了,声音轻了些,“我又不是公主,我……自得听额吉的,听哥哥的……其实,嫁给谁,还不都是一样?我哥哥他,总不会害我。”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念及真金,我心里也不好受,又想想安童,心里不由得一闷。别速真是放下了,我却放不下,总想着争上一争,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这些年的努力? 拍拍她的手,我轻轻安慰道:“以你的家世,丈夫总不会太差。安童也是个心高的,自不会委屈你。将来你若是不如意,只管到我这里来告状,我欺负欺负人的能耐总是有的!” 她听了这话,捏着我的手,止不住地笑,而后,放开小狐狸,和我抱在了一起。 ----------------------- 珍馐满盘,鹿唇熊掌,我却难以下咽。围坐周围的,除了伯颜,都是亲人,气氛还算轻松。到了晚上,大家也不拘礼了。 真金、那木罕、安童、伯颜等依次给忽必烈敬酒后,忽必烈就推脱不饮了,放任年轻人们自在喝酒。那木罕拉住安童,非得bī他多喝几杯,安童已是半醉,端着碗几次下不去口,看得真金都直摇头。 别速真看了有些着急,想过去拦一拦,又不好对那木罕开口。我按住她,笑道:“就叫他醉一醉,又能怎样呢?” 别速真捏着小拳头,担忧地盯着安童:“你不知道,我哥哥禁不住酒醉,他胃本不好,每次醉了都呕得难受,几日下不了饭的……” 胃不好?安童却从没跟我说过。我只道他是不爱饮酒,不料还有这层缘故,一时也有些担忧。 “我去劝劝,你别急。”安抚好别速真,我从女眷座上起身,来至小伙子身边。 这厢那木罕拉住安童,看架势就要硬灌,真金劝了几次,那木罕依旧不饶人,忙哥剌也插不上话,伯颜在一旁,一时也不好开口。 见我过来,大家略微松了口气。看那样子,要把难题推给我了。 拍拍那木罕肩膀,我笑道:“安童都喝这么多了,你还不饶过他?他不日就要去燕京办差,等他回来,你再罚他不成?” 那木罕脸颊红胀胀的,眼睛一瞪,不满道:“他喝了真金哥哥的酒,却不买我的账。两碗三碗怎么能行?我要他喝上五碗六碗的!……要我等他回来?哼!等他回来,我却不在上都,那时怎么罚他?” 我闻言一愣,正待要问,真金已笑着开口:“察苏,你还不知道罢。父汗打算把四弟派往漠北,不日就要封王了!” “这么快……”我喃喃念着,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三哥忙哥剌还未封王,那木罕倒是占了先。封地还在漠北,忽必烈的目标是西北那些不服管的诸王吗?就是派了八剌去察合台汗国搅局,忽必烈也还是不放心,没有自己人,西道诸国,终究是鞭长莫及。只是,那木罕才十六岁呀!他虽勇武,内里也是个聪明的,终究是有些毛躁,性子也嚣张,我不由得担心起来。这个哥哥,自小就没和父母分开过呢。 见我半日不言语,真金不禁问道:“察苏,你不替那木罕高兴吗?”他面带笑意,我却不知他心里的滋味。忽必烈派幼子镇守蒙古本部,足见他对那木罕的重视。在军功立身的蒙古,没有战功怎能行呢?真金虽然监国,也去中书省听政,也领枢密院事,终究没在战场上历练过。 本该回话,我的心思却不受控制地跑出很远,真金看在眼里,却也不戳破,只是笑着说:“我知道你舍不得那木罕,可男孩儿总要建功立业,立身成家的。” 我叹了口气,笑笑,用手握住他要qiáng塞给安童的酒杯,撇嘴道:“四哥不厚道。有这么好事,却不告诉妹妹。漠北如此远,以后很难常见,却不知抓紧机会陪陪我,只知跟男孩子玩。我不高兴,我要罚你酒!” 那木罕一时愣了,挠挠头,推出去的酒碗也不自觉地收了回来,眼睛望着我,带着些迷惑:“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离你远点儿,才不要早告诉你,让你高兴。你……你这话,是不是真的?” 话题转移到那木罕身上,安童松了口气,我的目的达成,此时心里却只想着那木罕了。想想他的话,心里没由来地一酸:我竟一直忽视这个哥哥,而他却很在意? 一时说话竟没了底气,我抬眼瞅瞅他,又低头:“你是蛮横不讲理,爱欺负人,可对我还是挺上心。你去那里,那么远,我知道你要自己的事业,应该为你高兴,可心里总舍不得……你还不早告诉我!我要罚你,把酒喝了!” 那木罕摸摸鼻子,难以置信,却也不再反驳,闷头把酒喝了,而后把酒碗递给别人,拉起我的手,握在手掌里,说不出话,我抬头一看,他眼里竟含了泪了。 我不由得一惊,没想到他会这般,心里愈加羞愧,刚才虽不是说谎,却也不是十足的真心,这么想想,他就要离开,我心里突然发空了,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走呢?” “二月。”那木罕情绪低落下来,不愿多说话。 本来欢乐的气氛,一时竟添了离愁,忽必烈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小马驹长成了,总要出去溜溜。阿爸给你一片草原,你还不高兴吗?” “儿子……高兴!”那木罕咬唇答道,泪珠却滚了下来,“可却舍不得阿爸和额吉……” “我知道……我知道的……”忽必烈揉着他的头,也一时哽咽难言,“等有了事业,常回来看看……” 第69章 国事 本来是要劝那木罕的,忽必烈反而伤感起来,沉默地打量着小儿子,以目光代手,从他身上一寸寸抚过,喉头微微颤动,却说不出话来。真金见状,忙温言劝慰:“父汗这样,反倒让四弟不好受,说来也是好事情,何不开开心心的?” 忽必烈闻言,没有回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真金一眼,真金也只一笑,微微低下头。 此时,伯颜已被冷在一边多时了,他出身寒微,也不好插话,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忽必烈这才注意到他,招招手叫他过来。伯颜也是个有眼色的,随即满好一碗酒,又要敬忽必烈。 忽必烈摆摆手推脱了,伯颜又敬那木罕:“王子即将封王出镇,是大喜之事,若蒙王子不弃,赏臣下一个面子,喝了这碗酒吧!” 那木罕此时已晕晕乎乎的,也没推脱,接过来仰脖喝了。他放下碗,我才看清他的脸,红通通一直蔓延到脖子上。喝成这样子,回去指不定怎么难受呢,却也不忍让他败兴,遂没开口劝他。 殿里大大小小几个男人,都已不胜酒力,尤其是那木罕,已经歪着位子上,坐不直了。察必看不下去,走至他身边,夺过他的酒壶,不让他再喝。忽必烈看在眼里,不由得笑笑:“你这个当母亲管得也太多!喝个酒而已,何不让他尽兴?” 察必本就想劝话的,忽必烈一说,她更有了由头:“大汗也是纵容他!马上封王的人,怎能没有节制?臣妾是怕他喝酒误事!到了北边,还这个样子,可怎生是好?若是安童那样的,倒是让我省心了……” 安童虽已半醉,一听察必提到自己,还成了那木罕的参照物,不由得正色敛容,作谦逊状。忽必烈见他如此谨慎,笑道:“大哈屯说的是实情,你何必不安?” 这么一说,安童更不自在,微微垂眸,道:“臣惭愧。” 这副老成样子又回来了,我看着他,颇感无奈。 “你若这样想,就多上点心,趁着和伯颜出去办差的机会,多向他请教请教!”忽必烈笑道。 安童点头纳言,这回又轮到伯颜不安了,看他们局促的样子,忽必烈哈哈大笑:“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像汉人似的,被人夸两句,就别扭上了!咱们本是草原来的堂堂汉子,被人称赞不是好事吗?” “就是!……咯……!”忽必烈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突兀地闯进来,还打了一声响亮的嗝。我们不禁循声望去,除了那木罕,还有谁呢? 然而他又两眼一闭,歪在位子上迷糊糊醉过去了,察必看着他,无奈地叹叹气,我们则禁不住大笑起来。 而后,视线又回到伯颜身上,忽必烈望着他,目光殷殷:“朕知道你在这边没有娶妻,怕是心也不安定罢!勿忧,这次去燕京,事情若办得漂亮,朕便给你指门亲事,保管把你牢牢拴住这里,好安心为朕做事!” 他说的不郑重,目光也透着揶揄,一时让伯颜这个大男人羞了脸,只能连连谢恩。忽必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既施加压力,又许以恩惠,下面的人怎敢不尽心呢? 我和别速真相望一眼,也不跟他们掺和,又坐下来安心吃饭了。 ------------------------ 安童和伯颜去燕京查勘修建新都诸事,不日就上路了。那木罕出镇却是一等一的大事,含糊不得。忽必烈正式册封他为“北平王”,授命掌管漠北军事诸事。幼子离家远去,忽必烈还是不放心的,这几天日日把他带在身边,随时提点。而我这个不靠谱的哥哥,好像也一下子长大一般,行事说话换了一番气度,颇有威严,我不由得暗暗吃惊。 这日忽必烈本在殿里向那木罕训话,不多时,又命硕德把我传唤来,我一时摸不透他的用意,心下纳闷着,跟着硕德一路到了殿里。 进了殿,却见忽必烈坐在坐chuáng上,案上摊着一张巨大的地图,那木罕侍立在一边,不时在地图上指指点点。看来两人商量的可能是漠北诸事。 我向忽必烈请了安,他招招手把我叫到身边,命我坐在一旁,也不和我多言,继续问那木罕:“朕命你去漠北,都有什么要务,你心里可清楚?” 那木罕听了,胸脯一挺,朗声回道:“儿臣自是明白!”他眼眸闪亮,黝黑的脸庞也英气勃发,忽必烈喜爱他这自信的气度,笑着拍他的后背:“说来听听!” “漠北草原是祖宗之地,儿臣会为父汗妥善经营,这是其一;其二,西道诸王各怀异心,尤以海都为甚,儿臣兵临漠北,必要使西域安定,诸王安服;其三,忽阐河以东草原和阿母河以北之地,是商旅要道,儿臣会庶靖纷扰,使商旅畅通,汗廷和伊利汗国音讯无阻。” 那木罕一条条陈述,思路明白,直听得我有些惊异:这小子并不是胸中无物,汗国敏感的大事,他怕是一直都上心呢,倒是我一直把他当毛头小子了。 他话音收了,忽必烈笑着点头,我还恍惚出神,他们父子一起望向我,笑道:“你发什么呆呢?” “西域诸事,儿臣所知甚少,心中惭愧呢。”我撇撇嘴道。 那木罕哈哈大笑,露出得意的神色:“难得在你面前显摆一把!”话音刚落,就被忽必烈呵斥:“这就得意忘形!不过嘴上能说两句罢了!” 那木罕顿感扫兴,不高兴的神情全堆在脸上,嘴都要撇到后脑勺去了,却还不敢顶嘴。 看他不高兴了,我只好劝劝忽必烈:“父汗,哥哥毕竟比我知道的多,您且让他再说说!” 忽必烈“哼”了一声:“朕是叫他不要轻狂。海都那些人,可不是好相与的!”说着,又瞥了那木罕一眼:“朕且问你,忽阐河以东草原和阿母河以北之地,仅是商旅要道?” 那木罕脸上还带着不忿,却也不敢耍脾气,忍气回道:“忽阐河以东草原和阿母河以北之地,虽是察合台汗王镇戍之地,却是正经八本的朝廷辖地。汗廷早先就在那里设立别失八里和阿母河行尚书省,设官长理政务。然而,察合台汗国对此地虎视眈眈,金帐汗国也早有势力盘踞于此……父汗与阿里不哥jiāo战之际,阿鲁忽趁乱侵夺了这片辖地,清剿别儿哥的势力。再后来,海都也搅合进来……如今,阿鲁忽一死,海都已侵入阿力麻里,他本是个祸胎,若容他坐大,西域再无宁日……” “所以,你要做的是——“忽必烈听了那木罕的话,面上不显,眼里已露出赞许的笑意,故意诱他说下去。 “儿臣此去,要重树汗廷权威,恢复别失八里、阿母河行尚书省职权,镇遏西道诸王,维护汗国一统!” 忽必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木罕也松了口气,得到父汗的赞许,他刚才的不满渐渐散去,眼里又透出骄傲的神色。只有我这边听得目瞪口呆,一时理不清头绪。忽必烈见状,拉过我笑道:“听得这么迷糊,好好看看地图,让你哥哥给你讲讲。” 我还没开口,那木罕就欣然领命,一边按着我的肩膀,一边对着地图指指点点。这阵子我虽然一直在补习中亚诸事,但对地名依旧生疏,这些地方与蒙古汗国的渊源,我也不甚了解。岂不料那木罕竟然对此知晓甚多,我惊讶之余,却不得不服气。 “……这是不花剌……这里是撒麻尔gān……别失八里和哈拉火州都是畏兀儿辖地……阿母河沿岸是城郭农耕要地,富庶发达,最为紧要,前有牙剌瓦赤和麻速忽父子相继奉命管理……“他一兴奋,语速极快,我还没找到阿力麻里,他却已说到其他地方,还好看到了阿母河,眼睛顺着河流一溜,才划定了这块要地的大致范围。 我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回忆着中学的地理知识。这个阿母河,大概就是当时学的阿姆河,中亚最重要的内流河,发源于兴都库什山脉,流经今天阿富汗、诸斯坦国,最后注入咸海。在欧亚大陆内部,降水量极少的地域,河流就是最宝贵的财富。而它附近,不花剌,撒麻尔gān都是中亚要地。 而所谓的忽阐河,看形状位置,应该是今天的锡尔河,和阿姆河一样注入咸海,都是中亚重要的河流。这两河流域,也就是那木罕所说的“忽阐河以东草原和阿母河以北之地”,即“河中地区”。 再往东看,阿力麻里,别失八里等地却在今天新疆的范围内。其中别失八里又是高昌畏兀儿部统治要地……我的天,这怎么又扯入了畏兀儿部? 我一时头乱如麻,想了半天,才有个思路:河中地区很富庶,是重要的农耕区,如今成了三个汗国争夺的要地,也不足为奇。只是这种情况下,那木罕要想在此立威,却不甚容易。忽必烈是准备把八剌派过去,可就算八剌服服帖帖听话,海都和别儿哥却不是善茬,恐怕还要兵戎相见。想到这里,不免又为那木罕担心起来。 见我听得入神,那木罕更是快意,侃侃而谈,颇有见地,到最后忽必烈不得不打断他:“你到了漠北,先别急着西进,在那里扎稳脚跟,和畏兀儿亦都护处好关系。西域那里,先jiāo给八剌好了!嘿!等他顺利掌权,必不容海都肆意扩张……待他们两败俱伤,你再出头弹压,才能成事。之前,熟悉当地情况是关键……” 忽必烈到底老谋深算,八剌有心投靠他,却也成了忽必烈的一枚棋子,虽然未必是听话的棋子。中亚局势虽乱,忽必烈脑子却不乱,一步一策,甚是明白。 “父汗教诲,儿臣谨记!”那木罕认认真真地回复道。 忽必烈微微颔首:“漠北是祖宗根本之地,西域更关系着汗国的统一,其中利害,朕不必多说。你去那里,尚有很多麻烦要应付,朕不能一一指点,需自己用心。若能稳住诸王,建功立业……呵呵!朕必不会亏负你!” 他的目光饶有深意,最后一句话尤其耐人寻味。那木罕听了,一时愣怔,马上就醒悟过来,满脸欢喜,目光灼灼如炬,大声喊着谢恩,几乎要跳起来了。 “还是这么毛躁!”忽必烈按住他的肩膀,笑着止住他。 那木罕仍喜不自禁,握紧了拳头,兴奋地挥舞着,口中说不出话来。忽必烈看他这幅情态,哈哈大笑,却也不说什么。 我一直旁观着,看着父子二人的表情,心却一点一点冷下来。忽必烈虽没有明说,但分明是在许诺。那木罕也不傻,自然明白那未来的“奖赏”是什么。只是这将真金置于何地!他虽不是太子,却是诸子里等级最高的一字王(燕王),那木罕的“北平王”尚不如他。可这有什么用?没有按汉法立太子之前,嫡幼子的地位不容小觑。如今,忽必烈的态度又这么明显…… 心里一时纠结无比,那木罕去漠北,我自是希望他能建功立业,西域越稳定,忽必烈的位子越牢靠。可这于真金而言…… 默默叹了口气,有点后悔当初为何不好好读元史了。对于之后的事态,我根本无法预料啊!蒙元政权汉化到何种程度,为何迟滞?我也不甚明白。 那木罕犹在兴奋中,忽必烈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心理活动,只是拉过我,笑道:“这段时间,你多陪陪那木罕罢!” 第70章 要挟 忽必烈又嘱咐那木罕几句,就把我俩遣退。那木罕的兴奋劲儿犹在,拉着我的手高高兴兴地出了大殿。 时已近正月末,但上都的冬季,还冷得很。好在是个晴日,小风飕飕刮着,势头却不大,像小刀片一样在脸上来回划着,让人无端烦恼。 那木罕火力旺盛,手掌也热烘烘的,握着我的手很是舒服。我任由他拉着手往前走,埋头沉思着,也不说话。 “你一向头脑明白,今儿在殿里,怎么晕晕乎乎,心不在焉似的?” 见我不说话,那木罕开口问道。 我愣了愣,随即回道:“西道诸国那些事,我本就不甚清楚。平日里读的书,多是汉人写的,他们哪晓得四大汗国的纠葛呀?话说回来,我正奇怪,父汗找哥哥商议西域诸事,为何把我叫来?我既懂的不多,又不能画策,不是白白站在一边吗?” 歪着头看着那木罕,耐心等着他回话,我问的别有深意,也不知他是否明白。等他开口,我才知道,这小子果然还是粗线条。 “就是因为你不懂,父汗才让我给你讲讲!到时我去了漠北,可就没机会啦!” 他一边笑着,一边开口,难得的好性子,可就是没有答到点子上,又道:“这也是告诉你,别只顾着读汉人的书!他们左右就活动在中原这块地方,只关心他们那点孔孟诗书。外国诸事,他们不懂的,还多着哩!有很多事,可不是光读书就能做好的!” 呦呦呦呦!他竟给我讲上大道理了!看那嘴角翘的,眉毛挑的!我不禁又气又笑:“你读书少你还有理了!谁说汉人只活动在中原,汉唐时候,他们的骑兵不也打到西域了吗?唐玄宗时,汉人军队还扩张到葱岭以西,跟黑衣大食(1)打过一仗呢。” “可惜他们输啦!怛罗斯之战,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懒得看书,高先生却给我讲了不少历史故事,他们那点事迹,也多多少少听些。要说汉唐还好,那时的汉人还算有血性的。可到了宋朝,怎么就像胆小怕事的绵羊一样,地盘越缩越小,再不敢出头!你看现在蛮子国,只剩半壁江山……这样民族留下的东西,你也要看?!”他懒洋洋的笑着,语气里透着十足的不屑。 我心下后悔,刚才就应该说霍去病、李靖之流才对。而且严格说来,怛罗斯之战的唐军首领高仙芝,还是高句丽人……可也有些意外,那木罕对历史不再是一无所知。看来忽必烈安排高道给他做讲书官,还是有些益处。只是他对汉人的轻蔑丝毫未减,让我有些不快。 要驳倒他,我还能找出很多例子,此刻却无心辩驳。那时在殿中,我对西域诸事迷迷糊糊的样子,忽必烈父子应该都看在眼里。现在想想,还有些庆幸:忽必烈让我知晓那些事的用意是什么?我不清楚。若真与畏兀儿部有关,我还是少出头为妙! 见我半日不语,他还以为我理屈词穷了,笑了笑,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和怜悯,用手指刮刮我的脸:“行啦!别要qiáng啦!女孩子懂那么多做什么?左右都是要嫁人的……” 说着说着,他情绪竟低落下来,扶住我肩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只是,我的妹妹,将来你会嫁到哪里?要是汪古部,或许离我近些;畏兀儿部,就更近了,可那里局势动dàng,哥哥可不希望你嫁过去……你这样的女孩儿,就该安安稳稳享清福。不知你出嫁时,我可还能来看看?唉!怕是不能送你出嫁了……”他这么说着,鼻头一酸,泪水自然而然落下来。 他的情绪来的突然,让我一时无措,心口像被大锤砸了一下,闷闷地说不出话,只是怔怔望着他。他用手甩掉颊边泪水,qiáng笑道:“让你笑话啦!” “哥哥!”我猛地扑入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心里头一次,对这个小哥哥有了真切的疼惜和不舍,他性子虽差劲儿,可于我而言,却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啊。 那木罕愣了半晌,也紧紧抱住我,嘴上责怪道:“你哭什么!这样子让父汗看到,又该骂我了!”说是这么说,可话语里分明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幸福。 “骂你也是活该!”我把眼泪尽数蹭到他衣领上,又哭又笑道。 他一时气急,想拉开我教训我一顿,终是不舍,胳膊又紧紧箍在我身上,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懒懒道:“也罢!今天我也就让着你一回罢!” 在他怀里呆了一小会儿,我才推开他,擦擦眼泪。他见我今日是少有的亲密,一时还愣愣的,醒不过闷来。不一会儿,又叫身旁侍从去拿玫瑰膏子给我擦脸,以免被风chuī得皲裂。 我正想着回去,那木罕却有意拉着我出城跑马,正念叨着,却见一人握着马鞭悠闲地走过来,他身后还有仆从牵着黑色骏马。待走近了,打量了我俩几眼,笑道:“你们哭哭啼啼,又是做什么!?” 这话说的真不中听!我一看,不是八剌又是谁?心里有气,我也懒得理他。那木罕倒是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回道:“察苏舍不得我,哭了又怎样?你可有这样的好妹妹?”他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人说话,不动声色,眼神却凛凛的,比平日嚣张的时候更有威势。 真给我长脸!也不枉我叫他一声“哥哥“! 他这么一说,八剌反而无趣,笑了笑,又望着我:“你是担心那木罕罢!怕什么!有我与他同路,自会护王子周全。在和林多年,我也不是白混日子的!” 听了这话,我的气才消了消,顺势道:“既如此,你可要说到做到!” “还信不过我吗?”八剌扬眉一笑,转而翻身上马,“看你们在城里也是徒自伤怀,不如一起出城跑跑马!” 那木罕本就有意,痛快答应了,叫小火者一路跑着去牵马。不一会儿,一灰一白两匹马溜溜跑过来,左右还跟着几个怯薛歹给王子做扈从。 我翻身骑上去,拍拍格日勒,小马就迈开步子“哒哒”地小跑出城了。 …… 冬天的寒冷可不是徒有虚名,城外比城内更冷,风势也更大些。空广浩dàng的旷野,冷风毫无阻拦地袭nüè过来,脆生生抽打在脸上。草原上茫茫一片,却是沉积的白雪。长天灰白,四野苍茫,远山孤零零的,偶尔有飞鹰掠过,更显寥落苍凉。 我心里更是沉闷,把身上的皮裘紧了紧,用毛绒领子遮住脸,压了压帽子,才觉得暖和了些。 那木罕一到草原上,就把我给忘在一边,又看到远处几只huáng羊溜过,更是兴奋,让身边扈从先去围住猎物,而后又纵马跟了上去。 我小声骂了那木罕几句,一扬鞭也想追上去,八剌催马赶了上来,笑道:“你能追得上吗?” “策!”我喊了一声,马鞭甩了出去,格日勒心领神会,扬蹄跑得更快。我倒不急着追那木罕了,只是放任格日勒在雪原上驰骋。冷风扑面,寒意bī人,却涤dàng心怀,我更是毫无顾忌地放马飞奔。 “你且小心!”八剌在我身后大声喊着,也紧紧跟了上来。 在风里跑了好一阵儿,寒风已透过帽子,chuī得头皮发麻,茫茫白雪反she着阳光,一时让我头晕眼花,不由得放慢速度,格日勒慢慢停了下来,我在马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八剌也跳下马,几步走到身边,扶住我,关切地问道:“是被chuī晕了?现在可好些?” “没事,又不是没在冬天骑过马?哪有那么娇气,不过是骑得猛急了些。”我笑道。 “你的骑术,可比我初次见你时,长进许多啦!刚才胆子也是够大的,雪地上还骑得那么快!” “难得被你夸赞一次。”我转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盯着我的脸,有些愣怔,喉头一滞,说不出话来,生生别过脸去。好一会儿,才转过来。 我只当他是被风呛到,也没在意,只问:“还好罢?” “无妨。”他摆摆手,神色已恢复如常。 “你张罗着出城,却不和那木罕一起去追huáng羊?” “不了,让他尽兴玩吧。我想跟你说说话。”他牵着马,缓步走在我身边,积雪咯吱作响,声音在雪原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很少这么认认真真说话,细细一听竟有股温暖的味道,竟不像他一贯làng/dàng的作风。我心里熨帖,嘴上却刻薄:“别说得这么正经,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你这一去还不回来了?” 他听了这话,却立刻绷紧了脸,有些不快:“我回不回来又如何!我看你也不在乎!” 他明显不高兴,我也自知刚才的话说的不妥,只是纳闷他什么时候变得敏感了。到底是心虚,不由得说些好话:“我那是无心之言,别往心里去。你回不回来,我自是在乎的。到了察合台汗国,人单力薄,你可要小心了,纵使我父汗给了圣旨,也要谨慎行事!” 八剌这才颜色稍霁,眉目舒缓,听了我的话,笑了笑:“我又不是孩子!这些还用你嘱咐?” “我是你姑姑,别的帮不到,这些事还要叮嘱好的!”我背着手,做出一派老成气度,斜睨着他,得意洋洋地说道。 哪料他又皱眉,笑意一扫而光,脸色沉沉:“我们就不能不论姑侄?” 一个一个都是别扭性子,他怎么也成了这样?我有些无奈,懒得计较,只道:“好!好!都依你,怎样?” 八剌“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牵着缰绳,沉默地走在雪地中。他右手攥得紧紧的,像在极力忍着什么,脚步也颇用力,雪地上的咯吱声尤为刺耳。 气氛变得无比沉闷,我心中诧异,却不明所以,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寻思着开口:“你陪着那木罕西去,一路上得多费心了。他性子急躁,又争qiáng好胜,免不了得罪人。你从旁劝着点儿,若有冲突,也帮他斡旋斡旋。海都、别儿哥各怀异心,你们相互扶持,也算有了指靠。再不济,还有汗廷在后边呢……” 八剌一直静静听着,也不插言,待我说完,才道:“你也够操心的!到底是那木罕的好妹子。我会尽力护持他,你且放心好了!” 得到他的保证,我才放缓心情,一时觉得自己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轻轻舒了口气,正要往前走,却见前面横过一道身影。 他的手攀上我的脸颊,手指划过我脸部轮廓,微微俯身,话语沉沉: “只不知到你出嫁的时候,有谁为你操心呢?”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竟扼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拽入怀里。我大惊失色,哪料他会来这么一出,用力挣扎,怒吼道:“八剌!你做什么!“ 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漫不经心地一笑,任由我徒劳地挣扎,双臂却在我腰间越箍越紧。而后慢慢低下头来,鼻尖从我颈边划过,细细地吸嗅,待抬起头,眼里透着醺醺的迷醉之色。 “你若不是孛儿只斤氏的女儿,管你是谁,我都要把你抢了来!”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在我耳边沉沉开口。我听了这话,脑子轰的一声,浑身冰凉——他竟是存了这个心思! 心里慢慢冷静下来,我不再挣扎,只是冷笑道:“你还想不想回去做汗王?察合台的后裔,可不是只有你八剌一人!若想留下,我父汗也不差你这口饭的!” “嘿!”他转过脸,直视着我的眼睛,在我脸上chuī了口气,笑道:“我还就喜欢你这慧黠的性子!”言罢,缓了片刻,才松开我腰间的手。 “呸!”我立即从他怀里挣出来,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觊觎姑母,罔顾人伦!我算是白认识你了!” 八剌愣了片刻,旋即笑开:“哈哈!是!是!小姑姑,我的小姑姑!哈哈!哈哈!” 他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愠色,竟是唾面自gān,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气不过,一鞭子抽过去,看他这幅样子,胳膊上的力气瞬时去了大半,落在他身上皮肉不痒的,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胆量,敢对我如此轻薄?我一时心下生疑。 “你既有心,何不敢向我父汗说去!?留下来做个太平驸马,何如!?孛儿只斤氏通婚,可真是前无古人呢!”定了定神,我捏紧马鞭,盯着他,冷笑道。 八剌听了却毫无慌乱,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脸上蔑意十足: “出身木华黎家的奴婢,竟敢攀附huáng金家族的公主,也是闻所未闻呢!” “你胡说什么!?”我怒道,声音却已虚了半分。刚才那句话,如猝不及防的冷箭,一下子扎在我心上。我最担心的事,恐怕要发生了。 他颇有耐心,微笑道:“去年冬日你生辰那天,你和安童在闪电河边做了什么?还要我帮你描绘一遍么?” 我的心瞬时如坠冰窟,慌得一时说不出话,那天的事我自是记得清清楚楚,可那时周围分明无人。 沉默了半晌,我才缓缓开口:“你敢跟踪我!” “那哪是跟踪?我是关心你!公主一个人出去,遇上歹人野láng怎么办?哪知道却是我多事,嘿嘿!我只想他不过是一个奴婢,竟然胆子不小,却只能偷偷摸摸,你贵为公主,委屈不委屈?” “安童不是奴婢!”我大声喊道。他这话说的刺耳,我心中悲愤,眼泪差点掉下来。 “哼!”八剌不以为然,“除了孛儿只斤氏,谁人不是奴婢?若论木华黎家,还是地地道道的世袭奴婢!他却不安守本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竟鬼迷心窍心生妄想!” 我一时心寒无比,冷眼觑着他,吸了口气,笑了几声,开口:“你知道这么多,何不告诉大汗?现在跟我说,又是想怎样?” 被bī到绝处,我反倒不怕了,他既抖出这件事,无非是要讲条件,且问问他到底想如何。 八剌笑了笑,道:“别说的这么生分!我也不想你不好过。很简单,今天的事,别跟第三个人提起,让它烂在肚子里。” “我若告诉大汗……” “那么大汗问我话时,我只得把公主的事坦白说了……”八剌无所谓地摊摊手,“大汗倒不能把公主怎样,只是安童好好的前程……呵呵!呵呵!” “你威胁我?” “我也不愿bào露公主的秘密。” …… 我一脚踢开脚下积雪,一腔怒气填胸,无处开解,却也气恨自己的大意,怎么就被他抓住了把柄!可转念一想,那天我哪知道会发生那事。罢!罢! 转眼瞥见八剌,他仍是一脸笑意。我心中厌恶无比,一鞭子狠抽过去,却被他轻松抓住,他笑道:“别这么bào躁,你看,那木罕要过来了,让他瞧见多不好!” “你等好吧!”我狠狠啐了他一口,把马鞭摔在地上,翻身骑上格日勒。 “聪明的女孩是从不会因小失大的!”他也飞身上马,追上我,把我的鞭子掷了过来。 我接也不接,一眼都不想多看他,策马绝尘而去。 第71章 斥责 那木罕带着侍从一路回来,我也未就此停下,只是打马一路狂奔。八剌却放慢速度,有意等着那木罕。他们俩一路说说笑笑,我听在耳中,愈加愤恨。那木罕是个粗线条,八剌几句话就能把刚才的事圆过去。而我只能任他胡诌,不能解释什么。想想他那时的狂làng模样,我就心中作呕,使劲摇摇头,再不愿想这个事。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那木罕催着马追了上来,一边挥舞着马鞭,一边笑道:“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也不等等我,哥哥打了好几只huáng羊!可有好吃的了!” 我回头一瞥,果见他的侍从拖着几只血淋淋的东西跟在后面,心里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嘴上敷衍道:“哥哥好箭法。” “……”那木罕这才觉察出不对劲儿,上心地多问了一句: “察苏,你怎么啦?” 他问的时候,八剌也悠悠地追了上来,听了那木罕的话,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看着他嘴边浮浮浅浅的笑意,我越发气闷:那抹笑,像是在暗示,又像在威胁。 “敢做不敢当,你还算个爷们?”心里忿忿骂着,嘴上却只得服软:“八剌没跟你说吗?” 那木罕见我态度冷淡,有些诧异,也只能讪讪答道:“赛马输给八剌,有什么丢人?他比你大十多岁呢!” “王子休再提了,我赢了也只是侥幸罢了!”我还没开口,那厮倒是会顺水推舟。原来编了这么个蹩脚的谎话! “呵呵!是大十多岁呢!可‘侄儿’胜过‘姑姑’,也着实不易!八剌王子何必自谦?” 我言有所指,八剌自然明白,却依旧神色自如。那副“坦dàng”模样,当然是做给我看的。 心中气闷,却无从纾解,攥紧的拳终究又松开。也只得宽慰自己:罢了罢了,这么较劲又有何用? “你啊你!”那木罕却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明明输了,还把辈分挂在口头!羞不羞!”他也不多计较,一扬鞭,甩开我们,一马当先跑掉了。 “多谢公主。”看他跑远了,八剌彬彬有礼地向我微笑点头。 看着他这副做作模样,我冷冷一笑:“岂敢承受?”而后甩下他,往城门直奔而去。 …… 晚饭时候,那木罕的几只huáng羊派上了用场。烤羊排,手把肉,羊骨头汤一应俱全,碗盏中冒着腾腾热气,整个殿内弥漫着浓烈纯正的腥膻味道。 八剌被忽必烈留饭了,目的无非是要他回去之后好好效忠,图报圣恩,再就是路上照拂那木罕等等。那厮笑着一一应承了,又与忽必烈、真金、那木罕等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我只在一旁静静吃肉,也不劝酒,也不插言。身边是小妹妹完泽、囊家真。她俩也就十岁出头,正是骄横跋扈的年纪,居然为抢一块好羊排较上劲儿了,为公平起见,决定掰腕子定输赢,赢了的有肉吃。两个小丫头鼓着腮帮子,脸憋得通红,小手握在一起,死死抵住对方,互相倾轧着。囊家真力气小一些,输给了小姐姐,气的嘴里呜噜呜噜地抱怨上了,把碗一撂,还要再战。我只得安抚这两个熊娃,把刚刚剔下来的羊肉放在囊家真碗里,哄她道:“看你脸蛋鼓的!别生气,吃肉吧。” 她听我这么一说,觉得自己颇有面子,端起碗得意洋洋地向完泽显摆,然后捡了一块肉丢在嘴里夸张地大嚼起来。完泽不高兴了,瞪着眼睛不满地向我抱怨。我只得掐掐她脸蛋:“赢了还不知足,先吃你的羊排吧!”安抚了几下,这熊娃才乖实了,向囊家真吐吐舌头,全然不顾脸上还沾着我手上的油腥。 那边又要发作,我一时头大,只得把她俩拉开,坐在二人中间,给两孩子剥骨头肉吃。她俩居然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我的服务,也不再争执,只是埋头大快朵颐。我无奈地笑笑,耐心地剥着肉,心里也慢慢平静下来。 白天八剌的行径确实激怒了我,却也让我后怕。自己的秘密被人握在手里,还浑然不觉。好在他有这份私心,虽然被他轻薄了一番,却也不是实质性的侵犯,若是争一时之气向忽必烈揭发,bī得他说出安童一事,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就算我矢口否认,以后忽必烈也会对安童有所警惕。我们俩的事也就别指望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权且忍一忍吧。 至于他回国后,能否效忠忽必烈,我也懒得去想。他都有胆子觊觎大汗的嫡女,恐怕就不能指望他在千里之外,还对汗廷一心一意了。想到这里,内心有点惭愧,我咬咬牙,还是决定自私一把。 待我收回心思,才看到完泽和囊家真支着下巴,张着嘴巴,愣愣地看我出神。我故作严肃地咳了一下,一人嘴里塞上一块手把肉,斥道:“多吃肉!少发呆!” 两人忿忿地看了我一眼,而后低头毫不含糊地大嚼起来。 ------------------------- 至元二年二月,忽必烈命司天监择了吉日,又由帝师八思巴做了法事,才送那木罕、八剌等人离开上都,远赴西域。 那木罕一走,我心里立刻空落落的,平日里他在时还不觉得,而今身边明显少了几分喧闹,少了几分活泼的气息,想念之余,我只能默默祝福他到了漠北一切顺利。 诸事安定下来,我又开始跟着王恂读书上课。那木罕不在,安童不在,真金由王恂另行教学,chūn坊的学生,除了我,就剩忙哥剌、不忽木、完泽、土木哈儿等人,课堂明显乏味起来。 天气渐暖,大地回chūn,我的心思也变得浮躁。读着经史,却心游物外;临着碑帖,却笔划颓散。王恂看在眼里,也只是悄悄提点我,并不说破。我好不心虚,只好端正心思,专注学业。 到了六月,青草已没过膝盖,想想安童,已经五个月未见,我有些不淡定了。晚上睡觉时默念着他的名字,想想他的容貌神态,也不知再见面时他会不会变了模样。有时又气恨自己如此心浮气躁,竟被一个小少年弄得烦乱不堪。阿兰和图雅看在眼里,只是笑着揶揄:“公主开窍了,也开始想念小伙子啦!”我也不否认,她们再追问,我就闭口不言。 我的躁动逃不过忽必烈的眼睛,一日晚饭后,又被他留在殿内问话。他笑着捋捋我的小辫子:“女儿长大了,也开始思量着嫁人的事儿了!” “儿臣才十六岁,父汗就急着把我撵出去?”我扬起脸庞,攥着小拳头委屈地抱怨道。 他见我情绪低落,也不继续逗我,只是揉着我的头,把我拉到怀里,问道:“王赞善说你上课时心思不定,想什么呢?” “姐姐们都嫁人了,那木罕走了,安童又不在,怪没趣的……难道父汗最近清闲,都有心思问儿女这些微末小事了?” 忽必烈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叹口气道:“哪里是清闲只是朝堂下,不愿提及罢了!你不知,旭烈兀、别儿哥前不久相继离世,西域、大食那边,也不定有什么变故,唉!” 他苦笑一声,颇为愁闷。我听了身体陡然一震,从他怀里滑下来,直起身问道:“那可有新汗继位?父汗可曾下了旨命?” “旭烈兀的确是我的好弟弟,阿八哈也是朕的好侄子。他嗣位后,只是权摄国政,仍等着我下达正式的授命。只是那个忙哥帖木儿,呵呵,跟别儿哥一样,并不把朕放在眼里呀!” 听了这话,我心里忽地一沉,忽必烈的糟心事又来了:先前察合台汗王阿鲁忽去世,汗妃兀鲁忽乃擅立儿子木八剌沙继位,忽必烈大为光火,才派八剌回去搅局;如今伊利汗国、钦察汗国(1)又是汗位更迭,阿八哈是拖雷系宗王,对朝廷还算忠心,可那个忙哥帖木儿明显要脱离汗廷的控制。如此,西域那里,至少有钦察汗国、窝阔台汗国两国有自立倾向,忽必烈对中亚的控制,越来越弱了! “伊利汗国(2)那里,父汗下达任命诏书即可;至于钦察汗国,父汗可遣使质问忙哥帖木儿,何不征求大汗诏命?且看他如何答复。” “阿鲁忽一死,海都趁势侵入河中地区,要说不花剌、撒麻尔gān等地虽没有察合台系属民,却是察合台汗国的控制范围,八剌若能继位,必不容海都插足……只是中亚一乱,朝廷和伊利汗国音讯难通,也罢,且试试罢。至于忙哥帖木儿,这毛小子,且让他张狂一阵儿,河中也是他们术赤系份地,朕倒要看看他们如何动作……漠北那里,那木罕驻守,朕心里有底;高昌畏兀儿部,他们的忠心朕看得出来!别十八里一带还无须担心。朕如今,要把眼光放向南边了……” 南边?我心一沉,可是南宋?我也清楚,忽必烈继位以来,对南宋虽未大规模用武,却是小战不断。前番又有宋国降将刘整献计,建议朝廷从襄阳下手,训练水军。可那时朝廷的注意力大多在阿里不哥那里,对宋国未多用心。攻宋之战,如今怕是要提上议程了。 我知道无法阻止这场战争,可还是心有不甘,忍不住试探:“漠北驻军要花费军需,中都那里新城也将营建,再对宋用兵,不知国库可吃得消?南边,不如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忽必烈冷笑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森冷,盯着我片刻,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我的解释。 我心下也有些慌乱,胸口那里咚咚作响,一时不敢直视他,也不知如何回话。 “窝阔台汗时期就与蛮子jiāo过手,蒙哥汗止步钓鱼城,如今算算,已有三十年!你还要朕徐徐图之!?察苏,你怎么想的!?读汉人的书昏了头吗!?” 我浑身一颤,倒吸了一口冷气,忽必烈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自从他命我议事以来,无论说的有理无理,从未加以苛责。如今这样,却是头一次。 稳了稳心神,我起身向他告罪,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朝廷兵机重事,儿臣有所不知,还请父汗息怒。只是大事并举,儿臣唯恐国库用度吃紧,并无他意。” “这个不用你担心!”忽必烈眉头紧皱,怒气消了点儿,可还是没什么好声气,“中书省那里,有阿合马置办官营铁冶,又查禁太原等地私盐,朝廷岁入也颇能看了。蛮子国是膏腴之地,攻下了它可是万世之功,到时还用忧心用度不足?” 他仅仅是把宋国当钱袋子?我心中不快,也只得道:“儿臣愚钝,还需父汗多多教导!只是儿臣明白,当年蒙哥汗攻打川蜀,铁血屠城,致使宋国兵民奋起抵抗,蒙军也大受折损,劳力伤财。父汗用兵宋国,宜少行杀戮之事,尽力保全土地百姓罢。若有活路,宋人的抵抗也会轻些。” “你也来跟朕讲那些王者之道的吗?”忽必烈脸色又沉了下来,冷笑道。 我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横下一条心,沉住气道:“父汗历来所行,不就是王者之道?父汗信奉佛教,难道不应以身践行吗?开疆拓土,若不能保有其民,岂不是毁了生财的根本?没有牧人,青草也能养育羊群;没有农人,却只会田野荒芜颗粒无收。白白获得土地,又有何用?父汗不会不明白。” 我说完话,低着头,轻轻喘息着,手按在胸口,那里还有些慌乱。 我知道忽必烈在盯着我看,却不敢抬头。他的目光落下来,仿佛一柄重剑悬在头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沉默良久,才捉过我的肩膀,拉到身边,语气缓了缓:“敢跟朕据理力争,你胆子也不小!” 听了这话,我稍稍放松,语气也软了些:“这些话父汗或许不爱听。可若不说实话,岂不是辜负了父汗栽培我的苦心?儿臣宁愿违忤父汗,哪怕父汗降罪呢,也不愿说违心话!“撇撇嘴,用可怜的小眼神看看他,还带着几分埋怨。 他“哼”了一声,揽过我,虎着脸道:“你是算准我舍不得罚你罢?” “父汗若舍得,儿臣也无怨言。”我开始蹬鼻子上脸。 “又耍滑!你听着!从今天起,别再跟着王恂读四书了。朕给你另找先生,你给我好好用心!” “父汗?”我惊声开口。 第72章 转变 我悬着一颗心,回到了自己的寝殿。阿兰候在殿门口等我,见我过来,忙趋步上前,把我扶进去。我也顾不得换去外套,看到内室毡榻,就歪了上去,全身紧绷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 阿兰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在chuáng头小案上,瞥见烛火下我的脸,不由得叫出声来:“我的小主子,脸怎么这么白?可是又不舒服?”一边说着,一边近身探视。 我摆摆手,挪挪身子,往上靠了靠,阿兰往我后背垫了一个靠垫,我觉得舒服了,才开口:“身子没问题。今晚说话不慎,惹得父汗不快,心里还慌乱呢。”我也不向她隐瞒,只觉说出来,还能放松些。 阿兰闻言,也有些紧张,低头想了想,才笑着安慰道:“大汗镇日里操劳,心情不好也是常事,公主怕是触了霉头……话说回来,这些公主王子里面,就属真金王子和公主最为谨慎,剩下的儿女,哪个没被大汗训斥过?过一阵儿,大汗的气也就消了。公主别太往心里去。” “你说的是。”她的话虽不解决问题,听着却舒坦。被她劝慰了几句,我心里畅快不少,吩咐阿兰服侍我洗漱后,早早睡下了。 …… 躺在毡榻上,我却翻来覆去地烙饼,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老老实实地躺下,头脑里开始回放晚上和忽必烈的对话。被忽必烈训斥,绝不是阿兰说的那么简单。我平日里也自以为颇得父母眷爱,今晚能把忽必烈惹毛,想必是触及到他的原则问题了。 我猛地坐起身,一拍大腿,醒悟过来:自从四年前李璮叛乱,王文统伏诛,忽必烈对汉人就心怀疑忌。那些藩邸儒臣,虽仍在朝中任职,却被忽必烈渐渐疏远,他对推行汉法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积极。而今,我竟还跟他讲儒家那些仁义道德,还gān涉他对宋用兵,他自然不痛快。 近几年来,跟着王恂读书,对于儒家经典,也多少有些了解。可总体说来,这些仁义之说是好的,却不解决实际问题。那些得到忽必烈信赖的儒臣,如姚枢,是能出谋划策的,并不是因为对儒学多么jīng通;窦默呢,忽必烈更喜爱他的耿介直言,然而,他的医术比他的学问更为大汗看重;再说王锷,忽必烈是爱惜他的文采,能写些像模像样的诏书辞令……这都是实用技能。我这爹爹用汉臣、尊儒学不假,但多是装点门面,真正入了他的眼的东西,绝非口头上说说的伦理教条。我真糊涂,一直以来竟没往深层去想了。 当初学汉语,学经史,只是想在众子女中脱颖而出,得到父母的重视。可我岂能一直沿着这路走下去?要做个女学究吗?若论儒学修养,我远远不如真金、安童呢!忽必烈身边又不乏饱学的儒臣。我是没有找准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啊。 可仔细想想,自己又有什么比较优势呢?不是理科出身,指望我用科技引领时代不大可能;大学本科四年,泛泛地修习了经济学,却也只是管中窥豹。西方经济学理论,岂能直接套用?马克思的《资本论》?如今又不是资本主义社会;古代经济史,只是了解个皮毛……不过呢,宏观经济学里,总有些各个历史阶段通用的东西,还是可以借鉴的。中国古代的理财大师,向他们学习,现在却也不晚。历代的食货志,也是要学一学的! 这么想着,心里渐渐踏实起来,今晚的训斥实在是对我的警醒。必须掌握别人不懂的东西,才能变得无可替代。否则,忽必烈何必让我参政?拿我去联姻,反而更有现实利益。我想留在他身边,甚至为自己的未来做主,培养核心垄断能力是关键! 想了半晌,安童的脸又晃入我的脑海,脑补着那亲切的面孔,心里暖烘烘的,我往被子里窝了窝,渐渐困倦了…… ----------------------- 说是要给我换个老师,忽必烈也不含糊,不日就指命一个怯里马赤教我西域的历史沿革,政治经济、宗教习俗、语言文字等等。当然还只是入门级的通识教育,却也意味着我专业方向的转变。至于古代经济史和食货志,是我给自己加的选修课,先暗暗看着,不懂得的就去问汉人先生,他们只是好奇我竟关心财货钱谷之事,但也不敢怠慢,都耐心答疑。 我的这个新老师,是个大胡子欧洲人,名叫爱薛,也是深得忽必烈宠信的怯薛侍卫,对大汗的忠心也没得说。如今得了这么一份兼职,gān劲儿正足,见我能潜心学习,进益又快,不免在忽必烈面前夸赞我。我这爹爹颇为满意,念及我没有伴读,就叫了别速真陪我一道上课,反正小外甥女在家也是闲着。 …… 已经六月末,盛夏来临,草原上也渐渐热闹起来。南北小国,如高丽、安南,先后遣使贺圣诞,贡方物。各地诸王也纷纷赶至上都,开始一年一度的会盟,就算没有军国大事,联络感情也是必须的。而这时,我身边的少男少女也多了起来。 我和别速真在草原上骑着马,一路追着小兔子纵情奔驰。我们只想逗着这些小萌物玩一玩,一时不忍放箭。草丛里窸窸窣窣的,灰绒绒的兔子时显时没,别速真索性跳下马,拎着裙子放轻脚步摸索过去,我也紧随其后。哪知“噗”的一声,一支羽箭倏地没入草丛,别速真上前了两步,扒开草叶,拎出了小兔子的尸体。 “你们倒是有兴致!”慡利的声音传入耳际,我和别速真齐齐转身,却见脱脱真因“蹭”地从马上跳下来,她身后的普颜忽都,倒是慢条斯理地下马,文文静静地立在一边。 两个小姑娘向我行礼问好,我笑着回了,别速真却拎着小兔子走过来,搡了一把脱脱真因,埋怨道:“你啊你!偏偏败我兴致,我还想着多追一会儿呢!” “喂!我可是给你捎个好消息。你倒怨上我了!”脱脱真因抱起胳膊,把嘴一撇,不满道。 别速真把小兔子搭在马上,转身又笑道:“你这个爱促狭的!不来俏皮人就够了,还能承望你捎带好消息!” 话音刚落,她就一把扒住脱脱真因肩膀:“有什么好消息,快说来听听!” 脱脱真因用指头在她额上一戳,又笑望我:“听硕德说,伯颜大人回来了,你那宝贝哥哥,也应一道回来了罢!你快去打听打听,别让这一位心急。”她揶揄一笑,身边普颜忽都慌得埋下头。 我听了心下一阵悸动,不由得问了一句:“这话说的不明白。同是怯薛官,安童若回来,硕德怎会不清楚?”别速真也是疑惑,摇着脱脱真因胳膊急道:“快说清楚,少卖关子!” 那位却只是无奈的摊摊手:“硕德就是这么说的,我哪里晓得怎么回事?你何不求公主帮忙问问,免得普颜忽都急上火!” “脱脱真因!”老实人受不了了,小声地埋怨了一句。 别速真神色变了变,而后拉过普颜忽都,护在一边,对脱脱真因笑道:“你就别打趣人家了!”又转望我,“公主就帮好妹妹一把,去问问伯颜怎样?” “好!咱们一道去问问!“我笑着应下了,表面上淡定,其实也心急。这个小表哥,着实让人牵肠挂肚。 一边往回走着,一边拉住脱脱真因的手,我问道:“你这个鬼jīng灵!消息比我还灵通!我倒忘了审你,你和硕德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脱脱真因是个粗豪性子,也不遮掩,大剌剌说着:“订了亲,就等着嫁过去了呗!我这个人不爱磨叽,彼此中意了就好,剩下全听父母安排。” 想到她和硕德这个活宝凑成一对儿,我也觉得有趣,和别速真一起起哄:“喝喜酒时定是要去的,一定把新郎灌醉!” 脱脱真因也不害羞:“你们那点酒量,别提了!还是快找个帮手,我看才成!别只问我,公主、别速真,你们可怎么打算的?有中意的别瞒着我!” 别速真听了,脸色一暗,闷声不语。我厚着脸皮打了个哈哈:“我还小呢,急什么?” 脱脱真因却摆了一张严肃脸,突然凑到我耳边:“这次大朝会,听说曲律的斤还要来呢!” “我早知道,”我笑道,心想才不上你的套,“不仅他来,弘吉剌部、汪古部各部年轻那颜,各国王子都要来呢!” “公主少装糊涂!人家对你的心思热的像一团火,他虽腼腆,眼神可不是骗人的。公主这么说,岂不是寒了人家的心?”脱脱真因不依不饶。 “那也得我愿意呀,”我懒洋洋笑道,“他没拿出真本事给我看看,谁知他是不是真正的英雄?” 脱脱真因几次套话无果,颇为郁闷,别速真笑着劝她:“你就别问啦!公主的心思守得牢牢地,我也问不出什么。也许真是没有心仪的。再说,公主岂是随随便便许人的?” “那你呢?”别速真替我一出头,脱脱真因的火力瞬间转移。 “我……我也没有。”别速真眼神躲闪,小声应了一句。 我见她又不开心,普颜忽都也被冷落多时,便插言道:“脱脱真因,你歇歇罢!咱们先问正经事。你今儿是为着谁来的?别忘了。” “公主你也学坏了。”普颜忽都又不好意思了,脸蛋一红,梨涡浅浅,圆乎乎的小脸也很讨人喜爱。 “小丫头!我帮你呢!”我又回了一嘴。 正互相闹着,却闻对面传来一句响亮的问候:“公主!脱脱真因!” 冲冲的语调,我循声一望,正是硕德。 第73章 征询 硕德兴冲冲地跑过来,向我行礼后,眼神就钉在了脱脱真因身上,一刻也绕不开,炽热得像火焰在燃烧。饶是脱脱真因再粗慡,也抹不开脸了,啐了一口:“看看看!看什么看!再看,以后有你好看的!” “呦呦呦!脱脱真因现在就开始欺负人了,”我笑道,又拍拍小伙子肩膀,“硕德,以后你可怎么办呢?” 硕德傻呵呵笑了几句,心上人在眼前,全无平日里的机灵劲儿了。 “我问你,伯颜回来了,那安童呢?他们可是一道去的。”我这话一出口,普颜忽都瞬时抬起眼眸,不安又兴奋地期待着。 “我没见到安童,许是没有回来罢。公主不如问问伯颜大人。”硕德心不在焉的回道,眼神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咱们走罢!别在这里碍眼啦!”别速真拉过我们。 “喂!等等我!”看着我们笑着跑开,脱脱真因急着追上来,却被硕德从身后拉住。小姑娘扭身对情郎又踢又打的,硕德也不生气,实在挨不过了,就把她一把圈在怀里,热烈地吻上她的脸。脱脱真因先是挣扎了几番,而后也情不自禁揽住情郎的脖子,两人忘情地拥吻起来。 普颜忽都和别速真都看呆了,神情痴痴的,带着几分向往。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亲热,我也心生羡慕,小心脏砰砰跳的剧烈。不一会儿,这一对儿就被一群小伙子团团围住,众人热烈地拍着手,吆喝着叫好。 草原上更加热闹起来。我替他们高兴,甚至有些嫉妒,心情起起落落,终不是滋味,又望了一眼人群,就悄悄走开。别速真和普颜忽都还在痴痴望着,没有注意到我的离去。 问了问大帐周围来往服侍的怯薛歹,得知伯颜正和忽必烈在一起,正好可以找过去。我在人群里穿梭着,众人见我纷纷避让行礼,我笑着摆摆手让他们免礼,就急匆匆走开。 不一会儿,别速真大声喊住我,一路小跑过来。她喘息了一会儿,待抬起眼帘,我看那双眼睛里含着几分泪光,不免吃惊,摸摸她的脸:“怎么了?” 她躲闪着擦掉眼泪,挤出笑意,涩声道:“没……没事。我就是替他们高兴……” 怔了片刻,我才恍然明白她的心思,心里一酸,忍不住抱住她,拍着她后背安慰道:“傻丫头,那你哭什么啊!以后你有更好的,到时候就是我羡慕你,替你高兴了!” 听了我这话,别速真“嗤”地一笑,轻轻打我一下,从我怀里挣出来:“走罢。” …… 我们举目四望,失剌斡尔朵大帐的空地前方,一群怯薛侍从簇拥着忽必烈。我那爹爹正坐在马上,和一个汉臣说着话,伯颜也骑着马,候在一边。马匹缓缓前行,怯薛歹们跟在大汗身后。看那阵仗不甚整齐,想必也不是在商量要事。 我拉着别速真小跑了几步,拨开人流走过去,绕过几座毡包,却见真金笑吟吟地迎面走来,看到我们,高兴地招呼了一声:“察苏,别速真。” “哥哥!” “真金哥哥!” 见到真金,别速真又不自觉地低下眼睑,真金却觉不出什么异样,依旧谈笑风生,望望别速真:“想你哥哥了罢?” “嗯。“别速真乖觉的、缓缓的点点头,睫毛微微颤动,那温驯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碎,真金见了,脸色又柔和了几分:“去那边问我父汗罢,”而后又神秘一笑,“一会儿可能会听到好消息呢!” 别速真眼睛亮了亮,好奇地琢磨起来,抿嘴笑道:“是么?能有什么好消息?是大汗给我哥哥指婚?”听了这话,我的心忽地一紧,又想想忽必烈之前说过的话,觉得别速真的推测不太可能。 别速真又抬头看看真金:“怎么不见阔阔真嫂子?” 听她这么一问,真金嘴角都忍不住翘了起来:“你们可要恭喜我了!阔阔真今日早上吃饭呕了出来,我本以为她不舒服,传太医去瞧,哪知是她要给甘麻剌、答剌麻八剌添一个小弟弟了!哦,不,这回我倒希望是个女儿……” 我听了一愣,吃惊之余,连忙道喜:“哥哥怎么这么有福气?”别速真沉默了好一会儿,待我悄悄推她,才木然回道:“恭喜真金哥哥,大汗也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别速真顾不得掩饰,原本高兴的神情一扫而光,连真金都觉察出不对劲,忍不住问道:“别速真?” “我没事。”别速真咬住嘴唇,极轻极轻地摇摇头。真金也不多追问,只是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你们去罢!有了好消息别忘告诉我!” 真金走后,别速真就沉默着不说话了,脚步也慢下来。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阔阔真又有孕,我替她高兴。嫁给真金也就三四年,她就怀了三胎,可见二人生活恩爱。只是可惜了别速真……这小姑娘还是打不开心结呀。 我不想再纠结此事,拉起别速真的手:“咱们快点!大汗他们要走远了。” …… 我俩从怯薛队伍后面穿过去,早有侍从让给我们两匹马,我叫怯薛歹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就见伯颜骑着马回头寻我们来了,而后下马向我们见礼。 寒暄过后,他又翻身上了马背,与我们一路行着。别速真早已等不及,绕到伯颜身边,急切问道:“我哥哥没和你一起回来?”待话说出口,才觉得有些唐突,脸红了红,“请伯颜大人见恕。” 伯颜怎么会计较这些微末小事,慡朗地一笑,英武的面庞神采奕奕,他坐在马背上,身子挺拔得一柄利剑,十足的男子气魄,脸上却带着礼貌性的笑容,浓眉大眼更显出磊落的风采。 “小娘子(1)客气了。安童那颜回到上都,未做停留,就被大汗吩咐带着本部怯薛北上巡边,最快也得一个月才回来。” 我原本满怀期待,听了这话,小脸立刻垮了下来,惆怅地说不出话来。别速真也瘪了嘴,一脸失望神色。伯颜看在眼里,善意地笑了笑,安慰道:“大汗是器重安童那颜,才委以重任,小娘子应该高兴才是。” 别速真依旧嘟着嘴,低头埋怨着:“他既路过上都,也不回家看看,竟是脚不沾地地走了,枉我想他念他,可气!可气!” “着实可气!”我也忿忿地附和道。 伯颜看着我们俩,笑着摇摇头,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哥哥有古人之志,将来必是有造化的!” 别速真对这个说法很满意,抿嘴一笑,沉默一小会儿,才问:“我哥哥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他只是惦念家中母弟和妹妹。我看他年纪不大,却是个极细致稳重的人。” “哼。那还不赶紧回来!”别速真小声抱怨了几句,撒气般地甩着自己的马鞭,不小心就拂到伯颜腿上,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 这个毛丫头!我无奈地笑了笑。别速真那边反应过来,吓了一跳,连连向伯颜说抱歉。伯颜摆摆手,慡朗地笑出声来,眉毛上扬,整张脸英气勃发。虽然年近三十,却别有一番稳重成熟的气度,带着时间磨砺过的痕迹。 别速真刚抬起眼眸,恰好对上伯颜眼里落下的笑意,不由得愣住了,慢慢的,脸颊染上了红色。 “小娘子真是天真可爱。”伯颜忍不住赞美了一句。他是蒙古人,不像汉人那般拘束,这句话想必也是由衷之言,真挚却不轻薄。 被人夸赞了,还是一个不大熟悉的男人,还比自己大十余岁,别速真有些不知所措,慌慌地低下头不吱声。微风拂过她的碎发,在她鬓边打着卷儿,更显得小姑娘俏皮动人。觉察出主人的别扭心思,身下的小马都不安分地搓着蹄子,打着哼哼。 “伯颜大人说的是实话,别速真的确是个善良可爱的姑娘。”我也拍着手笑道。别速真悄悄瞪了我一眼,刚才的失落已经不见了。看她又高兴起来,我也心里温暖。 我们三个一时无话,伯颜笑了笑,就行礼告退,他刚拨转马头,却闻前头的怯薛队伍突然喧闹起来,仿佛沸水炸开了锅。我有些惊异,对别速真道:“过去看看有什么热闹?” 催着马上前了几步,挤到外围,却见忽必烈四平八稳地坐在马背上,面上带着笑意。身边一个中年汉臣却陡然从马上站起身来,两脚用力踏在脚蹬上。他的马甩了甩头,左右晃了晃,那人却站得极稳,如履平地一般。而后他双臂高举,目光扫过围观的怯薛侍从,大声喊道: “大汗有旨,问安童为相可否?” “砰!砰!”仿佛夜空里万朵烟花冲霄直上,灿然炸出巨响,洒下五彩斑斓的碎光,震得我头晕目眩。待我恢复神识,周围的怯薛侍从早已如làngcháo一般欢呼起来,人人都高举双臂,起身吆喝着: “玛希赛因!玛希赛因!”(2) “万岁!万岁!” 怯薛歹们欢腾雀跃,赞美声、喝彩声一làng高过一làng。被热烈的气氛感染到,连众人身下的骏马都兴奋得扬蹄长嘶,鬃毛在风中猎猎飞扬。 别速真早已呆住,张着小嘴不说话,一脸震惊和迷茫。 我在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喜悦和自豪,内心升腾起一股奇妙美好的感觉,身体好像飘飘忽忽的,轻盈得没有重量。怯薛歹们的声làng还在持续,我为安童的荣誉和名望而自豪,仿佛被赞美的人是自己一般,竟要忍不住向怯薛歹们致谢了。 收回鲁莽的心思,我才沉静下来,一切来得太突然,又是那么不可思议。我早知道忽必烈要对安童委付重任,却没想到他竟有这么一步到位的想法。安童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可见一斑。 揪过一个怯薛歹,我细细询问刚才发生的事。那个大兵笑呵呵的回答:大汗问崔大人何人堪任丞相,崔大人举荐了安童、史天泽二人。大汗不置可否。崔大人就向大汗请旨,允许他征询怯薛兄弟们的意见。 大兵说罢,又嘿嘿笑道:“安童那颜是木华黎国王之后,大根脚出身,处事练达,为人宽厚,深孚众望。他若做丞相,自是没得说!” 我把他的话在脑袋里反反复复回放了三遍,才确认他所言非虚。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伸手拽拽别速真,小声道:“这就是真金说的好消息罢。恭喜了!” “大汗还没表态呢。”别速真小声道,声音带着几分惊喜后的惶惑不安。 “那也差不离了。” 那边欢呼声还在继续。忽必烈从马上俯视众人,脸上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一言不发,只是任大家欢腾,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众爱卿的意见,朕已知晓。你们,就安心等着新任丞相回都罢!” 第74章 漕渠 听了忽必烈的话,我忍不住按住别速真的肩膀,兴奋地跳了起来,有点语无伦次:“是了!是了!你哥哥,好样的!” 别速真激动得说不出话,脸上还是难以置信的茫然神色,待她平静下来,拽住我的手,满脸疑惑:“怎么你比我还要高兴?” “……”我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一时无从回答。待我冷静下来,不免有些后悔,刚才的确是情绪失控。qiáng自镇定一会儿,开始酝酿着回话: “那又怎么?”我撅着嘴,有些不满,“安童是你哥哥,难道不是我哥哥?他有好事,我不应该高兴吗?” “是,是。”别速真吃吃一笑,被我说的有些尴尬,也不再深究。我这才松了口气。 再抬头看,那个崔姓汉臣又坐回马鞍上,与忽必烈并辔前行,两人慢慢说着话,内容大抵是治国之道、为政得失之类的。我细细打量那汉臣的模样,却也不像汉人秀才那般儒雅文弱。从他身后望去,厚实的肩膀胸背像一堵铁墙,竟如蒙古汉子一般魁岸雄伟。再听他言语,却又言旨详明,切中肯綮,比粗豪的套马汉们多了几分沉稳练达。 忽必烈允许他陪同骑行,又询问治道,说明这也不是个一般人物。我不免好奇起来,又揪过刚才问话的怯薛歹,问道:“这个崔大人叫什么名字?所任何职?” 公主问话,大兵还是很乐意回答:“那是左司马郎中,崔斌崔仲文。大汗特地招来上都问话的。” 这个名字我倒不怎么熟悉,但能看得出,忽必烈还是很赏识他。看他推荐安童、史天泽为相,我又觉得奇怪。史天泽于中统年间就担任宰相,又出身世侯,功勋卓著,这没得说。可安童才十八岁,就算是敏慧有识,毕竟没在地方任职,又缺乏历练。按照汉人朝廷的路子,选用相臣也不带这么任性的。他怎么就有把握举荐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呢? 见我沉思不语,大兵又忍不住多嘴了几句:“话说,当初崔大人还是安童那颜向大汗举荐的!崔大人入朝面陈时政得失,大汗满意后随即留用。有几次他入宫奏事时,恰好是我当值,听他言语,也是思谋深远,又敢说敢言,不畏君威,倒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我一时无话,敢情他是安童推荐的呀!被举荐人反过来推举举荐人,竟是丝毫不避嫌。想想刚才他立马问话的昂扬气势,还真是磊落坦dàng,不像是有私心的。况且他当着大汗的面,当着众怯薛,直言此事,想必也是于心无愧的。 可我又想起了那时真金的话,他说别速真会听到一个好消息。难道任安童为相本就是忽必烈的意思?而他怕小外甥难以服众,就找一个汉臣演了场戏,试探诸位怯薛歹?但仔细想想,崔斌说话时毫无愧色,神情慷慨,倒也不像是做戏。难道仅仅是君臣二人心有灵犀的一个巧合? 想不明白了,我一时头大,不再用yīn谋论看待此事。只等小表哥回来,看看忽必烈的旨命,就知道最后结果了。不管怎样,这都是个好事。自从王文统伏诛,中书省宰相几经更换,塔察儿、史天泽、廉希宪等人相继上位,却始终没有一个长期执政、独当一面的人物,说来也不利于保持政策的稳定性和延续性,更不利于汉化工作的深入推进。安童为相,必能亲近汉臣,姚枢、窦默等老臣远离中枢,换一个亲近汉人的蒙古勋贵为相,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择罢。 脑子里胡思乱想了一通,只觉得刚才这一切宛如幻梦一般。安童若能拜相,若能做出像样的政绩,于我俩的未来也是有好处的。自己中意的人,若能在史册上留名,那将是多好的事情!少年丞相可不多呀! 心里美滋滋的,我拉住别速真的手,一时来了兴致:“走!咱们去猎一发!” ---------------------------- 应付了白天的宴饮,忽必烈颇感疲累,晚饭胡乱吃了一口,饭后还得议事。真金向他禀报阔阔真有孕的喜讯后,这个“准”额布格(按:爷爷)喜笑颜开,命真金早早回去照顾阔阔真。又命硕德传伯颜入帐议事,不多会儿,把我也给拎过来了。 我来到大汗帐幕时,伯颜已在里面奏事多时,见我进来,两人停下话头。忽必烈把我叫到身边,拍着我后背问道:“西域的学问,爱薛教的可好?你可曾用心上进?” 我认真地点点头:“先生对待功课极为用心,儿臣也不敢怠慢。只因之前了解的少,学着难免吃力些。语言文字上也有些费劲……” “朕知道你是有心的孩子,慢慢来,别累着。若语言上学的吃力,倒是可以问问伯颜。中亚诸事,西方诸公国,他也有所了解。你说,是不是?”他说着,又把目光望向伯颜。 “大汗谬赞了,臣只是风闻西方诸事罢了,不敢在公主面前卖弄。若能入得公主的眼,臣定是知无不言。”伯颜谦虚了一下,从容回复。 “朕又给你找了个先生,好好学罢。”忽必烈拍着我的手,开玩笑道。 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伯颜,营建新都的事,你接着说。”忽必烈指指桌案上的新都规划图,说道。 未来的大都城吗?我不免好奇地探望了一下。方方正正的规划图上,左下角的方形都城是金中都原址,在它东北角,更大一点的方形,是规划中的新城,应该和现在的北京城有所重叠。我这么想着,再细细一看,双眼完全被攫住了。 新城上有十一个城门,我一一看过。有的不甚熟悉,可有的城门,一下子就在我脑海中鲜活起来:健德门、安贞门……地铁十号线上那些熟悉的站点历历在目,早已被我刻意疏远的大学记忆又明晰起来,我按捺住激动的心绪,继续看着。 积水潭、太液池、琼华岛……都是我去过且熟悉的地方,北海公园的白塔,什刹海的冬季冰场……往昔的一幕幕在我脑海中历历回放。想到后世的北京与眼下的新都雏形有这么多牵连,我一时心cháo澎湃,说不出的亲切感烘得全身暖融融的。 忽必烈只当我听得入神,未予理会,继续听伯颜说话:“臣同安童那颜到金中都旧址考察漕渠,又至琼华岛一带,参照刘太保和郭大人的规划,以为在新城址建都,较金中都旧地更为稳妥确当。” “选址问题,一直是朝臣议论不决的难题啊!在琼华岛一带,虽有大宁离宫,可皇城、宫城还得重新修葺,又是一笔浩繁工程;若用金中都旧址,漕运又是个问题,莲花池、七里泊供水尚可,济漕通航就吃力了。”忽必烈揉着太阳xué,脸色疲惫,能说出这些具体问题,看来建都一事他已筹谋很久了。 我用小手帮忽必烈轻轻按揉着,他舒服了些,又命伯颜继续说:“选用新城建都虽一时浩繁,却是万世之功。”很显然,伯颜的想法很明确了。 忽必烈抬抬手,示意他说下去。伯颜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臣和安童那颜去中都前,也做了些功课。金中都的漕运弊病历经一朝都未解决,我们何必趟他们的老路?北方诸地征集的漕粮,最终只能运到通州。由通州西至金中都,却无可用的天然河道。若开凿运河,地势西高东低,无法通航。金中都又无足够水源可以接济,水运难成。旧时金中都漕粮,少时有数十万石,多则百余万石,而今都城所需,远甚于此,单靠人力车马,更是疲损民力……” 忽必烈点点头:“郭守敬也说过,欲改造中都旧闸河,除了导引玉泉山水以通漕渠,别无良策。” 听了忽必烈这话,伯颜眼神一亮,顺势说道:“导引玉泉山水济渠,只有通过七里泊和高粱河,下接闸河,其故道所经,正是大宁离宫附近。唯取新址,方能解漕运之患。而取新址的便利,远不止于此。” 伯颜还故意卖了个关子。趁他停顿的空当,我飞速地梳理了刚才的内容。大意是,考虑未来的漕运问题,都城选址还是以琼华岛为中心的新址为便。理由如下:华北各地的漕粮走水路只能运到通州,即现在北京城西部的通州区。而由通州向西到中都,并无天然水道,且这一带西高东低。除非从西面玉泉山引水,开凿人工河道,接通高粱河,再经运河东流至通州,方可行水运。而水道所经之处,就是琼华岛一带。这样,保证河道常年有水,就很方便的解决了东西地势高低不齐无法通航的问题。 伯颜又讲:“新址有积水潭、太液池等大面积水泊,可做停靠口岸。不仅漕粮,各地财货也可通过运河直达城内,既省人力财力,又使新城商贸繁盛,货物畅通,一举两便。还有都城供水,新址也远比金中都充足。再者,待大汗日后攻破蛮子国,江南诸地的财货粮谷,经京杭大运河北上,欲达京师,非用新址水系不可……大汗欲求万世之功,就不要计较当下的耗费了。所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即是如此罢。” 哎呀,听了他这话,我也不得不佩服。伯颜论事,首先观点明确;其次有事实有数据,有图有真相,不是信口开河;再次,还能对不同方案进行利弊分析,最后又自然而然地小捧了忽必烈一把。厉害!我一边听着,一把努力学习。 忽必烈听了他的话,果然不再提出异议,只是念叨着“江南……江南……”,而后眼神一凛,当即拍板决定:“如卿所言,新城取刘太保划定的新址罢!” 第75章 归返 伯颜又简单jiāo代了中都一带的情况,圆满完成工作汇报后,忽必烈慰勉了几句,叫他退下。又把我留下,闲闲聊了起来。 “父汗,那木罕可顺利到了漠北,在那边情况如何?”我想起了这个小哥哥,不免有些牵挂。 “还未有消息传来,想来应该无事罢。他周围也有老臣辅佐,出不了茬子。你小小个人儿,就省点儿心罢!”忽必烈笑笑,在我脑门上敲了一记。 我嘟着嘴轻轻揉着脑门,不说话,思虑片刻,又试探问道:“那……八剌呢?” “想必已是到了察合台汗国,不过,若想掌权,还得等上一阵子,那就看他的能耐了。” 原本八剌前去西道汗国,我还是有些担忧,但有了那番无礼行径,我对他是半点牵挂也无。他生也罢,死也罢,都与我无关。只是顾及西域诸国形势,才不免一问。 “父汗觉得,若他做上汗王,能效忠朝廷吗?” 忽必烈本来半眯着眼小憩,听我这话,突然睁开眼睛,饶有深意地问道:“八剌离开上都之前,你怎么不问?现在说这个,不觉太晚吗? “我……我……”我心里一虚,忙避开他的眼神,心下后悔不迭,支吾了一小会儿,才道:“父汗明察秋毫,虑事周全,用人定也是确当的,儿臣不过是多嘴一句罢了。” 忽必烈抬起我的脸,仔细看着我的眼睛,我躲不过,只得端端正正的看着他,心里提着一口气,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察苏,跟朕说话很费心思吗?你有什么顾虑不能慡快说话?还是有事瞒着朕?” 他松开了手,脸转向一边,语气变得有些淡漠,明明是在内廷,可总觉得现在我俩的关系更像朝堂上的君臣。 我捏住衣角,心里也颇为忐忑。以前跟他说话虽也小心谨慎,但忽必烈从没怀疑什么。而自从上次被他斥责以后,他对我似乎就不像以前那般全心信赖了,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而每每念及我和安童的私事,八剌的要挟,我更是倍加警惕,生怕露出马脚。 我不再迟疑,免得他起疑,抚平衣角,平复下呼吸,抬头坦坦dàngdàng地看着他:“父汗觉得我有什么事向您隐瞒呢?能有什么事,儿臣有必要向您隐瞒呢?都说父女一心,儿臣的心思,父汗不是知晓得清清楚楚?” 这么说时,我心里也有几分酸楚:自从决意和安童在一起后,我每天都在说谎。对别速真说谎,对脱脱真因说谎,对额吉察必说谎,当然也对忽必烈说谎,有时也颇觉疲累,不知到哪一天才不用这样处心积虑。但想想若能和小表哥长长久久,再花心思也是值得的。想到安童,心里又踏实了几分,我握握拳,大大方方地看着忽必烈,一点也不愧疚。 我这里坦坦dàngdàng,忽必烈反而有些过意不去,身子向前探了探,把我搂在怀里,叹了口气:“父汗不该这么问你,你别往心里去。你老实说,是不是上次父汗对你动怒,你生气了?” 靠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我的心也软了几分,从他身上又慢慢找回慈父的爱意,可一想他明明也是个父亲,我还得小心翼翼,又有几分委屈,用头在他胸前蹭着,嘴里小声咕哝道:“儿臣不敢生父汗的气,只是有些害怕。父汗生气时,很吓人……” 忽必烈在我头顶哈哈大笑起来,也许觉得我言语幼稚,身心放松了不少,他还是很喜欢我撒娇的感觉,把我往怀里揉了揉,疼惜地抚摸我的后背:“朕的脾气,有时也很难克制。你已经很乖巧了,是朕……唉!若唬得小公主都不敢跟朕坦诚相对,还有谁能对朕至诚无私?唉!那些朝臣,更是会揣摩心思,他们的话,朕不敢尽信。费心思琢磨,有时也很累……” 听他的话竟有些自责的意思,我竟有些可怜起他来。然而这就是自古以来的政治生态,做君主的,就得面对,他也不例外。 “不是还有窦先生、姚先生、廉孟子、崔郎中,他们不都是敢于犯颜直谏的良臣吗?这些儒臣,虽然脾气倔了点儿,但却是一心为公的。”说着说着,我又开始夹带私货了。 “儒臣也未必都是毫无私心的,你别太天真了!”忽必烈笑着摇摇头,却不是生气,只是带着几分大人看待小孩的宠溺语气。 我鼓着小嘴思考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父汗若想让朝臣公忠体国,耿介直言,就应该优容士人,不让朝臣因言获罪。以前听先生讲课,儿臣也学了一些东西。宋国虽软弱,有些举措还是值得称道的。立御史台、知谏院,广开言路,有宋一代,出了多少忠直臣子。不仅能讽谏朝政得失,还能纠察百官,澄清吏治。宋朝皇帝立誓不杀士大夫,所以纵使权jian柄国,也总有清流之士以言论匡扶朝政。宋人的台谏制度,还是颇有益处……” “立御史台,是朕早有的想法。也罢,待中书省诸事理清后,朕即筹谋此事。” 我本以为他听了这话会不高兴,哪知这本就是他制度建设的一环,心下快慰不已:忽必烈的汉化工作还是在稳步推进的。 心里正激动着,忽必烈又笑着开口:“朕有意命安童为相,你觉得如何?” 哪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我没做好准备,一时脱口而出:“好是好,只是父汗不嫌他年纪太小?” “哈哈!说的你好像比他年长似的!”他竟开怀大笑起来,“年纪是小了点儿,可他那股老成劲儿,却也不输于老辈人啊!” 我这才松了口气,还好没给小表哥坏事,吐吐舌头道:“儿臣没有怀疑安童的能力,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若在汉人朝廷里,极少有这样的事。拜相的官员,大多都一把胡子了……” 他见我说的随意,更是觉得有趣,神情放松不少,眼睛眯成一线:“朕是蒙古人,不像汉人那般拘泥于常规。只要有真本事,朕都可引致左右。若等安童一把胡子再行任用,岂不可惜了人才?”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实在难以想象安童一把胡子的模样。待平复下来,又暗暗赞叹忽必烈的魄力。中书丞相,官秩一品,搁到现在,那是国.务.院总理的级别,就是后世,这样的任命也寥寥无几,实是让我大开眼界。 “朕知道安童的性子,任他为相,他必会推辞。待他回来,你劝劝他罢!”忽必烈又给我一个任务。 “儿臣领命!”这有何难?我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 六月,我向伯颜问及安童的行程时,他说还有一个月。可到七月末,尚不见小表哥踪迹,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浮躁。别速真也来往了几回,都是失望而归。 到了八月,金莲花已遍布河滩,这是一年中草原最美的时节。绵延无极的绿草随风摇曳,金色小花点缀其间,如绿色海làng上的万点星光。极目远望,山峦将自己窈窕的曲线温柔地依伏于大地之上,蓝天一碧如洗,白云自在悠游。在广袤的空间里,时间仿佛都停滞了,万物归于永恒。 可这好风光,却无人共赏。 我骑着格日勒负气奔驰在草原上。侍从们被我屏退到远处。自己一人策马驰入草海,在绿làng中腾跃前行。身体随着颠簸的马背上下起伏,仿佛是在làng头飘摇的孤舟。在绿草的温柔抚摸下,心中那点郁气被一点一点驱散了。 仰躺在马背上,我抬头凝望着辽阔的苍穹,那深邃的蓝色仿佛要把人吞没。格日勒不疾不徐地跑过草海,我看着朵朵白云在天上汇聚又流散,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闭眼小憩,任身体在马背上摇晃颠簸。不知何时,一声凄厉的啾鸣划破划过长空,将寂静的天空彻底搅碎。 我睁开双眼,却见蓝天上那黑点敛起双翼,骤然俯冲下来。 陡然坐起身子,才牢牢接住冲入怀中的海青鹰。格日勒被它一惊,左摇右晃起来,我差点跌下马去。待重新坐稳,看清怀中那物,突如其来的喜悦差点把我淹没,我把它放飞,急声催促:“快!带我去找!” 格日勒跟着莫日根从缓坡上俯冲直下,我的碎发全被疾风掠到脑后。前方远处,蜿蜒的闪电河漫过草原。河岸处恍惚可见一个模糊的蓝影,我心中一颤,拍马疾驰而去。 那道影子愈发清晰。 待走近了,我跳下马,环顾四周,见再无他人,随即大步跑过去。在离他还有几丈之遥的地方,我反而有些踌躇,放慢脚步,踩着草杆,一步一步向前走,脚下窸窣作响。我也觉不出自己是气怒还是心焦,一时情绪烦乱,索性止住脚步,立身不动。 安童终于转过身来。 几月不见,那面孔变得陌生,却又那么熟悉。我竟一时不能确认。他见我止步不前,立刻大步走过来。我看他越靠越近,心里竟越发气恼。咬咬牙,弯腰脱掉自己的两只靴子,用力向他掷去。 既然回来,竟不早告诉我,竟然还能气定神闲地在草原放风,玩什么偶遇啊? 安童轻轻松松躲过,耐心地捡起我的靴子,提了过来,我见他丝毫不恼,自己反而更是气急,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原上,背过身不理他。 “你别过来!”我背对着他,恶狠狠开口。 他没说话,脚步也没停,绕到我面前,俯身帮我穿靴子,我一脚将靴子踢开,冷着脸不理他。 “别生气了。”他温声说着,一边坐下来,不顾我的推搡,坚定又qiáng硬地把我按入怀中。 “回来为何不告诉我?”我的语气依旧不善。 安童不恼不怒,在我头顶笑了笑:“我刚回来,就着人告诉硕德,给你递话,拜见大汗,问候母亲后,就来这里等你。哪知硕德不牢靠……许是被脱脱真因缠住了吧!不想你竟是自己找过来……” “……”就这么个缘故?我愣在原地,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还在置气,遂放开我,站起身,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故作严肃状:“罪臣怠慢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那神色一本正经,仿佛入朝奏事一般,嘴唇一抿,神色一凛,好一副端庄模样。 我看那熟悉的表情,回想这几个月大大小小的事,竟是一时欣喜,一时惆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眼睛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见我半天不语,安童终于慌了,按住我的肩膀,不安地叫了声:“察苏?” 揉揉眼睛,我勉qiáng挤出笑意,不再怄气:“没事,你回来就很好。” 第76章 亲近 他却不信我的话,按住我的肩膀,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的脸,好像盯一会儿我就能露出破绽似的。 安童面无表情的时候,就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神情。此刻脸上带着几分焦灼,这么直直bī视着我,竟像是在审问。眉宇间颇具威严神色。面庞还是少年的模样,但那份沉稳厚重,还真有几分宰执大臣的气度。 我又细细打量他几眼,几月不见,容貌气质上还有些细微的变化。许是在外辛苦,脸又变黑了些,愈显成熟内敛;棱角分明宛如刀刻,透着不近人情的冷峻;薄唇抿着,gān裂发白,一如他此时焦灼的情绪。 “好了!”被他审视半晌,我终是耗不住,笑着拨开他的手, “你在担心什么?我这不好好的么?只因想你,一时心急气恼罢了。” 他稍稍松了口气,重新在我身旁坐下,捉过我的手,握在手心里。 此刻才想起忽必烈jiāo给我的任务,我一时心绪激动,酝酿了片刻,从他掌心抽出手,挪到他对面坐下,一本正经地拱拱手:“安童那颜荣膺相位,恭喜恭喜!以后小人就得叫您一声‘安相公’了!” 这话一出口,感觉还是怪怪的,一声“安相公”,瞬间觉得他老了二三十岁,再看看面前少年的脸,又觉得十分违和。 “浑说什么呢?”安童一把打开我的手,面上还是严肃模样,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我说真的!”我着急道,“大汗要任命你为丞相了!”嘴上说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期望从他脸上看出意外或是欣喜的神情。 可他只是笑了笑:“我知道的。大汗已告诉我了。” 我瞬间泄了气,还以为能第一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好让他高兴一把,哪知慢了半拍。心下失望,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说?还没答应罢?” 安童点点头:“嗯,大汗让我回去再好好考虑。” 看他那副不动如山的稳重模样,我鄙夷地撇撇嘴,不屑道:“你不会也来个‘三辞三让’罢?我父汗可没那个耐性,弄那些虚应套子。” 安童听了不高兴了,笑意一扫而光,脸上透着不快,冷冷道:“我并非是有意托大!朝廷爵禄,是国之公器,岂是像你说的那般随便?大汗虽独揽权柄,也要考虑朝臣的意见!” 谁想他变脸变得这么快,丝毫不给我面子,我好不尴尬。待冷静下来,想想自己刚才的话,多少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必是如此惹恼他了。 到底有些心虚,遂放软声气:“我只是看不惯朝臣那些口是心非的虚伪模样,也不想你学那些。” 他见我这般,也自觉刚才语气重了些,拍拍我的手,缓声道:“我并未断然拒绝。只是贸然答应,只会成了别人的笑柄。他们会说我依仗大根脚出身,又与大汗有椒房之亲,未经历练,就谬居相位……这个位置看起来风光无限,可一旦出了差池,那就是众矢之的!到时候……” “……”我闻言默然。当时听了这个消息,只顾替他高兴,只顾想着种种好处,却从未考虑这些关节。的确,安童年少,能被破格提拔,不仅因为个人能力,若非勋贵出身,此事想都别想。与忽必烈的姻亲关系也是不能忽略的因素。这样说来,别人是否信服,就要打个问号了。 而且如他所说,骤然登上人生巅峰,的确风光无限,可一旦出了差错,跌下来就是万丈深渊。何况他才十八岁,若早早断送政治生命,恐怕会让他抱憾终身吧。 我抱住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一时心下烦乱。自己毕竟不在官场,虑事也不周全,可他若放弃这个机会,我都心有不甘。埋头胡乱思索着,回想他刚才的话,突然灵光一闪:“……没有断然拒绝,难道……?” “你说你没有拒绝,那是什么意思?是要观望一阵儿,还是想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晋阶?”我倏地抬头,连声急问,望向他的眼神饱含期待。 他看到我殷殷的目光,一时动容,靠近了些,握住我的手,又沉声道:“一步一步晋阶?”他摇头笑了笑,“我也等不得。若是挨日子积累政绩,不知你早嫁到哪里去了……”他低声说着,把我的手引至唇边,轻轻吻了吻。抬起脸时,却是一片怅然。 我听了这话,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忍不住凑过去,催问道:“所以你……” 他看着我近在咫尺的脸,眼中露出暖意,微微一笑:“你放心。若大汗再提及此事,我必会把握好机会。他若执意如此,想必朝堂上也没有异议了。” “我就说嘛!”听了这话,我心里高兴,按捺不住,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拍着手笑道:“我跟你说,那日崔郎中举荐你为相,还当众征询怯薛歹的意见,你不知道大家对你的呼声有多高!那场面、那声势……” 我兴高采烈地描绘着,恨不能极尽所能,一时激动,竟学着怯薛歹的样子,高举双臂挥舞着,模仿男人口气,粗声粗气地欢呼起来:“玛希赛因!玛希赛因!” 待我撂下双臂,回过身来,却见安童静静看着我,唇边挂着薄薄的笑意,眼里带着一丝纵容,那表情就像大人看着小孩子胡闹一般。 看他这副神色,顿时心生不满,我这般卖力,他还不领情?还敢笑话我?我忿忿地在他对面盘腿坐下,虎着脸问他:“你笑什么?” “你刚才那模样,哪里像个公主?我原以为你较同龄女孩更沉稳些,想不到也是这样孩童心性。” 我狠狠啐了他一口,懒得理他,扭过脸不说话。他伸手拍拍我的背,哄劝道:“好了!气性这么大……” 一点都不走心!我“哼”了一声,也不再跟他较劲儿,转过身,沉吟片刻,道:“不说玩笑了……任相一事,我父汗必会再问你的,你既心意已明,就好好把握。若能拜相,就专心理政,推行汉法,只要做出政绩,谁又能说你不是?身家背景给你入相的机会,可能做成什么样子,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你还没这个底气吗?” 安童听了,低声笑了笑,一时感慨无言,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这么相对无言,我竟尴尬起来,别过头,琢磨着找点话题,想了想,就好奇问道:“你去中都,可曾到过海子那里,还有太液池,琼华岛,好不好看?” “我去时还是冬日,海子、太液池都已结冰,周边草木凋零,风光没得看,但一到暖和晴日,就有孩童在冰上戏耍,还有手巧的能自制冰车,竟是灵便得很,倒也有趣。夏日就好了,太液池里荷花铺了大半水面,还有游船……” 安童耐心细致地描绘着,我稍作想象,就能勾勒出那副熟悉的画面。北海公园粼粼的波光,白塔的倒影,碧波上摇曳的小游船,还有龙舟……无比亲切,又无比怀念。 安童见我一派向往神色,笑道:“早晚有机会去的,就这么等不及?那金朝皇帝的离宫山水虽风光旖旎,我倒觉得不如察汗淖尔美得大气。” “那不一样,”我嘀咕道,“也不知新都城什么时候建好?中都那里,可有好玩的街市?瓦子多不多,热闹不热闹?” “有,都有。我得空时胡乱逛了一圈,还顺手买了这个……”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我,“却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你别嫌弃就好。” 我打开锦盒,看了一眼,有些惊喜,盒子里细碎的小东西晶莹闪亮,是一副雪花状的琉璃耳坠,异常纤巧,仿佛一触到阳光就要化掉一般。 小心翼翼地将耳坠取出,晃在眼前,阳光透过那小巧的边棱she过来,晃出七色异彩。若放置掌心,却又素净如雪,剔透如冰,说不上有多么工巧,却别有一番细腻韵味。 我笑着谢过安童,一遍一遍说着:“好看!好看!” 他微微一笑,眼里却掩不住得意的神色,从我手里取过耳坠道:“我给你戴上。” 我侧过脸来,任他摘下我耳上的绿松石耳坠,换上这副新的,待全部戴好,又让我转过脸来,细细端详了一阵,眼中笑意愈深。 “怎么样?”我看不到那里,只等着他给出评价。 他没有急着开口,反而凑到我耳边,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也自然而然往上一凑,可下一刻,我的呼吸就凝滞了,浑身僵若木石。 安童扶住我的肩膀,在我的耳珠上轻轻吻了吻。 不知怎的,身上突然不受控制的燥热起来,心跳得愈加剧烈,我摸摸胸口,感觉那里快要蹦出什么来了。嗓子发gān,脸也滚烫的,此刻肯定满脸红晕。想到自己这副窘态,我一时有些气恼,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子,我……我怎么就……? 呼呼地喘了几口气,稍稍冷静些。刚抬起头,就看到那边嘲弄的笑意,我愈发羞恼,气鼓鼓的,脸反而更烫了。 “男女两情相悦,是天地的安排。你脸红什么?”安童笑的坦然,眉目舒展,比往日更加英气勃勃。 是啊,我脸红什么?可说是这么说,身体却一点也不受控制。他那舒朗的脸庞,嘴角边还带着笑,仿佛镀着金色的阳光。我心头一热,立时起了报复的心思,趁他不注意,悄悄凑过去,在他嘴唇上毫不含糊地咬一口。 安童霎时愣住了,笑意凝固在脸上,仿佛灵魂被抽空了一般。 看他一脸呆若木jī的样子,我笑着从地上跳起来,趁机穿好靴子,赶紧跑开。 提着一口气,我脚下生风,跨过密密的青草,直奔向格日勒。那厮却不理会我的召唤,竟跟安童的枣红马耳鬓厮磨起来。我气得骂了几句,脚下慢了些,不出几步,就被安童追上了。 他捉住我的胳膊,略一用力,我就动弹不得,这时真是后悔了。使劲挣了几下,也是徒劳,用肩膀去撞他,身体反而被越箍越紧。伸脚去绊他,他顺势撤步,我往前一挣,没有脱困,反而扯着两人一道跌倒在草地上,他抱着我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我仰躺在草地上,头上是辽阔的天空,眼前是熟悉的眉目。安童双臂撑在地上,身体半压在我身上,脸庞近在咫尺。我俩都是剧烈地喘息,还没有从刚才的厮斗中平复下来。 我转过头,半张脸贴在草地上,感受到那湿润的凉意,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身上的重量却让我的身体越发燥热,脑袋里也开始冒出些不着边际的绮思来。 他转过我的脸,眼睛沉沉的望下来。因为背光,瞳孔也比正常时更大,茶色眼眸像一杯醇厚的奶茶,带着湿润的暖意。看着他眼里小小的人影儿,我心里稍稍安定,吸了口气,不再躲闪。 安童温柔而坚定地吻下来,嘴唇掠过我的额头、眼睛、脸颊……仿佛一触即燃的火焰,烧灼在我脸上。待他吻到嘴唇时,我终于情难自抑,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应起来。脑子也时而清明,时而浑浊。 他的呼吸渐渐浊重起来,亲吻也愈加炽热,透着难以压抑的渴望,手也不自觉地滑到我的腰边。 感觉他的手在我腰带上盘桓几下又离开,我心下一紧,浑身燥热登时去了大半,脑子终于清醒了点儿,伸手去挡他的手。只觉他的手一颤,收回去又撑到地上。他的吻却没有离开,渡过我的嘴唇,在我的下颌烙下细密灼烫的印记。 我得以喘息,终于可以出声,急急叫他:“哥哥!”用胳膊在他胸前用力一顶,才把我俩隔出一段距离。他浑身一僵,亲吻也戛然而止。眼里的浓稠情思渐渐退散,粗粗地呼吸了几下,在草地上一撑,才站起身,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我也翻身从草地上坐起,理智回笼,再面对他时,却是无比的尴尬。整了整衣襟,深吸了几口气,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他望去。 安童坐在草地上,一脸的失魂落魄,脸颊还红着,头发有些散乱。他紧抿双唇,眼里却满是失意和懊恼。手攥住身边草叶,嫩草被轻松扭断,青涩的草汁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看他这副模样,又想想那日硕德和脱脱真因亲密的情状,我心中越发酸涩,说不出是失落,还是苦楚。只是沉默着,不想说话。 “对不起,”安童抬起头,眼神却有些躲闪,“我……只是忍不住想和你亲近,可一碰到你,就不能自制了……” 他情绪低落,犹带几分懊丧,眼中半点光彩也无,像漆黑的雨夜,空冷的荒原。 我眼睛一酸,里面有些湿润,连忙埋下头,用手揉住,想说话,喉咙却喑哑难言,只好轻轻地摇摇头,半晌才憋出一句来:“没……没事。” 第77章 问道 不小心戳到这章的小伙伴们若是接不上剧情,请向前翻看两章,蠢作者手拙连发三章-_-|| …… 我又陷入了沉默,安童也低着头,闷声不说话,午后的草原阳光正盛,我却觉得浑身冰冷,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半晌,安童终于从地上站起身,跨步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下,一碰到他身体,我仿佛被火灼烧一般,条件反she地往一旁挪了挪,心里有些惭愧,不敢抬头看他。 安童自失地一笑,涩声道:“你别怕,我再糊涂,也不会胡来的。” 他话里带着几分歉疚,我听了心里难过,抬起头,小声道:“我没害怕……” 他一看到我的眼睛,眼神立刻又软了下来,忍不住把我裹入怀中,我不忍再推开他,犹豫片刻,也用双臂环住他的后背。我俩的动作都带着几分克制,连呼吸都紧绷绷的。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肩膀,把我的身体往胸膛用力一按。我靠在他的胸前,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我俩一时无话,只是静默地相拥。不一会儿,胳膊就酸了,我松开他,转过身靠在他胸前,他从背后环抱着我,下颌在我头顶轻轻蹭着。我抬起眼,望向远处。丘峦还是亘古不变的静默,天空深邃无声。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这样坐了许久,我觉得自己的腰腿都酸麻了,想必安童也是如此,遂掰开他的胳膊,从地上站起来,来回走了几圈,待舒展开,才停下脚步。安童也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 我将安童从头到脚重新扫视了一番,他不明所以,只在原地不动,任我打量,眼里带着疑惑。嘴唇微微抿起,脸上也敛去了笑意,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淡漠神色。 他身材挺拔,宛如一株郁郁青松。不动声色时,自有一番深浅莫测的气度,虽不凌人,却也叫人不敢轻慢。 我打量了片刻,忍不住拍手赞叹道:“帖木伦姨母当年说的没错,‘安童虽幼,公辅器也’。” 他听了我这话,微微一愣,而后略有不安,无奈地摇摇头:“你别打趣我了。” “怕什么?难道不是么?木华黎后裔,不止你一人;大汗的姻亲,更不计其数。他偏偏看中了你,必是因为你的过人之处。任相这样的大事,我父汗不会糊涂的。你何必不安?踏踏实实去做就好了。”我笑道。 安童沉默一会儿,终于笑着点点头:“谢谢你,我明白。” “这才好嘛!”我笑道,忽又想起了一事,斟酌片刻,又道:“少年人做事,敢于破立,不拘俗规,这是好事;但也不要急功近利,只求近效,不顾远虑。有些事儿,不是朝夕即成,还得慢慢来……” 他耐心听着,不时点点头:“你说的是,这些祁真人也跟我讲过。” “祁真人?”我倏地抬头,下意识问道。 “祁真人祁志诚,是全真教掌教。六月时,我北上巡边,恰逢祁真人过云州,久慕其名,遂屏退骑从,亲身拜访,询问修身齐家治国之道……因而迟了半个月才回都。” 祁志诚?全真教?我一听,瞬间有种出戏的感觉。不由得想起金庸小说里那些臭道士了。可在七八年前,这些臭道士还被忽必烈打压了一通呢。 心里忍不住笑了笑,但看安童一脸敬慕的神情,嘴上也不敢轻慢,却也好奇:“全真教掌教,也应是个方外高人,还会过问这些红尘俗事吗?” 安童摇摇头:“那你想错了。祁真人生于乱世,饱经忧患,虽入了道门,仍立志济世救民,他行走于赤城云州,传道布教,行医救人,是当之无愧的大德之士。” “哦,”我低低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又探问道:“我只听说过,成吉思汗西征时,长chūn真人丘处机曾奉诏西行,借着亲近大汗的机会,切谏他少行杀戮事。如此功德,祁真人也做过不少罢?” “嗯,”安童点点头,“祁真人少时,正逢金蒙之战,蒙军进攻河南,祁真人与百余人一同被掳,除了他全遭杀戮。后来他入了全真教,苦修苦学,立志解民倒悬。每闻蒙军聚集之处,必前去感化,从屠刀下救了不少百姓。金蒙乱战,小民流离,疫病横行,祁真人来往于赤城一带,悬壶济世,又解生民贫病无医之苦……” 他这么一说,我不禁又想起蒙古那段黑历史了。金蒙战争,是成吉思汗为了找金国皇帝报世仇,然而死伤的百姓,却以汉人居多。有史料还说,“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每每一想,都能闻出血腥的味道,也感到沉甸甸的负罪感。我这具身体虽是蒙古人,灵魂却是蒙汉参半。虽说后世民族大团结,蒙汉为一家,可在当下,蒙古早期的入侵,却给中原黎民带来深重苦难。这是蒙古人的原罪,无法回避的。金蒙战争后,十室九空,田野荒芜,忽必烈主政漠南,虽致力于恢复,但直到现在,也无法达到北宋时的繁荣景象。 这些事,我最初来的时候,还日日纠结,可随着自己慢慢融入了忽必烈一家,这种切肤之痛不知不觉淡化了。眼下北方虽无战争,但疮痍还在。忽必烈虽推行汉法,仍未尽全功。他继位称汗时,我还立下目标:努力让这个朝代变得更好一些。平日里,虽也借议事的机会,潜移默化地传递自己的想法,终究不是主政之人,无法在制度上形成长久的保障。如今安童若能拜相,岂不是天赐良机?他亲近汉儒,颇有以夏变夷,移风易俗之志,若能长期执政,正是小民之福。有他在,我也可以说上话了。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自己当初立下的志向变得可触可及。我用力握握拳,心中热血澎湃。 看着我突然激动起来的模样,安童有些诧异,皱眉问道:“你怎么突然高兴起来?” 他问得突兀,我没有防备,差点bào露真身,qiáng迫自己冷静下来,生生把话憋了回去,也没有回话,沉吟半晌,转而问道:“你拜访祁真人,他都说了什么?” 安童见我有意回避,疑惑了片刻,却也不再追问,耐心回答我的问题:“祁真人劝勉我说,‘身正则影正,身邪则影邪,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治大国若烹小鲜’……我想,处世修身的道理,全在这句话中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我笑着重复了一句,“不愧是道门中人。这道理不就是汉初的huáng老之学吗?如今,咱们还真是‘大’国呀!只是国朝疆域之广,自古未有;族属之多,也前所未见。蒙古、女真、契丹、吐蕃、汉人、畏兀儿、唐兀、回回……这么多民族!也不知道全赖这一套,是否行得通?” 我叽里咕噜说出一串名称,舌头差点被绊住,好容易说完,松了口气,抬头望他。安童仿佛料到我会有此一问,微微一笑道:“《老子》有云,‘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古今民情不同,自然不能照搬。然而,民心民欲,却是古今一理,恶忧劳,喜佚乐;恶贫贱,喜富贵;恶危坠,喜安稳……历代皆是如此。政之所兴,在于从民欲,顺民心。族属虽多,却也可以因俗而治。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事而民自富’。” 听他开始拽文,我不由得头大,又暗叹自己的浅薄,只道:“你这么有主张,我就放心了!” 听着我这老成语气,安童不由得失笑,忍不住摸了摸我的头发:“你别太高看我!我这是拾人牙慧罢了,自己懂得又有多少呢?真正入了朝堂,听政理事,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说着,眉间又染上几分忧愁,我拽拽他的胳膊,劝道:“你在朝中许久,政事也是熟悉的,担心什么?中书省又不是你一人,不能决断的,让老臣把把关,也不至于误事。关键是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 安童听了只是微笑着点头,不再说什么。而后,又帮我理了理那时弄乱的头发,将我的鬓发别好,辫子捋齐,衣襟抚平。 “你的头发也乱了,过来!”我向他招招手,他就在我面前乖觉地坐下,我俯下身,认真把他的发冠扶正,头发抿好。 我的脸离他很近,他却有意避开我的目光,垂下眼眸,任我打理,也不说话。待我弄好,就在他对面坐下,扶着他的肩膀,满意地打量起来。 “既然好了,咱们也该回去罢,太久也会让人疑心。”安童从地上起身,又把我拽起来。 他向着河边休憩的枣红马打了个口哨,那马听了,一抖鬃毛,伶俐地直奔过来,格日勒本来腻在它身边,见那枣红马跑了,也屁颠屁颠地跟过来,到了我眼前还依依不舍,非得我上前去拽辔头,才把它拉过来。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我心下还记着仇,拉它过来后,扬手在它屁股上结结实实来了几下。 安童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替它说好话:“万物有灵,马儿也是有情的。你何必呢?” 这么说时,格日勒也可怜巴巴地望向安童,安童微微一笑,上前温柔地摸摸马头,小马立刻被顺毛了。 “走罢。”他翻身骑上枣红马,我也稳稳坐在格日勒背上,催着它慢慢走起来。 我俩提着马缰,让马缓步走过河滩,阳光照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绿草也被镀上了一层暖意。 这么催马走着,我突然念及一事,心下好奇,犹豫片刻,才厚脸皮问道:“哥哥,你见了祁真人,有没有问问咱们的事?他既是道门中人,yīn阳卜筮想必也是jīng通的罢?” 我本是胡乱问的,也没太在意。以安童那种别扭性子,怎么好意思向老神仙问这种事。然而,话一出口,就觉得周身气氛不对劲儿了。 偷偷着眼一瞥,只见旁边的影子骤然停驻,安童的枣红马不知怎的突然扬蹄,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 我觉出几分怪异,心中忐忑,刚抬起头,就看到安童冷冷落下的目光,那面庞突然变得陌生疏远,连话语都冷漠起来。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 “若他说你我有缘无分,你……又打算如何?” 第78章 拜相 他陌生又冰冷的目光压下来,好像在bī我做出一项艰难的抉择。我心里也慌乱起来,也不知他刚才的话是真是假,更不知他心底是何打算。手紧紧攥住缰绳,格日勒感受到我的不安,也骚动起来。我吸了口气,咬咬牙道:“我……是不信命的!” 安童盯着我,眼睛一瞬不瞬,脸色依旧冷冷的,似乎对我刚才的回答并不满意。 “那你呢?”我对他冷淡的态度感到不满,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扬起下巴问道。 他的脸色稍稍和缓,叹了口气,目光却愈加坚定起来:“察苏,不在上都的几个月,我想了很多。人这一生,能得其所爱,何其幸也?无论怎样,你不放弃我,我就不会放手的。” “哥哥!”我心中一dàng,听了他这话,瞬间感觉什么阻碍磋磨都不值得一提,原有的顾虑纠结也被抛到脑后,心头一热,就脱口而出:“就算知道明日就要分开,今天我也不会放手!” 心中涌上一腔豪情,我语气铿锵,目光灼灼,凝视着他,一直看着,直把他看得不好意思了。 安童别过头去,口中唏嘘了几番,感慨得说不出话,待平复下来,眼里已是一派宁静平和。他喃喃叫了声我的名字,目光像薄暮时的余晖一样温暖和煦。 “走罢走罢!”我摇了摇马鞭,歪着头冲他一笑,而后一拍马屁股,洒然而去。 …… 我俩回城时,已近傍晚,忽必烈传命让安童留下吃饭。安童知道他有话要讲,也不多推辞,跟着我一起入宫了。 饭后,寝殿里只余我、忽必烈、安童三人。烛火下,忽必烈把小外甥好好打量了一番,笑道:“黑了!瘦了!一路上可操劳辛苦了罢?你额吉怕是要埋怨朕了!” 虽不是正式谈话,但在大汗面前,安童还是执臣子礼,恭敬回道:“不敢。臣幸赖大汗赏识,得此机会历练,是臣的荣耀。” 忽必烈看他如此谨慎,不由得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别拘礼啦,怪累得慌!”又转眸看看我,“你这一去也有半年了,不在朕身边,朕还不习惯。就连察苏也想你想得厉害!” 哪知他会说的这么直白,安童闻言一愣,随即定神,也微微笑道:“臣有劳大汗、公主惦念了。” 他说得从容,叫人挑不出疑点,忽必烈笑了笑,也没有起疑。 我心里还有些忐忑,低头想了想,而后伸手拽了拽忽必烈的胳膊,嘟着嘴问道:“儿臣想念安童哥哥,父汗又如何知道?” “鬼丫头!”忽必烈见我跟他撒娇卖痴,颇为欢喜,面上不显,嘴上依旧透着笑意:“你先前不是说,父女一心,女儿的心思,做父亲最清楚。这会子就忘了?你啊,先前几月,镇日里没jīng打采的;今儿安童一回来,眼睛亮的像火一般!” 我听了这话,心里掠过一阵寒意:虽然之前极力掩饰,但还是表现得明显了点,让忽必烈这个无心怀疑的都看出来了。一时有些后怕,还好今天他这么一问,以后需多加注意了。 再看看安童,他只是微微笑着,耐心听着我们父女的对话,面色平和自然,完全看不出心里藏着什么猫腻。 还是应该把自己再洗白一下,我抱着忽必烈的胳膊,闷声道:“这就要怪父汗了!那时,安童、那木罕相继被您派往外地,姐姐们也早嫁人了,我又没个同龄的伴当,又念着两位哥哥,哪里高兴得起来?现在那木罕虽不能回来,好歹见到安童哥哥,心里也是个慰藉。好久不见了,正是这个新鲜劲儿呢。” “你啊!”他在我的手上用力一拍,不再给我蹬鼻子上脸的机会,转而和安童说起正事来。先问了中都一带的情况,见他和伯颜jiāo待的基本无差,就放心地没多问,同时也更坚定了在金中都东北处建新城的决定。 “修建新都,你觉得还有什么欠妥或遗漏之处?” 安童沉吟片刻,就理好思绪:“都城设计、衙署规划诸事非臣所专,但考略刘太保的方案,臣以为并无不妥之处。只是北方雨水密集,犹以六七月为甚,夯筑土城墙,听凭雨水冲刷,怕有日久土墙崩塌之患。到时若再事修葺,不免贻误农时,靡费民力。为长久计,宜用砖墙。” 忽必烈默默听着,一时未曾回话,只是用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案几,慢慢思索着。我也暗自琢磨,一时纳闷:既然土城墙有缺陷,为何不gān脆筑砖墙? “用砖石筑墙虽免去长久之患,可眼下砖料、民力的耗费怕是更甚于土墙,朕唯恐民力凋敝呀!蛮子国的事,朕打算提上日程了!还有西北驻军,都是一笔耗费。再筑砖墙,国库怕是难以周济。” 明白了,总之是钱不够用,预算吃紧,无法全为长久打算。 安童闻言神色一滞,有些意外,又略略思索,才道:“臣不知大汗对宋的谋划,故而短虑了,望大汗恕罪。既如此,或可先筑土墙,待日后财政宽缓,再用石料加固。” “可以。”忽必烈想了片刻,给出了答复。而后又把身子往屏几上一歪,闭眼休息起来。 他不说话,我俩也不敢做声,也不敢搞小动作,只是沉默着陪在一旁。我用手托着下巴,心里盘算着忽必烈一会儿该说任相的事了,一时忐忑又兴奋。安童还淡定些,只是端端正正坐着,垂眸望着案几,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忽必烈忽而睁开了眼,枕着自己胳膊,依旧懒懒地歪着身子,笑问安童:“那件事,你可想好了?” 看他言有所指的样子,我登时明白了,身子不由得向前探了一探。 忽必烈见我如此,笑道:“你怎么来了劲儿头?莫不成知道朕说的是何事?” 我握握拳,顿了顿,脆生生答道:“儿臣知道。”向他眨眨眼,故意停住话头。他动动手指,示意我说下去,遂又道,“父汗是要重用安童哥哥了!” 自己选了个稍微保守的说法,万一忽必烈改了主意,也不至于下不来台阶。 忽必烈假意瞪了我一眼,笑骂道:“小机灵鬼,倒是会揣摩心思!”而后又把目光瞥向安童。 刚刚我插嘴的时候,安童一直在思索着,想必此时已打好了腹稿,吸了口气,便郑重回道:“陛下厚爱,臣无以为报。只是如今三方虽定,江南未附,臣以年少,谬膺重任,恐四方有轻朝廷心。” 我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个说法,一时怔住。忽必烈也始料未及,只是叹了几句,笑着直摇头,却不说什么,叫人看不出心思来。再看看安童,他正垂眸等着忽必烈回复,面皮绷得紧紧的,不像刚才那般从容,想必也是有点紧张。 忽必烈不说话,我也开始不淡定了。安童给出的理由,我的确没想过,他事先也没跟我通过气呀。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抑或只是以退为进的说辞。按他的说法,立个娃娃丞相,恐怕有损大蒙古国的威风,让宋人嘲笑。嗯……听着确实有几分道理。而且忽必烈明显开始思量起来,难道是被说服了? 我不免开始埋怨起安童来:让你小子自作聪明,万一俺爹爹反悔了可咋办?却又不敢跟他使眼色,只能暗自着急上火。 半晌,只听头上又传来了话语,忽必烈笑了笑,似乎心里已做好了打算:“你既担心朕的任命被蛮子嘲笑,何不辅佐朕完成统一大业?跨马临江,直取江南!只等做出了这番事业,到时还有谁轻视朝廷?到时谁又敢质疑你?你,有没有这个胆气!?” “大汗!”安童蓦然抬头,有些震惊地望着忽必烈,似乎为他坚决的气魄所摄,一时竟忘了应对。我也心下惊异,但慢慢喜悦起来,如今此事算是明朗了。 看着一向稳重老成的小外甥不淡定了,惊异、不安、喜悦……种种情绪在安童眼里起起落落,忽必烈非常得意,向前俯身,按住安童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作此决议,思虑了良久,绝非一时冲动,也不全是崔斌的主意。王文统伏诛后,中书省那些宰臣,虽个个是gān才,但都不合心意。蒙古人中,熟悉汉人政令,出身显贵的也不多。思来想去,除了你,并无旁人。你是年幼了些,可也正好借着这股血气,好好做番事业。不要再推辞了!” 忽必烈言辞恳切,已不容安童再拒绝。安童心中感佩,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边忽必烈又开口,脸色柔和了些:“朕这么安排,你父亲也会安心了罢!你好好做事,勿使朕蒙羞!” “大汗厚恩,臣感念不尽。臣虽不才,愿忝当重任,励jīng图治,奉一身以报皇恩!”安童情绪有些激动,话音都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想到了父亲,还是有感于忽必烈的诚意。他站起身,正色敛容,对着忽必烈郑重一拜。 “起来,”忽必烈抬抬手,“朕还要问你,若使伯颜与你并为相,你意下如何?” 第79章 指婚 听了这话,我和安童双双愣住,殿里一时寂静无声。气氛沉寂得让人坐立不安。 年初,忽必烈命伯颜和安童同去中都考察都城营建事宜,摆明了想考验二人再酌情任用。哪知二人前后回来,忽必烈就有将他们一举推上高位的想法,实在是不可思议。中书丞相是百官之首,在朝堂上,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安童拜相是年纪太小,让人觉得不循常理;而伯颜呢,年近三十,若做丞相,也是年轻了些,但还可以理解。但问题是,他本是伊利汗国的使臣,地地道道的外来户,来朝不到两年,虽也在中书省议政,毕竟资历尚浅,不知能否让众人膺服。 安童收起了讶异的神色,沉吟片刻,徐徐回答:“伯颜与臣一道去中都办差,臣观其行止,端凝厚重,隐隐有宰臣之风。遇不决之事,三两言语,就能破其归要,从容决断。其才略,可担重任,臣也甚为叹服。只是伯颜本是伊尔汗王臣,八邻部人,唯恐小人鄙薄其出身,若为宰执,不知能否从容号令?” 他所说的也是事实。眼下朝中大官,多是勋贵之后,大根脚出身,伯颜一介寒门,骤然拜相,怕是难以压制那些骄横跋扈的蒙古贵族。 “呵呵,”忽必烈笑了笑,却不以为然,“前番王文统以布衣之身拜相,不也做的有模有样?朕要的是人才,伯颜这样的,朕有意留备大用,何必让他苦苦熬资历?朕明白你没有私心,你的顾虑也是朕的顾虑。不过,朕也可以帮他抬抬身价。”他顿了顿,又望着安童一笑,问道:“朕问你,别速真可许了人家? “大汗!” “父汗!” 这个消息太突然。我俩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低呼,话音出口,又双双沉默了下去。只用脑袋一想,就明白了忽必烈的用意。这件事,他怕是已想了许久了,勋贵圈里未嫁人的适龄女孩并不多,与大汗有姻亲关系的更少,若是伯颜能与木华黎家联姻,自然无人敢小觑他。何况别速真是忽必烈的外甥女,是大哈屯察必一系的小辈儿,这场联姻,背后的支持者就是忽必烈,有忽必烈撑腰,谁敢不买伯颜的账?只是别速真……念及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她怕是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被这样敲定了,我不由得一阵心酸。 安童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是皱着眉,眼里透着几分焦虑和不忍,他动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怎么?”忽必烈冷冷笑道,“莫不是你也存了门第之见?朕观伯颜相貌,已应显贵,日后必是大有功于社稷之臣。给伯颜做媳妇,不会rǔ没木华黎家族的声望!” “可是伯颜比别速真大了十来岁,如此岂不是委屈了她?”不等安童回答,我又急又愤,忍不住抢声道。 “朕没问你,少多嘴!”忽必烈一拍桌子,厉声叱了一句。我登时被吓了一跳,恐惧过后,心中的怒意反而被激发出来,一时冲动,竟想与他理论。但见他目光锐利,脸色异常冷漠,犹豫片刻,还是忍下这口气,把话头又咽回肚子里。 安童也冲我使眼色,示意我别再出头,而后吸了口气,沉声道:“大汗息怒,此事与公主无关。别速真未曾许人,但她是母亲爱女,从小娇养。婚嫁大事,臣不敢全权决定,还得与母亲商议。况且,臣……也想问问妹妹的意见,若是女孩子耍起了性子,反倒坏了两家和睦,也枉费了大汗的苦心,便不美了。” 听了这话,我紧张的心情稍稍松弛,安童还不是个罔顾妹妹意愿的不良兄长,也看得出他在尽力与忽必烈周旋,但观望忽必烈的脸色,我又心下不安,悄悄替他捏了一把汗。 “这叫什么话!”忽必烈怫然不乐,冷冷开口,“你阿爸不在,你就是一家之主!你是要做丞相的人!这点主意还拿不定?还谈什么匡扶社稷?……还要问别速真的意见?可笑可笑!……你不用回去问了,你母亲妹妹现在就在中宫,不出意料,大哈屯已把此事告诉帖木伦。你自去跟你母亲商量明白!” 安童闻言默然,深深地埋下头,用力握紧了拳头,指节紧绷着,有些发白。我也一时颓然,不知中宫那里是什么结果。忽必烈看似温和,实则qiáng悍,他认定的事,很难更改,如今正在气头上,冒然顶撞,只会更糟。 我俩都不说话,安童也没出口答应,看上去是妥协,可落在忽必烈眼里,就成了无声的对抗。他反而更加不快,嘿然冷笑着,指节在案几敲得“笃笃”作响,听得我心中发闷。他冷冷瞥了过来,犀利的目光如寒刃般锋利,抵在我头上:“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有主意的!竟敢如此忤逆?朕倒要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了!呵呵!” 他这句话是冲着我来了,我心中不快,怒意起起伏伏,反而无所畏惧了,也冷冷的望回去:“父汗给儿臣扣上这般罪名,儿臣实在不敢承受!” 这话一出来,却见安童已急着开口:“大汗!”忽必烈理也未理,只是望向我,冷然道:“你想说什么?” “别速真是霸都鲁姨夫的爱女,霸都鲁是父汗的好安达,为汗国大业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是别速真的终身大事,好好思量一下,有何过分之处?别速真若不得其所,必让霸都鲁姨父魂魄难安,这也是父汗不愿见到的罢!儿臣只问父汗,你愿意让儿臣嫁给一个相差十余岁的男人吗?” 我的话一句一句递入忽必烈耳中,他眯眼斜睨着我,目光冷淡,哼了几声,怒意渐渐消散,却依旧没有好脸色:“这事又与你有何相gān?你关心别速真的心意,一会儿去中宫亲自问她可好?” 他有意避开话题,稍作让步,我也不敢得寸进尺,遂谢恩道:“谢父汗宽恕!”本想着就此撤下,却又被留住:“等会儿再走!与安童一起。” 安童听了他的话,也跟着谢恩:“谢大汗体谅!” 忽必烈“哼”了一声,望望安童,又望望我,面带不快,却也稍稍和缓了语气:“霸突鲁是朕的好安达,他的情意,朕从未忘怀。但这并非意味着,你们可以据此跟朕讲条件!朕最恨的,就是受人胁迫,今番我不追究此事,你们要以此为戒!” 忽必烈虽不做追究,话语还是暗暗讥刺我,心里一虚,我躲过他的眼神,不敢再争执计较。心下也是一阵后怕,这个借口以后一定不可再用。都说帝王最无情,情意算什么?翻脸就可否认,据此跟他论理,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大汗给了台阶下,安童也很有眼色的及时表忠心:“木华黎家族以“忠”字立家,为大汗尽忠,是臣子的本分,绝不敢借以邀功。大汗的恩宠,臣感念在心,敢不呕血图报?” 他这么一说,也算是向忽必烈低头认错服了软,我听在心里,有些不舒坦,但也明白这不是争一时意气的时候,也的确没有狂悖的资本,心下唏嘘了几下,终是无言。只等一会儿问问别速真的意思罢。 安童神色平淡,态度良好,话语里也绝无不平之意。忽必烈终于消了气,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我悄悄叫近侍端了奶茶过来,小心放在案几上,又拽拽忽必烈的胳膊,小声道:“儿臣说话不知深浅,惹得父汗不快,父汗喝杯奶茶消消气罢!您若还不痛快,不妨责罚儿臣,别把郁气憋在心里。” “每次都是马后pào!既知如此,先前说话为何不分轻重?事后又来讨巧,反倒像是朕为难你了!”忽必烈虎着脸,轻声斥责着。我知他已不再生气,但也不敢再卖乖,只得摸摸鼻子,讪讪道:“父汗教训的是,儿臣再不敢了。” 他安慰似地揉揉我的头,眼神里多了一份疼惜,也不再多言,转而望向安童:“别速真的事先放一边。朕问你,做了丞相,你有何打算?” 安童闻言,先起身揖了一礼,而后郑重答道:“臣年幼,苦不更事。省堂大事,臣不敢不尽心,但才薄学浅,恐力有未逮,误了大事,臣想向大汗请命,援引名儒至省堂以备顾问,也好补弊纠偏。” 忽必烈寻思了片刻,倒很痛快地点点头:“想的很周全。有名头的儒臣,你看好谁?” “姚先生、窦先生曾言,许衡德高才厚,有济世之志,可倚为肱骨。许先生jīng通理学,臣钦慕良久,欲引至左右,拜为师长。” 忽必烈听了这个名字,不以为然,却也没有驳回,只道:“让必阇赤起草诏命,召许衡赴上都罢。” “臣谢过大汗。”忽必烈答应得利索,安童也有些意外,欣喜之余,连忙谢恩。 忽必烈看他一脸喜悦,笑了笑,又冷下脸叮嘱道:“许衡是个儒生,未经手庶务,难免有些迂执。你是宰臣,要总持大政的,心中要有杆秤,别犯汉人秀才眼高手低的轻狂毛病!” 安童听了,脸上的笑意浅淡了些,正了正神色,谦虚答道:“大汗叮嘱的是,臣会谨记在心!” “行了,你母亲妹妹都在中宫等着,你和察苏一道去看看。让朕休息一下。”忽必烈已有些倦怠,挥挥手叫我们退下了。 第80章 bī婚 八月末的夜晚,天气已开始转凉,我出殿门前,忽必烈又吩咐女孩给我罩上一件外衫,才命我俩一道去中宫。 走至殿外,我摊开手心,里面已满是冷汗,呼呼地吸了几口气,凉意丝丝沁入皮肤,心里的余惊才被慢慢压制。紧了紧衣袍,我举步往前走。 安童走在我身边,眼里透着关切,忍不住开口:“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没事,我只是……有点后怕。”还想说什么,但见左右还有火者和女孩,忍了忍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这么一说,安童眼里立时涌起了浓浓的歉疚,叹了口气:“这本是我家的私事,不该累及你的,以后切勿qiáng出头。” “没什么的,又没帮上忙……”我小声道,心里也有几分失落,“将心比心,换做是我,也不愿意这样……” 安童看着我,一时动容,苦笑了两声,看他这般,我笑了笑:“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我俩默然走着,不再说什么,各自默想心事。平心而论,伯颜是个不错的男子,虽出身平凡,却举止从容进退有度,磊落洒脱颇有男子气概,也是个有识略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年龄比别速真大了些。但问题是,伯颜纵有千般好,也要问问别速真愿不愿意。我知道在忽必烈面前谈这些很幼稚,可若设身处地一想,谁也不愿不明不白就被人敲定了终身。 安童看我心事重重的样子,安慰道:“别胡想了,累不累?” 我微微一笑,摇摇头,往前一指,道:“咱们到了,快进去罢,帖木伦姨母怕是要想你想坏了罢。” …… 到了中宫,不等派人通报,候在殿外的女孩急忙把我们迎进去。跨入殿门,还未见到人影,就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冷不防地,一团影子扑入了安童怀里,不用看都猜得是谁。 安童见了妹妹,满心欢喜,却仍轻声斥责道:“小丫头!还这么毛躁,这是在宫里呢。” 别速真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却是乖乖离开安童怀抱,不再缠着他。我见她这般,心里有些忐忑:指婚之事,不知她是否知道了? 拐入内寝,就看到察必和帖木伦都坐在坐chuáng上。安童见到母亲,心绪激动,还是规规矩矩地先向察必见礼,我也向察必、帖木伦问好。 察必摆摆手,招呼他过去,把外甥揽到身边,像打量亲生儿子一般把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对着帖木伦笑道:“姐姐真是生了个好儿子。瞧瞧他,年纪不大,但这厚重的气度,却不愧居宰辅之位。大汗眼光不会错的!” 帖木伦看向儿子,眼里的笑意都融化了:“这都是大汗的恩典。” 察必又望向安童,笑问:“你刚回来,在家休息没两天,就被大汗召至宫中,必是问你拜相的事。这回可答应了罢?” 安童脸色一红,闷声点点头。 察必看看帖木伦,又笑言:“如今可是双喜临门呢!” 我闻言一惊,望望额吉,又看看别速真,小姑娘有些神伤,眼圈也泛红,心里已明白个大概,忍不住插嘴道:“额吉,父汗真的要把别速真许给伯颜?可她……” 察必把我搂了过来,往怀里一带,笑道:“别速真不用远嫁,就在上都,这是多好的事情!平日里,也可看看母亲兄弟,你不替她高兴么?” “……”我一时语塞,又望向别速真,想问问她的想法,可话一到嘴边,又生生止住,顿了顿,才道,“别速真,你……” 那句“你可愿意”还是被我咽了回去,在察必面前问这个,实在不妥。 安童听了,也不安地看看妹妹,面上满是歉疚。 小姑娘浅浅一笑,像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其实……都一样。如今还能在母亲这边,不是更好么?大家都高兴,我也可以常看看母亲……” 我听了,心里一阵抽痛,也不知她心里是否真的这般坦然。再看看帖木伦,她眼里虽带着笑意,可还是沉着一层微不可察的哀愁。 安童默默看了妹妹一会儿,踌躇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走到妹妹身边,扶住她肩膀开口:“不要勉qiáng。” 他此话一出,我们几人俱是一惊,察必有些意外地看着小外甥,帖木伦也看着儿子直摇头:“安童!” 别速真骤然抬眼,有些难以置信,嘴唇微微颤抖,还是沉住气,稳稳开口:“这就是我的想法。伯颜大人虽不是勋阀高门,却是个稳重可靠之人,绝无跋扈骄矜之气,他……会对我好的。” 我怔怔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时觉得有些陌生,好像她忽然长大了十岁,又好像已嫁做人妇。这副口气,却是不曾见的。 然而,她语气越是坚定,安童越是不安,面上带着焦躁,皱眉开口:“妹妹……” 他还没等说完,就被帖木伦打断:“安童,你妹妹比你懂事。” 安童神色一滞,话语一噎,瞬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慢慢抿住嘴唇。 察必也道:“你放心罢。你和伯颜共事,他的为人你也清楚。别速真嫁了他,不会受屈。若非可托之人,这婚事,我第一个不答应。”她语气温和,目光却带了些告诫的意味。 话虽是说给安童,别速真看在眼里,也心领神会,悄悄拽了拽哥哥的衣袖。安童神色黯然,终是点点头:“姨母说的是。” 察必见小外甥再无异议,弛然一笑,与帖木伦对视了一眼。帖木伦又把儿子招到一边,问道:“现在该说说你的事了罢?你喜欢哪家姑娘?是自己说,还是等着额吉给你相看?” 哪料她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个上头,我的心蓦地一沉,有些慌乱,又连忙稳住情绪,不让他们看出异样。安童也是毫无防备,被突然一问,一时懵住,待回过神来,语气透着几分漠然:“还是先操办妹妹的婚事罢。这是圣上指婚,须得郑重。儿子的事,暂且宽缓。” 帖木伦见安童态度坚决,陡然变了脸:“这是你自己的大事,你少装糊涂!这种事岂能心里没谱?你给我个明白话!” 见母亲不高兴了,别速真也有些担忧,小声劝了劝:“哥哥,别任性。” 安童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态度依旧冷淡:“儿子心里明白。儿子去中都前,大汗说过,男儿有志,何患无妻?而今儿子初担重任,应以治事为要,一心求治尚恐力有不逮,更无心虑及私事。儿子婚事是小,国事为大,若出了错谬,岂不辜负大汗的知遇之恩?” 他容色凛凛,话也说的冠冕堂皇,又有察必在场,帖木伦听了一时气急,竟也无从反驳。只是气恨得用手指着安童,叠声道:“你……你个小冤家!” 碍于察必在场,帖木伦也不好对安童动怒,毕竟也是要当宰相的人,不是小孩子了。可被儿子用一番大道理顶了回去,帖木伦心里憋屈,眼里淌下了两条清泪,颤声道:“你这样做,让额吉伤心。你阿爸知道,又岂能安心?” 见母亲哭了,别速真也着急得落泪,一边安慰母亲一边又劝哥哥:“你怎么这么倔qiáng,额吉是为你好啊!” 安童看了,面色怆然,叹了口气,对着母亲跪拜下去,放缓语气安慰道:“额吉的一片苦心,儿子心里清楚,也感念在心。从小到大,儿子没让额吉操过心,这回,请额吉再信儿子一次。待儿子做出些样子,定会娶个贤妻同儿子一起侍奉母亲。请母亲给儿子一些时间。”说罢,又在地上重重叩首,一声、两声、三声。 听着那闷闷的声音,我只觉像是心口被砸了一拳一拳又一拳,窒闷得喘不过气来。再看帖木伦,她脸上泪痕未gān,望着安童的脸,却是伤心失望。别速真抱住母亲,也面上淌泪,一双眼睛又肿了起来。 见此光景,我询问似的看了察必一眼,她点点头,我打定主意,走过去,先把安童扶起来,又坐到帖木伦旁边,轻声安慰着:“姨母这样,安童哥哥也心里难过。今天咱们本是说喜事的,您怎么流了泪?到时别速真嫁出去,心里也不踏实。安童哥哥刚接了重任,心里也没谱,您何不给他点儿时间?待把朝堂上的事情理顺,他也好有空想想自己的婚事。这样仓促问他的想法,他心里也拎不清罢。哥哥是个明白人,这么做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帖木伦冷冷一笑,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儿子。此时的安童,脸上少了份坚决,多了几分愧疚,不敢直视母亲,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般局促不安。见他这样,帖木伦也心软了,叹了一声道:“罢!罢!他这般主意正,也不把我这母亲的话放在心上。且由着他自己走罢!我这一介无知妇人,怎敢指使朝廷命官呢?” “额吉!”安童听了这话,骤然抬头,面色惨然,惶遽不安,眼圈一红,声音也发颤:“额吉为何说得如此生分?额吉这么说,是置儿子于何地呀?” 见哥哥这般,别速真也看了心疼,抹去眼泪,耐心劝着母亲:“额吉,您这样说,哥哥也不好受。母子之间何至于此?” 我也急急劝道:“安童哥哥一向仁孝,大家有目共睹,姨母这么说,未免伤了母子情分,寒了他的心!” “好了!”察必也忍不住开口,“我说老姐姐,多大个事儿啊!安童有心立志立功,你就顺着他的意。要说男孩儿嘛,没有不喜欢小姑娘的,到了时候他自然会着急。现在心思不在这里,你bī他有什么用?若不安心,我从身边挑几个漂亮清白的女孩,给他做房里人,怎样?” 闻言,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如遭雷殛,过了好久,才缓缓地抬头,望向察必。 第81章 道喜 察必看我望着她,有些疑惑,笑问:“这样不是很好么?有个贴身的人儿伺候安童,你姨母也省却不少心罢!” “很……很好。”我纠结片刻,迟疑道。如今这样,也算个折中的方案,好歹也缓缓安童被bī婚的压力。我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愿意相信安童。 哪知我的话却被一副冷硬坚决的语气截断,安童对着察必一拜,肃声道:“姨母的好意,安童心领了。可这女孩儿,我着实不敢领受。外甥尚且年幼,未立勋绩,不敢无功受赏。” 察必看着倔qiáng的小外甥,面色冷淡下来:“这算哪门子赏赐?两个女孩儿又算得了什么?我只不过看着姐姐为你操心,想替她分忧罢了!姨母想做件好事,你还不成全么?” “姨母……”被她这么一说,安童十分被动,若再拒绝,连大哈屯的面子都不给,就是不识抬举了。我看到母亲眼里笑意散去,慢慢地,染上几分愠色。 帖木伦急着跟儿子使眼色,安童看着眼里,却不为所动,垂下眼眸,轻轻地叹了口气,始终没有应下。我心里着急,遂出声劝道:“哥哥!你就收下罢!” 他听到这话,抬头看看我,我只得用眼神暗中劝他,又向察必说软话:“额吉,安童哥哥汉人诗书读多了,总把圣人教诲记在心头,”顿了顿,悄悄凑近察必耳畔,放低声音,“书里说过,‘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而后又笑望帖木伦,“我额吉说的这么直白,哥哥他不好意思呢!” 安童听在耳中,果然面色一红,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察必看在眼里,有些哭笑不得,似乎也信了半分:“你这个性子,倒是像真金!我只想往他房里添点儿女人,他都不肯。要我说,多子多孙是好事,年轻正是身子骨旺健的时候,有jīng力用不完!书上的道理,也不能尽信……” 安童在那边尴尬着,我见她提到了真金,暗松一口气,顺势加了一把火:“额吉还不知足!阔阔真嫂子如今已是第三胎了,真金哥哥和她正是恩爱的时候,您替人家操什么心呢?” 这么说着,忽然瞥见别速真脸色黯然,方觉后悔,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停住了话头。 帖木伦却也来了劲头,笑道:“妹妹才是个有福的,嫡孙都抱了两个了,如今还要添一个!”虽是道喜的话,说出来却带着股酸味儿,又望向安童,眼神别有深意。 我连忙让她刹住话头:“哎呀,姨母也着急了!要说这时最是享清闲的时候,您还不珍惜?等你有了孙子,就知道头疼麻烦了!您不知道甘麻剌有多淘气,饶是我额吉好性子善操持,也不胜其扰呢!” 抚养孙子,是一件痛并快乐的事情。对此,察必深有体会,然而此刻却是自豪的,又兼被我暗捧了一把,心情大好,嘴上依旧别扭,点着我的额头,嗔道:“还说呢!儿女都是债啊!” 话题不知不觉就跑偏了,察必沉浸在含饴弄孙的乐事中,好像忘了赏赐女孩儿一事,转而跟帖木伦说起大孙子甘麻剌来,又说二孙子答剌麻八剌生来脾性好,可就是身子骨弱了些,不免忧愁。过了一会儿,又开始猜测第三胎是男是女了。 两个女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聊上了,我只在一旁耐心听着,偶尔说上两句。安童却拉着别速真在一旁低声说着话。气氛总算好转了些,正在兴头上,忽闻女孩进来传话,说是燕王到了。 “快让他进来!”察必喜上眉梢,催促道。传话的女孩儿刚转身出去,就听见一串慡朗的笑声,循声望去,真金已悠然地拐入了内寝。 人逢喜事jīng神慡,真金脸上尽是笑意,如沐chūn风,先向察必和帖木伦见礼,又跟安童兄妹寒暄起来。 “弟弟好造化,哥哥这声‘恭喜’说晚了,别见怪!” 安童听了,只得谢过真金,却又不喜他说得这么张扬,淡淡回道:“朝廷还未下正式诏命呢,哥哥却是消息灵通。” 听了后半句,真金不由得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又道:“去中都一趟可辛苦了罢!虽然清减了些,看着倒也jīnggān。经此历练,又是一番长进!” “有劳哥哥挂怀,出去一趟才知道办差的不易,以后做事更得尽心,还望哥哥多多提点。”安童谦虚答道。他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来,安童日后做丞相,直属上司就是中书令真金,虽然这个中书令更像个虚职。 “你入主中书,省堂定会换一番气象。否则,只叫阿合马那个奴才在省堂充门面,实在有损朝廷颜面。”真金说着,有些忿忿然,面上十分不屑。虽然阿合马已是中书省平章政事,依旧不得真金待见。 “奴才奴才!你既知他只是个奴才,还和他置什么气?”察必听了,无奈地摇摇头,竟开始为阿合马说好话,“说来他还是个能做事的奴才,理财有方,为你父汗分忧解难。” 真金听了不高兴,又不想忤逆母亲,只得忍着,嘴上仍不免抱怨:“儿臣只是看不惯他阿谀谄媚的丑态,一点没有大臣的风骨。他不过是会讨人欢心罢了!” “好了!说他做什么?怪让人败兴的!”我怕察必不高兴,不免劝道,真金这才停住话头,察必颜色稍霁,也道:“可不是么,别提他了。你现在应该跟别速真道喜才是正经!” 真金听了,一时困惑,询问似的望望察必。察必瞥了眼帖木伦,笑道:“你还不知,你父汗已做主,将别速真许给伯颜了!你说,这可不是好事?快向你妹妹和姨母道喜罢!” 他乍一听说这消息,有些错愕,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就领会了忽必烈的用意,笑着对帖木伦说:“我父汗早就说过,伯颜是个人才,要给他许门亲事,哪知就是咱们自家的女儿!姨母有福了,别速真找了个好男人!” 帖木伦微微颔首,笑着谢过了。真金点点头,又望向别速真:“妹妹不要嫌弃伯颜出身。他虽门户寒微,却是个可堪将相的人才,妹妹跟着她,必定后福不浅。”他神色郑重,仿佛自己的话就是jīng准的预言一般,又道,“以妹妹的家世,若嫁过去,伯颜定会体贴照顾,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真金耐心跟她说着嫁给伯颜的种种好处,别速真听着,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但出于礼貌,还得勉qiáng挤出笑意。她笑得心酸,真金也看得出来,微微叹了口气,安慰道:“女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父母身边。你不用远嫁,算是有福气的了!这都是我父汗的恩典。既蒙圣上眷顾,更要善自惜福,用心经营!” 他的理由和察必如出一辙,说话的口气却又像忽必烈,带着恩赏的态度,颇具威严。话已至此,帖木伦一家再不能说什么。别速真很懂事,大大方方地上前行了礼,谢过真金:“哥哥说的是,大汗的恩典,别速真莫敢忘怀。” 她开始还算平静,然而话至尾音,已听出明显的颤抖,仍却是咬住嘴唇,努力把情绪平复下来。我看她这般,心里暗叹了口气,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而别速真沉稳的气度,竟似在一夜间修炼得来。 …… 我们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闲话,天色已晚,宫门也已关闭。察必留下帖木伦一家在宫中安置。我则把别速真带到了自己的寝殿。 在我面前,别速真再也不用qiáng颜欢笑。她心绪不好,也不愿多说话,只是趴在我的毡榻上逗着小狐狸玩,点着它的鼻尖,一遍一遍叫着狐狸的名字——“艾润,艾润……”仿佛这样就能忘记所有不快。 我抱着车波儿,却无心逗弄,在一旁观望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知道现在问你晚了,可还是想知道你的心意。你……其实不愿意罢?”这么一问,不知怎的,自己心里全是浓浓的愧意。 别速真听了,把艾润推到一边,躺在我的榻上,半闭着眼答道:“这个结果,已经想了五六年了。虽猜不到是谁,但也都一样。大几岁又何妨,小几岁又怎样?高门也好,寒户也罢,其实都一样。我早就想明白了。如今这样,还能让大汗称意,大家各得其所,多么好的事情!” 她话语冰冷无情,仿佛冰雪寒霜一般,我听了心痛不已,一把抓住别速真的手,急道:“别这么说!你不愿意,我可以帮你……” 别速真的手轻轻一颤,有那么一瞬的静默,缓了一会儿,才道:“帮我?公主怕也是说大话了,”她自哂一笑,话语虽刻薄,态度总算温和了些,“我不是公主,哪有任性的权利?而且,公主恐怕连自己都帮不了罢。” 她凉凉一笑,眼神犀利而清冷,仿佛能看到未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又想着她的话,忽觉浑身冰冷。 “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早点想明白,或者一直装糊涂,都能让自己好过点儿。若是一味苦苦求索,只会伤人伤己。”别速真捏住我的手,缓缓说道,竟像反过来劝诫我了。我的心倏地一沉,怜惜她小小年纪就一副知天命的口气,心中酸楚,忍不住骂道:“你给我好好的!才多大年纪,就认命了?你记住,你嫁过去,不管怎样,都给我开开心心地过活!碰到不如意,来找我说。若是这样一副颓败样子,我第一个要罚你!” 我心绪激动,语气也激烈恳切,竟没顾念别速真的感受。她听了这话,初时如遭雷击,沉默半晌,终于哭出声来,小脸清泪纵横,瞬间花了脸。 阿兰悄声递上帕子,我凑过去,轻轻给她擦gān眼泪,把她搂在怀里,安慰着:“就是要这样,不痛快就哭出来,别憋着。何必自苦呢?” 她把脸埋在我的肩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帮她拍着背,安抚了好半天,才让她镇定下来。她依旧带着哭腔,抽抽搭搭地说着:“你放心,我会开心地过活!为了母亲,为了哥哥……我会好好过……” 我不忍心再打断她,只是任她哭着,一遍一遍轻抚她的背,直到她哭得倦了,才靠在我身边睡过去。 第82章 婚宴 别速真的婚事敲定,忽必烈也不含糊,立即下旨赐婚,命安童和伯颜两家结亲。旨命一下,朝臣们个个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大汗要重用伯颜的信号,对待伯颜越发亲近起来。他们想的没错,不久,忽必烈又公布了新一轮宰相人选:安童为中书右丞相,伯颜为左丞相。按照蒙古习俗,以右为尊,安童位在伯颜之上,是名副其实的首相。 两个丞相互通姻娅,若在以往王朝,可是大忌。然而这是忽必烈亲手策划的,他还真是自信,完全不担心朝臣会结党营私。也难怪,木华黎家族是世代效忠的老奴婢,奴婢敢造主子的反,在忽必烈来看,是根本不可能的。安童年幼,伯颜寒微,两人各有短板,忽必烈把他们拿捏得死死的。不好好做事尽忠,那就只有被开除的份儿! 赐婚的命令下达,婚礼也提上日程,念及伯颜年近三十,两家都不想再耽搁了,日子就定在了九月份。安童家世煊赫,帖木伦又善于绸缪,嫁妆准备得足足的。伯颜这边,未免人单力薄,忽必烈就出面撑腰,先在京中赐下新宅,又赏财货若gān,倒也撑起了门面。帖木伦一家面上有光,也算心理平衡了。 成亲这天,朝中权贵俱来贺喜,这是两位丞相家的喜事,够级别的自是都来参与,也好联络一下感情。婚礼热闹,连忽必烈都高兴,这也算给两位新丞相造势,有朝臣尽心配合,以后主政也会更加得心应手。 嫁女的时候,帖木伦这里先摆了一席酒宴,伯颜携男宾客前来亲迎。我极力要求给别速真当伴娘,忽必烈也就允准了,更让两家面上有光。 别速真全身盛装,脑后一条大辫,前额六条小辫,头上戴着翻檐圆顶帽,帽子边沿垂下长长的珠串,饰满琳琅满目的珊瑚、玛瑙和绿松石。腕子上是金银手镯,胸前配着银光闪闪的胸饰。大红纳石失蒙古袍加身,金色腰带勒出窈窕的曲线,显得高挑而秀美。 我们几个女伴在闺房里逗弄别速真,以解她离别之苦。脱脱真因起头,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又要来我和普颜忽都的腰带,依序系在一起,从别速真右边袖口穿入,又从左边引出,以示姐妹们依依挽留之情,而后我们情不自禁地抱在了一起。别速真qiáng忍着,泪水一个劲儿在眼眶里打转,脱脱真因本是个开朗性子,此刻却也笑不出来,眼圈红红的。我不由得笑骂:“你们两个都是没出息的,又不是远嫁,哭什么哭!”这么说着,自己的眼泪反而掉下来了,她们又起哄笑话我,心情反而好转了些。 这么一闹,别速真的帽子都歪了,普颜忽都是个细致人,帮别速真正了正帽子,小心抿去她眼角泪滴,又帮她补了妆。小姑娘肤白若雪,眼睛还染着一圈红晕,越发显得娇媚可人。我看的都心头热热的,不由得笑道:“伯颜真是好福气!”脱脱真因也不免附和了几句,别速真终于破涕为笑。 不多时,外面传话说伯颜来迎亲了。安童亲自把妹妹迎出房门,看到妹妹一袭盛装,他也忍不住称赞:“别速真,很漂亮!”别速真听了,脸色一红,羞怯地叫了声“哥哥”,眼泪又泫然欲滴,安童见了一时动情,也眼中含泪。看着这对兄妹,我又忙安慰道:“你这当哥哥的,就别伤感了,一会儿还要接待客人呢!”安童这才忙忙拭去泪滴。 这么说着,却听外面已飘来响亮的祝颂声了。只听女方祝颂人高声唱颂着:“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人?要到哪里去?” 男方祝颂人马上接道:“我们为办喜事而来,要到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的草原去……”你来我往,反复唱了几轮,伯颜才被女方亲友开门放入。 待到客厅,席面已经摆好。帖木伦和安童作为女方家长,坐在上首,我和脱脱真因等女伴也在首席。男方宾客也依次入席。大席已经摆上,酒菜也上了一半,烤全羊、羊背子、手把肉堆满了席面。这时,女方亲友引着新郎入内,伯颜进来,先给帖木伦和安童见礼。 按照习俗,女方要为新郎换上自家准备的衣服。伯颜一身纯白蒙古袍,外罩金色比甲,头戴白色毡帽,脚踩高筒长靴,腰配弓箭弯刀,光彩照人,英姿勃发。安童静静打量这个妹夫,也不由得点头称赞。 别速真被我们围在中间,羞得低下头,我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伯颜倒是大大方方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妻子,眼里含着几分爱意,真挚自然。我见他这般,稍稍心安。 不多时,婢女们端上了huáng油拌好的炒米,由女方亲友亲自给新郎喂了三口,伯颜痛痛快快吃了,又自己吃了三口,而后撤下炒米。 紧接着,又有男方仆从奉上哈达,伯颜接在手里,向帖木伦、安童等一一敬献,随后就有婢女端上美酒。伯颜小心斟满,分别敬给帖木伦等人。待敬到安童这里,望着比自己小了十一岁的安童,伯颜竟不免尴尬,安童倒是坦然,笑道:“怎么?新郎已经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见他态度亲和,伯颜也自在了些,奉上酒杯道:“能娶得丞相女弟,实是伯颜的福分。” 安童却微微皱眉,忍不住纠正道:“这里不是朝堂,称呼错了。” 伯颜慡朗一笑,旋即改口:“舅兄,请满饮这杯酒罢!”然而他这句“舅兄”一出口,安童的小脸就绷不住了,原本酝酿出的威严气度瞬间溃散,又露出少年稚气。席上诸人看了,都忍俊不禁,安童更是尴尬。帖木伦笑着拍拍儿子肩膀道:“这声‘舅兄’你还担不起吗?快把酒喝了!”安童接过,一饮而尽,伯颜笑着称好,一时满堂其乐融融。 我握了握别速真的手,她的掌心已经汗湿了,却是温暖的,小姑娘的眼睛有些出神,钉在伯颜身上,不似前番那般哀戚。我看着两人,微微一笑,心想这应该是个很好的开始。 而后就轮到别速真上阵了。她也给母亲和哥哥等亲友相继敬酒。一边敬酒,一边唱着: “鸿雁展翅飞向南方, 芳草低头躲秋凉, 含泪告别阿妈阿合, 孩儿出嫁到远方。 云雾缭绕在草原上, 秋风chuī来花凄凉, 含泪告别众乡亲, 今日出嫁到他乡。 ……”(1) 她唱着唱着,泪水就禁不住滚滚流下,滴滴落到酒盏里,和清冽的马奶酒混到一起。伯颜看到小妻子落泪,不胜怜惜,接过婢女递上的帕子,为她轻轻擦泪,而后又把她扶到帖木伦身边。 别速真忍住泪,qiáng笑道:“额吉,女儿今后不能伺候您了,愿额吉开开心心,健康长寿!” 帖木伦接过酒,也是激动着说不出话来,眼泪滚滚而下,慢慢饮了酒,索性以歌代言: “我的栗毛小牛, 跟着人家的游牧迁徙了, 我可爱的小女儿呀, 顺从他人的指使离去了, 我的红脸蛋儿的女儿呀, 你曾倚靠着毡包撒娇, 我的红脸膛的女儿呀, 你曾带着顶针儿玩笑。 ……”(2) 帖木伦的歌更是曲调凄凉,一时众人纷纷相和,也不禁洒泪,边哭边唱,一咏三叹。别速真更是泣涕如雨,伯颜看了心疼,把小姑娘揽在怀里,轻轻安抚着。安童也把脸扭向一边,用手背轻轻擦拭着眼泪。 “好了!”帖木伦和别速真母女又抱着哭了一会儿,才被安童轻声止住,“这是妹妹的喜事,应该高兴才对!妹妹找到了可托之人,母亲有何不放心的?” 帖木伦听了,只是含泪点头,嘴上挤出一抹笑,却说不出话来。 别速真擦擦眼泪,又给安童敬酒:“阿合(3),请饮下妹妹的酒罢!阿爸去得早,这些年来全赖哥哥悉心呵护,您虽只大我两岁,在我心中却是父亲一样的地位。今后妹妹不能常在身边,哥哥一定要善自珍重!” 安童右手接过酒,左手却紧紧扣在把手上,眼圈通红,嘴唇紧抿住,生生压制住眼泪,轻叹了一句,才仰头把酒水喝掉,任眼泪从颊边洒下,滴落衣襟。他把酒杯递给婢女,垂眸看着别速真,满腹的言语却无从出口,唏嘘了几句,才缓声道:“我的妹妹,祝你幸福。”说罢又望着伯颜,稍稍板住脸:“若是妹妹受了委屈,舅兄决不饶你。” 这个满面泪痕的小少年,对着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说出这样“威胁”的话,让人不由得失笑。伯颜也不以为意,只是保证道:“舅兄放心,我会好好待她!”安童这才放心,放缓了神色。 所有仪礼过后,酒宴才正式开始,大家欢歌欢笑,尽情畅饮。晚间又来了一席,直喝的不省人事。新郎新娘却不敢过分放纵,第二天一早,伯颜就骑着骏马,引着彩车,把小妻子领回自家。安童骑马护送在旁,也是一脸的惆怅,但见伯颜英武挺拔的背影,也渐渐心安了。 第83章 敬酒 伯颜打马走在前头,身后是别速真的婚车。我和脱脱真因等女伴则坐车跟在新娘身后,一路浩浩dàngdàng奔向男方家里。 到了伯颜新宅,婚礼依旧要走流程,虽然蒙古婚礼的礼俗我已知晓,还是觉得有趣,兴奋地观望着。到了新宅,伯颜先引着婚车绕着毡房转了三圈,而后把别速真扶下婚车,两人手牵着手,穿过两堆旺火,一起进入毡房。 伯颜在这边虽没有亲戚,但前来声援的男宾客也不少,大家簇拥着新郎新娘,热热闹闹地进帐了。没有男方家长,伯颜就请来八邻部的长辈权当自己父母,忽必烈也来坐镇。夫妻俩向大汗和家族长辈敬酒后,众人一片欢腾,而后开始准备新一轮宴席。 此间,新娘子要由梳头额吉重新梳头。我陪着别速真在新房里。一个老妈妈小心取下别速真的帽子头饰,把她的辫子解开,细心梳理。别速真的头发水滑柔顺,梳头额吉握着她的发梢,啧啧称赞,爱不释手。 小姑娘任梳头额吉打理头发,垂头坐着,双手绞着衣角,似乎有些紧张。经过一夜,她早不哭了,情绪也好了些,此时更多的是对新婚的好奇和期待。我拍拍她的肩膀,笑着安慰道:“别怕。先前听说你嫁给伯颜,我还多少不放心。昨个儿细细观察他看你的眼神,那真情实意,却像发自肺腑,应是个靠得住的。” 听我这里念叨着,梳头额吉也忍不住插嘴,以博新娘欢心:“公主说的对。新姑爷是个忠厚人,我这一把岁数,看人不会错的!” 别速真听了,羞得捂起脸,小声开口,细若蚊吶:“眼下是新婚时候,自然怎么瞧都顺眼,谁知日子长了会怎样?” 我轻拍了她一下,轻声斥道:“怕什么呢?他敢不对你好?别说安童不同意,就连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见我严肃认真的模样,别速真忍不住笑出声来:“公主还是先求大汗别把你远嫁罢,否则我这里受了委屈,你再着急也是鞭长莫及!” 她心情好多了,话匣子也打开,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情绪,继续说道:“我这里有了着落,脱脱真因和硕德的事也快了,只剩普颜忽都和公主了。普颜忽都,唉!我哥哥又不喜欢她,不过呢,她是个好姑娘,也不愁嫁!公主更别提了,我宁愿你多在这里留两年,姐妹们也好有个伴!……” 听她说这些,我心里虽有点不舒服,但类似话语听多了,也就不在意了,稳了稳情绪也道:“好在我父汗和额吉还没催我出嫁,我也能多疯两年,有机会定会多来看你!你要好好过,别让我失望!” 别速真笑着点点头,眼里还带着些惆怅,但目光慢慢坚定起来,我心里宽慰不少。梳妆完毕,又和她闲言了几句,仆妇婢女们就来催我们入席了。 …… 席面上又是酒肉铺桌,牛、羊、猪三样全牲是蒙古宴头等席的重头戏,没办法,套马汉子就是这么简单粗bào。伯颜提着银壶,别速真捧着银碗,向忽必烈和其他长辈一一敬酒。忽必烈饮了几杯,就抽身而去,留下年轻人自在畅饮。在场的亲友和客人们一边欢歌,一边用解手刀割下羊肉,丢在嘴里大快朵颐。这场酒席气氛活跃,全然不似在女方家里那般满是愁绪。别速真大大方方地给客人们敬酒,举止从容,伯颜很有担当地为小妻子挡了不少酒。安童看着妹妹、妹夫配合默契,也满意地点点头,笑容在脸上流溢。 男方宴席上,来了很多朝廷官员,以蒙古人居多,也有一些地位高的汉人、色目人,如史天泽、廉希宪等。虽然各人品阶不同,但一喝开了,就不那么讲究等级秩序。好多蒙古大臣一时兴起,已跳到场中和美丽的姑娘们欢舞起来。也有的就坐在座位上,敲着碗盏,和着马头琴和胡必思,大声歌唱。 我用小刀小心切着羊腿,喝着酒慢慢品咂,眼睛往场中一望,却见一个胖子打着旋儿晃晃悠悠地转入场中,像个硕大的陀螺一般,身体倒还灵便,不一会儿就转到了伯颜身边,捏着酒杯,笑眯眯道:“伯颜丞相,新婚大喜!”又把眼光瞥向别速真,称赞道:“新娘子美得像花儿一样!” 安童也在一边看着,目光落到阿合马身上,似乎不大开心,脸上却未作色。伯颜还算热情,见阿合马来道喜,还夸赞自己的新媳妇,自然美滋滋的。婢女们见状,端上托盘,里面放着三个银碗。伯颜提着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笑道:“敬酒未及平章大人,还望大人莫怪。此番献上三碗美酒,大人定要成全伯颜这番心意。” 我看见汩汩如清泉的酒液流淌出来,猜得这并不是马奶酒,而是烈酒“答剌苏”,心中暗笑,三碗连饮,能把阿合马灌懵,这货自己找罪受,活该! 果然,阿合马有些傻眼了,正要张口拒绝,伯颜却已唱起了祝酒歌: “金杯里斟满了, 醇香的奶酒, 赛勒尔外冬赛; 朋友们, 欢聚一堂尽情gān一杯, 赛勒尔外冬赛……”(1) 歌声一停,就端起酒碗,递到阿合马面前,笑道:“平章大人,请喝吧!” 阿合马眨眨眼,只得接过酒碗,咕嘟咕嘟灌入肚中。答剌苏辛辣无比,他一饮而尽,张嘴哈着气,辣的几乎要跳脚,却被伯颜按住:“还没完呢。” 说罢,又往第二碗里倒酒,接着唱道: “丰盛的宴席上, 烤全羊鲜美, 赛勒尔外冬赛; 亲人们, 欢聚一堂尽情gān一杯, 赛勒尔外冬赛……“(2) 唱罢,伯颜非常热情地敬上第二碗酒:“大人,再来!” 阿合马苦着脸要讨饶,伯颜却不理会,依旧礼貌笑道:“尊贵的客人,照理要连敬三杯,今天宾朋满座,大人难道不给我个面子吗?” 伯颜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又捧了阿合马一把。阿合马虽不胜酒力,可被人这么一夸赞,就飘飘欲仙。他是媵奴出身,虽贵为宰相,但在蒙古贵族面前依旧不受待见,今天被伯颜一番礼遇,似乎都忘了自己的本分,一得意一逞能,也不顾酒烈,又举碗仰脖喝了。 在场的蒙古人也有叫好的,但多是幸灾乐祸,等着看阿合马喝醉的丑态。安童冷眼看着他,不置一词,自顾自饮下了一杯酒。我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道:“看不出,你这个妹夫还挺坏的!” 安童闻言,忍住笑意,偷偷瞪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咽下酒水。我见周围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合马身上,就对安童悄悄说了句:“一会儿出来说话。” 安童会意地点点头,我就放心在他旁边吃起肉来。 接连喝了两碗酒,阿合马的身体已开始不稳,一臂搭在伯颜肩上,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我说伯颜丞相……我阿合马不仅有理财的手段,还有讨乐子的本事,前些日子,有个西域番僧向我传授秘术。据说……据说……” 他一个酒嗝打了出来,差点把自己噎住,伯颜听他话语,觉出不对,想让他就此打住,好事的蒙古贵族却来了兴头,上前拦住伯颜,大声喊着:“让阿合马说完,且听是什么秘术?” 这贵族这么一喊,阿合马更是兴起,以为蒙古人给了他天大的面子,更是眉飞色舞的胡说起来:“据说这秘术需男女双修,得此道者,会延年益寿永葆青chūn,更会子息繁盛,绵延不绝……” 他言语猥琐,喝高的蒙古男人们却兴致大盛,嚷着要阿合马把秘术说出来,而在座的汉臣都面色不快,纷纷扭头避讳。 伯颜一时僵在场中,尴尬无比,安童指着酒壶,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旋即会意,快速倒满第三碗酒,递给阿合马:“平章大人先别忙着说话,还差一碗酒,可不能就此饶过!” 阿合马谄笑着,勾住伯颜肩膀,口齿不清地絮叨:“不能喝啦,再喝……那秘术我就记不清啦……你看,我这肚子已经鼓成这样,装不下酒啦!”他还嚷着那个秘术,别速真听了满脸羞红,面露愠色,还不能回避,碍于阿合马也是朝臣,不好说什么。 伯颜毫不客气地把酒杯推到阿合马面前:“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平章大人的肚子,还装不下区区三碗酒吗?” 他这么一激,阿合马果然受不住,得意之余,夺过酒碗,咕嘟咕嘟喝起来,总算把他的嘴堵住。怕他又出丑态,安童忙吩咐身边僮仆:“把阿合马扶下去,免得让他当众出丑,事后不免记恨。” 两三个仆役领命而去,轻身拐到阿合马身边,搀住他身体往下扶,阿合马喝多了,神志不清,反而更嚷着要酒喝,挣扎着不肯走。伯颜当然明白安童的意思,对着众人笑道:“平章大人好酒量,且让他歇一歇,一会儿伯颜再和他讨教!” 然而,“讨教”二字一出口,有心人却听出了两层意思,暧昧地大笑起来,酒场气氛更活跃,又有人上前给伯颜敬酒,众人遂把阿合马抛在脑后。 我见时候差不多了,向安童使了个眼色,先行离席。 第84章 拜访 帐房内的喧闹气息阵阵传来,在外面也能听个清楚。我攥了一把醒酒的梅子,在伯颜的新宅里绕着,边吃边看。宅院布局虽是汉式,可建筑却处处透着蒙古风情,又与汉式的水榭回廊杂糅在一起,粗犷中透着细腻,别有风采。里面虽在欢饮,外面却仍有仆役值守,秩序井然。见我过来,都纷纷行礼,我笑着一一点头,也不驻足。 宅院后面有一汪人工开凿的碧池,池边一处近水亭台。我信步走去,却见一人迎面走来,与我恰好相逢于凉亭中。伸手指了指亭中石凳,我道了声:“丞相,请——”那少年也不客气,一撂下摆,坦然坐下,笑吟吟地指着身边座位:“公主也别拘礼,请坐罢!” 我在他身边坐下,环望四周,这后院里也有仆从婢女不时走过,也有离席的客人出来醒酒,遂不敢跟安童太过亲密。想想自己也是贪心了,能私下见一面已是不易,还想怎样呢? “刚才可喝多了?”安童望着我,笑问。 我摆摆手:“还好。大家都奔着新郎新娘去了,没人灌我酒呢。” 安童放心地点点头,敛起笑意,眼中又有些惆怅神色。我不禁问道:“今天是喜日,有何不开心?难道姨母又催你了?”我探问着,说到后一句时,脸上却带着点揶揄的笑意。 安童看我打趣他,又气又恼,眼中愁色却散开了,故意板起脸,别扭回道:“才没,”而后又踌躇说着,“上次在中宫把额吉惹伤心了,她回去便对我不冷不热。如今别速真又出嫁,她正心情不好呢,也没空管我的事儿,想来见我日渐年长,也就由着我去了。” 他语气平淡,却能听到背后的无奈,我拍拍他的手,也只能安慰道:“这事让你辛苦了。姨母和你,都不容易,互相体谅吧。这是你家事,我……我也不好说什么的。” 安童见我面露愧色,便有些不忍,忙道:“本不该跟你说这些。没什么辛苦可言,这本是我应受的。我和额吉再怎么样,到底是母子,不离心的。反倒是你,在大汗身边,不得不小心。你虽整天乐呵呵的,但我知道,背后指不定有多少不痛快呢,又怕给人添堵,不想说出来……” “哥哥……”我怔怔望着他,却说不出余下的话。他这一言一语,句句戳我心上,却都是事实啊。他离开的六个月,我不就是在小心提防中度过的?面对忽必烈时,尤为忐忑。好在那爹爹眼下并未提及我的婚事,让我心思稍安。可每每提到安童,又不得不小心翼翼。这是我选择的路,我不会抱怨什么。而今这些安童都能明白,还念在心里……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连这些磋磨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心中一时感慨,我握握拳,看着他认真道:“你我相知,便是最好的慰藉。就是要开开心心的,你也一样!” 安童点点头,眼睛越发晶亮,愁色一扫而光,我得意一笑:“这才对嘛!” 我俩一时静默,偶有凉风chuī过,冷然萧瑟,心中却是暖融融的,抬头望四周,树叶由绿转huáng,带着几分秋日的深沉与落寞,我却觉得这金huáng是收获的颜色,宛如阳光镀在其上,流光溢彩。 “做丞相的感觉如何?镇日里见你繁忙,都说不上话了!”半晌,我又开口。 “主持大政,调理百端,自是不易。可正因这不易,做事更有劲头。政务上有些生疏,却也不急,慢慢理顺,凡事总有个开始。又有史丞相、廉孟子从旁辅佐,不至误事。你别担心。”他话语谦虚,却底气十足,我听在耳中,竟有些自豪:小表哥还是很能gān的! “那就好。”我歪头一笑,又问,“前番你请父汗征召许夫子来京,不知可曾到了?” “八月,大汗召许先生于怀孟,现在还没音讯,再晚的话,十月也总该到了。待别速真婚事完毕,我会亲去驿馆拜访。” “你还挺礼贤下士的嘛!”我嘻嘻笑道,又眨眨眼,突然来了一句,“我也想去!” 他本被那句“礼贤下士”捧得不好意思,正别扭着,哪知我又要求同去,一时愣住,待醒过闷来,才硬邦邦来了一句:“胡闹!你去做甚么?” 我撇撇嘴,抱着胳膊,满不在乎道:“丞相可以纡尊降贵,访求高士,我为何不能?难道嫌弃我是个女孩儿?” 见我执拗起来,安童有些无奈,像哄小孩子一般耐心解释道:“你是公主,不一样!大汗知道了不会高兴。他对儒生有成见,心里又骄傲得很,怎会舍得让公主屈尊拜访?” 他也真敢说实话!声音虽压得极低,我还是有些担心,四下看看,所幸附近无人。 安童言语谆谆,仿佛一个忠直臣子劝谏无道昏君一般急切诚恳,看他这副样子,我伸了个懒腰,狡黠一笑:“谁说我要以公主的身份前去?我扮作你的贴身小厮,不让人知道——这总行了吧?” “越发荒唐了!”安童脸色一沉,双目含威,是真的动怒了。虽然他容色凛凛,我却一点不怕,也不跟他嬉闹,正经回道:“我不是开玩笑的,就是想去看看。看看朝廷是怎样访求贤良的。父汗那里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分说。你答应我,好不好?” 安童冷着脸,依旧气鼓鼓的,上下打量我,也猜不透我的心思,索性道:“大汗若准许,此事便由你!” 我高兴地点点头:“放心!”心里却想:“哪里是想看那夫子先生呢?想和你私下出去才是正经!看你平日体察入微,这事上却不解风情。多么正大光明的借口!小子太纯良,也真是的。” 我这里腹诽着,安童却犹自狐疑。我乐得让他胡猜乱想,也不解释。两人各怀心思,不发一言。不一会儿,却见别速真传婢女召我们回席,遂起身离去。 -------------------------- 回到宫中,趁忽必烈高兴,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我把想拜访许衡一事跟他一说。起先他自是不同意,还说我胡闹。我料他会这般回应,也不心急,一通软磨硬泡,只说“儿臣想替父汗私下看看,那许衡是否真如传言般才学博洽,品行贤良”。忽必烈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竟不再拒绝,只是嘱咐我路上小心。 我得了允准,无比欢喜,着人告知安童,耐心等着出去的那天。 十月份,许衡到了京都附近驿馆。忽必烈传召命他入省议事,许衡却以疾病为由推却,叫人摸不清心思。安童择定日期,决意亲自探访。 安童本没指望忽必烈会同意让我跟着,直到和我出去那天,他还一脸狐疑,满眼打量我道:“想不到此事竟让你办成了!” 我也不跟他解释具体经过,只是晃了晃胳膊,向他展示我的一身“公服”:照着小厮仆从的衣着,穿褐衣窄衫,头戴幞头,脚着皂靴。我自觉这身打扮十分jīnggān,不免得意,问他:“怎样?丞相的跟班看着还挺斯文吧?” 安童行事低调,不欲以丞相身份前往,只穿了件普通儒服,加之没有剃发,不细看,还真以为是个少年秀才。他扫视我全身,“哼”了一声:“看你这个头,倒也像个书僮!” “喂!”我气得跳脚,挥着小胳膊,正欲与他理论,他沉沉的目光便压了下来,眼神一凛:“为人僮仆,不知礼数,不如辞了算了!” 他也不理我,翻身上马,我怕被甩下,也赶紧跟上,心里依旧愤愤不平:开始死活不让我跟去,现在入戏倒比我还快! 我紧赶慢赶,才追上他,哪知那货又来了一句:“为人仆役,不随侍鞍前,不如甩了算了!” 两番被他讥刺,我气恼无比,却又无言以对:谁让自己非要跟出来呢!只得忍下这口恶气,寻思着回头怎么“报偿”他。 安童骑马行在前面,一副主人派头,身板笔挺,目不斜视,我紧紧跟着,个头就比他矮了一截,又穿了这身衣服,的确像个青涩的小书僮,反而凸显主人威风。也罢也罢,我就做一回绿叶罢! 一路出了都城,循着驿道,骑马前往驿馆,许衡落脚处,却也离京不远。到了驿馆,自有官员上前询问。安童只出示中书省的文书,那人看了几眼,以为我们是都堂的僚吏,便准入内了。也难怪,这驿馆官员不曾见过安童,哪知这个少年秀才就是丞相呢。 问得许衡居处,安童也不莽撞入内,而是先命我投了拜帖。帖上也是低调得很,只是署名“安童”,不写官职。但听这名字,那许夫子应该也知道他的身份罢。我底气十足,遂大剌剌走至许衡居处,找他的仆从投帖。 那仆从是个中年汉子,生的魁梧粗壮,略有不耐地接过帖子,匆匆扫了眼落款,冷冷回道:“且等一会儿罢!先生正午睡呢,请勿打扰。先生刚到京不久,正劳顿呢,前日又惹疾病,你们这些人也是,也不体恤一二,竟是接二连三地到访。我怕还没见到皇帝,先生就累垮了!” 这人怕也是接待人接待烦了,没有好声气,还冲我抱怨上了,我只说了一句,他竟说了一堆。当下十分气恼:我的态度也够客气了呀!这夫子却是个派头大的,连仆从都这么牛气! 想他也是情有可原,我才没有发作,仍客气问道:“请问这位哥哥(1),许先生向来午睡多久?我也好告知自家公子一声,免得他急切。” 听我多问了一句,那汉子竟要把我往外推了,口中嚷嚷着:“先生累得很,我哪知他午睡到几时?却也不能打搅的,你家公子若无事,且等一等;有事请便!” 哎呦!这架子摆的十足!看来我不想当恶仆都不行了,咬咬牙一跺脚,作出一副凶恶的模样,上前用小拳头敲敲他的胸膛,却是偷偷踮起脚才够到。也恶声恶气地开口:“你家先生倒是能摆谱,也不看看这帖上落款是谁!” 我知道安童就在外厅,也定然能听到我的声音,却也不理会,故意说得很大声。 那汉子都没正眼看我,一把弹开我的拳头,呵呵冷笑道:“管他安童、喜童呢,都要待先生睡起。一个名字想吓唬人?呵呵,天下叫“安童”的人多了!我的小侄子还叫安童呢!呵呵!”(2) 我刚才虽出言不逊,但听他眼下言语,更觉无礼,气恼难耐,遂冷下一张脸,向前bī了一步,冷声道:“如此待客,却不是做人的道理。你家先生一介大儒,连自家仆役都教不好,也枉当了那个名头!” 那人却不以为意,依旧态度qiáng硬:“慕名前来拜会我家先生,却借此邀名的虚伪之徒多了,也不少这一个!若是真贤士,也不怕折rǔ!” 我闻言一噎,还欲再辩驳,安童早走进来,上前把我拉到身后,呵斥道:“不花,不得无礼!” 不花?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恍悟过来:这就是你临时给我起的蠢名字?好歹提前吱一声呀! “喂!”我的不满却被安童弃之不理。他客气地跟那仆从拱拱手,赔罪道:“这位哥哥,小僮年幼,先前无礼,我替他跟您赔个不是。原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先生午睡,我们且等一等。” 我站在他身后,心里越发不是味儿:自己本是假意装装恶仆,做做样子,安童这小子还真拿我当绿叶啦! 我冲他身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奈何他个子高,连那汉子也一并看不见。放耳听听,两人言语却越发客气起来: “这位公子倒是知礼的!奈何那小孩儿却不懂事。” 安童耐心地解释,态度诚恳:“最近收到身边的小孩子,年幼不知事,还未来得及调.教,哥哥且莫与他计较,以免折了自家身份。说来也怪我这主人疏忽了。” 那汉子竟不恼了,也嘿嘿笑道:“原也怪我。近来接待频繁,一时气燥了些,本不该对小孩子家发火的,还望公子见谅!” “无事,无事。” “……” “……” 第85章 治道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一阵儿,只把我晾在一旁。那汉子说话客气了些,安童也礼数周全,又道:“来这里一次也不易。我们且在外厅等候,若先生睡起,还得烦请哥哥告知。”汉子慡快答应了,迎着安童走向外厅。我只得屁颠屁颠地跟着。未等安童跨出房门,就听里间响起一个声音:“阿周,且慢。”那声音透着老气,却也中气十足。 我心下疑惑着,安童已同那汉子一并停住脚步。不多时,便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儒士从里间出来。他只穿一身便服,但衣着整洁,眼神炯炯。再细细打量,面上似有疲惫之色,而jīng神尚足。那汉子向他道了声:“先生。”儒生听了摆摆手,眼光转而落到安童身上。 听那汉子叫他“先生”,想来这人就是许衡罢。转念又觉不对:咦,他睡醒了?也没有睡眼惺忪呀?他不是生病了吗?怎么看来气色还不错呢?——难不成是装的? 我这边忿忿想着,安童已对那儒生拱拱手道:“久仰许先生才名,安童冒昧来访,扰了先生休息,还请见谅。” 果然是那许夫子!且看他如何答复。 许衡温雅一笑,也拱手还礼:“许某一介寒儒,怎敢劳动丞相亲临探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我听了这话,眼睛睁得大大的,讶异地望着许衡。 安童却依旧淡定,未觉意外,只是笑道:“早年侍奉大汗,曾得见先生一面,却无缘问学。近来听闻先生染病,心中着实挂念,因公事繁忙,不得抽身,今儿才来看视,已是晚了,先生不怪罪就好。” “岂敢岂敢呢?原是我怠慢了,丞相勿怪,里面请!”许衡笑着把安童往里间请,又转眸望望我:“这位小友,也请进罢。” 我也有样学样地拱手问好,也不客气,跟着安童就往里走。 那周姓汉子愣了愣,也一并进来。 许衡和安童隔案坐下,我却只能侍立在安童身旁。阿周给二人煮水沏茶,却没有我的份儿。许衡见我可怜巴巴的,不由笑道:“阿周,你刚刚对这位小友甚是无礼,还不赶紧奉茶赔罪?” 那汉子瞪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给我倒了杯茶。我接在手里,得意地向他吐吐舌头,却被安童看见,不免又遭他训斥:“不花,又无礼了!我是怎么教你的?还不谢过这位哥哥!” 哼!我心中不悦,也不听管教了,摇头晃脑,漫不经心道:“我是公子刚买来的书僮,未经调.教呢,并不知礼数。阿周哥哥较我年长许多,又怎会同小孩子家计较呢?” 你拿我当绿叶当书僮,我就不会改剧本吗?才不要听你的话! 安童哪料我不服管教,当下沉下了脸,稍稍抬高声音:“不花!” 我也不理会,只是望着许衡:“看先生的样子,并没有午睡。既知丞相来访,何不出来迎见,叫我们久等,又是何意?观先生气色,也不像是病疾之人,拒绝入省议事,又是为何?先生如此,也不能算作知礼罢。” 刚刚听安童和他对话,可知两人早就认识。许衡既未午睡,也许已听到了我和那汉子的争执,想来刚才也是有意拖延。我索性戳破他的幌子,且看他如何应对。 本以为安童会继续训斥我,哪知他并未发作,反而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望着许衡。 许衡听了我的话,微微变色,却还算镇定,打量我片刻,又看看安童的态度,会心一笑,像是明白了什么:“这位小友心思聪慧,言语果敢,想来也不是寻常僮仆,又何必掩藏身份呢?” “……”哪知被他反将了一军,我一时语塞,张着嘴,竟无言以对。安童向我摆摆手,反而转问许衡:“先生托疾不出,又故意试探,是信不过大汗的诚意,还是信不过安童的诚意?” 早就该这么痛快说话!何必虚虚实实互相试探呢?我暗暗叫好,却也等着许衡的答复。 许衡面色一赧,抱愧道:“许某才学浅陋,不堪大任,惭愧惭愧!” 安童听他这般言语,面色微冷,却还保持礼貌的笑容:“我已对先生坦诚相待,先生却这般谨慎,着实令人心寒。先生既已至京都,想必还是有心用世。圣上今日招访贤才,正是先生得为大用之机,先生何必瞻前顾后呢?” 许衡闻言一叹,语气带着些沉痛:“非是许某推辞。只是念及昔日同僚,一时感伤罢了。李璮之乱,文统伏诛,圣上对汉臣嫌隙已生,再不复金莲川幕府时君臣相得的佳话。眼下,姚公茂、窦汉卿、李士都,或闲居乡野,或衔任虚职,无一在中枢用事。眼看老臣凋零,汉法滞阻,许某何尝不痛疾忧心?奈何难得圣眷,有心无力。此次应召,未尝不寄望朝廷,思仰治期,只是圣心难测,一时踌躇罢了。还望丞相体谅许某苦心!” 我默默听着,慢慢明白他的用意。这许夫子是怀疑朝廷推行汉法的决心,才有意试探。不仅自己想贡献才智,还要把昔日的同僚一一拉到中枢,共谋大业。他要的是朝中汉儒济济一堂的局面,要的是昔日君臣无碍、鱼水相得的信任和默契。许夫子的话看似是解释,何尝不是在试探安童,看他能不能对自己的期望给予保证。 安童一时感喟,恳切回答:“安童平生所愿,即是我朝效仿后魏(1),推行汉法,移风易俗,化育万民。安童不才,今以年少,忝居相位,正是踌躇无措之际,一腔抱负无力施展。愿汲引老成,同辅庶政,以报圣恩。先生有用世之心,济世之才,何不教我?至于窦、姚、李等诸位先生,我也会尽力引置左右,共参大政。若得前辈襄助,圣上垂怜,君臣同德,上下一心,则汉法可行,治期亦不远矣!” “丞相……”安童语气诚恳,许衡听了也不禁动容,满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咀嚼着刚才的话,稍觉心安。得到安童的保证,许衡说话也更敞亮:“丞相有此心志,实乃万民之幸!国朝土宇旷远,诸民相杂,俗既不同,论难遽定。考之前代,不循汉法之朝,相继乱亡。丞相欲治化天下,非用汉法不可。而国朝功业煊赫,国俗世代依传,累世勋贵,骤行汉法,难免滋生怨望。依臣之见,以北方之俗,改用中国之法,非三十年不可成功!推行汉法,道阻且长,不知丞相可有心力意志,可否矢志不渝?” “先生意思,我自明白。改换国俗,不是朝夕即成的易事,须得水磨工夫,慢慢浸润。但有先生在侧,辅佐指点,我愿持之以恒。”安童眼眸晶亮,信誓旦旦。 许衡闻言,点头拈须道:“李璮之乱后,圣上不信汉臣。而今蒙古人中,亲近汉法,心慕大道者,无如丞相。若蒙丞相不弃,许某敢不尽心竭力?” 这两只互捧了好一阵儿,就明确了一个中心:欲求致治之功,必行汉法。欲行汉法,难以遽成,须得三十年功夫不可。这也是双方愉快合作的基础理念。基本论调明确后,两人的谈话终于有点具体内容了。 我着眼一望,许衡的茶盏已经gān了,阿周也才反应过来,连忙添茶,许衡却浑然无觉,依旧说着:“若论中书大务,其大要在用人、立法二者而已。古人谓得士者昌,自用则小。若用人得宜,布之周行,百职具举,宰职总其要而临之,不烦不劳。而人有贤愚善恶,非以法度,不能治之。治人者法也,守法者人也,人法相维,上安下顺,而宰执优游廊庙之上,不烦不劳。宰相欲总其大端,首要用心者,用人、立法耳!” 我在一旁用心默记着,安童呷了一口茶,慢慢道:“用人得宜,方成善政。若举贤才,必重选官之法。欲使贤才世代相继,必设学校。欲使庶民子弟有心向学,首重农桑。温饱既足,方知礼仪。重农桑,薄赋敛,敦教化,举贤能,明赏罚,乃圣王致治之道。” 听着安童的话,许衡拈着胡须,点头微笑:“孔孟之道,丞相已熟谙于心。若能践履力行,则文景、贞观之治可期矣!吾辈老矣,若有后生如丞相者,勠力同心,可成圣王之治。”言罢,忽又叹息一声,眉目涌上忧愁。 “先生谬赞了。”安童客气地拱拱手,“安童有心汉法,但心力有限,唯使国人都心慕汉学,留心治道,方能成事。我愿向大汗建言,立中央学校,召勋贵子弟入学,与地方诸路官学并举,上下一体,则人才可世代相继。” 两人的构想是不错,可能否落到实地,还是个问题。我忍不住插了句嘴:“丞相想的是很好,可愿意安心学习诗书礼仪的蒙古人并不多。有人连蒙古字都不认识,别说汉字了!” 两人闻言,神色俱是黯然,许衡不免打量了我几眼,眼神别有深意。我说的是汉语,恐怕他也把我当汉人了,并未怀疑什么。安童也是一阵沉默,许久才道:“汉法行与不行,时政治与不治,我想的再多,还需看大汗心意。大汗若倾心汉法,尊崇儒学,上行下效,汉学也可以日渐浸润。不知大汗……唉!”他叹了一声,又望向许衡:“还望先生向大汗多多建言!” “丞相所托,敢不尽心?我学修身治国之道,用与不用,正在今日。”许衡神情一肃,慨然应允。 第86章 考验 两人jiāo谈半晌,相谈甚欢,安童敬仰许衡才学人品,许衡也欣赏安童的识略才gān,我只在一旁听着,并不插言。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已是傍晚,我走至门外,看见远处落日余晖,天色将暮,想是时候不早了。 回身走至安童身边,见他仍耐心听着许衡言语,我便用手肘轻轻戳他,低声唤道:“公子。” 安童摆手示意,仍听许衡说话,许衡见我有些浮躁,不由笑道:“小友莫急,我已吩咐阿周准备晚膳,丞相不嫌弃就好。” “若吃了饭,可就赶上宵禁了,即便是丞相,也要守规矩啊……”我小声嘟哝道,心里却想:你回不回去我不管,我夜不归宿,老爹可是要过问的。 “丞相就在驿馆安置也无妨的。”许衡仍笑道。 “……”我还要说什么,却被安童止住:“且听先生把话讲完,一会儿回去,仍来得及。” 许衡见状,便也不多挽留,长话短说,言明心志。听他意思,已同意入中书做顾问。 安童得到满意答复,不再滞留,起身告辞。阿周牵过马匹,许衡将我们一路送至驿馆外,目送我们离去。 …… 驿馆就在城郊,离都城不远,我们正常赶路,便能在宵禁之前回城,是以安童和我骑马徐徐而行,并不着急。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了先前的好奇心,只是沉默地回想着许衡的话,一时有些迷茫。 安童见我沉默不语,也只是静静跟在旁边,直到行了很久,他实在耐不住了,忍不住开口:“怎么不说话?莫非是在生我的气?”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我就想起白天那窝火的事儿,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却见他嘴角带着笑意,眼睛亮亮的,带着几分狡黠,却是丝毫没有认错的诚意。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仍不理他。 “许先生是名士,我们前来拜访,礼节要做足,你往日也是知礼的,今天怎么胡闹上了?”他话锋一转,竟是给我讲起道理来。 “我不作恶仆,哪有礼贤下士的丞相?可是某人却不领情,既在人前做了好人,还要背后埋怨我,天下哪有这般没道理的事!” 我故意拖长调子说话,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表情。他不羞不恼,只是静静看着我,眼睛沉沉的,却不知在想什么。 “你为我着想,我都明白;你的心意,我也晓得几分。你刚才并没有生气,而是想着回去如何向大汗jiāo待,对吗?” “……”我无话可说,看着他的眼,一时竟有些心虚,被他道破心事,也有几分气恼:“你竟都知道!” “大汗怎会让你白白跟来?”安童叹了口气,神色郁然,“他对许先生心存疑虑,却也不信我……”他抬眼看着远山最后一抹余晖,喃喃道,“他这番心意,是要考验你?还是考验我?” 他又把目光转过来,里面带着询问的意味,我看着他,语气渐渐冰冷:“他不信你,却也不会轻信我,这是考验,他必会亲自召见许衡。若许先生是真名士,自然不惧人言,”冷冷盯视着他,我反问道,“你这么问,也是不信我罢。你说能知我心意,不如猜猜我如何回话?” 他听了这话,不禁赧然,脸微微泛红,立时泄露了心事,也不辩驳,只是摇摇头:“我猜不出。” 他躲开我的眼神,露出几分不安,再也不是人前威严庄重的丞相,而只像一个说错话的少年。我不忍bī问,微微笑道:“你且放心,我自有分寸,岂会误你事业?”我顿了顿,又道,“但我所言,也不会违背我心。” …… 回到宫城,天已擦黑,我换下公服,又穿回常服,洗去脸上风尘,又同安童一起入觐。忽必烈见了安童,也不多问今日事,只是叫他将谈话内容改日条陈具奏,便命他退下了。我仍在殿中,显然是要留下问话。 殿中只剩我们父女和当值的云都赤,忽必烈看看我,没有急于问话,只道:“吃过晚饭没有?可尝了驿馆的饭菜?” 我这才想起至今腹内空空,揉了揉肚子:“儿臣急着回来,不敢滞留。还真是饿了……“ 忽必烈见状哈哈大笑,命人传膳,不多时,宝儿赤便端上佳肴,显然是有心备好的,念及此,我心里一暖:“父汗日理万机,却还念着女儿……” “吃罢吃罢,吃完再说。”忽必烈拍拍我的肩。 鲤鱼汤,山药面,今日吃着格外鲜美,填饱肚子,我腹中温暖,想想一会儿的问话,慢慢拿定了主意。 宝儿赤将食盘端下,我低头擦着嘴,抬眼却看忽必烈笑望着我,眼神温暖:“有时就看着你在我身边,看着你吃饭,我就很满足了。” 我听了有些诧异,他竟也会在意这些小小的细节,心中熨帖,心情也放松下来,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头:“父汗喜欢女儿一直陪在身边吗?” 忽必烈听我这话,竟叹了口气,把我揽在怀里:“我何尝不希望你永远留在身边?”他话语低沉,透着几分伤感。 我闻言却浑身一颤,立时警觉起来:“父汗这话什么意思?父汗这就要将女儿远嫁吗?” 他觉察出我的不安,摸摸我的辫子,笑道:“察苏,你担忧什么?你不想做我的阿剌海别吉?” 我猛地抬起头,急惶惶看着他,恳求道:“儿臣是儿臣,阿剌海是阿剌海,儿臣想为父汗分忧,是以另一种方式——以儿臣的方式。” “留在我身边建言献策?”忽必烈了然笑道。 我只觉一切尽在他的掌控,又担心他已有了打算,一时想不好说辞,只能恳求道:“这样不行吗?” 他看我面色急切,不由得笑笑,眼里透着疼惜,安慰道:“你现在不想嫁人,父汗便不bī你。等你有了心上人,却不要瞒着父汗。明白吗?” 我见他松口,心中长出一口气,连忙点头:“这是自然。” 他拍拍我后背,一时不再说话,待我情绪平复下来,才问:“你愿为朕建言献策,正好,说说今天的见闻罢,许衡其人如何?” “许衡才学博洽,胸中自有规模,可为中书顾问。” 忽必烈拨了拨案上的碗盏,不以为然地笑笑:“他胸中有何规模?” 他的偏见丝毫不加掩饰。他不想掩饰,也是想听我说实话。我想到这些关节,打好腹稿,斟酌着开口:“许先生是宿儒,不经庶务,难免迂执。朝廷想要能臣gān才,自不用他;若想立一代规模,为后世所鉴,不妨用他。王文统伏诛后,父汗也一直深以为憾罢。” 忽必烈不禁挑了挑眉:“文统和许衡不是一类人。” “我却不问君子小人!朝廷若有良法,小人不敢作jian犯科,君子也能大显奇能。若无法度,便是君子,也只是一时能为,无法泽被后世了。” “何为良法?”忽必烈眯起眼睛。 “正如许衡所言,立法度,选人材。国朝土宇旷远,仍用金朝的《泰和律》,未免不合时宜。法度明白,官民方能各安其位。” 忽必烈点点头:“这是需做的事,朕念在心里。”他沉默一会儿,又问,“如何选人?选什么人?” 他言有所指,我心里明白,想了想,又道:“自是选能人。蒙古子弟若不想甘居人后,自然要入学的。父汗可立国子监。” “学那些仁义道德,能治国吗?那些腐儒,却是不堪大用的。” “可总也要识文断字。也未必学那些道德性命之说。基本的律法却要懂,农务、水利、钱粮等庶务要明白。要学这些,总要先识字。此后,再学技艺。考验合格,可备取用。儒学经典可以发蒙,但不能只学这些,具体事务是要懂的。另外,波斯的学问也可引入。” 我已开始夹带私货了,许衡是理学大家,极力推崇程朱学说。我却不想让这理学成为官方哲学,最好永远不要起这个苗头。现在何尝不是契机? 忽必烈不置可否,却道:“你这些话,安童未必同意。” 我闻言一愣,旋即回道:“我却不问他的心思,我只在乎我的想法。” “你是出于公心。我明白的。” “儿臣只是想为父汗分忧罢了,如何去做,还要问许先生的。典章规模,还需儒士的手笔。至于庶务,再选能臣。官制、朝仪都要一点点做起来。” “朕心里有数。眼下,西北和江南,是两件大事,营建新都,也是要事,都马虎不得。朕却没时间一件件来,都要提上日程了。” 我有点心忧,问道:“西北那里如何?那木罕可有新消息?八剌……他可有动作?”许久不通讯息,我差点忘了这两个冤家。 “那木罕刚站稳脚跟,仍需历练,所幸西北诸王还不至于乱起来。八剌他,呵,还未出头。待他出头,那里不会安宁。那木罕他担子很重啊!” “哥哥出镇,就是要做番事业的!”我笑道,内心对这个小哥哥满怀期待。想着不知何时能够得见,又不免惆怅。 我这话说得忽必烈心热起来,他眉眼舒展,拍着我的肩膀,无言地笑了。 第87章 套马 前日里我被忽必烈留下问话,谈论许衡入中书等事,忽必烈虽未当面褒扬,但我观其颜色,也颇有几分赞赏之意,想来还是认可我的想法。我的心事卸了几分,念及未来,也许还大有可为。至于今后朝政走向,还要等安童向忽必烈面奏后才知结果。 …… 秋冬之jiāo,天气日渐寒冷,都城已下了几场大雪,凛冬的寒意乘着北风呼啸而来。百草枯huáng,长天肃穆,一派萧条景象。 好在今日是个晴日,暖阳不易得,趁着好天气,我们兄弟姐妹都往外面跑。城北的草场覆着新雪,显得愈加空旷,经阳光一照,银光万点,晶莹可人。 管事苏木扬着马鞭,将马群往雪原上赶,马儿们瞬时散开,如疾风一样,扬蹄奔向四面八方。我眯着眼远远望去,格日勒也在其中,它跟着我日久了,不时就要牵出来放一放。 身边跟着一众少年少女,都是我的姐妹兄弟,还有熟识的怯薛歹。完泽、囊家真各骑着一匹小马,竞相追逐起来,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竟比男孩还不安分,不一会儿就骑着马跑远了。月赤察儿等怯薛子弟紧紧跟随其后,一边护卫着公主,一边在马上炫技弄巧。弟弟们裹着厚厚的蒙古袍,也不嫌厚重,仍滚在地上摔跤比试。忽哥赤、爱牙赤胳膊搭着胳膊,头顶着头,在雪地上周旋角力,奥都赤、阔阔出早已跌在地上,扭成两个雪团。只余小弟弟脱欢杵在一旁,愣愣看着哥哥们发呆。 脱欢是忽必烈九子,今年只六岁,虽是庶出,仍颇得忽必烈喜爱,性子也不免骄纵,此刻被哥哥们晾在一旁,自然不悦,眼见着就嘟起了小嘴。 这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的那木罕,同样黝黑的脸庞,浓浓的眉毛,连身形步态都无二致。他双手握拳,眼睛紧紧盯着四个哥哥,神情警惕,像个蓄势待发的幼豹。 我一时想起了那木罕的种种过往,心头一热,走到脱欢身边,捏捏他的脸蛋。小孩子吃疼,猛地扭过脸,不高兴地嚷嚷出来。我放开他,看着他气鼓鼓的脸庞,只觉格外有趣。脱欢更不高兴了,一头向我怀里顶过来。 他靠着一股蛮劲儿,顶得我身形一晃,我随即站稳,握住他双肩,不让他乱动,嘴上笑道:“怎么不跟哥哥们去玩?” 脱欢听了,脸一下瘪了,眼睛眨巴眨巴的,竟有几分可怜:“他们嫌我小,不愿带我一起。” “那就不理他们,我们去骑马,怎样?你会不会?”我拉拉他脑后的小辫子,问道。 “我四岁就能骑着马跑了!”脱欢挥着小拳头嚷道。 “正好,你骑给我看。”我牵着他的手,向马群走去,又不免嘱咐道,“雪地滑得很,你可要小心。” 见我们过来,苏木赶紧上前,我道:“给王子挑一匹老实点儿的马驹。” 苏木闻言已绰起了套马杆,跃上马背,脱欢却拦在马前,嚷道:“我要四姐给我选马,只要性烈的!” 苏木闻言不免犯难,左劝右劝,脱欢全然不听,一赌气竟去抢夺套马杆,要自己上手。我制住他,咬咬牙道:“你给我老实的!我去给你选马。” 这个磨人的小冤家! 我骑上马,接过套马杆,五米长的长杆遥遥探出,顶端的套索迎风晃动。苏木有些不放心,想劝我下来,我握住长杆,回头向他笑道:“放心,难道我不是草原上的女儿吗?” 听了这话,苏木大喇喇地笑了,不再劝阻,只jiāo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就拉着脱欢退至一边。脱欢高兴地跳脚,催着我赶紧去选马。 我吸了口气,握紧长杆,催着马跑起来。杆子虽然有点不适手,但我并不担忧,以前出于好奇,也曾套过马,多少有点经验。 乘着风势,我策马奔在雪原上,追逐前方漫跑的马驹,冷风chuī打着我的后背,套马杆在风中摇摇晃晃。我如同飞驰在云雾中,有隐隐的恐惧,却又感到无限的自由,仿佛手中握的,就是自己的命运。 穿过四散的马群,前方不远处有匹huáng色小马慢悠悠小跑着,像是在寻觅什么,马驹幼小,不会超过三岁,看起来性子不烈。我选定了这匹,加速奔了过去,扬起套马杆向前一甩,那小马毫无防备,正中圈套。 我心中大喜,正要把它圈过来,哪知它被这一激,bào躁地跳起来,拼命挣扎着,劲头极大。我被猛地一掣,差点跌下马背。 身子歪下的时候,我本能地夹紧双腿,qiáng止住慌乱,借着腰上的力,把上身摆正,将套马杆向前一送,稍稍松了小马的束缚,同时又催马上前,趁那小马不备,一纵身跃了过去。 将套马杆掷在一旁,那小马没了束缚,跳得更加剧烈,身上的负重让它十分气恼,疯狂地在雪地上左蹦又跳,横冲直撞,忽而前蹄高扬作人立状,忽而扭身跳dàng,几乎将我甩出去。我哪料它性子这般辣烈,一时惊惶,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失悔,然而已来不及,只得紧紧攥住缰绳,试图稳住重心。马背上没有鞍鞯和马镫,我只得靠腰腿的力量控马。 冷风不断灌入我的口中,我不经意一瞥,仿佛有四五骑策马向我跑来,却也来不及解我急难。我凝住心神,口中喃喃念着,试图安抚小huáng马。小huáng马无法甩下我,索性扭身狂奔起来。我赶紧伏下身,控好身形。 黑影从四方向我赶来,小huáng马感受到这股压力,越发不安,马步狂乱,毫无章法。雪地很滑,一个错步,它险些跌倒,蹄子搓了几下,勉qiáng稳住。吃了这个教训,小马也乖实了些,蹄下却是不停。我试着调整方向,它竟能会意,扭头往脱欢的方向奔去。 不知何时,前方堆满了人。怯薛歹也赶了上来,离我越来越近,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不顾他们,只是往回赶,小马找回了平衡,却又开始不安分,竟止步不前,又在原地乱跳起来。一个怯薛歹跳下马,想上前掣住马头,小马一急,向前一冲,又差点滑倒,怯薛歹堪堪扶了一把,才稳住小马。小马站稳后,却又跳向前方,越来越多的怯薛歹围上来,人一多,马儿愈加急躁,我慌乱间,大声喊着:“闪开!”让小马又跑了起来。 不远处,苏木绰起套马杆直赶过来,长杆一甩,套索又将小马套住,他慢慢施力,小马挣脱不得,渐渐安分下来,只在原地跳动。然而看着它颈上绳索,我心中竟略感遗憾,鬼使神差地摘下套索,大着胆子让它重新跑起来。苏木大惊,大声喊道:“公主!” “撒勒黑!撒勒黑!”我一遍遍喊着,已决意给小马起这名字。那小马竟似能感应我的心意,甩甩头,在我的指引下回返。它跑得狂放,却仍在我的掌控,我稍稍勒紧缰绳,它就放慢步伐。我拂了拂它的鬃毛,轻声道:“我们回去罢!”它又在风中奔驰起来。 脱欢所在的地方围满了人,我往中间一看,忽必烈竟在其中,心中惊异,又听到隐隐哭声,一时寻不得。想跳下马,撒勒黑竟像黏糖一般扭来扭去,不肯安分,我摸摸它的头,安抚了一番,它才平静下来,在人前立住身子。 我这才注意到耳边喧天的喝彩声,竟一时惘然。月赤察儿向我鼓掌,完泽、囊家真满眼不服气的目光,刚刚赶来的安童长出了一口气,眼里满是责备,我向他笑了笑,又看向忽必烈,他眼中盈着笑意,满是激赏的神色,大步向我走来。 我微微愣神,从马上跳下来。诸人的反应异常热烈,才让我意识到自己刚刚驯服一匹烈马。 揽着撒剌黑的脖子,我叫了声“父汗”,一边寻着脱欢的身影。 忽必烈走过来,突然拉下了脸,斥道:“笨丫头!小公马也敢骑啊!若是性子再烈些,你就没命了!” “……?”我闻言一愣,这才恍悟过来,细细一瞧,那小马的鬃毛确实较普通马驹更长一些,我之前竟没有注意。此番侥幸也是靠着一腔蛮勇,若是事前知情,定然不敢这般冲动,一时也有些后怕。 撇撇嘴,我不安地瞅瞅忽必烈,小声道:“儿臣鲁莽,让父汗担心了!” 他不再凶我,嘴角露出笑意,拍拍我的肩:“你是真正的草原儿女,朕认定的!”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立时大声喝彩,欢呼着我的名字,我微微翘起嘴角,脸上热热的,心中也涌上一股豪情。有生以来,竟是第一次当众受到褒奖,还是因为我的勇气。可能之前大家都认为大汗的四公主是朵弱不禁风的娇花罢。 月赤察儿兴奋地挤过来,笑道:“我看不出,你竟是个胆大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是无知者无畏罢了……何况那个时候,没人来得及救我。” 小妹妹完泽不高兴地嘟着嘴:“父汗,我也要骑儿马子!” 忽必烈拍了她脑袋一下,斥道:“胡闹!” 我笑了笑,安慰完泽:“你会比我qiáng的。”又问:“脱欢呢?” 众人闻言,闪开一条道路,却见忽哥赤拉着一个满脸泪花的小男孩走过来。那小男孩见到我,愈发委屈,“哇”的又哭出声,像个泪人一般。 我不由惊异,拉着撒勒黑走到小男孩身旁,揩去他脸上泪水:“怎么哭了?姐姐给你选好马了。” 忽哥赤也揉揉弟弟的头:“别哭了,四姐好好的,父汗不会再骂你了。” 我这才明白原因,望望忽必烈,他却没有好脸色:“脱欢被纵容得过了,你竟也一味顺着他!” 我眨眨眼睛:“若不是脱欢,我竟不知道自己也能驯服烈马。” 忽必烈哼了一声,脸色缓了缓,又望着脱欢:“这匹马是你四姐的,你想骑烈马,长大了自己去驯!”又叫来苏木嘱咐道,“把那匹马骟了,送到四公主居处。” 我闻言一惊,忙道:“父汗,不必!不要动它,把它放回去,我已有格日勒了。” 忽必烈闻言笑了,耐着性子道:“它是你的马,随你处置。” 我谢过忽必烈,将撒剌黑jiāo给苏木,命他将小马送回马群,并叮嘱不要动它。小马听不懂人言,只是疑惑地瞅着我,苏木牵它,它却不为所动。我拍拍它的头,安抚了一阵,遂不再看它,转身跟上忽必烈,要往回走。 哪知没走出几步,身后却传来一阵嘶鸣,小huáng马竟不受控制,拖着苏木往我这边跑,苏木掣不住它,也被拖拽着一同跑来,待近前时,勒紧辔头,使劲儿控住马,才不致让它失控。 我不禁又走到撒剌黑身边,小马低下头,拱了拱我肩膀,留恋着不肯离去。忽必烈见状,笑道:“你就留下它罢。若是不骟马,骑行需有人陪同。” 我看着撒剌黑的眼睛,笑道:“好。” 第88章 催问 我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撒勒黑,谢过忽必烈,又问:“父汗怎么会来这里?” 忽必烈一边走着,一边笑道:“晴天暖日,小子们都出来玩,朕就不许来看看?” 话音刚落,却有抽抽搭搭的哭声传来,忽必烈一转眼,瞥见脱欢在身后小步紧跟着,遂一把把他捞上前,叹道:“哪想一过来就看到你们胡闹!脱欢也是欠管束了,回去给我好好领罚!” 脱欢像是被唬住了一般,哭声都被吓回去了,只是用鼻子吸着气,瞪着眼睛撅嘴巴。忽必烈拍了他脑袋一下,让怯薛歹把他领下去了。而后,又转头对我说:“这事一会儿就得传到中宫,你额吉指不定怎么担忧呢,你去看看她,朕这里尚有事,一会儿见你。” 我嘴上应了,心里却寻思着:“听他说的郑重,莫不是有朝臣奏事?如若这样,还要打好腹稿,免得应对失措。” 辞了忽必烈,我一路径向中宫。路上才发觉帽子上的大珠丢了好几颗,外袍也刮破了几处,辫子缠在一起,毛毛躁躁好不láng狈。怕母亲担忧,竟也来不及换洗,只是理了理头发,就匆匆赶往察必的寝殿。 殿中女孩显然是在等消息,见我过来,忙进去通报,我稍作休整,随即跨入殿中。 察必一见我面,就从坐chuáng起身,迎了上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察必身后,却是姨母帖木伦,还有小甘麻剌跟在旁边。 “额吉,姨母,察苏让你们担忧了,心里正不安呢!” 察必也不说话,只是把我拉到身边,上上下下查视了一番,见我并无伤处,方才放心,仍忍不住斥责:“年纪越长,反倒越没个分寸,这般事何必逞能!都是家人,驯马的本事又给谁看呢?八岁时摔下马,几乎送了命,天大的事竟不长记性!” 我听了心神一黯,脸色有些不好,勉qiáng笑道:“儿臣没想做给谁看,儿臣也没料父汗会去。只是一时兴起,耐不住性子试试身手罢了。”我没敢提脱欢,毕竟不是一母姐弟,怕她迁怒,徒惹麻烦,心里又想着,若真的摔下马能穿回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帖木伦也出来解劝:“妹妹何必责怪察苏,先前她身子单弱,你常常为此忧心,眼下察苏较以前结实多了,不是好事?” 察必脸色转好了些,仍嗔道:“姐姐你就为她开脱吧!我只想她小时候还是个明白的,最能懂父母心思,眼下长大了,却不知心思放到了何处,自己的大事,竟一点也不思量!连心事也不愿跟我jiāo待了,可是有主意了!” 我的心忽地一沉,哪料她突然转了话头,还言有所指,心里暗叫不好,只得赶紧转移话题:“女儿的过错,额吉过后再发落罢。现下有姨母在,怎好怠慢了?忽都台不常来,我们正好说说话,只可惜别速真没有过来。” 也不知她婚后过得怎样?竟是一直没有得见。 察必戳了戳我额头,转身往殿里走,我见她不追究,忙扶着她胳膊走在一旁。小甘麻剌也迈着小腿追着我们,口中嘟囔着:“姑……姑……姑姑,等……等等……我……” 小孩子说话不利索虽然可爱,我却一点笑不出来,甘麻剌学说话已经两年,现在依旧磕磕绊绊,连叠字都说不好,一直是察必的心病,毕竟是帮真金养孩子,有这档子事,要怪谁呢?又怎么跟真金夫妇说呢? “唉……”察必长叹了一口气,拉过孙子,搂在怀里。我不好说什么,帖木伦遂出声劝慰:“甘麻剌也就三岁,年岁还小,慢慢纠正,仍来得及。” 察必涩然一笑,转过头,问:“别速真过得怎样,有消息了么?” 帖木伦嗤的一笑:“妹妹竟比我还着急,别速真嫁过去也只两个月,一切还早呢!” 已婚女人倒是敏感,我这才反应过来“消息”是何意,一时无语。察必心不在焉,话也问得牵qiáng。 “你是面上不急罢,我知你对儿女的事心热得紧,这回把忽都台带过来,不是为了她的大事么?” “她自己要跟来的,有些事我这做母亲的也帮不上忙啊!”帖木伦揶揄地笑着,忽都台的脸却涨红起来。 我会意一笑,与察必一起望向忽都台,小姑娘被看得羞涩不安,口中嘟哝着“额吉”,而后一头躲进帖木伦怀里。 “多大的人了!你若这样羞于见人,我便送你回去罢!”帖木伦假意道。 忽都台别扭地叫着“额吉”,从帖木伦怀里出来,我拉过她,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刚才见到他了。” 忽都台毫不怀疑,睁大眼睛,连声追问:“他怎样?有没有问起我?为何不过来?他莫非不知道?哥哥肯定告诉他了,他怎会不来?还是他忙着其他事,顾不得见我了?” 小丫头于此事心思敏捷,一连串的问题说的我一时头晕,我竟无从招架,只得劝她:“你放心,他敢不来的话,我就把他揪过来任你教训,如何?” 忽都台咬着嘴唇想了片刻,而后噗嗤笑了,拍手道:“这样好!” 我陪忽都台说着一些没营养的话,那边察必姐妹坐在一旁闲谈。只听察必问道:“忽都台才十三岁,她的事还早罢!” “就是先定下来也无妨,等长大些直接嫁过去了,省却我一桩心事。我这人最闲不得,安童不让我操心婚事,我便把心思放在别处罢。过两年,和童、坚童都该说亲事了,他这做哥哥的倒好!” 得!得!旧事重提,帖木伦嘴上说不管安童,心里哪一日不惦记他的婚事,也不知道小表哥能拖延到何时。 “过了今年再说罢,他新任丞相,gān劲儿正足,压力也不小,先别让他分心。”察必劝道。 “他和察苏,都是明理的孩子,这种大事全然不上心,两人怎么都这样?” “年初大朝会,诸部贵族来时,她再不上心,我也得给她拿拿章程了。他们俩置自己大事于不顾,到时也只好咱们做父母的定夺,事成了儿女也怨不得什么。” 察必说着,竟是拿定了主意。我的心猛地收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迹,一时竟觉不出痛了。 忽都台连连唤我好几声,我回过神,她笑了笑,凑在我耳边:“她们说你和我哥哥的事儿呢!你说,你们俩是不是商量好了,怎么都在这事上跟父母较劲儿呢?” 我浑身一颤,情急之下就要矢口否认,话至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着什么急呢?忽都台明显是开玩笑的,我却差点没绷住,要不打自招了。 心里一阵后怕,缓了缓神,才道:“你哥哥的心事我哪里知道。你又瞎操心了,安童怎么样,都有普颜忽都呢,还怕讨不到老婆?” “那你呢?心里放着谁?藏得这么紧,竟谁也不告诉!”小姑娘的眼神咄咄bī人,仿佛闪着灼亮的火光。 “我喜欢某人呢,可他已经有主了!那姑娘就在我身边,我怎敢开口乱说呢!”我打了个哈哈,小姑娘却当了真,先是一惊,而后恍然大悟,气的扑过来,我连忙跳起来,向殿外跑,忽都台哪里肯放过,不依不饶地追出来。 跑至殿外,眼见迎面走来一人,我看清面目,心道:来得正好!身子一侧,闪在一边,忽都台却来不及躲身,一下子撞到来人怀里。 我高兴地拍手大笑。 “就这么着急想见我,都主动投怀送抱了!”月赤察儿抱着怀中的小丫头,毫不知耻地问道。 忽都台猛地从他怀里钻出来,当胸给了他一拳:“哪里学来这些没脸的话,再当着人家面说,我撕烂你的嘴!” 我的小心脏忽的一颤:“这姑娘怎么这么bào力呢!月赤察儿的主意,我是不敢打了。” 月赤察儿竟是越挫越奋,笑嘻嘻道:“下回我私下跟你说,不让别人听到。” “你!”忽都台气得无言以对,又要开口骂什么,突然发不出声了,我一瞧,月赤察儿低头在她小嘴上啄了一口,而后若无其事地把她拉在一边:“别闹了。” 真是够了!我不由得扶额。 “快进去罢,先跟长辈打个招呼。你们俩一会儿有的是时间。”我面无表情地催道。 月赤察儿转过身,道:“我是来传话的,大汗叫公主过去。”他话音刚落,忽都台又一拳挥过来,我还不清楚事态,月赤察儿却已握住她的小手:“当然也是来看你的。” 无论忽都台怎么发作,月赤察儿总有办法让她消停,他似乎也乐在其中,这两人还真是天生一对。我心里啧啧感叹着,同时也为他们高兴。 不敢耽搁,进去拜别察必和帖木伦,我就起身赶往忽必烈处。月赤察儿追了上来,叮嘱了一句:“你小心点儿,大汗现在正在怒头上。” 在怒头上还叫我过去?我心中有些不安,忙问:“因为什么事?都有谁在他身边?” “燕王,安童丞相,符宝郎董文忠。里面的事我也不知情,公主且小心斟酌,不要忤逆圣意。” “我明白。”我点头道,“你若无事,就留下来陪陪忽都台。” 月赤察儿点头应了,眼里却有些忧愁,我看着他这神情,心头一沉,转身走开了。 第89章 奏对 怯薛歹通报之后,我轻身入殿,殿内沉寂异常,仿佛空气都凝滞了,压抑得有些可怕。我屏住呼吸,靴子轻轻从地毯上踩过,努力不发出声音。 忽必烈坐在暖阁的毡榻上,一张脸冷如黑铁,身前案几上摊着一份奏折。他身边威严肃立的是符宝郎董文忠,一个追随忽必烈多年的汉人怯薛官,颇得信任。大殿中央,安童悄然肃立,微微颔首,我看不清他表情,只见他的背绷得紧紧的,像张满的弓弦。看这样子,应是忽必烈对他动怒了。难道是他的奏对不合圣意?我暗暗替他捏了把汗,心里忐忑不安。 小声向忽必烈打了招呼,而后就识趣地候在一旁,我不发一言。 忽必烈将面前奏折甩给我,没好气道:“你看看罢!” 我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来打开,瞄了一眼,是蒙语写就的奏疏:“臣安童谨奏《朝政十事》……若论朝廷急务,一曰立法度;二曰选人材;三曰明赏罚;四曰劝农桑;五曰兴水利;六曰置学校;七曰敦教化;八曰薄赋敛;九曰设监司;十曰平抑贷息……” 还未及读完,奏疏就被忽必烈劈手夺过,摔在案头:“空言泛谈,不敷实用。这些汉人秀才,一千年来就是这些调调,农桑、赋税诸事,朕岂不知?你怎么也沾染这些眼高手低的毛病?你是丞相,是要做实事的,不是给朝廷装点门面的幌子!漂亮文章有何用?要有对策!若论急务,建都、伐宋都是眼前的事,你为何不谈?若做你上述十事,可有钱粮资用?你可筹措得来?” “臣以为,以上诸事,并非空论,伐宋固为紧要事,农桑难道不是天下之本?法度难道不是为政之基?”安童回道,语气波澜不兴。 “事情就不分缓急轻重吗!?”这副态度让忽必烈愈发恼怒,他霍然起身,扬手将奏疏向安童摔去,我不由得低呼出声。 安童并不敢躲身,看着奏疏直直向自己飞来,“啪”地一声,落在脚底。安童垂着眼睑,俯下身,一声不响地将奏疏捡起,收在袖中,而后敛容低首,没有回话。 他的沉默似乎成了无声的对抗,忽必烈如何能忍,又要发作,我连忙开口:“父汗,安童丞相所奏诸事也许自有道理,何不让他详细陈说?” “呵!好个立法度,选人材!这话倒和许衡如出一辙!许衡是汉人也倒罢了,他竟忘了自己出身!朕只问他立何法度?汉法还是蒙古法?选何人材?汉儿还是自家骨肉?这天下难道不是蒙古人的天下?他身上流的,不是蒙古人的血脉?” 我心里一惊,莫非忽必烈已经召见了许衡?安童这番奏疏,就那么直接坦陈施行汉法的心志?他竟糊涂,王文统一事后,忽必烈对汉法日渐疏离,他怎不知迂回婉转? 手心渗出冷汗,我也是关心则乱,并不晓得之前他们说了什么,一时竟想不好说辞。忽必烈冷笑了几声,目视着我道:“你还有何可为他辩解?” “儿臣不敢辩解。丞相自是蒙古人,他行汉法,归根结底还是为着蒙古人的天下。父汗这么说,不免冤枉了他。纵览前朝,北人南下,不行汉法者,前赵、后赵,前秦、后秦,前燕、后燕,国祚无逾五十年。反观魏、辽、金,行中国之道,历时何止百年?汉法何为本,农桑天下本;何以兴农桑,唯务水利,减除苛烦。汉法何为重,法度为先,用人为要。何以求贤才?在兴学校,在淳风俗。丞相所虑,是安邦大策,是长久之道。所有这些,不过是手段,他为的,当然是国富民安。” “呵呵!孝文帝变法后,后魏国祚还余几年(1)?现今还有几人是鲜卑血脉?金灭辽时,何等雄风?辽太。祖尝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朕只问蒙古灭金时,这番雄风何在?察苏,汉人那套说辞,听听也就罢了。你怎么竟当真了?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血脉?”他嘿然冷笑着,眼里的笑意却如寒雪般冰冷,我怔怔望着他,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袋,一腔言语都堵在喉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符宝郎董文忠静静看着我们三人,神情肃敛。 我暗叹自己糊涂,刚才一味想着帮安童辩解,竟没考虑忽必烈喜憎。他何等jīng明,怎会为这套说辞所惑?我这番话,竟是正中下怀。我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们两个,若说为国的忠心,朕不怀疑;可就这么听信了秀才的言语,朕说你们什么好呢?天真还是愚顽?”忽必烈摸摸我的头,一脸无可奈何的笑意,一脸循循善诱的神色,我看在眼里,却觉十分可怖,只想躲闪。 “大汗,臣的建言,并非全是汉人的主张,臣亦有自己的考量。”许久不发一言的安童突然开口,言语笃笃,像有十足的成算。他抬头看着忽必烈,目光灼灼,神色坦然,“大汗不喜汉法,并非只因为秀才迂执。李璮之乱后,大汗一直心有余悸罢?” 一席话说得忽必烈陡然变色,他双眉一耸,怒喝道:“大胆!朕的心思岂是你可以随意猜度的!?” 安童不复言语,又低下头,却又不肯做低服软,一时两人又僵持起来。 “父汗!”安童的倔qiáng只会让他难堪,我忍不住开口,却被忽必烈喝断:“你闭嘴!” 我闻言立时噤声,嘴唇紧紧抿了起来。今天这事,怕是不好收场了。 忽必烈恨极怒极,脸色发黑,呼呼地喘着气,董文忠见状,轻身上前,把忽必烈扶回坐榻,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声劝道:“大汗也是急怒了,依臣看,今日之事,多有误会。您先消消气,一会儿听臣为您分解。”说完,又急急向我使眼色。 我一路小跑奔至殿外,嘱咐小火者去奉茶。而后又悄悄回到殿中,却不敢说一句话。安童仍立在殿中,肃穆敛容,也不敢再多言语。 忽必烈仍黑着一张脸,没有好颜色,不说话,只是冷眼盯着我,我不敢看他,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握紧了拳。 不一会儿,小火者端茶入殿,我又忙接过来,轻轻放在御案上,仍不敢看他眼睛。 “大汗若再生气,公主更不安了,公主和丞相都是一片公心,就事论事。若因这事伤了感情,反倒误了二人好意。公主丞相尚且如此,日后谁又敢犯颜直谏?臣斗胆为他们分辩几句,还望大汗见恕。”董文忠又道。 忽必烈抿了一口茶,怒气消了消,不置可否。董文忠在怯薛日久,自会察言观色,便自然而然地说下去:“丞相是勋阀王孙,素以贤闻名。今甫登相位,朝野上下延颈观望,同仰治期。今日奏事,一言不合,大汗便降怒于他,这让丞相如何自处,让朝中官员如何看待?丞相年幼,涉世不深,言语耿直,忠心可鉴。大汗对丞相深寄厚望,岂能因一言兴废?臣可有面子,请丞相再言明施政的要领,大汗不妨耐心听他陈说。” 我屏着呼吸,偷偷观察忽必烈的反应,忽必烈皱着眉,嘴唇动了动,周身的怒气也在慢慢消解,似乎也不想穷咎罪责 。董文忠的话给他铺好了台阶,他便道:“朕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安童这次还算识相,上前深深一拜:“大汗有容人之量,安童感佩在心。”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今岁初,臣到中都办事,不仅查视了工事,还顺便寻访农情。臣下乡野,访百姓,方知个别乡、都,擅兴不急之役,侵夺农时。下乡劝农官员,不能尽职尽守,更有甚者,布威于乡里,公然受贿,行动必胥吏童卒相拥,饮食必jī豚美酒伺候。至于公事,废置不理。臣北上云州,但见田野荒芜,无人耕种,水利废弛,小民难抗天灾。劝农官员,名为劝之,实为扰之。 今有天下,皇亲百姓,上下衣食,全仰给于农人。若无物产,商旅不通,百事不兴,更遑论建都、伐宋、抚平西北。圣上纵有心治平天下,奈何为下僚所误。臣所虑者,尽在于此。方今之计,不如明立条画,设诸道监司,监察诸路官员劝农事,弹劾州县乡里官员违法事,禁军官、权豪势要人等踏践田禾,骚扰百姓,罢除苛捐杂役。选能臣gān才监修水利。招抚流民,授田开荒。另,劝农终有时,人力亦有限。应择选熟悉农事者编纂农书,教授农人稼穑之技,可使农人耕作得法,粮谷倍收。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至于置学校,平抑贷息等事,臣亦依据实情具奏于本,还望大汗详察。” 忽必烈静静听着他的话,默然良久,深深叹了口气,才道:“前些年月,朕就下旨禁止怯薛官员骚扰农人。奈何还有人敢gān犯王法!朕的耳目不能深入乡里,上下隔越,朕竟被欺瞒至此。中都附近尚且如此,其余诸地不知怎样呢?设立监司,势在必行。朕早该听你言语,何不早说?” 安童听了,一时竟有些委屈,垂眸道:“大汗总不肯多些耐心,总疑虑臣信赖汉人,一味热衷于汉法罢了。臣之所计,终不过是安顿社稷民生。” “你委屈了?你这是怪罪朕?”忽必烈哼了一声,脸紧绷着,眼角却开始泻出笑意。 “臣不敢。”安童说完,又抿着嘴唇。 董文忠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大汗仁明,否则差点错失了听信良言的机会!” “今日补弊纠偏,全赖文忠之力。”忽必烈慰勉道。 “微臣何敢居功?只是不忍坐视君臣错生嫌隙罢了。” 他们好一派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景象,我忍不住插言道:“父汗,那我呢?您不计较了罢?” 我抬眸,殷切的望着他,哪知热脸贴了冷屁股。他一巴掌拍在我头上:“你应向安童学习。多务实事,少学空谈!” 我听了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倒想走访乡里,只怕父汗舍不得呢!” “你竟还狡辩!”他举手作势,我连忙跑开,笑道:“古人言,小受大走,儿臣可不能让父汗背上‘不慈’的罪名!” 一溜跑出殿外,忽必烈还欲说什么,我已听不到了。 第90章 纠偏 我从后殿出来,外面的风依旧凛冽。摸了摸胸口,心脏仍跳个不停,攥紧了拳头,深吸了几口气,可胸中犹存着一股郁气。一时也不想回到自己居处,索性举步漫走。 宫城内的草花早已凋谢了,唯有松柏披霜挂雪,昂然挺立。放眼眺望,殿阁楼宇层层叠叠遮住了视线,却难掩冬日的萧索之意。穿过廊亭,走至金水池边,池水已然结冰,池中的水晶宫与寒冰融为一体,玻璃外墙映着日光,炫丽夺目,两座圆殿飞檐突起,宛如冰华雪翼。夏日时,忽必烈喜它清凉,常在此举行宴会,水晶宫里笙箫不断。而此刻殿门禁闭,却是一派冷清萧条。 我沿着池边慢慢走过,刚才的事却一直挥之不散,忽必烈越发喜怒无常,明明前日里他留我问话时还温和可亲,今天却因为同样的议题勃然作色,纵不是有心针对我,却还是觉得他心思难测。若非董文忠从中斡旋,安童怎有申辩的机会?想到他,我心里又是不安,他是怯薛出身,深知忽必烈脾性,今日怎么这般耿直,不知退让呢? 我茫然转身,抬眼一望,却见对面廊亭上,一人长身直立,目视远处,纵使我看不清面目,也知他就是安童。他一个人静静站了好一阵儿,只是远眺着天边,想来是心情不好。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跟他说说话。转念又想,这只是个开始,以后他经历的不如意可能还多着呢,我还能宽慰他一辈子?若动辄劝解,未免太小看他了。 正欲回去,哪料他的视线又转过来,看见我,立刻走出廊亭,向我这边赶来。我慢慢向他走去,待看清面目,他微微一笑,叫了我的名字。 仔细看看他的神色,他面目平静,虽说不上高兴,却也看不见太多愁色,他没有开口,目光从我脸上慢慢划过,宛如清澈的水波。 “忽都台见到月赤察儿,高兴地不得了呢。”我没有提及刚才的事,换了个话题,想让他高兴点儿。 他听了果然笑了,眉目柔和,仿佛对面站的就是他那个泼辣的小妹妹:“别速真嫁的不称意,总让我心里难安,忽都台和月赤察儿两情相悦,实是再好不过了。” “别速真怎么样,过得不好么?”我连忙问道,她婚后就没和我通过消息,心中很是惦念。 “没有不好。伯颜待她自不必说,只是她的心思得慢慢转过来,毕竟她对真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住口不言。 我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忍不住笑了,揶揄道:“当初别速真喜欢真金哥哥,我看你并不赞同,哪知你后来也……”这么说着,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收住了话头。 “察苏!”安童却有些慌乱,下意识上前一步,手伸过来,却又放回去,他微微垂眸,气息突然紊乱起来。 “放心,我不是真金,我的心你明白的。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我们有未来。” 他听了不禁动容,神色几经变幻,我看了心里却有些酸楚,稍稍平复下情绪,才微微露出笑意:“你最近……好像有点患得患失了。” 他也不做辩驳,只是抿着嘴静静一笑,复又开口:“因为某人最近总是胆大妄为。先是不知好歹地去碰烈马,而后又敢冲撞至尊,实是叫人担心。” “呵,你还好意思说我!”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若不是你犟得像牛犊一般不松口,我何至如此?那时又不清楚你们先前说了什么,只得顺着你那奏折的意思说,怎能不惹父汗生气?我还要问你,今天是怎么了?大汗的喜恶,你不是不明白……” 安童抬手打断我,神色冷了下来:“我不过是想探探大汗的底线罢了,他今日这般盛怒,何尝不是想给我警戒?我们心里其实都明白。” “……”我猛然抬头,望着他竟说不出话来,一直以为他只想踏实做事,哪里想到还有这层深意。待回过味儿来,才觉得自己实在单纯的可笑。他是故意的,刚才那场争执,不过是君臣互相试探博弈的游戏罢了,我这个局外人倒是深陷其中,当真糊涂。可若他不跟我这般坦诚,我又岂知人心难测? “你应该跟我通通声气,免得叫我为你担心。”我叹了口气。 他见我情绪低落,有些过意不去,只得解释道:“我现在是朝臣,身份多有不便,和你互通声气,若为大汗察知,他会作何感想?以后切勿再为我出头,我若是这般不知进退,倒也枉为人臣了,”他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我,眼里带着愧色,“你因此事为大汗训斥,伤了父女感情,总让我难过不安……察苏,答应我。” “哥哥!”他眼里的真情让我心头一热,不知怎的突然来了情绪,只想去抱他,可是又不敢,这宫中时有人来往,我怎可冲动?八剌那次是前车之鉴,我心里时刻警醒着。 “我答应你。”伸出的双臂又无声放回,我有些失落,怏怏地点点头,心不在焉的回道。他看着我,不说话,温暖的笑意漾在脸上。 …… 回到居处已是午后,天气暖和了些,秋冬的暖阳送来稀薄的暖意,我心情也转好了。阿兰候在殿外等我,见我过来,忙迎了上来:“公主,燕王在里面。” “哦?”我有些意外,想不到真金会过来。阔阔真怀孕后很少见他,我们兄妹也有些时日没好好说过话了。 快步走进寝殿,阿兰在前面引着我:“殿下在公主的书房呢。” 我笑了笑,一路径向书房,阿兰打起帘子,我兴冲冲地走进去,又回身嘱咐阿兰:“快去奉茶,哥哥的茶都凉了!” 真金见我进来,站起身,负手立于书案旁边。望向我,神色淡淡的,面上透着几分疏离。 见他这般,我的热情登时去了大半,一时心里犯了嘀咕:他每次见我,都是带着笑的。 “哥哥。”我讪讪地叫了一声,一边伸手向座位指一指,邀他坐下,一边开口,“我本应该去看看哥哥和嫂子,竟劳动你过来一趟。” 说话间,阿兰已端茶上来,我接在手里,递给真金,他接过来,并不喝一口,只是放在一旁。我不明所以,只是疑惑地看着他,心里越发不安。 “听说妹妹上午驯了一匹烈马,有这般出息了,我自然要过来看一看。” 得,这话越说越不对味儿了。 我也有些不悦,仍勉qiáng道:“你们一个个都念叨这点小事,我以后还真不敢胡闹了。” 顿了顿,又抬眼看看他,“哥哥今天……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他冷哼了一声,随即从架上抽出一本书,扬手掷在我面前,面色沉得可怕:“我竟不知有谁敢苛待大汗的女儿,还要她自己来学管商之学!我汗廷再不济,也不至于短了公主的供奉!” 他辞色严厉,我闻之一惊,待看清书名,心中登时了然。 《管子》一书,在口不言利的儒生看来,就是彻头彻尾的聚敛之术,真金不高兴我毫不奇怪。 我笑了笑,反问道:“我为何就不能学管商之术?哥哥是怕我跟父汗说什么?你未免太抬举我了,父汗怎么会就信我的?” 被我道破心思,真金脸色一白,缓了缓,才道:“妹妹有心向学是好事,却应有所拣选。管商之流,操纵财货,盘剥小民,乃聚敛之臣阿谀媚上之说。妹妹的心思何不用到正途?用心如此,却是为何?若要经营财货,何不jiāo给斡脱商人?” 我冷冷一笑:“哥哥可以口不言利,可父汗建都、伐宋都是要用钱的。建学校、兴水利、赈灾恤民,也不是徒手能做的。百姓衣食,更非几篇道德文章就能解决。《管子》本是qiáng国富民之术,为何看不得?” “这是阿合马那般奴才做的事,你何必过问?”真金眉头一皱,面色越发难看。 “君子若高风亮节,不染铜臭,这般腌臜事情也就只能由着阿合马做了。这难道是哥哥愿意看到的?若非昔日朝臣众口一词要求诛杀王文统,阿合马岂能坐在今天这个位子上?儒臣都说王文统学术不端,搬弄权术,可他毕竟没有误国害民。说他参与谋叛,我至今不信。” “妹妹也曾读史,可是糊涂了呢!”真金呵呵冷笑了两声,“昔日桑弘羊、宇文融、杨国忠,搜刮天下之财,难道竟是为了qiáng国富民?为的不过是满足皇帝穷兵黩武的贪欲罢了!汉武大兴边事,致使流民四起,最后不得已下罪己诏;唐玄宗贪求边功,错信安禄山、李林甫之流,终成安史之乱……再说近的,蔡京、童贯专事搜刮,大兴花石纲,宋徽宗偏听偏信,乃至亡国……前车之鉴还远吗?古来聚敛之臣,无一个不生祸乱的,也无一个有好下场的。我竟不知妹妹的书读到哪里去了!”他言语谆谆,切切劝导,好像我是一个迷途的羔羊。 “在哥哥眼里,古今理财之臣,竟无一个好人了吗?唐刘晏,宋王荆公能与蔡京之流相提并论吗?”我不满意地嘟哝着。 “你也知道!”真金嘴上终于有了点笑意,脸色缓了缓,“刘晏理财,以养民为先,‘户口滋多,则财赋自广’。王荆公当然是忠正廉洁之士,用心也是好的,可他所用之人呢?青苗法、市易法到下面做成了什么样子?元佑党祸因谁肇始?章惇、蔡京之流得以上位,祸乱之源何在?你纵然有心理财富国,可下人未必同你一心,到时候不免酿成祸乱。” “……”我有心辩解,奈何竟被他驳回,也只怪自己书读的不全,所知甚少,摸了摸鼻子,悻悻回道,“哥哥心思,我自明白。我亦不敢蹈前车之覆。管子之学,我今只初窥,还做不得什么,也只是看看罢了。” 我让了步,真金也不好再说什么,盯了我片刻,才道:“你改日随我去都堂听政罢,看看省臣们都是如何做的,看看现在到底需关心什么。也好过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 “也好。”我点点头,痛快答应了。 第91章 心志 真金许诺要带我去都堂听政后,我就一直期待着,到十二月下旬,他终于命王府僚属传了消息。今日一早,我收拾完毕,兴冲冲地来到燕王府,女孩们见我风风火火地进来,都笑着迎上前:“公主来得真早,燕王还在整装,公主先到这边来罢。” 女孩们把我引进正厅,却见阔阔真正坐在坐chuáng上,下首坐着一个模样可人的少女。“嫂子!”我笑着跨进来,瞬间被一股暖意包裹,屋里炭火烧得很足,我周身的寒气被一点点驱散了。 “公主来了!叫我好生念想,只是有了身子以后,就不方便走动,竟是好久未见。”身边女孩扶着阔阔真从坐chuáng上起身,她下首的少女则很有眼色的上前迎我,将我引至座上。 我见了连忙制止阔阔真:“嫂子坐着罢,我又不是外人,许久未来探视,嫂子和哥哥不要怪我。” “妹妹说的哪里话?”阔阔真又笑着跟我寒暄一通,我问了问她身体饮食诸事,又告诉她甘麻剌一切都好,她则念叨了几句二儿子答剌麻八剌,又提前跟我传授孕妇经。我笑着听她言语,偶尔回应两句。 阔阔真怀孕已近半年,整个身子都圆润了起来,满面光泽,自内向外透着喜气,想到她和真金琴瑟和谐,我也为二人高兴。 我俩闲谈了一小会儿,阔阔真身边的那个少女只是静静听着,低眉顺眼,不插一言。我见她眼生,也不知其身份,但看她服饰穿戴,又不是普通的婢女,若论规格,却又不及诸王妃子,心里不免狐疑。 阔阔真是个明眼人,看出我的疑惑,伸手拉过少女,给我介绍道:“竟是忘记介绍了,这位是安真迷失,殿下身边的新人,额吉送过来的,入府不久,公主没有见过。过几日就要封为侧妃了。”言罢,又把我向那少女介绍了一番。 我内心泛起微澜,看着安真迷失俏丽的脸庞,竟是一阵莫名的失落。阔阔真正在孕中,察必定是怕真金没人伺候,才送了人过来,这次到底是被真金留在了身边。我又瞧瞧阔阔真,她一脸亲切的笑意,待安真迷失很是亲厚,竟如姐妹一般。 我内心暗自笑了笑:“自己替别人操哪门子心呢?阔阔真有二子傍身,现又有孕,且与真金感情甚笃,又有什么好担心的?还不如做出个贤惠大度的姿态,赚赚忽必烈夫妇的好感呢。” “这位也是嫂子,原是我怠慢了。”我淡淡一笑,算是问好了。 安真迷失也抿嘴一笑:“公主客气了。”我又细细打量她一番,她不似阔阔真那般圆润面庞,脸更瘦些,容貌秀丽,身形娇小,倒像个汉家女儿,年龄也不大,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 安真迷失介绍完毕,阔阔真又示意她坐回去,她轻手轻脚,欠着身子坐下了,就不再多话。这倒是个识进退的人。 不一会儿,女孩们端上了热腾腾的奶茶,我喝了几口,身子暖和多了,突然想起一事,叫阿兰拿来我的随身包裹,向阔阔真诡秘一笑:“妹妹还要向嫂子借个地方。” 阔阔真不明所以,却也不多问,就命贴身婢女引着我到里间去了。 …… 收拾完毕再出来时,真金也已收拾妥当,正坐在正厅等我,见我进来,不免吃惊,继而皱起了眉头:“这又是搞什么名堂?” 自上次遭他斥责后,我还没再跟他说过话,今日一见,竟有点隐隐的畏惧,真金面色严肃时,眉目凛凛生威,叫人不敢轻慢,原本温和的气度越来越淡,这个哥哥,倒是越来越有忽必烈的影子了。 我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公服,嘴上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哥哥不生我的气了罢?” 真金无奈一笑,也不提及那事,只是问我:“好好的公主,穿成这样做什么?” 我撇撇嘴,一边紧了紧腰带,一边说着:“我跟哥哥去都堂,若叫那些汉人秀才看见,又该说三道四了,扮成这样,就当是你带的通译,省却那些口舌。”我还没说完,见真金又要皱眉,赶紧说道:“上次和安童去许先生那里,我就扮成这样,哥哥放心。” 真金无奈一笑,而后又板起脸斥道:“他竟也由着你胡闹!” “好了,咱们赶紧去罢!免得误了时辰。” 真金不再说话,举步欲走,阔阔真又要起身相送,真金回头一笑,面色一下子柔和起来:“你且坐着罢!别出来了,好生养着。”又目视安真迷失:“你好好看顾王妃,莫让她累着。” 安真迷失轻轻颔首:“殿下放心。” …… 我和真金一起坐上宫车,赶向宫城北面的中书省。真金是中书令,每月有一两日到省中署敕,但并不插手政务,因而这中书令更像个虚职。真金行事谨慎,此番我与他同去,他必是已请示过忽必烈,是以我并不担心。 坐在车里,我只觉得气氛沉闷,有些压抑。随着日渐年长,真金也开始不苟言笑,我并不敢像小时一样同他亲密,加之上次遭他训斥,无形间好像同他多了层隔膜。我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苦恼,只是老老实实坐着,攥着拳头,脚趾紧紧压在靴子底儿上,不发一言。 真金见我这般,拍了拍我的手背,叹了口气,微微笑道:“你还在生哥哥的气吗?我那次的确言重了,回来才知你那天刚遭父汗训斥,心头后悔了好几天,一直想跟你说说,竟不得空。” 我抬头看他,见他满脸关切,眼里隐着几分忧色,恍恍惚惚间又像变成了少年真金的模样,便情不自禁地抱起他的胳膊,嘴上忍不住说道:“妹妹不敢。只是觉得,哥哥长大以后,越发稳重,上次竟像父汗一般严厉可怕。父汗也是,自他继位以来,竟不像以前那个父亲了。” 真金闻言,话语微冷:“父汗待你还不够好么?” 我听了内心一颤,默然片刻,才解释道:“父汗待我自没的说。只是不敢像以前那样亲近了,有时说错了话,免不了被他训斥。”一边说着,不满的撇撇嘴:“哥哥行事周到,为人谨慎,自不会被父汗训斥,你哪里懂我的感觉?” 真金听了,却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微微仰头,颓然叹了口气,竟是十分疲惫的样子:“哪里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只是不懂罢了。有时候,我倒希望父汗像小时候那样训我两句,那样的他才更像个父亲……” 我怔怔看着他,内心波澜不平,他已经很久没有跟我吐露心事了。 真金看着我讶异的脸庞,也只笑笑:“察苏,你知道为何我名为中书令,实际却每月只到省署敕两次?” 我盯着他的脸,不发一言。 他看我懵懂的神情,摇头笑了笑:“你还小,还是不懂。不过你要记住,父汗不只是父亲。更重要的,他是君,我们是臣。” 我心里暗叹:“我怎么不懂?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只是怕父汗的猜忌,不敢过问政事罢了。那木罕出镇在外,若是抚平西北,你会更不安罢。” 我嘴上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他笑着揉揉我的头,又道:“父汗爱你早慧,凡事愿意让你知晓一二。我有时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了。若不过问政事,你也不至于屡屡遭父汗斥责。其实学些女孩们该做的事儿,将来嫁到弘吉剌部,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又有何不好?” “如若那样,我和她们又有什么不同?”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 如若那样,我和她们又有什么不同?我又默默对自己说了一遍。虽然来到这个历史上最饱受诟病的朝代,却不意味着我要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我生而平凡,却心怀野望:有些事,做了毕竟比不做要好;有些事,知道了就不能容忍自己置若罔闻。自己的每一点努力,都是在脱离平庸,都是要把自己送往更高的地方,即便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可我毕竟尝试过。 真金呼吸一滞,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个神情像极了忽必烈。他默然良久,才道:“同父亲一样,我也觉得你是个不一样的孩子,父汗愿意给你机会,我也乐见如此。可我时时担心,有时你会走得太远了,这绝不是件好事。” 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真金却越发不安,摸摸我的脸,凝视着我的眼睛,琢磨着我的想法。 “别让我担心,妹妹。”真金抚摸我的头发,语气透着深深的隐忧。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还是那句话,哥哥你太抬举我了。我在父汗心中,未必有那么重的分量。我只不过规规矩矩跟在父汗身边,还能折腾出什么名堂?” 真金这次释然一笑,捏捏我的鼻子:“这话听起来才像个女孩。” 我听了却不满意:“女孩怎么了?男孩又比女孩多了什么?男孩女孩的分别有那么重要吗?程朱那一套虽自有道理,但对女人的态度,我顶看不上!比起‘三从四德’教出来的娇小姐,我还是愿作草原的儿女。” 真金见我神色郑重,不免失笑:“那是自然,你本来就是草原的女儿,不要被规矩缚住了天性。” 我心里松了口气:哥哥还没被理学那一套教坏了脑子。 正寻思间,宫车突然一滞,外面传来仆役的声音:“殿下,中书省到了。” 第92章 圆议 中书省在宫城北部,所处地势高慡,古木成荫,然而在冬天,却显得寥落冷寂了,我下了车,却见两个门吏把守在都堂门口,面颊已被寒风chuī得皲裂发红。 都堂是一个三进院落,颇为敞阔,院中也有假山木石,清幽雅致,却比寻常宅邸多了几分威严气象。依次穿过外仪门、中仪门、内仪门,第三进院落才是宰相们的办公场所。正中间的房屋即是正堂,为宰相圆议和办事之所,两边为正厅,乃是参议府、断事官等僚属的办公之所。 我一边走着,一边用眼睛好奇地环视四周,全然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真金的通译,省堂的官员僚吏见真金进来,纷纷见礼问好,但看见他身边跟着的小通译东张西望的样子,都不禁皱眉,然而燕王殿下不说话,别人管什么闲事呢,老成一点的默然不语,年轻的则忍俊不禁。 真金忍不住拍了我的头,轻叱道:“看什么呢?别人都在看你呢!”我这才回过神来,乖顺地往真金身后退了退,微微低头,小步紧跟。 真金跨入正堂,拐进左边的议事厅。厅内正中有一条长桌,省官们肃立两侧,等候真金入座。那些人中有很多熟悉面孔,阿合马、伯颜,连许衡也来了,右边上首的却是安童。他着眼瞥见我,先是一愣,而后皱皱眉,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诸人向真金见礼问好,真金挥挥手:“都坐罢,今日有事迟了些,还望各位见恕。”他说完,走至上首,坐了下来,我则侍立在他身后。中书令发话,各省官才纷纷落座。品级高的如安童、伯颜、史天泽等,自然离真金近一些,其下是平章政事、左右丞、参知政事,有些人还带了通译,再就是省掾等僚属。数一数,竟有十来号人。 见诸人坐定,真金道:“开始罢。”安童会意,遂命省官陈述今日议题。 按照国朝惯例,丞相负责总持纲维,自平章以下则分领庶务,比如阿合马就是专管钱谷的,还有掌管工事、刑狱、铨选等等。具体事务自然由专司其职的官员上奏。 安童的目光瞥向一位参政,那人会意,酝酿了片刻,开口道:“陕西省臣也速迭儿建言:‘陕西今年遭逢大旱,粮谷歉收,由于饥馑,盗贼横行,屡禁不止,不如显戮一二、以示惩戒。’也速迭儿特地具本上奏,以待都堂批复。” 安童闻言,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将目光望向真金,真金微微摇头,不置可否,安童遂开口:“诸位意下如何,不妨一一说来。” 我在一旁案几边坐下,备好纸笔,认真做起了笔记。 涉及刑狱的问题,还是死刑,一些不管刑事的官员选择了沉默,没有意见的,就算是默认了。安童将这些人一一看去,见众人不语,脸色微微泛冷。 首相脸色不好,诸人便明白了事态,却见一人喉头耸动,似有话要说,安童遂点名道:“史丞相。” 那人是史天泽,年纪不轻,已逾花甲,比忽必烈还要大上十岁。他捻捻胡须,问向刚刚发言的参政:“敢问杨参政,也速迭儿建议处死的罪犯有几人,都所犯何事?” “罪犯共计十人,七人为qiáng盗,余下三人因偷窃获罪。” 史天泽听了,摇了摇头:“也速迭儿所言,似是不妥。”他说了一句,见伯颜似要开口,便递了个眼色:“伯颜丞相?” 安童也点点头,把话头传到了伯颜处,伯颜遂道:“陕西今夏大旱,都堂业已拨给米粟钱钞赈灾。请问杨参政,下狱罪犯作案之时,米粟是否已拨放到位?若是赈灾之后作案,某不免要怀疑赈灾官员和行省官员是否尽职尽守。” 杨参政闻言一愣,声音弱了几分:“丞相所问事宜,下官所知不详,下官会传命也速迭儿据实上奏。” “务必查明实情。”伯颜脸色一沉,“若有官吏不能尽职赈恤,反借诛戮盗贼之名推脱罪责,朝廷必不会宽宥。” 伯颜话音刚落,却闻有人一声叹息:“监司不立,地方官员沆瀣一气,政令难行啊!” 我不禁抬头去看,说话之人却是许衡,老先生一脸忧国忧民之色,已经把刑狱事件上升到制度建设的高度。 许衡言罢,诸人再无言语,都把目光望向安童,等待首相裁决。 安童沉吟片刻,身旁掾史已提笔准备记述。 “陕西赈灾实情如何,如伯颜丞相所言,让也速迭儿据实上报,我也会建议圣上下派官员再去核查;许右丞勿忧,监司一事,前日我已上奏,待百官集议后再行定夺;至于此案,依我之见,qiáng盗、窃贼一律论死,恐非所宜。刑罚轻重不分,轻罪重罚,岂不bī贼为盗?只恐盗贼徒增无减耳。此案还需圣上过问。其余罪至死者,宜仍旧待报。诸位还有何异议?” 诸人都不作声,阿合马却忍不住开口:“若派官员核查赈灾实情,下官却有人材举荐,此人jīng于理算,自会查无遗漏。” 他话音一落,许衡就不禁皱眉,却没说什么。安童容色淡淡,只道:“既如此,平章可将此人姓名出身报至省堂,以待都堂考核,若确有才gān,我自会上报。” 阿合马一听,脸上的喜色淡了些,而后又堆起笑意:“这是自然。”顿了顿,“下官也有事奏陈。” “说罢。” 得到首相的批准,阿合马遂开口:“太原百姓熬煮私盐,越境贩卖,各地百姓贪图便宜,争相购买,以致官盐滞销,损伤盐税,今岁只上缴税银七千五百两。依下官之见,需严禁私盐,从今起增加太原盐税银子五千两。百姓需计口食盐(1),僧、道、军、匠诸户也应分摊缴纳盐税,以保证国家赋税充足。另,诸王公主多向斡脱商人放贷,斡脱商人据财货,高息贷给小民,上下其手,牟取bào利,而小民饱受其苦,朝廷分文无收。不如立斡脱总管府,专管斡脱一事,明立章程,规定贷息。斡脱商人须得朝廷批准才可放贷……” 他话未说完,许衡脸色已十分难看,当即截断,丝毫不留情面:“计口食盐是恶政,诸户情况不同,所需数量应自行购买,岂可qiáng行摊派?此令朝廷早已废止,平章大人今又重提,却是何故?莫不是想借此增收赋税,邀幸于主君?” 阿合马当众被他抹了面子,十分难堪,却仍忍住怒意,换上一副笑面:“许右丞此言,是怀疑我的用心?我用心为何,昭昭可见!为国增收财赋是我的本分,若不尽职,才是尸位素餐。许先生言必称小民,岂不知国库丰方能民用足?先生不知,每年有多少灾区等着朝廷赈恤呢!” 许衡似乎不愿多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也提高了声气:“巧言令色,鲜矣仁!你不过是以富国之名,行聚敛之实罢了!靠盘剥小民、qiáng行摊派来增收财赋,岂不是‘损不足而奉有余’!?” 许衡辞色俱厉,阿合马却也毫无惧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宰相圆议,本应就事论事。不知我阿合马何处gān犯了许右丞,竟被您老处处针对,不知许先生用心为何?我阿合马忠心事主,为圣上分忧解难,所做的也不过是圣上的意思。若按先生的话说,岂不是圣上昏聩不明,行恶政用恶人?这么说来,竟是圣上的不是了。不知圣上听了,会作何感想呢?许先生不如和我去御前对质,看看到底谁才是一片赤心?” 许衡被他一激,勃然作怒:“丞相在此,你不问丞相之意,竟想越级上奏,竟是置丞相于何地!?” 这两人争执愈演愈烈,真金本就不喜阿合马,见他这般,愈发厌恶,面色越来越不好看了,却仍只静观,不置可否。 “够了!”矛头直指安童时,他自然不能毫无表示,当即怒斥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周遭都静了下来,一时二人都没了言语,只是望向安童,等他裁断。 议事厅里火药味儿十足,仿佛一触即燃。我静静看着安童,却也好奇他会作何答复。 安童面色沉冷,却仍稳得住,不露喜怒,他瞥了阿合马一眼,而后开口:“计口食盐不合民情,早已废止。平章大人以增赋为由,力求复行,却是不妥。你若有异议,不妨去问大汗的意见。再者,官盐滞销,是否因为盐质低劣或盐价畸高所致,你不言明,反而不问原因,只求结果,一味增派赋税,罔顾小民,这却不是做官的态度。此事仍需地方官员上报实情,朝廷下派官员查核后再行决断。另者,立斡脱总管府一事,我无异议,可请旨于圣上。若立总管府,择选官员需都堂商定,具体细则日后讨论决定……敢为诸位可有疑义?” 安童此言,虽是站在许衡的立场上,却也给阿合马留了余地,他这么一说,阿合马也不好辩驳,遂不出声。许衡呢,也不做言语,毕竟此事如何还要等忽必烈决断,现在仍做不了决定。安童所能做的,也就是给出自己的意见。 “诸位还有何事奏报?”安童又问。 诸人彼此相视,皆摇头不语。安童便道:“那么,署敕罢。” 言罢,身后通译便将会议记录呈递上来,由真金首先签署,而后自安童往下,按品级高低,依次签署。事罢,诸人方才离席。而真金,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甚至没有和安童单独说一句话,便携着我离开都堂。我临走时回头一望,安童仍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垂眸沉思着。 第93章 想法 圆议完毕,真金片刻不留,举步便往外走。中书令离席后,省官们也相继离开,回到厅堂处理庶务。我却还恋恋不舍,不时回望,真金笑着斥道:“走罢,有什么好奇的?” “这就结束了?殿下每次署敕,就只这样?”我小声道,又怕别人听见,刻意不叫他“哥哥”。 真金听了,脚步一缓,沉默片刻,才道:“若不这样,还要怎样?” 他话音刚落,又脚下生风,我只得赶紧追上去,都堂这里也的确不是闲谈的地方。 “我先送你回府,再去看看父汗母后。”真金坐上车,放下车帘道。 “好。”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脑子里依旧回忆着刚才诸人议事的内容。 真金见我似有心事,只淡淡一笑,便靠在车里,闭目小憩。 我只偶尔来了一次,就见许衡和阿合马就差点擦枪走火,阿合马已位居平章政事,今非昔比;许衡入省不久,就态度qiáng硬。恐怕这两位将来还有的争呢。安童身为首相,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就不知忽必烈会倾向哪方了。 “许先生这样的脾性,在都堂怕是无法长久。”半晌,我默默开口道。 真金闻言,不禁挑了挑眉:“阿合马那奴才是嚣张了些,但还不至于能排挤省官,许先生是右丞,又有安童庇护,还是朝廷寻访的名儒,何愁立不住脚?” 我摇摇头:“不然。阿合马纵然有聚敛之嫌,但他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圣上,别人挑不出毛病;许先生言必称小民,建言却于财赋岁入无补,岂能得父汗欢心?” 真金霎时变了脸色:“为官为吏是为了治平天下,化育小民,岂是为了向君王邀宠?一味讨圣上欢心的人,不过是个佞臣奴才罢了!许先生以道侍君,岂是阿合马之辈能比的?若无此直臣,朝廷会成何样子?” “坐稳了奴才,才会长久!许先生用心是好的,只是不讲究方式。我是大汗女儿,向父汗直言,尚遭训斥,何况许衡?” “‘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妹妹难道忘了?我今天带你来此的用意,你还不明白?” 见他脸色不悦,我只得解释:“哥哥误会我的意思。我又不是要学阿合马。今日一来,我才知悉,休养生息,尚需时日。中原饱经战火,农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恢复的,朝廷也需扶持小民,尽心培育。少苛政杂役,不劳民力,小民方得喘息。” “这话才像个样子,”真金哼了一声,“阿合马所谓敛财之术,不外乎搜刮民脂民膏,待民力殚竭,国用从何而来?司马温公有言:‘天下之财,只有此数,不在民,便在官’。阿合马再有本事,也不能徒手变出银子,他那些伎俩,不过是盘剥小民罢了。这些事谁又不能做呢?” 我点点头,心中的了然:真金的意思,在生产力尚不发达时,朝廷首先要帮助百姓把蛋糕坐大,而后才好多揩些奶油;若是赋敛过重,把小民bī死,谁来做蛋糕呢?总之,要给农业生产充分发展的空间,不扰民不行苛政,方能国富民足。 可是他却不想,忽必烈已经等不及了,如若急需银子,哪有耐心等生产慢慢恢复?敛财这些事,儒臣怎会去做?还不得指望阿合马?阿合马在都堂所言诸事,不过是行国家专卖政策,在盐税上做文章,而非一味增加丁税地税等农业税。可人人用盐,这笔负担最终还要落在小老百姓身上。 我心中暗叹着,一时别无良策:也许只能从开支上节省?可军费、赈恤都是要花钱的;要笼络诸王,每年的赏赐也省不得;定期的朝会、宴饮必不可少;皇室成员的开销要好一笔银子;自忽必烈夫妇往下,皇族崇信佛教的不在少数,每年的香火钱靡费巨大;建都、攻宋眼见要提上日程;更别说水利漕运驿站等基础设施……指望削减开销怕是不能。 真金见我半晌不语,以为我这小脑袋又在想什么歪点子,又忍不住敲我的头:“又在琢磨什么呢?” “哥哥,朝廷每年都要花银子赈灾吗?今岁陕西旱灾,其他地方呢?” 真金听了,不免一笑:“国朝土宇旷远,有灾情也属正常,及时赈恤便罢了。” “只靠着事后赈恤,怕是力有不逮。朝廷就不能先做准备?” “先前有官员建言各地设常平仓、义仓,父汗也有此意,这些事都会慢慢做来。”真金耐心解释道。 “就算当地有义仓自救,朝廷也免不了拨款赈恤。天灾无常,事前不能预知,很难准确预算,待事后支出,不免仓促。何不从各地抽调一笔银款,由朝廷统筹,专做赈恤之用,于各地之间调剂余缺。各地灾情不同,发生年份有异,仅靠当地之力难以抗灾。若设立赈灾专款,受灾损失可在全国分摊。朝廷又只需用专款赈恤,不必挪用其他支出,应灾也从容有余……” 依我的意思,不过是让地方政府向中央上缴一笔款项作为赈灾准备金,在地方常平仓、义仓的基础上多了一层风险分摊,既可以在地域范围上分散风险,同时,准备金连年储备,又可实现时间上的风险调配,算是一种国家级风险基金吧。 本以为真金会说我异想天开,哪知他听了思索了半晌,才道:“设赈灾专款,或可一行,我之前竟是从未听闻。眼下要年末了,朝廷又要筹备朝会了。待来年初百官集议,你可向父汗建言。不过,还是要以各路常平仓为依托,方可成事。” “哥哥不说我胡闹就好。”我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真金望着我的脸,脸色和悦,眼睛却在凝神,似乎又在穷就我的想法:“这是善政,就算不能施行,也是对百姓的一份眷顾。妹妹,你为何能在这上用心?”我听了听才放心,这回的语气的确是褒奖了。 揽住他的胳膊,我微微笑道:“我所想的,不过是为父汗、哥哥分忧罢了。”轻轻地用一句掩过,我不愿深谈,其实我所想的,不过是留在忽必烈身边罢了,这些真金岂能明白? …… 长天寥廓,白雪茫茫,又是一年一度的朝会,转眼我已在草原上过了九个chūn秋。 失剌斡尔朵大帐前人来人往,雪原上王子公主纵马追逐。可我身边的兄弟姐妹,却一个个奔往各地,去往自己的草原上。 即便是大朝会,那木罕仍驻守西北,不能回来。三个出嫁的姐姐也只有此时能回来一见。瞧瞧身边日渐长大的弟弟妹妹,我心里的紧迫感越发qiáng烈:再向忽必烈建言两次,若能得到肯定,我的事也许可以隐晦地向他提一提了。再者,今年下来,中书省也算做到户口增、田野辟、仓廪足……几个指标达标,忽必烈对安童还算满意。小表哥似乎也更多了些底气。 …… 雪原上驻扎在两列白色大帐,如天鹅的双翼铺展开来,与白雪苍天浑然一体,说不尽的苍茫辽阔。我驻马回望,突然有觉得眼前景象十分陌生,似乎与自己远隔千山,而今刚刚跋涉而来。 雪原上传来欢乐的吆喝声,几个弟弟策马奔驰,妹妹们也不甘示弱,小脱欢骑了匹小马驹,一步不停地追逐着哥哥。他们紧裹皮裘,却不妨碍身形灵活,一路跑着钻进前面的荒林里,追逐冬天里无处可藏的鸟shòu去了。 雪原上却不见脱脱真因和别速真的身影,我这才想起她们都已为人妇,早不像未嫁的女儿那么欢闹了,此刻也许正坐在毡包里,端着奶茶闲聊着家长里短。只是普颜忽都也好久未见,她性格沉静,不喜跟众人玩耍,应该也在脱脱真因身边呢。 我四下环顾,兄弟们早已跑远了,周边竟无几人,一时倍感冷清,拍了拍撒勒黑,让它回返。 撒勒黑jīng力充足,即使在冬日里也活泼异常,小马欢快地跑过草原,带起一阵儿疾风,我的碎发随风飘扬。寒意bī人,内心却清慡,我的心情又好了些。 扬着马鞭掠过一众人群,忽闻有人喊我名字,我放慢速度,勒住撒勒黑,跳下马,回过身一看,忽必烈已大步向我走来。 “父汗!” 我高兴地迎上去。忽必烈心情正好,笑问道:“怎么一个人玩?姐妹们呢?” “我正要去找她们呢!” “先别去了,曲律的斤一人在这里,怪没意思,你正好陪陪他。”忽必烈说着,拉过了身边的一个小伙子,我仔细一瞧,这不是畏兀儿亦都护的儿子么?先前见过,还有印象。小伙子身材挺拔,五官俊秀,性格沉静,很得忽必烈喜欢,我能看的出来。再往他身边一看,他父亲马木剌的斤也在。见了我,父子双双上前向我问好。 忽必烈却拦下了他:“诶!你是长辈,本该由察苏见礼的,不要惯坏了她。从成吉思汗时起,畏兀儿部便与huáng金家族亲如兄弟。你何必自外于亲族?” 一席话说得马木剌的斤心头热乎乎的,他听了感动,只是笑着看看忽必烈,又看看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见他有些尴尬,便笑着问好:“马木剌的斤叔叔,原是察苏失礼了。曲律哥哥也来了,刚才怎么不跟忽哥赤他们一起玩耍?” 小伙子还是有些腼腆,却比以前大胆了些,眼睛注视着我,笑容融在嘴边,红着脸说:“曲律的斤聆听大汗训话,不敢擅离。” 忽必烈闻言哈哈大笑:“这又不是朝堂,哪有那么多说道!去罢,小子,同察苏跑马去罢!小孩子们就应一起玩闹,跟着我们大人做什么?” 我闻言一愣,还未及答话,曲律的斤已兴奋地应了下来:“我这就去牵马,还望公主稍候片刻。”话音未落,已大步走了。 忽必烈望着小伙子的背影,连连笑道:“到底是小孩子呀!”待笑容淡去,又问马木剌的斤:“八剌那里,如今怎样?” 第94章 起哄 趁曲律的斤去牵马的功夫,我跟在忽必烈身边听着消息,他一提到八剌,我不禁竖起了耳朵。 “八剌王子……不,已经是八剌汗了。当年他携大汗旨意归国,正值木八剌沙在位,便以回来效忠为名,留在察合台汗国。木八剌沙为人软弱,原属察合台汗国的河中地区多为海都所夺,那块地皮关系着诸王的财富,是以诸王对木八剌沙渐生不满。八剌和诸王早有jiāo结,又同军中打好了关系,待瞅准时机,便合诸王之力废黜了木八剌沙,将其贬为驯虎师,登上了汗位。即位初期,还有反对的声音,如今也算站稳脚跟了……” 畏兀儿部临近察合台汗国,对其局势颇为关注,这些消息,忽必烈应是早已得知,此番又向马木剌的斤询问,也是想听听别人的说法。 然而,我乍一听到此事,心中还是颇为震动,上次问忽必烈时,八剌那里还没有动静,短短几月,局势翻天而变:八剌他到底是上位了。 忽必烈眼中带着点了然的笑意,摸着胡子笑道:“这个小子!呵呵!倒是会经营。他现在可有动作?” “八剌汗刚刚稳住了局势,对外尚无动作,但若想长久立足,与海都一战是免不了的。毕竟被人抢走的肥肉还是要夺回来,才好让诸王拥戴。”马木剌的斤见忽必烈心情正好,说话也从容了许多。 忽必烈听了笑而不语,但明显舒了一口气,八剌本就是他安放在中亚的一颗棋子,他和海都缠斗起来,才是忽必烈的目的。忽必烈需要的就是各汗国的支持,打服了海都,让他不敢生事,忽必烈才好放手对付南宋。 只是八剌真的甘心为他所用吗?我不免狐疑。这些忽必烈未必想不到,只不过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处地遥远,大汗的手伸不过去,只能先扶持一个拥护自己的汗王,同时派那木罕镇遏西北,再就是拉拢高昌畏兀儿部,万一中亚乱起来,他们就是第一道防线。 忽必烈心事卸了些,问问畏兀儿部的情况,问问马木剌的斤的家事,又问他两个儿子有无婚娶。马木剌的斤趁机说道:“不如大汗为犬子许门亲事罢?” 忽必烈闻言一笑:“这是你这父亲的应做的事,怎么推给了朕?也罢,你我亲如兄弟,曲律的斤便也算作我的儿子罢。呵呵,我还得帮你好好相看,省得到时埋怨朕!” 马木剌的斤连连摆手:“臣下岂敢?大汗赐婚,是苍天赐予的福气,臣下感激不尽。” 忽必烈把这事应下了,却没有给出合适的人选,我在一旁听着,心中一动,仰头道:“父汗、马木剌的斤叔叔,我认识的小姑娘很多,不如帮曲律的斤哥哥留心一二。我能看上的,品貌都错不了!” “瞎操心!”忽必烈虎着脸斥了我一句,“你一个小辈儿,过问这些做甚么?” 我撇撇嘴,好不委屈,忍不住抱怨道:“曲律的斤也算是我的哥哥嘛!我又不是外人。” 马木剌的斤连忙笑着相劝:“公主也是好意。我们父子感念在心。大汗莫怪公主。”他顿了顿,再开口时突然转移了话题,“公主今年也十七了罢?” 我听了倏地抬眼望他,他仍是满面笑意,仿佛只是顺口一问似的,我寻思了片刻,低下头没有说话。 忽必烈哼了一声:“过了年就十七了,却没有十七岁的样子,可是闹腾得很!主意也越来越正了,看来还得拘在身边管束两年。” 我闻言一怔,将这句话反复咀嚼好久,见忽必烈并没有说笑的样子,心里一弛,忍不住抿着嘴角偷偷笑。马木剌的斤虽悻悻然,却仍笑着附和了一句:“公主是大哈屯嫡出,是大汗的心尖肉,大汗是舍不得她嫁人罢!” 忽必烈仍假意板着脸,不说什么。我心情虽好,也不敢再多嘴多舌,只是抬眼随意看着远处,顺便继续听他们说话。不一会儿,忽闻一阵马嘶,循声一望,却是曲律的斤骑着马过来了。呦,还是一匹白马!我笑了笑,心想:“这将是谁的白马王子呢?” “去罢,跟曲律的斤玩去罢!别让他一个人寂寞了。”忽必烈挥挥手把我撵走了。 我心情正好,他说什么都顺耳,乖乖照做,拉过撒勒黑骑了上去,正要跑开的时候,却又被忽必烈喝住:“骑小公马可给我当心着点儿,省得摔断了胳膊腿儿!” 这话让我一时无语,却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道了句“省得了”,便拍拍马跑开了。 …… 太阳越升越高,雪地反she出一片明光,晶莹夺目。曲律的斤骑行在我身边,不怎么说话,脸上一直带着笑,黑黑的眼睛看着很是亲厚。我打量了他几眼,心想这样的小伙子应该是个靠谱的好丈夫罢,只是介绍给谁呢? 不如去人堆儿里找找灵感,我心念一定,就道:“哥哥,忽哥赤他们都在那片林子里打猎,咱们也过去看看?” 曲律的斤点点头。我甩了甩马鞭,打马直奔树林,他也随即跟了上来。 林子里一片喧闹,似有女孩子的声音,我好奇地凑过去,却见小妹妹完泽和囊家真站在雪地上,指着一只中箭的雪狐争执不休,想必是在抢猎物了。 “别吵了,一只狐狸而已,再去找找便是。”我刚把两人拉开,完泽又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是我先看到的,我要拿狐皮做帽子,它身上的箭也是我的!” “我也she中了一箭,凭什么说就是你的?”囊家真也不肯让步半分。 “好了好了,谁的箭更接近要害,就算谁的罢,另一个人跟我再去找,也许还有野狐呢。”我话音刚落,囊家真就嗖的捡起了野狐抱在怀里,得意洋洋地看着小姐姐。完泽嘟着嘴,脸气的要炸了。 “做姐姐的要大度,别置气,跟我来。你若不高兴,今天我打到什么,都给你好不好?”我揉着她的脸劝道。 完泽却不领情,哼了一声:“我要自己去打,能找到毛色更纯的!”说罢,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马蹄如风,掀起一片雪沙。 “我们也去。”我有点担心她,遂叫上曲律的斤,又把囊家真也一同带上。 小孩子胆子更大,囊家真一溜烟就把我们落下了。我骑得是撒剌黑,还真不敢让它跑太快,怕它一撒欢就收不住。曲律的斤则紧紧跟在身后,不时出声提醒我们小心。 繁密的树林在冬天只剩稀疏的枝桠,在风中摇摇作响,放眼一望,灰灰的枝杈杂错纵横,和地上白雪衬出一副诡秘图景。白荒荒,黑黢黢,斑驳一片,却看不到什么鸟shòu,偶尔飞掠过的,只是麻雀罢了。 林中有几骑穿梭而来,看见我们就立定马蹄,月赤察儿打马上前,硕德和不忽木紧跟其后,先后向我和曲律的斤问候。那两个小妹妹早就跑没影了。 “嘿嘿,我说不见曲律的斤呢!原来是跟公主在一起,我们来的竟是不巧!”他笑得不坏好意,满脸揶揄,不时地瞟两眼曲律的斤。 小伙子是实诚人,又人生地不熟的,怎禁得住这番捉弄,当即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不是……是大汗叫我跟着公主的……” “哦?是吗?”硕德也拍马上前,跟着起哄道,“我们兄弟本想寻你呢,哪知你却躲起来了,难道是躲在大汗身边,等着见公主?” “我没躲!我一直在大汗身边,恰好公主过来,大汗便让我们一起玩的!” 月赤察儿故作惊讶挑了挑眉:“这样说来,是公主特地来找曲律的斤?我说刚才碰到完泽,她还抱怨姐姐不在身边呢。”言罢,又笑望曲律的斤:“你小子倒有福气!” 曲律的斤百口莫辩,辩不过,索性不说话了,脸上也不现恼怒,倒有几分淡淡的欢喜。硕德捕捉住他这份神色,全然不见我脸色已经不好了,只是起哄,却被不忽木拦住:“你歇歇罢。” 我卷起马鞭,用辫梢指了指月赤察儿和硕德二人,冷冷道:“你们再管不住两张臭嘴,小心我让忽都台和脱脱真因管教你们!大汗已答应为曲律的斤谋亲事,你们少在人前胡说八道!” 曲律的斤那时不在场,哪里知道这些,疑惑地望向我,月赤察儿见状,只是以为我在扯谎,又笑嘻嘻道:“可是真的?我倒要问问曲律的斤!” 他的脸刚转过去,我已甩起鞭子轻轻抽在他手臂上:“他还不知道!你少扯这些闲话,我也没闲心诓你!若不信,你自去问畏兀儿亦都护便是!” 这么说着,曲律的斤脸上的喜色淡了些。月赤察儿也有些尴尬,讪讪地摸摸鼻子。大家一时都有些不自在。我索性顺水推舟:“我把曲律哥哥带来了,你们可不要抛下兄弟,都一起去打猎罢,我去看看完泽和囊家真。” 也只有不忽木通情达理,见诸人无动作,驱马上前,拍拍曲律的斤肩膀:“好兄弟,走罢!”又目视我,叫我放心。我这才笑了笑:“这样才好!曲律哥哥跟男孩们还不熟悉,你们要帮他介绍才是。忽哥赤他们在哪里?你们不妨去找他。” 我也不跟他们多话,拍拍撒勒黑,想去找找妹妹们。小伙子们也没有走远,只是在我身后说着玩笑,慢慢地熟悉起来。我稍稍放心,加快了马蹄,不经意一瞥,前方有一片银白急速掠过。心里大喜,遂快马跟上。 那是雪狐,应该没错!我一边紧跟目标,一边摸索出弓箭。 撒剌黑与我心意相通,不用我指点,就直奔猎物而去。 那物灵活敏捷,在树林里飞速蹿跑,几乎和白雪融为一体,我又不敢骑得太快,生怕马失前蹄。 一步不停地追着,目标渐渐近了,拈弓、搭箭。 我已全身贯注,哪知雪地上冷不防窜出一只紫貂,撒勒黑被小shòu一吓,惊怒jiāo加,长嘶着扬起了前蹄,而我的双手握着弓箭,缰绳在空中悬dàng! 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甚至来不及恐惧,在身体被甩下去之前,本能地从马镫上撤出脚。 “砰!”落地的一刹那,我借力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缓释了那股冲击,好在雪没冻硬,尚且松软。饶是如此,仰躺在雪地上时,我仍半天回不过神来,也不知道胳膊腿儿是否还在。这个阿爸,真是不说好话!疼痛袭来之前,我想到的却是这个。 “公主!”有人急声叫唤我,旋即策马疾奔而来。 第95章 微醺 “公主!” “公主!” 小伙子们见我落马,都慌了神,惊呼着直奔过来。几人跳下马,伏在地上看着我。我茫然地看着他们的脸,脑子里还晕乎乎的。 “公主可还好?我们送公主回去!”月赤察儿慌了片刻,当下决断。 “等等,让我缓缓神。”我试着动了动脑袋,还好后脑没有直接着地,没摔成脑震dàng,再小心动动胳膊腿儿,也没有骨折脱臼的迹象,只是浑身酸痛,肩背可能被挫伤了。然而没有摔残,已是万幸。 小伙子们的面孔透着焦虑急切,曲律的斤尤为惊惶,眼神一瞬不瞬盯着我,急的要冒出火来。 我缓了片刻,确认自己并无大碍,才道:“好了,你们接着去玩,不忽木送我回去就好。” 硕德当即打断我,哭丧着脸道:“我的祖宗,赶紧送你回去是正经!你要是有一丁点磕碰,大汗岂会饶了我们?” 听他说的可怜,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月赤察儿剜了我一眼:“公主是摔得轻了,还有心思笑!”说罢,指挥着几人合力把我扶起,抱到马上,我迷迷糊糊间也没去在意,等回过身发现身后坐的却是曲律的斤。 心里有一丝不自在,我倒也没去理会。他们无心玩耍,打马回返。曲律的斤小心翼翼地护着我,紧张得连手都在颤抖。看他这样,我不禁去宽慰他:“你别害怕,我没摔坏,心里有数着呢。” 他只道:“公主别说了罢!左右得让医官瞧瞧。” 我不再多言,忽然想起撒勒黑,便回头去寻它,小马一步不停地跟在我身后,眼睛紧紧盯着我,大大的眼睛里透着担忧和愧疚。我向它一笑,它也眨了眨眼。 …… 回去时大帐前已堆满了人,大宴马上要开始了。忽必烈和几个诸王犹站在外面说话。月赤察儿等人虽心怀忐忑,却也不敢不问候便越过大汗,遂向忽必烈那边奔去,待近身时,齐齐下了马,伏地请罪。 忽必烈本来笑呵呵的,看到这架势不禁皱起了眉:“怎么回事?”抬眼瞥见坐在曲律的斤身前的我,又是疑惑又是担忧:“公主怎么了?和曲律的斤在一起时,不还好好的吗?” 我扶着曲律的斤下了马,疼劲儿上来了,每走一步,筋都在打颤,走到忽必烈跟前,勉qiáng笑道:“父汗,我没事。” “到底怎么了!?”忽必烈情急之下喝问出来,显然要问个明白。我本欲敷衍过去,忽然瞧见马木剌的斤同样担忧的眼神,心思一转,道:“刚才和曲律的斤去林子里打猎,马儿受了惊,不小心跌下来,索性没伤着骨头。” 话没说完,马木剌的斤已拉着曲律的斤连连请罪:“犬子鲁莽,微臣疏于管教,没有护卫好公主,请大汗责罚微臣!” 他一开口,已把罪责揽了过来,月赤察儿见状,也带头请罪:“臣等亦护卫不周,也请大汗一同责罚!” 众人一起请罪,忽必烈反而不好说什么,回避了话头,只是问我:“你到底怎么样?”语气里掩不住的担忧,脸却故意板着。 我明白他不想因此事伤了同马木剌的斤的情分,便道:“皮肉伤而已,是马儿受惊,不关他们的事,父汗不要罪及他人。大宴快开始了,叫他们赶紧入席罢,丁大点儿事,不至于紧张。” 忽必烈脸色一缓,叫诸人起来,又对我说:“你先回去歇着,我吩咐医官过去诊治,大宴就不必去了。” “若无大碍,我还是过去露露面,母亲哥哥瞧不见我,又该担心了。” “你还知道!一天瞎折腾!”忽必烈斥了一句,也不再多言,吩咐女孩儿们把我送到帐子里,便往大帐那边去了。 …… 除了身上有几处挫伤,并没有伤筋动骨,医官开了药,嘱咐女孩儿帮我裹伤,便离去了。我揉着胳膊腿儿,一时也心有余悸,撒勒黑还是年龄小,稳不住,受不了惊吓,以后还真得小心。确认自己并无大碍,便换好衣服,赶往大帐那边。 酒过三巡,诸王都放开了,醉醺醺歪倒一片。我顺眼一瞥,也有一些汉臣在座,窦默、许衡等看着大帐内混乱的场面,都不禁摇头。 先去跟忽必烈和察必问候了一声,叫他们放心,之后我便寻到女孩子们的座位上,果然别速真、脱脱真因等姐妹都在一起,看我过来,登时起身把我拉了过去。 女孩子中,别速真和脱脱真因都已为人妇,身穿大袍,头戴高高的姑姑冠,面庞虽还稚嫩,身上已有主母气度。只是见到同龄伙伴,才恢复少女般的样子。 我怔怔望着二人,宽大袍服下,她们曼妙的身材不见了,看着竟有些臃肿,脸色倒是光艳照人,还带着些少女没有的妩媚,尤其是脱脱真因,眉梢眼角尽是风情。别速真虽不像她那么jīng神,脸蛋却也红润饱满,日子过得应该不赖。 “听闻你跌下了马,不好生养着,怎么还过来了?”别速真把我拉到身边,握着我的手关切道。 “还不是为了看看你们?”我一手拉着别速真,另一手拽过脱脱真因,“来,老实跟我jiāo待,你们的丈夫可还体贴?日子过得怎么样?” 脱脱真因不耐烦地摆摆手:“别提他了,成了亲依旧没个正经样子,还是个愣头青!否则今天也不至让公主受伤。” 我笑了笑,又问别速真。她脸色一红,别过脸,小声道:“伯颜是好人,待我比哥哥还尽心……” 我仔细观察她的神态,确认她没拿假话搪塞,才稍稍宽心,想到她这几年来的苦恋,一时心头悲凉,只是抚摸着她的肩膀,小声道:“你只有真正过得好,我才能放心……” 别速真听了,肩膀一颤,抬起脸,十分动容,微微笑道:“我和你,是不说假话的。现在日子也还不错,你快恭喜我罢!” 她这话说得我心头一酸,情不自禁抱住她的肩膀,涩声道:“傻丫头!”而后,又忍不住骂道,“好嘛!有了夫君,连我这个老朋友都忘了,竟不来看我!” 脱脱真因听了,笑着替她开解:“公主别埋怨她了,我们这些新妇,刚过门时什么经验都没有。全家上下都要管,奴仆都得一一认识,早忙的团团转了,哪像公主一身清闲?” “好罢好罢,我放过你们,你们也得把酒喝了。”说罢,笑着把二人酒杯斟满。放下酒壶时,忽然瞥见普颜忽都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竟是被冷落了许久,心里好不愧疚,赶紧又满了一杯,先递给她:“好妹子,我真是糊涂了,竟把你忘了!你近来还好?” 普颜忽都依旧是小姑娘的娇俏模样,双手接过酒盏,抿嘴一笑:“公主言重了,刚刚听你们嘘长问短,也蛮有意思的,就没有插言。”她脾气好,也没有小家子气,笑了笑,从容地饮下酒。我笑着称好。 “你们俩也跟上。”我又催促别速真二人。脱脱真因慡利地举杯一饮而尽,别速真却有些犹豫,脸一下子红了,小声道:“我……有些不方便。” 我一时听不明白,普颜忽都和脱脱真因却都会心一笑,抿着嘴不吱声,别速真的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我才恍悟过来。 连忙把酒盏放在桌上,我拉起她的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不知道!“语气颇为急切,好像自己才是孩子他爹。 别速真好不害羞,脸上却洋溢着幸福,小声道:“也就前两天的事……” 我又喜又惊,连声道:“真是好事!你不方便,我可得找伯颜喝一杯了!” “还说呢,他早被人围住了。”别速真抿嘴一笑,目光也在人群中穿梭,寻摸着伯颜身影。 伯颜不见,月赤察儿他们却簇拥着曲律的斤过来了,见我在席且安好无恙,才舒了口气,纷纷敬酒向我赔罪,还起哄让曲律的斤打头阵。 我瞪了他月赤察儿一眼,这厮却依然不识进退,脱脱真因见状,也掺和进来,帮我倒好一杯酒笑道:“今天公主受伤,是谁一路小心护送回来的?大家都看到了,公主还不向人家敬杯酒?可不要寒了人家的心!” 我一时无语,果然结婚也不能让她八卦的兴致减省半分,然而有了忽必烈白天那话,心头一时无忧,也就由着她闹了,只是骂道:“你这人最没心肝!我跌伤了你不问,只知道开我的玩笑,看我不罚你!” 脱脱真因却故作委屈:“公主早有人关心,哪轮到我这等闲人过问?” 我懒得同她辩驳,只是笑了笑,而后向曲律的斤等人敬酒:“今日原是我的疏忽,连累大家受惊了,我先自罚一杯,而后一一相敬。” 众人齐声道好。我心情正好,酒也喝得舒畅,几个人敬过去,连连喝了四五杯,马奶酒虽度数不高,也经不住连杯来喝。 待小伙子们走了,我一屁股坐下来,才意识到喝得有点猛,迷迷糊糊地叨咕了一句:“我头很晕……” 别速真见状,有些担心:“都十七了,却是没个准头,怎么不知道量力而行?” 我呼出一口酒气,眼睛都睁不开了,笑道:“你都知道,怎么不拦着我?” “我是看你今天真的高兴啊。”她幽幽地叹口气,带着几分我都不明白的意味,而后又叫过阿兰,“公主有些醉了,把她扶下去罢。” …… 趁着一股酒意睡了过去,万般琐事俱抛,真的是身心酣畅,我也不知睡了多久,只是贪恋榻上暖意和酒的余温,蜷在被子里不肯起来。脑子稍微清醒了些,又想起忽必烈白天要再留我两年的话,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明朗。前日里的忧愁烦躁都一扫而光。 我朝里壁侧身躺着,紧裹着被子,突然觉得有人轻拍我的后背,不禁吓了一跳,猛然转身,待看清那人面目,忍不住高兴地欢呼出声,也不顾身上伤痛,立时撑起了身,一头顶入他的怀里。 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我还如在梦中,不确信地问道:“哥哥怎么来了?” 可能刚才起身太急,伤口还是被抻到了,我疼得闷哼了一声。 安童把我抱了个满怀,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我们静默地相拥良久,太久没有亲密,连拥抱都感觉陌生而新奇。过了一会儿,他才道:“身上的伤怎样?” “只是有些疼,没有伤筋动骨。你别骂我,我知道自己鲁莽了。”我靠着他胸膛,有点心虚地开口。 安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轻轻抚摸我的腰背,抚摸我的头发,又把我的脸抬起,问道:“曲律的斤送你回来的?他在你身边,竟如此大意。”他虽问的漫不经心,但那份掩藏的别扭还是被我捕捉到。我戳戳他的胸膛,不怀好意地笑问:“你吃醋了?” 他的脸瞬间绷起,冷冷道:“我和他比什么?” 我笑了笑:“那你为何脸色不好?” 他不禁怔住,难掩脸上尴尬神色,勉qiáng撑出的成熟气度又消散了,别扭道:“你和别人同乘一骑,我心里总不舒服……” “还真是小气!”我忍不住笑出来,却没顾及他的脸色。只觉周围气氛有些不对,刚抬起头,呼吸突然一滞,嘴唇被两片柔软覆住了。 清凛的气息猛然袭来,嘴上却是灼烫的温度,唇齿仿佛在冰与火中辗转,我一时迷醉,双手情不自禁抱住他的背。 待我们分开时,都忍不住微微喘息,额头相抵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对方,温热的气息在鼻端缠绕。 安童摸摸我的脸,道:“你今天酒喝得太多,是心情不好?” “没有,我高兴着呢。我的婚事,父汗暂不会催bī,哥哥你也放心。” 安童听了,微微一笑,好像不大确信似的,看着我眼睛沉默片刻,才道:“这件事本不该让你费心,还有我在。” 我没说话,只是摇摇头。俄而,又想起一事,笑道:“还有,恭喜你要当舅舅了。” 他听了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嘴角也忍不住上扬,脸上好像有明朗的阳光,那是发自心底的喜悦。 我们只小坐了一会儿,安童便起身:“我不能久留,改日再找机会看你。” 我点点头,让他放心离去。 第96章 讨价 酒意去了,我依旧怏怏欲睡,到了晚上,只喝了一点粥水,阿兰帮我上药后,我歪在毡榻上,又睡倒了。迷迷糊糊不知几个时辰,有些醒觉,恍惚听见帐外有声,又被人止住,而后似有人撩帘进来,轻手轻脚的。 “公主怎样了?”开口的声音却是忽必烈的。 “晚饭后就睡下了,还未睡醒,奴婢去看看。”阿兰回道。 “不必,让她睡着,我们只坐一会儿。”忽必烈制止了她。 “奴婢去给大汗和大哈屯准备热奶茶。” 忽必烈没有进内室,只在外厅坐着,看来察必也一同来了。我本欲起身,突然想听听他们会说什么,便卧在榻上,侧耳听着,谈话声声声入耳,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楚。 感觉到忽必烈步履轻捷地在地毯上踱步,一边走着,一边感叹着:“这地毯早已旧了,磨得不成样子,还有那坐屏,几年没有换过。坐chuáng上的毡子也起毛边了……她也不是不会打理,怎么这般减省?管事们又是怎么伺候的?” 察必笑道:“大汗别怪奴婢们,定是那丫头吩咐下去不让置换的。她虽闹腾,但这节俭的作风,倒像学了大汗的样子!” “别说了,没有你这母亲教导,她也不会这般省事的。我有时只怕薄待了你们母女。” “大汗说的哪里话?妾与察苏一身衣食,都赖大汗赐予,大汗尚且节省用度,我们岂敢铺张?” 他们俩左一言右一语的,竟是明里暗里地夸我,当事人在幕后听着,窝在被窝里偷笑,却不吭一声。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良久,又闻忽必烈叹了口气:“要是诸王公主,都像你们母女这般晓事,朕就不愁了……” 察必闻言一滞,而后试探着开口:“今年岁赐赏下的财货,又是不少罢?” “你我的子女,自不必说。东道、西道诸王,哪个赏银不是上千两的?还有锦缎丝绸,一样都少不得。他们还不甘心,数量与往年持平,都不满足了,还想要的更多!可怜我的大哈屯和女儿俭省度日,却要白白养着这帮蠹虫!” 察必连忙劝道:“这些都是省不得的,汗国近来无战,哪里有新土地封赐诸王,也只能靠财货笼络人心罢了!饶是这样,西北那里还不安分呢!” “所以我一向厚待马木剌的斤,海都拢不住,八剌势力刚起,西北的门户的要畏兀儿部帮我守着,也好照应那木罕一二。今年岁赐给的格外多,马木剌的斤心里也能明白。” “亦都护是个识事机的人,只是他的儿子……“察必说了一半,又收住话头。 “你看曲律的斤怎样?”忽必烈呵呵笑着,饶有意味地问道,“朕还答应帮他说门亲事呢。” 察必似乎犯了难,犹疑片刻,才道:“孩子是好孩子,只是柔懦了些,不像是个有担当的,也不知以后能否扛得住事儿?听闻他弟弟倒是个年少有为的,却又不曾见过……” “你是怪曲律的斤白天没有护好察苏罢?到底是偏心母亲,她自己不小心,怎么怨到别人孩子身上?”忽必烈笑了笑,打趣道。 察必不免嗔道:“妾不敢,只是换了别人,比如安童那样的,就不会让察苏胡来。” 忽必烈的笑意却淡了些:“这个例子举的不好。他是自家骨肉,不可能的事儿。你为察苏的未来打算,朕何曾不在想?说到底,你还是想把她许给你们娘家弘吉剌部罢!” “妾是明理的。若论公心,大汗如何许配,自有道理,妾亦不敢过问;若是出于偏私,妾自然不愿女儿离家太远,毕竟只这一个亲女儿。那木罕已到了西北,过几年忙哥剌也要封王出镇了,也只有真金守在身边。几个子女中,偏偏小闺女是放心不下的……” 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涉及我的未来,我屏息听着,生怕漏下一点信息,只是他们眼下说的,可否能作数呢? 忽必烈也笑道:“她心思最多,面上看着懂事,其实最不让人省心。婚事若是不称意,她可不会老实。可这孩子属意谁,至今看不出来。” “她属意谁又如何?最后不还得看大汗的意思?”察必附和道。 两人说着,又一次沉默了下来。半天听不到新内容,又想起了白天忽必烈的话,我心里越发不安,琢磨片刻,遂打定主意,下榻踩着靴子出来,也不梳理,头发只随意搭在肩头。 “醒了?伤可好些了?”忽必烈见我,高兴问道,还上前两步,把我拉过去,揽在怀里。察必也过来挨着忽必烈坐下,用手在我身上轻轻抚着,眼里满是担忧:“摔在雪地上,可还疼不疼?小时候那次还生了重病呢!” 他俩连连问了几句,我却一言不发,闷声低着头。二人一下子慌了,摸着脑袋想着这孩子不会摔傻了吧? 我酝酿好情绪,趁着依旧睡眼惺忪的模样,抬头望着夫妇二人,委屈道:“女儿刚醒不久,下榻找水喝,恍惚听见父汗母后的声音,却是说要将我嫁人。女儿听不真切,不懂父汗的意思,您是要将我嫁到哪里?不是说好的再留我两年吗?”心里一酸,语气自然而然带出了可怜巴巴的味道,加之还带着伤,察必还未说话,脸上已经伤感了。 忽必烈摸了摸我的脸,笑道:“鬼丫头,白天的话记得那么清楚,你自己心里是不是有了打算?却还不跟朕说!” 听了这话,我心里又有些不安,撇撇嘴道:“嫁妆还没攒够呢,父汗就要把女儿送走?好狠心的父亲!” 察必听了,急急跟我使眼色,忍不住替我开口:“大汗别听她胡诌,许是白天摔坏了脑子,竟是口无遮拦了!” 忽必烈却不以为意,哈哈大笑:“好个jīng明的丫头,这么早就琢磨上这些了?你也太小看朕了,我汗国物阜人丰,这点东西还拿不出手?” “父汗还说呢!今年的朝会,又赏了那些诸王多少金银!陕西旱灾,漠北大雪,赈恤又花去了多少?且不说香火钱和日常用度了……儿臣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事bī得父汗捉襟见肘,不妨再攒一攒,缓一缓,等两年再撵我走!” “……你这么挖空心思,到底为何呢?”忽必烈微微笑着,眼底却是冰冷,我见了心里一寒,也不敢跟他兜圈子了。 “我的小心思父汗还不懂?只不过想多和父母呆上两年罢了。没有称心的男孩儿,儿臣可不想糊里糊涂地嫁掉。”我也不管忽必烈愿不愿意听,咬着嘴唇,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察必替我捏了一把汗,皱眉斥道:“你是被放纵得太过了!哪有跟大汗讨价还价的!还不收回刚才的话,向你父汗赔罪?” 我听了此话,却心思不改,狠下一条心,继续道:“父汗也是我的父亲,女儿还没有尽孝就忙着嫁人,余生怎得安宁?我在父母身边,不过就多一口饭罢了。额吉怎么说的这么生分?” 察必还要说什么,却被忽必烈抬手止住:“你说的是,父女之间不必讲究君臣之分。”他说着,忽然笑了笑,望着我的眼睛,带着点考验的意味,又像在说玩笑,“可是我的女儿,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要父汗白白养着你?要养到何时呢?” 望着他那幽深的眼睛,我心里一寒,心脏仿佛被拿捏住了,身子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却被他牢牢握住肩膀,退不得半分。 “儿臣自然、不会、白白、靠父汗养着。”我一字一顿的开口,外表不动声色,内里却心酸难受。什么时候他开始和我锱铢必较了,这么问话,也许是考验,也许是试探。可我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待价而沽的货物。 “儿臣愿为父汗建言!”我正色道,望了望他神色,得到允准,才继续开口,“儿臣跟着真金哥哥去都堂听政,才知国朝近年来灾情连连,不仅粮谷歉收,朝廷赈恤也靡费巨大,国库吃紧。若是这般,何不未雨绸缪?从今年起,将各地上缴税银划出一笔,设防灾专款,专做赈恤之用。合全国之力,补一地之缺,损有余补不足,灾情共担,损失互补。如此,朝廷也可抽出心思做其他事,不会被突然的天灾扰乱了阵脚。” 这是此前跟真金说过的想法,今天有机会跟他说出。我有私心不假,但这也是我的确想做的事。 忽必烈眸色沉沉,望着我的眼,叹道:“我的女儿,你生于宫中,锦衣玉食,如何能在这上用心?” 我看着他,有些不安:“儿臣……说的不妥吗?儿臣未经实务,也许只是妄谈一番罢了。此事做不做得,还需父汗决断。” 他见我略显胆怯的样子,笑了笑:“怕什么?说的好不好,都是一番心意。你愿为我分忧的心思,父汗明白的。这事也的确做得,只是察苏,你要父汗做的事,好是好,可都是要烧银子的!” 他的态度温和了许多,我的胆子又大了起来,笃定道:“父汗愿为此事,是苍生之幸!若设专款,儿臣愿一力支持父汗。积年累月,儿臣得到的赏赐已攒下一笔了,还有投戏院赚下的银子,位下食邑的租税,年年可得一笔……这些,都奉给父汗,就算设立专款的第一笔银钱,日后再用心筹措,总能做起来的。” 察必看着我直摇头,也许是觉得我说的太离谱,然而我一副“为国为民、大公无私”的模样,她又怎能阻扰?只是皱着眉,由着我开口了。 忽必烈没有看见察必的神色,却是感佩我的决心,良久嗟叹不语,而后才道:“你有此心志,父汗怎舍得花你的银钱,少了你的供奉?这事父汗念在心里,会着手做的。你的心思朕明白,你不愿意,朕自然不会急着赶你。把心放肚子里吧!” 我听了这话,竟愣住了,待反应过来,高兴地抱住忽必烈的肩膀:“谢父汗!父汗待我真好!” 他笑着用一臂搂住我:“这么用心国事,下次百官集议,你也来罢!” 我连连点头,痛快地应下了。察必看着我们父女二人,也卸下了担忧的神色,抿嘴笑着,不言不语。 第97章 集议 朝会结束,年后不久,诸王们都打马回草原了,朝政诸事又慢慢运转起来。近来西北还算安定,忽必烈念在心头的大事就要一一提上日程。正月里,忽必烈命安童召集百官,主持百官集议,商讨大政方针。 因着他前日里让我参加百官集议一言,此次我也有机会出席会议。以前忽必烈虽也让我过问政事,但都是私下里探讨,我从未在正式的集议上露面,就是上次去都堂听政,我还乔装成小吏模样呢。 在游牧民族中,贵族女性在政事上都有一定的话语权,蒙古也是如此。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的前夕,经后妃也遂提醒,才确立窝阔台为继承人;窝阔台汗去世后,乃马真皇后掌握汗国大权;忽必烈从王爷成为大汗的过程中,关键节点也都有察必的襄助……蒙古人对女性预政并不排斥。是以,我对政事或多或少的过问,大臣们也都是不置可否的。今番出席百官集议,也在情理之中。纵然不符合汉人王朝的政治伦理,可在蒙古汗廷,这并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我年纪小,没有势力,又不涉权力之争,于诸人都无妨害。 大安阁里,忽必烈高踞御座之上,察必坐在忽必烈左侧下首,真金和我还在其下。文武百官列席在下,领班的自是安童、伯颜、史天泽等中枢宰相和赵璧等枢密院副使,其下,便是平章、参政等宰执,以及六部侍郎等。此时尚未立御史台,因而殿中官员大抵来自中书省和枢密院两大系统。 今日集议的头等大事,便是营建新都。此前朝廷也就选址营造等问题多次讨论,今日要做的就是给出最终方案。安童代表中书省诸臣发言,建议放弃金中都旧址,选用以琼华岛为中心的新址筑城;同时从玉泉山引水济渠。都城营建由刘秉忠、段天佑、也黑迭儿等人主持,水利事务则由郭守敬负责,修城的军士由枢密院调遣。再就是征发民伕、材料和买等事宜,具体细则都堂都已拟定。 重点环节忽必烈一一听过,并无异议,再问文武百官,也无反对意见,些许提议的人也只是就细节做出补充,大体方针既定,忽必烈就吩咐安童开始部署具体事宜。 一件大事告一段落,我却不敢放松:营建新都的事情敲定,另一件大事必然是攻宋!想到这里,我心里也是百味杂陈。自窝阔台汗时期,蒙古就曾与宋jiāo兵。而后蒙哥汗三路大军南征,连大汗本人都折在钓鱼城。忽必烈攻打鄂州,并无实质性战果,为了夺.权,匆匆与南宋权相贾似道和谈后停战北上。之后几年忙于同阿里不哥jiāo战,又有李璮之乱,与南宋并无大规模会战。眼下朝政渐渐稳定,攻宋一事当然要提上日程。此前,贾似道曾扣留蒙古使臣郝经,至今仍未放还,忽必烈深以为恨,事已至此,和平已为泡影,南北分治更无可能。忽必烈不仅要做蒙古大汗,还有成为汉家正统,如此必得统一南北。这也是他再树威望而不可缺少的功业。 果不出我所料,忽必烈刚透出一点意思,南京宣抚使刘整见机上奏:“宋主悖臣弱,立国一隅,今天启混一之机。臣愿效犬马之劳,先攻襄阳,撤其扞蔽。”(1) 我打量了几眼刘整:他已有五十余岁,但肩宽背阔,身形硬朗,一看就是久习戎马之人,举手投足间透出几分jīng悍。 我对此人不大熟悉,遂偷偷问真金,经他提点,才想起他是宋国的降将刘整。他先为北人,继而附宋,后来与宋国策应大使吕文德jiāo恶,又为权相贾似道所忌,担心被谗害,遂以泸州十五郡投降蒙古,颇得忽必烈看重。自归降后,便几次上书攻宋,但因时机未到,都被搁置。眼下,忽必烈有这个心思,刘整自然不会放过。为长久立身计,他也必得如此建言。 我不禁又扫了一眼刘整,看他样貌,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并不像电视剧里那些叛国投敌的jian臣贼子,也殊无愧疚不安之意。我心里也一时惘然:在不远的将来,将会出现文天祥那样九死无悔的忠直臣子,也有贪生怕死弃国归降的两姓家奴。可这些人的抉择真的只有是非黑白两极?折节事敌是否就要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rǔ柱上?这些饱读诗书,通晓大义的儒臣,平日谨遵义理,为何没有守住最紧要的关防? 也许我要重新审视这个时代了。处在历史洪流中的我,又该如何安放身心呢? 我默然沉思,一时心游物外,真金悄悄扯扯我的袖子,我才回神,继续听刘整奏陈。 按照刘整的意思,此次攻宋,应放弃蒙哥汗时期以川蜀为重,三路进军的策略,搁置川蜀,先取襄樊才是上策。襄樊连接荆豫,控扼南北,襄樊克则江南无所凭依,顺长江直下则临安可得已。临安一定,川蜀也成不了气候了。 刘整奏事完毕,微微颔首,等待忽必烈的答复,文武百官一会看看刘整,一会望望忽必烈,但当事两人也都沉得住气,一人立在殿中,面不改色,另一人居高临下,笑而不语。我望望忽必烈,他的心思也能猜到八.九分了:这是要群臣说话的意思,他自己怕是已认同了刘整的想法。 大汗的眼光扫向群臣,大家都在观望,谁也不想做出头鸟,伯颜、安童等重臣自然不会武断开口,还是要先听听下层官僚的意见。 “大汗,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一个儒臣出列,我抬眼一看,却是姚枢。这位老先生也是藩邸旧臣,当年与王文统不合,被排挤出中枢,被冷落了好一阵儿。如今安童拜相,昔日老臣被一一延请到都堂以备顾问,姚枢便是其一。今日集议,自也有他的席位。 “卿不妨直言。”忽必烈道。 “建都与攻宋并举,恐朝廷应接不暇。蒙古将士鞍马娴熟自不必说,可江南水网密布,堡垒林立,壕沟纵横,若遇山水寨栅,蒙古军纵有jīng兵良马也束手无策,徒劳民伤财耳!攻宋一事,或可暂缓。” 他此言一出,忽必烈登时拉下了脸,刘整则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衣袖,轻轻舒了口气。姚枢想劝忽必烈缓战,给出的理由似乎并不高明。 “暂缓是为何意?战或不战,竟无说法!处事如此混沌,卿倒枉为藩邸老臣!昔年卿随朕远征大理,不畏险阻,直下金沙江的豪气哪里去了!?依卿之言,宋国这块土地,难道搁置不理?还是要朕好修文德,以待远人归服!?” 纵然百官在场,忽必烈也毫不顾忌老先生的颜面,生生地驳回了。他态度qiáng硬,可见心意已决,再不想听这些含混的说辞了。 忽必烈态度明朗,刘整也再无忌惮,顺势又加了一把火:“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不为正统。圣朝有天下十七八,何置一隅不问,而自弃正统!(2)唐太宗文治武功,亦先以武力平天下,后修文德以绥海内。没有正统,妄谈文德,恐怕也名不正言不顺罢!若南北并立,到底何为中国,谁又是中国之主?” 姚枢被忽必烈君臣词锋所迫,一时赧然无语。刘整反驳的理由,也是儒生们津津乐道的“中国之道,天下共主”。他所谓的“正统”一说,首先“政.治正确”,其次也符合忽必烈的现实需求,纵然攻宋有诸多劣势,都不足以成为阻止战争的理由。 大殿中群臣一时无语,儒臣们多暗暗叹气,虽不赞同刘整的提议,却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而且忽必烈明显不悦,再触逆龙鳞,于事无补,反而招忽必烈嫌恶。 姚枢被晾在朝堂上,形单影只。我往人群中一望,却见另一位老臣挪了挪步。许衡动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叹了口气,踌躇着往前挪了一步,安童见此,却抢在前头,上前开口: “大汗,臣以为姚先生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忽必烈见他有替姚枢说话的意思,脸上已有一丝不悦,然而丞相在百官面前发言,他还必须得给面子,遂压下情绪,冷冷道:“有何道理,卿且为朕分辩。” “姚先生所言‘暂缓’,只是缓战,而非不战。以缓备战,而非仓促求战。昔日塔察儿大王折戟襄樊,岂不是仓促发兵所致?襄阳有长江之险,汉水之利,控扼江淮,处地险要。城墙高厚,壕沟深广,吕文德多年经营,粮储可备十年之用。江南将士素习水性,又有战舰舟师。江南诸地,可依水路往来驰援,骤然发兵,一时难下,只会裹足江淮,重蹈前车之覆。”言罢,微微抬头,望望忽必烈。 “既知问题所在,卿可有良策?”忽必烈仍沉着脸。 安童没有答话,反而望向刘整:“刘大人既然主动建言,想必已有良策,大汗不妨听听。” 见安童把话头递给自己,刘整也一时迷惑:这不是给他说话的机会吗?然而忽必烈紧紧盯着他,也不容他多想,遂道:“宋国之利,尽如丞相所言,若破其利,唯有二策:筑城围襄樊,断其联络;造船练水师,夺其所长,则事可成矣!” 安童听了,微微一笑,叹道:“这两样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军筑城修垒,宋人岂无提防?我军兴练水师,宋人岂会容忍?他们就不会先发制人?若仓促兴兵,为宋军察知,则事不济矣!” 我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而后才明白过来:姚枢和安童所谓“缓战”的道理,尽在于此。 忽必烈微微颔首,态度微微松动,又问:“依卿之意,该当如何?堡垒总要修筑,水师也得练起……如是,如之奈何?” “或可从主将吕文德下手。吕文德是宋国故人,刘大人应当知悉。”安童道。 刘整闻言,立时会意:安童这是又给他机会了,也是帮他同儒臣缓和关系,若有可行之策,双方各得其所,忽必烈也能称心。他沉吟片刻,道:“贸然筑堡垒,的确引人防范。吕文德贪财好利,不如遣使贿以金银,许求在樊城之外鹿门山开榷场,使南北互市。榷场一开,吕文德必以为我军无求战之心。待他疑虑消除,可用保护榷场之名,在外围筑堡垒,我军不围困襄阳,宋人必不以为意,遂可稳妥经营。自万山至鹿门山一线,修筑长围,日后再切断襄阳粮道,于堡垒内练水师,待时机成熟,襄阳已孤立无援,存粮难继,或可一战。” 安童听了不禁颔首,微微笑道:“刘大人果然深谙时事。事缓则圆,姚先生所谓‘暂缓’,正是这个道理。” 姚枢听了,才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着安童,又向忽必烈建言:“老臣见识昏昧,幸赖丞相帮忙言说。群臣共论国是,方得真知灼见!”他这么说,也算是让步了,至少他的意见也得到了部分采纳。与宋对战无可避免,他自然明白,只是决战能缓则缓,毕竟于百姓有利,这也是如今最好的结果了。 话一说开,忽必烈的脸色好多了,也不再责怨姚枢,反而问他:“依先生之见,筑垒练兵,谁可为将?” 姚枢沉吟片刻,有点勉qiáng,却还是说出:“阿朮、刘整。” 此言一出,众人都无异议,阿朮是国朝重臣,军中悍勇,素有军功,而兴练水师,又只能依赖降将刘整。这两人一蒙一汉,又可彼此牵制,堪称良配。姚枢所言,也是出于公心。 忽必烈听了果然满意,随即吩咐枢密院部署下去。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而后又问群臣是否还有事上奏。 “大汗,臣下有言。”少顷,一个油腻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第98章 居心 这声音油滑中带着谄媚,仿佛刚从水里捞出的肥肉,我听了便不舒服,循声一望,不是阿合马却又是谁? 忽必烈今天心情并不痛快,对他也无好声气,只道:“你又有何事?” 他的冷淡态度却无损阿合马的热情,那厮胡子抖了几抖,上前道:“大汗建都、攻宋事宜,都需财赋调配,为便宜计,不如专立制国用使司,职掌财赋。如此,可通漕运,谨出纳,充府库,实仓廪,百姓富饶,国用丰备,此制国用之职也。”(1) 他此言一出,诸人神色都是微微一变,儒臣派的,许衡、姚枢、张文谦等,态度尤为明显,虽不出声,鄙夷之色明显写在脸上。真金也冷冷盯视着他,大概在想这个奴才又在想什么幺蛾子吧。 殿中气氛有些微妙,忽必烈环视了一下众人,将各人脸上的表情看了个遍,沉吟片刻,而后问道:“若立制国用使司,谁可为官长?你可有提议?” 听了这话,阿合马突然神情一肃,郑重道:“臣虽不才,却有识人之明,大汗若有心思,臣可为大汗举荐贤能,理算财赋。” 看他凛然的神色,忽必烈忍不住哼了一声,神色一弛,半真半假地说道:“都堂之中,经理财赋,谁人可比你阿合马?若另立新司,不用你为长,却要用谁?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罢!好个心口不一的奴才!” 阿合马闻言,故作惶恐,迭声道:“大汗折煞我也!臣岂敢藏匿这般心思?臣提议立新司,也非为私心,只想实国家之用罢了!” 他这么一说,不仅儒臣们面露鄙夷,真金的脸几乎都黑了,拳头紧紧攥起,见他这般,我连忙扯扯他衣袖,示意他不要作色。 忽必烈却不以为意,脸色反而和缓下来,笑了笑,随即扬声道:“眼下朝中事务繁剧,钱谷出纳频繁,不如依阿合马所言,另立新司,专职财赋,诸位意下如何?” 我闻言一惊,望向忽必烈:他这回可不是说笑的意思,对阿合马的提案,几乎不假思索的同意,难道阿合马早已私下向他提过此事?这奴才竟然事先不禀报安童。今日骤然提出,恐怕就是为了给群臣一个措手不及。前番省中议事,阿合马的提议多为许衡阻扰,出此一策,莫不是想另立门户,甩手单gān? 果然此言一出,伯颜和安童的脸色都不好了,他们哪知阿合马平日里毕恭毕敬,今日却使出这么一着,竟是毫无防备。而忽必烈明显支持阿合马,难道他也嫌儒臣们碍手碍脚? 几个丞相眉头紧皱,脸色沉冷。中书左丞张文谦却已上前一步,率先发难。这位也是藩邸旧臣,昔日曾与王文统有过过节,他与许衡等人私jiāo甚密,算来也是汉法一派的儒臣代表。 “平章大人以富国为名,倡立新司,实是用心难测!” 得!张文谦开口就没好话了,想必素来与阿合马jiāo恶,也懒得与他虚与委蛇。他也不顾忽必烈的脸色,继续说道:“昔日阿合马领左右部,总司财赋,凡事不关白中书省,径自奏闻陛下(2),已是逾制,大汗亦不赞同。今日旧事重提,还要另立门庭,竟是何意?莫不是嫌中书省掣肘?会决朝政要务,由省衙议事已是定例。财赋虽关系重大,经都堂圆议即可,何须另立衙门?平章大人莫非另怀心思?为国家计,某不得不探问明白!” 阿合马闻言一噎,正欲反驳,又被张文谦驳了回去:“分制财用,古有是理。不关预中书,无是理也。今另立新司,则财赋一事,中书不敢诘,则天子将亲莅之乎?(3)” 一句话,你阿合马单搞一套,想置中书省于何地? 张文谦说完,许衡立马开始了第二轮攻击:“中书省总管朝政,条举纲维,著名纪律,总百揆,平万机(4)。财赋诸事,本是中书所领。如今平章大人欲立制国用使司,不遵古制,实是乱政之源。唐时宇文融欲为玄宗行聚敛之事,自任为劝农使,不经三省,领劝农判官二十人检括户口,搅扰天下;王安石拜相,另立制置三司条例司,大兴财利,变乱祖宗旧法,开祸国之源。而今平章大人以功利之说迷惑圣听,居心何在?以臣之见,其心也为险,其计也为巧,仿效前朝功利之臣,窥人君之喜好而迎合之(5),实欲擅兴威权,以公谋私。如此,岂不是叫圣上蹈前车之覆?如此用心,某实不敢苟同!” 老先生出手狠辣,三言两语,就将阿合马的提案上升到危害国家安全的高度,忽必烈听了,面色也愈发沉冷,他凝视诸人,却不作声色。许衡言辞慷慨,还在细数阿合马的种种不是,包括意欲增收太原等地盐税银子等等,却不见忽必烈只是冷眼看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见他这般神色,我心里愈发不安,忽必烈若大发雷霆还好,怕的就是这样冷笑着不说话,每每这时,他基本都已打定主意,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许老先生用心是好,可实在不识事机。 耐心地听他陈奏完毕,忽必烈目光瞥向阿合马,问道:“阿合马,张左丞、许右丞说你别有用心,你可有话辩白?” 阿合马被两人驳斥半晌,先前还被噎的面红耳赤,此刻却已镇定下来,丝毫不见窘迫慌乱,只是上前一躬,举手投足竟颇为从容,语气也不见了谄媚之色,全然一副忠臣模样:“阿合马用心为何,大汗最为清楚。阿合马本是大哈屯位下媵奴,蒙大汗赏识,方得超拔。如今居平章之位,靠的不仅是理财的本事,更是对大汗的一颗忠心。 昔日王文统以布衣拜相,颇得圣眷,谁料后来竟私通李璮,意欲反叛,终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阿合马每每以此事为戒,从不敢忘了对大汗尽忠。奈何都堂诸臣鄙弃臣出身低微,每每以词锋相迫。纵使议事,也往往遭其攻讦。太原等地私盐盛行,官盐滞销,盐税减损。臣请增派盐税,僧道诸户一律缴纳盐税银子,为的也不过是充实国用,救济小民,竟被许先生误认为行聚敛之事。如此,臣纵然有心,也没办法为大汗尽忠。又恐误了国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眼下,建都诸事一一提上日程,财赋一日不可短缺,臣百般思虑,方得一策,不如另立新司,择选贤才,专职财赋,也免于误国误民。至于许先生所言,变乱祖宗旧法,阿合马实在不解。所谓旧法,是为何法?蒙古法,抑或汉法?臣倡立新司,欲以回回理财术富民,似乎有违汉法,然而蒙古帝国毕竟不只是汉人天下,何必因循汉法?蒙古自有祖制,何必屈就亡国之俗!阿合马之心,还望大汗明鉴!” 他此言一出,竟是把话题转到行汉法还是蒙古法这个敏感问题上,可谓是摸透了忽必烈的心思,许衡闻言,神色一颓,脸上泛白。 忽必烈却不容情,目光冷冷一扫,话语已十分不善:“许右丞,你可有话要讲?朕倒要问你,所谓祖宗旧法,是蒙古法,还是汉法?” “大汗!”许衡拱手一拜,惶惶开口,言辞恳切,“臣自不敢建言大汗废置蒙古法,然而自古北方奄有诸夏,无不行中国之道,方为中国之主。辽金二朝,可以为鉴!大汗素来所行,不就是仁政爱民的王道?眼下,江南未附,北方尚有流民荒田,应以休养生息为要,何故为小人所惑,偏信功利之说?” “辽金二朝,已如逝水东流,你竟然还拿来为朕说教!”忽必烈霍然起身,厉声指斥许衡,“朕坐拥四海,岂独为中国之主?朕乃世界之主!” “砰!”只闻一声脆响,忽必烈顺手拂掉了案上的银壶,酒水四溅,甩了许衡满身,他一动也不敢动,瘦削的身板宛如风中枯叶,灰败的脸色亦如死灰般枯槁。 “大汗息怒!” “大汗息怒!” 安童、伯颜同时出班,为许衡求情,阿合马只是负手看着诸人,面露洋洋之色。真金看了,咬牙切齿,但迫于君威,并不敢出头。 “你们还来劝朕行中国之道?眼孔如是小,也枉为宰执!”忽必烈咄咄上前,一脚踢走银壶,来自二人跟前,厉声责问。地面一片láng藉,怯薛官有心上前收拾,却被忽必烈喝退,遂默默退至一隅。 我站在一侧,看着两人gān着急,忽必烈正在气头上,小表哥可别在这个时候犯傻犯倔啊! “臣不敢。”安童躬身回答,声音也略略发颤,但还勉力稳住情绪,“立制国用使司并非全无商量的余地。只是有一二事须得分辩明白,方不致使朝纲紊乱。” “还有什么需商量?”忽必烈在殿中来回踱步,靴子笃笃作响,已十分不耐。 “制国用使司专掌钱谷之事,那么新司官僚如何铨选?是经由中书选定,还是由新司长官自选,抑或陛下亲择?官僚考核、迁谪,又由何处职掌?中书?抑或陛下亲自为之?”安童沉声回道。 忽必烈听了,骤然回头望他,目光带着探寻的意味,安童也坦然地望回去,解释道:“庶务不明,唯恐生乱。中书若是过问铨选,恐有逾职之嫌,若放任不理,别人又要说臣渎职。还望陛下给个明示。” 明白了,他这是跟忽必烈争取人事权呢,若是铨选仍归中书,在一定意义上,都堂仍能控制阿合马,事情还不至于太坏。 见忽必烈默然不语,安童又言:“若陛下自择官僚,中书省亦不敢过问。然而钱谷事务繁剧,恐陛下不堪其扰,为防小人营私舞弊,不如设御史台专司监察,劾有司官员不法事,以清壅滞,畅通言路。” 阿合马听了,脸色喜色俱无,他似乎没想到汉人还有监察体系这一套,纵然放权给他,也能分权治他。 忽必烈看了安童半晌,方点点头:“立制国用使司,朕意已决,立御史台,也势在必行。制国用使司官员铨选仍由中书,御史台专事监察,为朕耳目。”他又望望许衡,问:“如此,卿可有异议?” 许衡愣了一愣,缓缓摇头:“臣……无异议。” “如此,集议到此为止。”忽必烈抛下一句话,抬脚走向后.庭,再不回顾。 第99章 求情 大汗甩手离去,群臣一时无首,大殿先是肃寂无声,而后三三两两的议论起来,许衡犹望着忽必烈背影,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阿合马望了望诸人,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衣袖,面上又渐露喜色,和周围回回官员和颜悦色的嘱咐几句,随即也悄然离去。真金看到他离场,忍不住怒斥出声:“狗才!忙不迭走了,又向大汗说什么歪点子!?”然而,阿合马脚不沾地地溜了,全然没听到他的话。真金越发羞恼,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见燕王不悦,群臣也渐渐安静下来。 真金气的一时说不出话,只向安童递了眼色,安童会意,随即轻咳一声,扬声道:“大汗已退朝休息,诸位若还有事上奏,可先告知本相,本相会代为入奏。” 张文谦上前道:“立御史台之事刻不容缓,还望大丞相(1)切切向大汗建言。” 安童点点头:“本相省得,张左丞放心。”说罢,又环视一周,目光过处,诸人都微微低头,表示无事奏陈。最后,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许衡身上。 许衡仍神情黯然,喉头微微耸动,想说什么却没开口,把话咽了下去。 见他这般神情,安童一时恻然,叹了口气:“先生今日受委屈了,是我有失担待,还望先生见谅!” 许衡连连摆手,苦涩一笑:“是许某不识时务,触逆龙鳞,险些累及丞相。丞相如此说,倒叫许某不安。” 安童微微一笑,以示安慰:“先生不要这么说,安童延请先生入省,就是要拜为师长,在朝堂上,安童自会与先生同进退,还望先生不要气馁。” 他说这话时,群臣都在旁边听着,其中也不乏蒙古、回回官员。安童说的大大方方,也是要亮明自己的态度,给许衡一个定心丸。 许衡看着他,一时感喟,嗟呀难言,安童了然一笑,似乎懂他心思:“设立朝仪一事,先生恐怕还念在心上,安童会代先生入奏,还请放心。”而后微微一叹,“最近大汗恐怕无心此事了,还需静待时机。” 许衡会意地点点头,又道:“朝仪不立,风纪不整,实有损大朝颜面,还望丞相多多尽心。” 安童应下了,便不再多语,又问众人:“诸位大人可还有事上奏?” 诸人皆敛容低首。安童便目视真金,见真金点头后,又开口:“如是,诸位可各回衙署视事。” 群臣闻言,默然退至两侧,空出中间道路,真金在前,我紧随其后,左右丞相跟在后面,一一走出殿外。安童等人跟真金道别,又回到都堂办公去了。 …… 出了大安阁,真金仍怒气未解,正月寒风正盛,chuī得他的衣袍簌簌作响,他只匆匆紧了紧衣领,继续快步前行,殿外的怯薛执事见他没有好脸色,也识相地微微低头,不敢多言多语。 我犹疑了片刻,还是紧跟上他的脚步,小声道:“哥哥这是要去哪里?” “去看父汗!”他脚步匆匆,声音也透着几分不耐,只是对我说话时,才能忍住怒意。 “父汗现在恐怕也有心事,这时过去未免不合时宜。”我小心翼翼劝道。 真金骤然立定脚步,冷声道:“我不过去,倒要阿合马那个奴才往父汗面前凑?让他迷惑圣听,胡作非为?” 见他语气冲动,我更是担心,心想一定要拦住他,便道:“哥哥真是气糊涂了,父汗一向jīng明专断,岂会为阿合马所惑?他信阿合马的话,必是有他的打算。阿合马不过是逢迎圣意罢了。父汗岂会为他牵着鼻子走?” 真金听了,才慢慢冷静下来,半晌不语,而后才道:“就算这是父汗本意,也非为善政,我们这些臣下,难道就袖手旁观?” “可父汗至少答应立御史台,铨选又在中书,他也是让了步,我们怎好得寸进尺?慢慢来罢。”我向他靠近一些,小声道,“阿合马如今另立门户,也不全是好事。门面撑得太大,反而不好遮掩。他若规规矩矩,一切自然好说;若作jian犯科,朝廷上下多少只眼睛盯着他?待罪证一齐,我们还怕扳不倒他,回回人多着呢!用谁理财不是?” 真金微微颔首:“你说的是。狂风不终朝,bào雨不终日。小人得志,不会长久,且让他猖狂一阵儿。” “就是这样,何必跟奴才置气呢?”我扯扯他的衣袖,微微一笑,“咱们去中宫看看母后吧,小甘麻剌也想他阿爸了。” 提到自家儿子,真金颜色才和缓下来,痛快地答应了:“走,去看额吉和甘麻剌。” …… 真金不再谈论朝政,只是同我一路闲聊着,来到中宫。女孩儿火者们见我们过来,忙上前行礼,真金一步不停,径直往前走。待走近些,里面似有说话声传来,还夹杂两声哭腔,声音颇为熟悉。真金一时疑惑,停下脚步,回头问身边女孩:“是谁在里面?” 女孩儿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说了恐怕殿下不高兴。”但见真金的目光冷冷压了下来,只得坦白:“是阿合马大人……” 真金猛然拂袖,直奔内室而去,我慌忙追上去,拽住他袖子,连连劝阻:“哥哥别冲动!别让额吉生气。” 好不容易拉住真金,他仍气鼓鼓地,胸腔上下起伏着,咬牙切齿道:“本以为这个奴才爬到了父汗身边,哪知竟来母亲这里饶舌!一身腌臜气息,不怕污了这清净之地!” 见真金发怒,女孩们不知所措,只是忐忑地低着头,我只得提醒她:“还愣什么?快去跟大哈屯通报,说燕王来了。” 女孩儿忙不迭地进去了。 不一会儿,便有rǔ母拉着小甘麻剌出来相迎,我这才送了口气。甘麻剌看见真金,先是一愣,而后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口上叫着:“阿—阿——爸—爸……” 真金听了不禁皱眉,rǔ母见他不悦,也有些畏惧,只得笑道:“殿下,小王子一天到晚都喊着阿爸,这不殿下就来了?” 甘麻剌跑得很急,小腿倒是伶俐,也不顾地上残雪,兴冲冲地跑过来,真金怕他摔倒,忙上前相迎,一把举起他抱在怀里,在他脸蛋上连连亲了几口,嘴上却忍不住责斥:“一天到晚喊阿爸,却连‘阿爸’都叫不利索?” rǔ母听了,脸色霎时发白,低头不敢说话,若把小王子口吃一事怪在她头上,她怎担待得起? 我上前替她解围:“小孩子嘛,且需功夫学呢。哥哥多来看他两次,亲口教教他,他就说好了。” 真金笑了笑,不再说话,抱着甘麻剌往里面走,甫一进门,却见阿合马候在一旁,跪下向他问候,态度恭敬之极。 真金冷冷一笑:“阿合马,你为何发抖?你跟大哈屯说了什么?是心虚吗?” “奴才不敢。”阿合马伏地叩首,并不敢辩驳。 “滚罢!别在这里碍眼!” “奴才告退。”阿合马如释重负,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真金将甘麻剌放在地上,领着他跨进内室,我也一道跟了进来。 “额吉。” “额吉。” 我俩先后向察必问好,在她面前,真金颜色才和缓下来,可脸上仍不自在。 见他这般,察必岂不明白,笑问道:“这又在哪儿招了闲气?见了母亲还要挂着脸!” 这话说的真金心头不安,连忙解释道:“儿臣失礼了,还望母亲见恕。” “是为着阿合马那个奴才罢?”察必瞥了他一眼,一下道破他的心事。 真金面色一赧,沉默了一阵儿,才问:“阿合马下了朝就直奔中宫,是跟母亲说了什么?” 察必见儿子这般严肃,不免又气又笑:“他一个奴才,倒让你记挂在心头。你们还真是把他当个人物了!大臣合起伙来挤兑他,叫他在朝中不好做,他向我诉诉苦水,又能怎样?” 一席话却又戳到真金怒点,他忍不住道:“谁让他不好做了!?他很会讨父汗欢心,谁敢为难他!如今连丞相也无权管他!他还不满,他竟想如何!?”他情绪激动,连声音都大了几分。 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又忙向察必请罪:“儿臣今日言语失控,请母亲责罚。” 察必冷眼看着他,面色也开始泛冷,脸上仿佛罩着一层寒霜:“你现在出息了,因为一个奴才跟母亲置气,那些孔孟诗书都读哪儿去了?” 真金低下了头,不敢言语。他从座上起身,走至察必身边,跪下请罪:“母亲,孩儿知错了。” 我也凑到察必身边,拉拉她的胳膊,小声劝道:“哥哥过来看母亲,是来叙家常的,何必为一个奴才置气?别提他了,咱们说说别的。母亲你不想问问答剌麻八剌?还有那未出生的小孙子,母亲不问问?” 察必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又望望真金,忍不住道:“你竟不如察苏体贴,当了父亲的人,却不知父母心。阿合马服侍我和大汗多年,不管怎样,都是尽心的,我为他说情,又能怎样?他能为你父汗分忧做事,便是好的。” 这话真金虽不爱听,但察必让了步,他也不好再忤逆,只得道:“儿臣需要俭省了,要向妹妹学习。” 我看看真金,不禁失笑:哎呦!这位哥哥脸还红扑扑的,马上就是三个孩子的爹了,还当自己是少年呢! 察必见状,也不再深究,让他起来,又问:“安真迷失服侍得可还周到?” 真金听了有些尴尬,回道:“额吉送来的姑娘,自然是好的。” 察必拍拍他肩膀,笑道:“可不要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阔阔真有身子在,你要多看顾她,别让她寒心。” 闻言,我不禁无语,察必往儿子房里塞女人,这会子又当起好心婆婆来了! 真金只是点点头:“儿臣省得,母亲放心。” 第100章 安排 至元三年正月,如阿合马所愿,忽必烈设立制国用使司,专职财赋,以阿合马为制司使,同时仍兼任中书省平章政事。好在忽必烈并没有食言,三月份,在中央立御史台(1),以玉昔帖木儿为御史大夫,同时在地方设立四道提刑按察司,专事监督地方民事、刑事等。至此,从中央到地方粗略建立一套监察体系,忽必烈的汉化工作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阿合马手下自有一批回回官员效力,他在朝中势力渐起,汉法派官员也不敢把他只当奴才看待。然而,忽必烈设立制国用使司后便立御史台,也算是一种制衡,所以汉法派也不便步步紧bī。 此前真金曾因阿合马在察必面前闹个不愉快,然而阔阔真产期将近,此事也就放下了。阿合马十分jīng明,立制国用使司后兢兢业业,亲躬庶务,忽必烈见了十分满意,多次在入奏的省院台大臣面前称赞阿合马勤勉。儒臣们对此虽愤愤然,却也无可奈何,就连御史台也一时抓不到把柄。 四月,阔阔真为真金诞下一个男孩儿,取名铁穆耳,真金喜不自胜,朝中的烦心事都抛掷一边,开始为三儿子张罗满月酒。五月初,燕王府里亲贵朝臣汇聚一堂,都来喝喜酒,虽然不情不愿,真金也向阿合马递了请柬。 阔阔真虽已出了月子,身体还多有不便,是以侧妃安真迷失不得不搭把手。她是个明理人,进退有度,只在幕后默默帮忙料理,席面上的事儿都jiāo给阔阔真。 酒席上,我又见到了别速真,她的小腹已明显隆起,脸庞也丰满了许多,眉梢眼角带着少妇特有的娇媚可人。我和她坐在一席,悄悄地说着闲话,又忍不住嗔道:“这个样子还出来走动,伯颜可放心?” 别速真懒懒一笑:“难不成还成天养在家里?不活动活动,整个人都倦怠了,没jīng神。为了见你,我也要来啊!” 我笑着捏捏她的脸蛋,正说笑着,不料伯颜竟端酒走了过来,向我敬酒,我忙放开他的小妻子,也端酒起身相迎,笑道:“丞相有福,几个月后贵府也要摆酒置宴了!到时我一定光临。别速真现在是双身子,丞相要多费心照料才是。” “公主嘱咐得是。届时还望公主赏光,伯颜必备好美酒牛羊相待!”他微微笑道,眼睛不时看看别速真,很不放心地样子,别速真见他这般,羞怯地白了他一眼,而后埋下头轻轻抚着自己小腹。 “你啊!这么不放心,还把她带出来。有我在身边照料着,你且安心喝酒!”我看伯颜微微发怔的样子,不由失笑。 伯颜面色一赧,笑道:“如此,有劳公主了。”说罢,又饮了一杯酒,转身寻同僚去了。 脱脱真因今天安静了不少,只在一旁静静听我们说话,极少言语,我不免诧异,拉过她问道:“你今天是有心事?” 她微微出神,怔了小半晌,方有了反应,又转头看看别速真,目光里满是艳羡。别速真了然一笑:“你啊!别急,过几个月就是我这样,到时恐怕你还嫌烦呢!” 脱脱真因听了,面色竟然一红,没好气地拍拍自己的肚子:“我巴不得这小东西早点蹦出来!” “你悠着点!”别速真连忙打开她的手,“哪有你这样的母亲?” 我听着二人谈话,一时愣住,旋即恍悟过来,拉住脱脱真因的手笑道:“好姐姐,原来是这等好事!竟掖着藏着不早说,看我不罚你!” 脱脱真因狡黠一笑:“罚我?我现在这样,你舍得罚?硕德把我看得紧,现在可是滴酒不沾呢,连吃的东西也jīng细得很,也不知这混沌日子几时过去?”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指甲,话语也透着几分慵懒,眼角流泻出妩媚的笑意,十足的风情。 “嘴巴还是这么厉害,我且等你十个月,到时再慢慢罚你!”我恨恨道。 脱脱真因嗤的一笑:“十个月?那时公主不知嫁到哪里去了呢!你若不忘了我们姐妹,能回来看一看,便任你罚也心甘!”说着说着,语气竟伤感了起来。 我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笑道:“鬼头!想撵我走,现在还早!” 我们又一阵说笑,她俩不能饮酒,只有我和其他女孩子饮了几杯,别速真怕我又醉酒,夺过我的酒盏放到席上,微微叹道:“你也节制着点儿!别喝了,我也累了,咱们去后面看看阔阔真嫂子?” 我捞了一块肉,一边吃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刚刚不已见过嫂子了吗?” 别速真戳戳我的额头,笑道:“就不想私下里说点体己话?” 她目光似有暗示,我心下明白了几分,拿起帕子擦擦嘴:“好,我陪你过去。” 脱脱真因是个见机的,懒洋洋地倚在一旁,笑道:“你们要说悄悄话,我就不凑热闹了!只有一样,不许背后嚼我舌根!” “难得你今天能消停!”我回头笑骂了一句,遂携别速真下了酒席。 …… 阔阔真在酒席上露露面就回后堂歇着了,府内仆妇引着我们一路过去,我和别速真说着闲话,心下又琢磨着她见阔阔真的用意。 “哥哥和伯颜叫我过来的。”她捏捏我的手,小声道。 “其实是有事找真金哥哥?”我也小声问道。 “果然瞒不过你。”别速真抿嘴一笑。 料想应是为了朝中事,我便不再多问,同她穿过花园,来至燕王夫妇居所,女孩儿们已迎了上来:“公主,娘子(2),王妃正在里面候着二位呢!”说罢,已有人打起帘子。 “嫂子,我们来了!我的小侄儿呢,快给我看看。”我笑着走入内室,房中只有阔阔真和一个侍女,她忙起身相迎,跟我寒暄过后,又拉着别速真的手打量了半天,笑道:“妹妹真是个有福气的,伯颜有这么个好妻子,也是长生天的眷顾!” 别速真羞涩一笑:“嫂子还说呢!又诞下小王子,应该我羡慕你才是。” “急什么呢?你和伯颜日子长着呢!”她笑着请我们坐下,女孩儿又端上奶茶果品,不一会儿,rǔ母已把小铁穆耳抱来了。 “抱给公主看看。”阔阔真吩咐道。 小婴儿还在睡着,我小心翼翼地接过他,他也无知无觉,我便坏心地用手指戳戳他细嫩的脸蛋。小家伙不耐烦地蹭了蹭,用小手无意识地拨开我的手指,嘴里吐了个泡泡,呼呼地又睡过去了。 他的眉眼比甘麻剌更jīng致,身板似乎比二哥答剌麻八剌还壮实,我抱在怀里,小心地摆弄他的小手小脚丫,好一阵儿才jiāo给rǔ母。 阔阔真和别速真见了,都忍不住笑道:“公主这么喜欢小孩子,赶紧自己生一个罢!” 这话说的我脸上一臊,立时啐了她们一口:“你们都坏心得很!对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毛丫头说这些!我要告诉真金哥哥,说你们欺负人!” “有谁敢欺负我们公主呢?”正说笑着,却闻一阵清朗的笑语自外传入,抬头一看,真金已大步跨进来了。 她们都没我动作利索,我笑着起身相迎,几步跑到真金身边,揽住他胳膊:“哥哥来得正好!坏心嫂子和妹妹合伙欺负我呢!” 真金拍了拍我的脑袋,哈哈一笑:“就你一肚子坏水,还有人能欺负你?”言罢,又望望别速真:“妹妹也来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自别速真的小腹扫过,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旋即消失无痕,又道:“妹妹本应在家保养身子,还要你劳动一趟。若是安童给我娶了弟媳,就免得妹妹辛苦了!” 别速真微微一笑:“许久没见阔阔真嫂子,我心里也着实想念。怎么,殿下还不欢迎我来?”小丫头俏皮地嗔了一句,两颊露出浅浅梨涡,更显甜美。 几人客套一番,坐定后,才说起正事来。别速真今天前来,是受安童和伯颜所托,与真金jiāo换朝政消息的,满月酒只是个由头,其他说辞也不过是借口。安童两人不亲自出面,是不想在明面上跟真金走得太近,以免给人留下真金结jiāo朝臣的印象,惹得忽必烈猜忌。 “伯颜说了,那日阿合马曾去中宫求情,殿下训斥他一番,却因此惹得大汗屯不悦?”别速真探问道。 “嗯。”真金淡淡地应了一句,提到阿合马,他的眉头都皱了起来,脸上喜色又少了几分。 “哥哥叫我劝劝殿下,不要同阿合马针锋相对。他此时风头正盛,又得大汗和大哈屯欢心,不好动他。他若规规矩矩,我们不妨忍忍。”别速真开始转达安童的意思。 “他岂能规规矩矩?另立门户,不就是想摆脱中书省辖制,放开手脚捞一笔?”真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寻常小事参不倒他,反倒惹得父汗不悦。如今铨选、刑狱大权仍在中书,又有御史台从旁监视,阿合马所掌只是财权,还不至于左右朝堂。我们不如慢慢收集罪证,待有要命的罪过,一举参倒他!同时,还得有长于理财以备接班的人选。”我试探着插了一嘴。 真金一开始还点头同意,但听了最后一句,又忍不住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正是这个道理。”别速真道,“哥哥托我问殿下,身边可有信得过又有才gān的僚属,不妨列出一二,他可推荐到御史台或制国用使司,以作长久计。” 哎呀,小表哥当丞相没多久,就开始撺掇真金往御史台安插私人了,潜规则倒是学得很快! 真金点头应了:“这是要事,举荐官员,须得慎重,还不能引人猜疑。” “哥哥择出亲信二三人即可,再从府外举出几人,一起列在名单上jiāo给安童,便不会太扎眼。”我道。 “此言可行。”真金闻此,颜色稍霁,点点头笑了。 第101章 提点 从真金府里回去,已近傍晚,我匆匆拾掇了一番,正准备胡乱吃两口饭,却被忽必烈传话叫过去了。 忽必烈在睿思阁里等我,我进去时,里面已摆好了碗筷。他看到我,脸上便浮出笑意,招招手:“快过来!” 阁内除了服侍的怯薛官并无旁人,我也省却了礼数,轻手轻脚跑到他跟前,挨着他坐下。 “今晚想吃什么?阿爸命尚食局去准备。” 我想了想,便道:“白日里酒喝得多,胃里不舒服,想喝点汤水。葵菜羹,鲤鱼汤,撒速汤?” “便依你罢。”忽必烈笑笑,吩咐下去了。 趁宫人们准备晚膳的空当,忽必烈便与我闲话,又问问别速真的情况。我说及她的身孕,忽必烈听了也面露喜色,微微叹道:“先前朕将她许以伯颜,实话说,也觉得愧对她。如今这样便好。伯颜出身寒微,但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我笑了笑,“别速真现在就是丞相夫人了!还有什么好求的?” 忽必烈却摇了摇头:“他的前途不止于此。伯颜有将才,日后国朝兴兵,无论西北,还是江南,都有用他的地方。” 我只是应了两句,涉及军政大事,我也不敢妄谈了。 忽必烈也没再谈及此事,只是问我:“上次百官集议,你听了可有感想?” 我沉吟片刻,道:“先前儿臣只以为宋人软弱怯战,不想到攻宋也有诸般难处。蒙古男儿不通水性,宋国要地又堡垒纵横,城固粮足。到时恐怕是一场恶战。” “这块羊肉纵然烫嘴,朕也要吞下去!”忽必烈用手指敲着案几,目光坚定,隐然透着几分冷酷,“枢密院已传命阿朮贿通吕文德,在襄阳开榷场。我们一边慢慢做着买卖,一边筑堡垒消磨他们,宋人若求速战,朕偏不与。” “刘整是个人材,却为宋人所弃。姚先生也所言不虚,攻宋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我附了一嘴。 “呵,姚公茂以前也是能出谋划策的,现在年纪老了,竟然畏手畏脚,一个劲儿地劝着我暂缓,却一个点子都拿不出!那群秀才眼界甚高,瞧不起刘整是降将。朕却不论这些,只要有才gān,便可为我所用。”忽必烈冷笑着,话里褒贬之意十分明显,“还有许衡,若非他在都堂与阿合马不睦,朕何必另立新司?” “秀才虽然迂执,却能耿介直言。我知道父汗会听了不痛快,可若一味逢迎,父汗便只能看见眼前的好,却忘了来日的忧。姚先生建言后,父汗对宋方能从容部署,若如以前急于求战,难免重蹈覆辙。许先生针对阿合马,也非出于私心。阿合马确有才gān,可手脚也不gān净,先前领左右部时,便犯过事,被廉平章责罚。张左丞说他此前不关白中书,越级上奏,也是实情。儒臣们直言此事,父汗才下决心立御史台,这不都是好事?既能用着阿合马理财,又防止他以公谋私。管他君子小人,都能为父汗尽忠。” 忽必烈闻言一笑,却不糊涂:“你也不喜阿合马,莫不是跟真金学的?” 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他做的那些事,谁人不看在眼里?朝中待见他的,又有几人?我对他态度如何,与真金有什么关系?我与阿合马素无过节,只是看不起他,一时心直口快,便在父汗面前直说了。哪知说实话父汗还不高兴,儿臣以后只好闭嘴了。” “呵呵,臭丫头,嘴上半点不饶人!”他笑骂了一句,又道,“你对秀才的印象,却一向不错,这也是出于实心?” 忽必烈嘴上笑着,话里却暗藏机锋,我丝毫不敢懈怠:“秀才们虽迂腐了些,却忠于孔孟之道,忠于主君。我也未曾听闻朝中有儒臣以公谋私,gān犯王法。他们只是嘴上刻薄罢了!父汗是四海之主,能容人所不能容,这点微末事情,计较甚么?忍上一忍,后世史书还能多出几段君臣佳话呢!” “朕管它后世怎么评论计较,朕关心的是当世。”忽必烈语气沉冷下来,看着我道,“朕同你说这些,是要你明白,人人不可轻信,包括那些秀才。你年纪小,还看不透这些。” 听了话里有话,我不由心中一凛,正了正神色:“儿臣愚钝,请父汗赐教。” “古往今来,这些儒生都好以‘帝王师’自居,如今咱们蒙古人坐了天下,他们仍想把那一套往朝廷里卖。可咱们蒙古人脚步迈得远,眼界放得宽,岂会独尊儒术?中亚、波斯诸地,便没有人材?回回人理财有道,富国有方。他们的天文、算术、医药也自成一体,这些东西,汉人从未想过要学。汉人自负才智,学的孔孟之道却一千年也不曾变过。汉法治中国之地尚可,若要诸色人种都习从汉法,未免不通人情。回回人自有学术,不信汉人这一套,秀才们便不喜。他们针对阿合马,何尝不是想把回回一系挤出朝廷?可朕岂能全用汉人?他们也配得到朕的信任?非是朕薄情,当年是李璮、王文统先负了朕!” 他这么说时,宝儿赤已把晚膳摆到案上,鲤鱼汤,葵菜羹香味四溢,我却浑然没了胃口。只是反复想着忽必烈的话,心里沉甸甸的:他今天是跟我掏心窝子了,也真是想教我明白事理。 “你吃罢,听着就好。”忽必烈见我看着汤水发呆,把汤匙递给我,愣愣地接在手里,我才反应过来,口上道:“父汗也吃。” 他自顾自地呷了一口汤,便不再进食,见我把葵菜羹吃了几口,方才满意。我咬着汤匙,犹疑片刻,才道:“李璮、王文统辜负圣恩,却不能一概论之。朝中汉人,大抵都是忠心事主的。窦先生,姚先生,张左丞都追随父汗多年,日久见人心,父汗难道还信不过吗?” “呵!还说他们。当初蒙刘秉忠、廉希宪举荐,朕方命文统为相。可李璮事出之前,却只有窦默说文统心术不正。其他人呢?你们jiāo口称赞的许衡呢?他不置一言。许衡与窦默、姚枢关系甚笃,岂不知文统为人?只是囿于私心避而不谈罢了!及至文统伏诛,落井下石的人又有多少?朕没记错的话,也只有你认为文统罪不至死!同是汉人,他们却毫不容情,极言文统当诛,为的是什么?不往死里踩他,怎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怎能标榜忠心?” 这一言一语滴入心里,我的手也微微发抖,把那口汤水送入腹中,方缓了缓。若不经忽必烈提醒,我从未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儒臣们的用心,现在回想起为王文统定罪时的那一幕,儒臣们个个声色俱厉:窦默、姚枢、王锷、刘秉忠都众口一词,这些满口仁义的儒臣,在论断生死时,却是毫不含糊。 “你不要以为读了孔孟之书的秀才多么纯良刚正,他们为的,不过是自己小圈子的私利罢了。秀才们眼高于顶,未必把我们蒙古人放在眼里,也只因为朕做出亲近汉法的姿态,才肯放低身段效忠朝廷。对于回回,他们可毫不容情!这些是非黑白,善恶利害,你可要分辨清楚,不要被秀才的言语糊弄了去!” “回回本是外来户,来跟汉人抢饭碗,汉人岂会愿意?”我心里默默想着,嘴上只能认真应着:“儿臣不知人心如此幽微曲折,经父汗提点,方才感知一二。” “你是肯听话的。”忽必烈叹了一句,又道,“只是真金未必信我。他偏信汉人,却不愿跟朕坦诚相待……” “真金哥哥做的难道还不够好么?”我不禁替他失声分辩,“他不喜阿合马,便毫不隐瞒,直言喜恶,对父汗也是一腔赤诚。他担心的也只是家国天下。父汗这么说,未免叫他寒心!” 忽必烈嘿然冷笑,不置可否,只道:“你少说话,多吃点。” 我惶惶然低下头,手握着汤匙,犹心有不安:眼下看来,忽必烈心里,对真金并不十分满意。真金同他政见不同,以后的道路恐怕也并非坦途。更有那木罕在西北,他若抚平诸王,必是汗位的有力竞争者,那么未来朝政的走向,还未可知。 把碗盏推到一边,我看着忽必烈道:“父汗,儿臣吃好了。” 他看出我心思烦乱,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叫过怯薛官问:“今日可是第三怯薛当值?” 怯薛歹点头称是。 “叫安童过来。”忽必烈随即吩咐道。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这事:小表哥虽做了丞相,却仍兼任第三怯薛长,除却都堂事务,于内廷也是要三日一轮值的,担子着实不轻。 宫人收拾碗盏的功夫,安童便到了。见我在侧,也未觉吃惊,只是眼里微微含着笑意。 忽必烈命他在一旁坐下,又叫怯薛歹奉茶,安童只稍稍沾了一口,便放置一边,等待忽必烈训话。 “那次集议,你做的很好。姚枢迂执,不懂朕的心意,差点叫朕难做。许衡他还是老样子,他瞧不上阿合马,一点没有通融的余地。”忽必烈倚着坐chuáng,微微叹道。 “许先生为人耿直,所言也是出于公心。每次省中议事,他都不避私情,直言利弊得失。上次与阿合马争执,一时气盛,言语失当,还望大汗不要计较。”安童道。 “上次朕召见他,跟他说过,‘安童年少,苦不更事,望卿尽心辅佐’。如今他这般迂腐,朕倒不放心把你jiāo给他了。”忽必烈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 “大汗!”安童听了这话,忙忙开口,“许先生自有才具,只是不通庶务罢了。立朝仪、编纂律令条文乃至立国子监,还需仰仗许衡。大汗莫不可自弃良材。” “立朝仪?”忽必烈笑了笑,“许衡、刘秉忠说蒙古人的大朝会素无法度,无论尊卑集聚一堂,哄然无序,有损大朝威严。这样罢,你与孛罗择选怯薛歹二十人,按许衡所言的礼仪训教,待礼成之后,朕亲自看看。若果然有气象法度,再拟定朝仪细则。” 安童闻言,舒了口气,痛快应承。 “近来各道劝农官员可还恪尽职守?”忽必烈又问。 “如今设四道提刑按察司,劝农官但凡有扰民渎职等事,都被监司上报都堂,依法责办。监司一设,一时不敢有人行违法事,chūn来督促各地开挖水渠,劝农官也颇为尽心。缺乏种子农具的,地方官也先行贷给,所幸没有误了农事。只是诸地未设常平仓、义仓,若逢灾年,却无准备。” “州县乡里官员掌管赋役,捕盗诸事,再管仓储,恐人力未逮。”忽必烈道,“朕一时又不想增置官员。” 安童闻言,沉思一会儿,又道:“先前姚、窦等先生曾就此建言,不如仿照金国旧制,设立农社。以臣之见,农社可行。各地亦有农人自立‘锄社’,不如以此为基础,在乡里广社农社,凡五十家为一社,使农社自治,令社众选年高且通晓农事者担任社长,教谕社众务农事、兴水利,并由社长兼管义仓。社内有疾患、丧病之家,社众需无偿扶助,甚至邻近两社互助。如此既省却朝廷人力,又不使官吏扰民。” 一边听他说话,我一边细细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等等!这怎么有点像农村合作社?难道这就是渊源? 我心里还在嘀咕着,忽必烈已经批示下去了:“你回去与省臣讨论立农社细则,拟好上呈给朕,朕再颁布相关条画。” “臣遵旨。” 第102章 乐舞 上都六月,风和景明。城外草原已长出半截青草,蓝天白云,依旧一片祥和。今天又到了放马的日子,管事苏木把撒勒黑赶进了马群,让它随着群马追跑奔驰,我骑着格日勒,慢悠悠地在草原上漫步。自从有了撒勒黑后,我好久没骑格日勒,它自觉受到冷落,颇不欢快,我刚骑上去的时候,就是一副不合作的态度,在原地跳dàng撕扭了半天,才被我顺毛。 天空中掠过几只天鹅,是昔宝赤放出来的。鸟儿展开洁白的羽翼划过天际,姿态优美舒缓,全然不知危险正从身后bī近。 脱欢骑着小huáng马,打着口哨,松开手中的绳结,便将一只海青鹰放飞,那海青体型甚小,年龄尚幼,应是刚驯好的。 海青鹰拍拍翅膀,冲霄直上,不一会儿便没入天际。天鹅仍在半空中缓慢地飞翔,三五成群,欢快地鸣叫。俄而一声凄厉的啾鸣自天宇传来,天鹅受惊,正要各自分飞,哪知那物却俯冲急下,朝着一只天鹅直冲过去。 尖锐的鹰爪径直攫向鹅首,钳住天鹅长颈,鹰喙也凑过去啄它要害,天鹅挣扎不得,只是徒劳地凄凄哀鸣,翅膀已失了力气,眼看就要下坠。然而,海青年纪尚小,力气未足,天鹅扑腾半天,把它也弄得疲乏不堪,爪上力道卸了些,乘此间隙,被缚的天鹅挣扎得越发激烈。 半天中鸟鸣jiāo错,原本飞走的天鹅见同伴受困,纷纷回来解救,拍着翅膀扑向海青鹰,四五只天鹅围攻,凶猛的海青也招架不住,爪子一松,那天鹅瞬间脱逃,加速振翅,其他天鹅也不滞留,又四散飞走了。 小海青鹰毫无斩获,在天空上失落的盘旋一圈,便意兴阑珊地飞回来了。 脱欢原本兴致勃勃看它与天鹅搏击,见它空“爪”而归,一时傻了眼,指着那鹰破口大骂起来。小鹰欲往他肩膊上停栖,被他小胳膊一挥,一把打开,小鹰可怜巴巴地追上来,脱欢懒得理它,反而打马跑了。 小男孩直奔我而来,见了他,我又一时头大:这货上次让我帮他套马,这回不会又要我驯鹰吧? “你这是怎么了?”见他气鼓鼓地过来,我笑着问道。 脱欢不高兴地甩甩鞭子,骂骂咧咧道:“我倒要问问这只鹰是哪个昔宝赤驯的?连只鸟都捉不住,要它何用?非得让这笨手笨脚的奴才吃吃棒子才行!” “怎么还怪到别人身上?”我不禁斥了他一句,“那只海青还没长成,你就让它捉天鹅,怎会一举成功?需从小的鸟shòu开始,慢慢磨练。哥哥们的那些鹰隼都是这样驯过来的。” 听了这话,脱欢闷头不语,鼓着腮帮沉默半晌,突然道:“我要去找安童借莫日根,当初那木罕缠着它不放,必有它神勇之处,”言罢,又抬头看我,“姐姐陪我一起去!” “胡闹!安童今日休沐在家,且让他歇歇,别去扰他。”我断然拒绝他。 脱欢却嘻嘻一笑:“谁说的?我那时出城,看到安童哥哥同一个汉人老头在训练怯薛歹,他们比比划划,也不知在作甚么。好姐姐,我们去看看,顺便讨了莫日根来。” 闻言,我不由得腹诽了一句:放假还要小表哥加班?忽必烈真是黑心老板! 禁不住脱欢软磨硬泡,只得陪他回去找安童。我嘱咐苏木看顾好撒勒黑,便打马回城了。 …… 脱欢说得果然没错,宫城西北的空地广场上,一众怯薛歹整装列队,正在排演什么。 我没急着过去,在一旁观望起来。怯薛歹约有二十人,个个衣着华美,手擎海青鹰,脚踩长筒靴,头戴瓦楞帽,长臂旋摆,跨步起舞,臂上海青鹰随势起落,上下突飞,却能紧踩鼓点。 这舞蹈乐曲都是典型的蒙古风格,但比起寻常蒙古舞,似乎又多了几分威严庄重,充满了仪式感,应是糅合了汉地礼乐的内容。 一旁的空地上有仪风司的乐工们奏着琵琶、云板、大鼓、火不思和蒙古筝,为舞者伴奏,舞蹈铿锵刚猛,乐曲雄浑苍凉,虽是炎炎六月天,却让人宛如浸在秋冬的寒雾里,我的思绪也被带回茫茫的草原上。 脱欢早跑过去找安童了,我看了一小会儿,也拔脚过去,安童、许衡都在那里,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官员,见我过来,都一一问好。 脱欢拽着安童胳膊,黏糖似的贴在他身边,说着好话,讨要莫日根,安童微微一笑,摸摸脱欢的头,哄劝了一阵,实在缠不过,就叫来身边仆役,让他回府去取莫日根。 脱欢听了,兴奋地在原地跳了几跳,安童见脱欢不再缠他,便安心同我说话。 “父汗叫你们择选怯薛歹训演朝仪,为何却在排练乐舞呢?”我好奇问道。 安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望着场中昂扬起舞的怯薛歹,问:“公主以为这乐舞如何?” 我又观望了一会儿,拊掌称赞:“舞姿刚劲峭拔,乐曲悲凉慷慨,舞乐浑然一体,可堪大雅之观。乐舞叫什么名字?” 安童听我言语,微微一笑,眼里闪过一丝得色,道:“此曲为《白翎雀》(1),是大汗命乐师硕德闾根所作。前些时日大汗命我排演朝仪,我想了一番,人心风俗不是一时可变,蒙古人闲散惯了,一时受不住礼仪规束,骤然搬出一套规矩,恐众人不便。又念及不日便开大朝会,不如演习乐舞以作观赏之用。这也是朝仪的一部分,大家若喜欢,自然愿意亲近礼乐,慢慢的就能人心向化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道:“这样做也有道理。蒙古人喜好歌舞,定然不会据斥。用作朝会观赏,也有气度。只是这曲子端庄厚重是有了,可作为宫廷礼乐,未免悲凉了些。” 安童笑了笑,又道:“白翎雀生于朔漠苦寒之地,生性悍厉,搏虎攫狐,凶猛更在海青之上。每每听这曲子,就能想起蒙古男儿的悍勇,想起祖辈生活之苦,创业之难,内心便生出一种昂扬奋励之气。虽是荒寒悲苦,却也是家乡草原的真实写照。大汗命乐工制此曲,以示不忘本之意。这样不好么?” 听了这么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细细回想一下听过的这些蒙古歌曲,除了祝酒迎亲的欢快一些,大多都沉郁悲凉,一时觉得竟不符合套马汉豪慡阔朗的性情。但世代长在荒寒草原的蒙古人,时时与大雪苦寒相伴,骨子里天然带着一股忧郁悲悯的气质,只是常常被欢乐的外表掩盖罢了。 “很好。”我点头笑道,“大朝会上,我等着看。” 安童眼睛一亮,静静笑了笑,又道:“外面天气热,不如进去坐会儿,喝点果饮,解解暑气。”说罢,又叫脱欢一同进来。脱欢只翘首等着莫日根,哪里坐得住,摇摇头不耐烦地拒绝了。 我心道:“正好。” 我俩寻了一处耳房,进去坐定,安童吩咐下去,小火者就去准备饮品,不一会儿端来了樱桃煎、石榴浆。 清凉的果饮入喉,甜润清凉,仿佛一泓清泉注入腹中,我只觉两腋生风,通身清慡,不由得惬意伸了伸懒腰。安童看着我怡然自得的模样,只是静静笑着,情不自禁地近身过来,伸手抚摸我的脸颊。 我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向门外望去,所幸无人经过。再回头看他,他讪讪地收回手,垂头坐着,沉默不语。 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下来,我心里立时生出几分愧意,拽拽他的袖子,小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原是我一时忘情,怪不得你,”安童转过头,嘴角一挑,微微一笑,却是没有生气,“再说,你不解我情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听出他话中有嘲笑的意味,我一时气急,举起拳头捶他肩膀,他反手轻松握住,故作正经道:“再闹的话,可真叫别人看见了!” 听了这话,我一时馁然,颓然放下拳头,只与他并肩坐着,不说话。安童轻轻拍拍我的手:“别心急,我一直在努力呢。” 然而这话听在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我脸上一烫,忍不住骂道:“胡扯!谁心急了?” 他只是抿嘴笑着,也不同我计较。我也不同他闲逗,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立朝仪的事儿,除了排演乐舞,可有其他规划?” “经许先生提议,制定朝仪,需寻访前代知礼仪者,共同商议拟定,非是一人能为之。他列给我的名单上,有儒生周铎、刘允中、尚文、岳忱等人,又让亡金故老乌古伦居贞、完颜复昭、完颜从愈……这些贤士,朝廷都要一一访求,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我想了片刻,心道:“这事不只是立定朝仪这么简单。许衡也是借机往朝廷里举荐汉儒呢!这老先生,心思倒活络!” “大汗同意了?”我又问。 “先是嫌此事大费周章,经诸人力劝,方才允准。” 心下有几分疑虑,我又忙问道:“大汗这么反复,莫不是阿合马又从中作梗?” 提到他,安童自不高兴:“前日里,阿合马和许先生还在御前吵了一番。许先生弹劾他不经中书同意,擅自往制司安插私属亲信。大汗也只是斥了阿合马两句,他的人仍旧留用。” “可是重要官职?若是安排寻常小吏,也就不要计较了罢?这些事,大汗是不会在乎的。”我道。 “不过是管计账、府库的司吏罢了。许先生也是太耿直了些,未同我商议,在御前奏事时就径自上表,许是言语失当,惹得大汗不快,也遭了一番冷遇。经此一事,他也有些心冷,数次要辞官离省,我苦苦相劝,他才作罢。” 听了这话,我不由微微一叹,自从许衡同阿合马较上劲儿,安童就没省心过。许衡是正经的道学先生,眼里不揉沙子的人,他用心为好,可往往不讲究方式。 “还是想办法留住他,许衡在,则名士自来。朝廷还要他做个榜样呢!”我道。 安童点点头:“你说的是。眼下若能把乐舞练好,大汗对他的印象许能好转。以后立法度兴学校,还多有用到许衡处。” “你需多费心思。”我望着他,也只说出这一句话。 “我省得。” 第103章 大宴 盛夏之际,草原上的大朝会如期而至。经忽必烈召集,诸王都从四面八方赶赴上都,欢聚畅饮。诸王齐聚草原,当然不止是吃吃喝喝那么简单,蒙古幅员辽阔,诸王分封诸地,若不定期聚首,怕是早晚会把忽必烈这个大汗忘在脑后,所以有必要不时联络感情。忽必烈出手阔绰,每次朝会,诸王都能满载金银而归,大家自然乐得前来。 今夏,伊利汗国还派遣使节前来祝贺,海都、忙哥帖木儿却是毫无诚意,并无使臣前来。察合台汗国那里一时没了消息,也不知八剌作何心思。高丽、百济等周边小国倒是乐得跑来表忠心,唯独日本从无表示,对于这个不识时务的岛国,忽必烈已经记在心头了。 今年的朝会尤为郑重,与会诸王,都身穿忽必烈赐下的一色质孙服(1)。大汗本人穿着大红绣龙五色罗服,佩大红金色顶笠;诸王贵族则身穿大红明珠答子服,戴镶金缀宝的笠帽。待诸人入席,草原上一片赤红,宛如红云覆地,又似烈火燎原,好个欢腾喜庆的景象。 忽必烈从虎皮座椅上起身,看着席上服饰整齐划一的诸王勋贵,满意地一笑,向安童点了点头。诸王代表塔察儿向忽必烈敬酒,安童又以百官之首的身份敬祝大汗夫妇,随即鼓乐齐鸣,教坊司的乐官齐声放喉歌唱: “长生蓝天,人生苦短。江河归海,心性本善。猛虎狂啸,勇士挥刀。今日年少,明朝垂老。湖岸绿藻,汇聚钱鸟。君子宽厚,有朋相jiāo。飞禽走shòu,知其族类。人有良知,自当相爱。金色世界,地域广阔。何须相残,各自开拓。斡难河源,一汪胜泉。我族昌盛,子孙繁衍……”(2) 乐官放声歌唱,在座诸王也击掌相和,热闹的大朝会较之以往,又多了几分庄严,诸王一边高声歌唱,一边目视忽必烈,目光里都多了几分虔敬。 今年的朝会果然有些不同,我兴致勃勃听诸人歌唱,慢慢期待后面的好戏。 可惜的是,除了几个妹妹,此次赴会的小姑娘,只有脱脱真因、普颜忽都和安童的小妹妹忽都台。别速真怀妊已近八月,行动多有不便,正在家休养。 一曲《长生天》唱罢,气氛又轻松下来,由忽必烈打头,诸人一起饮了几轮酒,拘束便少了些。而后乐官们又唱起了《金杯银杯》,在歌声的带动下,诸王酒兴大涨,纷纷起身离席,互相敬酒。一曲唱罢,在怯薛官的导引下,又各自归座,全无以往一哄而上挤到御前的混乱场面。 脱脱真因自从有孕后,越发沉静,不似往日那般活络,她静静倚在我身边,只是望着场中欢饮的诸人,也不沾酒,只是喝点温和的果饮。我瞥了一眼她的小腹,已经微微凸起,便拍拍她的手笑道:“自打有了身孕,你倒越发懒散了,是没有胃口罢?” 她百无聊天地摇着杯盏,懒洋洋道:“别提了!现在闻到肉味就恶心!若不是为着肚子里的小东西,我是一口也咽不下的!” 我掐掐她的脸蛋,笑道:“呦!你还金贵上了!以前祖辈生活在漠北草原,年岁辛苦,牛羊肉已是好东西了,如今你却嫌弃!真是叫硕德给惯坏了!” 脱脱真因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不以为然:“这怎么好同旧日比?好日子来了,没有不享受的道理!你还提硕德,想起他我就是气!若不是为他生孩子,我哪用这般活受罪?” 她嘴上抱怨着,眼里却是柔情蜜意,眼波宛如浓稠的蜜汁,几乎要流淌出来。 “还说呢!你现在最会的,就是口是心非!心里早乐开了花罢!” 脱脱真因瞪了我一眼,嗔道:“我倒是羡慕你一个人自在逍遥,没有丈夫孩子的牵累。不过你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早晚得像我一样。”她翘唇笑着,一脸揶揄。 “我就知道你嘴巴坏的毛病从来没改!”一时气急,我作势就要扑过去,想到她还有身子,又不敢过分胡闹。普颜忽都见状,连忙揽过脱脱真因,笑道:“这丫头的嘴巴是改不好了,公主还是饶过她罢!” 脱脱真因笑得欢畅,我却被她气得咬牙:“你怎么不学学普颜忽都?人家比起你,倒更有主母的贤惠气度!” 我这边话音刚落,脱脱真因又来了兴致:“是呢!多么贤惠可人的姑娘,可偏偏有人不解情意!”说着,又扯过普颜忽都,“我倒问你,你难道要一直等他到老吗?除了安童,就没有你看上眼的男孩儿?” 普颜忽都还是经不起玩笑,脸又红起来了,挣开脱脱真因的手,没好气道:“我刚才好心护着你,你却没良心,还来拿我取笑!”她说着说着,情绪就低落下来,揉揉眼睛,却怎么也挤不出一个笑容。 见她不高兴,脱脱真因也不敢胡闹了,连连赔着不是。忽都台在一旁听着这些碎语,早已不耐烦了,把手里的骨头往桌上一扔,骤然起身,正欲离席,忽然瞥见什么,高兴地拍手欢呼起来:“快看!你们快看!” 我还未及抬头,就觉出雄浑的鼓声如漫天大雨一般泼洒而下,铿锵地响了好一阵儿,空了片刻,却是舒缓开阔的马头琴响起,将思绪带入苍茫的天空之上,好像一只白翎雀在云霄上缓慢翱翔。 脱脱真因眼皮也没抬,只是笑了笑:“高兴成那个样子,定是情郎过来了罢!” 忽都台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喊着:“月赤察儿!月赤察儿在哪里!?” 我随着她的声音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半山头上,二十余怯薛子弟个个身着雅青素服,身骑盛装名马,臂架海青鹰,服饰奢华绮丽,耀彩夺目。诸人衣着相同,而鞍马各异。身下骏马个个配着金鞍银鞯,头贴金片,尾插雉羽,马颈上銮铃随风作响,雉羽也迎风摇曳。 只听一声号令,诸位怯薛歹排好阵势,随着渐起的鼓乐从半山驰骋下来,诸人衣袍随风扬起,宛如雾霭流云,洒然而来。怯薛歹一边纵马而下,一边舞动苍鹰,身体则在马背上腾挪翻转,宛如风中招展飘摇的彩旗。待驰至宴席附近,诸人齐齐下马,亦歌亦舞地步入场中。 怯薛歹右臂一扬,二十余只海青鹰振翅而起,啾然齐鸣。小伙子们腾跃jiāo旋,高筒长靴踏出铿锵的舞步,舒展的臂膀似弓弦般柔韧,沉实的下盘又如磐石般坚稳。琵琶声越发急促,舞步动作越发密集,宛如白翎雀从九霄敛翅直下,同猛虎野豹奋然搏击,激烈奔放的动作中充溢着杀伐之气。在场诸人个个屏息凝神,全身贯注,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场中舞者。忽都台早已看呆了。 月赤察儿位列头排,身姿尤为矫健优美,从容的舞步中透着贵气,犀利专注的目光宛如鹰隼。他全心投入舞蹈,完全没注意到忽都台直直望着他,脸色专注得近乎冷漠。 最后一阵急促密集的筝鸣过后,胡琴一曳,拉出一个长音,宛如白翎雀响亮尖锐的啾鸣,排云而上,直入霄汉。与此同时,众舞者齐齐挥臂,瞬间放开臂膊上的海青鹰,海青鹰急速振翅,随着乐声飞上天际了。 一舞结束,在座诸人犹未回转过来,不只是谁叫了声好,而后众人把酒碗齐齐摔在地上,大声喝彩。忽必烈也拊掌称赞,走至场中,亲自敬了领舞者一杯。不一会儿诸王也纷纷围上去敬酒。 看大家把怯薛小哥围住,忽都台急的眼里直冒火,捏着酒杯也想挤过去,被我一把拉住:“这么多人还去凑热闹,你挤不过那帮大男人,且等一等!”脱脱真因则在一旁吃着葡萄,看她笑话。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驿使向忽必烈呈报消息,不知因为何事,忽必烈竟中途离席,好在有塔察儿和安童留下来主持席面,不至于冷场。 酒又饮了几轮,诸王也散去了一大半,席上只剩年轻子弟。怯薛歹也四散而开,月赤察儿从人群中挤出来,擦擦汗水,便大步向这边走来。忽都台早急不可耐,撩起袍子就跑着迎上去,被月赤察儿一把抱在怀里,在原地打着旋转了好几圈。 待月赤察儿放下忽都台,两人还喘息未定,就不顾暑热,急切地吻在一起。年长的诸王多不在场,两人也无所顾忌。年轻好事的王子们见了这一幕,哪肯放过这般热闹,哄笑着勾肩搭背走过来,围住两人劝酒。 忽都台年纪尚小,月赤察儿怕她喝醉,替她饮了好几杯,不一会儿就面色泛红。他跟忽都台耳语了几句,就把小姑娘劝回席,自己又去寻兄弟们喝酒。不多时,硕德,不忽木等也一同过来了,但就是不见安童。 普颜忽都见不到意中人,脸上是难掩的失落情绪,我斟满一杯酒,笑着递给她,帮她转移心思。 酒喝了几巡,我浑身也燥热起来,见我这般,普颜忽都便劝道:“咱们别喝了,出去走走散散酒气罢!” 我见她情绪低落,也有意陪她散心,刚欲离席,却被迎面走来的小伙子们团团围住,他们人人端着一盏葡萄酒,笑呵呵地举杯来至我身前。 我着眼打量,里面还颇有几张陌生面孔,除了曲律的斤,似乎还有弘吉剌部、斡亦剌部、亦乞烈思部、汪古部等部族的年轻王孙,往年朝会大宴上也都喝过酒的。曲律的斤隐在众人中,他本就性格沉静,此时默默站着,也不说话,眼神有些恍惚,眉宇间颇有愁色,不知因为何事。 其他王子却比他活泼多了,为首一个名叫阿失加里,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性格却颇为张扬,他举起一盏红酒递到我眼前,又自取过一盏葡萄酒,笑道:“公主,一别经年!上次朝会见你还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呢!今日好不容易重逢,我们兄弟这些酒,一杯也不能免了去!” 红澄澄的酒液晃在我眼前,热络的目光笼在我脸上。他们的热情让我无法据斥,但这酒里又似乎包含别的意思,我不得不多作思想。 这么多杯酒,全喝是不可能;喝谁的,给谁面子,似乎又是一个问题。 我寻思了片刻,心下突然有了主意。 第104章 争执 “哥哥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今日酒已喝多了,你们一人再来一杯,着实喝不下。这样,大家今天可都带了海青鹰?我叫昔宝赤放一只天鹅,若谁的海青鹰能擒到头鹅,我便饮他的酒,而且连饮三杯!”我道。 “好!公主慡快!”阿失加里慡声一笑,兴致一起,便叫来一旁的小厮,“去把我的鹰隼拿来!” 他这里兴致勃勃,其他几个王子却不满地叫嚷起来:“阿失加里,你成日里架鹰走狗,海青定然驯得伶俐,我们兄弟刚来不久,带来的鹰隼还未及放一放,今日比赛,未免有失公平。” 曲律的斤听他们说话,愣了一愣,也默默插了一句:“我的鹰也不在手边,还要差人去取。” 提到斗鹰,小伙子们都起了好胜的心思,较起劲儿来,也是想在众人面前显摆一番,若是在大朝会上赢了各部王子,也是极有面子的事。 见他们争执起来,我只得上去相劝:“我也是临时起意,若是仓促比试,的确有失公平。这样,这杯酒我先记下。大朝会还要连开七日,你们回去好好驯鹰,三日后再来比试。谁能得胜,我便连饮他三杯酒,如何?” 好不容易把小伙子们劝走了,我舒了一口气,坐在席上,摘下一颗葡萄,丢在嘴里。脱脱真因斜靠在一边,笑望着我:“公主好大的架子,一杯酒都不喝!让人家小伙子多寒心!” “去去去!你又来这一套!”我懒得理她,只道,“三日后你再来看热闹罢!” “我可要看看,公主到底对谁青眼有加,到时候你可逃不过了!”脱脱真因笑道。 “吃谁的酒我说的不算,要看谁真的有本事!”我笑着回了一句,心道才不上你的圈套。 脱脱真因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再纠缠我。 …… 吃了晚饭,我闲来无事,想到白日酒宴上忽必烈中途离席,再没有回来,一时心里犯了嘀咕,索性来到他的大帐里看看。 叫人通报之后,稍等了一会儿,忽必烈就叫我进去了。 桌案上摆着一张舆图,忽必烈坐在正中,左右却是伯颜和安童,还有枢密副使赵璧。他们抬头看看我,只是问了声好,目光又汇集在地图上。 我只扫了一眼,就瞥见那是汗国的舆图,忽必烈召他们来此,自然是为了议事,丞相和枢密副使俱在,想必是军机重事。到底是哪里出了乱子?我心里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见我进来,忽必烈命怯薛歹把地图卷起,收在一旁,而后招手叫我过去。 我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抬头望了望,他虽面色温和,眼底却是浓重的愁云,我的心又是一沉,再看看安童脸色,他也面容冷峻,毫无笑意。 “晚上跑过来有什么事?”忽必烈拍着我的肩膀,眉头舒缓了些,笑问。 我瞅瞅他,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声道:“白日里见父汗离席就未回来,以为父汗身体不适,特来看看,没想到扰了父汗议事。既然父汗安好,儿臣便告退了。” “朕身体无事,你不要挂怀,既然来了,不妨坐坐。”忽必烈微微一笑,又问,“我听说,今日各部王子向你敬酒,你为何不喝?” 这点小八卦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暗暗吃惊,稳了稳神,才道:“大汗的女儿也要自持身份,可不是谁的酒都随便喝的!今日的酒喝得太多,若酒后失态,岂不丢了父汗的颜面?” “呦,我的女儿,好大的架子!能参会的王子都身份不凡,竟无一人入了你的眼,啧啧!”忽必烈笑着直摇头。 我便把三日后斗鹰一事跟他一说,他只笑笑:“便依着你罢。”沉默片刻,又道,“你这几日若碰到曲律的斤,不妨陪他聊聊,他近日里恐怕心情不好。” 见他神色又严肃起来,我的心骤然收紧,忙问:“我看他今天似有愁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忽必烈仰头一叹,闭眼沉默了许久,才道:“马木剌的斤也是忠心可嘉,重病在身,还要撑着前来赴会,朕命御医给他诊治,也不起效果,恐怕他捱不到回家乡了……” 我听了此言,不由得“呀”的一声,低低地惊呼出来,喃喃道:“正月里见他,不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埋头想了一会儿,又问,“畏兀儿部那里,可有人守着?他若有何不测,岂不会出乱子?曲律的斤年幼,怕是不济事。” “畏兀儿部有马木剌的斤的次子火赤哈儿的斤守着,想必他已做好了安排。他唯独放不下的是曲律的斤,这儿子可是要继承亦都护之位的。”忽必烈道。 马木剌的斤身患重病,也要撑着前来赴会,可能就是想让忽必烈提携曲律的斤。若是他真的捱不过去,畏兀儿部新旧亦都护jiāo接,一时也不安稳,若是西北诸王再趁势而入,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忽必烈担心的,恐怕就是这件事。 不过,海都若是作乱,还有八剌来制衡他。海都若敢东犯,八剌必会乘势而入,趁机抢夺后方的河中之地。也许局面并没有那么悲观。马木剌的斤敢于让次子独守本部,这个火赤哈儿的斤,应该也是有本事的。 胡乱脑补了一番,还想再问什么,但见忽必烈不愿多言的样子,也不好多问,只是劝慰忽必烈:“父汗不要担忧,儿臣虽不才,但只要能做的,就会尽力,好为父汗分忧。” 忽必烈笑了笑,摸摸我的头,目光却饶有深意:“小孩子家,别太过操心,你有空陪陪曲律的斤就好了。” 我点头应了,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安童伯颜等人却仍在帐子里,似乎又有要事商议。我心下一阵狐疑,却也没多问,转身离了帐子。 …… 三日后,各部年轻王子架着海青鹰如期而至,也不知谁把消息传了出去,与会诸王闲来无事,竟都来围观王子们斗鹰,连忽必烈都亲自莅临。更有甚者,还传出了谣言,说是我要通过斗鹰一事择选驸马,谁若胜出,谁便有幸迎娶大汗的嫡女。 我才不去理会这些闲言,忽必烈何等jīng明,怎会允许我通过一个不靠谱的比赛择婿?不过,各部小伙子聚众比赛,也有助于联络感情活跃气氛,大人们也就不多管束了。 今日大宴照例是歌舞助酒,《酒杯舞》舞罢,诸王酒兴正酣,便有好事的跳出来说:“老看姑娘小伙子扭来扭去怪没意思,大家都把自家名贵的海青鹰放出来,让海青搏击天鹅罢!” 阿失加里早已按捺不住了,他昂首走来,臂上架着黑羽苍鹰,身后有仆从牵着一只硕大的猎犬,气势昂扬,志在必得。亦乞烈思部的南合台也不甘示弱,肩上的猎鹰早已躁动不安,振翅欲飞,他用力一扯鹰爪上的绳索,那只鹰才稍稍安分。汪古部的哈剌别乞年龄尚幼,也就十七岁的样子,也挤过来凑热闹,他生的瘦小伶仃,肩膀上那只鹰翅膀一扇,几乎遮住了小伙子的脑袋。 我把诸人看了个遍,终于在一个角落寻到了曲律的斤,他虽身材高大,但不声不语时也没什么存在感,还不如身边的海青惹人注目。我着眼打量了一下,那只鹰还真是神气十足,目光犀利有如寒钩。 阿失加里个性张扬,领着诸人来至场中,先向忽必烈行礼,而后向我走来,在场诸王看我被小伙子们团团包围,就敲着酒碗开始起哄。月赤察儿和硕德等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等热闹,也拉拉扯扯地过来看好戏,还把不忽木也一并拽过来。脱脱真因坐在席上翘首以待,甚至还和忽都台下了赌注,各押一人。在场诸人个个兴致勃勃,哪一个都比我这个当事人更在意这场比赛。 我放眼扫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见安童,也许他已下去歇息了吧,只是不料他对此事毫不上心,心里竟有点莫名的失落。 忽必烈也兴致高昂,似乎并未因马木剌的斤一事过多烦恼,依旧笑呵呵的,饶有兴味地等着诸人比试。 小伙子们齐齐望着我,阿失加里最为高调,眼睛热切地看过来,笑道:“公主,三杯酒啊!可不要食言!” 我负手而立,抬起眼睑望望他,微微一笑:“哥哥先别说大话!这里个个都是勇士呢!” 南合台闻言抢声道:“可不是吗?我们亦乞烈思部难道没有名贵鹰犬,就比不过弘吉剌部吗?” 哈剌别乞比两人矮了一头,也挤上前来:“汪古部的勇士美名远扬,我的雄鹰还怕捉不到天鹅吗?” 我笑着同他们一一说话,目光落至曲律的斤处,只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便想起他父亲一事,不免也有些担心,顺口一问:“哥哥也过来了?马木剌的斤叔叔可好转了些?” 曲律的斤本是怏怏不快,听我这话,眼里有了些许笑意,可转瞬即逝,苦笑一声,淡淡道:“是父亲叫我来的,多谢公主挂心!” 他并未说明马木剌的斤的现状,我心里便觉不安,但诸人在场,也不便多问,只是笑着安慰他:“如此,曲律哥哥今日可要尽兴!” 曲律的斤似乎有些感动,怔忪片刻,点点头笑了。月赤察儿见状,又凑了上来,一把搂住曲律的斤的脖子,揶揄地笑道:“我看今天的比赛不如免了罢!公主属意于谁,大家还看不出来吗?”硕德也跟着起哄,拱拱曲律的斤肩膀:“好小子!看你不言不语的,下手却不含糊!” 他俩没心没肺地八卦起来,曲律的斤面皮薄,窘迫得说不出话来。阿失加里却很不高兴,上前一步,质问月赤察儿:“那颜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比赛未分胜负,你为何向着曲律的斤说话?公主又没说什么,你说这些闲言碎语,却是何意?” 硕德见状,忙上前劝道:“王子别多心,我俩只是玩笑话。再说,比赛又不是选驸马,你较什么真儿呢!不就是三杯酒吗?” “便是选驸马,我也不输旁人!”阿失加里白了硕德一眼,扬眉道,语气斩钉截铁。 月赤察儿见他这般,面色冷了些,斜睨他一眼,不置一词。南合台听了也不高兴,走到阿失加里面前,面露不屑:“阿失加里你可不要托大!亦乞烈思部男儿的神勇,你见识了才知道!” 哎呀呀,这几个小子都不甘示弱,你一言我一语,火药味十足。再这么吵下去,斗鹰择婿的谣言也快有几分真了。我赶紧出来调停:“你们男儿也真是小气!比赛而已,何必针锋相对?若伤了感情,反而不美。闲话少叙,赶紧把海青准备好!” 见我发话,昔宝赤上前一步,将一只洁白健美的天鹅递与我,管事木仁牵过了撒勒黑,我翻身骑上去,坐在马上向诸人发话:“今日苍天为鉴,大汗作证。诸位王子放出自己的海青鹰,猎到头鹅者获胜,届时,我会连饮三杯,以敬胜者。比赛事小,公平为大,还望诸位不要弄虚作伪。今日我便在这里见识各部男儿的健勇!” 我话音刚落,忽必烈先笑着起身,道了句:“好!”而后先饮了一杯。之后诸王一片山呼,也举杯畅饮。 我笑着点点头,拍拍撒勒黑,准备让它跑起来。不料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挤了过来,拦在我的马前,大声道:“且慢!算我一个!” 我不由一愣,待看清他面目,差点笑得从马上跌下来。 第105章 斗鹰 撒勒黑身前站着的小男孩,也就七岁,黑黝黝的脸庞,眼睛圆鼓鼓的,不是脱欢却又是谁?他臂上架着一只幼小的海青鹰,挺着胸膛,气势汹汹地望着诸人。然而,小伙子们都捧腹大笑,我也笑得伏在马上。脱欢不明所以,愈发不满,不高兴地嚷嚷道:“你们笑什么?难道就因为我年纪小,就不能跟你们比试吗!?” 月赤察儿qiáng忍住笑意,弯下腰来问他:“王子,你这只海青这么小,怕是连只鸭子都逮不住!”硕德也贱兮兮地上来插话,还捶了月赤察儿一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脱欢王子的神勇不输那木罕,谁说就赢不得嘛?”而后又不怀好意地问脱欢:“王子急着争胜负,是要把你的公主姐姐娶回家?” 脱欢听了一脸懵懂,小伙子们却笑个不停,脱欢见状,脸膛气得涨红,指着诸人大声道:“我为何不能娶四姐?你们瞧不起我吗!?”结果大家笑得更欢了。 我瞪了硕德一眼,骂道:“就知道起哄,快把脱欢带下去!” 硕德收住笑意,上来拉脱欢的小手,小男孩儿死命挣扎着不肯下去,我不得不地沉下脸:“听话!你的海青鹰年纪太小,会被大鹰啄伤,别胡闹!” 脱欢听了,委屈地眨巴眨巴眼睛,“哼”了一声,用力甩开硕德的胳膊,扭身跑了。 “好了!”我在马上坐稳,右手曳住缰绳,左手举着天鹅,望着诸人道,“诸位王子请做好准备!” 闻言,小伙子们都排成一列,每人之间相隔七步,右臂举起海青,严阵以待。 我向他们点点头,而后拍了一下撒勒黑,小马扬蹄奔驰起来,我举起左臂,用力往空中一送,天鹅拍拍翅膀便飞了起来,待它飞至半空,我便勒马回身,举起马鞭往空中一指,小伙子们会意,啸叫一声,齐齐放飞海青鹰。 六只苍鹰同时振翅而起,硕大的羽翼瞬间带起了一阵阵旋风,它们哪个都不甘落后,不一会儿便飞至云霄之外。 天鹅似乎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努力扇着翅膀,急急望西面的林子中飞去。 哪里来得及! 尖锐的啾鸣如三五利刃划破苍穹,彻骨的寒意如寒秋大雾般弥漫开来,天鹅越加慌乱,翅膀也越扇越快。 然而,下一瞬间,五六道黑色的影子便如闪电一般急遽袭来,争向恐后扑向亡命奔逃的天鹅。一只苍鹰身如黑漆,冲在前头,只一会儿,利爪便钳住了天鹅的脖子。 阿失加里兴奋地chuī了个口哨,大声叫好,南合台则不屑地白了他一眼:“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哈剌别乞紧张地攥着拳头,不发一言:他的鹰被甩在了最后。曲律的斤只是望着天宇,眼神有些茫然,有些心不在焉。他偶尔回头跟身边小厮嘱咐着什么,小厮听了,领命转身走了。 后面的五只雄鹰也先后追上前来,它们似乎达成默契,齐齐扑向为首的苍鹰,有的啄其翅膀,有的击其头部,瞬间形成包围之势,那鹰被围攻,爪上一时卸了力,天鹅趁势脱逃。 见此,围攻的群鹰又另起心思,机灵的早已放弃缠斗,拍拍翅膀捉天鹅去了。然而还未及近身,后继者已立刻跟上,从上面给它重重一击,而后越过对手,追着天鹅飞去。 阿失加里的黑鹰此刻落在后头,急切间啾然长鸣,挥起羽翼拨开敌手,一路乘风而去,另一只雄鹰却不依不饶,黏糖似的尾随其后,不时用身体去撞击黑鹰。黑鹰被它阻扰,始终绕不过去。 阿失加里的面色越发难看起来。南合台却也无心取笑他,只是紧张地盯着天空,无暇分神。曲律的斤不时回头望望,不一会儿,他的小厮又回到身边,跟他耳语了几句,小伙子闻言,紧张的神色终于舒缓下来,长长吐了口气。 天空上依旧战况激烈,六只雄鹰分成两拨缠斗起来,天鹅却远了。天上不时有羽毛飘下,雄鹰的厮斗越发激烈。阿失加里的黑鹰猛然啄向另一只的鹰眼,爪上毫不容情,一声裂响,竟将对方的翅膀撕作两片,那鹰凄厉地嘶鸣一声,直直从天宇坠落。阿失加里得意地翘起嘴角,南合台却惊得瞠目结舌,也跟着发出一声凄恻的喊叫,然后发疯般的向海青鹰坠落的地方奔去,身边的小厮都来不及拦他。 与此同时,一只雄鹰却从缠斗中脱身而出,直扑向天鹅,阿失加里的黑鹰紧随其后,不一会儿便扯住那鹰的翅膀,鹰喙准确无误地钳住它的颈部,用力一扭,那鹰脖子竟被生生拗断,连声惨呼都未发出便láng狈地坠下天宇。一个王子见状,不禁惊呼出声,捂着脸踉跄地跪倒在地。 我倒吸了一口寒气,偷偷瞥了一眼阿失加里:这货养了怎样的一只大杀器啊? 曲律的斤也开始关注比赛,眼睛专注地望着天空。黑羽苍鹰连挫两个敌手,越战越勇,其他两只海青已露出怯意,翅膀慢了下来,作出让步的姿态,黑鹰扇着羽翼,傲慢地越过两个敌手,直奔向最前面的海青。 “粘合!”曲律的斤看着天空,担忧地大喊起来。我才知道前方那只黑白驳杂的海青是他的。 “奥鲁!好样的!”阿失加里仿佛胜券在握,得意地叫着爱鹰的名字,漫不经心地看看曲律的斤,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曲律的斤也不跟他计较,只是担忧地望着粘合。 那只叫“奥鲁”的黑鹰故技重施,又偷袭敌手,利爪从上遽然袭下,粘合却早有感知,身体像游鱼一般向下一滑,逃过一袭,拧身一旋,反而把奥鲁甩在身后。 奥鲁一击不中,出手越发狠厉,自下而上去啄它腹部,粘合轻巧避过,然而动作慢了半拍,翅膀被它掣住了。两只鹰又纠缠起来。一边飞,一边同时向天鹅袭去,不一会儿,两只鹰竟一起兜头砸下,对天鹅猛然一击。天鹅被撞的险些坠下,急速振翅,才稳住身形。奥鲁欲直取天鹅,却又被粘合掣住尾巴。 原本欢呼的诸人此刻却沉寂无声,都屏息望着天空,我却下意识地回身一望,不知何时忽必烈已悄然离场。我心下又是一惊:马木剌的斤难道情况不妙?可刚才曲律的斤明显松了口气,应该暂无大碍才是啊。 心下疑云密布,我也没关注天上的情况,只听见阵阵凄鸣不时传来,叫的我愁肠百结,一时竟后悔自己这个提议了。 正失神间,忽见人群中骤然跃出一匹小huáng马,一个小孩举着一只威武的海青快速奔驰着,他长啸一声,将海青放飞。那海青瞬时如旋风一般扶摇直上,瞬间没入天宇,众人皆大吃一惊,狐疑地望着半空。 奥鲁和粘合还在厮缠,不分上下,阿失加里望着黑鹰,眼睛都急红了,曲律的斤紧紧抿起嘴唇,脸色紧张得发白。 突然,天际传下一声啸叫,最后的那只海青狂飙直下,闪电般划过天宇,待它再飞起的时候,却见一袭白羽在它爪下悠悠飘dàng。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阿失加里则气愤地怒骂起来。 粘合和奥鲁见势不妙,也不纠缠,一前一后直奔那鹰而去,上下夹击,把那鹰围在中间。 那鹰毫不慌乱,爪子紧紧攫住天鹅,身体猛然打了个旋,长翼左右一拂,就把奥鲁和粘合拨开,而后洒然拍拍翅膀,敛翅而下,直奔小孩而去。奥鲁和粘合已力战多时,只是愤怒地扇着翅膀,发出嘶哑的鸣叫,却怎么也追不上了。 胜局已定,谁也没料是这样的结果。场中议论纷纷,还有人在看着笑话,对着阿失加里的背影指指点点,曲律的斤有些失落,但也没太过郁闷,只是摇头笑了笑。阿失加里则愤怒地大喊一声,猛然解下腰间弓箭,对着天空的黑影决然一she。 我震惊地望着他,想要阻止已来不及了。 得胜的雄鹰陶醉在喜悦中,哪里注意到冷箭来袭,它急急躲身,还是躲闪不及,翅膀被箭穿过,骤然从天空坠下。那小孩一声嘶喊,连忙拍马去接坠下的雄鹰。不一会儿,就捧着雄鹰和天鹅,怒气冲冲地直奔回来。 原来是脱欢。 他跳下马,直奔昔宝赤而去,把受伤的海青jiāo给他,我见状,心下突然明白过来,忙跑过去看。 果然是莫日根! 它的翅膀被血湿了大半,眼皮无力地覆下来,疼得凄凄叫唤,我听这声音,也心痛欲裂,冷着脸问昔宝赤:“这伤能治好吗?” “能……是能,只怕飞不高了。”昔宝赤小声回答。 脱欢闻言,哇的哭出声来,又是懊悔又是愤怒。我拽住他,命昔宝赤赶紧去医治莫日根。脱欢犹自挣扎,直到阿失加里端着酒笑吟吟地走过来。 脱欢见状,悲怒jiāo加,破口大骂:“阿失加里,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伤莫日根!? 阿失加里却只冷冷一笑:“王子放猎鹰扰乱比赛,本就是坏了规矩,原也怪不得我。” “好个猖狂的奴才!”脱欢气得大骂,“这草原是我huáng金家族的草原,这天下是孛儿只斤氏的天下!由不得你在此撒野!” 这边骚嚷不安,诸王已纷纷围过来,局面一时有些混乱。先前参赛的王子,因猎鹰为阿失加里的黑鹰残杀,早已心怀不满,此刻见脱欢骂他,都觉出了口恶气,幸灾乐祸地望着阿失加里。 阿失加里本来不以为然,被脱欢一番叱骂,羞恼无比,偏偏还不敢反驳,生怕一时失控说出不当的话来。 脱欢见此,越发激动,脏话频出,口无遮拦。 “够了!”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我厉声喝住他,“是你有错在先,还不给我回去反省!”而后叫过硕德,命他将脱欢拽下去了。 脱欢离场,阿失加里才松了口气,面色依旧有些láng狈,缓了片刻,才恢复了笑容,看看我,把酒杯举上来:“公主,此番是我鲁莽,伤了王子爱鹰,这杯酒权当是向脱欢王子赔罪,望您替他饮下。” 我只负手看着他,动也没动,只是冷冷一笑:“这算什么意思?我从来不喝不明不白的酒。” 阿失加里讪讪一笑,酒杯僵在半空。周围传来阵阵嘘声,让他愈发难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脱欢有错在先,这杯酒便免了罢。”顾念他是弘吉剌部的王子,我也不好过分相bī。 给出了台阶,他就坡下驴,把酒杯递给身后随从。正要说什么,我又开口:“只是王子的爱鹰连杀二鹰,王子又she伤莫日根,不能不有个说法。” 此言一出,南合台也激动得叫嚷起来:“宰了那个畜生!” 阿失加里闻言紧张起来,不安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看看周围的义愤填膺的小伙子,示意他们稍稍安静:“诸位王子折了爱鹰,原也违背我的本意。我会以酒代罚,向南合台王子致歉。至于奥鲁,我也不想伤它性命,这样,把它收没鹰坊(1)罢。阿失加里王子以为如何?” 这么一说,南合台等人虽然不满,也只是小声嘀咕,不好再说什么。阿失加里万般不舍,也无可奈何,只是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我望望诸人,又道:“今日比赛本是为了给诸君助兴,没想到横生枝节,也是我顾虑不周。若给诸位添了麻烦,察苏向大家赔个不是。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为此伤了和气。若还给我面子,不妨共饮一杯,以释不快。” 言罢,我叫过侍从,先向南合台二人各敬一杯,这两人找回了场子,也不再说什么。而后大家共同举杯,饮了一盏。几个小伙子之间又喝了几杯,不愉快慢慢消散了。只有阿失加里被晒在一旁,尴尬得很,我便递给他一杯酒:“王子也跟诸位喝一杯罢。” 他虽好面子,但也不能折我面子,只好接过来,跟南合台、哈剌别乞等人一一致敬。南合台见他的嚣张气焰熄了几分,得意地一饮而尽,拍拍阿失加里的肩膀,大剌剌笑道:“公主说的是,大家都是兄弟,怎能因微末小事伤了感情?”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我笑着点点头:“这样才是。”又饮了一两杯,才拔脚而走,去看莫日根了。 第106章 柔情 忽必烈早已离席,诸王也都离场,斗鹰比赛结束后,小伙子们也四散而去,南合台、哈剌别乞等人折了爱鹰,尤为懊丧,结伴走了,阿失加里也想凑上去,然而大家并不等他,自己又好面子,只得叫过小厮回帐子去了。曲律的斤却早已不见,我想起马木剌的斤的病情,心里竟是一阵莫名的担忧。今天斗鹰闹得很不愉快,我心里也失悔不已,最重要的是伤了莫日根,总觉得内心有愧。 我寻到了鹰坊,找到刚才带走莫日根的昔宝赤,想看看莫日根的伤情。昔宝赤只道:“莫日根哼唧着不肯上药,脱欢王子哄他也不理,只得找来安童丞相,这才勉qiáng裹了伤。莫日根依旧怏怏不快,丞相便带它散心去了。” 闻此,我不禁笑了出来,心情好多了:这鹰还真是有小脾气啊,也只有安童能耐下性子陪它。他竟有此闲心闲空,却也难得。 “脱欢呢?”我又问。 “王子见莫日根受伤,不高兴着呢,硕德哄着他去打猎了。”昔宝赤回道。 “你费心了。”我道,顺手给他一点赏钱,昔宝赤道了声谢,便笑呵呵地接过了。 …… 出了营帐,我想都不想,便牵过撒勒黑,骑着它向草原奔去。此时大宴散了,正好去找安童。 午后时分,太阳偏西,草原上撒满了阳光,幽幽绿草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我骑着撒勒黑穿过草海,风拂过绿草,草海上dàng起层层细làng,嫩叶随风摆dàng,参差披拂。我嗅着空中传来的青草香,一时心中也生出温柔的情绪。 撒勒黑跑过金莲川,跑向闪电河畔,一路上并无旁人,我有些高兴,又有些惆怅:莫日根若未受伤,此刻定能飞旋在天,为我引路。此番,只能凭着直觉去找了。 我拍拍撒勒黑,又让它跑起来。金莲花尚未开放,一颗颗花骨朵却要饱涨开来,像金色铃铛一般在风中摇摇晃晃。微微阖眼,仿佛能听到风声,信马驰骋,隐约有飘飘dàngdàng的歌声随风传来,熟悉又陌生。我心中一动,立时循着那歌声去了。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呦, 拴在门外,那榆木的车上;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呦, 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 走过了一口叫做哈莱的井啊, 那井台上没有水桶和水槽;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1) …… 忧伤苍凉的长调如一缕炊烟,袅袅娜娜地腾起,化在了风里,又如断线的风筝,从空中无声坠下,不知飘落何方。“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我情不自禁地相和一声,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彻骨的苍凉,渗入五脏六腑,莫名其妙的慌乱起来。 甩起马鞭,我催着撒勒黑快跑,内心满是焦躁。那悠悠长调却如散不去的涟漪,一圈一圈,在空中回dàng。 “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有她的影子; 黑骏马昂首飞奔呦,跑上那山梁, 那熟识的绰约身影呦,却不是她!”(2) 我骑着撒勒黑跑上山梁,俊丽的闪电河自山下蜿蜒流过,那熟悉的身影在草丛中若隐若现,少年身上的雅青云袖罗服几乎与绿草融为一体。 “你唱的不对,应该是这样!”我驻马而立,向着那少年遥遥喊了一声,一边骑马跑过去,一边随着他的调子唱了起来: “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长满金莲的河畔旁有他的影子; 黑骏马昂首飞奔呦,跑下那山梁, 那熟识的俊武身影呦,不正是我的哥哥?” 我纵马驰到安童身边,歌声也恰好唱到尾音,看到他意外又欣喜的脸庞,我心里得意极了,从马上跳下,提着袍子跑过去。 “怎么能找过来?”安童怀里抱着莫日根,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我摇着马鞭,一步步走近,得意地笑笑:“我怎么会找不到?我听着你的歌声,便一路寻过来了。我唱的对不对?” 安童淡淡一笑,温柔地点点头,而后向我招手:“还不过来?”他嘴上说着,还没等我举步,就不由自主地向我走来。 莫日根蜷在他怀里,无jīng打采的,翅膀被绸布层层裹起,几乎被包成了一颗白菜。我看着它,心里难过,小心翼翼抚了抚它的羽毛,满怀歉意道:“是我没拦住脱欢,也没拦住阿失加里,才让它伤成这样……” 也不知莫日根听没听懂,它只哼唧了一声,往安童怀里拱了拱。 安童神色一黯,摸摸莫日根的头:“没关系,我会一直养它。”言罢,又抬眼看我,突然道,“此事原也不怪脱欢。我听说你们要斗鹰,便把莫日根借给他……我故意的。” 他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像孩子赌气一般,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心中一凛,登时恍悟过来:“哥哥你……!” 安童没有回话,只是取过一张毡子,将莫日根放在上面,而后才转眼看我,冷冷道:“他们又算什么?高贵的天鹅岂是谁都能肖想的?” 听出他话中醋意,我一时哭笑不得,望着他笑道:“你呀!原也就是个比赛而已,顶多三杯酒的勾当,就这么不高兴?莫不是你也信了那些谣言?你故意让脱欢搅局,做得也不厚道。” 他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扬起下巴,冷冷道:“我何尝不想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比试?如若那样,定会叫阿失加里输得心服口服,也绝不容他伤了莫日根!” “阿失加里赢了又怎样?曲律的斤赢了又怎样?”我笑道,对他有些无可奈何,“不过是为了玩乐,你就这么没有安全感?事到如今,你还不放心吗?” “我不放心!”安童一瞬不瞬盯着我,一边说着,一边欺身过来,身上带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睛仍旧望着他,听他缓缓吐出一句话: “我的妹妹,嫁给我,你可愿意?” “……” 脑子里想象过无数遍的话,骤然听他说出,我一时愣住了,完全忘记了回应,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嘴上不争气地说不出一句话。 我的失语却让他急切起来,看着我,目光焦灼似有火焰燃烧,身体几乎贴了过来,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我终于说出声,眼前却已一片湿润了。 “……愿意。” 我刚吐出两个字,却被他吞入喉中,发不出声了。脑子里一阵恍惚,待稍稍清醒,却已被他扑在地上,连疼痛也无觉了,仅剩的理智也被他灼热的亲吻燃烧,燃烧…… 从未想过他会有这么火热的时候,迷茫中,我胡乱想着,胳膊不知何时已搂住他的肩膀。口唇之间,尽是灼烫的气息,几乎喘不过气来。柔软的舌尖在唇齿间寸寸扫过,每至一处,都带起一阵战栗。我紧紧扣住他的肩膀,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心里莫名的慌乱起来。 眼前模糊一片,我看不清他脸庞,可他的模样却已清晰地刻在心里,热情地回应着他,吻回去。他愣了那么一瞬,随即往我嘴里渡来更为炽热的气息。 “察苏……妹妹……”他微微喘息,在耳边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却带着迷惘。我把手放到他胸前,感受到和我一样剧烈的心跳,眼泪自然而然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别哭啊。”他小声说着,低头吻去我的眼泪。而后,把胳膊撑在地上,含笑打量着我的脸庞,可他眼里分明也带着泪。 “你还说我!”我破涕为笑,骂了一句。突然起了坏心,趁他不注意,用力一顶,而后竟把他扑在地上。 攻守易位。这次是我自上而下看着他。他微微诧异,却也只笑了笑,耐心地看着我,不见一丝慌乱。我心里先恼了几分,琢磨了片刻,而后低下头,从他的鼻子一点点吻下去,吻过他的唇角,在他嘴唇上轻轻啄着。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心中暗恨起来。这种情形下,霸道总裁应该怎样的,脑子里竟没了答案。 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在他脸上嘴上亲了几口。安童诧异地看着我,几乎忘了回应。惊讶过后,目光竟带了几分鼓励。我愣了愣,脸刷的一下红了,烫的像火炭:完了完了!我这是在做什么呀? 失神的瞬间,颈口突然蹿入一阵凉风,我下意识一看,领上锁扣不知何时已被他解开一颗。再看看他的脸,正望着我得意地笑,眼睛黑漆漆的,闪着兴奋的光芒,还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的快意。我羞恼jiāo加,却只觉喉头发gān,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扶住我的头向下一按,嘴唇贴上来,顺着脖颈一路吻下去,绵密而悠长,又在颈窝处辗转片刻,越过锁骨时轻轻咬了一口。 浑身一阵战栗,我全身都绷紧了,一时慌乱,竟从他身上跌下来。滚至一旁草丛,我伏在冰冷的草地上,急促地喘着气,脑中乱成一团。 过了半晌,安童挪过来,从背后抱住我,脸贴着我的头发,呼呼地喘着气,我浑身都僵了,一动不动,心脏却跳的厉害:他若再继续下去,我肯定把持不住了。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他在耳后低低一笑,声音犹带喘息,嘲弄道:“你不过是虚张声势,就这么点儿能耐,也敢来招惹我?” 本想反驳,嘴上却大气也不敢出了,今天到此为止最好。 我不吭声,身子仍紧绷绷的,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肩膀腰背,带了点感叹似的,轻轻笑了笑,没说什么。 怎么就这么怂包了?我心里懊恼得很,嘴上却不争气地说不出话来,拳头紧攥着,用力在地上一下一下凿着,就是不回头看他。 他在我耳侧轻轻吻了吻,见我皮肤依旧紧绷着,笑道:“好了,就这样罢。”他顿了顿,从身后搂紧我,语气认真了起来,“察苏,我回去便向大汗提亲。” 我浑身一颤,他的手臂便又紧了几分。脑子里仍是一片茫然,也不知这提议为何来得如此突然,心中疑惑,便试探问道:“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不能再晚了,我等了多久,不想再等了。”他低声道,声音却隐隐透着紧张。我一时不安,便转过身,直直看着他的脸:“你难道不是临时起意?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摸摸我的脸,笑了笑:“……没有。你别问了,你只需答应就是了。无论如何,你的心思都没变,不是吗?” 我心里犹自狐疑,却也不忍再追问,他既然下了决心,想必已做好打算,我又何必多问。轻轻点点头,我往前凑了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他用手臂搂住我,脸贴着我的脸,在我发间轻轻嗅着,满足地拍着我的背,叹了口气。 我紧靠着他,心里仍一片惘然,这一天等了多久,在焦虑不安中一天天捱过来。可真到这一刻时,喜悦却冲淡了,心中弥漫的情绪,更多的是怅然和不安。 仿佛能感受我的心思,安童拍着我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别怕,有我呢。” 我低低“嗯”了一声,心中负担终于卸下,身上突然感到一阵疲乏,靠在他怀里,慢慢睡过去了。 第107章 失信 午后的阳光炽烈酷热,草地却有些凉湿yīn冷,我靠在安童身上睡了一会儿,便被风chuī醒了。他枕着胳膊,躺在草地上,没有睡,只是望着天空出神。我撑起上身,低头打量他的脸庞,却见他容色淡淡,还带了一丝茫然,眼睛沉静得像一汪清澈的湖泊,不起丝毫涟漪,可我却隐约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我趴在草地上,双手托着下巴,笑盈盈地望着他:“想什么呐?” 这才把他的神思唤回来,他愣了愣,却答非所问:“醒了?” “嗯。”我笑着点点头,“在你身边睡不牢,心里痒痒的,总想和你说点儿话。” 他听了这话,眸光闪了闪,嘴角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在我身边睡不牢,那以后可怎么办?还要睡一辈子呢!” 我愣怔片刻,方明白他的意思,又羞又臊,又想不到驳斥的话语,一时气急,便把手伸到他腋下挠他痒痒。起先他不为所动,只是笑望着我。我气得“哼”了一声,胳膊倚住他胸膛,伸手搔他肋部和小腹,他的呼吸一下子乱了。只一瞬间,便撑起身,把我按在地上,眼睛沉沉地望下来。 狠狠在我嘴上咬了一口,他粗粗喘了几口气,方冷冷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再乱动,我可真的忍不住了!” 他的神色不像在说笑,我乖乖点头,当真一动不动,他吐出一口气,抬眼去望远方的绿草,好一阵儿,方缓过来,放开我,自己起身,从马匹上取下水囊,来到闪电河边。 按照蒙古人的习俗,直接在河里洗手洗脸是不敬的行为。他俯下身,从河里灌满水囊,洒在手上脸上,还用力拍了几下,而后直身坐在河畔,纹丝不动,只是抬头望着远天。 我也从草地上坐起来,拿过帕子擦擦脸,将散乱的头发慢慢捋顺。顺手摸摸胸膛,心脏还跳的厉害。 兀自坐了一阵,安童才从河边回来,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靠在一起,望着深湛的天,遥远的山,微薄的云片。什么都不说,只是彼此靠着,便能从平静中获得巨大的幸福感。我用力呼吸了一下,方能确认这不是幻梦。安童转脸看看我,没有说话,只是揽过我,让我靠着他的肩膀上。 莫日根趔趔趄趄地从一旁蹦跶过来,这货被冷落很久了,以至于看我的目光,都十分不善。我看着它,狠狠瞪了回去,然而并不屑于同它争风吃醋。 它更不高兴了,慢吞吞的挪过来,挤到我们俩中间,一边往安童怀里扎,一边用身子使劲儿拱我。破鸟!要不是看它残废的份儿上,我早把它扔出去了。 这货却一点没有身为灯泡的自觉,只是蜷在安童怀里,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安童颇有耐心,慢慢捋着它的羽毛,把它周身都通顺一边,又检查了一下它的伤势。莫日根更是赖赖地黏上来,浑身瘫倒在安童怀里,舒服得直哼唧,在他衣服上蹭来蹭去,还得意地望望我,目光带着挑衅。 真是看不下去了!我站起身,甩甩胳膊,在一旁空地上来回走了几遭,心情也慢慢沉淀下来。安童哄了莫日根一阵,方把它拎到一边,也起身整理衣服。 “咱们的事,想必你也有了成算。如此,我便回去静候消息。”我望着他道。 安童点点头:“今日马木剌的斤的病情稍稍好转。只要大汗得了空,我便去说,你且放心。” 闻言,我也松了口气,笑了笑:“那么,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欲走。 “察苏。”他却在后面叫了我一声,跨步上前,我刚回过身,便被他猛地搂进怀里。 “哥哥?”我诧异地唤他,不明所以,双手慢慢抱住他的腰。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拥抱我,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方才放开,而后,凝视着我的脸,在我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的目光没有了刚才的平静,里面波澜涌动,不知翻腾着什么。我心里有些忐忑,犹豫片刻,还是咬咬唇,没有出声。 “好了。”他呼出一口气,面色放松下来,抚了抚我的辫子,轻声道,“回去罢。”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见并无异样,方放心走开,牵过撒勒黑,打马而去。 …… 纵马一路弛回大帐,风拂在脸上,方觉出嘴巴有点热辣辣地疼,念及原因,心情又澎湃起来,缓了缓神,方稳住情绪。 大宴已结束多时,诸王们多醉了酒,回帐歇息了,也有在外游猎的,还未回来。大帐前空地上只剩残宴,火者和女孩儿来来回回,收拾残羹冷炙。怯薛歹则在一旁指挥着,偶尔搭把手。 身上忽然有些倦意,我才想起今日其实没少喝酒。拍拍撒勒黑,想回帐子,不出几步,却见月赤察儿和硕德等人聚在一起,见到我,兴奋地跑过来。 月赤察儿抓住马辔头,硕德勾住马脖子,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脸不怀好意。我被他们看得有点发毛,也不知他们拦住我是何意思。 甩起马鞭,我轻轻抽了抽他俩的胳膊,绷着脸斥道:“闹什么!放我回去,今天折腾了半天,我早累了。” “公主折腾了半天,是跟谁在一起?我刚刚怎么看不到曲律的斤呢?”月赤察儿一脸无赖相,手仍紧紧掣住辔头,嘿嘿笑问。 他又来了!我此刻全无耐心,怒气也压不住了:“一天到晚胡说八道!我和曲律的斤没有分毫关系,以后你再闲扯,休怪我不客气!” 硕德在一旁听着,也插了一嘴:“公主还装蒜!这事瞒不住了,大家刚刚都知道了。你还来糊弄我们兄弟,曲律的斤听了,得有多伤心!” 我的手猛地一颤,马鞭差点滑下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按住马头,连声追问:“什么瞒不住了?大家都知道了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硕德“呵呵”一笑,打量了我几眼,没急着开口,我心里着了火一般焦躁,生怕和安童的事提早泄露出去,一把扯过硕德的领子,喝问:“知道什么痛快说!少卖关子!” 硕德又看看我,方觉出我不是在开玩笑,与月赤察儿对望一眼,才开口道:“公主是真的不知道?刚才在马木剌的斤榻前,大汗已亲口许诺将公主下降给曲律的斤,并扶持他坐稳王位。马木剌的斤听了再无遗憾,放心去了……” “……” 仿佛是持续了一个世纪的沉默,周遭寂静无比,只有沙沙的风声,环眼四周,山没变,水没变,天是蓝的,草是绿的,男孩女孩们还在草地上来来往往,嬉闹欢笑。晴空柔和,岁月静好。而我的心,崩塌了…… “公主!公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二人急切的召唤声中回过神来,一直坐在马上,身体已经僵了。待神识归位,那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才如巨石般兜头砸下,麻木中,我已感觉不到痛意,心肝五脏都碎了。 月赤察儿见我不应,和硕德一起把我抱下马,又叫火者拿来水和帕子,给我擦擦脸,我神色才稍稍好转。他脸上忧色少了些,试探着笑问:“刚才是怎么了?就算再高兴也不至于那样,可把我们吓坏了……” 我茫然抬起头,勉qiáng挤出一丝笑意,动动嘴唇问道:“哥哥,刚才的话可是真的?你怎能编出这样的玩笑骗我?我有喜欢的人,你怎可乱说?” 硕德和月赤察儿对望了好几眼,方觉出事情不对,沉默了一会儿,神色郑重起来:“我们怎敢捏造大汗的话?那是金口玉言,千真万确。公主不信,可以自己去问。大汗他们,就在前方不远……” 心脏猛然一震,感觉又碎掉了几块。我吸了口气,连呼吸都带着痛意。然而我不能倒下,我要去找忽必烈问个明白! 夺过他们的水囊,我拔掉塞子,把水洒在脸上,顺手一抹,脑子清醒多了,而后将水囊一扔,翻身上了马背。 水珠犹在脸上滴滴答答,头发也沾湿了几缕,水滴沿着发丝淌下,从脖颈流下去。月赤察儿惊诧地看着我,忙问: “公主你怎么了?你要这样子去见大汗?他身边还有诸王跟着,这样不好,会损他颜面。” 我用马鞭拂开他的手,语气也变得冷酷起来:“这样最好!”而后,猛地扬鞭,撒勒黑立刻纵身跃了出去。 抬眼一撇,诸人遥遥在望,人群中撑着招摇的华盖,应是忽必烈不假。念此,我心里猛地腾起一团火,在五内四下跳蹿燃烧起来。 几乎是豁出命地骑马,撒勒黑感觉到我狂躁的情绪,也焦躁地跳dàng起来,马步凌乱,我身子也被颠得上下乱晃,好几次险些被甩出去。策马疾驰而过,有兄弟姐妹们看到我,都担忧地大叫我的名字,示意我停下来。而我全然不顾,擦身而去。 忽必烈的身影越发明显,撒勒黑的速度却一点也没有慢下来,我收不住它,也不想收住,一如我此时失控的情绪。胸腔中躁气充盈,宛如烈焰焚烧,起伏不平的心绪,与其说伤痛,与其说绝望,不如说是愤怒。 撒勒黑如一道闪电般从诸人面前擦过,带起的疾风激流狂卷,chuī得宫人衣袍都鼓胀起来。我在原地兜了一个圈,方稳住撒勒黑,待回过身,恰好对上忽必烈冰冷的眼睛。 此刻应该做的,是下马请安。可我的身体仿佛焊在了马鞍上,分毫难动,索性由着性子,只在马背上向他拱手行礼,语气也颇为冷淡: “父汗。” 鬓发还湿湿的,脸上水珠已被风chuīgān,可我的样子仍然十分láng狈。忽必烈眯起眼睛看着我,脸上渐生不满,眼色浮浮沉沉,淡漠地斥了一句:“弄成这个样子,也来见朕?平时的礼数怎么学的!?” 他此言一出,周围人脸色俱是一变。我用眼睛一扫,周边是曲律的斤,塔察儿,还有几个不熟悉的伯王叔王。他们见大汗不悦,都低头噤声不语。曲律的斤满脸悲伤,犹带着几分茫然。我突然想起他悲伤的原因,可此刻心里全被冷酷的念头占据,对他提不起一丝一毫的怜悯。 翻身从马上跳下,扬手扔了马鞭,我一步一步朝忽必烈走来。他目光沉沉,眉头已紧紧皱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冷哼一声,迎着他的沉沉的目光走过去,每一步都仿佛承载着千斤的重量。待走至忽必烈身前,他的脸色已十分难看,却仍压住怒意:“你如今是越发不知礼了!” 我抬起头,冷冷瞥过去:“好事临头,大喜过望,得意忘形,难免失礼。父汗宽宏大量,何必与我计较?” 忽必烈胡子一抖,怒喝出声:“说人话!” “父汗难道不懂?”我冷冷一笑,“这等好事,您公之于众,却独独瞒我。父汗还真是对我‘偏爱’有加啊!” 忽必烈闻言,目光一闪,哼了一声,冷冷道:“我还要问你去哪里胡逛!?怯薛歹也找不到人影,马木剌的斤去世前想见你一面,竟不能如愿!你无礼至此,反而质问起朕来!?” 我蔑然一笑,不以为意:“父汗若提前告知,儿臣自会御前奉命,怎能让亦都护抱憾而去?是父汗失信在先!怪不得我!” “朕何事失信于你?”忽必烈冷冷bī问。 我的怒意终于不可遏制的爆发出来,情绪失控,语气也发颤:“父汗明明答应要留我两年,为何言而无信?您今日失信于我,来日必失信于天下!如此怎能为天下共主!?” 此言一出,周围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空气躁动地流动着,仿佛一触即燃。 “朕,从未失信于你!”忽必烈冷眼望着我,一字一顿地开口。 第108章 怒斥 我和忽必烈冷然对峙,周围的人都识趣地低下头,月赤察儿和硕德不知何时也已赶到,看到这分光景,早已明白了几分,不等忽必烈说话,就把围上来的不懂事的小孩子统统撵走了。 “朕答应留你两年,却没否认要为你谋划亲事。况且朕早已承诺给曲律的斤指婚,自然不能失信,如此也是给马木剌的斤一个jiāo待。”忽必烈缓缓开口,语气慢慢缓和下来,仿佛在耐心劝导一个迷途少年。 我听了这话,嘿然冷笑道:“父汗打得一手好算盘,却从未问过我的想法,如今骤然公之于众,是叫我无路可退罢?” “放肆!”忽必烈怫然大怒,“你竟敢如此忤逆!你又把朕看成什么?曲律的斤哪里不好,哪里配不上你!?” 忽必烈头一次当众对我发火,诸人见状,一时惊惧无语,待回过神来,才有年长的宗王上前劝解:“大汗息怒,公主年幼,一时冲动冒犯大汗,大汗且谅解她这一回……”他话未说完,就被忽必烈喝断:“住口!今天谁也不许为她求情!朕许下的诺言也断无反悔的道理!” 忽必烈的怒火把曲律的斤从悲痛中唤醒,他单膝跪下,恳切地为我说情:“大汗息怒,曲律的斤粗鄙无文,配不上公主,大汗切勿因我同公主置气。” “少多嘴!你这副怯懦样子,怎对得起马木剌的斤?给朕拿出亦都护应有的气魄来!”他也不顾曲律的斤的颜面,厉声呵斥。曲律的斤被君威所摄,惶惶然低下头,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我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忽必烈,冷冷道:“曲律的斤王子身世潢贵,又秉亦都护之职,儿臣自知德薄才浅,品貌粗陋,不堪为良配。若父汗执意如此,恐马木剌的斤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月赤察儿见我一意孤行,急的跳脚,急切劝我,被我一把拂开,如今既与忽必烈撕破脸皮,我心里也一时无惧,反而想看看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忽必烈冷冷瞪了月赤察儿一眼,而后上前一步,低头望我,目光沉沉地压下来,语气也森然冰冷:“你是个明理的孩子,朕疼你爱你,莫要不识抬举!” 他这么说,是给我铺好台阶,抛出最后一个认错的机会,既为回护自己颜面,也为保全我的名誉。 可我偏偏就这么不识抬举。 平日的理智dàng然无存,胸中只剩一腔怒气作祟,苦心经营多年积累起来的感情资本也一夕倾毁。抬眼望望忽必烈,他灰色的眼眸里波澜翻涌,脸上满是怒气和不解,还有浓浓的失望,我只觉得这个阿爸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往昔的疼爱宠溺都化作泡影,仿佛我与他从来只是君臣,而非父女。 今日事已至此,我的苦心谋算已是竹篮打水,转眼成空。只是事情为何来得如此突然,竟不给我喘息的余地。还是忽必烈深知我的心思,早已做好打算,为的就是让我猝不及防……我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我凉凉一笑,悲哀和绝望铺天盖地般袭来,寒风凛然刮过心头,纵然头上骄阳似火,我的心也被chuī成冰冷的荒原。念及安童,想起他今日的承诺,我又是悲痛jiāo加,心神俱碎。 还真是天真!我和忽必烈,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却还一味地心存幻想。我自诩知他,其实从未看懂他的心思。他瞒我的,岂是一分半分? “父汗原来就是这样疼我爱我,”我哂笑一声,摇摇头,心情竟慢慢平静下来,“儿臣愚钝,如今才明白过来。父汗深谋远虑,今日的婚事想必一早便安排好了。儿臣何德何能,能让父汗用心至此?惭愧惭愧。”言罢,望望忽必烈,嘴角还带着笑意。 他的眼里积满浓云,仿佛乌云压顶,bào雨将至,雷鸣前的平静,沉寂得可怕。我的心也突然战栗起来。 “啪!”清脆的响声在我耳边响起,我一阵眩晕,还未觉出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就听他怒喝出声:“你今日醉酒,猖狂得过了!给朕滚回去!” 仿佛当众被扯下脸皮,我难堪地无地自容,沉默好久才缓缓抬头,周围诸人早已惊住,一时失语。曲律的斤愣愣地看着忽必烈,脸上布满了恐惧。月赤察儿和硕德也僵在原地,进退失据。 还是我最先清醒过来,这一耳光也彻底打醒了我。我茫然地点点头,喃喃道:“好,好……”没有去看忽必烈的表情,只是艰难地转过身,身体好像陷在泥淖里一般,滞涩难行,láng狈不已。 月赤察儿要上来扶我,被我轻轻地挥退了。抬起眼皮望望远天,日头不知何时已隐入云中,整个草原都黯淡下来。我一时胸闷,艰难地吸了口气,低头走出几步,忽然眼前一黑,直直栽倒在地。 ……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我再次醒来,是在自己帐子里。夏日的帐篷,开着天窗也不济事,草原上的闷热几乎让我窒息。 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费力地回忆好久,才想起昏迷前发生了什么,而今已恍若隔世。抬眼望望毡帐里的陈设,摸摸身下的毛毯,只觉一切如此陌生,仿佛我刚刚才来到这里。 如果一切能重头再来多好,也许我就不会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前日里的一意孤行,当众惹恼了忽必烈,我几乎不敢想象他现在的心情。还有安童,他如今怎样呢?念及此,我又如坠寒潭,浑身冰冷。 突然想起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时自己孤身一人,像被抛入荒野一般,陌生的环境和人群让我心怀恐惧,但无论我怎样抗拒,为了生存,都不得不接纳这个时代。而今,我仿佛又面临同样的困境。在忽必烈的qiáng权之下,我似乎别无选择。事情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一时气急,怒火攻心,剧烈地咳嗽起来,头疼得几乎裂开,刹那间抹掉了我所有的念头。抱着头倒在了毡榻上,脸贴着被子,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公主!”不知是谁唤了一声,满是惊喜的语气,我也没去看,只觉她慢慢近身,轻轻拍着我的背,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你可醒了?” 是阿兰。 我无力地卧在毡榻上,既不出声,也不去看她。只是沉默不语,心里丧气地想:就当我死了罢。 她惶惶不安,又匆匆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笃笃传来,一双手臂翻过我的身子,俯身望下来:“察苏、察苏!” 我抬了抬眼皮,看见真金满脸担忧的神情,他急切地叫我名字,眼里布满血丝,眼睛由于疲累,显得jīng亮异常,可以想见他这两天的焦虑。 我转过身子,又侧躺下来,不去看他,也不发一言。 “妹妹!”真金大声喊我,手把我的肩握得生疼,又转头叫阿兰,“再去传太医!” 我终于不耐烦了,拨开他的手臂,淡漠回道:“不用。” 听我开口,真金松了口气,高兴道:“好妹妹!赶紧喝了药,吃点饭,待身子好了些,我带你去见父汗!” “不去。”我吐出两个字,毫不客气地浇灭他的热情。 “糊涂!”真金忍不住责斥,“你知道你昏迷这两天,父汗母后有多担心?母后为了你,亲自去向父汗请罪,在睿思阁跪了一夜,你为了母亲,也要去向父汗赔个不是。” 闻言,我心下恻然,痛苦得要窒息过去,待缓了缓,仍是淡漠回地开口:“我去请罪,父汗就能收回成命,不让我嫁给曲律的斤?笑话!” 真金听了,又急又怒,又不忍责骂,只是失望道:“想不到你糊涂至此,先是伤了父汗,而今又伤了母后。父母对你的好,你竟分毫不念!我的妹妹,你醒醒!” “哥哥,我从来都是个自私的人,”我这才扭头看他,而后便落下眼皮,“父汗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这些好,都是要还的。现在我想赖账,行不行?” 真金听了,气得一拳砸在案上,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阿兰上来劝他,被他喝退。他平息一会儿,又好言好语地劝我:“父汗哪里对不住你?曲律的斤又哪里不好?你到底属意于谁,曲律的斤还比不上他?” 我听了这话,心头一弛,稍稍宽心:看来他们还不知安童的事情。沉默片刻,我才开口:“哥哥说的不错,曲律的斤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他纵然千好万好,也抵不过一个我不愿意。” 他再一次被我噎住,气得无言以对,我竟为此感到莫名的快意,仿佛让他堵气,便是间接报复了忽必烈,便是自己一次小小的胜利。 真金沉默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硬生生扭过我的脸,冷冷道:“你看着我!” 被他扭住,我也不得不看他,却仍冷面相对,他也不和我置气,只是冷然开口:“你何不想想,父汗就没有他的难处?前日里刚刚传来消息,西北那边,八剌……” 他的话未及说完,就被突然闯入的月赤察儿打断,他神色惶急,气未喘匀,便急急开口:“殿下,大汗大发雷霆,正怒斥安童丞相,还让我传话,若公主醒来,必须立刻过去,否则……” 不及他说完,我猛然撑起身,一把掀开了被子,截口道:“我去!我马上就去!” 第109章 荣rǔ 我跳下毡榻,急急忙忙去穿靴子,然而心头焦虑,竟然半天套不进去,想到安童,胸腔几乎要裂开,急得喘不过气,索性扔掉了靴子,光着脚便往外跑。 “察苏!”真金大步追过来,一把把我拦腰兜住,抱回榻上。我急的要落泪,连声恳求:“哥哥,帮我!” “好歹穿上靴子!”真金无奈地摇摇头,满脸心疼的神色,把我按在榻上,而后俯身提起靴子,亲自帮我套在脚上。 我惶惑不安的表情落在真金眼里,他愣了片刻,终于恍悟过来,难以置信地盯住我的脸,长长叹了口气:“冤孽!冤孽!” 月赤察儿听了,也惊得瞠目结舌,看着我直摇头:“怎么会,你们怎么会?竟然这样……” 我看着他们,凄然苦笑,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别猜了,就是这样……我喜欢他。” 真金长叹了一声,久久不语。只是沉默着帮我穿好靴子,把我抱下榻,而后按住我的肩膀,切切叮嘱道:“以前犯了错事,已是覆水难收,切勿一错再错,现在回头仍来得及。我的妹妹,听话,别惹父汗生气。” 我含泪点点头,急不可耐地奔出去,可刚跑两步,便体力不支,腿一下子软了,跪倒在地。月赤察儿连忙把我扶起来,真金大声传唤火者:“去叫宫车!” 我的拳头紧紧攥起,抬眼直直望着窗外,心里不停地想着:“还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不一会儿,小火者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宫车到了。我急忙用手撑地,想站起身,奈何腰腿都使不上力气,心下一颓,心头又冷了几分:难道我们俩注定没有好结果吗? 真金见状,沉默地俯下身,手抄到我的肋下腿下,把我抱起来,大步向外走去。我心里惶惶然,宛如溺水的人一般绝望,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嘴唇咬着不说话。他见我这般,低头安慰地一笑,在我头发上轻轻一吻,轻声劝道:“别害怕,只要你回心转意,父汗定不会为难你们,”言罢,又顿了顿,眼里带上几分告诫的神色,“若还一意孤行,父汗便有心回护你也不能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多少替安童着想,”提到安童,又是一叹,“他啊!怎会这般糊涂!?唉!” 听他这般言语,我只是苦笑一声,心里仍一头乱麻:安童因何事惹得忽必烈生气?难道就是在他发怒的当口提亲?事情为何偏偏这么凑巧,就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候,马木剌的斤突然去世,忽必烈又匆忙许婚。难道我的一切挣扎,注定是徒劳的? 脑子一乱,疼痛便一股脑袭来,头几乎要炸裂,我用手一遍一遍揉着头,也无济于事。真金看了,骤然停住脚步:“再叫太医看看,等会儿再去?” 我捂着头,口中呜咽道:“不用,哥哥,求你快点!” 真金便不再问,抱着我上了宫车,待坐下身,仍让我靠在他怀里,轻声道:“你且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我闭上眼,心思却一刻也停不下来,但一思考,便头痛欲裂,索性不作他想,只是盼望着宫车能快点儿,恨不得立刻飞到忽必烈身边。 也不知行了多久,宫车才停了下来,仆役打起车帘,请真金下来,真金先让我靠在车内坐榻上,自己下了车,再把我小心翼翼地抱下来。睿思阁就在前方,想到忽必烈二人,心头着了火一般焦躁,一刻也等不得了。 “我便不过去了,你自己小心,切勿再惹父汗生气!”真金看着我,不放心地嘱咐道,而言又叫过女孩儿,让她们搀扶我。 我点点头,让他放心,而后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去,前方不论是深渊还是坦途,我都得走过去。 殿外是硕德在值守,见我过来,皱眉叹了口气,想劝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眼睁睁地瞅着我,满是担忧。 我摆摆手,冲他淡淡一笑,又问:“都谁在里面?” “大汗、安童丞相,”他简短道,又好心告诉了一句,“大汗嘱咐过闲人勿近,公主放心罢。” 我低头思忖片刻,便明白忽必烈的用意,心情总算缓释了些,又道:“你费心了,我替安童谢谢你!把门守好,不要让人传出风言风语。” 硕德点点头:“放心,别人并不知里面所谈何事,”又担忧地看看我,叹了一声,“你们……唉!别qiáng求了,不可能的事儿!” 我脸色一白,心下隐隐作痛,却只道:“我省得。”而后,便推门而入。 …… 睿思阁里,外厅空无一人。殿门落下,里面便yīn沉沉的。平日里值守的怯薛官并不在此,用眼四下一望,一片空dàng,两侧帷幔无jīng打采地低垂下来,更显得一片沉寂。 他们应该在内室。我屏着一口气,脚步轻轻地向里走着,心脏砰砰跳得厉害。着眼一瞥,殿内中央还有个垫子,上面有两个深深的凹痕。我的心倏地收紧:那是额吉跪过的垫子吗?念及此,无穷的悔憾如海làng般兜头砸来,给我猛然一击:年近五十的母亲,为了一个任性无礼的女儿,在这里跪了一夜。她的身体可还撑得住?她的腿脚可还能走路?她此刻,怕是还在自己的帐殿里为女儿偷偷落泪呢吧!她为何没同真金一起看我,莫不是她也着急的病了? 这个时候,无穷无尽的念头突然纷涌袭来,心下一片芜乱,我咬咬牙,勉力压下杂念,向内室走去。 后殿也沉寂得可怕,无人一般,我心里默默乞求着,哪怕有一点动静也好,至少让我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安童是说了什么?忽必烈怎么也没有声音,是气得说不出话吗? 念及此,我不由得嘲笑自己:这个时候,心里倒纠结起来了。 内室仍隔着一层纱幔,我一步步走近了,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能感受到里面压抑的气息,手触到那柔软的纱料,刚要掀起,却听“乒”地一声脆响,宛如海面上炸开的làng花,接着,便听到碎裂的余音久久回dàng。一个摔断的玉壶chūn瓶瓶颈,毫无预兆的弹了过来,恰好落在我的脚下。 我倒吸了一口气,冷静片刻,用靴子将它一脚踢开,猛地撩帘而入。 忽必烈堪堪抬起眼,怒火准确无误地烧在我脸上,我心里突然来了勇气,也镇定地望了回去。他见我如此,知我心意无改,怒火几乎沿着眼眶喷薄而出,也不说话,眼睛一转,示意我向里面看。 安童跪在地上,头上顶笠却不见了,只垂下几缕láng狈的头发,我心下不安,再一观望,那笠帽正躺在他的脚边,帽子上的系绳已经断了。少年虽跪着,身板却挺得笔直,微微颔首,眼光钉在地面上,根本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忽必烈瞅瞅他,又瞅瞅我,呵呵冷笑了几声,径自从榻上起身,从安童身边走过,一脚踢飞了那掉落的笠帽。“砰”地一声,飞起的笠帽被墙壁一撞,在空中一dàng,又落回了地面。 我不禁低呼出声,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忽必烈,说不出话来,心里早被情绪占满,说不出是愤懑,还是悲哀。 “父汗!”我唤了一声,殿中两人却都恍若未闻。安童仍垂着头,目光只落在那顶被踢走的笠帽上,怔怔出神。忽必烈却冷笑着瞥了我一眼,而后收回目光,仿佛我压根就不存在一般。 “你是勋贵之后,木华黎国王曾孙,本应奉身朝廷,图报皇恩。朕念你父亲早逝,对你颇多照顾。任你为怯薛长,又超擢为相。没想到头来,你竟忘了自己的本分!”忽必烈冷眼瞅着他,摇头叹道,“你若收回妄念,回去好好反省,朕仍会给你机会,到时继续做你的丞相,如何?” 他的怒气消减了些,语气里是劝诱的意思,就如那天劝我一般,可这潜台词分明是:朕给你脸面,莫要不识抬举! 如此看来,安童刚才说了什么,忽必烈又因何发怒,也能猜个七八分了。我心里一馁:忽必烈这般态度,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手紧紧攥住衣角,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知安童会如何回话。我突然想捂住耳朵,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敢听了。我怕自己对他失望,更怕他惹怒忽必烈,一错到底。 沉寂持续了半晌,我心下焦灼,身上乏力,几乎撑不住了,方听安童缓缓开口,他情绪低沉,心意却坚定,话语里透着矢志不渝的决心:“臣心意无改,臣倾慕四公主多年,欲娶以为妻,还望大汗成全。” 又是一片难捱的死寂,忽必烈冷冷盯着他多时,仿佛从不认识他一般,还耐心地俯下身,托起他的下巴,认真打量了起来,安童并不敢闪躲,只是被迫抬起眼,看着他。 我用力咬住嘴唇,眼睛紧紧盯着,几乎停止了呼吸。 “好啊!霸突鲁生的好儿子!”他啧啧感叹,不怒反笑,沉默了片刻,忽然猛地抬手,gān净利落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速度之快宛若迅雷电光。 安童被惊在原地,抬眼怔怔地看着他,嘴上说不出一句话,而后一点一点艰难地收回目光。 “你不过是huáng金家族的斡脱古-孛斡勒,朕给你恩宠,竟忘了本分,狂悖如此!你要记得,你们一族,到底还是奴婢,世世代代的奴婢!你的荣华富贵全系于朕,朕给的出,便拿得回!”忽必烈垂首看着他,目光异常冷酷,话语毫不容情,仿佛一把淬毒的利刃,直直插.进他的心口。 我也彻彻底底惊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住他,这个薄情寡恩的男人,仿佛从来不是我的父亲。 安童沉默了半晌,忽然又挺直腰板,昂然抬头,忽必烈的话语虽刻毒伤人,却更振奋了他的勇气。他抬眼望回去,目光里没有畏惧,而是坦dàng坚毅,唇角带着笑,眼里却是决然无悔的信念,似乎从未因自己的身份感到卑微,也从未因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他望着忽必烈,一字一字地开口:“臣身为奴婢,有幸沐受天恩,忝居相位,感念之极。臣一身荣rǔ,全系于陛下。陛下尽可以生之、杀之、荣之、rǔ之、扬之、贬之!死生性命,臣无权作主,可您却左右不了我的心!纵然身处樊笼,可我的心却从未套上枷锁,纵然皇权遮天,又如之奈何?臣倾慕公主,亦是听从本心,臣也从未感到卑微。因为公主与我,有一样的心情。她这份心情,我从来都懂。” 他的话语从慷慨到平和,仿佛激流从高山奔腾而下,待东流入海时,已是一派平缓从容,纵然惊涛骇làng,也全然无惧。 而那平静的话语,却如惊雷一般骤然击中我的心,久久压抑的心墙轰然倒塌,我心绪难抑,终于痛哭失声。 忽必烈从震怒中回过神,听到哭声,难以置信地抬头,直直看着我,面色苍灰,久久不发一言。安童听了,却仓惶起身,他看到我,几乎呆住,待定下神,却是两步跨过来,猛地把我拥到怀里,全然不顾忽必烈就在身边。 我此刻也理智全无,不顾后果,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我们忘情地拥抱,用体温确认彼此的存在,用心跳感知彼此的心意,泪水磅礴而下,衣襟全湿。 许久许久,只听一声愤怒的咆哮,惊天震地。忽必烈猛然掀翻了案几,扯开纱幔,拂袖而去。 第110章 孽子 出了睿思阁,已是傍晚,夏日里天长,天空仍是明亮的,可我一眼望去,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昏暗无边,浑浑噩噩地先前走,来往的火者女孩儿向我行礼,我也浑然无觉,脑子里空dàngdàng的,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担忧和恐惧,仿佛所有情绪都一下子被抽空一般。 没走出几步,月赤察儿便急急忙忙赶来了,看见我,叹了口气,便赶紧上来扶住,眼里满是担忧,忍不住问道:“公主是来向大汗赔罪的,到底说了什么,怎会让他怒气更盛?刚刚有火者无意中冲撞了大汗,大汗便叫人把他拖下去,生生打断了腿!以前从不至于这般……” 闻言,我心下一恸,却也无暇去怜悯他人,只是摆摆手道:“你别问了。” 他听了更是不安,仍忍不住探问:“安童丞相呢?” 提到他,我更是百感jiāo集,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着摇摇头,不发一言。 月赤察儿便不多问,只道:“我先送公主回去,再向燕王报个信,殿下还惦记你呢!” “不,送我去额吉那里。” 他点点头应了,叫过了宫车,把我扶上去,便催着车马行起来。 我靠在车里,身子跟着车子一晃一晃,眼睛却盯着帐帘出神: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忽必烈,这事似乎再无商量的余地。眼下,连安童的相位能否保住,都成了问题。他若成了白身,更遑论尚主一事。忽必烈将我许给曲律的斤,为的就是安抚西北,对他而言,将我远嫁远比留在朝中更为有利。而嫁给安童,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安童为他效忠还来不及,还需要他用亲女儿来拉拢吗?若是这样,这个女儿便养的毫无价值。 念及此,我心中愤懑不已,嘴唇颤抖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用力揩掉,不让眼泪落下来:这个父汗平日里对我百般宠爱,为何到头来竟这般无情?难道女儿生来只是服务于政治利益的工具吗?这些利害关系我心里明白,但让我心甘情愿地服从,我做不到! 该怎么办?我紧紧捏着拳头,一个主意也拿不出来。纵然想留在朝中为忽必烈建言,可朝廷并非没了我就不转。此事全看忽必烈的心情。如今,我根本没资格跟他谈条件。 带着一股杂乱的念头下了车,见我过来,女孩儿都远远地迎上前,将我扶住。让月赤察儿先回去,而后便往察必的寝殿走。她的大侍女塔娜扶着我,忍不住将我打量一番,忧心忡忡道:“公主脸色这么差,身体可还舒服?您这边不自在,大哈屯心里也着急,这不,都急得病了。” “额吉病了?”我霍然抬头,追问道,“可还严重?”想到她可能的病因,心里越发难过愧悔。 “公主进去看看罢。”塔娜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心下不安,脚步又快了几分,身体无力,还是女孩儿扶着我,才一路走过来。进了寝殿,便急冲冲拐进内室,察必正靠在榻上,沉默地望着我,她脸色枯huáng,双目也有些凝滞,全无神采。 我心里一酸,忙跑过去,腿脚一软,直接跪倒在榻前,勉力撑起身子,抱住她的腰,泪水由不自觉地流下来:“额吉还好吗?额吉是为女儿担忧吗?” 她只是漠然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和脖颈,却不把我揽入怀中,只问:“你的病怎样了?身子刚好,便敢激怒大汗了吗?”她的指尖从我脖子上划过,却毫无温度,话语也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我心里一慌,抱着她胳膊,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女儿身体无碍,女儿怎样都没关系。万望母亲保重身体,不要为我忧心着急。” 她淡漠地推开我的胳膊,嘴上冷冷道:“你这个目无君父的孽子,都不顾念你的父亲,还会想着你的母亲?我怎敢指望你挂念!只是我苦心养你疼你,却都用错了心!” 听这话语,我一时愣怔,而后心中大恸,悲伤和绝望几乎把我击垮,我抱着她胳膊,急惶惶问道:“您难道不要我了?只因这一事,就断了母女情分?” 她却不说话,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我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仿佛坠下了深渊,沉沉的坠下去,胸闷无比,一口气便喘不上来。一时心慌,觉得心跳得几乎要裂开,捂住胸口,浑身打颤,扶着坐榻艰难地呼吸起来。 如果这样死掉,未尝不是好事,我不争气地想着。眼前越来越模糊,身体也软了半边。 …… 待我再清醒过来,却见察必搂住我,几乎哭成了泪人,身边的太医长出了一口气,女孩儿们也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忙忙给我递上热水巾帕,喂我喝水,给我擦脸。 我抬起眼皮,漠然看了诸人一圈,又无力地落下,一时心丧若死:短短几天,这个身体怎么又糟蹋成这样? 察必流着泪,一遍遍抚着我的脸,口中叹道:“生了这么个女儿,真是我的罪业。从小便疾病缠身,好容易养活到大,稍稍省心,却又鬼迷心窍,和父亲较起劲而来!还生生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她流泪不止,女孩儿们纷纷上来解劝:“公主刚刚好转,大哈屯便不要再说了罢,公主听了会难过。” 闻言,我翘翘嘴角,露出个苍白的笑容:“没关系,额吉若心里痛快,何妨多说两句?我早已是目无君父的孽子,还差这点罪名?” 塔娜听了,急的跟我使眼色:“公主别说了!”察必听了一时气噎,眼里含着泪,怔忪着说不出话来。 我身上难受,脑子却十分清明,心里又生出几分快意:我从未认为自己做错什么。我也不是为人所用的工具。你们一个个用父母恩义bī我,我便怕了吗?口上满是孝悌伦理,为的却不过是自己的私心。 心里这么想着,对察必的愧悔也淡了几分:她和忽必烈若作真心爱我的父母,我何尝不愿承欢膝下?我也不会为了一个“孝”的名义,便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报偿父母的恩情,我自有选择。 我语气qiáng硬,察必倒软了几分,只是抚着我的头:“你不愿出嫁,难道便让你妹妹去吗?完泽和囊家真,也不过十三岁……” “宗室里适龄女孩多得很,曲律的斤身世高贵,总有人争着抢着要嫁他。”我冷冷道。 察必脸色一沉:“便是不嫁曲律的斤,你和安童也是不可能的事儿。你不怕害了他,便给我收回这个心思。” 我闻言一颤,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她哀叹几句,也不忍再苛责我,只是帮我掖好被子,让女孩服侍我,自去休息了。 …… 转眼又过了三日,我养在察必这里,一直没有回去,真金听了消息,便来看我。见我仍是一副冷冷的面庞,不由叹了口气。 “哥哥是又来劝我?”我瞥了他一眼,问道。 他听了这话,不自然地收回了目光,望向了别处:“可喝了药?身体好些了?母亲那里无事了,你别担心。先把自己养好。” 目光落到案上的药碗上,我心情黯然,低声道:“我身体没关系。” 他这才松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摸摸我的头,捋捋我的头发,又帮我掖掖被角,却似乎不敢正面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禁一笑:“哥哥怎么这么不自在?想说什么便直说罢。我们兄妹有什么说不得的?” 他这才下了决心,收回目光,认真看着我的脸:“父汗心情不好,这两天都没有召见朝臣,都堂的事全赖史天泽和伯颜主持。安童也两日未至都堂了……” “哦?父汗罢了他的相位?”我问了一句,也并未因此感到意外。 真金听我这语气,先自恼了半分,又生生忍住,没好气道:“不是!是他自己称病不出,今日才向父汗递了折子。” 我的眉头不禁皱起,刚要问,他又开口:“我让人问了姨母,他身体无碍,你别担心。” “他的折子说了什么?哥哥可曾知道?” 真金懊恼地摇摇头,又急躁起来:“我知道便好了!我只怕他又做傻事!好好的前程,便这么耽误了!?他的那些抱负,那些治平天下的大志便这样毁了?他怎对得起父汗的知遇之恩,怎对得起许衡的苦心教导?” 我冷眼看着他,笑了笑:“所以我们都是目无君父、枉顾六亲、自私自利、鬼迷心窍的罪臣孽子。我只是不明白,我和他在一起,他便做不得丞相了?” 真金摇头直叹气:“妹妹你少装糊涂!安童出身再显贵,奴婢的根脚是变不了的。主奴界限不容逾越,谁敢违背祖制?那是跟天下作对,跟祖宗之法过不去!尊卑不分,上下不明,才是祸乱之源。此例一开,怕是人人都生了僭越之心,我们huáng金家族的威严何在?” 我耐心听他说完,却依旧冥顽不灵:“我才不管什么主奴尊卑,huáng金家族生来便是天下之主吗?谁家没个开始?谁说奴婢的烙印要生生世世带下去?何况他在我眼里,从来不是奴婢!” 真金看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的脸色发白,喉结耸动着,说不出话来,好久才压下那股气,再开口语气已不善了:“你自己无所忌惮,便不为安童想想!?纵然遂了你的愿,让你们结亲,可以后他必受万人指摘,这个丞相便全无威信。他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若出了差错,哪里有退路,一脚栽下去便是深渊!一生便这么毁了!若这一切都因你造成,天长日久,他难道不会心生怨念,他还会爱你如初?这便是你想要的?你不懂,男人的心放到女人身上的,能有多少?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他现在失了理智蒙了心,待清醒过来,早晚后悔!” 我浑身一冷,眼睛紧紧盯着他,心里慌乱起来,一时竟无反驳的话语,只是赌气道:“他若有心生怨恨的一天,我便同他一刀两断!便当我看走了眼认错了人!” 听出我心下的犹豫,真金安慰地一笑,又柔声劝我:“爱侣终成怨偶,又是何必?你难道不想看他好好做个丞相,名留青史?他若惹怒父汗罢了相,岂不给阿合马兴风作làng的机会?以后朝廷可就乱了!” 他一句一句,撞到我心坎上,我抱着头,终于无言以对,久久沉默不语。我是知道历史的人,这个时代为何变成遭人诟病的样子,与此竟有关系吗?还是会因此变得更糟?阿合马一个得志小人,难道真的会颠倒朝堂?他还要横行到几时?若此事真因我而起,我…… 我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他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终于开了窍,松了口气:“父汗早晚会来看你,到时服个软认个错,一切便如没发生过。你和安童的事并未传出去,也是父汗有意压着。别再不识进退,惹怒父汗了!” 我把脸埋在枕头上,捂住耳朵,呜咽出声:“哥哥,你别说了!” 他摸着我的头发,俯身抱了抱我,叹气道:“我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可你是明理的人,早晚会明白。” 我咬着唇,小声啜泣着,硬起来的心又垮塌下来。他见我伤心,又一时不忍,耐心安慰着:“妹妹,人生总有不如意,难过也就这一时,捱过去便好了。” 他还在说什么,我已充耳不闻了,心乱如麻,什么话也不想听。过了片刻,真金的话语却突然停了,我心下诧异。只听帐帘簌簌地响动,似乎有人进来了。我懒得去看,真金却已站起身,而后开口,语气满是敬畏: “父汗!” 第111章 成全 忽必烈负手而立,站在门口冷冷看着我们,面色冷得像一块玄铁,浑身萧瑟之气。 真金忙起身相迎,将他扶进屋里,让到一边坐chuáng上,还亲自奉上了奶茶,又暗暗给我使眼色。 心里百般不愿,还是从榻上起身,俯身捞起靴子,准备下地,他见我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眼里露出一丝不忍,但随即敛去,面无表情道:“你身体不适,便躺着罢。” 我哪里敢躺下,还是整理好衣服,老老实实地坐在榻上,垂着头,晃着靴子出神。感觉到他的目光望过来,落在我脸上,我慌忙拭去脸上泪痕,然而却是欲盖弥彰,忽必烈已开口问道:“哭了?你哥哥和你说了什么?” 他话语冷冷的,但还能感觉到一丝关切,心里越发委屈起来,只是赌气咬着嘴唇,也不回话——让他猜好了。 气氛便尴尬起来,真金无奈,只得帮着圆场:“我不过是看着父汗母后为妹妹忧心,心里也跟着着急,帮不上忙,只能劝劝妹妹。妹妹年幼,个性刚qiáng,有些道理一时想不明白,钻了牛角尖也是常情。我看她也开始回心转意,这便是好事。” “还真会说话!”我心里冷笑,嘴上想反驳回去,但看看忽必烈神色,又住了口,只是沉默着,不作言语。 我的不合作再一次让真金尴尬起来,他叹了口气,神色冷下来,只是皱眉望着我,我沿着他的目光望回去,看看他,再看看忽必烈,只觉这对父子越发相像。 忽必烈也微微皱眉,向真金摆了摆手:“你先回去,朕跟你妹妹说几句话。” 真金点点头:“儿臣退下了。”临走时,还是不放心地看看我,暗暗给我使眼色。我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他咬咬牙,终于放弃了努力。 这一系列举动都被忽必烈看着眼里,他冷哼一声,起身走到我身边,随手把几份折子掷在榻上,冷冷道:“你看看罢!” 碍于面子,我本不屑一顾,但见他神色严肃,心里又隐隐担忧,忍不住翻开折子,一份份仔细看下去,而后我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第一份是安童的折子,上表请求辞去相位。看到这个,我心里气的起了火:他糊涂吗? 第二份还是安童的折子,比之前的更离谱,他竟请求去西北抚军,投入那木罕帐下效力,立誓要抚平西北诸王,让叛王不敢东进。末了还加了一句,但立功勋,便求尚主。这折子上字迹稍显凌乱,可以想见他那时慌乱急迫的心情。 我心里也急躁起来:他越发疯魔了!放着丞相不做,要跑去赚军功,可等他攒下足以尚主的功绩,我怕是早被忽必烈嫁出去了! 心里乱糟糟的,一时竟忽略了关键,我突然警觉起来:折子上说使叛王不敢东进……莫不是西北出了问题?海都?还是……八剌? 心脏砰砰跳得厉害,我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一会儿,而后伸手去拿最后一份。那是一份函件,慢慢打开,一点点读下去,再合上时,双手是止不住的颤抖。缓缓抬起头,恰好对上忽必烈冷冰冰的眼神。 函件上说:八剌领兵东犯,侵占斡端,驱逐了忽必烈的大将忙古带、火你赤,而后纵容军队大肆掳掠…… 我没记错的话,斡端东北部,便是畏兀儿地区,而再往东北,便是蒙古本部和林…… 八剌他这么快就按捺不住野心,忽必烈还指望他和海都互咬,没想到先被他叼去一块肥肉!他若是膨胀下去…… 可他为何先与忽必烈撕破脸皮?纵容军队大肆掳掠,难道只为获取补给,再与海都抗衡? 我沉默着说不出话,当初因我的一己私心,没有将他冒犯我一事告知忽必烈,放任他回了察合台汗国。我早该想到这些,他都敢觊觎大汗的嫡女,又哪会放过东方肥沃的土地!何况谁不想自立一方,谁愿做听人指使的傀儡呢? 如此,忽必烈将我下降于曲律的斤的用意很明白了,畏兀儿地区决不能失守,否则接下来罹祸的,便是和林! “亦列河、畏兀儿地、天山等地,朕已派了军队,数量仍不足匹敌西部三汗国(1),何况朕还要分兵南下,派往襄阳。察苏,你说说,你要是朕,眼下该怎么办呢?”忽必烈眼睛紧紧盯着我,冷冷笑道。 我避开他的目光,突然明白前几日大宴上他为何匆匆离席,这函件上的日期不刚好吻合吗? “畏兀儿地父汗苦心经营多年,八剌若东进,占不到便宜。何况之前,忽阐河以东之地多为海都所夺,八剌自然不会咽下这口气,他若想在察合台汗国立稳脚跟,先要夺回自己的领土才是。……”我低头小声道。 “马木剌的斤在时,畏兀儿地朕尚不担忧,可现在呢?曲律的斤和火赤哈儿的斤,两个毛孩子,朕能放心?”他的用意越发明显。 “可我也是毛孩子,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我抱住膝盖,赌气地回了一嘴,急的又要落泪,“我若是父亲,才不会把儿女放在那么危险的地方,除非我根本不爱那孩子!” 本以为忽必烈会生气,会骂我,可他却呵呵一笑,探身过来,一把把我搂入怀里,紧紧抱着,好言安慰起来:“又开始说孩子话!父汗把你嫁到那里,便是不爱你?父汗是对你放心,才忍心让你嫁到遥远的地方。你原先口口声声要为朕分忧,现在朕愁的整夜难眠,你就这么忍心?” “八剌、海都居心叵测,孩儿若去,便是置身虎口,父汗便一点不担心吗?”我又着急又委屈,借着这股心情,顺势跟他抱怨,来硬的不行,我放软身段,他还能狠心吗? 忽必烈拍着我的背,语气温柔下来:“我女儿的本事,我自晓得,必能帮我稳住局面。再说,还有你哥哥那木罕呢!他拥兵在手,岂能坐视不理?你们俩都是我最疼的孩子,可为了汗国,为了你们自己,也不得不放出去,小鹰离开父母才能长大呀!” 我拽住他手臂,急急辩驳,口气也硬起来:“那不一样!那木罕不用娶不爱的姑娘,退一步说,他还可以娶很多别妻。我却要嫁不爱的人,”我霍然抬头,目光直直望了回去,狠下一条心,索性赌气问道:“我只问父汗,王子可以娶别妻,公主便也置‘别夫’,如何?否则……这不公平!” 我坦dàngdàng地看着他,也没什么可羞耻的,男人的妻子可以三五成群,女儿就要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他若跟我讲什么家国大义,讲什么责任担当,这一条需让我心服口服! 忽必烈的脸色冷淡下来,他盯了我好一阵,没有说话,冷酷的眸光却像一把寒刃,锋利得伤人。他冷冷一笑,似乎并未被我的话语激怒,反而慢慢思索起来,似乎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不禁攥紧了衣襟,心下慌乱起来。 “你若执迷不悟,朕不妨成全你!”忽必烈突然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冷冷道,“你心心念念想着安童。朕便让他做你的陪嫁奴隶,鞍前马后,随身服侍,可好?这个丞相也不用做了!奴婢到底还是奴婢!你喜他爱他,便让他一辈子做你的奴婢!” 心脏仿佛被豁开一道口子,冷风呼啸而入。我匆忙跳下榻,抱着他的腿,跪下,忍不住哭出声来:“不!父汗,不!儿臣错了,儿臣知错!” 忽必烈终于失去了耐心,甩开我胳膊,皱眉大喝:“那你究竟要朕怎样!?朕成全你,还有错吗!?” “不,儿臣不要父汗的成全!”我抹去眼泪,连声恳求。 他见我流泪,一时又软下了心,却仍冷冷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明白了,再来找朕!若死不悔改,就不要后悔!”说罢,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我颓然跪在地上,望着他冰冷的背影,嘴唇咬破了,口腔里尽是血腥的味道。 …… 忽必烈的话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什么都可以商量,但曲律的斤是必须嫁的,他甚至不惜将安童贬为奴婢。于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要么生,要么死,别无他选。 惶惶不安中度过了几日,身体仍在病痛中煎熬,彻底的灰心丧气让我又颓败下去,照一照镜子,脸色苍白的吓人,仿佛又变成了八岁时那场大病的状态。而几年的时光化作一场噩梦,而今才猛然惊醒。漫长的隐忍,苦心的谋算都是一场玩笑,在忽必烈面前,我的手腕不值一提。 时不时又担忧安童,听真金说,他称病不出竟有十日,再这么拖下去,朝臣早晚会看出端倪,此事便瞒不住。正如真金所言,消息一旦传开,他在朝中如何立足,威信何在?我不知他心里什么打算,他是否还坚持辞相,坚持投军?我真担心哪天一早醒来,他就不在身边了;又担心他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永远成了我的奴婢。 这条路是不是一开始就选错了?我们本不该心生妄想,这一切只是惩罚的开始? 苦等几日后,却是姨母帖木伦为我带来消息,与她同来的,还有怀孕八月有余的别速真。 第112章 请罪 帖木伦整整瘦了一圈,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别速真已行动不便,却还要搀扶母亲。怀孕虽使她的身体丰满圆润,可脸上满是忧虑,面色苍白,眼睛也有些失神。 我心里开始泛酸,因这一事,牵累了多少人,不仅我和安童,真金、察必、帖木伦、别速真都为我俩伤心难过,就算是忽必烈,他的心难道就好受吗? 帖木伦为何而来,我能隐约猜得几分,心里突然变得空茫起来,想到安童,那份感觉不是爱意,而是深深的疲乏。我的心开始动摇了。想到这里,又惶惑不安,安童他还在坚持吧,我这样想,是不是对不起他? 烦乱的心思几乎让我忘了待客之道,看到帖木伦母女的时候我便心绪起伏。还是阿兰有眼色,将二人让上座,又去准备奶茶、炸果子。两人却只是欠身坐下,眼神又落到我脸上,带着恳求的意味。 “公主脸色不好,身体可还舒服?我母女二人本不应叨扰,但今天实在不来不行,还望公主见谅。”她语气客气得很,还带着点疏离和敬畏,我却听了心里一凉。 我微微一笑,摆摆手:“我身体无妨,些许小病,养养便好了。只是姨母这般消瘦,定是为安童哥哥担心罢。还有别速真,怎么还随意走动,不在家安胎?” “公主。”别速真听我叫她,慢慢抬起眼睛,里面已裹满泪水,嘴唇颤抖着,惶惶开口。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笑道:“为何这么称呼我?你是不把我当姐妹了吗?身子这么沉,可还安适?胃口怎样呢?伯颜有没有尽心照顾你?孩子的衣服也可以开始准备了……” “察苏,别说了……”别速真嘴唇一抖,泪水滚滚而下,趴在我肩头呜咽起来。 我搂住她,轻拍她的肩膀,帖木伦也抚着她的后背,劝道:“别哭,悲痛伤心会对孩子不好。” “可哥哥他……”别速真越发难过,泪水簌簌不止。 “安童怎么了?”我心下一凛,连忙问道。 帖木伦叹了口气,也悄悄擦拭眼角,恨铁不成钢道:“孽子而已,不提也罢,这个家都要毁在他手上了!他自己胡闹不要紧,可惜他底下的几个弟弟,还有别速真,大着肚子还要为这个哥哥操心!” “还请姨母把话说明白。”我的脸色渐渐冷了下去,看着她沉沉开口。 帖木伦动动嘴唇,踌躇半晌,才道:“半月前,他从宫中回来,脸色便不好,整个人像丢了魂一般。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闷了一天,而后竟写了折子要求辞去相位,我开始不知情,还是大哈屯告诉我!那折子递上去,大汗没有回应,他却不死心,仍旧上表,先被我拦下了。而后他便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生生把自己糟蹋病了!政事也不理,家事也不问,成什么样子?我气得发晕,家里怎么出了这般孽子?他不为自己考虑,便不为弟弟妹妹考虑?枉他还是家中长子!……” 帖木伦絮絮说着安童种种不是,一边说着,眼泪便掉下来,又是心疼,又是气恨:“我一向以为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凡事便不多过问,没想到纵容得过了,终至酿成大错。他有今日成就,不过是靠着大汗赏识和祖上荫庇,一时得志,竟忘了自己的根底!我们说到底还是huáng金家族的老奴婢,怎敢奢望同主人联姻?被视为自家骨肉已是无上恩宠,哪知他竟起了这般心思,嫡公主也是他能肖想的?糊涂,当真糊涂!……” 我没有插言,耐心听她说着,别速真听了不忍,几次想打断她,都被她堵回去。也不知说了多久,帖木伦自己累了,低头喝了口奶茶,才想起我,抬眼望望,解释道:“我一时心急,话便多了,公主莫怪。” 我不以为意,只是问道:“姨母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一时语塞,望着我的眼神突然有些闪烁,微微别过头去。 我见她不自在,不禁一笑,话语却毫不容情:“姨母今日来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让我猜猜……您是不是觉得,安童这个样子,是受我牵累?” 她听了这话,手猛地一抖,奶茶便洒了半杯,慌慌放下,忙请罪道:“公主,妾怎敢如此?怎敢归罪于您?说到底,大汗对公主动怒,还不是安童的原因?公主年幼不晓事,他也跟着一起糊涂!我今日来,是向公主替孽子请罪!” 别速真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看得出,她是在心疼安童,她拽拽母亲的衣袖道:“额吉,您别怪哥哥,他现在已经病了,您还要怎样?再这样下去,是要bī死他啊!” 帖木伦听了这话,越发羞恼,呵斥一句:“你少为他说情!他自己办了糊涂事,还要母亲为他请罪善后,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竟读出了一个不忠不孝的孽子!”说完话,自己的泪水又流下来,望着我,朦胧的泪光后面是苦苦的恳求。 我又痛又怒,一时烦乱,站起身,冷声道:“姨母也不用到我这里哭诉!察苏担不起!我也是顶着罪名的孽子,哪里敢为安童脱罪!您应去求大汗才是!” 帖木伦经我一斥,惶恐地便要跪下,别速真心下不忍,也跟着要跪下,我连忙将她扶起,按到坐chuáng上:“有话好好说!你胡折腾什么,孩子最重要!”而后,又把帖木伦从地上拉起。 别速真泪水连连,眼睛肿的像樱桃,望着我哭道:“公主,你最懂我哥哥,他不忍负你,不忍连累家人,宁愿负了自己!他要求辞相,上表请罪,还要投军。大汗不允,他便绝食言志,这样会把他bī死啊!这时候,除了你,还有谁能劝他?求求你,求你……” 别速真的哭声像小刀子一般,一下一下割着我的心,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这个安童,事到如今还是要我挂心!也许一开始,我就不该招惹他。 沉默了半晌,我心里才稍稍平静,扔给她一块帕子:“先把你眼泪擦擦,此事容我想想。” 帖木伦见我有松动的意思,喜不自胜,想说什么,但见我神色,又咽了回去。她坐了半晌,没有得到肯定答复,终是不安心,便犹豫着对别速真说:“公主近来也心情不好,你在这里陪陪。我先回去看你哥哥,好歹让他把药吃了。” 我点点头:“别速真留下也好,陪我说说话。” 帖木伦歉然一笑:“公主别嫌叨扰便好。”而后,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 我自然懂她意思:“姨母莫急,三日内必会给你答复。” 她听了终于松了口气,又客套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 送走了帖木伦,我也如释重负,仰面往毡榻上一躺,浑身疲乏,什么也不想想,也不想动。至于那三日承诺,我目前也懒得理会。 别速真沉默地坐过来,轻轻抚着我的额头和辫子,眼睛仍红红的,眼里满是歉悔。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罢,我不会让安童为难。我喜欢他,便不会让他置于两难的境地。只是我今天累了,不想去想,给我一点时间。” 别速真闻言,“哇”的哭出声来,泪水尽数滴在我的衣襟上:“我没有bī你,我何尝不想让你做我嫂子,那该是多好的事啊!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我们为何偏偏是木华黎的儿孙!?” 看她流泪,我也难过不已,心里却有些慰藉:她和她母亲,毕竟不一样。 我搂住她,劝道:“你别哭啦,我这里心烦着,还有安慰你。你说是陪我,却不让我省心。其实今天这样,我一早也想过,只是不甘心,便拼了一把,哪知还是你和真金的样子……”说着,想笑一下安慰他,却怎么也挤不出笑意。 提及往事,别速真越发伤心起来,搂着我大哭不止。见她情绪失控,我终于慌了,抱住她连声安慰:“别哭,千万别哭,会伤身体。你还有孩子呢,别哭,别哭。我心里会难过。” “公主,我对不起你,我和额吉也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我哥哥,他尽力了……”她仍哭道。 我苦涩一笑:“我明白。他的心,我都懂。” 她呜咽了几声,终于慢慢收住眼泪。好说歹说,我才把她哄睡着,自己反而没了睡意,也不知过了几时,才终于睡了过去。 一早,阳光从天窗she进来,我微微开眼,却听耳边有隐隐的哭声。我心下不安,起来查看,却见别速真捂着小腹,痛苦的呻.吟。我一时慌了,连忙问:“别速真,怎么了?”又忍不住去探视。 她拨开我的手,身子抽搐着,疼得语不成句:“别……别碰,脏,脏……” 她身子一扭,身下赫然映着一滩血迹,再看看她肚子,登时恍悟。 我立时跳起来,朝外面大声喊:“快去叫稳婆,叫太医!” 第113章 放手 别速真紧紧咬着嘴唇,痛的浑身发抖,却仍恳求道:“公主……求……求你,把我送出去,我不能……脏……脏了你的屋子……” “胡说!什么都别想!你忍住,太医快来了!”我抱住她,一遍遍抚着她,想为她缓释疼痛,一面焦急地等着太医的到来。 不时抬头往外面看,我心里着急,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燃了起来,什么事也顾不得想,只求别速真能平安。低头看看她,她脸色煞白,额上已满是冷汗。 我轻轻抚过她额头,耳语道:“你坚持住!别速真,听话!” 帐帘被掀开,女孩儿们迎着太医稳婆火急火燎地进来,热水软布也已准备妥当。太医瞥了一眼别速真,有些犯难:“娘子这是小产的迹象,可是在公主殿中,怕不方便……” 我急得眼里冒火,斥道:“啰嗦什么!救人要紧!务必保住别速真,大人孩子都要保!” “是,是!”太医连声答应,立刻准备就绪。阿兰上前把我拉开:“公主还是先回避一下,这里不方便。” 我点点头,却仍不放心,不时回头看,别速真的眼睛已经半闭起来,似乎疼得失去了神识。我的心又是一缩,一个仆妇见我忧心,宽慰道:“公主勿忧,太医、稳婆都是有经验的,娘子也是有福气的人,定会没事!” 我不再滞留,忧心忡忡地走了。出了帐殿,还是清晨,天空却灰蒙蒙的,太阳融在云层中,四处晦暗不明。原野上的草木也显得无jīng打采。我周身燥热烦闷,打开手掌,里面已湿淋淋一层汗。 回身望望帐殿,女孩儿和仆妇们进进出出,人影窜动,我像孩子他爹一般,绕着帐殿来回踱步,心里烦躁不安:要是别速真和孩子出事,我一辈子都无法释怀。只求她能好好的,其余什么都顾不得了。 大家忙碌起来,似乎都把我忘了。伯颜很快得了消息,和帖木伦一起赶过来,两人急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都进帐子里去看,被女孩儿双双拦下了。 帖木伦眼睛都哭肿了,后悔不迭:“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儿子不争气,女儿也……别速真她……唉,都怪我!” 伯颜只得耐心安慰她,他其实比谁都急,脸色凝重得可怕,仍得沉下气。他一边安抚着帖木伦,一边紧紧盯着帐帘,焦灼的目光几乎要将帐子点燃。 不一会儿,连察必都亲自来看了。见帖木伦急的要昏厥,便让女孩把她扶到一旁毡帐里候着。伯颜却守在帐殿外,不肯离开半步。 “你也下去歇罢,身体还没好,在这里耗着,有什么用?”察必劝我道,她的眼神虽透着关切,话语疏离得很,似乎还在生我的气。 我望了望她,心下五味杂陈,咬住嘴唇,躁郁得说不出话:仿佛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别速真遭此磨难,似乎也归罪于我的任性无理。若不是为安童忧心,她必不会这样。 见我这样,察必的眼神终于暖了些,把我搂进怀里,轻声安慰道:“你若知错便好了,别速真不会有事,别担心,你且歇着,这里有我。” 我的心一下软了,抱住她的腰身,忍不住要落泪,颤抖地喊了声:“额吉!” “好了,你下去罢。”察必拍拍我,就将我推出怀。 我的寝帐不远处,已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小型毡帐,女孩儿们把我让到里面,我一抬头,就能看到那边的情况:伯颜仍杵在帐前候着,有小火者劝他下去休息,也被他拒绝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心生感叹:别速真嫁给这样的人,不也很好吗?至少敬她爱她……而我呢? 心念一动,脑子里的杂念又纷涌袭来,我抱住头,好一会儿,才生生压住杂念:眼下,什么都别想,别速真最重要。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人们仍在忙碌着,帖木伦也坐不住,又守在帐外候着,女孩儿们只得搬来胡chuáng让她歇息。我也远远看着寝帐,也不知别速真怎么样了,这么苦苦等消息,每一秒都十分难捱。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隐约的欢呼声,女孩儿高兴地挤出来,在帐外挂上了小弓箭,伯颜见了,立马跨进帐子,不一会儿就被人簇拥着出来,团团围住,似乎在道喜。他高兴得忘记应对,顾不得回应,只是频频回头看着寝帐。 我手一松,攒紧的衣襟慢慢散开,手指都攥得酸麻了。深深吐出一口气,浑身突然涌上难以抗御的疲惫感。 帖木伦高兴得难以自抑,被女孩儿扶着,急急忙忙进了帐子去看女儿,察必陪着她,两人脸上俱是欢喜。 看这样,是母子平安。我心里想着,负罪感减轻了不少。内心突然空落落的,众人的欢喜,离我那么遥远,自己仿佛被远拒在千里之外。我也一时不想上前,只是觉得疲惫倦怠,甚至有了这样的想法:这些人,母亲、帖木伦……我都不想再见一面了。 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平复了一下情绪,站起身,也准备去看看别速真,阿兰却撩帘走了进来,高兴地给我带来好消息:“娘子和孩子都保住了,是个小公子,只是不足月,单薄了些……” 我心下释然,淡淡一笑:“这比什么都好。”这么说着,心里也弥漫开浓浓的喜悦:这个孩子,也应该把我叫表姨吧。一边想着,一边举步欲走,想去看看那对母子,刚要出去,却被阿兰叫住,她犹犹豫豫地开口:“其实,安童那颜也来了……公主要不要见他?” 听到这个名字,我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又回到帐子里,慢慢坐了下来。 阿兰却急了:“公主这是做什么?那颜他还等着你,别人并不知道……” 我眼睛一酸,咬住嘴唇,急的要发脾气,忍不住斥道:“催什么?且等一等。” 她不明所以,急的来回踱步:“好歹见他一面……我看着你们都可怜……” 我一时心痛,难受得要哭出来:这是bī我现在就做出决定?罢罢罢,长痛不如短痛。 “阿兰,”我揉了揉眼睛,心慢慢冷硬起来,“把车波儿抱过来。” 她愣了愣,然后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安童送我的小狐狸,和曲律的斤的那只不一样,她能认出来。 阿兰领命走了,我颓然坐倒在榻上,刚刚的喜悦dàng然无存,有无数闪念,无数话语袭上心头:忽必烈的、真金的、察必的、帖木伦的、别速真的……左思右想,终于bī迫自己认清了现实:我和他根本没有结果。 反反复复想了很久,绝无办法。心痛绝望到极点,我反而释然:何必一辈子囚在这里?去畏兀儿地看看,便不好吗?若能稳住局势,我难道没有别的出路?……何况这些亲人,我真是一个也不想再见了。 深深吸了口气,我摸索着,将耳垂上的那份耳坠轻轻摘了下来,而后站起身,撩帘走了出去。 阿兰很快抱来了小狐狸,递给我,小声道:“那颜在不远处的马场边。” 我点点头,抱住车波儿,悄悄向那边走去。 木仁赶着马群放马去了,马厩里空dàngdàng的,只余几匹马,我看了看,我那两匹还在。我绕着马场走了小半圈,才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他攥着缰绳,凭靠着枣红马,背对我站着,背影单薄,一身萧瑟。 我的心猛烈跳动,几乎到难以自抑的程度,想到要说的话,突然心生怯意,真想把车波儿扔在地上就悄悄走开。 可他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脚步轻轻,还是被他感知到,少年推开枣红马,转身向我走来,身形有些不稳,应是病未痊愈。他看到我,眼里一下子有了神采,待瞅见我怀里的小狐狸,眼里的火光又慢慢熄灭了。 我看清他的脸,心里一酸:那脸色苍白如纸,眸子也暗沉沉的,全无神采,嘴唇gān裂发白,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这还是他吗? 一时不敢看他眼睛,又不知如何启口,纠结半天,才探问道:“你身体……怎样了?别速真她……和孩子都平安……” “我知道。”安童沉沉开口,目光不依不饶地纠缠过来,烙在我脸上,不容我躲避,“所以,你要拿只狐狸向孩子的舅舅道喜吗?” 这话说的不伦不类,我却分明知道他的含义,心里立时慌了,掏出怀中包好的耳坠,连狐狸一同塞给他,转身就跑,却被他叫住: “等等,就这些吗?”他哑声开口,语气既冷酷,又透着了然的悲伤,像粗粝的砂子,研磨着我的心。 我骤然停下脚步,快速瞥了他一眼,仍不忍直面他,心慌不已,眼睛已经湿润了,qiáng忍着颤声道:“还有!” 匆匆跑入马厩,看到格日勒的那一刻,我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上去牵它,它便热络得凑过来,用头直蹭我的脸。我抱住它的头,泪水从眼里滚落,格日勒不明所以,温驯地凑过来,轻轻舔去我的泪滴。 缓了半晌,待情绪稳了下来,我抹去眼泪,骑着格日勒跑出去。 待看见格日勒,安童的眼睛完全黯淡下来。没有光芒的眸子,像枯涸的湖泊,里面看不出生的气息。 我匆匆跳下马,不敢与他对视,只将缰绳jiāo到他手里,心虚道:“你帮我驯的马……也还给你……” 格日勒听不懂我的话,却似乎能感知其中含义,眼里慢慢盈出了泪水,悲伤得嘶鸣起来。 安童望着我,嘴唇翕动着,惨然一笑:“就断的这么gān净?连个念想都不留?” 心里的堤防几乎要垮塌了,我生生忍住,沉默片刻,才狠心道:“你给我的,都还给你……免得徒惹伤心。”言罢,我捂住眼睛,后退了几步:话都说明白了,我该走了。 安童终于绷不住了,一时情绪激动,欺身上前,扳住我的肩膀,悲声问道:“你我之间,怎么能还得清?” 我不予置辩,硬下心来,去掰他的手,话语冷漠,声音却像在乞求: “放手。” 他却不为所动,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开口,态度qiáng硬,不容拒绝: “把我的爱还给我,把我的心还给我……我便放手。” 我猛地转头看他,悲愤jiāo加,眼泪登时滑落,颤声吼道:“你无理取闹!” 他凉凉一笑,似挑衅一般,挑了挑唇,眼中含着泪,脸上却生出快意,盯住我的眼睛,又一字一顿开口: “还有呢!……把我的吻也还给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铺天盖地的绝望情绪笼罩,他毫不客气地吻下来,霸道又蛮横,仿佛是最后一搏,带着弃绝一切的狠意。 我的挣扎毫无效力,终是被他箍住肩膀,撬开唇齿,卷起舌尖。徒劳抗拒着,却始终无法无动于衷,心一横,索性肆无忌惮地吻回去,咬他的嘴唇,吮他的舌尖,攫取一切属于他的气息。 真是够疯狂了!可是管他呢!如果明天太阳不再升起,我还不抓住今日的余晖吗? 过了半晌,我俩才气喘吁吁地分开。我靠在他的胸膛,疲惫得说不出话。他抚摸我的脖颈,嘴唇移到我耳边,沉沉开口:“不管怎样,我都忘不了你。那些印记烙下了,便抹不去。” 我眼睛一湿,哽咽难言,深深呼了口气,才从他怀中抬起头。 “你好好做你的丞相,”我把手撑在他胸膛,垂眸道,语气是无尽的黯然,“我们之间……都结束了。” 说罢,我狠心推开他,转身跑开了,泪水从脸颊淌下,chuī落在风中。 第114章 双喜 我知道他还站在原地,却依旧头也不回地跑掉,生生忍住,才没有回头看他,我只怕这一回头,便不能再硬下心肠。泪水划过脸颊,风chuī打在脸上,有种粗粝的痛感。 心里空空茫茫,骤然放下的情.事,将内心掏出一个巨大的空dòng,冷风呼啸而入,绝望和冰冷慢慢渗入四肢百骸。 眼里仍含着泪,风chuī得我眼睛疼,我一手护住眼睛,一边跑着,冷不防撞上一个温暖的怀抱。 “公主?”对方惊讶又欣喜地开口,语气里透着意外。 声音有点陌生,我连忙推开他,那人只是将我扶好,温声劝慰:“小心点儿啊。” 我揉了揉眼睛,抬眼一看,却是曲律的斤。他正垂眸看着我,目光温柔,刚刚收回的手好像无处安放似的,尴尬地垂在身体两侧。少年的眼里仍能看到隐隐的悲伤,但还是很贴心的露出温暖的笑意。 突然念及一事,我心里忐忑不安:他刚才……都看到了? 正想着,目光往旁边一转,看到忽必烈那一刻,我惊得双腿发软:他们俩在这里多久了?刚刚那一幕,被他们看个正着? 我一时不敢抬头,又担心安童,小心回头去看:他已骑着格日勒奔向远处草原,并没有看见忽必烈。 深深吸了几口气,便听见忽必烈开口:“察苏。” 我不得不看他,心虚地叫了声:“父汗。”他面沉如水,却不是在生气,眼眸盯住我,似乎在揣测我的想法,又问:“你把格日勒给安童做什么?” 果然他都看见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四肢发冷,可念及自己的决定,又觉得这想法好笑,摇了摇头,我才抬眼看他,苦笑道:“父汗,儿臣回心转意了,您……准备嫁妆罢。” 他一时没明白我的意思,不由得愣住了,倒是曲律的斤先回过味来,激动地说不出话,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打量了半天,才颤抖着开口:“……公主?” 看他这幅样子,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问他:“你不信?”嘴上勉qiáng挤出了笑意,可心里快要滴出血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信!只是……你不用勉qiáng……” “胡说!什么勉qiáng不勉qiáng!这是朕早已许下的事!”忽必烈截口道,斥了曲律的斤一句。曲律的斤尴尬地笑了笑,眼里却满是欢喜:“大汗说的是。” 我看了忽必烈一眼,心又冷了下来:这个阿爸,还真会顺水推舟! 苦笑一声,没说什么,忽必烈却还在打量我,担心地问:“脸色不好看,是还不舒服么?” 我也懒得多说话,茫然点点头道:“我累了,想回去歇着。”说罢,也不等他同意,举步便走。 “等等!”忽必烈叫住我,“先别回你住处,别速真仍在那里。生了孩子的屋子也不好住……”他思索片刻,又道:“你先在你母亲那里安置,朕再为你建一座帐殿。” 听了这话,我不禁笑了,摆摆手拒绝:“这又何必?西北那里不太平,我还是早点嫁过去为好。儿臣谢过父汗的好意。” 忽必烈绷住脸,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曲律的斤见他这般,也知趣地低下了头。 他被我噎得很不痛快,我又生出几分快意,只作没看出他的不悦:“儿臣退下了。” 忽必烈眼里的怒意起起伏伏,想要发作,还是忍住了,只是冷冷开口:“让曲律的斤送你过去!” 我心里不舒服,但也没有拒绝,点点头便走了。曲律的斤也紧紧跟了上来。 …… 在察必殿中一觉睡到了晚上,曲律的斤无事,就一直在殿中陪着。我醒来后,也不理他,只是躺在毡榻上,双眼直直望着殿顶,脑海里一片空茫。 曲律的斤有些不自在,坐不住,便找来塔娜,小声问了几句,女孩儿会意,不一会儿就端来了一盘葡萄。曲律的斤净了手,将葡萄放在榻边案上,小心翼翼地一颗颗剥起来。 他专注的样子让我有些动容。看着他,脑海里浮出的却是另一张面孔,我心一颤,连忙将这意念抹去。 安童从未给我剥过葡萄,今天看到曲律的斤这般,我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无奈地笑笑,望着他开口: “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吗?” 他听我问话,猛地抬头,恰好对上我的眼神,脸蹭的一下红了,手上一抖,不小心捏破了葡萄,汁液溅上了衣袖。 一时寻不到巾帕,他便手慌脚乱地用另一只衣袖去蹭,我有些无语,扔给他一条帕子:“用这个。” 塔娜在一旁看着我俩,偷偷抿嘴笑,被我瞧见,立马白了她一眼,她赶紧拉上帘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曲律的斤擦了衣袖,又剥了几颗葡萄,放在金碗里,递到我面前:“公主。” 我不忍拂他好意,吃了一颗,他便高兴极了,只是专注地看我的脸,小心翼翼地,似乎还屏着呼吸。 “你其实不用这样。你是日后的高昌国王,又不是我的奴婢。” 他闻言,眼神一黯,垂下眼眸,不发一言。 “对不起,我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我心里失悔,连忙安慰道。可曲律的斤仍有几分失落,眼神发空,不知在想什么。 我俩又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我躺回了榻上,半闭起眼睛。可眼皮一落下,脑海里便浮出那张悲伤的面孔,他眼睁睁看着我,似乎在控诉我的冷酷无情。 手里渗出了汗,摸摸眼角,又湿润了。我把脸埋在枕头上,悄悄拭去眼泪。 曲律的斤却只是枯坐着,低声叹息。 不多时,塔娜又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开口:“大汗到了哈屯的寝殿,真金王子,帖木伦夫人一家,伯颜丞相都在。大哈屯让我传话,公主身体若方便,便过去用膳。曲律的斤王子也要过去。” 帖木伦一家?我心下想着:也许安童也在罢。心念一动,顺口答应了:“好。” …… 我和曲律的斤到了大殿时,晚膳都已摆上,诸人等候多时了。忽必烈看我们一同前来,便很是快慰,并未责怪,只是向我招手:“快过来。” 我向忽必烈、察必问了好,又问候了帖木伦。她此时chūn风满面,眉梢眼角俱是喜色,阔阔真也在,陪在她旁边;对面则是真金、伯颜等人,眼睛再往旁边一转,看到那个面孔,心跳瞬时漏了一拍。 安童也抬起眼,看到我们,嘴唇一颤,脸上满是黯然,又垂下了眼睛,不动声色地啜了口酒。他是在场人中唯一一个面无喜色的。 我把目光从他脸上艰难地移开,深深呼吸一下,快步走到女席上,挨着阔阔真和帖木伦坐了下来。阔阔真亲热地搂住我,脸凑过来,跟我咬耳朵:“你们俩这片刻不离的!这回痛快答应了吧?我和你哥哥都替你高兴。” 说罢,又抬头望望真金,真金的目光也递了过来,关切地望着我,脸上是舒心的笑容,和阔阔真一起,是那么默契和谐。我看看二人,又看看一旁默然无语的安童,他仿佛游离于众人之外,眼神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心里一酸,我咬住嘴唇,一时没忍住,眼泪便滴答滴答落下来。阔阔真立时慌了,抱住我的头,小声劝道:“怎么哭了?” 我抽出帕子捂住眼睛,啜泣道:“没事,你们吃罢。” 趁大家没注意,我忙忙拭去眼泪,那边察必也看过来,担心地瞅着我,阔阔真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安心。 忽必烈却没注意到这里,已站起来提酒,先恭喜伯颜喜得贵子。伯颜乐在心头,连声谢过,一饮而尽。饮了一杯,真金也不放过他,也敬了起来。伯颜一路饮下去,转眼就到了安童身边。可安童仍望着桌上的杯盏出神,已忘了起来敬酒,真金轻轻咳了一声,他也无觉。 气氛有些尴尬,伯颜笑了笑,倒了一盏酒,递与安童。他一脸的失魂落魄,好久才回过神来,满怀歉意地接过,想要开口道喜,话语却堵在嘴边。 我望着他,手紧紧攥住了杯盏。 “怎么?我的丞相今天做了舅舅,已经高兴得说不出话?”忽必烈见状,站起身,笑着圆场。伯颜也附和道:“别速真是安童丞相最疼的妹妹,丞相自然是高兴的。应是我先敬舅兄一杯。” 安童歉然一笑,这才勉qiáng开口:“妹婿,恭喜你。”而后一饮而尽,我却分明看见他被杯盏遮住的侧脸上,划过一滴晶莹。 安童连饮三杯,他喝得痛快,诸人都叫好,忽必烈也端着酒下来,笑道:“好好养病,身体好了,仍要回来为朕做事!” 即便喝了酒,他也能听出忽必烈笑语背后的含义,淡淡一笑:“臣知道。” 忽必烈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又转而走到了曲律的斤面前,望着诸人道:“今日别速真喜得麟儿,是一桩喜事。朕还有一桩更大的喜事。”他的目光突然望了过来,看着我笑道:“朕的嫡亲女儿,就要嫁给朕最器重的小伙子,日后的畏兀儿亦都护了!” “恭喜大汗!恭喜公主!”诸人齐声叫好,殿中的怯薛歹也不顾身份,上来贺喜。 忽必烈端起了酒杯,拉着曲律的斤走到我身边:“我的女儿,阿爸恭喜你!”他眼里是由衷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里,却也隐着泪滴。 答剌赤帮我倒好了酒,我木然接到手里,埋着头,却说不出一个谢字。 阔阔真偷偷地戳了我一下,我这才抬头,望望忽必烈,嘴唇一颤,眼泪却落下几滴。忽必烈没有怪罪,了然一笑,嘴上却道:“你纵然舍不得父母,也早晚要出嫁啊。阿爸又何尝舍得下你?” 我骤然盯住他,不禁含泪笑了出来。目光迎上去,和他对视片刻,他的目光沉沉地碾过来,是那么不容置疑。我终于放弃了抵抗,低声道:“父汗说的是,女儿舍不得您。” 言罢,我举起酒杯,将酒水全数饮下,诸人又是一番喝彩。忽必烈心满意足,笑呵呵地回到了座位上。 而后真金、伯颜等人又上来向我和曲律的斤敬酒。 连饮了几杯,就被察必制止了。我今天不胜酒力,几杯马奶酒下肚,头脑便开始眩晕,阔阔真善解人意,早已叫人端上解酒的果饮。 诸人又喝了几遭,我心里烦乱,实在坐不住,便借口出来。 阔阔真不放心,和诸人jiāo待了几句,也陪着我一道,她想送我回察必寝殿,我却提议:“去看看别速真。”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月华泻地,清澈如湖水一般,我沉默着,踏过月光,阔阔真见我不言语,也不多问,只是搀住我的胳膊。 夏夜的蝉鸣在晚间显得格外聒噪,我们绕过草木,那声音还挥散不去。 “别速真的儿子长得可好看?”我突然开口。 阔阔真见我说话,才松了口气:“这么好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好。”我淡淡一笑,心中的不快终于驱散了点,脚步也快了几分。 绕过几重帐殿,又来到我熟悉的住处,别速真还在我殿中安置,并未回去。 我朝着帐殿走去,女孩儿们也迎上前来,替阔阔真搀过我。 我俩正要进去,却听女孩儿又开口致意,声音却是传向身后:“丞相来了!娘子还在里面等您。” 伯颜也过来了?我心下怀疑,转身想和他打招呼,看清那人面目,却瞬时僵在了原地。 安童站在我们面前,月光笼在他脸上,滤去了悲伤,平静得让人窒息。 他先向阔阔真问候一声,待望向我,眼里的情绪多了几分,似乎还带着征询,好像要做最后一分努力。 挣扎许久,我勉力压下念头,终是不能回应他,垂下眼眸,紧紧攥起手,指甲几乎要把掌心划破了。 等了半晌,安童叹了口气,颓然收回了目光,望着地上的月华,漠然开口问候: “公主。” 第115章 待嫁 婚事敲定,各项事宜很快提上日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忽必烈和察必二人吩咐下去,自有礼部和宗正府筹谋安排。曲律的斤这里,忽必烈先是扶持他继任亦都护一职,而后封为驸马都尉,至于我,也很快赐下了封号“高昌公主”。 高昌公主,历代嫁去高昌畏兀儿部的公主的封号,前有成吉思汗之女也立安敦,窝阔台汗之女阿剌真公主,而今我也不例外。当初蒙古汗国初创,畏兀儿部是西域诸国中最先归附的,时任亦都护巴而术阿而忒的斤被成吉思汗视为“第五子”,颇得爱重。畏兀儿部位于天山南北一带,其族人居于哈剌火州、别失八里、昌八里、仰吉八里、唆里迷五城,是唐时回鹘汗国的后裔,又称“高昌回鹘”。其国西部、南部分别与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相接,东北部则是蒙古旧都和林。蒙哥汗时期,汗国曾在西域置“别失八里—阿母河行尚书省”,朝廷权力直达西域。随着海都、八剌相继反叛,忽必烈想要直接控制西域已是力不从心,幸好别失八里是畏兀儿地国都,若妥善经营,不仅能为帝国屏障,还可以此为跳板,将触手伸向西域中亚一带。 可如今,畏兀儿地南部的斡端已为八剌所夺,形势就变得极为微妙。八剌侵占斡端后,并未进一步东犯。可他据守那里,总像一把刀子,直指畏兀儿地腹心。畏兀儿地若不保,和林便岌岌可危。若帝国西部有失,则汗廷与伊利汗国音讯难通。伊利汗国夹在西域叛王与密昔儿(按:埃及)之间,前后掣肘,孤立无援;而西道诸王又各自为政,那么整个帝国便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我看着桌上的舆图,沉沉叹了口气:目前局势艰难,我该如何去做?海都是养不熟的,八剌心怀异志,与他们各自为敌尚且力不从心,若是二人联合,便更是祸患。那木罕镇守漠北,却也只能止步于阿力麻里,难以触及阿母河一线,若非危急也不会西进。汗国西陲,忽必烈早已布兵,却已是捉襟见肘,眼下南方也需用兵,怕是一时无力增援。所以,尽管有八剌侵占斡端这样赤.luǒluǒ的挑衅,忽必烈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我把地图推到一边,不愿再想,闭目深深呼吸。可脑子里一旦无事,安童的面容便会浮现出来,已经一个月了,我以为自己能够慢慢从不愉快的回忆中抽身出来,可到头来发现,一切是那么艰难。 白日的阳光自天窗she下,映出地毯上斑驳的花纹,纠结繁复,一如我此时曲折的心情。深深吸了口气,端起桌上奶茶饮了一口,便跳下毡榻,想去外面走一走。 阿兰帮我撩开帐帘,刚出了帐殿,却见忽必烈和真金父子一路走来了,女孩儿们见状纷纷行礼。 我看到他们,也知道自己应该主动迎上去,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亲密的举动了。只是俯身行礼,以目致意,而后往旁边退了退,沉默地等他们过来。 忽必烈见我态度冷淡,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却也不同我计较。真金是有极眼色的,已快步上前,热情地把我拉到身边,嘘寒问暖。而后拉着我胳膊往忽必烈身边一递,我的手便“顺势”地扣在忽必烈的臂膊上,一切看起来那么自然。忽必烈笑了笑,揽住我的身体往怀里带了带,手掌亲热地在我脸颊上摩挲着。 我心里有些不自在,却还是生生忍住,没有拂开他的手。 “怎么要嫁人了,却整日闷在帐子里,不往各处走走?便是不看看兄弟姐妹,还不看看你阿爸吗?”忽必烈笑着问罪,眼里是温和的神色。 很平淡的话,却刺得我一阵心痛,稳了稳神,我才低声开口:“正要出去走走。念及父汗常来有事,不敢随便叨扰。” 忽必烈垂眼看着我,他的热情没有得到回应,失落的神色写在脸上,却仍不与我计较,只是轻轻捋着我的辫发,满眼打量我。我忍不住望了回去,他的目光便轻轻一颤,帽檐下探出的一缕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我忽然意识到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也不知自己这一去,还能否再见到他。我以为自己对这些亲人已经心冷了,可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感情并不能轻易割舍,于安童如此,于忽必烈也是如此。 “我知道你还在记恨阿爸,可你也要体谅朕的苦衷。这个汗位不是那么好坐的。你如今就要离朕远去,还不让朕看看你的笑脸吗?你不来见朕,朕也只好亲自来看看这个愁人的女儿了……”忽必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 “妹妹!”真金也忍不住出声叫我。 我鼻子一酸,心里突然有点恨不起来了,搀着忽必烈的胳膊更紧了一些,黯然道:“阿爸进来坐,哥哥也来。” 我把二人迎了进去,吩咐女孩儿们准备茶点。忽必烈见我热络了点儿,心情便好了几分,饶有兴味地绕到我的书案前,盯着案上的地图打量起来,而后笑问:“跟着爱薛、昔班学习还不够吗?还要私下用功?有这时间,应该多陪陪你母亲。” 我坐在一旁榻上,淡淡道:“西北那里局势纷乱,儿臣总没底气,还要多思量。既然受父汗所托,便不能折了朝廷颜面。” 真金也笑道:“妹妹用心得过了。昔班学识渊博,这个畏兀儿师傅教你,便足够了。依我看,你多与曲律的斤相处,同畏兀儿亲贵增进感情更是紧要事。嫁过去,免不了同他们打jiāo道的。” “正是这样。”忽必烈点点头。 我低下头,十指jiāo握在一起,无意识地捻着,喃喃开口:“父汗,你要给我时间……” “没什么时间了,你不日就要出嫁了。也罢,婚后和曲律,有的是时间相处。”忽必烈揶揄地笑着,而后又正色道:“你不用过分担心西北局势。前日枢密院有军机上奏,八剌同海都争夺忽阐河以东草原,双方jiāo战正酣,二人都无暇东顾。这个时候,曲律的斤即位,你嫁过去,都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待他们两败俱伤,正好从容应对。” 闻言,我默默思索了片刻:八剌和海都,终于为着河中之地争斗起来,这不就是忽必烈心心念念想要的结果?虽然是以失掉斡端为代价,但八剌的野心必不容海都在中亚独大。 “是呢,父汗疼爱妹妹,这些事情定会顾虑周全,绝不会将妹妹置于危险的境地。”真金也道。 我心里稍觉宽慰,目前局势也并未像我想的那么糟糕,不过时机稍纵即逝,我出嫁也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儿臣明白,一切自有父汗安排。” 忽必烈从我话语中听出来配合的意思,脸上的笑意更真切了些:“那是自然。朕的嫡亲女儿,只此一个,必要嫁给最高贵的王子。嫁妆也是最丰厚的,属民,骏马,牛羊,骆驼……朕都准备好了,huáng金,珠宝,丝绸,瓷器也应有尽有,其他的珍奇,朕也都会给你。你只要开开心心就好。” 他以为我只稀罕这些东西?我苦笑一声,也不愿反驳,只是点点头道了声谢。忽必烈看在眼里,脸上是满意的笑意。 …… 至九月末,我不愿面对的那一天终于要来临。兄弟姐妹纷纷送来贺礼,帖木伦一家自不必说,诸王勋戚,朝中重臣也纷纷上表献礼。礼品一天天堆积,我的心却一天天空落了。 脱脱真因怀妊日久,已不方便前来陪我,普颜忽都也有事未能前来,三个妹妹尚不知事,婚礼前夜,也只有别速真陪我身侧。我是不缺伴娘的,可眼下并不想见旁人。 产后的别速真保养有道,肌肤丰腴饱满,透着亮泽,身上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奶香,再看她眉目,有种不同于少女的柔慈,那是做了母亲的人才有的温柔姿态。 她以少妇特有的经验,帮我打理一切,耐心嘱咐着种种细节,甚至说到了夫妻之事。闻此,我不由得失笑:这些嬷嬷早已跟我详细讲解,便不用她们说,我自己还不懂吗? 却也不打断她,只是耐心听着,听她说这些,我心里的烦闷还能少点。 梳头额吉帮我解开头发,细致地重新理顺,很快打好一条大辫,六条小辫。女孩儿细心帮我点上脂粉,贴上花钿。里衣也换好了,织金的红锻锦袍整齐地放在衣架上,已洒上了蔷薇露,一室飘香。我看着室内huáng灿灿红澄澄的一片,突然一阵恍惚。再看看镜中的容颜,粉唇软润,姣好的脸颊如羊脂美玉一般,略显苍白的脸色更生出冰雪寒意。我仔细瞧了瞧,右脸上的雪花胎记已被脂粉遮住了。只是幽深的眼眸透着淡漠的冷意,我对视着镜中的自己,心下一时惘然。 以前那个洒脱无忌,活泼张扬的自己,我一定要找回来。心下想着,甫一抬眼,突然看见镜中别速真的侧脸,她正凝神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我转头去看别速真,她方回过身来,端详着我的脸,笑了笑:“好看,这是曲律的斤的福气!”说着说着,见我情绪低落,她也一时黯然,踌躇半晌,才从袖中掏出一物,慢吞吞地递给我。 是一个红粉色荷包,上面绣着金线,颇为jīng致,我打量几番,笑道:“做工这么jīng细,必是你的手艺。让我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正要打开,却被别速真一把按住,她瞅着我,眼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一阵心惊,心头漫过了异样的感觉,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苦笑一声,笑容也酸涩涩地,抹了抹眼睛道:“是哥哥托我绣的,他说,这荷包你若是不收下,便直接烧了罢。” 安童。 想到他,我心里再难平静,颤抖着,屏息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薄纸,慢慢展开,却是遒劲有力的蒙古字,浓郁的情绪呼之欲出。我一点点读下去,眼前便模糊起来,有晶莹滑落,润湿了墨迹。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呦, 拴在门外,那榆木的车上;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呦, 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 …… “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有她的影子; 黑骏马昂首飞奔呦,跑上那山梁, 那熟识的绰约身影呦,却不是她!” 哀伤入骨的长调恍惚在耳边响起,眼前模糊不清,仿佛是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慌慌把纸叠好放回荷包,紧紧攥在手里,眼泪却不可自抑地掉落下来。妆容花了,脂粉晕了一片。 别速真心疼地把我揽在怀里,一遍遍拍着我的后背,口中喃喃道:“只许再哭这一次,过了今晚,便忘了他!” 我紧紧咬住嘴唇,看着镜中满面泪痕的自己,qiáng抑住拔掉头上珠钗的冲动,把最后的泪用力揩去。 第116章 出嫁 一夜无眠,只是将近清晨时才迷迷糊糊小憩一会儿,很快就被女孩儿们叫醒,而后又是补妆、穿衣、带上头面首饰。由于休息不好,眼周泛青,还是用脂粉轻轻遮过了。 察必和阔阔真来看我时,刚刚装扮完毕。那身大红织金缠身云龙袍贴合着腰身,一切恰到好处。袍服宽阔,袖口稍窄,两腋下有紫罗带拴合于背,腰上围着紫色束腰,衬出玲珑的腰线。袍服下摆很长,需女孩儿们在后提袍,才不至于拖曳于地。头上戴着缀满珊瑚、玛瑙、绿松石的珠串,项上佩着璎珞,稍有动作,便有环佩相击,发出清泠泠的响声。 看着一身厚重的行头,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察必见了,嗔笑道:“你且忍一忍罢,出嫁的女儿都是这样的。”阔阔真却笑道:“公主到底是公主,这回可看出父汗母后偏心谁了!这套服侍穿戴可是无与伦比了,儿臣还没见过如此大的东珠呢!” 阔阔真轻言笑语,一席话听起来相当熨帖,察必笑着拍她的手:“就你嘴皮子利索!” 我向察必敛衽行礼,又同阔阔真问候。二人便一左一右拉着我坐了下来。察必抚摸着我的肩膀,拍拍我的腰背,渐渐的说不出话了,我抬头去看,她眼里已蓄满了泪水。阔阔真悄悄递上帕子,察必接过来,捂住脸,失声哭出来。 我本就情绪低落,听她哭泣,心里愈发酸楚。这个额吉虽让我伤心过,但几年来,她待我是真的好。只这一个女儿,还是最小的孩子,她是将我捧在手心里的。 我埋着头,努力控制着情绪,打定决心今儿不再哭了,伸手过去,轻轻握住察必的手,小声安慰道:“额吉,你别哭了。今天难道不是好日子吗?”开口的声音瓮瓮的,听着也想要流泪。 阔阔真也劝道:“母亲再舍不得,也要把眼泪收住,否则妹妹怎能安心嫁过去?” “我只这一个亲生的女儿,却要嫁到遥远的天边!也不知这辈子还能否再见?”她哭道,眼泪滚滚而下。 闻言,我心里难过,却忍不住嘴上的刻薄:“额吉知道有今日,当时父汗下旨时,何不劝阻?” 听了这话,阔阔真先急了,连连向我使眼色。察必却不以为意,擦去眼泪,问:“你是在怪罪母亲?” “儿臣不敢。”我嘴上让步,神色却不那么驯服。 “你是最有主意的,自己的事向我瞒了那么久,终至酿成祸端。若是早与我这母亲jiāo心,有可靠的小伙子,母亲还能为你筹谋一二!可你……唉!以后不在父母身边,千万别做这些糊涂事。”她虽板着面孔,眼里的泪光还是让她的神情软了下来。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母亲不如祝福我。曲律的斤不是个很好的选择吗?”我敷衍地笑了笑,不以为然。 她没同我置气,不再说话,只是将我揽进怀里,在我身上轻轻摩挲着,口中叹着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隐约听到帐外鼓乐齐鸣,阿兰急匆匆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开口:“吉时到了,驸马来迎公主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攥了攥拳,离开察必的怀抱,漠然道:“走罢。” 而后径自站起身,小宫女们则赶紧趋步上来,小心翼翼地为我提袍。 阿兰在前方打起帘子,我出了帐子,就看见前方不远处,白色骏马上那浑身锦绣的少年。 曲律的斤身穿大红明珠答子服,头戴缀着大珠的圆顶帽,腰配弓箭和弯刀,身姿矫健,容貌俊雅,沐在阳光里的笑容格外明朗。 他见我出来,跳下马,大步迎了上来,兴高采烈地叫了声:“公主!”我微微颔首示意,任他挽住了我的手。 他扶着我上了婚车,便骑着马,领着车队缓缓向草原上最华丽宏伟的帐殿行进。忽必烈和宗王勋贵在那里等着我们。 婚车绕着大帐行了三圈,我才被曲律的斤扶下车,他牵着我的手,同我一起跨过旺火堆。我目不斜视,默然承接着一道道或艳羡或祝福的目光。 仪凤司鼓乐齐鸣,乐官们高声唱诵起来,还有僧道做法事祈福。见我们二人挽着手并肩过来,忽必烈情绪激动,从虎皮圈椅上起身,亲自迎上前。 我和曲律的斤向他俯身行礼,他握着我们的手,将我们扶起来,左一个右一个,满眼打量,看看曲律的斤,又看看我,最后还是把目光锁在我脸上。他目光沉沉的,浓郁的情绪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有期待,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歉疚。 我别过脸,微微闭眼,吸了吸气,仍觉得鼻子发酸。 “察苏是朕最珍爱的女儿,朕将心尖上的珍宝托付于你,你务必好好待她,不要辜负朕的苦心!”忽必烈拍着曲律的斤的肩膀,切切叮嘱。 曲律的斤羞涩一笑,脸颊红红的,看了我一眼,郑重回道:“曲律的斤能娶公主为妻,是苍天赐福。我今日立誓,今生今世,必会诚心相待,绝不背弃!” 我听了却不以为然,心想:到底是单纯的男孩子,这么就把一生jiāo待出去了。未来还长着呢,一切还不好说。 这么想着,突然被自己这番心思吓了一跳。 “好!”那边忽必烈痛快地开口。而后答剌赤便捧着酒杯上前,我和曲律的斤同时向他敬酒。 诸王那颜也上前敬酒,塔察儿作为代表,热情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我和曲律的斤双双谢过,把酒水饮下。 真金则代表一众兄弟姐妹向我们祝福,他握着酒杯,刚要开口,却已哽咽难言,眼圈红了,只是满眼看着我,说不出话。 我心里一酸,往昔一幕幕温暖的场景袭上心头。大多时候,他对我都像父亲一样关切,父母生气时,是他护着我;我不开心时,是他安慰我;一意孤行时,是他劝阻我。纵然我们之间也有龃龉,但他待我的心却一直是热的。 那木罕还有机会得见,可这个长兄,却不知何日才能重逢了。 本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一走了之,然而多年积下的情谊,却注定我有太多的牵绊。 偷偷眨了眨眼,才没让眼中的泪溢出,心绪平复后,我笑着安慰他:“哥哥,你也高兴点儿!” 听了这话,真金眼中的泪瞬时滚落,滴入酒中,他勉qiáng挤出笑意,道:“好妹妹,哥哥祝福你!一路保重,别让我担心。”又转头向曲律的斤叮嘱了几句。曲律的斤见他动情,也一时心热,感慨难言,只是慡快地把酒饮下去。 接下来,便是百官祝酒。由谁代表,不言而喻。 我顺着众人的目光望了过去,安童即使隐在众人中,身上的光华也无法不惹人注目。 他今天身着茜红罗服,足踏黑漆卷云靴,金色系腰耀眼夺目,衬出挺拔颀长的身段。除非宴饮,他很少穿这么张扬的服色。可穿在身上,又十分端庄得体,气质高华。质孙服颜色炽艳,卷曲缠绕的云纹仿佛灼灼燃烧的火焰,可他却沉着一张脸,面容清冷,显得不近人情,像一块永远捂不化的寒冰。 轮到他了,他却迟迟不肯上前,伯颜、史天泽虽也是丞相,分位却居于其下,不能僭越。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伯颜忍不住小声提醒,安童才不情不愿地出列。 他举步过来,脚步沉沉,仿佛行在泥淖中一般。看他这般,我心下又悲又愤:就这么小气,便是一杯酒的祝福也不愿从容相赠了? 咬着嘴唇,盯住他,看他一步步向我走来。他容色苍白,脚步滞缓,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仿佛我们之间已横亘着千山万水,再也无法靠近彼此了。 念及此,我心中瞬时一痛,悲伤如寒雾一般渗入五脏六腑,胸中滞闷不已,几乎难以呼吸。 我赌气地望着他,眼睛愤愤然含着泪。他只深深望了我一眼,便收回目光,恢复淡漠的神色,沉静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 曲律的斤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微妙。两人心照不宣,彼此错开了目光。 答剌赤适时地奉酒上前,安童信手接过,举杯开口,声音平静,像深谷的水流:“臣谨代文武百官,恭祝驸马、公主琴瑟和谐,百福骈降。” 曲律的斤也不是小气的人,高兴地谢过,举杯饮了下去。我苦笑一声,也一饮而尽,待放下酒杯,才发现安童正默默凝视着我。 我突然不敢直视他,别过眼睛。他轻轻一叹,低声道:“察苏,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而后,也不滞留,退步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 仪凤司的鼓乐再一次想起,喧哗的乐声中,他黯然离去,仿佛走在另一个时空里,背影落寞,形单影只。 我吐出一口郁气,最后看了他一眼,目视着他的身影慢慢隐入人群中。 失神间,曲律的斤已挽起了我的手,拉着我进入大帐。婚宴正式开始,主客纷纷入席。 我按照既定的程序,敬酒、饮酒,向父母长辈亲友一一致意。酒宴一直持续到夜里,忙忙碌碌饮了几遭,结束时我已疲惫至极。 待回到自己的帐殿,我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竟顾不得等曲律的斤。匆匆褪下婚袍,胡乱洗漱了一番,便卧在榻上一头睡去。 第117章 启程 十月金秋,车队启程,一路向西,浩浩dàngdàng,绵延数十里。除了成车丝绸锻匹和huáng金珠宝,还有数不清的骆驼、牛羊和骏马,随行的属民也达三千户之多。喧嚣的人马打破了秋日草原的沉寂,飞扬的烟尘似乎也透着喜庆的味道。 曲律的斤骑马在前,我的婚车跟在后方,车马粼粼,压过枯草。我撩起车帘,向后回望,金莲川离我越来越远,送行的人群也模糊成一条黑线。 这个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不知能否再回来;这片土地上的人呢,也不知能否重见。这么想着,空茫的心慢慢被失落和悲怅所占据,我放下车帘,重新倚靠在车上,手里攥着那个红粉色的荷包出神。 一切都已是过去了。 摇摇头,我收回心思,把它小心地放在怀里。 陪坐在身边的阿兰见我情绪低沉,便笑着安慰道:“公主,都放下罢,你现在应多想想驸马!” 闻此,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斥道:“早知你这么饶舌,就不该把你带来!” 她听了却眼圈一红:“公主,你又凶我!奴婢这辈子,已铁心跟定公主了。” 看她眼中泛起泪光,我心下恻然:“我想让你留在上都的,你偏不肯。跟着我,背井离乡的,有什么好处呢?” 她听了这话,又急了:“奴婢自六岁时就跟着公主,如今已有十四年了!您抛下我,却要我服侍谁呢?若是留下,早晚被随便配给哪个男人,遇上不牢靠的,这辈子生不如死!” 我闻言不禁笑了,伸手帮她擦去眼泪:“我若帮你寻亲事,还会薄待了你?趁着车队没走远,赶紧求我,喜欢哪家男孩,我就派人把你送到他帐子里去!” “公主!”阿兰急的要跺脚,像小丫头一般,羞得满脸绯红,“我谁也不嫁,只想服侍您到老!您若是再撵我,我也只有寻死一条路了。” “别说的那么吓人!”我连忙摆手,仍是忍不住笑。 阿兰情急之下,说话也快了几分,差点绊住了舌头,仍急道:“只有公主才把奴婢当人看,换上其他贵族,奴婢不过是车马牛羊一般的财货罢了。您怎么还不明白?” 我一时默然,良久,才自顾自叹了一句:“把人当人看,不正是应该如此,怎么还成了功德了?” 她又急着解释,我只好安慰着:“好了!” 握住她的手,不再捉弄她,只道:“只有你愿意,尽可以跟着我;你若想要自由身,我可以随时放你。” 阿兰得了这话,才擦擦眼角的泪:“奴婢一辈子都是公主的奴婢。” 我摇摇头,没说什么,把胳膊枕在脑后,闭着眼睛沉默下来。 阿兰也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见我眼睛微微睁开,才小声问:“这车子公主可还安适,咱们一路要行很久呢!待到了别失八里,怕是要明年了!” “比我从和林回来那次舒服多了。” 她听了这话,却嗤的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是啊,那次我们是仓惶出逃,要不是八剌王子,还不知何时能回来呢!可这次,公主是风风光光地出嫁,驸马心疼公主,这车里是最好的虎皮褥子,陈设一应俱全,倒像个小毡帐了,就算躺下去,也能睡得安稳!” “你又多话了!” 阿兰见我脸色发冷,立时噤声。 她这番话又勾起了我的心事,想到八剌,心里便烦闷不已。出嫁前忽必烈的叮嘱,我也时时记在心头:尽量避免与八剌为敌。 他说这话时,心头是窝着火的,可别无良策。纵然八剌夺了斡端,忽必烈也只能含忍容之,依旧默认他为察合台汗国的法定汗王。海都已同忽必烈jiāo恶,若是再树一敌手,西域再无宁日。好在八剌也算遵守诺言,已同海都jiāo战,这是忽必烈想要的结果。 目前战局未定,我对此也颇为关注,已派驿使前去探听消息,好做下一步应对。畏兀儿地西线分别与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相邻,我岂能不上心?这一战,八剌若胜,便要着力安抚,还需提防他的野心,防止其进一步膨胀,而八剌若败,必须尽力扶持他,以防其被海都吞并。 最好两败俱伤才好!那样那木罕便可以趁势西进,重树汗廷在中亚的权威! 我这么想着,心里便思念起那木罕来。他如今怎样呢?离家也快两年了吧,他可还是当初那个嚣张跋扈的小王子?在外面多少吃些苦头吧,他可还受的住? 脑子慢慢描摹着地图,那木罕卓帐之地,应在阿力麻里与别失八里两地之间,也是对阵海都和八剌的前线。目前,他一定也密切关注二者战况,伺机而动。 这个哥哥,他可知道我出嫁了?可知我们也许能见面了?想到这里,我兴头一起,即命阿兰备好笔墨,准备给那木罕写一封家信。这么想着,心情都好了许多。 把毛笔蘸满了墨,刚要落笔,车子突然一震,紧接着就停了,墨汁啪嗒一下滴在皮纸上。我皱了皱眉,有些不悦,阿兰随即打起帘子查实情况,却是曲律的斤的贴身伴当迭林过来了: “公主,驸马请公主稍事休息,厨匠们已埋锅做饭,不一会儿就要用膳了。” 往车外望了望,太阳果然已挂在天顶,明亮的一团。 我点点头,让他下去了。他转身时,突然回首,恋恋不舍地望了阿兰一眼。阿兰猛地对上他的目光,脸一下子红了,慢蹭蹭地埋下头,仍忍不住抬眼瞧他。 迭林一时看呆了,脚步竟移不动,阿兰忙啐了他一口:“快走罢!” 小伙子憨憨一笑,魂都丢了。 “唰”地一声,阿兰没好气地拉下帘子。我不免失望:热闹还没看够呢! “我道为何你不愿留在上都,原不是为了我,好个臭丫头!”我咬咬牙,欲拿她问罪,“老实说,你俩什么时候的事?” 阿兰被我bī到了壁角,没有退路,只得老实jiāo代,声音像蚊子一般:“驸马在上都都呆了三个月了……” “他人可牢靠?待我问明曲律的斤,把你嫁他可好?你还能在我身边服侍……” “公主!”阿兰臊的不行了,嘴上却没拒绝,只道:“还是到了别失八里再说罢!” 我了然一笑:“记住了!”还要说什么,却被她慌忙截断:“好了!驸马该等急了!” …… 吃了午饭,车队又匆匆启程,再次停下时,已是傍晚。诸人选好了宿营地,随即扎起帐篷,曲律的斤非常忙碌,一边向家臣和百户长分派任务,一边还要安顿属民和牲畜,待回到帐子时,天上已布满了星星。 午饭是和畏兀儿部随行的亲贵一起用膳,晚膳就只我们夫妻二人。阿兰默默布好了饭,就候在一旁。我也不饿,便等着曲律的斤。 过了一会儿,曲律的斤派人传报,问可否方便过来。我向阿兰示意,她随即上前,打起了帘子。 曲律的斤兴冲冲地进帐,把帽子随手扔给了身后的迭林,大步往里走,见我默默注视着他,脚步反而踟蹰起来,摸摸头笑笑:“公主,我鲁莽了……” 我摆摆手:“无妨,你是驸马,不必太过拘礼。”又扬声叫阿兰,“阿兰,服侍驸马用膳。” 阿兰会意,伺候曲律的斤在我对面坐下,曲律的斤这回自在多了,感激地冲我一笑,他摘下了帽子,头发有些凌乱,因额头有汗,一缕还粘在前面。 我打量他几眼,心下思量起来:我对他虽谈不上喜欢,但也绝非厌恶。做不了恩爱夫妻,做个友爱的兄妹姐弟,还是可以的。西部欲安稳,我和他必须关系融洽才是。 这么想着,再一抬头,却看见他炽热的目光,正出神的盯着我,心下骤然乱了:自己真是一厢情愿,恐怕他可不止想与我做兄妹姐弟。 “驸马?”我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慌乱地收回目光,埋下头,有些局促,手去拿桌上的羹匙,见我还没动,又尴尬地收回来,嘴上喃喃说着,“今天折腾了一天,我竟糊涂了,不仅让公主久等,还乱了礼数,望公主见谅。” 他在我面前如此紧张,我不禁失笑,却不忍让他难堪,便问:“驸马今天操持诸事,着实辛苦了。父汗看得没错,你确实能独当一面,不会辜负他的厚望。” 他听了这话,却垂下眼睛,一点也兴奋不起来,怏怏地抱怨道:“可叔叔还说我手忙脚乱,管得太细。他说这些事吩咐下人做就好了,亦都护亲躬庶务,有损大体。我只想着以前自己性情柔懦,从未能担当大事,想借此机会历练一番,唉!” 我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心想:有自知之明,便不是坏事。 “驸马想的没错,叔父也说得没错。属民是父汗赐下的,你尚不熟悉,亲自问候安顿,可以树立仁爱的名声。但切勿事事亲躬,择其一二,做便好了。为上者,要懂得提纲挈领,要知道总持纲维。否则,下臣觉得你gān涉太多,也会心生不满的。” 曲律的斤听了,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又抱怨道:“要是弟弟在就好了……” “弟弟是谁?”我不禁探问。 “我的同胞弟弟,火赤哈儿的斤,奉命驻守本部。他行事果断,定不会像我这样摸不着头脑。” “可你才是亦都护啊!”我无奈一笑,心下又忧虑起来:这个火赤哈儿的斤,还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听这口气,似乎比曲律的斤更具才gān。这么柔懦的兄长要做国王,却偏偏有个优秀的弟弟……不知他可是安分的? 曲律的斤虽性子和软,却绝不愚笨,当下看出了我的忧虑:“公主!弟弟是忠诚可靠之人,勿要疑他,否则父亲也不会留他驻守本部了。”提到马木剌的斤,他又一时伤感,闷声不说话了。 “放心。”我安慰了一句,把桌上的羊肉推给他,“吃饭罢。” 他点点头,抬眸望望我,温柔地一笑,而后为我满上杯盏:“西域的葡萄酒,不知公主可还喝的惯?” “上都便没有葡萄酒吗?纵然不及高昌的醇美……”我笑了笑,轻轻啜了一口,慢慢品咂。红澄澄的酒液,在金杯里微微摇颤,刚入喉时,有些苦辣,稍过一会儿,口舌上便有丝丝甘甜,倒也醇香醉人。 “果然比上都的更浓烈一些。”我不得不承认。 曲律的斤听了,得意的笑笑,脸色又微微泛红。 我和他不再言语,用刀子切下肉,默默吃着,偶尔饮一口酒,晚饭用的不多,一会儿便饱腹了。 阿兰和其他女孩儿拾掇碗盏,又服侍我们漱口,休整了一会儿,我和曲律的斤闲闲聊了几句,天便晚了。 帐内的蜡烛还算明亮,我想起白天未写成的信,又来了兴致,便在桌案上铺开皮纸,提笔思索起来。 曲律的斤只是默默看着我,既不说话,也没有离去。我也未在意他,只是落笔,把我的情况一一写下来,问问那木罕的近况,以及中亚的局势。 家信不长,一会就写好了,我只坐着,等墨迹gān透。阿兰却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走到我身边,小声问道:“公主,今晚驸马怎么安置?你告诉奴婢,奴婢也好准备……” 声音不大,曲律的斤却能听见,他望着我,眼里带着同样的疑问,他脸色微微泛红,一时局促不安。 我的兴致顿时减了半分,自己又不是单纯无知的小孩,当然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我和他……毕竟是夫妻了。 我垂下眼睛,咬着嘴唇,一时赌气没有做声。阿兰却急了,忍不住小声催问:“公主?” 曲律的斤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隐隐透着紧张。 一时又心烦不已,我索性道:“奔波了一天,我很累了,驸马也累了,还是……各自安置罢。” 曲律的斤嘴唇一颤,有些失落,但也没太过沮丧,只道:“是我顾虑不周,扰了公主休息,公主还是早点睡下,臣告退了。” 我点点头,没有做任何挽留。他也不滞留,行了一礼,慢慢退出帐子。 阿兰见他走了,瞅瞅他的背影,又瞅瞅我,恨铁不成钢道:“公主!你们俩又在胡闹什么?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的话带着点斥责的语气,我却没有恼怒,只是有点烦乱和悲愁,低头抱住膝盖,小声道:“不行,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 这么说着,眼睛竟湿了,微微闭上,那个面孔又浮现出来,冷冷地看着我。 轻轻叹了口气,心里也一时气恨:自己为何不能再冷酷一点儿? 泪水无声地滑落,我用手抹去,对阿兰道:“你出去罢,我想睡了,很累。” 第118章 书信 入了寒冬,旅程越来越艰难了。 此时的jiāo通,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大漠深远,人迹罕至,若想获得驿站的补给,必须沿着已经开辟的路线行进。好在蒙古历代大汗一直致力于东西方驿路的开拓,商贾往来不绝,因此一路上驿站并不少见。 从上都到畏兀儿地,要经过河西走廊,再沿祁连山北上,经过罗布淖尔(按:罗布泊),到达天山东侧,过了哈剌火州,往北便是别失八里。 好在我的地理知识还没全还给中学老师。看着地图,又同记忆里的教科书比对着,按照天山山脉和塔里木盆地的位置推算,所谓的哈剌火州,大概在新疆吐鲁番一带,而别失八里,应该离乌鲁木齐不远。这么想着,我脑子里才有点方位感。古今地名差别太大,真是叫人头疼。上辈子还没来得及去大西北旅游,就一跤栽到了这个时代。也罢,此番也算有机会去看看了。 吃了早饭,诸人又忙忙碌碌地收拾上路,我裹着狐皮大氅站在冷硬的地面上,看着仆役们熄灭地上的残火,驱赶畜群。空气中仍弥漫着炙烤的味道,为凛冽的寒冬增添一份暖意。 早上的风势还稍小些,可依旧寒意bī人,刮在脸上如锋利的刀刃。在外稍事停留,寒意就把衣服打透了,饶是皮裘抗寒,也不顶用。 小孩子们却肆无忌惮的追逐打闹,丝毫没有上路的意思,当家的大人也没有好性子,扯着脖子骂了几句,见儿女还不归位,便拎着马鞭把孩子们赶回来。八.九岁的男孩女孩却皮实得很,被训斥打骂,也不哭不闹,冻得皲裂发红的小脸上咧出一个笑容,而后一路小跑,嗖的一下,蹿上自己的小马驹,骑着马一路跑到队伍前头去了。 那小小的身影往前一窜,领队的军官一眼便瞥见了,扬着鞭子,骂骂咧咧地把小男孩撵了回来,小男孩吐了吐舌头,这才回到父母身边。那牧户家的女主人依旧黑着一张脸,忍不住又唾骂几句,小男孩只是没心没肺地咧咧嘴,也不往心里去。 我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回想起自己读大学的时候,曾被人问过:你是蒙古族,那你们是不是骑马上学?是不是住蒙古包? 这些问题每次都被我回以鄙视的眼神……其实,真正的游牧生活哪有那么làng漫潇洒,牧民很大程度上也是靠天吃饭。水草长得好,牛羊才能上膘,还要提防疫病、大雪、风bào和láng群……在险恶莫测的草原大漠,人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 在风里chuī了一小会儿,我感觉快要冻透了,才返回自己那辆宽阔舒适的大车,刚要撩帘进去,却见曲律的斤骑马兴冲冲地跑过来,热切地唤着我,待停到车前,气还未喘匀,口中呼出的气息在寒风里化为白雾,白净的脸颊也冻得发红。 “公主。”他又召唤了一声,看他这幅样子,我不由失笑:“什么事这么急切?上来说罢。” 他犹豫片刻,还是跟我上了车。阿兰本在车内服侍着,见他进来,不怀好意地向我一笑,伶俐地跳下车去。 “鬼丫头!”我忍不住啐了她一口。待回过头,却见曲律的斤只靠在一壁,脸颊仍红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羞怯。 “那个女孩儿就是阿兰?”他定了定神,望着我询问。 “嗯。”我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迭林昨日求我,让我跟公主说情,把阿兰嫁给他为妻。”他迟疑着开口,“不知公主是否愿意?” “他娶走我的女孩,谁来陪我?”我笑了笑,“迭林还未娶妻吗?” “嗯,二十二岁了,还未娶妻,”曲律的斤道,“公主放心,阿兰嫁过去,肯定是正妻!”他怕我不放心,信誓旦旦地保证。 “呵,”我满不在乎地笑笑,“照这意思,以后还想娶别妻?” “那有什么关系?” 曲律的斤嘀咕道,但见我脸色冷了下来,话语便没了底气。 “迭林想娶我的女孩,还需我观望一阵,人若牢靠,我才会答应,当然还得过问阿兰的意思。” “那是自然。”曲律的斤讪讪道,看着我的脸,还在想着什么。他沉默片刻,又突然开口,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公主放心,曲律此生只会有公主一个妻子,绝不娶别妻。” 我看着他的脸,那副庄肃的神情不似作伪,微微动容,却避开他的眼神,嘴上想也没想便开口:“你娶不娶别妻,又有什么关系?”然而,话刚说完,便有些后悔了。 曲律的斤颓然落下了眼睑,浑身弥漫着失落的情绪,他微微攥紧了拳,抿住嘴唇。 我心里过意不去,然而话已出口,解释无益,也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才问:“驸马找我,就是问阿兰一事?” 他有些不开心,似乎不愿开口,赌气沉默了一阵,才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北平王给公主回信了,急递铺的信使早上刚送来。” 那木罕?我眼睛一亮,伸手去取,曲律的斤却稍稍用力,没有放开,仍握着那信件。我诧异地望着他,轻轻叫道:“驸马?” 他缓缓抬起了眼,凝视着我的脸,专注的神情似乎让他褪去了青涩的气息,一瞬间竟觉得他与安童也有几分相似。我微微失神,在这空当,曲律的斤的另一只手覆上来了,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手背一烫,手掌也微微发颤,条件反she要抽回来。曲律的斤却依旧用力,并未放开。 “驸马。”我心下生出一丝不快,语气也淡漠下来。 曲律的斤苦涩地一笑,摇了摇头,而后轻轻松开。我俩一时尴尬,彼此别过了脸,谁都没再说话。曲律的斤只在一边坐着,望着车外出神。 我也不再管他,只是打开那木罕的信,想知道他的情况,刚瞄了一眼,曲律的斤又默默开口:“公主,我知道这场联姻你不情愿,我也知自己比不过安童那颜。但我愿意等,愿意努力,你的心也不是草木顽石,总有愿意接纳我的一天。”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话语也多了几分勇气,似乎把平时攒下的底气都拿出来了。 他的真诚让我生出几分愧意,心下不安的同时,嘴上已忍不住轻轻开口:“你同他有什么好比的?你有你的好,何必妄自菲薄?只是也请你给我时间。” 我咬咬牙,这是自己能做的最大承诺了。 曲律的斤听了,却情绪激动,连声道:“我可以等!我愿意等!” 他热切的目光,仿佛重燃了希望的火苗,我竟不知自己的话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鼓励。一时感喟,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这一场婚姻,我几乎是辜负了两个人,这到底是谁的错? 他见我心情低落,又有些担忧,寻思着转移话题,试探着开口:“北平王的信,公主不看看?我们已过了玉门关,行程顺利的话,明年二月就能到别失八里了。到时便可以与北平王相见。” 我笑着点点头,没有回话,目光回到信上,慢慢读下去。 两年过去了,那木罕的字似乎没有进益,笔画粗壮有力,却缺乏美感。他应是急忙写就,纸上都透出喜悦和迫切的情绪。我低头轻轻在皮纸上轻轻嗅了嗅,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他在信上简单jiāo待了自己的情况,还抱怨忽必烈不让他继续西进,只能在阿力麻里东线按兵不动。发完了牢骚,下面却是极为有用的信息: 八剌在忽阐河畔设伏,击溃海都和钦察的军队,杀死众多敌兵,并缴获敌方辎重。他趁势扩张,先前为海都所夺的察合台领土又被其慢慢收回囊中,威望日盛。 读罢,我把信收起,稍稍松了口气:这毕竟是个好结果。到目前为止,八剌虽夺了斡端,却未公开反抗忽必烈,说明他仍承认大汗的权威。同样,朝会上汗廷给他的赏赐也分毫未少。眼下忽必烈对他的容忍也算获得了回报。此战一胜,能暂时遏制海都称霸中亚的势头,反叛的宗王势力被压制,忽必烈那边也好腾出手做其他事。对于稳定畏兀儿局势也不无好处。 但我仍不能完全放心,八剌若能巩固战果,在中亚立稳脚跟,谁知他会不会有更大的野心,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海都呢? 眼下,还是应该向他示好,顺势拉拢。此番同曲律的斤联姻,正好是个机会,可以试探一下八剌的心思。 曲律的斤一直默默陪在身边,也不过问信上的内容,但眼神里还是透着几分好奇。我索性告诉他:“八剌在忽阐河击溃了海都和钦察联军,慢慢收回故地。那木罕信上说的。” 闻言,他并未高兴起来,脸上反而添了愁色:“如此,畏兀儿部更要小心了。畏兀儿地西部与察合台汗国相接,南面的斡端又为八剌所据,如此怕成包围之势……” 这时我才想到我们二人的立场差异。曲律的斤对八剌终不信任,地缘的因素让他并不在意谁更忠诚;谁对畏兀儿部威胁更大,才是首先考虑的问题。八剌若有异心,举兵东进,畏兀儿部首当其冲,国都别失八里更是bào露在察合台汗国的爪牙之下。若是控制了高昌五城,往上,他可以沿北道进犯和林;往下,便可以控制河西走廊,深入内地。对汗廷而言,也是个巨大的隐患。 从今天起,我和曲律的斤,汗廷与畏兀儿部的利害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思索片刻,我道:“你别担心。此番我们不妨探探他的心思,到了别失八里,还要举行婚宴,不如邀八剌前来赴会,看他如何反应。便以你这亦都护的名义给他递送请柬罢,那木罕哥哥也要邀请。” “公主说的是。”曲律的斤稍稍宽心,眼眸亮了几分,“我今晚便修书与他们二人。” 第119章 雪原 曲律的斤很快写好了请柬,叫急递铺传到那木罕与八剌处。待收到那木罕的回复时,我们一行已穿过了阿尔金山的山口。 不知为何,八剌迟迟没有回复。难道忽阐河一胜已使他变得狂妄自大,不把忽必烈放在眼里了吗?河中之地局势如何变化,我亦不明晰,只得再派使者前去打探。 过了阿尔金山,我们终于在隆冬季节抵达罗布镇。往东,罗布镇是罗布荒原的入口,西侧毗邻塔克拉玛gān沙漠,是荒原上为数不多的城镇。因有车尔臣河、若羌河等水流汇聚,才能形成居民区。越深入沙漠,水源越发珍贵,庞大的婚队不下五千人,用水是第一要事,好在曲律的斤手下伯克(1)对这一路线颇为熟悉,总能在驿站或村镇得到及时的补给。 不知怎的,离家乡越近,曲律的斤反而越发忧虑,几日来脸上少见喜色,竟看着比往日成熟了几分。同他离开上都已经三月有余,与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慢慢发现,这个少年虽然性情单纯,却聪慧有识,在叔父的指点下,管理属民军队,处理日常事务越发得心应手。因为用水紧缺,民户、军户之间纠纷不断,有官司无法裁断的,一级级告到他这里,他也能有条有理地断决。我才知道,他本来就对畏兀儿地的律法十分jīng熟。 进入罗布镇之后,行进路上,曲律的斤派出的哨兵警卫越发多了。不仅有前哨提前探路查勘,还有紧随大队的公主卫队、亦都护的警卫,队尾还有骑兵断后。此外他还往西部派出了探马,目的地似乎直指斡端,我不由得叹服他心思缜密。他这么做,是防备海都,抑或是八剌?发出的请柬没有回应,叫我们摸不清八剌的动向,也不得不小心提防。毕竟,大队已进入畏兀儿部辖地,若在这个节点上出了问题,亦都护家族难辞其咎。 我坐在车中,抱着暖炉,身上还是有些发冷,只这么坐着,没有活动,血脉不畅,身体也冷硬发僵。外面狂风大作,尖啸着袭过荒原,猛烈扑来,打得车窗砰砰作响,仿佛孤魂在凄厉哀嚎。我听着这声音,便觉手脚冰凉。 车子一滞,应是曲律的斤又吩咐车队停下了,风力太大,一时无法前行。手下军官和百户长来回奔驰,把属民和牲畜都笼在一起,外围是一圈圆圆的驼阵,做防风屏障。人们挤在一起,既为抵抗风灾,也为抱团驱寒。 我命阿兰叫来曲律的斤,让他到车上保暖,他却拒绝了,坚持要跟下臣和百姓在一起。明白了他的用意,我会心一笑:他的确是在一天天成长。 听外面的风声小了些,我有些坐不住了,也下车查视。远远看见曲律的斤和手下伯克、家臣一起,刚从临时搭起的小帐篷中走出来。再远处,便是一户户属民。 曲律的斤也朝大车这边望过来,见我在车外,便骑马奔驰而来。他虽戴着厚厚的暖帽,脸颊还是被冷风chuī得通红,见他这般,我心生不忍,问道:“刚才冻坏了罢?要不要去车上暖和暖和?” 他听我关切的话语,竟颇为感动的样子,眸子都比往日亮了几分,摸摸头笑道:“大家都在帐篷里躲风,都一样的。我自小长在这一片,早已习惯了。只怕苦了公主……不过再有一月,就快到哈剌火州了,那便离别失八里不远了……” “驸马前后奔波,有劳你了,诸位伯克也着实不易,”我慢慢说着,叫过阿兰,“去把管事叫来。” 曲律的斤不明我的意思,却也不过问,我对他这个习惯颇为欣赏——他从不gān涉我的私事。 管事木仁很快骑马过来,滑下马向我们二人请安。我吩咐道:“父汗赐下的鹿血酒,取出十坛,分给诸位伯克;嫁妆里陪送的牛羊,有疲累体衰的,择出一批宰杀,分给属民百姓,让大家都尝一尝罢,这一路上很久没碰荤腥了罢?” 木仁领命而去,曲律的斤想要阻拦,却来不及,转而望望我,无奈地摇摇头:“公主这是何必?大汗赐给公主的嫁妆,怎可随便赏与下人?我携带的财货里,也有这些,不必公主破费了。” “便让我做做好事,还不行吗?下次这机会让与你如何?”我背负着手,歪头向他一笑,眨了眨眼睛。 曲律的斤一时呆了,神色凝在脸上,喉结动了动,却没出声,我好奇地先前探了探身,打量他的脸,眼前突然一黑,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箍住了。 他颇为动情,把我揽在怀里,我登时怔住,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连忙用手推他。他这次却任性起来,抚着我后背,在头顶沙哑开口:“我只抱你一下,有何不可?公主难道不是曲律的斤的妻子?” “驸马!”我低声斥道,声音带着薄怒。他这才识趣,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我。 从他怀里挣出来,我跺跺脚,瞪了他一眼,羞怒jiāo加,想训斥他,却说不出话。心情一下变得无比纠结,我要如何说他:抱我前要争得我的同意?还是,你不许碰我一个指头? 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我一时窘迫,不禁捂住脸,脸皮热辣辣的。曲律的斤仍杵在原地看我,见我这般失措,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时沮丧无比,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四月前那个早晨,我已把安童从我身边永远地推开,嫁给曲律的斤虽为忽必烈所迫,却也是自己答应的。成亲三月有余,我没让他碰过。这般作为,到底是为谁守着忠贞呢? 不知怎的,对曲律的斤竟慢慢心生好感,这个念头让我觉得越发歉疚。每每想到安童,这种好感便淡了些,而求而不得的爱又会让我悲怅不已。难道要一直这样折磨自己吗? 脚下的沙雪被我踢出了一个小坑,似乎变成一个笑脸,向我微微笑着,我的心一时变得柔软起来。放眼西望,茫茫huáng沙已被白雪覆盖,只有几座风蚀城堡孤零零立在旷野里,像陷入沉思的哲人,又像风雪中的旅客。回身东望,一个澄净的湖泊宛如一块明镜嵌在地上,湖边是成片的胡杨林,冬日里枯叶落尽,光秃秃的枝条却缀满冰雪,一树银装,繁复浓密,宛如怒放的洁白樱花。 心脏一下被这奇异壮丽的美景攫住,我怔怔远望着,只有全心的赞美和惊叹。浩瀚沙雪上,胡杨成片,湖泊莹光闪耀,组成一片无人涉足的冰雪奇景。 心里纠结的念头一下子被dàng空了,脑海里无比澄明,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五脏六腑都被洗涤一般,浑身清慡,想到未来,都不那么忧愁了。 转头偷眼打量曲律的斤,才意识到:我看风景的时候,他却默默地凝视着我。 心里没由来的虚了几分,我错开目光,指了指那个湖泊,问:“那是什么湖?” 曲律的斤上前几步,负手站着,也望着那湖泊,目光显得十分悠远。 “罗布淖尔。”他静静回道,“古时湖水更为丰盈,现在已经缩减了很多。原本在湖泊西侧,是楼兰古城,盛极一时。可惜后来断水,楼兰便废弃了,如今已湮灭无存。好在罗布淖尔犹存,还能遥想昔时盛景。” “楼兰?罗布淖尔?”我不由得低呼出声,难道脚下这片土地,就是昔日的楼兰古国?淖尔本是湖的意思,难道那个湖泊就是罗布泊?是的,一定是的! 我又望了一眼,罗布淖尔水波清dàng,即使在寒冬也未结冰,许是盐分过高的缘故。那一汪水,闪着粼粼波光,为萧瑟沉寂的冬日增添了许多生气。 我为这个迟到的认知感到惊喜,想到楼兰古城,再看看脚下这片荒土,一时心生感慨。又望望远处的湖泊,虽不及青海湖水域开阔,却也大气壮美,哪里能想到它在后世会彻底枯涸?我看看脚下,又看看远方,嗟叹不已:多少繁华,已付荒草,变成永恒的沉寂。而我呢? 这么想着,突然感到无比的寂寞。天地浩大,时空辽远,山川因缄默而长存,河湖却可能随时间而枯涸,沉默无语的宇宙山川在万物面前都显得无情了吧? 脑子里胡乱想了许久,才收回神来,可眼神依旧发愣,曲律的斤见状,不禁一笑:“要去那湖边看看吗?” “好。”我痛快地答应了。 他转身去寻马匹,不一会儿,自己骑着一匹白马过来,身旁跟着撒勒黑。黑色的骏马如一道闪电疾驰而来,在雪原上尤为醒目。我一把抱住它脖子,把脸埋在它头上呼吸着。它则亲昵地蹭着我的脸,皮毛蹭的我面皮发痒。我高兴地笑出声来,骑上去,俯身在它头上亲了亲,然而刚直起身,回忆里的一个画面却突如电流一般将我击中,我用手撑住马背,浑身发软。 安童骑在马背上的身姿,我永远难忘。现在才觉得,他第一次看格日勒时的温情眼神,是我动心的开始。 平静的心绪又被打破,我捂住头,慢慢伏在马背上。回忆越深刻,越觉得痛苦。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念着旧情,又有何意义?想到这里,我越发羞愧;可对曲律渐生的好感,更让我难堪。这样心意反复,算什么呢?心理矛盾极了,纠结了许久,终于有了决断:过去已是回不去了。 我一狠心,马鞭甩了出去,抽在撒勒黑的身上,它扬蹄嘶鸣,肆意驰骋起来。 我不能活在回忆里,我的眼睛要向前看。 马儿奔着明净的湖泊一路跑去,曲律的斤呼唤着我,也一路跟了上来。 第120章 学字 还未到达别失八里,却已近年关。车队进入大漠深处,越发冷寂荒芜,好在随行人众多,也不觉得寂寞。 在沙漠里过了新年,继续北行时,已是第二年正月。 天气仍旧寒冷难耐,晚上卧在帐子里,也能听到呼啸的风声,风势猛烈,张牙舞爪地扑向帐子,几乎要把帐子撕开。我卧在láng皮褥子上,紧紧裹着厚被,浑身缩成一团,却还觉得寒冷。 每每夜深人静,就更思念起家乡来。也许忽必烈和察必此时正在温暖的帐殿里,捧着手炉,喝着热奶,看着杂戏;也许真金和阔阔真正在府中,逗弄孩子,一笔一划地教他读书写字;也许别速真和伯颜正被半岁大的小儿子折磨得jīng疲力竭;也许安童仍是寒夜未眠,在灯下处理政事,或许此刻已有佳人为他红袖添香了吧? 夜还不深。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着家乡和亲人,一时竟无睡意。索性披衣而起。阿兰在烛光下绣着荷包,见我起来,问:“公主睡不着,是太冷吗?奴婢再添点炭火。” 我摇摇头,走到书案前坐下,展开皮纸,又想给那木罕写信。我们一行已临近哈剌火州,再过一个月就能抵达别失八里,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这么想着,我突然想起送给八剌的请柬久久没有回复。派去的探马仍未回来,前方消息不明。 不过,曲律的斤这边的压力倒是小了许多。离斡端越来越远,离哈剌火州越来越近,一路上人烟多了起来。他也不再担心车队的安全问题。无论是海都或是八剌,若有意偷袭,要么穿越重重山脉,要么突破莽莽荒原,都不太可能对我们构成威胁。 是以大家都松了口气,夜晚仍有警备,可宴会比此前多了起来。有好酒的贵族经常通宵达旦,笙歌不绝。还有妩媚多情的畏兀儿姑娘,热辣的舞姿让寒夜都暖和不少。 我提起毛笔,侧耳凝神,不远处的毡帐里,仍能听到歌声祝酒声。晚宴还未散,我借口疲惫,先回到帐子里歇息。曲律的斤仍在席上。 给那木罕的书信不长,很快写好了。想到很快能见到他,我便不多费笔墨,尽快赶往别失八里就是了。 可八剌那里呢?就算他不赴宴,此战结束,察合台汗国与汗廷的关系,也需重新捋顺,早晚要与他jiāo涉。不如再试探他一下。 我以自己的名义,重新写好一份请柬,递与阿兰:“明日把这个jiāo给驿使,叫他送往八剌汗处。” 阿兰小心地收起来,回过身,见我在灯下出神的样子,便笑问:“公主,奴婢要不要叫来驸马陪您?” 我瞪了她一眼,斥道:“他还在酒宴上,扰他作甚?你再多嘴多舌,明日我就把你送到迭林的帐子里!” 哪知这招对她并不管用,这姑娘的脸皮厚实了许多,嘻嘻一笑:“那也得等公主与驸马琴瑟和谐,奴婢才放心嫁过去。你这边小王子还没生出来,待怀了孩子,谁来照顾您呢?谁有奴婢伺候得尽心呢?” 我没说话,抄起案上的笔,向她掷了过去。 毛笔只擦了个边,墨汁倒溅湿了她的袍子,她依旧贫嘴不止,跳起来,捧着袍子,故作委屈道:“这年头忠仆没法子做了!奴婢为主人尽心,反遭责打,哪有这般没道理的事!奴婢要找亦都护评评理!”说罢,还真提起袍子,要往外走的样子。 “走罢走罢!”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可经她一闹,心绪再无法平静下来,一本书也看不下去。阿兰虽是半开玩笑,可劝诫的本意我却明白。成亲四月有余了,还有名无实,若回到别失八里,曲律的斤的母亲问起来…… 念及此,我羞愧地捂住了脸,脖子都烫烫的:阿兰说的没错,我不是决定忘掉过去吗? 抬眼撇撇阿兰,她正倚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奴婢明白公主的心思了。公主不必内疚,这也没有对不起安童那颜。你现在是亦都护的妻子。” “出去!”我忍无可忍,冲口骂道。 她抿嘴一笑,慢蹭蹭地转过身,幽幽地掀开了帐帘,又回头看我。刚要出去,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下,险些跌倒。 “活该!”我笑骂着,心里十分解气。 “小心点儿。”曲律的斤把她扶好,忍不住轻声责了一句。阿兰忙向他赔礼,他也不在意,只是往我这里走来。 “酒宴散了?”我问。 “嗯,男人们大多醉过去了,我叫仆役把他们扶回了帐子。” 我点点头,道:“驸马想必也喝了不少,早些休息罢,明日还要上路。” 曲律的斤闻言,眼中喜色淡了几分,摇了摇头:“我并未喝多,想着还有消息要告诉公主,便少饮了几杯,提前过来了。” “什么消息?”我眼睛一亮,“八剌回信了?” “没有,”他走到我身边坐下,又道,“是弟弟送来的书信。” 说话间,阿兰已端上了奶茶。 “火赤哈儿的斤的信?他说了什么?”我有些好奇。 提到弟弟,曲律的斤的神情又柔和许多,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弟弟说,北平王已到了别失八里,就等着喝我们的喜酒。待我们到了哈剌火州,自会有人接待,服侍公主一路回国都。几月来国都也平安无事,弟弟叫我们放心。” “嗯,”我点头微笑,“有劳他了,待回去,你这个哥哥定要好好犒赏一下……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 “当然,”曲律的斤有些意外,还是很高兴地把信递给我。 展开羊皮纸,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文字映入眼帘。蒙古字虽由畏兀儿文字拼写而成,但词句仍有差异。好在畏兀儿语与蒙语同属阿尔泰语系,学来不算费力。出嫁前我曾跟着畏兀儿学者昔班学了一阵,现今虽说不好,简单的日常jiāo流还是会了。 “不如你来教我说畏兀儿话。”我在脑海里拼写了半天,才用这陌生的语言结结巴巴的开口,奈何说出来,才发现语法错了,当下羞得满脸通红。 曲律的斤不禁愣住,惊讶之余,竟有些感动,他盯着我的脸,声音微微发颤:“不必麻烦公主学这些,我可以说蒙语……” 我眨眨眼,笑道:“可我总要在这里生活呀。若是学会了畏兀儿话,会更受人尊重吧?” “好!好!我当然愿意教你!”曲律的斤情绪激动,竟有些语无伦次。他的真诚让我心生感动,笑了笑,轻声道:“驸马先教我读这封信罢。” 他点点头,坐近了些,把羊皮纸摊在桌上。阿兰见机地把我扔掉的毛笔捡回来,悄悄地放在案上,便退至角落里,开始收拾毡榻被褥,准备洗漱的热水。 曲律的斤握起毛笔,一边教我发音,一边随手在纸上写着。他的字秀美整洁,比那木罕的入眼多了。 “我要学写自己的名字。”我提议道。 “公主的名字,用畏兀儿语和蒙语,拼写都是一样的。”他不禁笑道,但还是耐着性子在纸上给我写了一遍。 我也很认真地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而后又按照发音,把他的名字也拼写出来,而后还在旁边注上了汉语的音译。 “怎样?”把笔放置一边,我抬头望他,笑得很是得意。 他有些惊讶,怔仲片刻,便指着纸上字迹,念了出来,我也跟着学了一遍,他点点头,夸我发音准确,而后指着汉字,准确无误地念出了“曲律的斤”。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盯着他的脸,难以置信:“你会说汉语?为何不告诉我?” 曲律的斤微微一笑,目光透着几分狡黠:“说的不好,不敢在公主面前卖弄……其实也是想着,给你一个惊喜。”而后,便用汉语准确地念出了我的名字:“察苏?” 我再一次愣住,心里竟弥漫开淡淡的喜悦,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这个少年,我也许可以重新认识他。 烛火在微微跳dàng,勾勒出他温柔的侧脸,他的目光也像烛光一样温暖。我飞速瞥了他一眼,而后埋下头,心里是奇妙的喜悦感。也许他也懂汉学,甚至比我懂得更多,畏兀儿文化更是不在话下,我们之间可以有很多话题。 曲律的斤望着我沉默了很久,而我并未在意。 出神的瞬间,他已倾身过来,而后轻轻抬起了我的脸。 感觉下颌一烫,我刚要躲开,他却用手臂顺势一揽,把我拉进了怀里。来不及挣脱,那声“驸马”还未出口,已被他吻回嘴里。 不知为何,我竟没有推开他,既没有迎合,又没有拒绝。 嘴唇上温软的触感让我有些迷醉,一时又陷入回忆里,明明比以往的吻都温柔,可我想的却不是他,满脑子却都是安童的影子。 我这是在想什么啊?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又羞又愧,又气又恨,却还是按不住心思,思绪狂乱得已不受我的控制。 这样对曲律的斤并不公平。 我推了推他的胸膛,曲律的斤这才轻轻松开我,微微喘息着,叫了声我的名字,眼里已是一片朦胧的雾气。 摸了摸脸颊,还是烫的,内心莫名的失落,我沉默良久,不发一言,轻轻叹了口气。曲律的斤看着我,也半晌不出声,而后突然起身,在我失神的瞬间,将我一把抱起,大步向毡榻走去。 第121章 寒夜 他把我放在毡榻上,自己脱了靴子,轻身上来。我心下一惊,忙撑着身子坐起来,想跳下榻,却被他用手臂拦住。 他从背后搂住我,嘴唇湿湿热热地贴在我耳边,含糊不清的开口:“察苏,难道我们不是夫妻吗?” 气息灼烫,chuī到我脖颈上,热辣辣的,撩得我心绪不平,呼吸也有些紊乱,脑子里念头纷纭,可有一件是清醒的:和他同寝是早晚的事,我要拖到什么时候? 犹豫的一刹那,身体已经被他按到毡榻上,身上的狐皮大氅被他脱下,扔到地毯上。 曲律的斤快速脱了外袍,身体热热地贴上来。 他目光柔暖,带着炽热的渴望,深深地望着我,我看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突然沉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拿定心思,不再拒绝。 “你并不讨厌我。”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吻下来,从嘴唇到脖颈,一线往下。一只手扶住我的头,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去解我衣襟。 灼烫的手探入我的衣服,贴着我的腰,轻轻抚摸,一点点往上探索。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内心不是渴求,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伸手用力按住他的手,侧过脸,轻轻喘息着,眼睛在帐子里一瞥:烛火昏暗,笼出暧昧的光圈。阿兰不知何时已出去了。 侧耳倾听,喧哗闹酒声几不可闻,夜里是无比的寂静,只有凄厉的风声,这样的沉寂让我心慌起来。 喝酒的伯克、那颜们都醉得不省人事了罢?这么想着,心里突然觉出几分异样,我叫了一声曲律的斤: “曲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安,不如让迭林去看看。” “想什么呐?”他低声笑笑,吻了吻我嘴唇,又拉下我肩上衣襟,去吻那里的肌肤。右手把我的中衣解开了,又探到我背后,想解下我贴身的裹肚。 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浓,我此刻一点情.欲也无,浑身因为紧张而紧绷起来,曲律的斤也觉出了我的异样,微微一笑,劝慰道:“别紧张,这样的话,一会儿你会疼的受不住。” 我咬住嘴唇摇摇头,任他怎么爱.抚,身体都没有反应,僵得如一段木头。曲律的斤终于停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我去看看,这样你放心了?” 我点点头,看他坐起身,披上衣服,穿了靴子下了榻。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喊着:“迭林!” 叫了几声都无人回应,他便又叫阿兰,也听不见声音,方觉出异样,回到帐子里把衣袍都穿好。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看我,微笑着安慰道:“那混小子喝了酒去哪鬼混了!?我去看看!” “小心。”我盯着他,心里一时忐忑,忧虑地嘱咐道。 他抬眸向我一笑:“放心,我去去就回!”很快系好了衣带,绰起了架上的腰刀,大步出了帐子。 看他撩帘出去,我也坐起身,快速把自己的里衣外衣穿好,套上靴子,走下来,喝口奶茶,心下狐疑:“阿兰去了哪里?为何不在帐外,难道和迭林私会去了?” 坐在书案前等了许久,碗里的奶茶喝gān了,仍无阿兰消息,曲律的斤去了半晌,也没有回来。我怔怔盯着帐帘,它被夜里的寒风chuī得簌簌作响,再无其他声音,寂静得诡异。我慢慢攥紧了拳,心脏跳得愈发急促。 想到了什么,我站起身,走到装着随身家什的木箱旁,几下子翻出了一把匕首,古铜外鞘上雕着云纹,在手里沉甸甸的,这分量让我稍觉心安。又在箱子里翻了翻,把忽必烈赐下的象征公主身份的金印和银符找出来,可印章太重,并不便携,遂只把银符揣进怀里,匕首塞入靴筒。 我刚站起身,夜里的沉寂却被骤然打破,冲天的喧嚣瞬间撕破夜幕,将静夜绞得粉碎,我头一晕,脑子里炸开一般,险些跌倒。 “来人!阿兰!”几步跨到帐帘处,隔着帘子大声喊话,可话音刚传出去,就被震天的呐喊声吞没。撩起帐帘,刺鼻的烟味瞬间袭入,着眼一瞥,漆黑的夜被漫天的火光烧的通红! 双腿一软,眼睛定定望着那火光,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不远处的帐幕群中,似乎有无数柄火把在黑暗中急掠而过,夜色中仿佛有幢幢鬼影飘忽奔驰。不一会儿就哀嚎遍野,似是畜栏被打开了,成千匹牛羊哀嚎着惊叫着,四散奔驰而开。渐渐地,似有汹涌的人流四散而开,哭嚎着四处奔逃,遍地都是老幼妇孺的哭声,还有惊惧的哀叫。 我的帐幕应是最为醒目,可这附近为何没有声音?卫队呢?阿兰呢?曲律的斤呢?想到这里,脑中突然一片空白,骤然跳入脑海的可怕念头让我浑身冰冷,握住帐帘的手止不住发抖:到底是谁?他所图为何!? 脚步一缩,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帐帘突然垂落下来,一动不动,连风声也不闻,我紧盯着那里,咬紧牙关,慢慢握紧了拳。 “唰!唰!”仿佛夜里骤然窜出的野shòu,怒吼而来,利爪将帐帘撕个粉碎。一股血腥味儿扑面而来,三四个黑影相继跳入帐内,黑色锁子甲上遍布血迹,手中的弯刀淋下一串血滴,脸上满是血色和污泥,只有一双双眼睛闪着光芒,带着嗜血后兴奋和癫狂。 我盯着他们,只觉手足发僵,一时失语,身体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嗬!嗬!”他们提着弯刀一步步bī过来,喉头发出不类人声的嘶哑声音,似乎不想与我多一句话语。 下一刻,自己的血会不会沾到那污浊的刀锋上?惊怖过后,神智才慢慢回笼,我迅速地摸到怀里,掏出那面银符,亮在几人面前,鼓足勇气,厉声大喊:“我乃忽必烈大汗之女高昌公主!来者何人,胆敢以下犯上!?” 后背都汗湿了,声音颤抖得似乎带着一丝哭腔,我几乎用尽了全力。我只怕再不亮明身份,等到下一刻,要么被qiáng.bào凌.rǔ,要么成了刀下亡魂。 几人闻言,盯住银符,迟疑了片刻,竟慢慢收起了刀子,向我颔首行礼,而后眼中又凶光毕现,瞬间围了上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时方寸大乱,他们到底所图为何?稳了稳心神,刚要开口发问,其中一人却突然上前,“嗬嗬”一笑,哑声开口:“既是公主本尊,那便好了!”而后突然大笑出声: “八剌汗有令:抢到牲畜、女人者,悉归本人;斩一那颜、伯克者,封百户长;擒到亦都护、高昌公主者,封千户!赏金千两!” 他话音刚落,身边的几个蒙古兵也跟着狂笑不止。 听到这个名字,我如遭雷殛,浑身一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言罢,不等我有所反应,他刷的收回刀,身子如猎豹一般,向前一扑,便扭住我胳膊肩膀,我用力挣扎,却是动弹不得。淋淋血迹蹭在我面颊上,血腥味儿窜入口鼻,熏得我一阵发晕。 他们无视我的抗议,将我扭送到帐外,方松开手。我立定身体,抬眼一瞥,公主大帐已被陌生的骑兵团团围起,兵甲林立,刀戈铿然作响。正中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垂目注视我,黑暗中瞧不清面目。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来,我身边的几个士兵纷纷低头行礼:“将军!”又指着我,“高昌公主在此!” “捏古速儿请公主金安!”他突然俯身向我行礼,而后周围一众将士也纷纷放下弯刀,大声致礼。 这是对我的讽刺吗?我自嘲地一笑,冷冰冰开口:“你是八剌麾下的将领?” 捏古速儿眸光一闪,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末将正是八剌汗帐下千户。” 他的神情让我一时生疑,却也无暇多虑,厉声质问:“八剌沐受天恩,奉忽必烈汗之命,方成一国之主,而今为何倒戈相向!?毁我营地,杀我属民,夺我财富!?成吉思汗圣灵在天,怎会饶恕他的罪孽!?他怎配作huáng金家族的子孙!?” 我指着他,想起八剌,怒火已把胸腔填满,气的浑身发抖。灼灼燃烧的,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他击败海都,一时得志,竟敢猖狂至此!攻袭大汗嫡女的营帐,竟不把成吉思汗祖训放在眼里!他把忽必烈看成了什么,任人挑衅无力还击的懦夫吗? 捏古速儿却只弯了弯嘴角,冷冷一笑:“公主这些话,还是当面对八剌汗说。末将只是huáng金家族的奴婢,孛儿只斤氏之间的恩怨我们哪敢过问?”说罢,竟一把捉住我的胳膊,要将我拖走。 他奉命行事,我这番说辞毫无作用,挣扎间,突然想起一事,回头大声喝问:“且慢!高昌亦都护呢!?” 捏古速儿闻言,松开了手,目视手下一个百户,扬了扬下巴:“你不是捉到了亦都护?人呢?” “将军稍等!”那人拍马而去,不一会儿又打马而来,马上伏着一具躯体,软绵绵的,似乎了无生息。我浑身一颤,惊惧地盯着那个躯体,一时不敢上前。 “砰!”那具躯体被那百户从马上拨下,掷在了地上,捏古速儿上前,将他掀过来,曲律的斤苍白的面孔赫然映在火光之下。 我眼前一黑,几欲晕倒,qiáng稳住心神,忙跑过去,抱住曲律的斤的躯体。 脖子处豁开的血口狰狞恐怖,喉管已被割断。我心下恐惧,几乎不敢直视,壮起胆子,手颤抖着去探他鼻息,果然……没有一丝呼吸。 一下子瘫坐在沙地上,浑身力气被抽空,我茫然失措,仿佛丢了魂魄。 捏古速儿却没有太多耐心,蛮横地捉住我胳膊,冷冷道:“望公主别再耽搁,八剌汗一向不喜欢久等。” 我猛然扬起右手,甩他一个响亮的巴掌:“亦都护家族被视为成吉思汗第五子,你们背天而行,罪无可恕,必遭天谴!成吉思汗的眼睛在天上看着你们!” 他愣了愣,待缓过神来,丝毫不恼,反而笑了笑,似乎颇有耐心,竟好言安慰道:“这是八剌汗的意旨,末将只能遵守。亦都护的魂灵已经归天,还请公主节哀!” 捏古速儿的软硬兼施终于让我败下阵来,突然遭逢惊.变,我心里早已一团乱麻,几乎失了神志。转头一瞥,曲律的斤躺在地面上,先前那么鲜活温暖的人,转眼已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我qiáng抑住眼泪,心一横,手慢慢摸到了靴子边,骤然拔出了匕首,电光火石间,已抵住捏古速儿的喉咙: “好好安葬亦都护,我便随你走;否则,你便陪着他魂灵升天!” 捏古速儿脸色突变,失神片刻,盯住我冷酷的面庞,突然笑了,仿佛在看一场稚拙的游戏。 刀尖向前bī了一下,抵处一处柔软,我咬咬牙,拔高了声音:“你当我在说笑吗!?” 我qiáng作镇定,心里慌得已稳不住情绪,声音因为恐惧几乎变了调。 他摇摇头,捏住我的手腕,竟将匕首再用力一按,我感觉到他的皮肤已经破了,有血流流下,他却谈笑如常:“奴婢的贱命不值钱,脏了公主的手就不好了。公主是娇贵的金丝雀,不要碰这些脏东西。”而后将我手腕一扭,就将匕首打在地上,回头对那百户道:“听公主吩咐,将亦都护好生安葬。回头向汗王邀功,本将为你作证!” 闻言,我终于松了口气,颓然放下手臂,眼泪滚滚流了出来。 第122章 欺骗 早晨的阳光晦暗不明,照在空旷的大漠上,仿佛罩着一层薄雾。 我站在车外,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毡包已被一夕焚毁,有的犹冒着烟气,地上横陈着一具具凌乱的尸体,有的被烧得焦黑,有的已残缺不全。原本热闹嚣嚷的畜栏已经空了,里面的牲畜要不被火烧死,要不被践踏成肉泥,要么已不知逃到何方。旷野上,只有我那座公主大帐还完好无损,可已被捏古速儿指挥着士兵拆下,放到勒勒车上。我随身的嫁妆珠宝也被劫掠一空,只剩两箱日常物什。 几个蒙古兵挖了一条浅浅的土坑,把曲律的斤的尸体抬进去,填上土,而后竖起一块木板,打了个标记。 我死死盯住那个填好的土包,咬住牙齿,qiáng忍着才没让眼泪落下来。曲律的斤脖子上那可怕的血口已成了噩梦,纠缠我一夜,我一闭眼,就看见那血淋淋的一道,宛如野shòu的嘴巴。 捏古速儿站在我身后,道:“公主,亦都护已被安葬,我们上路罢。你的驸马无法保护你,还是跟奴婢寻求更加qiáng大的庇佑吧!” 闻言,我又想起曲律的斤死后的惨状,心绪难平,霍然转过头,冷冷盯住他,咬牙切齿道:“你们夜袭营地,用最残忍卑劣的手段残害了亦都护!你们的所作所为让祖先蒙羞!火赤哈儿的斤不会放过你们!” 曲律的斤怎么死的,再清楚不过。定是被人从背后偷袭,一刀割断了喉咙。昨晚那些酒醉的那颜伯克,也大多在昏醉中被直接捅死,所以敌军来袭时,放了几把火,营地就全乱了,士兵群龙无首,百姓忙着奔逃,牲畜更是没命的乱跑。我带来的三千户属民,死伤了多半,还有少数不知去向。随身的卫兵,要么被砍杀,要么已倒戈投降。不幸被捕的妇女孩子多成了敌兵的战利品,收入帐下没为奴婢。 捏古速儿面对我的质问不以为然,低低一笑,一双鹰眼显得格外犀利:“手段卑鄙?呵呵!我天真的公主,野láng捕食时会提前跟猎物打招呼吗?” “你!”我闻言一噎,气的浑身发抖,咬着牙,狠声道:“你说的是,我本不该跟豺láng讲道义!” 他听了这话,一时沉默,盯了我一会儿,冷冷道:“小姑娘,你胆子不小!可当一个人无力自保时,勇敢并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品质。” 言罢,捏古速儿“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我,只是举起鞭子挥了挥,大声喊道:“收拾车马,上路!” 可还有贪婪的士兵满眼盯着地上遗失的财宝,因为分割战利品争吵起来。捏古速儿见了,脸色发沉,他帐下百户长会意,翻身上马,飞奔到争抢不休的士兵身边,一人一鞭子,把人抽翻在地。可仍有士兵为了抢夺漂亮女人,大打出手。 一个女孩衣衫不整,被一个士兵拖曳着往俘虏队伍里赶,女孩死命不从,那士兵便破口大骂:“不要命的娘们,再唧唧歪歪,老子一刀囊死你!”说罢,真的把刀尖bī了上来。 “住手!”我厉声喊道,朝那女孩疾跑过去,捏古速儿一时没拦住我,便策马追了上来。那士兵见我插手,本欲动凶,被捏古速儿喝住:“没长眼睛的东西,敢对公主无礼!” 士兵立时噤声,松开了女孩,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赶紧把那女孩扶起来,对捏古速儿道:“我身边没了奴婢,需有人服侍,这女孩我要了!” 捏古速儿没说什么,显然是默认了。 “公主!”那女孩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声音里是无尽的委屈。我转过头,看清她的脸,瞬间惊在原地,又悲又喜:“阿兰,是你!” 她咬住牙,忍住眼泪,望着我直点头。那士兵见我将她搀走,极为不满,低声骂道:“娘的!老子睡过的女人,就是老子的!” 我浑身一僵,震惊地望回去,盯住他,冷冷道:“畜生!你本该死!” 他目露凶光,狠狠地盯回来,还要说什么,捏古速儿已一刀砍断他的脖子,血柱瞬间飞上了天。 捏古速儿收回了刀子,“唰”的一声,插回刀鞘,沉着脸,将众人打量个遍,方冷冷开口:“再不听令,就是这个下场!” 再没有人发出异议,大家沉默着,各自归位。 我的大帐车已被烧毁了,捏古速儿找来了一辆勒勒车,将我让到里面,我让阿兰也上来。车子狭小,勉qiáng坐下两个人。但我无法苛求更多。 捏古速儿刚要放下车帘,被我拦住:“我们要去哪里?” 他听了,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低低开口:“当然是八剌汗的营地。” “从哪路走?”我冷冷问。 捏古速儿又忍不住笑出声:“公主还指望有人救你?你以为你能传出消息?”他笑着,而后又摇摇头,“哦,是了,昨晚是有腿脚伶俐的哈剌出(1)溜走了,也许能通报消息。可等火赤哈儿的斤追出来,我们早已没了踪影……哈哈!” 他仰头一笑,得意极了,而后又低下头,像哄小孩子一般:“公主,死心吧,乖乖跟我上路。” “唰!”我扭过头,猛地放下了帘子。捏古速儿“啧啧”叹着,在车外低低的笑。突然,车身猛地一晃,载着我俩辘辘启程了。 车帘遮住了外面的阳光,我和阿兰对视了一眼,猛地抱住对方,大哭起来。 不用多问,也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遭遇了什么,听她的悲泣,似乎迭林也已身遭不测,又想想曲律的斤,一时觉得我们同命相怜。 只要活下来就好,我暗暗想着。火赤哈儿的斤不会坐视兄长惨死,那木罕更不会置我于不顾,忽必烈又怎会容忍如此大逆不道的挑衅!? 可我还是不明白,八剌高调袭我营地,还胆大包天地杀了曲律的斤,到底所图为何?难道对海都一战得胜,就让他狂妄得失去了理智?得罪了忽必烈,树一死敌,对他有何好处?他不怕忽必烈的报复,不怕海都卷土重来?还是想以我为质,提出更多的要求? 我愤愤想着,悲怒几乎把胸腔填满,怒火寸寸焚烧着,五脏欲燃。在被俘的路上,我已想好了说辞,待见了八剌,他一条条罪行,我会分好不差地数落清楚! …… 捏古速儿的军队劫掠了大量辎重,赶着牛马,却走得极快,他带着我在前,先行上路;押解战利品的军队则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没有了畏兀儿地的向导,我对这里极不熟悉,但根据地形气候判断,我们应该是往北走。不出几日,就进了崎岖的山区。穿越了重重山岭,通过山口,进入谷地。峡谷深峻,常常难见日光,我辨不出方向,只有夜里看看星星,又常常被高山遮住视线。待出了这片山谷,我才得知,自己穿过的是天山山脉,想到可能与别失八里擦身而过,我急得五内欲焚:那木罕究竟在哪里?我到底要去哪里?捏古速儿怎有胆子,敢走险路? 跟着捏古速儿行了一个多月,穿过了山谷,然而气温仍低,高山雪水没有融化,河道是枯的,用水奇缺,一路上条件更是艰苦。可我仍幻想着有一天那木罕能突然出现,救我回去。 我的幻想终于落空。 四月初的一天,捏古速儿终于告诉我,我们已出了亦列河谷(2)。可没过几日,他突然又率军加速急进,在四月中旬渡过额敏河,在阿拉湖畔草原上驻扎下来。 完全陌生的环境,又没有地图,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也不清楚是否在察合台境内。捏古速儿不再跟我透露消息,也停止前进,仿佛在等着什么人。 我也心急如焚,已经快两个月了:那木罕还没得到消息?还是追错了方向?还是……中了埋伏,一败涂地?我突然不敢想下去。 直到一个早晨,阿拉湖畔的草原上突然多出了数十顶帐子,我才知道捏古速儿等的人终于来了。 八剌。 我念着这个名字,嘴唇几乎咬出了血。 捏古速儿命阿兰服侍我梳洗完毕,换上gān净的衣服,带我去见他的主人。 五月初的阿拉湖畔,天气仍冷,这里是遥远的中亚,气候gān燥,极不舒适。地上青草刚刚冒尖,一切似乎还未从寒冬中苏醒过来。 草原正中的大帐极为显耀,包金铜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古勒图尔格花型大毡披挂在外,高贵又威严。这是huáng金家族固有的标志。 想到里面的人,我不由攥紧了拳。 然而八剌并不在帐内。 捏古速儿让我在里面等候,他在外面静静等着主人到来。我看着帐内空dàngdàng的虎皮宝座,一时焦躁得坐立不安。 想好的控诉已在路上酝酿了百遍,我心里默默念着,字字泣血。 过了半晌,外面突然响起了喧哗声,我浑身一紧,血液几乎燃烧起来,根本控制不住情绪,骤然起身,几步奔出了帐子。 阳光下,一个身影骑着白马疾驰而来,身后有十余个伴当相随,马背上挂着沉甸甸的猎物,看样是清晨打猎而归。 还真是好兴致!我盯住为首的那匹马,几乎要把牙咬碎。 为首那人越来越近,面目越发清晰,我看着那人的脸,骤然睁大了眼睛,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捏古速儿殷勤地迎了上去。 那人直身坐在马上,带着轻轻松松地笑意,热情地问候:“姑姑,多年不见,一路可还疲惫,身体安好吗?” 我望着那人的脸,身体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酝酿好的说辞都被抹去,喉咙里发不出一个字。 捏古速儿单膝跪地,去吻那人的马镫,而后起身,将双手举过头顶,虔诚道:“忽秃伦殿下,我光芒耀眼的明月,长生天保佑你平安归来!” 忽秃伦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得意地扬起嘴角,嚣张的神色更衬出她咄咄bī人的美丽:“捏古速儿,你做得很好。这回察八儿再不会瞧不起我是个女人,你回去跟我阿爸邀功罢!” “奴婢岂敢?为海都汗和公主效力,是奴婢的荣光。大王子也会为公主的胆魄而骄傲!”捏古速儿不失时机地赞美了一句。 忽秃伦不以为然地笑笑,不屑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察八儿那个懦夫,心胸狭窄得很!” “……” “……” 我麻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失神良久。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应该想到。” 两个月以来的一幕幕画面,骤然在脑海中回放,刻意的高调,奇怪的路线,与八剌的情况并不吻合。我急怒悲伤,竟未及深思,原来这竟是忽秃伦的手笔!也难怪那木罕追不上来。 那木罕。我长叹一声,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忽秃伦盯着我的脸,看我神色几经变幻,很快明白了我的想法,摇摇头,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起来:“八剌阿合,冒用你名字许久,希望不要介意。”又低头看看捏古速儿,轻轻踢了他一脚,佯怒道:“你也是胆子不小,竟然欺瞒了公主一路!” 捏古速儿站起身,嘿然一笑,望望我:“路途甚是乏味,可逗弄公主这么天真的小姑娘,实在有趣!是奴婢鲁莽了。” 我指着他们二人,气的语不成句,一路的颠簸,悲痛的折磨,让我几乎失去了气力,全靠一腔愤怒撑着,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被愚弄了! “你们杀我驸马,屠我属民,罪行弥天,苍天难恕。”我咬牙一字一字道,用尽全力,可在忽秃伦嘲弄的笑意下,竟慢慢没了底气,声音越来若弱,“长生天……” 双腿一软,几乎要晕倒过去,阿兰上前及时扶住了我。 忽秃伦故作惶恐地挑了挑眉:“这都是八剌汗做下的,如此滔天罪孽,我可担待不起!”捏古速儿则跟着大笑起来。 我盯着她,又悲、又气、又忿、又恨,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缓了半天,无力地抬起眼睑,问:“那木罕呢?” 忽秃伦抿嘴一笑,沉思片刻:“亦都护忠心耿耿的好弟弟,还有你那英勇善战的哥哥,唉,果然信了属民的话,竟直奔斡端而去!我怎会放过这样立功的机会?趁虚直入,攻袭别失八里!差点就成功了!好在他们不算太笨,及时调转方向,一路追了过来,竟夺了阿力麻里!不过还是脚力不济,他们追不上啦!” 我心如死灰,脸色枯败下来,好久才问:“那八剌呢?” “他呀!”忽秃伦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先前侥幸赢了一场,我还以为他是个英雄,可还敌不过父汗和忙哥帖木儿的联军!又听说那木罕和火赤哈儿的斤要联兵讨伐,更是向西一溃千里,已躲到阿母河以北去啦!不过没关系,你们很快会再见的。” 忽秃伦的语气十分轻松,慢慢将背后的yīn谋道破:她以八剌的名义偷袭公主营地,挑动那木罕的军队进攻八剌。而在窝阔台汗国和钦察汗国的双重压力下,八剌已败下阵来,更遑论与那木罕对阵。忽秃伦这番诡计,是bī八剌同忽必烈撕破脸皮。而自己却缴获了大量财富,又俘获了公主,毫无损失。 我审视她的脸,难以置信地摇头:这么年轻的女孩,怎么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和狠绝的手腕,不愧为海都之女。 “如此,八剌是屈服于海都,同意讲和了?”我苦笑一声,问。 忽秃伦赞赏地点点头:“公主果然是聪明人。父汗和八剌阿合,会在塔剌斯河畔等着你。” 第123章 承诺 一夜难眠,知道了这场灾祸的前因后果,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身心疲惫不已,几乎没有愤怒的力气。 早上起来,阿兰服侍我梳洗。忽秃伦待我还算周到客气,又为我添置两个女孩,说是服侍,更像是监视。 铜镜里我的面容满是倦色。从上都到畏兀儿地便是漫漫长路,行了近六个月,而后在哈剌火州附近遇袭,被捏古速儿劫持,又穿山越岭行了两个月有余,此番仍要西行,直至塔剌斯草原。 我苦苦一笑,一时想不出脱身之计。据忽秃伦说,那木罕追至阿力麻里就再未西进。这一路行来,我也知道那木罕的难处:别失八里到阿力麻里一线是天山山脉。崇山峻岭,军马难行,他若孤军直入,不仅补给困难,在陌生的山地环境下,还可能随时遭遇伏击,想要全身而退更是不易。也不知忽必烈是否得知我的消息,知情的话,他也定然不会让那木罕冒险追击。 镜中失神的眸子一如我绝望的心情,我枯坐着,任由阿兰将脂粉涂在我脸上,唇上涂了胭脂,才多少有些血色。她见我悒悒不乐,便安慰道:“公主,北平王早晚会救你脱身,您现在首要是保重身体。”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忽秃伦派来的侍女就在帐中,阿兰的话她们必然能听到。可这有什么关系?——眼下,我还能逃得掉吗? 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局面了。先前,八剌击败了海都,还能指望他遏制海都之势。可钦察汗国介入后,八剌便不是二国对手。曲律的斤一死,又bī得他与忽必烈断绝关系。不得已才同意三国和谈,在塔剌斯河畔召开忽里台大会,内容无非是如何瓜分河中之地。 没有蒙古大汗参加的忽里台大会,也真够荒唐!忽秃伦带我前去,又算是什么呢? 我苦涩一笑,心里反反复复想了许久,竟慢慢平复下来。我的境况还能更糟吗?还有什么磨难承受不了呢?至少,人身安全没有问题,海都是绝不敢对huáng金家族血裔动手的。 阿兰服侍我梳洗完毕,我撩帘出了帐子,走在阿拉湖畔平坦的草原上。望着远处的群山,张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不管怎样,我不能放弃!我一定要回到家乡,回到中国的土地上! 早晨的河滩一片静谧,牛羊在河畔饮水,还有马倌在一旁刷马。脚下的草地还是绿绿的幼苗,让人不忍落脚。可就是这么柔弱的嫩苗,在chūn天的召唤下,还是会顶破坚硬冰冷的地面,破土而出,为大地带来生机。 我还比不过这幼苗吗? 心里鼓励着自己,嘴角勉qiáng挤出笑意。 远处传来一阵阵马嘶,我循声回望,草地上跳动着一簇身影,应是忽秃伦。她可真是有jīng力!又去打猎? 想到她,我心情复杂极了:这个小姑娘虽然从小就爱和我挑衅,可我仍一直欣赏她的性情和勇气。可时至如今,她竟害死曲律的斤,我便不能再原谅她。 负手站在河滩处,我望着她越来越近的身影,慢慢眯起了眼。然而,待我看清身下那团黑影,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撒勒黑!它还活着,它竟在这里! 我想也不想,就拔脚跑了过去,在隔着十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忽秃伦骑在撒勒黑身上,设法制服它,可撒勒黑仿佛疯了一般,拼命地跳dàng,前蹄高扬,作人立状,左右撕扭着,想把忽秃伦甩下来。忽秃伦也是极好的骑手,身体伏在它背上,宛如柔软的藤萝,甩不掉,择不开,黏糖一般贴住。撒勒黑扬蹄长长嘶鸣,愤怒至极,也疲惫至极,片刻不肯安分。忽秃伦面色已红透,气喘吁吁,仍死死握着缰绳,不肯罢休。 捏古速儿在她身侧,担忧地看着她,不时提醒道:“公主小心!” 我只冷眼观望着,不发一语。 撒勒黑一直不肯屈服,悲怆的嘶鸣,茫然四顾,仿佛是和母亲走散的幼童,神情凄怆。我看在眼里,悲伤不已,忍不住轻轻唤了声:“撒剌黑。” 根本没指望它能听见,可它似乎能感应一般,猛地转身,待看到了我,宛如被电击一般,疯狂地直奔过来。 忽秃伦哪料它这般,一时抓不牢,险些被甩掉,好在撒剌黑一心往我这里奔来,也顾不得背上的人了。 癫狂的马儿终于在我身边温驯下来,低下头,扎到我怀里,我低头抱住它,感觉它温暖湿润的泪水蹭在我脸颊上,忍不住亲了亲它的额头。撒勒黑睁着漆黑清澈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舔舔我的脸颊,温柔地哼出声。我一遍遍摸着它的鬃毛,内心突然充满了感激:至少我还有撒勒黑。 忽秃伦从它背上轻轻跳下,拍拍手,感叹了一句:“是匹良马,可惜可惜!” 捏古速儿听了,忍不住插话道:“若这畜生不听驯,不如宰掉为宜。” “这是懦夫的做派!”忽秃伦突然皱眉呵斥,“一匹烈马,你驯服不了,就应放了它!” 闻言,我豁然抬头,盯住忽秃伦的脸,咬住了嘴唇。 她看着我的神色,怒气突然散了,弛然一笑:“没想到察苏姑姑能骑这样的烈马!难得难得!我先前竟是小瞧了你!” 我“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非是我骑术过人,”我说着,又摸了摸撒勒黑的头,“它只是选对了伙伴而已。” 忽秃伦嗤笑一声,摇摇头:“一匹马而已,配做huáng金家族的伙伴?姑姑你太抬举了它!” 我冷冷一笑,不置一词。 忽秃伦有些没意思,沉默片刻,轻轻咳了一声:“姑姑,幼时在和林,我想同你赛马,你却醉了过去。这么多年,一直记在心头,是个遗憾。不如今日你我再比试一番,你若胜了,我便送你回别失八里!” 我先前不以为意,待听到后面,不由得盯住她的脸,半晌,才冷笑道:“此事你怕是做不了主!” “你是我俘获的,我若高兴,自然有权放你回去。”她挑挑眉,眼里是一番玩味的笑意。 “好!”我痛快应承,“你说话算话!” 管她呢!就算她说笑,我比试一番又何妨,自己还没有这点底气? 捏古速儿为她牵来一匹白马,她轻身翻上马背,待我骑上了撒勒黑,便向远处遥遥一指:“看到那棵树吗?我们谁先到达那里,折下一段树枝,便算谁赢!” 眼睛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平缓的草原尽头,是稀疏的树林,其中一棵尤为粗壮,那便是比赛的终点。 我点点头,想到这场关系自己命运的比试,一时竟心浮气躁,qiáng自平复下来时,忽秃伦已预备开始。 捏古速儿打了个尖哨,我俩同时跃身出去。之前撒勒黑激烈的跳蹿,已耗了大半体力,此刻便有些不济,没跑出多远,就开始喘息。忽秃伦的白马不一会儿就将它甩下了。 我心里着火一般焦躁,焦急地催着撒勒黑,却又不忍bī它过急,它似乎也能知我心意,憋足劲,使出仅剩的力气,瞄着白马的影子狂追不舍。眼看就追上了几分。 我内心狂喜,骤然燃起了希望的火焰,撒勒黑都豁出去了,我怎能不放手一搏? 大着胆子从马镫里抽出了右脚,我抱住马脖子,轻轻一个翻身,身体挪下来,两腿一上一下夹住了马腹,然而胳膊一时发软,差点被甩了下去,好在及时攀住了马鞍。 身体悬空,紧紧贴在撒勒黑左侧,右手勾住马脖子,左手攥起缰绳在撒勒黑耳边一圈圈摇晃,撒勒黑被这番催马动作搅得心浮气躁,激出了力量,越发没命地狂奔起来。 我之前从不敢这么催马,眼下豁出命来,竟不知它有如此效力。前方忽秃伦的速度已稍稍慢下来,撒勒黑卯足了劲儿,紧紧相bī,下一个瞬间猛地跳dàng一步,越过了忽秃伦。 我激动得眼眶发热,几乎忍不住要亲吻撒勒黑,深深呼吸,才沉下气,仍保持这个催马姿势,一刻也不敢放松。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是忽秃伦的声音。我全然不顾:她没想到我可以如此不要命吧? 我冷冷一笑,依旧催着撒勒黑,再撑一口气,也许我真的能获得自由! 撒勒黑似乎已疲惫至极,眼睛已半闭着,几乎睁不开了,嘴巴一张一合,慢慢溢出了白沫。 我心中一慌,生怕它力竭而死,想慢慢放下速度,让它缓一缓,可前面的大树遥遥在望,又心有不甘。痛苦的挣扎中,撒勒黑没松一口气。 心里流着泪,我默默想:撒勒黑,我们俩都要撑过去! 而后一咬牙,双腿加紧了马腹,用最后的力量催它! 忽秃伦似乎追不上来了,她好像还在喊着什么,我已顾不得听,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赢! 我望望那棵树,仿佛那是我挣脱牢笼的翅膀。慢慢闭起眼睛,咬牙撑住,我的体力也几乎耗竭,双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仍紧紧夹着撒勒黑的身体。 下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飞了起来,还是撒勒黑飞起来了?我已无从分辨。看着自己腾空的身体,我失神地睁大了眼睛,脑子已停止了思考。 “砰!”眼前一黑,我拼命向前一抓,失去意识前,入手的好像不是粗粝的枝条,而是柔软的青草。 …… 再次醒来,已经是五天后了。我费力的睁开眼,便见阿兰红肿的眼睛。忽秃伦两步跨到我身边,大大松了口气:“你这个不要命的!却也是命大的!你那匹不要命的马,也是命大的!真是疯了!敢用那种姿势催马!?骑马不看路吗?不知道前面有陡坡吗!?” 她语无伦次地数落着我,似乎是真的为我着急。我无力地抬起眼皮,动了动身体,右腿好像有轻微的骨折,内脏应该没有受伤,只是两肋处很痛,也不知是否断了肋条。 我输了……意识到这个结果,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把药喝了罢!好在随军有专治跌伤的医官,算你走运!”忽秃伦把药碗端过来,递给阿兰,阿兰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同我一样,惊讶于她态度的转变。 我沉默片刻,想了想自己坠马的经过,心中愤懑不已:起点距终点如此遥远,目力所及之处,一片坦途。她并未提及,我哪想到会地势突变。那时便立刻减速,也来不及。却也怪自己,急于求胜,便忘了看路。 将药碗轻轻推开,我转头看看忽秃伦,漠然道:“我陷于你手,身不由己。你若要我性命,拿去便是。何必以赛马为名,欺我rǔ我?我便成了俘虏,也是huáng金家族的后人,由不得你这般戏弄!” 忽秃伦听我这话,竟没有生气,自失地一笑,旋即又恢复高傲的神情:“我竟不知你柔弱的身子,有这般骨气!”摇摇头,又道,“此番是我耍诈,没告诉你前方有陡坡,以致让你坠马。你虽输了,我也算不得赢,我们平手!” 我盯住她,微微眯起了眼:“那你的承诺,还作不作数?” 忽秃伦猛地起身,急躁地来回踱步:“你没有赢,我便不能放你回去!何况你这般伤势,也回不去!我也不能等你痊愈,否则会误了忽里台大会!这样,我给你一个机会,日后可以跟我提个条件,我若力所能及,便答应帮你做件事!” 我听了这话,几乎心动了,可不一会儿,便冷静下来,摇摇头道:“你以为我还能信任你?” 忽秃伦闻言,立时急了,跺着靴子喊道:“你以为我是个女人,便不能像男人一般信守承诺!?我可以对长生天起誓!”说罢,真的举起了右手。 一时有感于她的诚意,我沉默下来,而后便接过药碗,阿兰扶着我,给我喂药,待喝了药,才望着她,沉沉开口:“我再信你一次。” 第124章 对饮 这次堕马,没有上次那般好运,右腿轻微骨折,肋部也有淤肿,好在有随军医官悉心调理,身体才慢慢恢复,饶是这样,我们行军速度依然减慢了。我也很是焦急,虽然被俘几乎没有话语权,但还想到塔剌斯的忽里台大会上观望一下,了解目前态势和日后走向。 我们一行且行且停,沿着天山山脉,一路向西,走过了伊塞克湖盆地,经过了楚河谷地,终于慢慢接近塔剌斯河流域,时已过了五个月。入冬之后,行程更加缓慢,常被大风bào雪阻隔。忽秃伦担心我的伤势,也不敢急促行军。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的心情也迫切起来,不知这次忽里台大会后,中亚又要掀起怎样的风云?而我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 进了寒冬,又是一个漆黑的雪夜,星月无光。没有夜风,却依旧寒冷彻骨。大帐外盖了好几层厚毡,帐内炉火烧得极旺,我裹着厚厚的皮裘,可依旧冻得手脚发僵。 五个月多了,骨头早已长好,伤势也痊愈了,只是右腿不太灵便。我踩着靴子,在帐内一步一步地试着走路,顺便活动筋骨,阿兰在一旁担忧地盯着我,问:“公主,要不要奴婢扶您?” 我摆摆手,笑道:“不必,总要试着自己走。你不知,午后我还骑着撒勒黑跑了一圈,后来下了雪,才回来。” 她听了吓了一跳,忍不住小声抱怨了几句。我只笑笑,也不理她,全心集中在自己的右腿上。 帐外静悄悄的,竟连风声都微不可闻,帐帘寂寞地垂落着,我盯了很久,突然叹了口气。 不知曲律的斤是否会感到寒冷呢?不知火赤哈儿的斤是否已取回哥哥的尸骨,好好安葬了呢? 他遇害已有八月,可每每想到,我内心都忍不住一阵抽痛:那么温柔和善的人,怎会遭遇如此残酷的命运? 阿兰见我心情低落,便说着闲话劝我,我摆摆手,苦笑道:“没事,别担心。” 又走回坐chuáng上坐下,自己倒了一盏葡萄酒——这还是曲律的斤当初送的。 入口尽是苦涩,我摇摇头,眼睛一时发酸。 不一会儿,帐外有人通报,是忽秃伦的侍女,阿兰上前迎接,顺便问明了来意:忽秃伦邀我去帐下喝酒。 “公主?”阿兰望着我,征询我的答复。 我放下酒杯,淡淡应道:“好。让忽秃伦稍等。” …… 忽秃伦帐内的炉火烧得更旺,她自己已置好酒席,帐子中有舞女助兴,见我进来,从坐chuáng上起身,亲自迎了下来。 我微微颔首示意,也不客气,由她引着,坐到了客席上。 忽秃伦抬手将舞女挥推,对我道:“你的伤刚好,定不喜喧闹,我们二人对饮,便很好。” 闻言,我不由挑了挑眉:她什么时候开始顾忌别人的感受,如此周到体贴了? 内心颇为受用,可我嘴上依旧淡淡的:“被俘之人,哪敢多事?一切随着公主喜好便好。” 虽然惊讶于她态度的转变,但她害死曲律的斤,是洗不掉的罪名,在她面前,我始终无法心平气和。 忽秃伦听出我在刺她,不高兴的神情立刻写在脸上:“我请你是来喝酒的,何必说这么败兴的话?” 闻言,我内心悲怅不已,曲律的斤埋在冰冷的荒漠里,那木罕的军马无法西进,我的属民死伤大半——我还有心情同敌人把酒言欢吗? 她仿佛猜得我的心事,“哼”了一声,不以为然:“没错!曲律的斤之死是我做下的,我却没有向你认错的道理!两国相争,哪里分得清对错?我只希望,私下还能和你做朋友。你不会连这点胸襟都没有罢?那天赛马后,说实话,我对你颇为钦佩,想你也是和我一样的女子,欲引为知己。察苏,你不要让我失望!” 忽秃伦的态度依旧傲慢,话语却很是真诚,撇去仇恨不言,我也激赏她不输于男儿的豪情。她说的是。在某一层面,我们为何做不得朋友?自己竟是心胸狭隘了。仇恨和欣赏,其实可以分得开。 我摇摇头,哂笑一声,自顾自地倒一杯酒,举到她面前,道:“能得公主青眼,察苏不胜荣幸。便先gān为敬!” 说罢,仰头饮下,可酒水入喉,便辛辣无比,喝得猛急,一时呛住,只饮了半盏,便受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阿兰连忙轻轻捶我后背,帮我顺气。 忽秃伦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见我无事,嘴上又忍不住刻薄起来:“这是汉地的烧酒,酒性最烈!你也不闻闻味儿,便一gān而尽,也不想自己有那般酒量没有?这逞qiáng的性子却和小时候别无二致!明明酒力不济,却舍不下脸皮……” 她毫不客气地揭我老底,我听了丝毫不怒,只是会心地笑出声来,摇头笑道:“这些事,你竟还记得。” 忽秃伦慡声一笑:“如何能忘?在那之后,便找不到敢与我较劲儿的小姑娘,连男孩都少,好没意思!”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酌了一口,神情很是落寞,眼睛有些出神,显得眸色都幽深了几分。 默默地看她神色,她的心情,我似乎能明白几分。 “你不知道。父亲从小宠爱我,却不娇惯,把我当男孩一般培养,从小便能参与军政大事。我的能力比那几个兄弟qiáng出了许多,常得父亲夸奖。察八儿、阳吉察儿两个哥哥比不过我,又怕我夺去父亲的宠爱,不但不思进取,反而处处说我的不是!呵,由他们说出去罢!父亲的眼睛是雪亮的!他自能看出谁是良骏,谁是驽马!” 她喝了几口,便有了几分醉意,话也便多了起来。我慢慢留心,每次只抿一小口,并不多喝。 “所以你便偷袭公主营地,bī八剌与忽必烈汗为敌;又攻袭别失八里,是想证明自己?”我盯住她的眼睛,话语慢慢冷了下来。 “没错!”她没有听出我话中的敌意,说的十分gān脆,语气倨傲无比,因醉意而涣散的眼神又聚合起来,犀利得宛如玫瑰的尖刺。 我忍下心头怒意,沉思片刻,继续问道:“忙哥帖木儿插手之后,以他和海都之力,挫败八剌并非难事。你又何必长途奔袭,毁我营地?” 忽秃伦真是有些醉了,话语也没了遮拦。也难怪,便跟我实话jiāo待,又有什么损失?外面捏古速儿严防死守,我插翅难逃;就算侥幸逃出,前方便是高山峻岭,我也走不出去。 “我这是为了断他后路!”忽秃伦捏着酒杯,凝住眼神,狠狠道,“察八儿那个庸夫哪有这般远见?八剌虽败,便不会卷土重来?他若得忽必烈汗支援,同那木罕结盟,我们也不会好过。” 我叹了口气,暗暗敬佩她的头脑:这般见识,却也不输于男儿了。可一个女孩,行事为何这么毒辣呢? “我不明白,八剌那么心高气傲,怎么能低下头,同意和谈?”我忍不住探问。 她仍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言语间少了许多顾忌:“呵!形势比人qiáng!这个莽夫,比我父亲差远了!他夺不了河中之地,便要毁了富庶的城市!他在不花剌和撒麻尔gān两地的bào行,农民流尽了血和泪,都诉不完!榨gān了财富算什么?留着城郭和农民,难道不能生出更大的财富吗?……” 我听了暗暗吃惊:这竟是海都的意思他已经意识到农耕文明的重要性,懂得收取赋税,保护农民了?这和忽必烈行汉法,不是殊途同归吗? “毁灭城市,掠尽财富,不正是蒙古人的做法?若是成吉思汗也会如此。”我仍假意附了一句。 “察苏,你以为我们还是只懂烧杀抢掠的草原人?”忽秃伦的脸颊已经红透了,眼睫一眨一眨的,配着凌人的傲气,十分美丽,“将城郭jiāo给回回大臣经营打理,只需坐收赋税,多出的财富何止十倍?如此,huáng金便如流水一般,年年不绝。像八剌那样肆意抢掠,岂是长久之道?毁了不花剌和撒麻尔gān,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心里仍惊讶不已,沉思片刻,才道: “怎么没好处?既然得不到土地,不如抢夺一空,也好过将财富留给敌人。我没记错的话,阿母河以北,并无察合台汗国属民。忙哥帖木儿后来插手,只因为这里是他重要的分地。每年的贡赋收获不菲罢!便是海都大王,也有属民在此……” 忽秃伦慢慢沉默下来,一时间醉意也去了几分,盯住我的脸,目光渐渐清澈起来: “察苏,你知道的不少!”她眼尾一挑,话语是十足的挑衅,竟有几分威胁的意味。 “我如何不知!?”我将酒杯猛然往桌上一戳,桌案铿然作响。心里腾起了怒意,悲怒中,凌厉地望回去:“河中之地本是汗廷土地!自蒙哥汗时期,就为阿母河行尚书省所辖。诸王抽取赋税,乃是大汗的恩赐,如今你们竟不把我父汗放在眼里!?竟要瓜分汗国的土地!这一草一木,一砂一砾,都是我父亲的山河!哪容你们肆意践踏!?” 忽秃伦直直盯住我,神色震惊,旋即恢复了冷静,蔑然一笑:“忽必烈汗若想插手河中之地,先要问问他有没有余力。如今他怕是忙着和蛮子国jiāo手,无暇西顾了罢?否则为何叫那木罕止步于阿力麻里?察苏,你也太过天真,这块土地由谁做主,比的是拳头和实力,而非说辞和口气!” “我知海都决意与我父汗为敌,这番话对你毫无意义,”我吸了口气,沉沉道,“可我也相信,在蒙古人心中,自有一套人人信守法理和公义。我们有今天的功业,全赖成吉思汗神圣的法律和灵魂的指引。几十年前,蒙古人团结一致,区区十万人,便席卷欧亚大陆。而今这些诸王兄弟却忘记了祖先的垂训,竟手足相残,瓜分大汗的土地!再qiáng大的国家,若不团结,也难遭覆灭的厄运。若是如此,西道诸王便是肇祸之源!” 忽秃伦咬咬嘴唇,盯住我半晌,长久地沉默下来,而后突然笑了:“你这些说辞,还是留待忽里台大会上说罢!正好可以代表你父亲!” “我等着!”我冷冷道。酒已gān了,话说尽了,再叙无趣,便起身告辞。 忽秃伦也不挽留,只是负手站着,目送着我。在我走出帐子那一刻,冷冷开口:“察苏,你记住,酒席之下,我们仍是仇敌!” 第125章 重逢 自上次饮酒同忽秃伦不欢而散,她再未私下邀我,对我的态度多少冷淡了几分,我也无意与她修好。待我伤势痊愈后,忽秃伦加快了行程,到了第二年chūn天时,离目的地已越来越近。 恍恍惚惚中,我才发现,自出嫁以来,我有一年半的时间都在路上,而今竟已十九岁了。 那木罕追击到阿力麻里就再未西进。我也不知汗廷情况如何,忽必烈又是何态度?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已开始着力攻宋了。 想想当初自己立下的志向,一时觉得心灰意冷:历史的车轮从未发生偏转,就算出现了我这个意外,也被分毫不差地算入了轨迹。而今,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自主,更遑论gān涉历史。 忽必烈就算想要救我,恐怕也有心无力。我只能靠我自己。没有同海都讨价还价的条件,他自然不会白白放我回去。而我要如何破局? 左思右想,一时踌躇无计。一路上我悒悒不乐,忽秃伦看在眼里,也只冷冷旁观,不置一词。 我们沿着河流一路行进,河滩旁渐渐有了毡包和羊群。几日来,忽秃伦一直和海都互通消息。还未到海都驻地,他就已对这个女儿先行褒奖,送来了美酒和牛羊慰劳。忽秃伦揣测出海都心意,愈发得意,脸上是掩不住的骄气,对我的态度却也热情了几分。我依旧不冷不热,她的心思全在塔剌斯大会上,也并未在意。 ……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们一行终于踏上了塔剌斯和肯切克草原。放眼远望,一个个洁白的毡帐伫立在草原上,分作三处,应是海都、八剌和别儿哥只儿各自的帐幕群。忙哥帖木儿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出了自己的叔父别儿哥只儿,至此,三国首领已齐聚塔剌斯。 我呢?算是托雷系的代表吗? 不管怎样,就算孤身一人,我也要为忽必烈尽力争上一争。 塔剌斯草原位于大陆腹心,雨水很少,气候gān燥。chūn天里大风不止,然而,经过了一路风霜,这些对我来说已不算什么。 草原中央的大斡尔朵尤为瞩目,熟悉的古勒图尔格花型大毡,闪耀夺目的包金铜顶,一切都昭示着huáng金家族的身份。斡尔朵前的九脚白毛大纛在晨风中遥遥招展,透着胜利者的骄傲和荣光。 那应该是海都的大帐无疑。 忽秃伦派去通信的仆从不一会儿就催马回来:“公主,海都汗和八剌汗等在前方密林行猎,召公主一同过去。” 忽秃伦听了,十分高兴,又问:“哥哥们都在吗?” “大王子、二王子、三王子都在那边,就等公主过去呢!” 忽秃伦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命他下去,又转头看我:“察苏姑姑,我们一道过去。”她说着,眼睛审视着我的脸,那副玩味的表情就像在打量一只完美的猎物。 要我一同过去,无非是做她功绩的见证罢?诸王和兄弟们都在,此时在海都面前报功,是何等威风? 我沉着脸点点头,还是同意了。 忽秃伦打马在前,急切地冲向前方密林;我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不慌不忙骑着撒勒黑。她落下我十几丈的距离,见我不紧不慢地,便停在原地等我。 我抬眼乜了她一眼,不以为意,待催马到她身边,她那匹白马已急躁得要发狂。 忽秃伦脸上透出几分不悦,沉沉开口:“姑姑,你慢了!” 我冷笑一声:“又不是我要报功,急什么!你等不得,尽可以先行拜见海都大王。” 忽秃伦脸色一白,想说什么,还是忍下这口气,提了提缰绳,没好气地抽了一鞭子,白马疼得扬蹄嘶鸣,正欲奋蹄狂奔,却见二骑朝我们驰骋而来,大声喊着忽秃伦的名字。忽秃伦遂按住马头,只在原地静候,并没有迎上前。 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长些的生着一张圆脸,面颊肥厚,眼睛细长且小;年轻的那个瘦长脸,鹰钩鼻,神情颇有些凶悍。二人见到忽秃伦,立刻亲亲热热地开口,但说出的话语听起来却不甚自然。 “察八儿哥哥,阳吉察儿哥哥,你们可都好?” 忽秃伦摇着马鞭,俏皮地笑了,面上带着少女的娇美和妩媚。 “我们不比妹妹劳军远征,镇日里只在营地走马飞鹰,哪有不好的?”年长的圆脸王子开口道,一副酸酸的口气,他应该就是察八儿。 忽秃伦听出来他话中的讽刺,也毫不客气地回敬:“小妹哪里敢在兄长面前论功?二位哥哥先前与八剌汗jiāo战,劳苦功高,定是父汗心疼你们,此番才将二位留在营地,不叫二度远征了。” 察八儿和阳吉察儿闻言,瞬间变了脸色,我一时不解,仔细回想,便隐约猜得几分:海都对八剌,先败后胜。这两个王子定是在一开始便吃了败仗,海都气怒之下,再次对阵八剌时便没派出这两个儿子。 阳只察儿脸色发青,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切齿道:“小妹刚立了功,便奚落兄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日后父汗是不是要将汗位让与你,你才满意?” 忽秃伦听了,也拉下了脸,没有好声气:“二哥说的是什么话?好没意思!” 察八儿忙斥了弟弟一句,又堆出笑脸赔不是:“妹妹勿恼,你二哥心直口快,别与他一般见识。妹妹此番的英勇,让父汗赞不绝口,如今在河中之地,谁人不知妹妹的大名?为你书写的歌谣都要传到阿母河以南去了!”说罢,他还真的扯着嗓子唱起来: “消失吧,黑夜, 星星沉落下去, 星星沉落下去! 黎明时我将获胜! 我将获胜!我将获胜!”(1) …… 他略显滑稽的唱腔逗得忽秃伦大笑不止,伏在马上喘不过气。阳吉察儿瞪了二人一眼,面容因愠怒显得有几分扭曲。我在一旁冷冷观望,听着那歌谣,心头的伤疤被骤然揭开,脑子里浮现而来的,是那夜冲天的火光,悲惨的哀叫和曲律的斤冰冷的躯体。手指紧紧扣住马鞍子,指甲几乎要折断了。我痛苦地闭上眼,艰难地吞咽下血和泪,直到忽秃伦唤我:“察苏姑姑?” 我将脸转到一边,悄悄拭去眼泪,才正色看这兄妹三人,冷冷道:“偷袭营地,残杀自家骨肉,又算得上什么值得歌颂的事迹?” 闻言,三人脸色俱是一白,一起盯住我,察八儿脸上带着迷惑,问忽秃伦:“这便是忽必烈汗的女儿察苏公主?” 忽秃伦点点头:“你也应叫一声‘姑姑’才是”。 察八儿拿眼将我打量一番,只是有些惊讶,却不愿把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孩当长辈,只是摸着下巴,咂摸着嘴:“没想到是这样年轻美丽的姑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可惜可惜!”又转顾忽秃伦,笑骂道,“小妹,此事你做的不对,下手忒重了些!”嘴里这么说,脸上却是一派嬉笑,毫无哀惋之情。 他们竟还拿曲律的斤之死说事!我愈加愤懑,眼尾一挑,凌厉地望回去,察八儿被我眼神所摄,喉头动了动,咽了口吐沫,还未说出的笑语又吞了回去。 “察八儿王子,对于死者,你缺乏最基本的敬意。礼貌没学好,不如滚回去补习。” 察八儿被我骂了一句,瞬间涨红了脸,一时激愤,右手扬起了马鞭,作势欲打,我冷冷一笑,扬了扬下巴,分毫不让地盯着他。他一时泄了气,胳膊一软,颓然落了下去。 “怎么?姑姑教训没礼数的侄子,有何不可?”我盯视着他,冷冷bī问。阳吉察儿也气得脸色发青,却无从反驳,只是劝道:“大哥,赶紧回去!别再这里丢人!” 忽秃伦见兄长受rǔ,也十分难堪,却也气恨他们的无能,忍不住骂道:“好了好了!你们先回去!平白给人添堵,一说话就丢了父汗的脸!” 察八儿被妹妹训斥,越发挂不住脸,圆脸涨得通红,低声骂了几句,打马扭身走了;阳吉察儿也愤愤瞪了我一眼,追随长兄而去。 忽秃伦看着他们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向我无奈地一笑:“你看见了?我的兄弟们就是这么的不争气!我替他向你赔不是。” “不必。”我低垂着眼睑,淡漠回道,“你先去罢,我散散心,一会儿便过去,”见她有些担忧的眼神,又冷笑道,“放心,这里尽是兵马,我逃不掉!” 忽秃伦见我毫不领情,冷冷“哼”了一声,拍马先走了,只留下卫兵跟在我身旁。 她的背影慢慢淡出视野,我望着茫茫草原,一年以来,久久压抑的悲恸愤懑如野草一般疯狂滋长,占满了整个胸腔。甩起了马鞭,我放任撒勒黑在草原上狂奔。天地浩大,草原宽广,却无处安放我的悲伤。 我本是忽必烈最疼爱的女儿,本应享受最尊荣的生活,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沦为俘虏,失去自由身,还要受到这么无礼的嘲弄!我没有做错什么,却要接受这样的命运,这样的对待——一切太不公平! 悲愤的眼泪直直淌落,冷风迎面袭来,痛如刀割。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有急掠而来的黑影,我已来不及闪躲。 来者却从容避开,从我身边轻巧绕过,而后又从身后追了上来,撒勒黑的速度分毫不减,那人依旧轻轻松松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行,不说话,只是转过脸沉默地望着我。 我没有看那人是谁,只是策马奔驰,他和我迎着朝阳一路驰骋,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甩在风中。 待我们停下来,已经离营地很远了。我按住撒勒黑,急促地喘着气,疲惫地伏在马背上。那人沉默着跳下马,而后又把我从马背上抱下来,放在草地上。忽秃伦留下的卫兵,远远守在一旁,我还是逃不掉。 擦去眼泪,才看清那人的面容。唏嘘了好一会儿,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能见到故人,无论喜恶与否,心里多少有点熨帖了。 “是你。”我用手把脸颊擦gān,淡淡问候了一句。 八剌在我对面盘膝坐了下来,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我的脸庞。我也抬眼看他,过了三四年,经历了这么多,我的记忆竟变得模糊不清。心底对他的厌憎情绪,跟忽秃伦犯下的罪孽相比,似乎轻的微不足道了。 不知是因为年纪渐长还是战事辛劳,他脸上竟颇显沧桑,比之当年的张扬làng.dàng,更多了一份沉稳,眼睛凝神时更添威严,隐隐约约有几分忽必烈的影子。 他看着我,沉沉地叹了口气,折下草杆,编成哨子,放在唇边chuī了起来。忧伤单调的哨音越发刺得我心头悲凉。我抱住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脑子里空茫起来。 过了半晌,他扔掉了草杆,探身过来,拍拍我的手,问:“刚才哭得那么伤心……这一年来,不好过罢?”他微微叹道,又转脸自嘲一笑,“其实我过得也不好,海都和忙哥帖木儿,欺人太甚!”他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脸上尽是愤懑。 闻言,我慢慢对上他的眼睛,冷冷道:“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攻夺斡端,背叛我父汗?” 八剌听了,不由得拔高了声音,反问道:“背叛忽必烈汗?我不夺斡端,拿什么和海都争锋!?难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曲律的斤之死,是我的罪过?” “我没那么糊涂。”我摇摇头,沉默了片刻,愤怒又涌上心头,“可你这次赴会,同海都和谈,不就是背叛我父亲!?” 他突然又多了几分耐心,看着我焦怒的神色,并不生气,笑着摇摇头:“你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我不是小孩子!我嫁了人,又死了丈夫!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如今只能靠自己,没人能帮我!”我厉声驳斥,心里是无比的烦躁。 他依旧耐心地看着我发泄,脸上带着大人对小孩般纵容的笑意,这份神色让我愈发不满,沉下脸冷冷斥责:“你笑什么?这不是玩笑!” 八剌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带着探究的意味,盯了好久,心里似乎在默默地盘算,许久才沉沉开口: “我只问你,这次还愿不愿跟我走?” 第126章 诚意 他耐心地望着我,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我却像被问住一般,喉头一噎,一时无从开口,只是直直地望着他。 八剌见我这般,知道我也在盘算,也不催问,只是等我答复,眼光钉在我脸上,灰暗的眼眸渐渐泛起了光彩。他的神情突然勾起我旧时的回忆。还记得九岁那年在和林,也是他提出要带我脱逃。而这次,我还能信他吗? 我盯着他的脸打量许久,不知他这次是作何心思:上次帮我是想同忽必烈攀jiāo情,这次我又能给他什么好处呢? “信不过我?”八剌摇摇头,自嘲一笑,“难道我在你心中便这般不堪托付?”他说着,眼里却jīng光流转,嘴角一咧,带出惫懒的笑意,像一只狡黠的láng。 我心中猛然惊醒,拳头不自觉地攥紧,绷住脸冷冷问道:“你来是同海都结盟,带我走,便不怕海都起疑吗?” “哈!”八剌笑了一声,而后骤然拔出腰刀,寒光乍现,我不由得睁大眼睛,紧紧盯住他,他见我紧张的神情,又弛然一笑,手指慢慢抚过刀刃,而后“唰”地一声,送刀入鞘。 “原是在担心这个,”他低头喃喃道,而后突然抬头盯住我,脸色凝然,语气冷酷,“我虽败给了海都,但救你脱身的本事,总是有的!” “若我跟你走,你能保证送我回上都?”既然他夸下海口,我不妨进一步试探。若不能回到故土,是走是留,又有什么区别呢? 八剌闻言,愣了一愣,而后不禁大笑起来,渐渐眯起了眼,盯着我道:“求我帮忙,还敢跟我谈条件?这样的人,也只有你了罢!”见我欲出言反驳,立时摆摆手,“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想办法送你回去。如何?”言罢,又抬眼征询我的意见。 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时心动,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差点就要脱口答应了。生生忍住,我咬紧嘴唇,心念起起伏伏,一时又犹豫不决:想要信他,就怕前面是个更大的陷阱;若不信他,单凭自己,又不知何日能脱身?难道要将大好青chūn耗在这里吗? 他见我有所意动,又笑道:“你从来都这么谨慎,又在担心什么?跟我走,便qiáng不过留在这里吗?你是怕我吗?怕我对你做什么?我能对你做什么?” 他毫不客气地说穿我心底的隐忧,竟让我一时赧然,回不上话。我所忌惮的,不过是他的“非分之想”。可我们同为孛儿只斤氏,本无可能,八剌又不是糊涂之人,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极力要带我走,莫不是想借此修好于忽必烈,而今同海都结盟,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心里飞速地盘算着,刚要开口,却见忽秃伦大喊着我的名字,骑马飞奔过来。我抬头看八剌,轻轻地点点头。他看在眼里,畅快一笑,眼里是无比的适意,流露出几分温暖,我看了也稍觉心安,不自觉地笑了。 忽秃伦离我们越来越近,不便多言,八剌近身过来,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一会儿无论如何,都要信我,看我的眼色,便宜行事。”而后,便挪开了些距离,望着骑马而来的姑娘,大声道:“忽秃伦!” “吁!——”忽秃伦在我们面前稳住马,而后跳下马,快步走来,脸上微露笑意:“察苏姑姑,八剌阿合!” 我向她点点头,没说什么。八剌同她寒暄了几句,忽秃伦漫不经心地回应,目光一直在我二人身上游移,而后突然笑了:“我说一直找不到姑姑和阿合,原来你们竟凑在一起!有什么话,非要私下说呢?” 我抬眼望她,看着她咄咄bī人的目光,不禁笑了笑:“你觉得我会和八剌说什么呢?” 八剌也笑望着她,回问道:“忽秃伦,你这是信不过我?我不辞辛苦,东行至此,十足的诚意!哪知竟是这样的对待!唉!”他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失望地摇摇头。 忽秃伦看在眼里,只冷冷一笑:“阿合的诚意,还是献给我父汗罢!喝了整整七天的酒,又同父汗结为安达。huáng金家族立下的誓言,可不能轻易背弃!”她望了八剌一眼,犀利的眼神满是告诫的意味,又望了望我,笑容意味深长。 我乜了她一眼,不以为意,心里沉住气,想着八剌的话,最终还是决定信他一次。 “走罢!父汗和别儿哥只儿大王,已等候多时了!”忽秃伦催促道,而后径自翻身上马,我和八剌也跟了上去。 …… 行至海都大帐附近,便已听到歌声阵阵。下了马,忽秃伦在前方引路,我们二人行在后面,彼此隔了一段距离。帐前的婢女侍卫纷纷躬身行礼,直到我们进入毡帐,才敢起身。 帐顶的天窗全开,帐内很是明亮,宽阔高敞,略略一望,里面有数十人。见我们进来,歌舞一时歇了,正中宝座上一人立时起身,热情地走下来亲迎,八剌止住脚步,没有上前,只是目视着那人朝自己走来。 海都年近四十,却仍jīng力充沛,面庞上带着笑意,显得极为热诚,但眸子里的jīng光却和他女儿一样,分毫难掩。脸上坚毅的线条并未因笑容柔和半分。我打量了一番,心里叹息:这果真是让忽必烈最为头疼的人啊。 “八剌安达!”海都热情地揽住八剌的肩膀,亲自把他扶到客席上,此时周边两个诸王也起身相迎。年长点的约五十多岁,大概是钦察汗国的代表别儿哥只儿,年轻一点的也有三十余岁,从未见过,但应该是窝阔台一系的诸王。 我站在原地未动,只是漠然看着他们。待八剌落座,海都才回身向我走来,展开双臂,大声欢迎道:“察苏公主!huáng金家族最为尊贵的女儿,您驾临此地,是我莫大的荣幸!” 海都的语气极为恭谨,然而除了他以外,其他诸王却已在席上坐定,并未起身,只是满眼打量着我,将我浑身上下看了个遍,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我冷眼一瞥,其中就有海都之子,察八儿和阳吉察儿,正幸灾乐祸地笑。 将这些目光一一略去,我目不斜视,只是望着海都走过来,淡淡一笑:“海都大王发动千军,赴我营地亲迎,我竟不知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如此盛情,实难推却!” 海都知我话中带刺,却也了然一笑,不正面回应,只是迎着我到客席上,又道:“我们诸王兄弟今日在此,是为了召开忽里台大会,忽必烈汗无法亲临,公主正可做个见证!” “海都大王有此诚意,为何忽必烈汗几次召集,大王都不赴会?今日撇开我父汗另开大会,又岂是把他放在眼里?依我看,也不用这般客套,有话直说便好!” “好!”海都击掌一笑,而后走到自己的虎皮椅子上坐定,“察苏公主才是慡利之人!我便也不多虚言——”而后,举杯起身,环视诸人道,“我本不饮酒,但今日盟誓,要见真心诚意,何妨破例一次?今日三国诸王在此,”他的目光从诸王脸上一一划过,“别儿哥只儿叔叔,八剌弟弟,钦察弟弟,察苏妹妹,还有我的儿子女儿们,你们在此见证我的诚心!” 诸人响应海都,齐齐起身,八剌也很是配合,高兴地端起酒杯,向海都示意,我却稳坐不动,也未举杯,只是望着诸人。忽秃伦拉了拉我衣襟,我不为所动,她不满地“哼”了一声,不再理我。海都还算客气,举杯向我一望:“察苏妹妹不给我一个面子?” 我抬眸冷笑,挺直身躯,昂首蔑然道:“我先要听听海都大王所谓的诚心为何?” 他也不同我计较,几个男人一同举杯,先满饮了一杯酒,大呼痛快,而后又纷纷落座,并未因我扰了兴致。海都仍站在案前,慢慢酝酿着话语。 我望着满盘珍馐,成杯美酒,却毫无胃口,不想吃,不屑于吃,也耻于吃。内心挣扎辗转如火海焚天,一分一秒都异常难熬。我知道自己的固执和倔qiáng无济于事,而骨子里的尊严和骄傲却让我无法让步低头,就算这样的坚持毫无意义,甚至落人耻笑,我也要硬着头皮挺下去。 海都清了清喉咙,又大声道:“我们光荣的祖先成吉思汗,以睿智的头脑和qiáng弓利剑征服了世界,在每个阳光照耀的角落都烙下足印,建立不朽的王国,我们脚下的土地,是祖先流传下来的珍宝!凡是孛儿只斤氏的族人,都是同宗同源,都是和睦一致、相亲相爱的好兄弟。怎能为了抢夺祖先的馈赠而刀剑相向?我们之间怎能这样?(1)” 海都言辞慷慨,话语恳切,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我一时惊异,而后摇头笑了,还真是会做戏,难得感情十足,很能煽动人心。 海都身边的另一诸王应声而起,举杯响应:“海都汗说的对!我们之间怎能这样?”我着眼一望,想了想,这人应该也是窝阔台后裔,刚刚说过的钦察大王,当初八剌同意和谈,便是他前去游说的。 钦察帮着造势,别儿哥只儿也不能没有表示,也起身道:“我们同为孛儿只斤氏,应守着祖先赐下的土地,安享和平,怎能把刀子戳向自己的同胞和兄弟?” 三人话语一致,瞬间统一了战线。别儿哥只儿是钦察汗国的代表,钦察汗国和窝阔台汗国早就是盟友,之前联兵对付八剌,都是想从河中之地攫取利益。此番两国态度一致,也是bī八剌表态。 “八剌弟弟,你说,我们之间怎能互相厮杀?我们之间怎能如此?” 海都话语刚落,钦察和别儿哥只儿也纷纷附和。他们的话语貌似和软恳切,实则暗藏威胁。笑语背后,是冰冷的刀箭,若此番谈不拢,他们何惧再战一场——八剌并不是两国联军的对手。 我看了八剌一眼,心里隐隐担忧,也不知海都开出的条件如何,八剌的底线又是如何。不管怎样,大汗的势力已被三国清除殆尽,无力控制中亚三国了。 几道目光不依不饶地bī过来,八剌却仍沉得住气,他抬头笑笑,而后利落起身,将诸人打量个遍,方才开口: “成吉思汗为子孙后代开辟了生生不息的家园,我,八剌,察合台大王嫡系后裔,也是家族之树上的一个果实,也应享有应得的土地和财富。同你们并无二致。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术赤的后裔有忙哥帖木儿和别儿哥只儿,窝阔台的后裔是海都阿合和钦察,察合台的后裔自然是我,托雷的后裔则是忽必烈汗和阿八哈。现在忽必烈汗控制了契丹之地,阿八哈则盘踞在波斯之地。突厥斯坦和钦察草原,是你们二国的领土。而我呢!我难道不应分得一块立足之地?阿母河以北曾是阿鲁忽汗统治的领土。你们联兵反对我,践踏我的家园,我起兵还击,何错之有?不管考虑多少遍,我都认为自己没有错!海都汗想要和谈,先要拿出十足的诚意!(2)” 海都盯着八剌,脸色微微泛冷,像一块热铁慢慢冷却下来,咬牙道: “八剌汗想要什么诚意?” 八剌瞥了海都一眼,扬起下巴,倨傲无比,好像海都才是败军之人。他目光凌厉,咄咄bī人,仿如盯上猎物的野láng,毫不客气地开口:“我要阿母河以北之地!我要你们承认我应得的权力!” 第127章 瓜分 八剌锐利的目光如刀锋一般直bī过来,海都见了,微微诧异,眼睛却眨也不眨,神色依旧,俄而突然哂笑一声。 他这般态度让八剌很是不满,八剌挑了挑眉,冷冷道:“海都阿合这是什么意思?” 海都摇摇头,负手在大帐中央踱步,不急于回话,更不顾忌八剌的态度,只是沉默地笑着,也不知作何心思。八剌眉头皱得紧紧的,qiáng悍的目光中隐着一丝急迫,反更显得海都气定神闲。 八剌那边越发沉不住气,拳头捏的咯咯作响,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他看见我的眼睛,稍稍镇定,微微松了口气。 “八剌弟弟,你这是问错人了!你的要求我无法答复。我,海都,只是窝阔台汗国的一个无名的后王。如今忽必烈汗钦定的汗王是禾忽大王(1),我海都无名无分,岂敢对阿母河以北之地指手画脚?”言罢,又笑望着我,“察苏妹妹,我说的是也不是?忽必烈汗口口声声要我参加忽里台大会,却舍不得给我一个正当的名分!” 海都骤然将矛头指向我,我一时心惊,琢磨片刻,便明白了他的用心:他这是bī八剌公开反对忽必烈呢!海都虽“无名无分”,但只要三汗国统一了战线,拒绝承认忽必烈的蒙古大汗之位,怎么瓜分河中之地还不是内部商量的问题? 我暗暗握了握拳,而后起身,冷眼望着海都:“海都大王心心念念要一个名分,却不问自己是否担得起这个名分!?身为窝阔台汗后裔,却做着残害亲族,分裂汗国的勾当!我父汗又怎会把一国汗位赐予乱臣贼子?!那是对成吉思汗的背叛!” 我辞色俱厉,毫不容情,对海都罪行的指控,是我如今唯一的武器,纵然言语苍白无力,我也只能咬定这一点。 海都愣了一瞬,似乎为我气势所摄,而后他便笑了,饶有兴味地看了我一眼,又望向八剌,无奈地摊摊手:“八剌弟弟,你也看见了,察苏公主指控我是乱臣贼子,我哪敢再对河中之地说三道四?” 海都的虚与委蛇让八剌越发不满,半晌的沉默又让他镇定下来,海都的心思他也探得几分,便道:“海都阿合好没意思!我只问你,我的要求,你可给得起?你若有真心,何必拿一个小姑娘当挡箭牌?” 海都的试探没有让他松口半分,河中这块肥肉,谁不想咬下一口?忽阐河以东已为海都所据,阿母河以北之地,八剌再不想退让了。 八剌语气不善,海都却依然和气,许是底气十足,他也有耐心继续兜圈子:“不!不!我也想应了八剌弟弟的要求,可也须知你的真心。为了咱们安达的誓言,“乱臣贼子”的罪名都扣在了我头上!我这里和你推心置腹,反手你再jiāo通忽必烈汗,又是置我于何地?” 此言一出,终于撕下了最后的面纱,八剌脸色一黑,气闷地半晌不语。他本也是qiáng硬之人,同意求和已是委曲求全,今番被海都当众bī迫,心里又岂能好受?然而终究拧不过现实,没有再出言反驳。我看着他,心里隐隐担忧起来:自己选择信他,到底对不对? “我今天既然坐到了阿合帐子里,自是将阿合作为一国汗王对待,何论“名分”?阿合若是真心待我,日后自会听阿合指使;阿合若不能成全弟弟的要求……”八剌盯着海都眼睛,笑了笑,而后突然止住了话头。 海都以长兄般的温情,笑望着他,开玩笑似的问:“若不能呢?” 他话音刚落,只听“乒”的一声,利刃出鞘,晃在我眼前的只是一道亮光,而后一声闷响,雪亮的刀尖已深深没入木案之中! “八剌,你什么意思!?”见八剌突然亮出了刀子,窝阔台一系诸王甚为不满,有几个已拍案而起,“刷刷”几声,同时拔出了腰刀。 “呵!”望着周围怒气喷薄的脸孔,八剌不为所动,嘴角仍噙着一丝冷笑,他收拢手掌,慢慢攥住刀柄,将尖刀一寸一寸从木案中拔.出来,咬牙道:“若不然?呵!——你说呢!?”他的手掌慢慢抚过锋利的刀刃,仿佛下一刻就能漫出鲜血来。 看他开始较真了,我咬住嘴唇,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八剌!你别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来到这里!”海都不言,他身后的诸王开始帮着喊话。 “呵!”八剌依旧不以为然,把刀子拍在桌案上,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盯住喊话的那个宗王,冷笑道:“你这是威胁我?纵然我把命丢在了这里,我的四个儿子个个都是勇士,又何惧为父亲再战一场!?” 听了这番话,海都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目光沉沉地,望着八剌,像是在质疑,又像在bī迫。八剌攥紧了拳头,却依旧不肯松口。 双方这么僵持着,都不肯让步,别儿哥只儿没有急于插言,作壁上观,钦察却看不下去了,当初是他游说八剌前来讲和,怎么也得将和谈进行下去。 “海都汗、八剌汗,都是自家兄弟,都是发过誓言的安达,怎好又刀剑相向?海都汗是赤诚相待,八剌汗如此,未免不给情面。这样又让小弟如何自处?旁的不说,咱们二人自小的深情厚谊,你便不顾念一二?” 钦察以情动人,话说得和软,又顾全八剌的面子,八剌也不好再发作,不说话,只是瞥了一眼海都,用目光来询问。 海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收回了和气的面孔,扬起下巴,倨傲地回答:“阿母河以北之地,我可以给你,但不是全部!” 八剌闻言,眸光一闪,没回话,示意海都继续说下去。 “撒马尔罕和不花剌两地居民,本就是金帐汗国属民,八剌汗先前劫掠两城,对金帐汗国造成莫大的损伤,不能不有个说法;忽阐河一战,窝阔台汗国也兵马受损……”海都眼中jīng光流转,一边摸着下颌的胡须,一边盘算着利益。 “所以呢?”八剌冷冷一笑。 “阿母河以北之地三分之二划归八剌汗,而作为补偿,我海都与忙哥帖木儿理应分得三分之一。三国军队一律迁出城郭,移居山区、草原,以不扰农耕为宜。”海都终于说出自己的要求,语气却不再和善,像不容置疑的命令一般。 八剌摇头一笑:“三国军队?撒马尔罕和不花剌,恐怕只有我八剌的军队,阿合这是防着我!三分之二?这就是阿合慷慨的馈赠?” “我的弟弟,”海都温和一笑,“你若想要更多,何必坐到这里与我讨价还价?不如直接去抢,若能夺了来自然是你的!” 他隐晦地提及八剌的败军之耻,又语出威胁,让八剌十分难堪。八剌狠狠盯视着他,嘴唇颤动着,却终没有说出反驳的话;而就此应承,又心有不甘。只是咬紧牙齿,沉默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海都仍是从容不迫,耐心望着他,等八剌款服,武力和形势让他有这样的自信。在八剌沉默的空当,他又瞥了别儿哥只儿一眼。 作为金帐汗国的代表,别儿哥只儿一直没有表态,此番得海都示意,终于开口建言: “八剌侄儿,你莫要误会海都汗的意思。咱们把眼光放远些,本是好兄弟,何苦只为河中一地争夺不休?波斯和契丹(2),都是富饶的沃土,难道就让托雷家族白白享有,而要咱们苦守这贫瘠之地?” 闻言,我豁然抬眸,勉qiáng压下内心的震惊,直直望向别儿哥只儿。对方瞥了我一眼,容色却冷冷的:“察苏公主似有话说?” “别儿哥只儿大王出言不逊!蒙古帝国的土地岂是宗王的私财,任你们予取予夺,肆意瓜分!?你们将我父汗置于何地!?”我冷冷盯着诸人,连声音也气得颤抖。河中之地也就罢了,忽必烈无力顾暇,哪知他们的胃口不止于此,好个láng子野心! “哈哈哈!小姑娘!”别儿哥只儿仰头一笑,脸上的皱纹攒在一起,“到底是年轻气盛,可只有一腔血勇,有什么用?你不妨问问那木罕,他在阿力麻里,可还有实力前进半步?要么,你又怎会在这里?善良的小姑娘一心维护父亲,可那父亲却只将她撇在敌营里;哥哥嘛,眼下也无能为力……” 他毫不客气地揭我伤疤,也是在打忽必烈的脸:被杀掉了女婿,掳去了女儿,是莫大的耻rǔ。忽必烈和那木罕无力西顾,究竟有多少无奈,我不晓得;而他暂时的纵容,也必是为了全力攻宋。我一时心头悲凉,说不出是什么心情。眼睛酸胀,却要忍住眼泪;胸中窒闷,却无反驳的话语,只是垂着眼睑,漠然道:“我的父亲是天下最好的父亲,他不会弃女儿于不顾;总有一天,他会派出军队,哪怕千山万水,也要接我回家。” 我漠然说着,似乎只是编一个拙劣的童话安慰自己。天下最好的父亲?我说出来都觉得心虚。天下最好的父亲会忍心把女儿嫁到遥远的畏兀儿部,让女儿遭受这样的命运?可拿我被掳一事苛责于他,又太不公平,他何尝不想我平平安安的?他是不是也得了我的消息,担忧和愤懑怕是要把他bī疯了吧? 这些念头如荆棘一般将我层层绑缚,锐刺刺得我痛苦不堪,勉力压下这些念头。我怎能bào露软弱的一面让敌人看笑话? 咬咬牙,我冷冷望回去:“我信我父亲。” 别儿哥只儿等人齐齐打量我,像是看着受伤的小shòu一般,眼神带着几分怜悯,然而那终究是看猎物的眼神。 别儿哥只儿很快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回到了主题,望了望八剌:“八剌弟弟,我说的怎样?你不自己动手抢夺,难道还想乞求得到忽必烈汗的垂怜,让他再赐你一块土地?夺女之仇,恐怕不是那么好原谅的罢!” 第128章 盟誓 “夺女之仇!哈哈,说得好!”八剌拍了拍桌案,自嘲一笑,“这不是海都阿合成就的‘好事’么?我才略不及阿合,却也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他骤然抬眸,直觑着海都,眸光炯炯。 “八剌弟弟是要我补偿么?”海都何其jīng明,一语道破八剌的心思。 八剌用手在案上一撑,站起身,负手踱步到海都面前,毫不客气地开口:“没错!我可以对外用兵,但无海都汗的襄助不能成事。阿合先前断我后路,此刻不拉弟弟一把怎行?” 闻言,我心下一惊,盯住八剌,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想取哪块土地?已经夺了斡端,莫非还要向东推进?畏兀儿地?汗国本部吗? 一时心慌,我手里都汗湿了,背脊发凉,自己竟是错算了一着:他可以选择用我同忽必烈缓和关系,当然也可以同海都结盟,彻底和忽必烈撕破脸皮。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岂不是任人摆布,连人质的价值都没有了? 堪堪抬起眼,我迟疑地去看八剌的脸,他眸光一动,似是向我示意。我咬了咬嘴唇,稳住心神,决定再观望一阵儿。 “我何不想捞一块肥美的草场,助弟弟一臂之力?只问八剌汗的弯刀指向哪里,呼罗珊(1)还是契丹之地?”海都笑问。 “那木罕的大军进驻阿力麻里,连阿合都不得不暂避锋芒,向东又能捞到什么好处?我还是带着军队,如风bào一般越过阿母河吧!”八剌笑了笑,脸上带了几分得色。海都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了:那木罕虽一时无力西进,但能把阵线推进到阿力麻里,背后又有畏兀儿部和汗廷支持,对他造成的压力并不小。因而,联合八剌势在必行,他也不愿腹背受敌。 我心里却松了口气,八剌的目标并非东方,我和他之间便还有合作的可能。而他刚才的话,作不作数,还未必呢,也许只是麻痹海都的幌子? 海都拍了拍手,以示赞赏:“伊利汗国北边有金帐汗牵制,南边密昔儿的马木留克算端虎视眈眈,阿八哈分.身乏术,定不是八剌弟弟的对手!弟弟只管一路西进,去掠夺那里的土地和财富罢!” 别儿哥只儿也插言:“当初旭烈兀杀害了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别儿哥汗一直引以为恨。旭烈兀这个邪恶的异教徒逃过了惩罚,就让他的子孙为父亲赎罪罢!八剌侄儿,真主护佑你,此战定会无往不胜!” 想不到别儿哥只儿同他哥哥一样,竟也是个穆.斯林。金帐汗国和伊利汗国是死对头,当然也希望借此战削弱伊利汗国。 “我势单力薄,需得哥哥们帮助才成!海都阿合敢不敢约定盟誓?”八剌不依不饶地问。 海都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叫侍者奉上一杯酒,亲自递给八剌:“只要八剌弟弟同我一心,我可以咬金起誓,让我的勇士们追随你的战马,渡过阿母河,直抵呼罗珊!” “好!”八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海都也跟着喝彩,又大声道:“托雷家族的忽必烈汗和阿八哈,占据东方和西方最富饶的土地,却把我们驱逐到这荒苦的大漠,让我们自相残杀!从今日起,我们便是生死相托的安达,要用弯刀和利剑,为自己讨个公道!明年chūn天,西渡阿母河!” 他此言一出,竟是群情振奋,诸人纷纷举臂欢呼起来。在场的诸王都不安分,谁不想去别人的底盘捞点油水?只要有战争,就意味着土地、女人和财富。 海都和八剌热情地拥抱在一起,拍着肩膀以示亲热,又拉过了别儿哥只儿,让他代表忙哥帖木儿一起盟誓,约定:忽必烈汗虽为huáng金家族之主,但权力只限于东方;中亚三汗国各自独立,无需听命于汗廷;三国需坚守祖先的游牧传统,绝不在城市定居;明年chūn天,海都同八剌联兵攻夺呼罗珊之地。 我冷眼看着他们这场狂欢盛宴,不置一词。我倒要看看,八剌要如何带我走。 男人们放下酒杯,又看到站在一侧冷眼旁观的我,不禁笑了笑。海都端起酒杯走了上来:“察苏妹妹不喝一杯?忽必烈汗若知兄弟后辈们相亲相爱,必是快意得很!” “你们相亲相爱,无视汗廷,与托雷家族为敌,的确是成吉思汗的好儿孙!” 酒杯还留在海都掌中,他听了这话,根本不放在心上,摇摇头笑了,而后仰头把酒喝了,回头仍与八剌把酒共饮。我心头恼火,却无计可施,愤愤地望回去。八剌恰在此刻对上了目光,他不动声色,将杯中美酒饮下,抬手擦了擦嘴,而后仍紧紧盯着我,并不忌惮他人。 这一切被海都尽收眼底,他轻轻摇着酒杯,望了望八剌,笑容里带着几分询问。 八剌把酒杯丢给了侍者,对海都道:“阿合,弟弟还有一个要求。” “是察苏公主?”海都笑问。 八剌有些意外,眸光一闪,旋即又恢复如常:“既然阿合猜得,不妨成全我!”他用手指过来,对准我,道,“她,察苏公主,我必要带走!” “这又是为何?我竟有些不明白了,”海都上前拍了拍他肩膀,耐心地询问,脸上透着疑惑,“公主留我这里,还会受到薄待?难道弟弟害怕因此受到忽必烈汗的责难?” 我紧紧盯着二人,心脏跳得剧烈:我知海都不会轻易放我,但若能走,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八剌冷笑一声,甩开了海都的手:“喝了一夜的酒,阿合还不信我,这个安达做得好没意思!”瞥了瞥他神色,又道,“先前忽秃伦以我之名,袭杀曲律的斤,掳走高昌公主;如今我决意与托雷家族为敌,怎能枉担了这份“罪名”!?阿合还怕我再结jiāo忽必烈汗不成?” 海都怎么想的,八剌自然也明白,索性戳破幌子,挑明了话语,把皮球又踢了回去,且看海都如何回应。 我用力攥紧了拳,指甲几乎刺入掌心。 海都一时沉默,又望望我,着眼打量了起来,我压下眼底的急切,摆出一副冷漠姿态,准备酝酿着说些什么。他却突然开口: “是我多心了,弟弟莫怪!”海都笑笑,又道,“只是察苏公主身份贵重,岂能如财货一般随意转手,必得有个名分才行!” “海都大王是什么意思?”我哪料他会这样回话,心里隐隐有了不妙的想法,不禁冲口问道。 海都又沉默了下来,八剌也不急于追问,慢慢眯起了眼睛,似在揣摩话语,钦察应是已猜得海都心思,暧昧地笑出声来。 我愈发慌乱,又要催问,海都却已拉着八剌走到我面前:“今夜是天赐良辰,酒香人儿美。八剌弟弟的心意,阿合看得清楚,不若由我做主,为你娶了察苏公主做小哈屯,也好有个正当的名分!而我们兄弟也不用互相猜疑,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只觉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脑中耳中轰然作响,仿佛巨雷劈了下来,浑身被焚成焦土,神识一片混沌。只是茫茫然抬头,无意识地去看八剌的脸。 他一时也呆住了,神情凝在脸上,半晌说不出话,直至海都命人将酒水递与我们二人。 “你们不开口,便是默认了,都是自家人,怎么还抹不开脸?”海都笑着,一人一杯,亲自把酒递了上来。身后钦察也跟着鼓噪附和。 八剌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接过酒杯,仰头喝下:“阿合美意,怎敢推却?” “这样多好!”海都终于满意了,诸王也跟着叫好,并一起催我喝酒,“察苏公主,成为一国王后,不也是个好的归宿?八剌汗比曲律的斤如何?” 我接过酒盏,反手摔在了地上,酒水溅了一地,金杯砸在地毯上,没什么声息,就如我此刻的反抗一般,软弱无力。 “八剌是我族侄,蒙古人同族不婚,孛儿只斤氏岂可联姻?如此悖逆祖制,必遭天谴!此事绝无可能!” 我盯着众人,手指从他们面庞一一指过,因愤怒而浑身发抖,几乎要窒息。我从未料到海都会出此下策,而八剌的顺水推舟让我越发怀疑他的用心。不管他假意真意,我必须表明态度。 “哈哈哈!”海都仰头一笑,不以为然,“我不过是面上抬举,真以为你还算孛儿只斤氏呐?忽必烈亲近汉人,行汉制,用汉法,早已背弃了祖宗垂训,怎堪当huáng金家族后人?他不经全体宗王同意,擅自即位称汗,实属篡逆!” “小姑娘,你父亲如此行事,你也算不得孛儿只斤氏啦!嫁给八剌还不好?今后不就有了依托?”别儿哥只儿也笑呵呵劝道。 “你们这些叛王,有何资格为我做主!?我父汗顺承天命,继承大统,经忽里台推选,得各宗王承认,是不容置疑的蒙古大汗!岂是你们可以肆意诋毁的!?海都大王耿耿于怀的,不过是窝阔台一系失去的汗位罢!我父汗之位,承自蒙哥汗,兄终弟及,名正言顺!大汗之位,你们何敢质疑?” 言罢,我再也不顾忌众人,转身便走。哪知还未迈出帐子,就被一股大力掣住肩膀,挣扎不得,还未及怒斥出声,眼前一花,身子一轻,竟被人拦腰抱进了怀里。 八剌的眉目深深地映下来,带着一股酒气,沉沉开口: “嫁给我,你有何不满?” 第129章 利害 也许是因为喝多了酒,他眼色浓稠,像无底的深渊一般,我只望了一眼,就觉得透不过气来。没回话,只是拼命挣扎着。八剌的双臂遒劲有力,只是稍稍一箍,我就如掉入网中的小兔子一般,半分动弹不得。诸王看着这一幕,都暧昧地怪笑起来,海都扫了诸人一眼,示意大家稍稍安静,而他本是假意作态,诸王听了,不仅不加收敛,更加肆无忌惮地起哄,粗言秽语脱口而出。 我的挣扎反而给诸人当成了笑柄,八剌稍稍放松了手臂,似乎故意纵容一般,看看我是何反应。他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毫不担心我会挣脱,我更加气怒,可稍有抵抗,就被他制住了。 “海都阿合,小姑娘脾气不小,不是很听话呢!”八剌向海都笑道。 海都闻言,对八剌的笑意变得更加真诚,走过来,用力拍了拍八剌的肩膀:“驯服烈马的骑手才是真勇士!这要看弟弟自己的本事!” “阿合说的是,性子再烈的女人,榻上调.教两天,也会变成服服帖帖的小绵羊。”八剌顺势说道。 “八剌汗这么说就不对了!”钦察也上来凑趣,“温驯的羊羔儿有什么意思!会咬人的小马驹儿才叫人又爱又怜呢!” “……” “……” 我耳边嗡嗡作响,也听不进他们说什么。气怒之下,捂住耳朵bào躁地吼道:“住口!”然而声音却淹没在一片嘈杂中。我用力握紧拳砸在八剌胸膛上,他竟浑然无觉一般,继续同海都谈笑风生。 “不知不觉,我们竟欢饮了一天!”海都抬眼瞅瞅帐外,“已入夜了呀!弟弟今日也喝了不少酒,早点回帐子歇息罢!再耽搁,怕是一会儿没了力气,倒要埋怨阿合了!” 我怔忪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诸王早已怪里怪气地哄笑起来,勾着八剌的肩膀开玩笑。刺鼻的酒气一道袭来,熏得我恶心欲呕。听着他们言语,我竟再无怒斥的力气,只是怔怔地盯着帐帘,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父汗!”忽秃伦不知何时挤了过来,拽住海都的胳膊,犹豫道,“父汗!不论忽必烈汗行事如何,察苏公主也是huáng金家族血脉,如此……怕是不妥!” 海都听了,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女儿,皱眉低斥:“你何来多事!?” “公主身份贵重,这般折rǔ,有失道义,会招致诸王责难!望父汗三思!”忽秃伦并未因海都的斥责而让步半分,仍据理力争。 八剌看着她没说话,脸上笑容淡了些,像是在盘算什么,而抱着我的手却没放松半分。 我用力揩掉颊边眼泪,对海都冷笑道:“海都大王“用心良苦”!你如此行事,不外乎离间八剌与忽必烈汗!既同八剌结拜,倒还信不过兄弟!这样的安达实叫人“心寒”!” 海都闻言笑容一滞,一时没有回话,忽秃伦趁势劝了几句,却被她两个哥哥拉开,察八儿不满地教训妹妹:“父辈们决议大事,你一个姑娘家插什么嘴!”忽秃伦还欲再言,海都一个眼刀瞥过来:“你出去!”察八儿叫过阳吉察儿,不顾忽秃伦的反抗将其拉走了。忽秃伦甩开二人胳膊,回望我一眼,不甘心地愤愤离去。 海都这才恢复了笑容,望望八剌,又对在场诸人道:“娶察苏公主为妻是八剌汗的真心实意,我从不qiáng人所难,”言罢,又望望八剌,“八剌弟弟,我可有半点勉qiáng于你?你若不愿,此事便作罢了!切莫为此伤了兄弟和气!” 皮球又踢了回来,再次将八剌推向了窘境,他手臂仍稳稳托着我,一刻也不放松,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一笑:“阿合美意,弟弟求之不得,何来“勉qiáng”一说?弟弟只怕阿合出尔反尔呢!” 海都再不说话了,只是大笑着将八剌往帐外推,钦察也在一边大声笑道:“你们这些男人竟像妇人一般唧唧歪歪!也不怕冷落了美丽的姑娘!” 八剌听了,向诸人一笑:“如此,弟弟便不奉陪了!”言罢,抱着我转身出了帐子。海都示意,早有奴婢上前侍奉,引着八剌一路向安置的大帐走去。 寒冷的早chūn,白日仍短,此刻夜色早已深了,黑黢黢的天却看不见一颗星星。我心里也不见一丝光亮,如一团乱麻,脑子里没了头绪,只是低声斥道:“放手!” “别闹!”八剌也不看我,口上回了一句,依旧大步向前走。身边的奴婢掩口低笑,讨好似地附和道:“公主这是怕羞呢!” “闭嘴!”八剌突然停住脚步,厉声斥了一句。那奴婢唬的大气不敢出,识趣地噤声,把头深深埋了下去。八剌不再理她,步伐匆匆向大帐走去。那奴婢虽不吭声,却依旧紧紧追随在后,一直跟到了帐子外才停住脚。 候在帐外的奴婢见八剌抱着女人回来,都会意地低下头,极有眼色地撩起帐帘迎候。八剌也不作声,大步跨了进去,见里面仍有奴婢侍奉,低声喝道:“都滚出去!” 诸人哪料他突然发作,一句话也不敢多问,低头速速离了帐子。 “放我下来。”我低声道。八剌愣了愣,这才松开了胳膊,我被他抱了半天,骤然沾地,腰腿发软,一时险些跌倒,好不láng狈,勉qiáng挪到了坐chuáng边坐下。半晌才稍稍平复,然而一想起在海都大帐的遭遇,怒火一下子腾了起来,抬眼愤愤地去看八剌。 他身子早已歪在了毡榻上,瘫软如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扁形酒壶。脸色yīn沉得可怕,竟同刚才判若两人。 我看着他沉沉的脸色,一腔话语不由得咽了回去,帐子里一时死寂。 他一口一口喝着闷酒,一言不发,想必不痛快得很。我盯着他瞅了片刻,脑中思绪纷纭。 “别喝了!”我忍不住劝了一句。八剌闻言愣了片刻,而后眼神骤然瞥过来,严峻的面容透着几分凛冽——他在我面前倒是少有正经的时候。 我也不避让他的目光,冷冷地瞥回去。他沉默片刻,才自嘲一笑:“你今天,很受委屈?我倒不曾见你哭过。”他语气低沉,像陷入了回忆一般,喃喃道。 “当面被人折rǔ岂是好受的?”想起八剌和诸人的粗言秽语,我愈发羞愤,然而此刻却不应纠结于此,弄清他真实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你和海都称兄道弟,又能如何?他到底还要压你一头!他还要把手伸到阿母河以北之地呢!” “我岂愿屈居人下?形势迫人,不得已而已。”八剌说着,仰头又喝了一口,摇头叹道,“这么好的酒,怎么就不醉呢?” 我冷冷一笑:“酒里买醉又能如何?待你醒来,怕是整个阿母河都要为海都所据!” 八剌猛地将酒壶掷在地上,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捏住我肩膀,冷笑道:“你不用激我!我心里明白得很!” 我不满地挣了挣,他的手仍牢牢焊在我肩膀上。半晌,我终于放弃了挣扎,低头怔怔看着自己靴子,叹了口气。他见我不作声,手慢慢松开了,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托起我的脸颊,轻轻抚摸着:“你别难过,今天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海都听的,不是有意伤你。你跟我走,今后便不会再受委屈。” 听了这话,我也顾不得分辨他是真情假意,只觉心头一软,一时倍感心酸,刚抬起脸,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下来,一开口,声音也发颤: “我若跟你走,你何时能送我回去?” 他见我流泪,一时怔住,而后便手足无措地帮我擦眼泪,我生生忍着,泪水却仍止不住地流。他笑了笑,突然将我一把搂进了怀里。我挣脱不得,索性由他了。 “你别哭啦,我最不会安慰女人!”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我见不得女人哭,你再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用袖子擦去颊边眼泪,推推他胸膛,道:“你放开我,我要和你说正事。” 许是怕我再哭,他竟不再qiáng硬,将我松开,而后静静打量我的脸。 我避开他的目光,平复了一会儿,清清喉咙,正色道:“今日海都是何心思,想必你也明白。忽阐河以东,原本是阿鲁忽汗为察合台汗国争得的土地,现为海都所据;他贪心不足,竟还想染指阿母河!任他膨胀下去,察合台汗国怕是没有立锥之地!你身为一国汗王,以军功立身,到时如何向族人jiāo待?木八剌沙为何丢了汗位,你十分清楚(1)。我也不想激你,个中利害你自己分辨。” 他静静听着,也不反驳,待我说完,才轻轻笑道:“你对我晓以利害,究竟想说什么?别绕弯子,我听不懂!” 他岂是不懂!?这般态度让我颇为不快,一时急躁,便道:“我便跟你说明白!”话刚出口,又觉语气qiáng硬了些,勉力平复情绪,才道,“我们都不喜欢为人所迫,对不对?今天海都bī你盟誓,占你土地,你必不愿;他bī你我二人联姻,违背祖制,我亦不愿!这些都是权宜之计。你先前夺斡端,我父汗可以既往不咎,只要诚心悔改,继续为他效力,他也必不负你!阿力麻里有那木罕驻军,海都何尝不怕两面受敌?你同我父汗联手,还怕敌他不过?不用担心金帐汗国,有伊利汗国牵制着呢!你在河中之地会大有可为——只要你能送我回去。” 他不插一言,耐心地听我说完,也不做评论。我一时有些心慌,不由得追问道:“如何?” 他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挑唇一笑:“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想的也真长远!眼下,还是跟我离了这里再作打算罢!” 第130章 劝慰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眼下不跟你走,我还能如何?左右来去由不得自己!” 他见我赌气似地回了一嘴,不禁笑了:“说得怪委屈的!跟我走,总会好过这里!” 我心里冷笑,对他并不能全心信任,而眼下他对我送我回去一事避而不提,我若揪住此事不放,反倒惹得他不快,不如徐徐图之——毕竟,如今只能倚仗他了。 “你如何待我,就看你的良心了!”我撇撇嘴,抬眼悄悄瞅他,试探道。 八剌听了,一时哭笑不得,轻叱道:“孩子气!” 我抱着胳膊,把头埋在臂弯里,只觉眼皮沉沉,也懒得再同他理论。与诸人周旋了一天,心绪起落不平,此时倦意袭来,只是昏昏欲睡。可今夜我要如何安置? 我抬眼去看八剌,欲言又止:若是出帐,必会被海都识破,他难免对八剌起疑;若是留下…… 八剌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却没说话,突然起身,双手一托把我抱起来,放在毡榻上,我惊慌之余,刚欲开口,却被他止住:“你睡这里。我权且在坐chuáng上休息一夜——这样放心了?” “这还像个君子。”我嘴上别扭着,一颗悬着的心却终于落地了。 “难得承你夸奖!”八剌摆摆手,一副不敢当的样子,而后情不自禁地抚了抚我的小辫子,叹道,“这一年来你受苦了,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一切有我呢。” 这次,我没有躲开他的手,任他抚摸我的头发,心里也变得柔软起来,垂着眼眸,轻轻笑了笑:“好。” …… 次日,八剌故意起得很晚,海都派来的侍者在帐外候到太阳高照,才被八剌叫入帐中服侍。八剌倚在毡榻上半敞着胸膛,我却缩在chuáng榻一角默不作声。 两个女仆见此情景,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殷勤地上来服侍,还奉上了鲜艳的袍服、贵重的头面首饰。我瞥了一眼,冷冷问:“这是何意?” “海都汗说了,八剌汗是他的结拜安达,迎娶公主做哈屯须得礼数齐全,该有的仪式流程还是要补全,否则便是委屈了公主!”那女仆劝道。 闻言,我怒从中来,一把打翻了盛着首饰的妆盒:“我从未同意嫁给八剌,这些虚礼做给谁看!” 耀眼的宝石,硕大的东珠被我打翻,一颗颗散落在地,那女仆慌乱之余,连忙弯腰去捡宝石,另一个却陪着笑脸小心劝道:“公主这么执拗又为哪般?八剌汗难道不是可靠的夫君吗?” 我固执地不肯俯就,八剌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才过来劝道:“你啊!脾气真不小!别吓到人家姑娘!”安抚了那个女仆,又对我道,“既做了我的小哈屯,没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哪成!别人会笑话我的!” 我还欲发作,却被他止住,八剌示意我噤声,又把两个女仆撵出去:“你们笨手笨脚的,惹得公主不快,快退下罢!叫公主的侍女阿兰过来!” 待那两人小心地退出了帐子,我一口闷气才呼了出来,八剌按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小声道:“你嫁也嫁了,就把戏做到底又何妨?海都无非想把此事传遍大蒙古国,你就遂了他的意又能怎样?左右跟我离了这里才是正经。” “我没做戏!此事我从未同意,你也别装糊涂!”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正色道。 八剌有些不悦,仍压住气道:“我没bī你什么,你且信我。这一次再忍一忍。” 我别扭了一小会儿,待阿兰过来,终是把这套喜服穿上了。 …… 不情不愿,半真半假的,我参加了人生第二次婚礼,对象却是八剌。我恍然发现,第一次婚礼后尚未到两年。想起曲律的斤的惨死,内心仍是一阵刺痛。看着海都志得意满的脸,我暗暗握拳:总有一天,我把你们欠我的债讨回来! 不出意外,八剌婚礼的消息一个月便能传到那木罕的营地,不出半年,便能传到忽必烈的汗廷。到那时,八剌和忽必烈的关系便再无挽回的余地。海都为的,就是把八剌拉向自己的阵营。 婚礼过后,八剌也不滞留,立即率人返回阿母河以北的驻帐地。临行前,海都以奉送嫁妆为名,将我被掳去的财货悉数奉还,并派大将捏古速儿领一队军马专程护送。说是护送,实则是监视,八剌的军马尚在撒马尔罕和不花剌两城。现在阿母河以北之地,有海都和忙哥帖木儿三分之一的权益,他们必要防止八剌再度掠夺农民的财产。 海都的用心,八剌何尝不知,却仍是忍下了这口气,仍亲切地称他为“阿合”。 可有海都的军队从旁监视,我回上都的计划,怕是又要推迟了,随着八剌一路西行,我离家乡越来越远。一路上我悒悒不乐,八剌见了,从旁开解了几回,便不多言。他心头的事,比我只多不少。 …… 我们一行从塔剌斯草原启程,西行至忽阐河。察合台汗国眼下的卓帐地在撒马尔罕的城外草原,只需沿着忽阐河一路南下,不出两个月便能抵达。三月过后,天气渐渐燥热起来。河中之地位于大陆腹心,气候gān燥,chūn季还有雨水,随着入夏,连雨水也少了许多。 有着从上都到畏兀儿地,又从畏兀儿地到塔剌斯草原的经历,我也慢慢适应这样的气候,一路风尘,谁人不辛苦,我自然也不能苛求太多。 八剌和捏古速儿骑马在前,我的大帐车辘辘而行,跟在后面。阿兰陪我坐在车里,我心思烦乱,不时撩起车帘向外探视。车外是一成不变的风景,风裹着粗粝的砂,飞旋着,呼啸着,空广的大漠徒留苍凉的余音。 “公主,离了海都那里,可安心了罢?”阿兰拍拍我的手,劝慰道。 她手心的温度让我心安,我抬起眼,动了动gān裂脱皮的嘴唇,想到这几日的经历,心绪复杂,一时无言。 见我不说话,她便像姐姐一般揽过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低声道:“我虽不懂公主的心思,但您的处境和难处我看得明白。公主就是太过刚qiáng,有时稍稍让步便会好过一些。八剌汗对你的心意,我都看在眼里。如果他不是孛儿只斤氏,跟了他也没什么不好……” 她话音未落,我便猛然从她臂弯挣脱而出,盯住她眼睛冷冷问:“这些话谁教你的?” 她自知失言,却也不怕,仍是耐心劝着:“我料到公主会这么问,这是奴婢的心里话。若是别人教我,我才不会学来劝公主。” 阿兰神色坦dàng,不似作假,我沉默片刻,冷哼一声:“你以为八剌便是安稳的靠山?” “男人的征伐谋略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您若安心做他的小女人,少过问男人的事,他必会真心实意地疼你。相反,要是整天以忽必烈汗的名义压制他,他必然不悦。” “可惜呢!我是个不安分的,也勉qiáng不了自己,”我咬咬唇,自嘲一笑,“我也没办法,若是真的喜欢,却不在乎他是不是孛儿只斤氏!” “公主!”阿兰闻言愕然,忍不住低呼出声。 “我不在乎规矩,只在乎我的心,”我垂着眼眸,手捻着衣角,喃喃道,“想当初,我也知安童是木华黎后裔,亲连天家,照理说不可以,然而我却不管……” 脑海中尘封的名字脱口而出,我心中悸动,连声音也微微发颤,再开口时,眼里已蓄满了泪水: “可那有什么用?无力左右的事,再不情愿,也没用!”我咬唇道,嘴里泻出一丝恨意,可这恨意却无依无着,无处发泄——都是过去的事,还要恨谁呢? 见我伤心,阿兰一时慌乱,抹去我眼角的泪,笑着劝慰:“都说忘了他,却还为他流泪……当初你也不喜曲律的斤王子,朝夕相处,还不是慢慢心生好感?” “曲律和八剌不一样。”我摇摇头,不愿多解释,心情更加低落了。阿兰连忙打住话头,想法哄我开心:“公主别难过,不管怎样,八剌汗不会薄待你,待过些时日,必会设法送你回去。公主妙龄芳华,到时什么样的小伙子找不到……” 这丫头又开始促狭,我不得不罚她,双手伸到她肋下,搔她痒痒:“叫你还贫嘴!” 小姑娘痒得咯咯直笑,嘴上却不知讨饶,我自然下手无情,和她闹了一阵儿,心情却也好些了。她见我有了笑意,伸开手臂抱住我,下颌蹭着我的头发,喃喃道:“公主,公主!我们要好好的,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忽必烈汗!” 我攥住她的衣襟,忍住眼泪:“好!眼下我很好!都会好起来的!” 阿兰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我靠在她怀里,享受着亲人般的温暖,在她衣襟处轻轻嗅了嗅,仿佛能闻到家乡的味道。我们就这样静默着,时间仿佛流沙一般,也放缓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突然停了,外面躁动起来,男人们粗声粗气地吆喝着。我一时诧异:还未到晌午,没到吃饭的时候呢。 刚要向外探望,却有人隔窗挑起了帘子,八剌立在车外,脸上洋溢着笑容:“车里闷不闷,我带你去跑跑马!” 我对上他的目光,刚要回答,他却突然皱眉:“怎么哭了?眼睛都红了!” “无妨。”我摆摆手,也不解释,起身跳下了车,扬头朝他一笑:“我们去跑马!” 八剌便不多问,笑着点点头,向远处打了个长哨,紧接着传来两声长嘶,不一会儿,便见一大一小两匹黑马并行驰骋,一路奔来。 “撒勒黑!”我看着那熟悉的黑影,口中轻声呼唤。 第131章 探问 撒勒黑奔到我身边,打了个旋儿,才停住脚,我上前一把抱住它的脖子,亲昵地抚摸着它的鬃毛。小马儿得到主人眷顾,骄傲极了,兴奋地扬蹄长嘶,鬃毛在风中飘扬,眼睛灵动明亮。它劲头极大,差点儿把我甩到一边,我死死拽住缰绳,好不容易才稳住它,狠狠在它屁股上抽了几下,它才听话。 八剌早已跨上了马背,颇有耐心地看着我,笑问:“小马驹性子很烈,你竟驾驭得住,啧啧!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还不会骑马呢!” 听他提起那段黑历史,我一阵恍惚,脑海瞬间闪过儿时在和林的短暂岁月,不由得笑了笑,又回头啐了他一口:“我那时才九岁!不会骑马又怎么啦?” 八剌摇着马鞭,笑道:“不会骑马,便不算蒙古姑娘!”他眼睛盯着我,似乎不想放过我每一个动作,看我利落地翻身上马,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点评:“现在嘛……是地地道道的蒙古女儿了!” 我一手提振缰绳,调转马头,一手拿鞭子轻轻驱赶撒勒黑,让它走到八剌身边。 “我自然是蒙古的女儿!”我也不看他,只是扬起脸庞看着远方的晴空,看那蓝色的天幕在瀚海huáng沙上无尽蔓延,心情也随之舒展开来。 八剌笑了笑,没说什么,反而俯身过来,拍拍撒勒黑的马头,又问:“这匹马看着陌生。我记得你原来总是骑一匹白马,叫‘格日勒’来着?” 还没等我回话,撒勒黑却突然发作了。陌生人的触碰让它十分不满,小马儿似乎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生气地抖了抖鬃毛,跳dàng着躲开了八剌的手。 “听话!”我低斥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安抚住撒勒黑。八剌的话让我一时沉默,想起被我送走的格日勒,想起那个人,心里莫名的不快,便懒得和他多解释:“我又不只有一匹马!” 见我态度冷淡,八剌便不再多问,他敛起笑意,目光骤然变得锐利bī人,马鞭响亮地甩了开去,大喝一声:“嗬!” 我还没回过神来,身边已掀起了一阵疾风,八剌策马一跃,不一会儿就将我甩了很远,风里只余他的声音:“追上我,便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带着玩笑的意味,我哪里会当真,忍不住骂了几句,便策马追去:不能让他看了笑话! 马蹄掀起滚滚huáng尘,马儿快得如疾飞而过的利箭,八剌却枕着手臂,安然躺着马背上,望着后面奋力追赶的我,笑道:“还不够快!” 他故意激我,我心里有气,生生忍着,冷着一张脸,不理会他,全身贯注地驭马,小马儿似乎也感受到前方挑衅的目光,不用我催促,越发拼命狂奔起来,它的劲头让我暗暗吃惊,小心稳住它,生怕一不留神自己便被颠下去。 “有长进!”看我渐渐bī近,八剌惫懒一笑,却也不慌,似乎还有意让着我,待我要追平时,又突然翻回了马背,猛一扬鞭,转眼就把我甩下了。 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我心中一馁,突然没了争qiáng好胜的心思,不再催马,撒勒黑却是心急,毫不松懈地追逐着目标。我追着那个黑影跑了好远,实在倦怠了,便控住马,让撒勒黑渐渐放慢了速度。 …… 待我策马赶至八剌身边,他已坐在地上饮了半壶酒。我下了马,漫不经心地将鞭子掷在了地上,在一旁坐了下来。 八剌扔给我一个酒囊,打量我的脸色:“输给我便这么不服气?想赢,你且得练!” 我没回话,平复了一会儿,拔掉了塞子,仰头喝了几口酒。清冽甘甜的葡萄酒液入喉,通身清慡,倦意去了大半。抬头盯着东方渐渐升起的太阳,再望望无边无际的huáng沙,只觉得家乡远得看不见影子。心情又不可抑制地烦躁起来,一把将酒囊拍在地上。 “你若不能立刻送我回去,便别拿话随意诓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一国汗王开这等玩笑,好没意思!”我抬头乜了他一眼,声音透着不耐和厌烦。 “是你输了,怨不得我。”八剌枕在沙地上,慢悠悠地饮了一口酒,又道,“再者,捏古速儿跟在身边,他是海都的眼线,你也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知道他会这么搪塞我,我气闷地躺倒在沙地上,把后背对着他,懒得再回话。八剌兀自笑了笑,叹了口气,自顾自饮酒,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拍我后背: “别耍小孩子脾气!你有难处,我便没有难处么?再忍一忍!” 见我不语,他讪讪一笑,又道:“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当初我凭一道圣旨回到察合台汗国,哪里是木八剌沙的对手!也是忍气吞声好一阵儿,才争得了今天的汗位。很多东西,越想得到,便越需要忍耐!” 他叹了口气,拳头突然攥得咯吱作响。我心下恍然:这番话,何尝不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如谈谈你是如何夺得了汗位?”我突然翻身过来,牢牢盯住他的眼睛。 他见我神色严肃,不由得笑了,挑了挑眉:“想听?我便说给你。” “当初兀鲁忽乃妃子不经汗廷允准,擅自拥立木八剌沙为汗,有违国法,我奉大汗旨命,回来同木八剌沙共掌国政,名正言顺。可我人单力薄,除了自己的部众,没有其他势力,一时敌不过木八剌沙,只能做出恭顺样子,暂且忍耐,连圣旨都不能拿出来。” “然后呢?”我看着天空,淡淡问道。 “木八剌沙是个无能的蠢货!海都野心勃勃,趁势碾压,木八剌沙哪里敌得过?接连战败,土地被侵夺,属民被掳掠,连大斡尔朵所在地阿力麻里都被海都夺去了!” “眼见阿鲁忽汗苦心经营的地盘被一点点败光,诸王们也多有怨言,我便趁机请命,领兵迎战海都。蒙古人最重军功,赢了几场,夺回了几处失地,声望便有了。除了自己部众,还有其他诸王,也慢慢投靠过来……待时机成熟,占据了河中,策划兵变,在斡思坚即位,便是水到渠成。”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脸上却不乏得意之色。八剌从来都是个骄傲的人,即使不得不同海都修好,他内心也从未服软——这一点倒可以善加利用。 我用手指在沙地上无意识地圈圈画画,脑子里慢慢盘算着,八剌依旧在叙说着:“木八剌沙无能也就罢了,可他还愚蠢!竟然背弃了长生天,皈依了回回教(1)。蒙古贵族怎能容忍?他下台是迟早的事!” 又一个穆.斯林。我心头暗叹,伊.斯兰教在中亚的影响不可小觑啊。抬眼瞥了一下八剌,他脸上满是鄙夷和不屑:“我们蒙古人有至高无上的长生天,有成吉思汗的《大札撒》,他竟背弃祖训,读起了《可兰经》,中了回回长老的迷魂汤,不思为族人谋利,反倒庇护回回教徒,宫廷都要变成了他们的大礼拜寺了!我便不能让这个蠢材毁了祖上的基业!” “所以……你废黜了木八剌沙?还是……杀了他?”我探问道。 “贬为驯虎师而已——何必将他置于死地?”八剌攥着酒囊,冷酷地笑道。 “木八剌沙保不住汗位,是因为他保不住自己的土地。如今,你把河中之地三分之一割给海都和忙哥帖木儿,又如何向族人jiāo代呢?”我用手一撑,从地上坐起来,慢慢盯住他的眼睛,“你若不是一个听话的汗王,我父汗便不会再派一人过来吗?” “——谁能保证你不是下一个木八剌沙?”我重重地加了一句。 闻言,八剌的脸骤然绷紧,目光也变得悍厉起来,我丝毫不惧,直直盯住他。他和我对视半晌,突然弛然一笑,摇着马鞭,无所谓地回道:“再派一人,便能比我更忠心?我若对大汗不忠,何必极力救你脱难?” 他毫不松口,我一时也得不到更多的保证,更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筹码。沉默半晌,才道:“你若有真心,不妨继续表忠心,我父汗不会负你。你的忠诚,不是用嘴说说便可,需做出来!我等着看。”俯身捞起马鞭,我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记住你今天的话!” …… 回去的路上,我慢慢拿定了主意:他叫我忍一忍,我便忍一忍,等捏古速儿离开,看他还有何借口拖延。八剌怎会容忍海都的势力在自己身边久驻?我总有机会。 八剌慢慢追上了我,我不再提回去的事儿,他也放松下来,气氛还算和缓。见我心情慢慢好转,便开始同我攀谈:“刚才的酒如何?撒马尔罕的葡萄酒自古驰名,不逊于高昌美酒!你若喜欢,回去便可痛饮个够!” 我不紧不慢地驭马,翘唇笑笑:“是么?撒马尔罕?还有多久到达?” “快了,不出一个月!”八剌朗声一笑,“到了泽拉夫善河,便快了。撒马尔罕水草丰美,瓜果甘甜,最是养人的地方——到时你便不用这般遭罪了!” “好,很好。”我微微笑道,而后扬鞭,撒勒黑又快了几分,把八剌甩开了几步。他的部众遥遥在望。不多时,有一骑迎头赶来,大声呼喊着“八剌汗”。 我看清那人面庞,心里颇有些不快,刻意放慢了速度,不知不觉间,身后八剌已迎头赶上。 我一心驭马,哪料腰间突然缠上一股大力。八剌顺手一捞,就把我掳过去,放到自己身前。 我的挣扎还未奏效便被他制止,他将我牢牢按在胸膛上,低喝道:“捏古速儿在前面!” 第132章 到达 “他看见才好!”我没好气地回道。虽然停止了挣扎,却不肯乖顺地靠在他胸膛上,双手紧紧扣住马鞍,想和他隔开,然而,他的手滑到我腰上,顺势一勒,就把我带进了怀里。 “你真是个bào躁的小马驹!”八剌无奈,又气又笑地训了一句,又扬头向对面那人一笑,“捏古速儿将军!” 说话间,捏古速儿已骑马驰到我们面前,见了八剌,下马行礼道:“八剌汗安好!”他抬眼看见八剌身前面如霜雪的我,眼里多了一丝暧昧的笑意,“小哈屯近来可好?八剌汗可还体贴?” 我别过脸去,懒得再否认“小哈屯”这个身份,更懒得同他答话。八剌笑着翻身下马,又把我一把从马上抱下来,我推开他,扶着马站稳后抬脚欲走,却被八剌一伸手就捞回了怀里。 捏古速儿静静地看着我们二人闹别扭,突然“嗤”地一笑,摇摇头叹了口气:“样子柔弱,骨子里却倔qiáng得很呢!” “可不是么?”八剌也笑道,一手按着我手腕,一手摸着我脸颊说,“成婚也有一个多月了,却依旧不肯柔顺。白日夜里地都跟我不对付!” “呸!”我扭头狠狠啐了八剌一口,用手肘撞他胸膛,他却不以为意,依旧用力搂住我。 “哈哈哈哈!”捏古速儿不禁笑了,“八剌汗在战场上英勇无匹,处理政事睿智果断,没想到却摆不平一个小姑娘!” “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呀,还不肯放下公主的身份呢!”八剌摇摇头,故作无奈得回道。 捏古速儿又是笑笑,便转移了话题:“我们还有几日到撒马尔罕?” “怎么?这就急了?捏古速儿将军,就这么急着要为你家主人效力?”八剌眸光一闪,问道。 “诶!”捏古速儿被看穿了心思,讪讪一笑,“八剌汗多心了!我只闻说,撒马尔罕有两样东西最为著名,一是葡萄酒,二是骏马。我这人眼皮子浅,见识少,迫不及待想看看宝马名驹,尝尝香醇美酒嘛!” 八剌“哼”了一声,敷衍地笑笑:“怕是还惦记着海都汗的嘱咐,想尽早把我的军队驱出撒马尔罕罢!” “这难道不是八剌汗亲口答应的事?哪里用我记挂?莫非八剌汗忘记了忽里台大会的盟约?”捏古速儿并不惧怕,反将一军。 八剌闻言一噎,面色不善,冷冷道:“我自是不忘!海都阿合还是要助我攻取呼罗珊呢!”他狠狠地提醒了一句。 “那是自然!只要八剌汗信守盟约。”捏古速儿挑了挑眉,向八剌一行礼,便转身退下了。 八剌气闷地一甩手,这才松开我,他厉声唤来随从,把马甩给了男仆,自己大步往临时营帐里走去,身后仆从低头紧紧跟着。我盯着他背影看了很久,一低头,才看到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留下一个深深的沙坑。 “小哈屯,外面日头越来越高,您也回帐车上歇脚罢,一会儿便会启程。”留下的仆从们讨好地问。 听到那个称呼,我条件反she般,冷冷地瞪回去,那男仆登时白了脸,连忙改口:“察苏公主。”声音却是压得极低。然而,听着仍是一阵刺耳,我暗恨自己内心的执拗,叹了口气,转身回帐车去了。 …… 六月初,我们一行终于来到泽拉夫善河。泽拉夫善河位于两河流域之间,自东向西流淌蜿蜒,河流附近肥沃的绿洲,就是撒马尔罕和不花剌两城——中亚最丰饶肥美的地区所在。 撒马尔罕城在泽拉夫善河中上游南岸,察合台汗国的卓帐地则在撒马尔罕城外的山区草原。八剌仍保持蒙古旧俗,不愿在城郭居住,只是领着部众在草原上游曳着。 撒马尔罕绿洲上水渠纵横,柏柳成林,城外方圆数十里皆是园林,瓜果成片,桃李相连。在大漠里行了两月有余,终于见到了些人间烟火气。我心中也多了一份安定感。 八剌没有进入城郭,而是直奔城外草原的卓帐地,我也没来得及一睹这中亚名城的盛景。昔日成吉思汗率军攻打花剌子模时,撒马尔罕旧城毁于战火,如今在南部重建新城,虽不如旧日繁丽,却依旧是农人忙碌,商贾不绝。蒙古人特重商贸,即使在战争时期,丝绸之路上各国商旅也能安然往来。撒马尔罕是丝路重镇,先前八剌的掠夺虽然让它有所损耗,但依旧繁盛。 还未到大斡尔朵所在处,汗国的王子、亲贵和大臣却已前来迎接。今日上午队伍刚刚驻脚,便见汗王的大帐伫立在草原上,蒙古军士分列大帐两旁,手持长戈,腰配弯刀,军容严整,气势森然。 毡毯从大帐前一直铺到了八剌脚下,早有侍从跪着亲吻汗王的马镫,侍奉八剌下马,八剌的靴子重重地踩在毡毯上,目光往前方一掠,跪伏在地的宗王亲贵已是乌压压一片。 我也从帐车中下来,阿兰伴着我走到了八剌身边。我悄声站在八剌身后,望着前面跪伏的诸人,陌生的感觉让我一时不适。八剌回头一望,看见我的脸,威严的脸上才泻出一丝笑意,伸手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身边。我不习惯他的亲昵,也不好公开同他争执,手用力挣了挣,轻咳一声提醒他。他却恍若无觉,握着我的手反而更加用力,又去看捏古速儿,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傲然。 捏古速儿本盯着察合台国的军队发怔,这才回过神来,适时地恭维道:“八剌汗带军严明,明年攻打呼罗珊必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八剌“哼”了一声,把那一份得意藏了下去,冷淡回道:“还未回来时,我便传信于王庭。这些是奉我命令,从撒马尔罕撤出的军队——你可以跟你主人jiāo差了!” 捏古速儿闻言,故作诧异地问:“我刚刚落脚,八剌汗便急着赶我走吗?还未及喝上本地的美酒呢!” 听了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眼光瞬时瞥向捏古速儿。 “难不成海都阿合还有别的吩咐?”八剌不满地问,眼睛也不看他,只是望着大帐的金顶。 我的手指不安地蜷曲起来,却被八剌牢牢握住,一根根展平。他手劲很大,传递着心底的急切。 “经大会盟誓,阿母河以北之地现有海都汗和忙哥帖木儿汗三分之一的权益。我奉海都汗之名,要将汗国的属民和账册清点明白,恐怕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啊!” 捏古速儿虽是对着八剌答话,却故意说得很大声,话头随风直飘到前来亲迎的王公重臣中去了,引起下面一阵骚动,但碍于八剌的威严,并不敢表达出来。 我心里一颓,情绪一下子跌落谷底:捏古速儿这是有意拖延,还不知他会磨蹭到何时呢!我回上都又是遥遥无期。 八剌当然明白他刻意的举动,却也只能把怒气压在心头,乜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倒是条忠心耿耿的狗!不如留下来为我效忠!”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前行。 捏古速儿丝毫不以为意,紧跟在后,不慌不忙地陪笑道:“我若轻易地改换主人,何谈忠心呢?” 八剌心头有事,攥着我的手这才放开。我收回手,跟着他走过毡毯,听他在前头开口:“都起来!” 他出口没有好声气,下面的人便都陪着小心,悄无声息地起身,趋步上来迎接。我抬眼打量,走在前面是两个年轻人,年长的二十出头,小一点儿的年龄和我相近;他们身后紧跟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蒙古将军,生的魁梧qiáng壮,一脸肃然,旁边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回回大臣,胡子已开始泛白,眼睛却jīng亮,一副jīng明qiánggān的样子。 “父汗!”“汗王!” 几人来至八剌身前,不约而同地开口问候,又要下拜,被八剌不耐烦地挥手止住了,简短问:“别帖木儿、笃哇,汗国近来情况如何?” 年长的王子闻言答道:“回禀父汗,汗国一切安稳,母亲代行国政,政令畅通,纪律严明。”说罢,他忽然瞥见八剌身后的捏古速儿,眼里充满了陌生的敌意。年少的王子看见哥哥这幅神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没有做声,目光不经意间瞥向我,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但仍礼貌地微笑,俊气的面容因笑意更多了一份友善。我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捏古速儿无视年长王子的敌意,回视他的目光,轻轻笑道:“这位想必是别帖木儿王子,在下海都汗帐下大将捏古速儿,奉我主之名护送八剌汗和小哈屯回返。”说着又看了看年少的王子,问道,“这位是笃哇王子?” 大王子别帖木儿对捏古速儿的示好没有任何回应,冷淡的态度显得面容有些凶狠,笃哇却比长兄温和,却也不出声回答,只是微微颔首。听到“小哈屯”一词时,眸光一闪,若有所思地一笑。 我心中恼火,拳头不由得紧握起来。 “那这两位那颜是……”捏古速儿望着王子身后的将军和大臣,兴致勃勃地发问。 八剌背着手,眼睛不耐烦地望到了天上。别帖木儿狠狠瞪视捏古速儿,满脸不满。笃哇态度平和,从容有度,并不贸然插话。那个蒙古将军看看八剌脸色,也是高傲得不屑回答。唯有年纪最长的回回大臣颇有风度,微微颔首,开口是标准的蒙语:“老臣是别失八里行尚书省的丞相麻速忽,协助八剌汗管理撒马尔罕和不花剌两城,这位是八剌汗的心腹爱将札剌亦儿台将军。” “麻速忽大人,捏古速儿失礼了!”捏古速儿对那回回大臣拱拱手,态度突然变得庄重起来,待向札剌亦儿台问候时,便冷淡了许多。 我也不由得打量麻速忽几眼,心里默默琢磨着:别失八里行尚书省的丞相?恐怕还是蒙哥汗时便任命的罢!现在忽必烈无力控制中亚,这个麻速忽怕是早已听命于察合台汗国。毕竟行尚书省的衙署在撒马尔罕。 麻速忽客气地回应一句,却又向我看来,他早已看见我了,但没急于发问,踌躇片刻,才开口:“这位贵人是……?” 不等旁人开口,我自己便出声回话:“麻速忽丞相,我是忽必烈汗之女察苏。您未必知道我,我却听父汗提过您的名字!” 麻速忽闻言,微微诧异,眼神变得敬畏起来,恭恭敬敬地向我再度行礼,又敬畏地唤了声“忽必烈汗”。 捏古速儿见了,忍不住暧昧地笑,而别帖木儿兄弟二人望向我的目光已十分怪异了。 八剌看见他的儿子这般,有些不满,突然握住我的手,严肃地纠正道:“不,你现在是我——八剌的妻子了!” 第133章 价码 八剌的话刚一出口,诸人目光齐齐落在我脸上,别帖木儿尤为震惊,脸上怒气腾腾,指着我开口:“蒙古人同族不婚!父汗,您怎能娶了这个女人!?先前忽秃伦给你泼的脏水还不够么!” “住口!”八剌厉声喝道,“你懂甚么!察苏公主现在是你的庶母了!” 别帖木儿被父亲当众责骂,好没面子,气恼无比,却不敢再出言顶撞。弟弟笃哇见状,连忙劝道:“大哥!父汗这么做必有他的考量,父辈的事岂是我等能够插手的?”说罢,目光瞥向我,歉然一笑,“小哈屯勿怪,我大哥就是冲动的性子,并无恶意。笃哇替哥哥赔罪了!” 我看了笃哇一眼,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别贴木儿说的没错,蒙古人同族不婚,我的确不该嫁给八剌汗。”无视那两兄弟诧异的目光,我冷笑道,“我呢,也从未答应这件婚事,是海都汗bī我!别帖木儿王子不该责问我一个女子!” 别帖木儿听了,猛然盯住一旁笑而不语的捏古速儿,愤怒的眼神里满是质问。 捏古速儿摊摊手,好不委屈地望望八剌:“八剌汗,这等大事也怪不得我一个奴婢呀!若不是您亲口答应,海都汗又怎能bī迫您?他是把您当结拜安达看待啊!” 又是故意bī八剌表态,这个把戏一点也不新鲜。八剌也不看他,拉起我的手,傲然道:“没错,娶察苏公主是我亲口答应。她现在已是我的五哈屯了!” 不管有意无意,如此高调的表态都让我颇为不满,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怒声道:“荒唐!” 八剌无视我的挣扎,不以为然地一笑,突然俯身一把把我抱进了怀里,不耐烦地斥道:“你矫情什么!嫁给我已两月,早就是我八剌的女人了!”一边说着,一边不顾我的反抗,大步向毡帐走去。 我再一次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别帖木儿虽然不满,但他也不是傻子,此番怒气都指向了捏古速儿。捏古速儿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笃哇则面色平静,一副恭顺态度,毫无意见。札剌亦儿台依旧态度高傲,似乎不耐过问宫闱之事。麻速忽也只微笑着旁观,不多插言。 饶是如此,恐怕此事也够奴仆们嚼舌一阵子了。八剌抱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毡毯。我羞怒jiāo加,几乎要堕泪,一句一句低声骂着八剌。他见我眼睛湿润,低声笑道:“闹甚么!丢不丢人!”说罢,也不顾我反抗,径自跨进了大帐。 …… 在临时大帐里歇了半日,八剌才率领诸人动身前往主营地。此时,我的“小哈屯”身份已在大营里传遍。忽必烈的女儿,八剌汗的五哈屯,这两个身份叠加在一起,实在够刺眼。对于此事,聪明人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并不妄言,却总有些粗枝大叶的在酒醉之余以此为谈资。下面人怎么说,八剌是全然不在意的,也没有人敢借此滋事。毕竟,汗王娶什么女人,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我们一行到达察合台汗国的夏营地时,八剌的正妻那海哈屯早已摆好酒宴,连着八剌的三个别妻和三子四子一起为八剌接风洗尘。捏古速儿作为海都的代表,免不了被八剌设宴款待。宴饮过后,捏古速儿便提出要清点海都名下的属民。八剌把此事甩给了主管城郭财赋的麻速忽,让他与其jiāo接。捏古速儿清点好账册,不仅不率军回返,反而带领军队驻扎在不花剌和撒马尔罕两城之间,同八剌的军队成掎角之势——其中监视的意味再明白不过了。 而这些,八剌竟都忍下来了,也不知他心底是何打算。我一路风尘,身心俱疲,刚到这夏营地,就病了一场。心中烦闷,身体便难见好转。八剌特地为我建了一个斡尔朵,把我的嫁妆都划到我的位下,又增派了服侍的奴婢,并派回回医者为我治病。那海哈屯知我生病,也亲自探视,似乎丝毫不介意“五哈屯”这个敏感的身份。我对八剌再多不满,也在二人的悉心照顾下慢慢消解了。而且因为染病,也免于出席各种酒宴,不至于让我太过难堪。如今,只是慢慢熬着,只盼捏古速儿能尽早离开。 …… 休养了半月有余,我的身体基本痊愈,心情却好不起来。这意味着我不能再整日窝在帐子里,逃不过要和八剌的妻子儿子打照面了。 八剌本有四个妻子。依照蒙古男人的习惯,丈夫会在每个妻子的毡帐里轮流过夜,第二日早上便在留宿的毡帐里用膳,其他妻子也会被召集过来一起吃饭。今天一早,那海哈屯依旧派人问候我的病情,见我已无恙,不多时又遣人邀我去她帐中一同用膳。我便知八剌昨晚在大哈屯的斡尔朵里过夜了。 阿兰见我不情不愿地穿衣梳妆,忍不住劝道:“公主,不愿意去就推掉算了,您身子本也不大方便呢,再养几日又何妨?奴婢我帮你传话去!” 我摆摆手,拦住了她:“算了,早晚都要和她们打jiāo道,逃不过的。一味躲着,别人倒说我多事了。我和八剌又没什么,我也不怕别人说道。”弯腰穿上靴子,又开始打理衣襟,还特意吩咐阿兰把妆容化淡些。 阿兰把我把头饰颈饰一样样戴好,依旧不放心地说:“那个大王子,似乎对您很有敌意呢!”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笑道:“不光是他,对我不满的人怕是多着呢。我现在是个累赘,怎能讨人喜欢?但也因为是个累赘,对人没有威胁,别人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回身拍拍阿兰的手,安慰道,“好姑娘,你放宽心。咱们只做自己的,低调行事,不惹事生非,便不会有事。至于八剌那些妻子嘛……我和八剌又不是真的,她们犯不着同我过不去。” “您和八剌汗不是真的,别人又怎会知道啊!” “……” 阿兰心直口快,我却被她生生噎住,无从反驳。她说的是,别人又怎会知道呢?何况八剌在众人面前那么高调…… 这么想着,心里又烦躁起来,不耐烦地催道:“好了,利索点!迟了的话真该惹出口舌了!” …… 到达那海哈屯的斡尔朵时,八剌和他的四个妻子、四个儿子都已在帐中坐定。大斡尔朵宽敞明亮,八剌一家齐聚,又有诸多奴婢服侍,却也不嫌拥挤。我一进来,八剌和一个贵妇便起身上前迎接。那贵妇自然是那海哈屯,年纪不过三十出头,面容光洁白皙,眉眼端方,虽说不上特别貌美,却也雍容娴雅,贵气盈然。 正妻如此行事,八剌的三个别妻自然也不敢怠慢,儿子们也纷纷上前见礼。他们待我周到客气,我心里先过意不去了。 “察苏来迟了些,还望八剌汗和大哈屯见谅。”我微笑着致歉,那海哈屯笑着摇头,热情地把我让到了她身边的座位上,位序排在二哈屯之上。 几番推让,我才落座。八剌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打量我许久,才问:“身体大好了吧?奴婢们伺候的可还尽心?” 我和他目光一碰,心里竟有几分不自在,想着他几个妻子都在面前,自然不能失态,便微微颔首,客气回道:“八剌汗关怀备至,奴婢们也尽心侍奉,诸事妥当,我身体已无大碍。” 八剌慡声一笑,没说什么,举杯饮了一口酒,兴致十足。那海哈屯闻言,笑眯眯的,眼睛像漾着水波一般温柔:“那便好了。公主生病的这段日子,汗王寝食难安呢。” 她说得极其自然,可那三个别妻听了,却有些不自在,沉默地在一旁听着,也不好插话。大王子别帖木儿对我的态度虽不像初次见面那般恶劣,但依旧冷淡;二王子笃哇一直温和友善,礼数周全;三王子八思麻和四王子兀剌歹还是十岁上下的毛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此时在一旁嘀嘀咕咕地咬耳朵,并不理会大人们的言谈。 那海哈屯帮八剌说好话卖功劳,我自然要有所回应,便道:“先前我困于海都营地,是八剌汗救我脱身;此番寄居此地,身染疾病,又蒙八剌汗和几位哈屯悉心照顾。这番情意,我无以为报,勉qiáng凑足了一些礼物,还望诸位不要嫌弃。” 说着,向身后阿兰使了个眼色,她便把我事先准备好的漆盒捧上来。送给那海哈屯的是全套首饰头面,其他小哈屯的礼便稍减一些,无非是钗环手镯之类。好在这都是从我嫁妆中jīng选的,宝石珠玉的用料都是上乘,不怕拿不出手。 那海哈屯笑着谢过,jiāo由奴婢收下了,三个别妻见我示好,态度也愈发自然,看着我的目光亲切了些。礼送出去,我心里多少有了底气,又道:“这些便携的首饰物件,我随身带了来。还有为各位哈屯准备的丝绸锻匹茶叶,稍后会遣人奉送;给几位王子的礼也备下了,骏马宝刀、香料美酒,只望你们瞧得过眼……” 按辈分来说,我是最长,八剌是我侄儿,那几个王子便是我的侄孙。然而现在寄人篱下,哪里还好摆身份,刻意把姿态放低,也是不想多惹麻烦。 那海哈屯连忙推辞,我笑着劝道:“大哈屯若不收下我的心意,倒叫我内心难安。捏古速儿驻军在此,我归程无期,还不知要叨扰到何时呢!” 言罢,我悄悄瞥了八剌一眼,他果然脸色微变,但马上又恢复如常,并不插话。他未说什么,我心里反而有些忐忑了。 那海哈屯的反应如我所料,她讶然开口,连声问道:“公主这是何意?您现在也是汗王的妻子,什么叫归程无期?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我细细打量她的脸,那神情不似作假,八剌果然没告诉她个中细节。几个小哈屯也诧异地抬头,彼此相顾,满脸不解。别帖木儿也是一时愣怔,笃哇则好奇地打量我,嘴角一翘,微笑着陷入了思索。 “所谓结亲,都是迷惑海都的把戏。他bī我和八剌汗联姻,是为了把八剌汗推上绝路,与我父汗彻底断绝关系。蒙古人同族不婚,这样做违背祖制,是陷八剌汗于不义,让他背负污名。与海都结盟,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什么‘小哈屯’,不过是做给海都看的,都是假的……” 我把酝酿好的说辞全盘托出,心里依旧惴惴不安:八剌对海都的真实态度,我无从得知;他背后和儿子亲信如何决议,我更不知晓。这番自作主张的下定论,不过是向那海哈屯表明我的态度,同时试探八剌的心思。 对面的女人听了这话,脸上透着迷惑,转脸望向八剌,想要寻求答案。我不免焦急起来:他同他们到底是如何说的?难道他毫无同忽必烈合作的打算? 八剌最终只是嗤笑一声,懒洋洋地伸出胳膊,捞起了酒杯,不置可否。我盯住他的眼睛,心脏咚咚地跳得厉害,因为焦躁而口舌发gān。他却依旧不发一语,仿佛根本不屑于拆穿我的谎言。 别帖木儿忍不住了,站起来问八剌:“父汗,公主说得可都是真的?” “你多什么嘴!”八剌见他毛毛躁躁的样子,皱眉呵斥一句,并不回应,转而看着我,道,“公主好谋算!刚才你给我的妻子儿子一一送礼,独独对我毫无表示。此番我若成全你,送你回去,也算帮了一个大忙,你又该如何谢我呢?” 他斜靠在坐榻上,轻轻摇着酒杯,盯着红色的酒液,漫不经心地发问。 “我怎会忘了八剌汗的恩情,给您的礼物至为贵重,岂可草率?”他这是让我开价呢!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深吸了一口气,便把思考多日的答案郑重说出,“只要我能回去,一定说服父汗,将阿母河以北、忽阐河以东直到畏兀儿地的土地悉数分封给你,派那木罕出兵,助你夺回被海都掠去的失地,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河中之主……如何?” 八剌闻言,良久不语,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晃,而后又紧紧攥住酒杯,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之后,将酒杯随意掷在了地上。 我倏然变色,挺直了腰身,攥紧拳头,沉沉开口: “你这是何意?” 八剌从座上起身,走至我面前,俯下身盯住我,冷冷一笑: “你的价码的确十分诱人!可公主未免托大了,这份厚礼可不是你能给的起!” 说罢,一脚踢开了地上的酒杯,转身大步出了帐子。 第134章 缓和 八剌不欢而去,一时场面冷到了极点,我沉默下来,无从开口。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半晌,才在那海哈屯的调解下缓和过来。刚才的话虽惹得八剌不快,但也澄清了我和他的关系,几个哈屯和王子待我的态度更加亲切自然。我这才自在些,与诸人寒暄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 那海哈屯亲自将我送出斡尔朵,谢过我的礼物,又好言安慰几句,叫我不要心急。我点头应承,便引着阿兰回去了。 心里烦闷,不想回帐子里,便让仆从带我去马场,找到了撒勒黑,在草原上奔驰了好一会儿,浑身躁气才慢慢消散。不一会儿,日头越来越高。夏日的撒马尔罕,又热又燥,降雨极少。日光一足,浑身像被热火炙烤一般。我不再逗留,把马jiāo给了仆从,同阿兰回帐子歇息去了。 坐回了帐子里,躲开日光,才清慡了一些,阿兰收拾好,便打起扇子为我扇风,我按住她的手腕:“好姑娘,你也歇一歇,自己便不热吗?” “奴婢怕公主燥热,身体不舒服,心情也不慡利。”阿兰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色,说着话,又突然跑到了外面,吩咐了什么事似的,不一会儿又跑进了帐子,继续给我扇风。 我不再管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理清了头绪,心里才稍觉轻松。待睁开眼,帐下的奴婢早已殷勤地为我奉上各色瓜果。 一个女仆麻利地把碗碟在我面前摆好,银制的容器里是gān净鲜美的水果,樱桃、甜瓜、葡萄不一而足,最为惹眼的是金绚绚的桃子。这大概是当地最有名的水果了吧——撒马尔罕的金桃。 我瞪了阿兰一眼:“又是你擅作主张吧?平白劳动别人……” 阿兰吐吐舌头没说话,一旁的女仆却笑着接话了:“公主别错怪阿兰姐姐。这些都是八剌汗吩咐的。今日一早,撒马尔罕城里的显贵向可汗奉上本季最鲜美的水果。汗王自留了一些,又特地嘱咐给公主送来品尝。” 她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一块切好的甜瓜:“六七月是这里瓜果成熟的季节,这瓜最是甘甜宜人,公主不妨尝尝……” 我谢过她,接过来,一口轻轻咬下去,果肉嫩滑柔软,汁液饱满,甜得醉人,芬芳的味道几乎让人忘了所有的忧愁。又尝尝金桃,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香甜可口——撒马尔罕的确是盛产瓜果的好地方。 我分别尝了几样水果,又让阿兰和女仆都各自尝尝。她们推辞不过,小心翼翼吃了一点,一时满足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们这般模样,我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适意。留下一部分,把其余的推给女仆:“好姐姐,把这些都分给奴婢们尝尝罢,大家连日来服侍辛苦了。” 女仆竟有些惶恐,连连推辞,被我笑着劝下:“听我的话!”她感动地点点头,又是一番谢恩,而后收拾了碗盏,悄声退下了。帐内只剩我和阿兰二人。 阿兰剥了一粒葡萄,笑眯眯地递给我:“撒马尔罕丰饶肥美,这片草原的主人也是慷慨热诚——公主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没好气地接过葡萄,直接塞在她嘴里:“你这么喜欢这里,我明日就找个人把你嫁掉,让你永远留这儿可好?” 阿兰喉头咕噜一声,把葡萄咽掉,才来得及开口:“好公主,奴婢并不是和你说笑。八剌汗不情愿送你回去,这是真的。他把你放在心上,我看得出来。奴婢不敢劝你顺从他,只望下次见他时,能和和气气的,奴婢便放心了。” “顺从他?顺从他什么?你真心大!”我挑了挑眉,捏住她的脸蛋,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而后松开手,叹道:“今早我对他的态度不够和气吗?他却仍是不满。” 阿兰拍着我的手,安慰道:“公主平日里一向聪慧,此刻怎么犯傻?您试探了几次,还不明白,八剌最不愿听的,便是你要他送你回去。” “我也不可能一辈子留下来!”我果断地截了一句,眼神都变得凌厉起来,唬了阿兰一跳,“就算他对我有别的心思,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儿——我不会答应!” 阿兰摇摇头一笑:“凭您自己能回去吗?还不得指望他,惹恼了他有何好处?” “难道还要我低三下四地求他?”我挑了挑眉,心头一下子起了火,怒道,“自己若失了身份,没得让他看不起!哀求有何用?给他足够的利益才能打动他!” 一时心烦,我周身又燥热起来,夺过阿兰手里的扇子,猛地扇了一阵儿,而后把扇子往桌案上一拍,心里有些泄气,却又不甘心,小声喃喃道:“今日早上开出的条件,我不信他不动心。只要他动心,我便有机会……” 我没有底气,询问似的看看阿兰,想从她那里得到肯定。 阿兰只笑了笑,不置可否,沉默一会儿,突然道:“若他要的不只是土地和财富呢?” “其他的东西我也给不了!” 我攥住拳,又急躁起来。阿兰见状,忙握住我的手,一点点掰开我的小拳头,耐心劝道:“公主别心急,听奴婢慢慢说。” 我才松开手,乖觉地点点头,慢慢安静下来——近来自己的确太浮躁了。 “公主啊,您就是太骄傲了!”阿兰拍着我的手,叹道,“说句不好听的,离了忽必烈合罕(1),没了自己的势力,谁还当您是公主呢?别人不过是面上抬举您罢了。在这里除了八剌汗,您还能指望谁?就是与他谈条件,也不能总拿出一副施恩的态度。你心里明知他忌讳什么,嘴上为何不懂得婉转?这里不是汗廷,这是八剌汗的领地。他是最高的统治者,你若不顾全他的面子,还想以忽必烈合罕的名义凌驾其上,他心里会怎么想?回去不回去的事儿,眼下先不要再提了!” 我一点一点冷静下来,双手突然变得冰冷,不自觉地蜷起手指,低头小声道:“我哪有这样……” 她叹了口气,轻轻搂住我:“您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肯吃亏呢!积年来的公主生活,大汗夫妇的恩宠,早已把您惯坏了!骨子里的优越感,再克制,不经意间也流露出来。我的公主,您不过是个小姑娘,眼下便安安分分地做个小姑娘,不好吗?就是做做样子也好啊!哪个男人会喜欢被女人压一头呢?您在八剌汗面前柔顺一点儿,忍耐一下,又能怎样呢?” 心里忍不住认同她的观点,可嘴上还是多少不服气,语气却软了很多:“若只是柔顺,也不能保我回去啊……” 阿兰见我有些开窍,欣慰地笑了:“您能许诺的好处,都说给八剌汗听了。他若有意,早晚会同你约谈;若是一味紧bī,未必有好的结果。男人有时也爱钻牛角尖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知眼下只能徐徐图之,心下还是有些气馁,怏怏地点点头:“好姑娘,我听你的。” 阿兰闻言才松了口气,用手一遍遍抚着我的脸颊,眼睛凝视着我,就像看待自己的妹妹一般。我忍不住伸出手,擦去她眼角渗出的晶莹。她苦笑一声:“公主的苦,奴婢心里都明白。” …… 白日无事,人便懒散了许多。我同阿兰用过午膳,又取出随身的书卷看了一会儿,不多时就倦怠了,迷迷糊糊便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我是被饿醒的。逐渐恢复的食欲暗示着身体和心情的好转,阿兰高兴极了,忙前忙后,亲自督促仆妇们做晚饭。我在帐中百无聊赖地转悠,见光线暗了些,便点起了油灯,兴致勃勃地看阿兰忙活。 不多时,大帐门帘一动,我道是阿兰呢,没去理会。坐在书案前,闲闲地翻了几页书,油灯昏暗,投下的光线也昏huáng不清,便喊了一声:“阿兰,再去添一盏灯。” 没人回应。我忍不住抬头,却发现那人已在门口站了多时。我愣了一会儿,脑海闪过白日里阿兰的话,便赶紧起身。又想自己也不该刻意殷勤,便放慢动作,从容地穿好靴子,下地迎他。 “八剌汗来了,怎么不着人告知?”我慢吞吞地走向他,酝酿着措辞,小心地开口。 八剌杵在门口,抱着胳膊盯着我一点点走过来,脸上带着些玩味的表情,却也不是早晨时的冷淡。 走到离他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我止步不前,心里有些不服气:“就算我是客,也是他姑姑呀,对他这侄子辈的,还用这么抬举吗?” 这么想着,便扬起下巴,笑了笑:“怎么还不进来坐?难不成还要我亲自把你请上座?” 他见我语气轻松,便也笑了,大步向我走过来,想挽住我的胳膊,却被我刻意地闪过。他脚步一顿,瞅了瞅我,也没说什么,大喇喇地在坐chuáng上坐下。 他随意翻了翻我案上的书卷,便合上推到一边,抬头看看我,示意我也过来坐。 阿兰不多时便进来了,端了两碗温温的奶茶,还有新鲜的瓜果。我便问:“八剌汗可曾用饭?不妨再吃点……”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便让阿兰安排晚膳。等待的期间,他随意吃了点瓜果,又问:“我叫人送来的水果可还新鲜?可吃得惯?” 我点点头:“都很好,汗王费心了。” “叫我名字罢。”他突然打断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语气竟有些落寞,“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生分。你对我总是很疏远。” “哪里的话?”我笑了笑,试图缓和尴尬和不安,“你现在是一国汗王,我怎敢轻慢?” “你还是忽必烈合罕的嫡女,大蒙古国的公主呢!”八剌“哼”了一声,态度突然冷淡下来。 我的笑意也僵在脸上,缓了缓,才自嘲道:“寄人篱下,哪敢自称公主?” 阿兰听了手一抖,偷偷瞪了我一眼。我想起她白天的话,心虚地低下头,躲开她的目光。 八剌早已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心心念念想着回去?” 他的目光热热地望过来,话里带着试探,我犹豫片刻,低声道:“自然是想家的,也怕父母担心。”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不过我明白,捏古速儿还在这里,眼下不是时候,会让你为难。” 我声音柔弱,自然而然带了几分可怜的味道,八剌诧异之余,多少有些动容:“难得你还会为我着想。” 他仿佛不相信似的,上下打量我好几眼,我平静地望回去,目光渐渐变得坦然,温和地回道:“我当然要体谅你的难处。你对我有恩,也只有你会真心帮我。” “怎么突然变得通情达理了?”八剌笑着探问,脸上仍透着狐疑。 “病了一场,又想通一些事。有些事我一时无法qiáng求,就像我希望自己身康体健,却无法躲过疾病;我希望常伴父母身侧,却还是漂泊异乡。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些道理,我自然明白。” 我乖顺地说着,话里是十足的诚意。八剌虽然一时怀疑,但我温顺的态度却让他颇为受用。他眯着眼,耐心地听我说完,喉咙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复又改口:“整日闷在帐子里,也不走动,自然要生病。不如随我出去转转,改日去撒马尔罕城看看,如何?” 闻言,我眼睛一亮,慡快地应下了:“好!”话语里还带了点孩童般的兴奋。八剌看我这般神态,忍不住笑了,颇为欢喜:“这才像个小姑娘嘛……” 听出他有几分打趣的意味,我一时赧然,心里一别扭,嘴唇也不自觉地撅了撅,待自己觉察出来,更加懊恼。八剌又不厚道地打趣一番,才道:“别赌气了。你本来也就是小姑娘。率真可爱,没什么不好。” 我不再跟他纠缠此事,趁他高兴,又提了一个要求:“你能否给我请一个老师,我想学学这里的语言文字。” 这个念头酝酿已久,并非心血来cháo,也是为了消遣闲置的时光。八剌有些疑惑,却也不多过问,痛快地应承下来:“有何不可?” 我弯弯眼睛,满意地笑了。 第135章 入城 阿兰说的没错,我对八剌态度和软,我们之间的关系便缓和了许多。回去的事虽一时难提,但他对我关怀有加,几个哈屯和儿子对我也算客气有礼,是以我在这里的日子不算难过。眼下,只等着捏古速儿早日回去。少了海都的眼线,我也更好从旁周旋。 心情放松,身体便一天天壮实起来。每日早饭过后,我会到马场跑马。骑she是一日不能放松的,一是为了锻炼体魄,二是蒙古人最基本的技能荒废不得。 撒马尔罕最著名的东西,除了美酒,便是骏马了。撒马尔罕马属大宛马种,外形高大,jīng力充沛。在唐朝时,撒马尔罕马就是西域康国向大唐进贡的良品。而对于蒙古人来说,再也没有比马更宝贵珍爱的东西了。八剌帐下宝马极多,他见我身子好起来,便择选了两匹年幼的,着人送给我。 今日,我挑了匹枣红马在马场上溜圈。撒勒黑被我骑久了,需要让马倌拎出去放一放,我也正好试试八剌送的名马。 这匹枣红马年龄应与撒勒黑相仿,却比撒勒黑高出一头。它身形高大,却极其驯顺,既不像格日勒那么高傲,也不像撒勒黑那么狂野。我摸它的鬃毛时,它便温驯地低下头,任我柔抚。马倌给它套上鞍鞯,它也不急不躁。我攀住马鞍,翻身跨上马背时,枣红马四蹄踩得极稳,没有丝毫不悦。我轻轻提振缰绳,它便昂首阔步,奔跑起来。 这里的草原邻近山区,依傍河流,周围绿洲成片,空气较沙漠里湿慡一些。七月的撒马尔罕绿洲虽然燥热,但骑马乘风,自然而然带出些凉意。早晨的太阳还没那么毒辣,我骑着枣红马沿着马场兜了一圈,微微出汗,却通身清慡。 下马后,阿兰体贴地递上水囊,我喘匀了气,喝了几口,稍事休息,便将枣红马jiāo由马倌了。阿兰递上帕子,一边帮我擦额上的细汗,一边笑问:“公主,这匹马也是很有灵性的,我见您也喜欢,不如取个名字罢。” 经她提醒我才想起这事,一时来了兴致,琢磨起来。格日勒是“光”的意思,撒勒黑是“风”的意思。眼下这枣红马性子柔顺温和,不如叫“都兰”罢。 阿兰听了我起得名字,也觉得妥帖,便自作主张跑上前拦住了马倌,抱住枣红马,一遍遍对它说着“都兰”。小马儿聪慧,听了几次就温驯地点头了,还不时转头望望我。我看见它温和如水的眼神,一时心头柔软,便对着它遥遥喊了一声“都兰”,小马儿听在耳中,更是jīng神抖擞,前蹄一震,神气地抖了抖鬃毛。 我挥挥手叫马倌把它带走了,待阿兰回来,欲携她一同回去,却听见马场那边有人唤我。抬眼去看,一个年轻人已骑着骏马奔来,离我近些时才放慢速度,而后翻身下马,将马jiāo给仆从,自己上前向我行礼。 “笃哇王子?”看着年轻人的脸庞,我心里稍感意外。 “父汗今日要去撒马尔罕城,特地遣我问询公主是否同去。”笃哇微笑着,礼貌地问道。 我这才想起几日前八剌的话,他竟没忘记。撒马尔罕是历史名城,我一直想一睹风采,当下痛快地答应了:“笃哇王子亲自相邀,怎敢推却?” 笃哇礼貌地颔首:“公主客气了。”待我收拾完毕,便引着我去八剌那里。 八剌虽然不喜在城内居住,但定期巡视撒马尔罕和不花剌两城,同城中的官员、显贵联络感情,也是必不可少。此次随行的人,除了他本人,还有笃哇和我,两个王庭大臣,几个通译和书记官,再就是贴身护卫和仪仗队。 他看见我骑着都兰前来,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匹出自他帐下的良骏。眼睛一眯,里面是深深的笑意:“我送去的马儿你可喜欢?骑着可顺手?” 我拂了拂都兰的鬃毛,回道:“撒马尔罕的骏马果然和美酒一样不负盛名,难怪捏古速儿流连忘返。” 我一时不慎,无意中提起了捏古速儿,八剌心思缜密,立时脸色微变,盯住我的脸审视片刻,问:“捏古速儿流连忘返——那你呢?” 我避开他锐利的眼神,踌躇片刻,还是说不出违心的话: “美酒再醇美,瓜果再甘甜,这里终究不是我出生的地方。” “整个大蒙古国都是你父亲的领土,你却视此地为异邦!忽必烈合罕知道的话,会作何感想?”八剌卷起了马鞭,紧紧攥着,面露不满,咄咄追问。 我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八剌汗此言若发自肺腑,我便心安了。”而后,把手按在自己的胸膛,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回道,“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八剌被我轻轻驳回,愣怔了一会儿,回不上话,气鼓鼓地转过头,不发一言。我知道他只是好面子,并非生气,遂也不理会,只骑马慢慢跟在他身侧,一路观赏绿洲的风光。八剌见我意态悠然,更气闷地不说话,扬鞭抽了几下,走到前头去了。 我只觉得好笑,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竟也有孩子气。笃哇看父亲这般,也是笑着摇头,怕我被冷落,又驱马上前跟在我身后,不时跟我说着话,简单介绍撒马尔罕的情况。 我们骑马而行,靠近城郭时,便放慢了速度。撒马尔罕城位于泽拉夫善河南岸的高地上,附近皆是园林,水渠纵横,当年蒙古西征虽多有破坏,但在大臣麻速忽的经营下,农事开始慢慢恢复。城外尽是柏柳桃李,绿树成荫,只望着那一片浓密,便觉得身心清凉。还有密密的葡萄架,颗颗饱满的珠粒散发着甜蜜的芳香。农人们却停止了忙碌,见八剌过来,全都敬畏地跪在道路两侧,把头深深埋在了地上。 八剌排场盛大,前面仪仗队开道,后面侍卫护驾,中间还有大臣僚属陪侍左右。他那匹黑色骏马也像主人一样高傲,头高高昂着,眼里是骄矜和不屑的目光。 撒马尔罕的旧城毁于战火,眼下的新城虽不及旧日风采,也颇为可观。我们从外城南门而入,沿着土路,一径先前。城里也有浅浅的水流,环着内城流过,围成了弓形。内城和外城之间是市场和民居,本是商品汇集,贸易繁盛的地方,此番因着八剌的到来,少了很多喧嚣。商贩们都安分地守在自己的铺面上,恭迎这座城真正的主人。 少了喧嚷的集市让我多少有些失望,但看看商人们脸上的风霜,我还是能感受到来自异域的气息。高大的骆驼此刻跪伏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打着盹;铺面上的丝绸和宝石经阳光一照,安静地闪着耀目的光;来自阿拉伯半岛的rǔ香和没药,不经点燃,似乎都已熏出奇异的芳香。 我将目光慢慢收回,跟着八剌进入内城,入目的先是花园和民房,也有一些市场。内城较外城有序很多,地上铺的是石板路,平坦阔敞。再往城中心走,便见一个巨大的方形广场。广场周围是一幢幢华美庄严的建筑,风格各异,纷繁多彩。蓝色的圆顶清真寺,高耸的基督教教堂毫不违和地出现在同一座城里。还有回回教的经学院,大小不一的官邸。广场西北角的一幢大楼就是麻速忽的官署——别失八里行尚书省所在地。 我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哈剌和林。那座世界都城也有眼下这般多元文化jiāo相辉映的风采。不同的是,撒马尔罕更深藏着沧桑和过往,一座城便承载着一部历史。 我兴致勃勃地打量这些建筑。清真寺的圆形穹顶尤为耀眼夺目,蓝色瓷砖闪着蓝宝石一般璀璨而深沉的光泽,大门上细密的花卉藤蔓和回纹图案,仿佛讲述着《古兰经》里的神秘奥义。寺墙上彩色瓷砖拼出各式几何图形,宛如挂着一幅幅jīng美的波斯壁毯。 八剌却对这些毫无兴致,也许早就腻烦了罢,知道有笃哇跟在我身边,也不管我,直奔麻速忽的官邸而去。我也收回了游览的心思,催催马紧紧跟上了。 麻速忽和行尚书省大小官员早已在外迎候,见八剌远远而来,赶紧迎上前,殷勤地扶他下马:“八剌汗,河中之地英明公正的主人,撒马尔罕城的领主,麻速忽总算盼到您驾临此地。” 八剌只是淡淡地点点头,便任由大小官员簇拥着往官邸里走。我由笃哇引着,跟随其后。麻速忽十分热情,亲自把八剌引到官邸里的议事厅,我自然也跟着进来。八剌在上首坐定,两侧专门为我和笃哇设座。随行大臣坐在下首,通译和书记官侍立在八剌身后。 麻速忽经八剌允准也在下首落座了。他身边还有二人。一位是年纪在六十左右的老人,身着白色长袍,头上包着缠头,一副回回学者的打扮,洁净的衣服纤尘不染,垂下的胡须透出几分安详,脸庞瘦长,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写满了智慧和学问。另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材要圆润许多,衣饰也更华美,应是撒马尔罕城的显贵。 仆从们为我们奉上瓜果和饮品,八剌随手摘了一粒葡萄,尝了一口便扔回了盘里,皱眉斥道:“麻速忽,这样的水果你也敢摆在我面前?” 我有些诧异,也悄悄尝了一颗,虽的确不如八剌送来的葡萄甜美,但也没有他说的那么不堪。忍不住看看麻速忽,想看他如何答复。 麻速忽却也不慌,从容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回道:“汗王莫怪。撒马尔罕城最上等的葡萄,小人哪敢私留,都吩咐农人们一粒不剩地献给汗王。小人这里衙署简陋,不敢铺张,葡萄也算不得好,还望汗王体谅。”说罢,微微抬眼,黑色的眼眸里是忠诚敬畏的目光。 我轻轻瞥了他一眼,又望望八剌,心里冷笑:八剌本是故意刁难,麻速忽也是刻意逢迎,为八剌做足了面子,难得又十分诚恳,毫无伪饰的痕迹,连麻速忽身边的那个显贵跟着附和,“是呢,汗王!您王庭里葡萄的滋味,我们哪里晓得?还愚笨地以为这就是撒马尔罕的上品呢!却不知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听了麻速忽的话,八剌的脸色已经好转了,这显贵从旁附和,更让八剌心情舒畅,却仍冷着脸假意道:“我还以为你们多了海都这个新主人,就忘了我八剌呢!哈扎尔,你嘴上是抹了蜜吗,说的这么动听!这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那个叫哈扎尔的显贵闻言,对着八剌跪下,双手举过头顶,略带惶恐地回话,声音也有几分变调:“八剌汗,哈扎尔若有半句话欺瞒您,真主都会降罪惩罚!狂风会把我所有的财富都卷到沙漠里去!” “是么?”八剌听了,不以为然地笑笑,“卷到沙漠里去?不如……把你的宝贝都献给我罢!” 哈扎尔本是埋着头,闻言,猛地抬起脸,双目睁得滚圆,难以置信,迟疑了半晌,才艰难回道:“哈扎尔是八剌汗的奴仆,我的命都是汗王的,何况那些财富?八剌汗只要一声令下,我便会把家财都送到您汗帐里去,只怕那点儿东西入不得您的眼……” “撒谎!”八剌闻言,脸色突然变得yīn冷,唬得哈扎尔身体又是一颤,刚要开口辩驳,就被八剌喝断:“先前我向城中富人收取赋税,你心不甘情不愿,我可没忘呢!你们这些商人,全都是一毛不拔的吝啬鬼!” 哈扎尔又是连连叩头,口中连道:“小人先前愚昧,今后绝、绝对不敢了……” 麻速忽在一旁冷眼看了多时,终于看不过眼了,他怎会不知八剌是故意威吓,只怕哈扎尔的软弱退让会进一步养大八剌的胃口,遂从旁开解道:“你别害怕,只要你对八剌汗忠诚无二,八剌汗会庇护你的,怎会剥夺你的财富?”然后,不等八剌开口,又道:“八剌汗和海都汗定下了庄严的盟约,为我们河中地区带来宝贵的和平,让农人安心生产,商人无忧地贸易往来。撒马尔罕能有美好安宁的生活,都赖八剌汗的赐福。哈扎尔,你这个愚人,此刻不应该向八剌汗奉上最真诚的感谢和祝福吗?怎么会惊惶地痛哭流涕呢?八剌汗是多么贤明的君主啊!” 哈扎尔听了,如顿悟一般,不再害怕,顺着麻速忽的话,连连谢恩。麻速忽又道:“八剌汗是贤明睿智的汗王,自然会信守盟誓,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看着哈扎尔惶惶不安的模样,八剌本是得意又骄傲的,然而听了麻速忽一席话,脸色又慢慢冷淡下来,偏偏还无从反驳。我这才明白麻速忽心机之深沉:他这是提醒八剌信守保护城市的承诺呢! 八剌的手用力扣住座椅,盯住麻速忽冷笑道 :“麻速忽,你难道是我肚子里蛔虫?我的心思你全能猜得!” 麻速忽微笑着回礼:“小人不敢揣度汗王的心思。小人只是知道历代圣君贤王的言行并以此为据,而我的八剌汗难道比不过前代贤君吗?” “如你所言!”八剌一下一下叩击着桌案,咬牙冷笑。 “臣民之幸!”麻速忽感叹了一句,深深地向八剌叩拜。 第136章 转机 麻速忽虽然得到想要的保证,却让八剌很不痛快。他冷着一张脸,沉默无言。汗王不发话,在场诸人都一时噤声。麻速忽和哈扎尔恭敬地站在一旁,不发一语。那个学者打扮的回回老人却面色平静,眼里波澜不兴。 我只盼麻速忽能透露点关于河中之地利益分割的详细消息,但八剌不问,我也不好开口。笃哇见场面尴尬,犹豫片刻,试探着开口,却是把话头转向那回回老人: “巴希尔长老,您今日不在礼拜寺讲经,怎有闲暇来到这里呢?” 回回老人微微颔首:“回笃哇王子的话,我闻说八剌汗今日入城,特地同哈扎尔一同觐见,代表撒马尔罕城的居民向八剌汗表达谢意。感谢八剌汗为河中之地的和平所作出的努力,感谢八剌汗让军队撤出城郭,让农民安居乐业。每日我向真主祷告时,都会为八剌汗祈求福祉!” 巴希尔语调平和,虽是在赞美八剌,但不似哈扎尔那般的谄媚,也不似麻速忽那般圆滑,没有溢美之词,更真切可信。 然而八剌却不买账,他乜着眼打量巴希尔,嗤笑一声:“撒马尔罕最负盛名的学者,巴希尔长老也会说谎吗?这里的商人农户对我多有怨言,我全都知道。与其谢我,不如说谢海都罢!下次祷告也别忘为海都汗祈福!” 巴希尔平静地回视八剌犀利的目光,全然无惧,也向哈扎尔那样,双手举过头顶,默默祷告了一下,方才回话:“八剌汗本可以选择劫掠撒马尔罕和不花剌,同海都汗再战,然而您却没有。您向河中之地伸出了仁慈之手,让居民休养生息,免于战火。安拉可以作证,我们的感激之情发自真心。” 巴希尔的话更加坦诚,八剌却有点挂不住脸,哼了一声:“你们若恭顺地履行臣民的义务,按期缴纳赋税,我便也不是贪得无厌的bào君。只是那个海都和忙哥帖木儿,怕是要从这里刮下好一块儿肥肉呢!” 麻速忽听了,主动上前答话:“只要三国汗王都遵守誓约,不对农民和商户提过分的要求,不摊派苛捐杂税,不让军队践踏农田,居民们定当感恩戴德,也能为汗王们贡献更多的财富。” 八剌不置可否,支颐一笑,又问:“你和捏古速儿都jiāo割完毕了?海都和忙哥帖木儿的属民,可都清点明白?” “汗王放心。”麻速忽点头道,“捏古速儿将军说了,他回去会将账册呈递上去,秋收过后,海都汗会派专门的税吏据此收取赋税。” “既然如此,捏古速儿那条狗为何还不快滚!?”八剌突然粗鲁地骂了一句,眼里腾起了仇恨的怒火。 我听了心里一阵暗喜:八剌也是同样不待见海都的人啊,他必不会容忍海都的眼线在此地久留,总会有借口驱逐他。 “汗王莫忧。”麻速忽宽慰道,“捏古速儿是海都手下大将,是窝阔台汗国一支重要力量。他离开塔剌斯已有三个月,回去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再者,窝阔台汗国和金帐汗国也没那么亲密无间,两国相邻,海都也得提防忙哥帖木儿呢。” “你倒是消息灵通!”八剌一下子来了兴致,起身来至麻速忽面前,傲慢地睨视着他。 麻速忽低眉顺眼,谦虚道:“为了八剌汗的利益,我时刻都在观望。阿姆河以北,忽阐河以东,有任何风chuī草动,都逃不开我的眼睛。” “很好。”八剌满意地点点头,按住他的肩膀,“你要永远记得,我才是河中之地,才是你麻速忽真正的主人。若敢背弃我,必会招来灾祸。” “麻速忽的一颗忠心早就献给八剌汗了。” “……” 我冷眼旁观,心下也一时感叹。当初麻速忽受命管理河中地区,是蒙哥汗的旨意。然而后来汗位更迭,忽必烈一时无力插手这里,麻速忽投靠了同他利益攸关的诸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好在他一直苦心维护农民的利益,对中亚城郭的恢复功莫大焉。我对他也并无恶感。 八剌又问了麻速忽一些具体事宜,还问哈扎尔今年的收益如何,见哈扎尔支支吾吾地不敢直言,就不耐烦地把他撵出去了。待同巴希尔长老说话时,才算客气了些,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忽必烈合罕的女儿,察苏公主,想请一个回回学者当老师。我想不出比你巴希尔更合适的人了。”说罢,向巴希尔介绍我的身份。 我不敢怠慢,走过来对老人礼貌地问候。巴希尔有些讶异,也不多问,也不假意推辞,俯身行礼:“巴希尔有幸得到八剌汗和公主的赏识。” 我连忙把老人扶起:“应该是我向长老行拜师礼才是。”刚说完,才突然想到自己并不清楚回回的礼仪,一时僵在原地,八剌不耐烦把我拉到身后:“你一个公主,对下民行什么礼!”又对巴希尔说:“长老每月抽出几日时间为公主授课罢!” 巴希尔微笑着点点头答应了,又对我道:“公主如有兴致,也可赏光到经学院和大礼拜寺来看看,巴希尔会为您专门讲解”。 我不待八剌说话,一口应承下来。八剌见我高兴,也只笑笑,没再说什么。 …… 太阳西斜,八剌才率人离开了城郭,麻速忽一直把八剌送出了外城才返回官邸。我们行了一个时辰,才赶回了大斡尔朵,却见大王子别帖木儿已焦急地等候多时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我不在,便不会向你母亲请教吗?”八剌见长子焦急的神色,不满地斥责。 我也心下狐疑:寻常事务,那海哈屯可以说是有权处置。那能是什么事呢? 别帖木儿回道:“回父汗的话,前日里儿子奉命去巡视不花剌。返程时,恰遇捏古速儿的军队发动了,像是要返回窝阔台汗国。儿子觉得事有蹊跷,便自作主张将他拦下。他却说父汗若不及回来,他明日也必须启程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见八剌脸上同样露出喜色,才确认此言非虚。八剌急切地问:“捏古速儿在哪儿?” “大斡尔朵那边候着呢。” “传我命令,今晚摆酒设宴,为捏古速儿将军践行!”八剌果断地传令。吩咐仆从们立刻筹备晚宴。又对别帖木儿大加褒奖:“别帖木儿,你做得很好!” “只要这条狗一滚蛋,父汗再不用受海都的辖制了!”别帖木儿被父亲夸奖,也按捺不住得意之情,毫无顾忌地开口。 笃哇静静听着,忍不住善意地提醒:“大哥说话也要小心些,捏古速儿还没离开呢。” “我怕他听到!?这可是撒马尔罕!”别帖木儿瞪了弟弟一眼,满脸桀骜。 “好了,你们别在我耳边聒噪!赶紧知会你们母亲,帮她筹备晚宴!还有乐师舞女,驯虎师,豹奴,鹰奴,今晚都要在场侍候!”八剌对着两个儿子吩咐道。 别帖木儿和笃哇领命而去。我还陷在喜悦中尚未回神:捏古速儿一走,我离回家之日便不远了。八剌既不愿屈服于海都,同忽必烈联合便是不二之选。 “你呢?愿不愿来参加晚宴?”我犹自出神,却突闻八剌的话语响在我头顶,下意识抬头看他,没来得及掩藏脸上的喜悦。 他凑得很近,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炽热的呼吸几乎扑到我脸上。我一时恍惚,心不在焉地回道:“好啊。” “那便是以小哈屯的身份出席,你不要再任性。”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脸,警告道。 我的喜悦瞬间褪去几分,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 八剌的目光这才松懈下来,唇上浮出笑意:“先回去歇息,好好打扮,今晚我要看到最美的你。” 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忍不住骂道:“胡说什么!” 八剌哈哈一笑,深深望了我一眼,扬长而去。 …… 暮色.降临,晚宴还未开始,夜里就充满了躁动和喧嚣。温暖的夜风撩拨着人的心弦,笼子里的猛虎雄狮也在狂躁地咆哮。大斡尔朵前的空旷草地上早已摆好了席位。奴婢们端送酒肉,乐师们忙着校准琴弦,舞女们慵懒地打理着长裙,歌者已忍不住轻声吟唱。所有人都忙碌着迎接一场盛大的晚宴。 我到场时,八剌、捏古速儿、几个哈屯和王子都已坐定。同八剌和那海哈屯问候后,我径自落座。捏古速儿却已端起酒,当着八剌的面,走到我面前:“小哈屯今夜容色绝美,连天上的明月都要黯然失色,看来撒马尔罕的水土将您滋养得很好。” 即便是恭维的话,听着也十分刺耳,我忍住不发作,瞥了他一眼,淡淡回道:“托海都汗的福,我才有今日。烦请捏古速儿将军回去代我向海都汗致谢。” 捏古速儿咧嘴一笑:“那是自然。小哈屯过得安稳适意,海都汗知道的话一定深感欣慰。” 八剌听了不满意地插话:“将察苏公主托付于我,海都汗有什么不放心的?” “诶,算我嘴拙。八剌汗勿恼,这杯酒算我向您赔罪。”捏古速儿嘿嘿一笑,将酒杯递到八剌面前。 八剌接过酒杯,没有饮下,只是递给身后侍者:“捏古速儿将军急什么?一会儿还有歌舞助兴,好酒要慢慢品尝,你这一回去,撒马尔罕的美酒可是尝不到了……” 捏古速儿脸色微变,但很快用笑意掩过。八剌亦不多言,随即吩咐大宴开始。 第137章 晚宴 八剌宣布晚宴开始,一时鼓乐齐鸣,诸王那颜在乐声中纷纷举杯,庆祝这美好的夜晚,歌颂八剌的睿智和仁明。众人的夸赞和恭维让八剌十分受用,尤其有海都的大将捏古速儿在此,八剌也算在外系宗王的代表面前赚足了面子。 捏古速儿也适时地捧场,举起高足金杯,向八剌敬酒:“英明的八剌汗,您用睿智和dòng见为河中之地平息了纷争,同海都汗订下了和平的协定。察合台和窝阔台的后裔,从此要并肩携手,共同反抗托雷家族对我们的压迫。让我们用刀和箭,去夺回本属于自己的土地和财富!” 八剌斜睨着他,举杯过去,和捏古速儿的杯沿轻轻一碰,豪饮了一口:“是海都阿合宽容大度,向我这个弟弟伸出了友谊之手,”他扬眉一笑,“捏古速儿,这两个月来,你为海都汗效命,劳苦功高。我也敬你一杯。” 八剌对他罕有好颜色,此番的抬举竟让捏古速儿一时失措,他愣了片刻,才堆出笑意道:“八剌汗折煞我了。我是海都汗的奴仆,理所当然要为主人分忧。” “还望将军回去提醒海都汗,不要忘记安达之间的盟誓。明年chūn天,西渡阿母河,八剌还要倚仗海都阿合出力!” “那是那是。汗王们已经咬金起誓,对长生天许下的诺言岂有背弃之理?也望八剌汗言出必行,以仁慈之心呵护河中之地,这里有您和海都汗共同的财富呢!”捏古速儿答应的同时,仍不忘告诫八剌。 八剌听了立时变脸,碍于众人在场,没有发作,冷哼一声,一口闷下杯中的残酒,将酒杯用力戳在桌案上。身后的侍者畏惧八剌,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斟满,不料八剌猛然斥道:“没眼色的蠢材,满上!” 捏古速儿当然明白八剌怒气何在,也不理会,轻轻摇晃酒杯,悠然将酒液饮下,忍不住赞叹:“撒马尔罕果然是快宝地!美酒和骏马,蒙古男人最放不下的东西啊!” “你若舍不得,不如留下来,给我父汗当条看家的狗,我们也不差这一碗喂狗的酒!”别帖木儿早就看不惯捏古速儿的拿腔拿调,起身指着他喝道。 笃哇想要拦住哥哥已来不及,八剌见长子出头,却意外地没有斥责,乜了捏古速儿一眼,冷笑着抿了口酒,偏袒的态度明显写在脸上。 在座的诸王也有瞧不上捏古速儿的,私下里唿哨起哄,为别帖木儿叫好。 那海哈屯有些看不下去,想要起身缓和气氛,却被八剌一把按住。我当然是冷眼旁观,等着看好戏。 察合台系诸王咄咄bī人,对待外客毫不客气,然而捏古速儿的背后是海都,他自有底气,慢悠悠地将酒杯放下,笑道:“大王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好好的酒,何必糟蹋了拿来喂狗?我还是乖乖回去,在海都汗帐下做一个忠诚的奴仆罢!” 捏古速儿唾面自gān,毫不动怒,这边的怨气便没了发泄的由头。八剌见状,也不愿纠结此事,便道:“酒喝累了,不如看看歌舞。” “也好。”捏古速儿就坡下驴。 乐曲应声而起,鼓点密密地响起来,而后琵琶、五弦、箜篌、笛子也相继奏起。这里的音乐不似蒙古乐曲那般苍凉悲郁,轻快而神秘的节奏带着纵逸享乐的味道,仿佛透着令人迷醉的酒香,很快把席面上的不快驱散了。 不一会儿,舞姬们举着长袖,轻灵地旋入场中。丝质的面纱也随着急促的动作上下飘飞,却始终把那些甜美的脸庞遮在yīn影里。她们眼睛灵动,秋波盈盈,脖颈纤美,腰肢柔韧,身体飞速地旋转,裙摆被舞成一朵饱满的荷叶,细细感受,都能嗅到舞女身上传来的香风。捏古速儿一时迷醉,眼神发直,不自觉地击掌相合。八剌见他这般,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笑,自顾自喝酒。 伴随着秀美的舞姿,歌声也婉转相合: “酾客啊!快斟满美酒! 歌女啊!把琴弦拨动! 让歌舞迷人魂魄,让佳酿醉人软榻! 满眼都是芳醇、金币和婀娜的娇女, 让欢乐属于我们,而把敌人愁杀! ……”(1) 过了半晌,歌声隐去了,乐曲也由轻灵转得急促,箜篌和五弦的声音暂歇,横笛、琵琶、铜钹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涌来。舞姬们翩然退场,而后似乎有疾风扑面而来,一群矫捷的男儿已腾跃着跳入场中,急速地飞舞起来。男舞者更加刚毅奔放,雄健却不失潇洒。配合着急促的鼓点,腾踏跳跃,环转急蹴,舞姿劲拔,时而凛冽如刀锋,时而洒脱如烈酒,脚步有力地跳踏,连草地都随之颤动。整个宴会的气氛也被热情的舞姿推向高.cháo,捏古速儿忍不住起身,在原地即兴起舞。 捏古速儿这厢陶醉着,八剌却还保持着清醒,待男儿们舞了一阵儿,他挥挥手,让舞者退场,而后扬声道:“带我的猛虎和雄狮来!” 驯shòu师们早已准备好了,听八剌下令,就把猛shòu牵到场中。两只猛虎,一头狮子怒然咆哮,瞬间成了全场的焦点。猛shòu们本已等得困倦,此时屹立场中,又来了斗志。怒目圆睁,毛发闪亮,吼声震耳,利爪森然。它们被驯shòu师牵着,一时无法投入搏斗,便焦躁起来,高昂起头,一声接一声地啸叫不止。 捏古速儿眼睛一亮,搓着双手,赞不绝口。八剌得意极了,指着那头狮子炫耀道:“那是波斯商人献来的雄狮,这两只虎嘛,是我的驯虎师亲自驯养的。”说罢,对场中那个年轻的驯虎师道:“是不是,木八剌沙?” 我听到这个名字,瞬间警醒:难道这就是被八剌夺.权的那个木八剌沙?忍不住仔细打量那个年轻人,他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长得也瘦弱斯文,同时牵制两只猛虎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他正和手下的两只虎较着劲儿,突然听到八剌叫他名字,茫茫然抬起头,而后单膝下跪:“是,八剌汗。”语气顺从,却也有些无jīng打采。 木八剌沙跪下的一瞬,手上的力道便卸了些,身后猛虎骤然掀起前爪,差点把他拱翻。他láng狈地用手在地上一撑,将身体弹起的同时轻轻闪开了些,同时手上发力,制住了不安分的猛shòu。许是驯养多时,那虎同他也亲密,不一会儿就服软了。 捏古速儿却指着木八剌沙,眼睛瞪得滚圆,惊讶地问道:“他就是木八剌沙,兀鲁忽乃妃子的儿子?” “没错。”八剌冷笑一声,扬起下巴倨傲地回答。 “他、他竟然做了驯虎师?他、他也是察合台的后裔啊!”捏古速儿结结巴巴地问,脸上满是疑惑和不解。 “那又怎样?”八剌只盯着他的猛虎,眼睛也不眨,傲慢地回道,“我没有驱逐他,已是法外开恩!” “诶……唉!”捏古速儿叹息了一声,也不再过多问,屁股往座上一蹾,兴致也减了几分。木八剌沙看着八剌二人对他指指点点,只是沉默着不吭声,没有泄露丝毫的不满。 “开始罢!”八剌有点不耐烦了,催道。 木八剌沙领命,将两只猛虎往中间拽了拽。另一个驯shòu师却把狮子拽到一旁候战。两只猛虎脱了束缚,瞬间扑向对方,撕咬在一起。漫长的等待让它们耗尽了耐心,已不屑于琐碎的缠斗,直接咬向对方要害。两只虎体量相当,实力不分上下,不一会儿,身上都见血了。 一旁的雄狮不能投入战斗,已焦躁欲狂,尤其闻到了血腥味儿以后,几乎要挣脱锁链。而场中的猛虎厮斗正酣,已忽视了身旁潜在的威胁,一击一咬,只想置同类于死地,却没有一只能占据上风。不多时,两只缠在一起的猛虎同时累得倒地,气喘不止,爪上仍不卸力,死死扒着对手的头颈。 八剌示意木八剌沙暂停,而后对捏古速儿开口:“我的意思你可明白?我和海都汗就是那两只猛虎,而托雷家族就是旁观的雄狮。我们兄弟若自相残杀,只会给托雷家族趁虚而入的机会。只要雄狮挣脱了束缚,就能一口咬断猛虎的脖子!” 闻言,我心头一紧,隐隐不安。八剌神色郑重,不是说笑。我思量了一会儿,想起他白天的话,终于压住不满,决定沉默。 “哦?”捏古速儿笑了笑,“那两只猛虎若放下仇恨,共同对抗狮子,哪方能赢呢?” “你不妨看看!”八剌扬眉一笑,随即下令,“放狮子!” 那驯shòu师早已倦怠得打哈欠了,此刻听到吩咐,才灵醒过来,赶紧拽着狮子往场中赶,两只猛虎立时放弃了厮杀,一起瞪住新来的敌人,准备加入一场新的搏斗。而那狮子却突然不合作了,止步不前,似乎不想投入战斗,也许它觉得看两虎相争是更有趣的事情,也许是不想脏了自己的爪牙。 八剌微微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长。 捏古速儿也来了兴致,一时兴起,竟大步跨到场中,走到狮子前,对它大声道:“你不去同猛虎搏斗,难道想坐收渔利,啃它们的残渣吗?” 那狮子怒吼一声,却不理捏古速儿,依旧冷漠,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捏古速儿摇摇头,大笑着往回走:“八剌汗,狮子比我们更jīng明!它也想坐山观虎斗呢!” 八剌笑着颔首,待捏古速儿走近,脸色突变,不及说话,猛然抄起案上的解手刀! 待我看清眼前的一幕,惊骇地低呼出声。 第138章 虚惊 大家的注意力本都在狮子身上,平地里突然炸出一声咆哮,震得人肝胆欲裂。我抬眼去看,一只猛虎不知怎的挣脱了束缚,如霹雳一般,跃身而起,迅捷地扑向捏古速儿后背,前爪搭上他的肩头,一张血口对准他脖子袭去。 木八剌沙竭力掣住另一只虎,却无力去阻拦它的同伴了。 捏古速儿哪料有这般变故,“啊呀”一声栽倒在地,双手死命去挡,然而哪里敌得过那虎的重量。猛虎身子先前一压,一双虎爪镇在他胸膛上。捏古速儿徒劳地挥着双臂,无济于事,一张脸吓得惨白。 “别、别……”眼看那尖利的虎牙一寸寸贴近自己的脖子,捏古速儿惊恐万状,使劲全力想要把虎推下去,然而醉了酒的身子却软塌塌的,没半点力气,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八剌汗……” 谁料下一瞬间,鲜血四溅,喷了捏古速儿一脸,只闻一声凄厉的哀嚎,而后是重重的倒地声。我目光一转,才见那只虎痛苦地在地上挣扎,身子一阵阵抽搐,血液从它头下一点点蔓延开来。它的前爪拼命地挥舞着,想拔掉扎入眼眶的锋利物件,那物却稳稳的,难动分毫。 是八剌的那把解手刀,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捏古速儿的命! 捏古速儿如一段枯木一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毫无生气,布满劫后余生的恐惧。八剌站在地上,脸色冷得像寒冰,也震惊地望着场中,掷出解手刀的右手犹自用力,拳头咯咯作响。 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逆转,满是压抑的死寂,有的舞女已经吓得小声抽泣起来。我摊开双手,呼出一口气,掌心满是细汗。木八剌沙压制着另一只猛虎,跪在地上,头深深埋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等八剌吩咐,就有侍卫上来,把狮子老虎都牵下去了,受伤的老虎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一动不动,尸体也被人迅速处理掉了。 八剌冷眼看着属下打扫场地,面色却冷静得可怕,而后他亲自下来,把捏古速儿从地上搀起,扶他回到座上,拍拍他后背,递上一杯酒:“是我的疏忽,险些害了将军性命,这杯酒权当赔罪,给你压压惊。” 捏古速儿双手接过,像得到救命的甘露一般,咕嘟咕嘟饮下,脸色才渐渐回转。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脸上没了先前的骄矜:“奴婢多谢八剌汗救命之恩。”他抬起眼,发现在场众人皆盯着自己,又想起刚才惊惶失措的丑态,一时尴尬,挥挥手:“扫了大家兴致,是我的不是。没事了,大家继续喝酒、喝酒!” 人群里发出一阵轻轻的哄笑,而后又有酒液斟入杯中,众人一边喝着一边小声议论。八剌环视了一圈,看见木八剌沙轻轻从地上爬起,欲悄声退下,当即一声断喝:“站住!” 刚刚回暖的气氛瞬间又被冻结。大家的目光纷纷落在木八剌沙身上,脸上透着狐疑。众人好像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八剌汗,我看……就算了罢!木八剌沙也是一时不慎,我又没受伤,就别计较了。”捏古速儿已经恢复了常态,开口劝着。 八剌却充耳不闻,站起身,对身后侍从冷冷道:“拿我的鞭子来!” 木八剌沙猛然抬头,怔怔望着八剌,眼里透着无辜和恐惧。 侍从不一会儿就取来了鞭子,八剌伸手接过,右手握住柄端,左手慢慢捋过鞭梢,盯住木八剌沙的脸:“少给我装这副可怜相!我难道不知你是何居心?” “啪!”一声脆响,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木八剌沙的背上。 “诶!八剌汗……”捏古速儿见八剌当众鞭挞木八剌沙,立时下来阻拦,“木八剌沙是察合台后裔,又是当过汗王的人,岂可当众折rǔ?莫说我没受伤,就是被虎伤了性命,也不敢叫huáng金家族的后人抵罪啊!我一条贱命不值钱的!” 捏古速儿的话听着像好心,何尝不是暗暗的挑拨,木八剌沙听了,咬咬牙,眼里闪过一丝怨毒。 “啪!”“啪!” 八剌对捏古速儿的话置之不理,反而变本加厉,又连抽两鞭,用力更足。夏日的衣服单薄,不一会儿就被鞭子抽破了口子。 “木八剌沙用心险恶,故意纵放猛虎,欲伤捏古速儿性命,以图挑拨我和海都阿合的关系,我绝不姑息!”八剌怒斥着,直接给木八剌沙扣上了罪名,又连抽两鞭,下手极其狠辣,鞭梢扬起的时候便带出了一串血珠 。 木八剌沙疼得咧嘴,口中不住地哀求:“木八剌沙冤枉,请汗王明鉴!” “闭嘴!”八剌下一鞭直接抽在他的脸上,那斯文的面庞登时现出一道血红,“谋害捏古速儿,就是对海都汗的不敬,也是对我八剌的挑衅!若非看你是huáng金家族血脉,我一定把你扔去喂虎饲鹰!” 木八剌沙捂住脸,哀嚎不止,口中发出悲愤的呻.吟。捏古速儿也无法阻拦,索性在一旁看八剌继续做戏。八剌连连抽了木八剌沙七鞭子,而后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捏古速儿好心去扶他,却被他推开。木八剌沙把脸埋在草地上,喉中发出痛苦又屈rǔ的哀叫。 八剌看也不看,仿佛木八剌沙就是掉落在灰土里的苍蝇。他卷起鞭子,用鞭梢指着场中,也不知是对谁喊话:“我八剌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捍卫察合台汗国的领土,都是为了维护和平,为族人谋利!海都阿合是我最亲密的安达,谁若用yīn谋挑拨离间,我定叫他痛不欲生!今日鞭笞木八剌沙只是个警告,若有人图谋不轨,下场只会更惨!” 八剌将鞭子扔给了侍从,气汹汹地回到了座位上。捏古速儿先前虽然láng狈,但八剌这一番表态又为他挽回了面子,他笑着举杯:“八剌汗息怒。您对海都阿合的心意,苍天可鉴。我们两国是最忠实的盟友,岂会因一点儿小事伤了和气?来,让我们为彼此最真挚的友谊gān杯!” “gān杯!” …… 宴会在一片和谐友爱的气氛中结束,我回去时,月亮已至中天。今夜的波澜虽与我无关,却不得不让我深思。我不确定木八剌沙是否故意纵虎,但他对八剌的仇恨却分明可见。不过,这么赤.luǒluǒ挑拨实在是个愚蠢的行为。这是明面的,暗地里可能还颇有人不服八剌的统治呢。他占据了汗位和财富,不只是木八剌沙不服气,前汗王阿鲁忽的儿子们就甘愿忍气吞声吗?面对这汹涌的潜流,他真的能乾纲独断?还有,八剌虽不喜捏古速儿,却一再表态要坚守盟约。他真的可信?就算捏古速儿明日启程,我便真的能顺利回去吗? 我脑中思绪纷纭,又有些中酒,头痛难忍,闷闷地靠在坐chuáng上不说话。阿兰见了着急,先用湿帕子给我擦脸,又道:“奴婢给您寻点解酒的东西罢,这样哪成?” 她急急忙忙出去了,去吩咐下人,我也未理,只是半闭着眼生生熬着,脑里清醒得很,也无困意,糟心事却总在盘旋,挥之不去。思绪越乱,脑子越发胀痛,我抱住头,难受得低声呻.吟。 恍惚中听见帐帘簌簌作响,而后是闷闷的足音,不似阿兰,我挣扎着起身,穿好靴子抬起头,却见八剌已站在我面前。 已是深夜,他为何过来,我心生警惕,脑子里才清晰了些。 “阿兰出去了,一会儿就有醒酒汤,你也喝一点,先坐。”我指指旁边的位置,请他坐下。 他凝视我片刻,而后在对面沉默着坐下来。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我问,沉吟片刻,又迟疑道,“明日一早,还要为捏古速儿践行罢?” 他仍看着我,饮酒后,目光时而涣散时而又汇聚,我只觉他此时的眼神格外不同,心脏莫名地跳得剧烈。 “今晚猛虎伤人,你可吓怕了?我不放心,来看看你。”他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情绪有些消沉。 我哂笑一声,摇摇头:“那虎又没攻击我,害怕什么?所幸捏古速儿无事,否则徒惹麻烦……” 他哼笑一声:“你胆子很大。” 我俩正说着话,阿兰已捧着解酒的果饮回来了。见八剌也在,又取来两个杯子,分别斟满,递上来。 八剌接过后随手放在一旁,对阿兰道:“这里没你的事,先出去。” 阿兰意外地抬起头,看看我征询意见,我也一时生疑,却没做他想,便道:“你出去罢。” 阿兰行了一礼,低头刚要退下,却被八剌叫住:“等等,叫乐师过来!” “这又作甚么?”我忍不住问。 八剌也不解释,只让阿兰快去。 “大晚上的又闹什么呢?你不困,我可要睡了。”我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我不困,你便要陪着我。”八剌硬生生开口,语气是异常的坚决。 我心里越发狐疑,犹豫着开口:“你睡不着,是有什么烦心事?捏古速儿明日就走,再没人掣肘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我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八剌盯着我的目光越来越冷。 “所以你也很高兴?” “你答应我的!”我的话冲口而出,刚说完,便后悔了,心里没底,又小声添了一句,“当然了,还要听你安排,捏古速儿尚未启程,不能给你添麻烦。” “哼。”八剌又是冷笑,沉默不语。 我也一时无言,根本捉摸不清他的心思,只想把他尽快送走。有再多的要求,也不能bī得太急。回上都的事可以慢慢说。 我俩各怀心事,一时无话,沉默间,乐师已抱着琵琶进来了。 八剌这才来了兴致,拍了拍手,将乐师叫到了身边,又对我说:“宴会上唱了那么多首动人的歌谣,却没有一首是给你的。我来补偿你。今晚的你如此美丽,月色又如此迷人,怎能辜负?” 他一瞬不瞬地盯住我,眼里暗流涌动,跳dàng着灼烫的热火。 我脸上一热,刚要骂他,乐声却恰好响起,八剌放开喉咙,唱起了歌。 第139章 娇女 婉转的琴音袅袅流泻,如泣如诉,八剌随着乐声放开歌喉: “一年之中我在花圃中只采过一次紫罗兰, 但一抚摸你的发鬈, 就像数不清的花朵一样; 水仙一年只有一次点缀大地的胸脯, 而你眼眸里的水仙, 却是终年绽开不谢。 ……”(1) 这歌曲曲调哀婉,像行游诗人信口吟出的诗篇,缠绵悱恻的风格却不像蒙古人的曲子,应该是当地的歌谣。我认真听着,合着节拍,心也一点点沉到歌曲中,沉到它背后忧伤的爱情故事中去。 我侧耳静听,曲调婉转多变,歌声也随之变换: “你若有殷殷情意,就应坦率直陈, 不必掩饰你欢悦或忧愁的心境。 当徐徐和风从身边chuī过时, 你应是火焰,燃得愈加熊熊。 ……”(2) 不经意间抬眼,却见八剌正凝视着我,眼里涌动着情意,和宴席上冷酷的君王判若两人。然而,想起木八剌沙鲜血淋淋的背脊,想起那清脆响亮的鞭声,我立时灵醒过来,挥挥手示意乐师停止演奏。 乐师不明所以,琴声却戛然而止,而歌声未停,八剌仍盯着我的眼睛,唱出未尽的歌曲: “你若有殷殷情意,就应坦率直陈, 不必掩饰你欢悦或忧愁的心境。 ……” “好了!”我冷冷打断他,脸庞仍有些烫,qiáng迫自己冷静下来,“感谢八剌汗的情意。只是这歌实在不该在这里唱起,你应唱给那海哈屯才是。” 八剌的脸色瞬间变冷,眼里的火焰也猝然熄灭,沉默半晌,又开口,用平静的语调把唱过的歌词复述了一遍:“当徐徐和风从身边chuī过时,你应是火焰,燃得愈加熊熊。” “你错了!我只是一块不解情意的寒冰。”我纠正道,语调也冰冷无情。外表维持着平静,可我内心早已波澜翻涌。他对我唱这些歌,不是无意的,其中意味,我能不明白吗? 心里隐隐不安,我想要回去——难! “即便是寒冰,也有被chūn风捂化的时候——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吗?”八剌咬牙问道,眼里的失望渐渐化为不满。 “你说是石头,那便是吧。”我垂眸道,也懒于辩解,心里突然涌上深深的无力感。 他猛然起身,几步跨到我面前,用力捏住我的脸,bī迫我抬头看他:“我再问你一次,嫁给我,你有何不满?” 见八剌突然动怒,乐师唬了一跳,怀里的琵琶险些坠地,忙不迭抱着,悄悄退出了帐子。帐中只余我们二人。 他眼里燃着冰冷的怒火,酒气随着呼吸喷薄出来,冲到我脸上,熏得我几乎窒息。我执拗地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还是没放下这些心思,我最担心的事终是无法避免。 “说话!” 他一副不容抗拒的语气,手上用力,捏得我下颌生疼,我用力去掰他的手,却难以撼动,只得维持着这个屈rǔ的姿势,僵硬开口:“我也还是那句话,我感谢你的情意,只是我们绝无可能——我是你姑姑!” “哈!哈哈哈!”听了这话,他的手突然松开了,口中发出荒诞的笑声,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你还是公主呢!可有什么用?忽必烈舍弃你,那木罕顾不上你,海都利用你,连捏古速儿一个奴婢也敢打趣你!你说说,若非我抬举你维护你,谁还记得你是个公主?” 他的话字字如锤,毫不留情地敲打我,也打碎我一直以来的幻想。想起出嫁以来的遭遇,想起这两年来困窘的境况,我心头悲凉,眼睛一酸,就坠下泪来,吸了口气,扬起脸看他:“你说的是。若非蒙你护佑,我只是个可怜的棋子,被人抛来掷去,左右由不得自己。” 八剌见我落泪,目光一颤,抹去我颊上的晶莹,又换上一副温和劝诱的语气:“不如留下来,一心一意做我的女人,再也别想回去的事。我必不会让你再遭受漂泊无依的命运。海都欠你的债,我早晚帮你讨回来!” “得了吧!”听了这话,我忍不住嗤笑出声,泪水又从眼中溢出,透过眼泪望向他的,是两道讥讽的目光。 “今晚是谁信誓旦旦,坚决捍卫同海都汗的盟誓?英明仁睿的八剌汗,又怎会背叛他的海都阿合呢?” “那不过是骗他的把戏!”八剌一急,几乎是吼了出来。 “那么同理,你之前说送我回去的话,也不过是安抚我的把戏。”我冷笑道,心里希望的火焰终于熄灭了,最后一点亮光也坠入无底的深渊。 “你真是冥顽不灵!”八剌恼羞成怒,“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就算回去,又能如何?忽必烈左右还会把你嫁出去!你还是个被人利用的棋子!嫁谁呢?呵,是了,曲律的斤还有个弟弟呢——火赤哈儿的斤!” 他急怒之下,用力把我裹入胸膛,bī我与他对视,我又惊又怒,只觉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瞪着他怒道:“那又与你何gān!?” “与我何gān?”他冷笑着重复了一句,脸庞一点点迫近,“你错了,我会把你抢过来!” 他猛地将我抱起,大步往里走,一把丢在榻上,脱掉脚上的靴子,扯掉自己的外袍,跳上榻。胸膛半luǒ着,向我压过来。 我看着他眼里不加掩饰的欲望,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迅速翻过身,想跳下榻,却被他压住了腿,他上身前倾,双手按住我的胳膊,我便动弹不得。 “别这样,我们好好商量不成?”我内心惊惧,话语一软,几乎要哭出来。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八剌不耐烦地回道,欲望腾起来,说一个字他都嫌多余。一只胳膊一横,同时压住我两条手臂,另一只手蛮横地去扯我腰带。 我终于害怕了,眼泪簌簌流下,哀求着:“别、别用qiáng,你给我点时间。我不回去,就留在这儿,好不好?” “撒谎!”八剌冷笑道,毫不容情扯下我的外袍,掷在地上,“你才不会回心转意!我已给你五月时间!你早不珍惜,现在想求我——晚了!” 说话间,我感觉肌肤一阵灼热,他已脱下我的中衣,手贴着肌肤,粗鲁地上下摸索。我哪里受过这样的侮rǔ,就算在海都那里也不曾有过。 屈rǔ和恐慌终究都化作眼泪,我挣扎着,做最后的努力:“蒙古人同族不婚,违背祖制,必遭天谴。你、你别做傻事。你想要什么,我父汗都会给你,土地?属民?财富?……” 又闻一声裂帛声,连下衣也被扯开,我心头大怒,愈发猛烈地抵抗,稍抬起上身,颈下雪白的肌肤就露出来,仿佛是有意昭示着什么。 “土地、属民、财富我当然都要,你父亲一样也给不了!我自己夺取便是!别再跟我许什么空头承诺!当初这汗位,还是我自己谋取的,忽必烈一道圣旨算什么!他不过把我当作制衡海都的棋子,我八剌又岂能甘心受人驱使!?” “我父汗不放你回来,你哪有今天?没有圣旨,你就是篡位的贼子!” “做个贼子也好!”八剌肆无忌惮地笑了,终于卸下最后的伪饰,露出了獠牙,“正好把忽必烈合罕的女儿抢来!” 我身上衣衫渐去,他便腾出手去脱自己的衣服,我得了空隙,双手拼命摸索着,想寻找防身的东西。八剌冷冷瞥了我一眼,丝毫不慌,嘴角噙着冷笑,甩掉中衣,又扯下裤子,赤着身覆上来。 慌乱中,我终于摸到一个冰冷的物件,瞬间意识到那是袍子上系着的裙刀,毫不犹豫地拔.出,想也不想,便向那压下来的赤.luǒ胸膛挥去。 刀刃切入血肉的一瞬,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脑中轰的一声,一时迟疑,手上便慢了,八剌掰开我的手腕,轻轻一拧,就卸了力道,刀子无声地落在地毯上。 看着他胸前划出的血口,我瞪着眼说不出话。血液慢慢沁出,八剌却不以为意,用手一抹,放在唇边舔了舔,眼中竟闪出兴奋的光芒,像一头嗜血的láng。 我看着他染血的嘴唇,只觉浑身冰冷,一字一顿道:“你真是个疯子!” “哈哈!”他笑了笑,又从胸上刮下一抹血,“味道很好,你尝尝!” 我扭头峻拒着,却被他按住。他耐心地把血液抹满我的嘴唇。我躲不开,只得任他肆意而为,唯一能做的就是挤出眼泪,盼望这泪水能流到唇上,把他的污血冲刷掉。 他认真端详着我的脸庞,口中发出满意的叹息:“唇如红色宝石,眼里滚出珍珠晶莹。这样的娇女,让人爱得心碎。就让我用吻来描画你媚如百合的容貌罢!”(3) 他说完,猛然吻住我的嘴,舌尖如游蛇一般滑过,瞬间舔净我唇上的鲜血。我咬紧牙关,拼命阻拦,他只用手在我下颌一捏,就迫使我松开牙齿,而后带血的舌便窜入进来,为所欲为。嘴里满是他的血,我恶心欲呕,却阻止不了他的肆nüè。他大肆扫dàng一番,心满意足地完成一个长吻,手又开始在我身上探索起来。 “想不到,没有看起来那么柔弱。毕竟常年骑she,这肌肤,啧啧!”他的手在我腰上、腿上一一碾过,忍不住品评道。 “放开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仍在抵抗,挣扎着去挡他的手,声音已有些嘶哑。 “怎么可能?”八剌手上缓了缓,对我笑了笑,“我是忍了多久,几乎耗光了所有的耐心,也是你bī得我这样!再说了,到嘴的肥肉,谁愿意吐出来呢!” “做我的妻子,尽你该尽的义务。”他在我耳边沉沉道,而后俯下.身,在我未及反抗的瞬间,用最撕心裂肺的疼痛宣告对我的占有。 “你现在是我的了!” 他说出这句话,而后声音便被剧烈地喘息声吞没。 我的悲泣也被淹没在一片狂.bào里,身心俱碎,坠入无底的深渊。 第140章 求助 浑身酸软无力,下.体仿佛比劈开一样疼痛。我几乎失去了神识,仿佛又回到八岁那年,刚刚从马上跌下的时候,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感记忆犹新。这样的疼痛如今又经历了一次,浑身骨头仿佛被捏碎一般,整个人一滩泥似的陷在毡榻里。身下湿漉漉的,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一点点流失。我心中惧怕不已,哭着从迷梦中惊醒过来。 睁开眼,毡帐里有微微的光亮,瞥了瞥天窗,才知已是白日了。我嘴唇翕动了一下,试着动了动腿,却觉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无力,心头立时一灰。 “公主!”有人喜极而泣,握着我的手,用巾帕擦了擦我的脸。 阿兰的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手因为激动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我有点恶心,给我拿水来。”我艰难地开口,嘴里的那股血腥味儿挥之不去,舌头一动,那股恶心感就勾得胃里翻江倒海。 阿兰匆匆忙忙拿来清水,帮我漱了口。看着我剧烈地咳嗽呕吐,她一难过,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她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然而胃刚刚消停,便又是一阵头痛,忍不住蹙眉。阿兰见我难受的模样,抱着我又流泪不止。我拍拍她的手,哑着嗓子道:“别哭了。” 阿兰闻言,“哇”的一声,眼泪更加汹涌地涌出来,肩膀一颤一颤的,边哭边说:“是奴婢无能,没有保护好公主。让公主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昨天夜里我听到您帐子中的争吵声,却不敢进来看。而后您就一直在哭,哭着喊‘阿爸’,哭了好久……我顾不得什么就往帐子里冲,可被八剌汗的侍卫生生拖下去了……奴婢没用!” 她的话又让我想起了昨晚那不堪的经历,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咳嗽了一阵,劝道:“傻姑娘,你进来又有什么用?” 我无奈一笑,眼皮沉沉的,抬不起来,吩咐道:“先帮我洗洗,身子脏得很。” 阿兰哭着点头,起身吩咐外面奴婢准备热水软布,待准备好了,开始为我清理身上的污秽,待看到褥子上的血迹,又忍不住哭泣。我心里一痛,难受得什么也不愿想,只觉身子越发沉了。 阿兰极其小心,可被碰到的地方,仍止不住地抽痛,疼痛让我浑噩的头脑又清醒了几分,猛然想起了一事,沉吟片刻,急道:“阿兰,快!帮我找样东西,没有就去别处讨要!” 阿兰见我急躁欲狂,连忙停下手中活计,安慰道:“奴婢这就去找,公主要什么?” “番红花……”我咬牙道,心里突然涌上深深的屈rǔ感和恐慌,我指着自己身体,艰难道,“用它的汁液,把这里清洗、清洗gān净,我决不能要他、他的……孩子!” 话音刚落,我感觉眼睛一酸,脸上已满是泪水了。 阿兰见之心痛,也不多话,点点头急急忙忙地去了。 …… 我心情不豫,灰暗的情绪持续了好久,身体便又病了起来。疾病让我躁郁不安,一时对这具羸弱的身体厌恶到了极点。阿兰忙忙向外面传达我的病情。八剌和那海哈屯知道,也不敢大意,又传来回回医者为我治病。庆幸地是,因这疾病,八剌一直没有在我这里留宿。他随医者看过我几次,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并不直接和我对话,只是向医官询问我的病况。我自然是懒得多看他一眼。 那海哈屯和几个小哈屯先后过来探视,通过她们的表情,我已知道此事大抵是传开了。几个小哈屯看我的眼神酸溜溜的,也带着几分不解,还有些许的不快。我并不多解释,事实已是如此,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海哈屯还是那么温柔平和,似乎心中也毫无芥蒂,反而耐心地劝慰我:“八剌汗是真心爱你,一时急躁了些,却没有故意伤你的意思。公主身份尊贵,心里的委屈我自能明白。可事已至此,一味纠结只会徒惹伤心罢了。不如看开些,别再管那些规矩,安心留下来。说到底,您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没有个男人依靠,可怎么成呢?” 我听了只是冷笑,知道她也是一番好意,却仍忍不住刻薄道:“那海哈屯是八剌汗的妻子,他做了错事,您理应规劝。怎能任由他误入歧途?” 那海哈屯神色一滞,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似的,但还是把话头咽了下去。 “也许您觉得我口是心非,或是矫情得很。这都无所谓。”我叹了口气,淡漠道,“您若是个贤明的妻子,还是劝一劝自己的丈夫,切莫一错再错。改悔仍来得及。” 听了这话,那海哈屯秀眉一挑,一改往日的温和,目光犀利起来,淡笑道:“公主抬举我了,后宫的事我也许还能过问一二。可汗国大事,便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您是个聪明人,岂不明白?” 脑中轰然一声,又想起昨晚八剌的话:“忽必烈一道圣旨算什么!他不过把我当作制衡海都的棋子,我八剌又岂能甘心受人驱使!?” 这是他最后的决定,我才恍悟过来。咬了咬唇,嘴中一片苦涩——我失去了最后的底牌。 那海哈屯笑容不改,着意加重了语气道:“作为过来人,我还是要奉劝公主一句,君王的恩宠如早晨的露水,日出即逝啊。望公主善自珍重,免得误了自己。” 她撂下一番话,便轻飘飘走开了。我望着她的背影,苦涩地gān笑两声,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将养了十余日,身体稍见好转,八剌看我的次数越发频繁,我的态度便愈加冷淡。医官说我尚未痊愈,尤其是下.体撕裂的伤还未全好。他有再多欲念,也都忍了下来。 养病期间,我无法骑马,只能偶尔出去透风,见见太阳,心里烦闷得很。八剌闻知,便把巴希尔长老请来。 我这才想起自己拜过的老师,便也不拒绝。我不知八剌用心为何,难道他想让一个回回长老给我心灵的慰藉,顺从地接受真主的安排? 再次见到巴希尔老人时,他仍是一身洁净的白色长袍,虽上了年纪,眼睛里仍有清澈的光,宁静而安详。我看着老人苍白的发梢和胡须,突然心生凄凉,想起了远在上都的忽必烈。算一算,他今年也有五十五岁了,是不是也两鬓斑白了呢? 低头握住了衣襟,口中唏嘘不已,真不知自己还能否见到这个阿爸? 巴希尔老人一直没有做声,他看见我苍白的病容,着实有些吃惊,沉默了好一阵儿,我也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老人脸上竟有几分难过的神情,我忍不住去探问个究竟。他犹豫片刻,还是坦诚地告诉我:当年他也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却被蒙古宗王看上了,生生讨要了去做了别妻。从那之后,他的女儿就再也没有笑过。他说我的神情像极了女儿出嫁后的样子。 闻言,我心下恻然,同他对视了一阵儿,一时竟不知谁该同情谁了。也许他也知道我的遭遇了吧。 而后,老人绕开了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温和地笑了笑,问:“我空负盛名,所知并不多。公主想要学些什么?” “波斯语……和波斯文字。”我沉默一会儿,开口。 老人笑着摇摇头:“学语言最需要耐心和平和的心境,公主情绪低落,今天我还是为您读几首诗吧。” 我点点头,老人便从包裹里掏出几本厚重的书籍,许是珍藏久了,纸页都已泛huáng。他翻了一页,便垂下目光,用温和醇厚的嗓音朗读起来: “宇宙总是这样循环旋转, 时光像山泉小溪流水潺潺。 多少繁茂的花园变成荒凉的旷野, 而那不毛的沙漠却变得郁郁葱葱……” 他先用波斯语朗读了一遍,我自然听不懂,而后便用蒙语解释了大概的意思,见我有些懵懂的样子,又添了一句:“撒马尔罕历史上伟大的诗人,鲁达基的作品。” 我默默地领会他给我念这首诗的用意,无奈地笑了笑。无论心灵怎样超脱,都没办法帮我脱离眼前的苦厄。他见我仍情绪低沉,沉思了一会儿,又找到了另一首诗: “困苦中的朋友不要悲伤, 生命之泉总是在暗中流淌; 不幸的朋友不要愁烦, 真主的仁慈广大无边。 不要因为时运不济而闷闷不乐, 忍耐虽然痛苦却能结出甜果……” “这是波斯诗人萨迪的《蔷薇园》中的选段。我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心头有痛苦萦绕不止,却没有办法让你展开愁眉,露出笑颜。可巴希尔总相信,善良的人不会受到命运的薄待,今日的苦痛只是为了孕育明日的硕果,真主的光辉会照耀到每个角落。”巴希尔合上书籍,温声说道,却又小心翼翼地,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安慰很无力。 可我已能感受到他真诚的善意了,心里又是温暖又是悲酸,眼泪竟不自觉地溢出,一时窘迫,忙背过身擦拭泪滴。巴希尔老人微微一笑,体贴地安慰着:“好孩子,眼泪是真诚的礼物,是心灵凝出的露珠,当它来临时,就不要拒绝了。” 我这才转过身,勉qiáng挤出一丝笑意:“谢谢您。” 巴希尔老人目光一颤,闪过一丝欣慰,似乎得到我的谢意已足以使他感动了。 我回想着他刚才读的诗,在心里辗转了几遍,突然想到了什么:“长老。真主的仁慈虽法力无边,可若只是忍耐,真的能等到真主的怜悯,救人脱离苦难吗?” 他看着我别有深意的目光,一时沉默,而后才问:“公主是想说什么?” 我不知面前这个老人是否真的可靠,可一时又想不到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一试:“恐怕不久之后,八剌汗的弯刀就要再次挥起了!” “您说什么?他和海都汗不是发誓要保护河中之地吗?”老人的目光闪过一丝惊惧,胡子也陡然一颤。 我垂眸苦笑:“战火不会在这里燃起,而是要倾泻到阿母河西岸的呼罗珊。可是他用什么来喂饱他的战马,磨亮他的弯刀呢?撒马尔罕和不花剌的臣民,怕是又要遭到一次劫难……” 巴希尔猛然起身,向我行跪拜礼:“公主既然提醒臣民会有未知的灾难,就一定能伸出援助之手,对不对?请公主用仁慈之心庇护我们这些可怜的子民吧!” 他说的急切,眼里隐隐含着泪光。 我一时不忍,沉默了一阵儿,才把他扶起来:“我尽力了,却不能阻止八剌汗停下战马。所能做的,也就是尽可能探听消息,提前知会你们罢了……你们还需自救,不要只等着真主的垂怜。” “愿真主保佑您,我的公主。撒马尔罕的子民会感激您的护佑。”即使只有这样的承诺,巴希尔就已经很感激了。 我摇摇头,涩然一笑:“我无法护佑谁,甚至无法护佑自己……我们只能互救罢了。巴希尔长老,您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我殷切地看着他,郑重开口。 老人的眸光闪了闪,而后真诚地点了点头。 第141章 套问 巴希尔老人踌躇了很久才答应我的请求,也许觉得我的想法过于荒唐,也许觉得我的决定太过冒险。不管怎样,他应下这件事,我心里总算踏实了点,如今八剌再也不用指望,我只能自谋出路,哪怕是行不通呢,也要试一试——毕竟还有什么能比眼下更糟糕呢? 往后的日子里,巴希尔便往来于王庭和撒马尔罕城,每隔七八日为我授课一次。我开始接触一些波斯语和波斯文字,见我有余力时,他便会再教些阿拉伯语和突厥语。撒马尔罕各色人种兼备,语言构成也十分复杂。我主要学习的还是通行于波斯、河中地区乃至中国汉地的波斯语,至于突厥语和阿拉伯语,短时间内也只是习得一些皮毛罢了。 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心里也充实了起来。随着身体日渐恢复,我一点点拣起了骑she。在草原上策马驰骋时,我才能彻底放空心灵,只是再也不愿意碰那匹叫“都兰”的马了。 我托付巴希尔长老的事,他一直暗中努力着。作为回报,我自然要帮他关注八剌的动向,以便尽早提醒他城市居民可能面临的劫难。 …… 八月过后,天气的燥热去了大半,我身体也基本痊愈了。我没有遵从蒙古人的规矩,除了正式宴会,从来不去八剌几个妻子的斡尔朵内进餐,向来都是和阿兰在帐中一起用饭。 太阳隐入了山头,暮色弥漫开来。我在帐子中整理书籍,阿兰为我殷勤布饭,饭食虽然简单,但主仆二人在一起,却有家人般的温暖。 我刚用解手刀切下一小块羊肉,忽闻帐帘簌簌响动,踌躇片刻,没有抬头,继续专心地割下羊腿上的肉,顺便给自己倒了一碗牛奶。 不等我吩咐,阿兰已上前迎客,然而却不闻她问候的声音,只有靴子笃笃作响,我一抬头,八剌已大喇喇地占据了阿兰的位置,坐在我对面。 我淡漠地扫了他一眼,不发一言,依旧埋首切肉,而后丢在碗里,一时竟无心下咽。 阿兰极有眼色地为八剌添置食具,待准备妥当,八剌便挥挥手叫她出去。阿兰为难地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担忧。我的心也倏地一沉,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出去罢。” 一时帐中只剩我和八剌二人。 他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脸上满是笑容,见我气色好多了,更是快慰。不用奴婢服侍,自己便动手切肉,又让下人备酒。自饮自酌了好一会儿,见我未动碗筷,心中好像明白了什么,带着讨好的语气道:“就算跟我怄气,也不要苦了自己,身体要紧,你多少用些。” 说的倒是很有道理。我哼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将切好的羊肉吃下,牛奶也略略喝了几口。 我只当他不存在一般,自顾自吃着。他见我仍不发一言,颇有些落寞,往杯中斟满红澄澄的葡萄酒,酒液滴落的声音听着单调刺耳。他心中气闷,终于忍不住发泄,将倒空的酒壶往地上一扔,怒道:“我就不信,你还能一辈子不同我说话!?” 闻言,我蔑然一笑,抬头问:“你想让我同你说什么?让我苦苦哀求你送我回去?” 他听了这话,犹如挨了一记闷棍,满脸不悦,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我心里没有丝毫痛快的感觉。巴希尔托我打探八剌的动向,从八剌嘴中套话便是最直接的渠道。可让我刻意去哄他欢心,这样的事又一时做不来。 今日的境地何不是自己执拗的结果,我默然片刻,终是压下性子,问:“要秋收了,海都那里可派来了税吏?” 八剌的脸色这才缓了缓,面对我提出的问题,还是颇为不快:“此事你倒是上心得很!”他冷笑道,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你想知道?” “你不说便罢了。”我冷冷一笑,抬脚便往外走,现在离他远点,还来得及。 身后的人迟疑了片刻,而后道:“告诉你又何妨?” 我脚步一滞,犹疑的瞬间,却被他猛地拽入了怀里,他动作迅猛,连带着桌上的盘盏瞬间飞了出去,却也不顾。只是牢牢按住我,好整以暇地在原处坐下去。 犹如落入笼中的兔子一般,我丝毫动弹不得,心头又焦怒又恐慌,没好气地催他开口。 他享受着软玉在怀的感觉,脾气便好了许多,低头盯住我的脸庞,笑道:“海都当然派来了税吏,但被我打了一顿,拘了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手开始在我身上随意游走。 “手别乱动!”我bào怒道,几乎是拼了命去挣扎。八剌好不扫兴,见我情绪激烈,手上才安分了些。 我这才仔细琢磨他的话,心里着实吃惊,外表仍保持着平静:“那样的话,你的海都阿合怕是不高兴罢?说好的三分之一的权益,被你截留下来,明年怎么叫他助你出征?” 我状若无事地问着,心里却翻起波澜,巴希尔想要的信息,也许此时便能问出一二。 “给了他三分之一,我拿什么喂饱我的战马?他海都又不是这里主人,我的臣民凭什么奉养他?”他把话说到一半,留下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心下焦急,忍不住抬眸示意。他却在我分神的瞬间,用手在我腰上用力掐了一把。 于是便又是一番怒斥和挣扎。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八剌竟一点也不恼了,还颇觉有趣,手再一次安分下来,给我想要的答案:“忙哥帖木儿的军队出动了,海都得小心提防北边呢。东面那木罕大军犹如一堵坚实的铁墙。西边若是再得罪了我,呵呵,恐怕他吃不消!再者,助我出征他便没有好处?他不会拒绝。”他傲慢地笑了笑,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看来,金帐汗国和窝阔台汗国的联盟并不牢固,边境处怕是也时有摩擦。麻速忽果然所言非虚,这想必也是捏古速儿匆忙撤离的原因。 只是那木罕……那木罕!我默念着他的名字,心中一阵悲戚,心里几乎是绝望地呼喊:哥哥!哥哥!你为何不来接我回去! “留下那三分之一的赋税,怕是也不足以喂饱你的战马。”许久,我才再度开口,沉住气,轻飘飘地探问了一句,“你打算怎么办?” 怀中的温香似乎并没有让他冲昏头脑,他垂下眼眸,轻轻一笑,用手揉了一遍我的脸颊,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变冷:“告诉我,这是谁叫你问的?” 我心中一寒,略略不安,思索片刻,又轻笑道,“这件事儿……哈扎尔想知道,麻速忽丞相想知道,撒马尔罕和不花剌所有的子民也都想知道。我呢,也很好奇,之前你同海都相争,为了备战已是费尽心机,这次呢,更要‘殚jīng竭虑’。战马吃不饱,怕是还没渡过阿母河,腿脚便软了呢!” 八剌盯住我,目光几经变幻,而后笑了笑,眼神突然变得暧昧起来,“这是个好问题。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咱们换个地方,我详细说与你。” 而后他猛然起身,几乎是两步跨到了榻边,将我甩在了毡榻上。 我一腔血都冲到了脑子上,再也顾不得问任何问题,只是迅速撑起身,急急地往榻下跳。 八剌眼中的欲望昭然若揭,哪里容得我脱逃,半边身子制住我,又开始宽衣解带。 我心中后悔极了,早知如此便不该自不量力同他周旋。拼命地反抗,劲头甚至比上一次更为猛烈。然而在八剌眼中,猎物的挣扎似乎不是什么难题,反而更增添了进食的趣味。他更加娴熟地剥除了我的衣衫,眼里还带着几分怜悯,温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答案?我如何喂饱战马呢?乖乖地让我先喂饱肚子,便说给你听!” 我心中的悲愤到了极点,手在褥子上胡乱摸了一阵儿,心头一凉:这次连裙刀也没有了! 只能同他赤手相搏,毫不意外地败下阵来。 他这次比之前更有耐心,虽然蓄势待发,却不贸然急进,似乎若能了解猎物的心理,会让猎物尝起来更加美味可口。 他用一手一腿便从容制住我所有的反抗,另一只手在我身上一寸寸摸索,我的眼泪不停地涌出,口中不断地骂他,却没让我的屈rǔ感减少半分。 他一时没了耐心,低下头狠狠吮咬我的嘴唇,手上也越发用力。我心头气急,便狠狠地咬回去,想把他的舌头一口咬断,他却灵巧地避开。 “小绵羊还长了尖牙利齿,会咬人了呢!”他啧啧叹道,“我才明白上次你为何疼得要命——曲律的斤这小子没福气享受你!” “呸!”我狠狠向他啐了一口。这句不堪的话不啻于在我心口扎上一刀。 “头一次是会难受些,也是我鲁莽了。这次我慢慢来,叫你尝到妙处,以后呢……啧啧!” 他目光一暗,猛然沉下.身子,又是给我猝不及防地一击,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蜷起了身子。 我仍是剧烈地反抗,哪怕已是筋疲力尽。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让自己好受一点的事。然而仍无法停止他肆意践踏的铁蹄。他剧烈地喘息着,见我仍是负隅顽抗,便qiáng忍着欲望劝说道: “骄傲的小玫瑰,收起你的锐刺,好不好?你乖乖躺在我身下,配合我,我们都会痛快。”说完,又是一番猛烈地驰骋,似乎要用行动证明他所言非虚。 我喘了口气,忍住疼痛,用尽全力挤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我又凭什么让你痛快!?” 他愣了好一阵儿,而后勃然大怒,随即对我施以更加冷酷bàonüè的惩罚。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全身再无一份力气,眼泪也已流gān,他也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往我身上一瘫,咬着我耳朵冷笑道:“我现在告诉你,我用什么喂饱战马!不花剌和撒马尔罕,所有的臣民都是我的奴仆,所有的牲畜、所有的财富都是我的私产——你说我用什么喂饱战马?” 第142章 对策 对我而言,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此后两月中,八剌不时会来我帐中就寝。每次我都是剧烈地反抗,每次却都是徒劳。一时间,我对他的恨意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每每看到他在我毡榻上昏昏睡去,便有种拿起解手刀捣开他心窝的冲动。 我身边备足了番红花,事后必会用其汁液反复清洗身体,以免留下遗患,而后又让阿兰私下问来了避子的凉药,悄悄服下。凉药的害处我自晓得,但也顾不得了。 一边是艰难地打熬着时间,一边与巴希尔互通消息。他暗中帮我寻找着可靠的商队。只是九月过后,他却有好些时日没来王庭。我更加寝食难安,于是打定主意亲自去城中找他。 十月上旬,终于等来了机会。 那日一早,八剌便同长子别帖木儿带着军队前往不花剌,他走的突然,行动前还刻意隐瞒了消息。虽然没对我说明意图,但我隐约能猜得他的打算。 他离开王庭的第二日,我便准备去撒马尔罕城拜访巴希尔老人。 我在王庭时,八剌只是指派一个十人的卫队看护我,并不限制我的活动,但若离开营帐,这个卫队便会尾随不离。 卫队的首领是八剌帐下的一个侍卫,名叫撒里。我向那海哈屯告知此事后,撒里才同意我离开营地。那海哈屯又增派了二十卫士,护送我入城。 卫队一路进入撒马尔罕,我已无心观赏路边的景色,只想尽快见到巴希尔。毡车不紧不慢地行着,丝毫不理会我焦虑的心情。 农忙过后,集市上更是一片喧嚷。农人们推着收割后的麦子在市场上叫卖。甜瓜葡萄也摆满了摊位,还有农户将甜瓜制成gān果。商贾仍是往来不绝,携带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宝物前来贩售,也有的只是在此地暂留,准备前往遥远的东方。 二三十余披甲侍卫突然入城,商贩们见了不免惊慌,忙忙停下了生意,躲闪开来。我吩咐撒里速速前行,不要扰了小民的营生。这个魁梧的侍卫也只不以为然地笑笑,便率队往内城赶。 进入内城,绕着城中广场行了一路,我们一行直奔大礼拜寺而去。离礼拜寺还有一端距离时,我便命卫队原地待命,吩咐撒里携五名侍卫随我同去。 宫车停在了大礼拜寺门前。巴希尔长老不仅是撒马尔罕德高望重的学者,还是大礼拜寺的伊玛目。我首次来此,并不敢自持身份贸然入寺。着人先投了拜帖。很快就有管事前来接迎。 “伊玛目还在主持礼拜,怕是一时抽不开身……”寺内的管事说着,面露为难之色。 “自是不能扰了寺众修行,我等等便是。”我道。 管事见我态度和气,暗暗松了口气,“如此,烦请公主稍候。” 他一边说着,一边殷勤接迎我,然而并未邀请我入寺,而是带我到了礼拜寺旁侧的经学院,择了一处偏厅,让我等候,而后又奉上瓜果饮品,并有经院内的学者从旁陪侍。 我有些过意不去,对陪侍的学者道:“你们职务缠身,不用在此耗着,且去忙吧。”说了两三次,才将人遣离。 我在偏厅内默默地等待,眼见太阳升到了头顶,渐渐地,开始偏西。大礼拜寺沐浴在阳光中,宝蓝色的圆顶熠熠生辉。悠扬的唱诵声飘入厅内,我闭目静听,心头的烦乱也被涤去几分。 撒里却不耐烦了,在我身后踱来踱去,抱怨道:“这个老头好大的架子,竟敢叫公主久等!公主也是抬举他了,命人把他架到王庭就是,何必亲自跑来?” 我冷冷道:“你若等不及,不妨先回去。” “奴婢怎敢?”撒里听了,急忙摇头摆手,“八剌汗吩咐我随身护卫公主,怎敢擅离职守?叫他知道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我“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又候了两刻左右,终于见管事气喘吁吁地跑来:“公主,伊玛目、伊玛目他来了,怕您着急,叫我先过来告知。” 我点点头,谢过他,又对撒里道:“长老为我授课时不喜旁人在场,一会儿你先出去候着。” 撒里虽不情不愿,也不敢违逆我的意思,待老人进来,便自觉地退到厅外等候。 “公主,您竟然亲临此地,是巴希尔招待不周,请公主莫怪。”老人讶然道,脸上透着惊喜,脚下也快了几分。 我看见他慈祥的面容,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温暖,想想这几日焦虑地等待,又倍感心酸,不多说话,忙将他扶到座位上。 老人有些惶恐,连连推辞,又忙忙叫人再次奉上茶点,却被我挥手拒绝。我吩咐道:“叫其余人都出去。” 厅内只剩我们二人,撒里在外面候着,应是听不到什么。 “公主为何亲自前来,可是有要事?”巴希尔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八剌汗带着军队去了不花剌,”我沉吟着,又道,“也许很快就会来撒马尔罕。您做好准备罢。” 老人不禁发出一声低呼,手一抖,差点把杯盏碰掉:“这可是真的?汗王他发誓要保护农民和商人,怎能背弃誓言?” 我无奈一笑:“丰收的季节已过,牛羊也都上膘,商人们赚的钵满盆盈,眼下不正是他收割的好时节吗?明chūn可是要出征的!” 老人眼神一黯,喃喃道:“看来是逃不过了,逃不过了……” “必须马上聚集贵族商议对策……总要献出些财货,一毛不拔自是不行。” 巴希尔默然点头,胡子一颤一颤的,传递着无助和恐慌的情绪,叹道:“这么一搅扰,麻速忽大人费尽辛苦召回的农奴,怕是又要流散了……撒马尔罕屡遭劫难,难道是真主降罪要惩罚我们吗?这些无辜的子民又做错了什么?” 他自言自语了好一阵儿,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忽地想起将我冷落了好一会儿,带着歉意道:“公主恕罪,巴希尔一时忧急,怠慢了公主。幸赖公主提前告知的消息,我们还可早做准备。我替撒马尔罕的子民感谢您!” 我摇摇头,沉吟片刻,终于说出我前来的目的:“我托付您的事,可有了眉目?我……能不能回去?” 巴希尔闻言,默然良久,才道:“公主托我讨要的商人携带的‘台座’(1),其实早已准备好了。商队也找到了可托的,有一队常年来往于波斯与契丹的行商,领队叫萨伊,与我颇为熟识。他们这些时日恰巧又暂在撒马尔罕驻脚……” “长老!”我听了这话,一时激动,竟说不出话来,“我竟不知如何谢您!” 巴希尔摆摆手,“巴希尔甘愿为公主效命。只是实在不愿把这台座给您。您一个小姑娘,即便乔装打扮也很容易露出破绽。而这行程更是千里万里,路途遥远,巴希尔着实担心您的安全!” “这些我都不怕。”我坚定地回答,“只要能离开这里,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不后悔。” “我看八剌汗对您也是十分在意,留在这里便不好么?”老人苦苦劝道。 “您不必劝了。”我摆摆手,“我就是被风bào吞噬,被qiáng盗打劫,或是渴死在沙漠里,也好过留在此地。” 老人的眸光一颤,喉中逸出沉沉的叹息:“也罢。巴希尔愿您能平安返回故乡。您是真主保佑的孩子,定会安然无事的。” “商队何日启程?”我急切地问道。 “他们本打算驻留十日,而以眼下的情形,越早启程越好,我会说服他们后日出发。公主的身份我不敢外泄,只能委屈您以我学生的身份随商队同行。” “那是自然,长老费心。我只需到阿力麻里,找到我哥哥那木罕即可——路程也不是那么遥远艰险,必不会添太多麻烦。”我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我料定五日内八剌汗不会回来,后天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入城。还得烦请长老为我准备一身商人的行头。” 老人又沉默了下去,似乎在思索还需嘱咐的事宜,而后他匆匆忙忙起身,从包裹里掏出一本羊皮小册子,郑重地递与我:“公主,这是我手书的一些内容,上面记载了波斯语和阿拉伯语的常用会话。您与商队同行,或许用的上。后面还有誊抄的几首诗歌,闲暇之余也不妨看看……那台座便夹在书中,望公主小心收藏。” “长老……”我双手接过,只觉那小册子沉甸甸的,载满了老人真诚的情谊,“您的恩德我必不忘记。” 他只是用慈祥的目光柔抚着我,“我的女儿遗憾终生,我不希望这样的事重演。好孩子,我只希望您摆脱忧郁,希望您常露笑颜。” 我点点头,心头温暖,一时间嗟呀难言。 老人又与我闲叙几句,便起身道:“午后我还要主持礼拜,怕是不能再陪伴公主,现在需回去准备了。” 我点点头,正欲同他一起出来,忽闻外面传来吵嚷声,似乎是撒里的声音。 “怎么了?”我心下狐疑,快步走到厅外查视,却见撒里揪着一个小伙子的前襟rǔ骂不休,“公主同巴希尔长老在此议事,你岂可前来搅扰!?” 我当即喝止了撒里,并要求他向对方赔礼道歉。 哪知那小伙子看见我们二人出来,顾不得礼数,一下子扑到巴希尔脚下,哭道:“老师,老师!大礼拜寺里突然闯进了蒙古人的军队,他、他们抢走了所有的礼拜毯,夺走了珍藏的《古兰经》,还扬言要拆、拆毁宣礼塔和壁龛……” 闻言,我脑中轰然一声,登时僵在原地,而巴希尔老人竟直直晕倒过去。 第143章 劫掠 小伙子快步上前,扶住了巴希尔长老,我命撒里立刻去请医者。好在经学院里的学者很多兼通医术,很快赶来救治巴希尔。好一会儿,老人才醒转过来。 “快!带我去礼拜寺,不能让人毁了米合拉布(1)!真主会降罪啊!”老人一急,眼泪都溢了出来。 小伙子扶着巴希尔老人抬脚欲走,巴希尔老人突然转头,对我说:“事态紧急,巴希尔失陪了,还望公主尽快离城,以免牵扯进去。”言罢,匆匆离去。 “长老!”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他却没听到,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哪料会有这番变故,脑中一团乱麻,甚至来不及去想自己的计划。 “公主,我们还是尽早回去,王庭有什么安排也不是您能过问的。”撒里见我眼睛一直瞄着大礼拜寺,就猜得了我的心事,嘿然冷笑道。 我攥了攥拳,深吸了口气,果断道:“咱们去麻速忽丞相的官邸!” 撒里很是不解,一时不耐烦了,急道:“军队已进了城,外面必然混乱不堪,若是公主有什么闪失,岂是奴婢能担待的?” “听我的命令!”我望着他的眼睛,冷冷开口,“有什么闪失,我自担待,不牵累你。”见他还不同意,又加了一句,“你若不从命,我同样可以降罪于你!” 撒里纠结了半晌,才愁眉苦脸地应了命,我已疾步奔出了经学院。刚出了大门,就看到街道上如炸开锅了一般,哄哄嚷嚷堆满了居民,惊呼着尖叫着,被士兵粗bào地往城外赶,宛如受惊的畜群一般。城内不知何时涌入了一批批军队,有骑着马驱赶居民的,也有忙忙碌碌进出各处宅院,疯狂地搬运财货的。还有一批专门包围了大礼拜寺,只留出一个通道,有军士们不停地进出,一车车地搬运寺院里的礼拜毯和金银器具。不多时,连经学院也被军队包围了。 我看着这一片混乱,浑身血液冷到了极点。 随行的侍卫将我护卫起来,我上了毡车,急命道:“去麻速忽的官邸!” 侍卫们打出我的名义,才从混乱中辟出一条道路。我心乱如麻,只望车队再快点。是谁下命劫掠居民,不难猜得。以我的身份却是无权过问军政大事。麻速忽是这里的长官,由他出面,总有说话的余地——至少要保住大礼拜寺。只有帮巴希尔长老解决麻烦,我才有离开的可能,否则都是空谈。 麻速忽的官邸离大礼拜寺并不远,可我却觉得路途格外漫长。街道上不时传来惊惶的哭喊声,士兵的责骂声,还有抽打的皮鞭声,急促的马蹄声,早已失去了一个城市该有的祥和宁静。 也不知行了多久,忽然感觉车子一滞,外面的喧嚷声似乎小了些。想必是到了,我心里稍安,禁不住撩起车帘去探望,却见车外的士兵全都跪伏在地。 莫不是他突然回来了?我的心一沉,猛地推开车门,待看清前方来人,不由得愣住了。 对面的人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在一片混乱中仍不失从容优雅,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而他身边的麻速忽却一脸颓然,不复往日的jīng明,脸色忧急,眼神也怔怔的,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遇见公主正好。那时听说您也来了撒马尔罕,我正担心这群粗人冲撞了公主呢!”笃哇在马上向我俯身行礼,“我会命军队让出道路,还请公主速速离此!” “原来二王子是奉命而来,”我淡淡一笑,登时心下了然,“我也正好有事告知。不知是哪里来的贼兵,正在洗劫大礼拜寺,这恐怕不是八剌汗的本意罢。还望二王子立即阻止,免得惹人生怨。” 我心里打着鼓,并不清楚笃哇是何态度。这个王子平日里温和礼让,想来也不是粗蛮之辈。 笃哇闻言一怔,而后轻轻笑了,“这是我下的命,札剌亦儿台将军负责执行。这群刁民,只知把财富供奉给神明,却无视他们头上的君主。不给点颜色,怎么行呢?想拿回神器,就用财富来换!” “我认为,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办法。”盯住马上的年轻人,我缓缓道,心里寒意弥漫:此刻才发现他温和的皮囊下包藏着一颗狠辣的láng心,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心计和手段。撒马尔罕城里穆.斯林众多,这一举几乎是要了他们的命。 “这不是公主该过问的事。”笃哇的语气有些森冷,渐渐失了耐心。 “麻速忽大人对此便没有异议吗!?”我有些沉不住气,刻意提高了声音。 对方望了望我,低沉地叹了口气,没有回话。 “麻速忽是八剌汗的忠仆,自然奉命行事。”笃哇冷冷道,而后不再理会我,大声喝问,“来人!去看看札剌亦儿台那里情形如何。还有,哈扎尔那个jian商一定给我搜出来!把所有居民、所有牲畜都驱赶到城外!” 他话音刚落,有人领命而去,也有人忙不迭地前来复命,气喘吁吁的:“王、王子,哈扎尔找到了!还有一个波斯商队,也被小的拦下!” “带过来!”笃哇喝道。 不一会儿,那个圆滚滚的富商就被士兵推搡过来了,他头上的缠头早已不见,衣衫不整,满面惊惶,早没了之前的富贵体面,见到笃哇,扑通一声跪下,几乎是哭了出来: “二王子,小人已决心把财富都献给汗王,您为何还这么苛待?是要活活剥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吗?” “你的财富活该被风bào卷到沙漠里去。”笃哇不慌不忙地捋顺了马鞭,斜睨着他,蔑然道,“心口不一的家伙!你有多少宝贝藏在地下,当我不知道吗?” 哈扎尔连忙否认,笃哇扭过头,不耐烦地堵住了耳朵。他手下士兵便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一脚踢开哈扎尔,幸灾乐祸地骂道:“滚一边呆着!少来聒噪!” “麻速忽、麻速忽大人,你便也不帮我说句好话吗?”哈扎尔带着哭腔的声音远远飘来,已被士兵拎下去拘起来了。 不多时,又有士兵赶着几个异国商人过来,那几人不似哈扎尔那般哭喊求饶,而是颇为硬气,虽被押着,身板仍挺得笔直,黑着脸往前走,满脸怒容。 他们胡须浓密,眼窝深陷,看相貌打扮应是波斯商人。我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心头忽地一沉,手心慢慢沁出了冷汗。 “你们也不愿诚心地奉上财富吗?”笃哇睥睨着为首的商人,笑问。 “萨伊奉伊尔汗之命为忽必烈合罕进贡宝物,你们察合台人何敢阻拦?”为首的商人全然不惧,傲然道。 我听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愣,而后浑身彻底僵住了。 笃哇听了,脸上笑意更深,商人见了大为不解,仍不甘心地解释着:“那颜不信的话,巴希尔长老可以作证,他是我的知jiāo。” “巴希尔长老一会儿便可赶来作证,”笃哇笑道,“既是送给合罕的贡品,伊尔汗便不必费心了。把宝物jiāo于我们,察合台兀鲁思(2)会代为进贡。” 商人又惊又怒:“你们怎敢截留献给合罕的宝物!?” 笃哇已不再答话,目光飘向了大礼拜寺。手下士兵见状,便把商人粗蛮地拖到了一边。 我的目光追随那商人而去,好久才收回来,失魂落魄地坐回了车里,手足冰冷,茫然间,想就此回城,猛然又想到笃哇刚才的话,想到巴希尔老人可能的处境,立时又从车中出来。 “公主还不回去?”笃哇的目光如刀般瞥过来,冷冷问。 我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敌意,只道:“周围乱得很,还是在王子身边更安全。” 他闻言哼了一声,不再看我,又冷酷地下命:“去大礼拜寺!让那些穆.斯林把私藏的财物都吐出来!不然,就把院墙拆毁,把壁龛捣烂,把瓷砖一片片剥下来!” 没人敢挡笃哇的路,我跟着他,又回到了大礼拜寺。我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焦急地寻找巴希尔老人的身影。 札剌亦儿台仗剑伫立在寺院门前,指挥着手下士兵搬运财物。不一会儿,寺里猛然涌出一众人群,很多信徒排成一列,被士兵赶出来。脸上皆是惶惶不安的神色,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灾难砸昏了头。 队伍最后,一个老者颤巍巍地走着,身后的士兵还保留着一份客气,没有粗鲁地推搡他。札剌亦儿台看见他,立刻引着他来到笃哇面前。 “长老!”我不禁低呼一声。 巴希尔长老被引至笃哇马前,他平静地抬起头,脸上满是疲惫憔悴,目光却坦然无惧,不卑不亢地对着马上的人行了一礼,郑重开口:“笃哇王子,我同意跟你去面见八剌汗,也请王子立刻命士兵停止拆毁壁龛的bào行。” “这并不难,”笃哇礼貌地笑了,“只要你能说服商人和农民们按数额jiāo出财富,为汗王服役,我能保证大礼拜寺完好无损,所有神器也会如数奉还。” 巴希尔猛然抬头,盯住笃哇的脸庞,眼里喷出愤怒的火焰:“信主的人吃半块饼已能满意,并将另一半施舍给穷人充饥。皇帝即使已经拥有了一片天下,心中也还思谋着另一个国家!(3)”他胡子一颤一颤的,一如他脸上翻涌的怒意,“笃哇王子,贪婪是吞噬人心的魔鬼!八剌汗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 面对巴希尔,笃哇给出了最大的礼遇和耐心:“巴希尔长老,笃哇只是奉父汗之名行事。您的想法和意见,还是跟八剌汗当面陈述罢!”他笑着,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刚刚遇见了你的朋友……把人带来!”后面半句却是对手下讲的。 当那波斯商人被驱赶过来时,巴希尔老人骤然瞪大眼睛:“萨伊!” 确认是这个名字,我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第144章 威吓 那个叫萨伊的波斯商人只和巴希尔匆匆打了个招呼,就被拉下去了。巴希尔长老看着老朋友被无端拘捕,满脸悲愤:“笃哇王子,八剌汗筹集财货以备军用,向撒马尔罕居民征税即可,何必剥削过往的商人?他们又不是八剌汗治下的臣民!” 笃哇盯着老人焦急的面孔,觉得有些好笑,翘起唇角:“两国jiāo战在即,岂可走漏风声?是他自己运气不好,这些宝物就留下来作为献给八剌汗的见面礼罢。人嘛,看在长老的面子上,我可以保证这一战过后,便放他回去。” “王子!”巴希尔老人见笃哇要调转马头,急忙上前攀住他的缰绳,苦苦为萨伊求情。笃哇已失去了耐心,对手下喝道:“都愣着gān什么?把人拉下去!” “且慢!”我出面阻止,“巴希尔老人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既然八剌汗要见他,不妨让他坐马车和我一起出城。” 眼下这形势,我也无力插手,只能给老人一些优待,使他免受折rǔ。 笃哇点点头同意了:“公主和长老即刻出发,一会儿城中乱起来,我可保不得二位安全,”又扬头对撒里道,“你需时刻跟在公主身边!” 撒里领命,不一会儿牵过了马车,我扶着巴希尔上车后,自己才坐进去。放下车帘前,眼睛不经意间瞥向了远处。太阳已开始隐没,晚霞将天空装点得艳丽异常。霞光如火如血,一点一点滴下来,宛如撒马尔罕臣民无处控诉的血泪。 我闭目重重靠在车上,疲乏和困倦一道袭来,心里空落落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抽空,说不出是绝望还是愤懑。翻出巴希尔长老赠送的羊皮小册子,摸出里面的台座,一时间竟想把它扔掉。想了想,还是把它小心地夹在书里。 老人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眼神麻木空dòng,叹道:“它已经没用了,没用了!我的朋友萨伊,他走不掉了……” 我把脸埋在书卷里,浑身无力,眼角溢出泪滴,洇湿了墨迹。 …… 三日后,八剌和别帖木儿率领军队,驱赶着成群的马匹和牛羊,驮着财货,从不花剌满载而归。八剌出其不意,同时洗劫两城,城中的居民毫无防备,从不花剌到撒马尔罕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他蹂.躏得面目全非。然而,这只是最初的震慑,并没有达到他的全部目的。 河中地区的两座名城都陷入了混乱之中,长官麻速忽被笃哇留在王庭,等待八剌的训话。还有巴希尔老人以及哈扎尔等为首的富商,也被暂时拘禁起来,在惶恐、不安和焦虑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 晚间,我被八剌派人叫到他大帐时,心里颇感意外。他和手下大臣、将领议事时,从来不叫我参与,也不知今天为何如此行事。 带着一腔疑问,我被请入了大帐。八剌正靠在虎皮圈椅上,半闭着眼地听麻速忽汇报,巴希尔老人坐在下首。我向八剌点头示意,走过去悄声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 “我不在的几日,你们可想好了答复?到底有没有说服撒马尔罕的居民,让其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财富?”八剌的话是说给麻速忽听的。 “不知八剌汗所需军需几何?”麻速忽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探问。 “你这话很没诚意!”八剌脸色一沉,“忠顺的臣民应该不等君王开口,便自觉奉上所有的财物。你们怎敢揣度君王的心思而为自己谋利!?” 他未及说完,巴希尔老人已坐立不安,颤抖着站起来,大声抗议道:“汗王,汗王!您这样做是断了百姓的活路啊!您拿走了所有的财货,却叫子民如何谋生?百姓没有衣食可用,怎能存活?以后怎么继续奉养八剌汗呢?” “我岂是拿走了所有的财货!?你们背地里私藏的宝贝,怕是远不止于此!如果我没有军饷分发给士兵,他们怎会拿起刀枪为我冲锋陷阵?”八剌怒道。 “您为了喂饱士兵和战马,就要榨gān百姓的血汗,这是bào君的行径!蒙古人也懂得四季轮牧,不会让牛羊把同一片草场啃食殆尽。八剌汗,您难道忘记了自己的誓言,您曾发誓不对这里的臣民横征bào敛。违背了誓言,您便不怕长生天降罪吗?” “你敢诅咒我!”八剌闻言,怒不可遏,指着巴希尔厉声叱喝。帐内的侍卫见状,上前便要责打巴希尔长老。 我还未及劝阻,麻速忽已闪身挡在老人面前:“八剌汗息怒,臣下有言。” 八剌qiáng忍住怒意,制止了侍卫的行动,转头没好气地问麻速忽:“你想说什么!?我不想听忤逆的话!” “正直的臣子不会眼睁睁看着君王犯错而不加劝谏。您若动怒,尽管处罚我罢,但请听我把话说完——”麻速忽目光灼灼,满脸无畏。 “你当我不敢?”八剌听了这话,怒极反笑,而后厉声下命,“来人,拿脊杖来!”又望着麻速忽,“若是违逆我的意愿,就别怪我无情!” 麻速忽无惧八剌的威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冷静开口:“我的汗王,您将撒马尔罕和不花剌洗劫一空,这是不智的行为,会bī迫百姓走上反抗的道路。明年如果您不能征服呼罗珊,便无法退回这里了。百姓只会对拥有权势的君主俯首帖耳,怎会拥护一个失败的汗王呢?河中之地是您自己的财富,一个帝王怎会蹂.躏自己统治的土地呢?这是不合于理性和智慧的。如果您收回掠夺之手,给百姓留足必备的财富,不花剌和撒马尔罕的臣民愿意服从您的命令,为您的军队提供帮助……” (1) “目无君主的奴婢,给我狠狠地杖责!”八剌听了,果然震怒无比,一脚踢翻了案几。侍卫领命上前,脊杖沉闷地击打在那具血肉上。这个位高权重的丞相却免不了像奴婢一样跪地受罚。 “打!狠狠地打!”八剌见侍卫下手留情,猛然喝道,“大军还未开拔,你便诅咒我会遭受失败的命运!你难道身怀二心,恨不得早点投向海都的怀抱了吗?” “八剌汗!”看见麻速忽背上的斑斑血迹,我终于不忍坐视,起身道,“麻速忽丞相若有心投靠海都,何必冒死劝谏?纵容你不智的行径,看你一点点丢掉统治的根基,岂不更好?” “你还敢为他辩护!”八剌的怒火一下子烧到我的身上,“我还没问你,今天在撒马尔罕做了何事?去找巴希尔和麻速忽又是为何?莫不是想gān涉我的旨命?” “我正是想让麻速忽大人阻拦你愚蠢的行为。”我盯着他的眼睛,漠然道。 我平静的态度更加激发了他的怒意,他几步上前,一把扼住我的手腕,冷笑道:“你敢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是当我不忍罚你?”又冷眼望向正在对麻速忽施刑的士兵,喝道,“先住手!” 麻速忽这才吐出一口气,虽然只挨了七下脊杖,但已使他疼得不住地抽气了。 “麻速忽劝我停止劫掠,难道不是为了保护海都的权益?他是迫不及待投向新主子了罢!”八剌冷冷质问我。 “这里哪里还有海都的权益,他的税吏早被你拘禁了!”我心中无愧,自然不惧他的质问,“你是在糟蹋自己的财富!杀掉羊一次把肉吃光,与留下来剪毛取奶,哪种行为更明智?” 他瞪视我许久,因愤怒而显得面容狞厉。我只淡漠地对视着。看着我坦dàng的目光,八剌眼中的怒气一点点消退,慢慢松开了我的手腕,开始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见他的意思有所松动,麻速忽疾步上前,跪下来,抱住他的腿,恳求道:“汗王信不过我便也罢了,您还信不过公主吗?” 八剌听了,愣了好一会儿,不怒反笑,轻轻踢开他,又望着我:“信不过公主?呵呵,公主恨我至极,怕是巴不得我走向绝路自取灭亡。” 听他说出这话,我的脸也一时僵住,和他对视很久,突然笑了,“你心里倒是明白得很。没错!我是恨你至极,可还不想被你拖着一起下地狱。再者,这里本是我父汗的土地,我也不能任你糟蹋了去,有朝一日能收归汗廷也未可知……” “父汗?忽必烈合罕,哈哈!哈哈!”八剌听了我的话,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大笑出声,“若真有那一天,我倒是期待得很。”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抚摸我的脸颊,目光在我身上流转。 我扭过脸,轻轻躲开他的手。八剌有些扫兴,讪讪地收回了手,哂笑了两声,不再说话,蓬勃的怒气也开始消散。 “汗王!”巴希尔见状,再度上前谏言,“bào君不能为王,豺láng不能牧羊。对人民使用bào力,就是在挖掉自己的城墙。八剌汗若是一个仁明的君王,就要仁慈、怜悯百姓,使他们团结在君王周围,蒙受君王的恩惠……”(2) “别说了!”八剌不耐地喝断,“我并不在乎所谓的‘仁慈的贤名’,只要能开疆拓土杀伐征服,管我用什么手段,我的事迹都会被编成不朽的歌谣,代代传唱;善良软弱的庸君一事无成,他的名字只会跌落到卑微的尘埃里,与草木一起腐烂成灰。” “君主若想让自己的伟业如磐石一样坚固,首先要善待自己的子民,这样危难之际,百姓才不会离你而去。”麻速忽也适时地进言。 “够了!”八剌抬手喝断他,而后慢慢坐回了圈椅,闭眼盘算了半晌,才道,“我同意收回掠夺之手,但你们必须满足我的要求,给我听好:从今天起,不花剌和撒马尔罕两城所有马匹都要献给王庭,谁也不准私留一匹,哪怕是一匹老马!每日需为每匹战马备上七芒大麦和小麦,使其上膘。所有能找到的牛都需杀死,让百姓剥下牛皮赶制盾甲。还需为我的将士准备一年的口粮……你们能否做到?”(3) 第145章 要求 八剌的贪婪让麻速忽一时无从应对,沉默半晌,才咬咬牙道:“我答应汗王!” “麻速忽大人!”听他一口决断,巴希尔老人焦急地开口阻拦,“没有了马和牛,农民可怎么劳作,商人可怎么运货啊?” 八剌冷冷瞥了巴希尔一眼,哼道:“巴希尔,你不要不知进退!” “汗王,我答应你,我会说服不花剌和撒马尔罕的臣民,满足您的要求。”麻速忽已恢复平静,从容应答,又转头对巴希尔道,“长老,还不与我一起谢过八剌汗的仁慈之心?” 他给巴希尔搭起了台阶,长老却耿直得不肯让步:“我不愿为一个bào君歌功颂德。” “哦?”八剌听了,眉毛一挑,多了几分好奇,“那长老说说,怎样才不算是bào君?” 老人哪里不知八剌是假意试探,却依旧耿介直言,挺直身板,迎着他的目光,凛然道:“自然是遵守塔剌斯大会的盟誓,不对居民征收苛捐杂税。” “呵呵!”八剌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的长老,那你要我去哪里筹集军饷?是坐等huáng金从天上掉下来,还是向真主日夜祈祷?” 巴希尔被他讥讽,脸色一白,僵着脸冷冷开口:“八剌汗意图挑起不义的战争,这样的行为不会得到真主的庇佑。” “长老!”这回是麻速忽出声阻止,他拼命与巴希尔使眼色,求他马上住口。 老人却突然倔qiáng起来,眼神炯炯,充满了无畏:“伊尔汗国和察合台汗国本是相安无事。八剌汗无故挑起战争,抢掠民财,夺民生计,陷百姓于苦难之中,这不是仁君贤主的做派。不义必将败于正义之手,贪婪也会遭到神明的惩罚!” 听了这话,麻速忽已惊出了一头冷汗,生怕巴希尔又激起八剌的bàonüè,忙道:“汗王,巴希尔长老不通军政,言语不妥之处,请汗王不要怪罪!” 八剌看着他紧张的神情,不免得意,哼笑道:“巴希尔长老,我会记住你的话!此番出战,我便要你看个明白,是你信奉的真主更睿智,还是我手中的弯刀更锋利?若我夺了呼罗珊,看你有何话说!” “如果不义的一方取得了胜利,您尽管拆了大礼拜寺,我毫无怨言。我相信真主的智慧和神力,世上无何思想能超过主的真谛(1)。”巴希尔平静地回道。 我看着老人瘦瞿的身体,心中不住地翻起波澜。麻速忽已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巴希尔长老,您疯了吗!” 八剌摆手示意麻速忽住口,而后道:“好!就让你的真主做个见证,看看神明的话到底是至理还是妄言。” “八剌汗!”麻速忽怔怔地开口,瞅瞅八剌,又瞅瞅巴希尔,只觉得这两个人都疯掉了,咽了口唾沫,醒醒神,才试探道,“那您之前提出的要求……” “自然还算数,你务必按我的要求筹集军饷!”八剌收起笑意,又恢复了君主的高傲和威严,“麻速忽,我相信你能让我满意。你jīng明能gān,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委派于你。” “麻速忽但凭汗王差遣。”他再一次对着八剌跪下,双手举过头顶,眼里充满了畏服和虔诚。 …… 巴希尔和麻速忽被八剌挥推,待两人退出了帐子,八剌脸上的蛮横和qiáng悍瞬间一扫而光,他疲惫地瘫坐在圈椅上,闭起了双眼。 我扫了他一眼,没出声,想悄悄抽身而去。小心翼翼地抹掉了靴子可能发出的声音,轻手轻脚地向外走。 “站住。”身后蓦然想起一个声音,威严又冷酷。 我也不理会,冷笑一声,索性大步往前走,门口的士兵却拔出了弯刀,阻住了我的去路。 “没有我的同意,你以为你能离开?”八剌笑着,慢慢踱到我的身后。 我没有转身,双手握紧了拳,浑身冰冷,qiáng作平静:“八剌汗今日才回返,定是疲累得很,我便不搅扰了。汗王早些休息。” “呵,”他一点一点掰过我的肩头,盯住我的眼睛,不容我避视,“这么躲着我,怕我?斡尔朵里那些小妃还巴不得爬上我的毡榻呢!” 听着他粗俗的打趣,我的血一股子蹿上头顶,因为羞怒,太阳xué也鼓胀得疼,然而并不想与他发生无谓的冲突,索性道:“如此,八剌汗还是去寻那些渴逢甘霖的小妃罢!” “低眉顺眼的有什么意思?我心里只渴望你。”他深情款款地说了一句,而后突然把我抱起。 “出去守着!”八剌喝退了侍卫,便急切地往内寝走。 我一路推搡着,急得又要落泪,八剌看在眼里,全不理会,拐入内寝,把我放在了坐chuáng上,而后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见他一时没有其他的动作,我才稍稍宽心。垂着眼睛,咬住嘴唇,努力平复着呼吸。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用手指慢慢勾勒我脸部的轮廓,静静打量着我的侧颜。 我屏住呼吸,qiáng忍住躲开他的手的冲动,一动不动。想起之前无可奈何的遭遇,想起这次失败的谋划,一时心里空落落的,绝望又颓丧。 这副情态落在八剌眼里似乎变成了顺从,他一时情热,猛地把我拽进了怀里,紧紧抱住,贴着我的耳朵问:“你为何要怕我?你去撒马尔罕,是不是想法子离开这里?” 我的背脊一僵,心思转了转,道:“我便有一百个这样的心思,也还是逃不出你的手心。” 他见我不再是qiáng硬的对抗,不由得诧异,笑了笑:“留在我身边,便这么勉qiáng?就像你说的,是怕被我拖着下地狱?” “横征bào敛,贪索无度,穷兵黩武,挥霍民财,君主的统治离崩溃便不远了。可笑的是,你在河中大肆掠夺,海都却在背后播撒仁义。一旦你前线失利,这里的贵族和百姓会毫不犹豫奔向海都的怀抱。呵呵,明知前面是歧路,明明有更明智的选择,可有的人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这些话是巴希尔教你的!?”八剌骤然拔高了声音,眉毛拧在一起,“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劝我投向你父亲?还真是天真!在我这个位置,不为族人夺取更多的土地和财富,便坐不稳汗位,便会如木八剌沙一样下场可悲!即便是另一个人当上了汗王,也同样会背弃你父亲!身为察合台汗,我在乎的是察合台人的利益,而非你父亲的得失!” “你想的很好!可波斯人口众多,财富充盈,兵qiáng马壮,而你立足未稳,兵力短绌,军饷不济,你能有几成胜算?退一步讲,阿八哈汗就算丢了呼罗珊,波斯还有大片土地可以据守;而你呢,若出师不利,这里的百姓绝不会怜悯你,你便无路可退。你不会像木八剌沙那样,你的结局只会更悲惨。你刻薄寡恩素无仁义,一旦失势,必会遭受众叛亲离的命运!” “阿八哈汗忙于同密昔儿和叙利亚作战,哪里顾得上呼罗珊?我有海都的兵力支援,再以伊尔汗国内察合台系宗王做内应,出其不意,岂有不胜之理?你也迂腐!自古以来,哪次开拓疆土不是险中求取?” “你倒是信得过你的海都阿合!那好,我无话可说。”我瞪了他一眼,冷冷道。 “这次出征,我会带你随行。胜或败,你可亲眼作证!”八剌瞅着我,一脸志在必得的骄气。 “我不去!” 我心下一惊,厉声峻拒着,“你自取灭亡,我怎会随你踏上必将覆亡的命运!” 他猛然将我摁在坐chuáng上,压上来,冷笑道:“这还由不得你!”一边说着,一边又开始撕扯我的衣衫,“你留在这里,又能如何?我若丢了性命,待我儿子即位,同样娶你为妻(2)。哦,也许木八剌沙那小子会夺回汗位,也一样可以娶了你!那样的话,还不如跟着我罢?” 说完,便开始低头亲吻我的身体。 听了这话,我浑身血液如煮沸一般,在身体里疯狂地窜涌,心中对他恨到了极点,手足拼命地挣扎,骂道:“滚开!你这个悖逆伦常的禽shòu!” 他并不理会我的唾骂,这似乎也毫不影响他的兴致,如每次一样,他轻轻松松将我制服,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道: “每次都反抗,还不是一样的结果?孱弱的小绵羊怎敌得过野láng的爪牙?”见我还欲开口,索性低头封住我的嘴唇,用唇舌同我猛烈搏击。 而后,他移开嘴唇,又盯着我的眼睛,带着几分不解问道:“寻常女子,折腾一次两次也就够了,你为何次次都做无谓的挣扎?” 我懒得同他再说一句话,只是狠狠盯住他,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可是眼睛一酸,热泪就滚滚而下。心头一叹,手足一时卸了劲儿,终于放弃了挣扎,仿佛被海làng冲上岸的鱼虾,无力地等待未知的命运。 他见我这般,一时错愕,我不再反抗,他便也撤去了几分力道。而我早已累极,半闭着眼,却止不住眼中的泪。 八剌看我泪水不住地漫流,却不像以往一样反抗不休,终于慌了神,眼中的情.欲一点点退散。愣了片刻,便低下头,一点一点吻去我脸上的泪。 我对他的吻无动于衷,只是僵硬地平躺着,像一条放在砧板上的鱼。 他离开我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我捞进怀里,轻轻抱着:“我对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究竟想如何?纵然彼此的身体已如此熟悉和亲密,可你的心还将我拒之千里。” 听了这话,我感到一种透骨的厌恶,却再无反驳的力气,沉默半晌,漠然道:“既然没得选,好,我同你去!我倒要亲眼看着你是怎么一点一点败亡……” 他的身体猛然一僵,而后仅有的怜惜也被怒火燃尽,火làng毫不留情地向我倾泻下来。 我沦落在火海中,身心俱焚。 第146章 征伐 麻速忽的劝阻终于使八剌收回了蹂.躏之手,双方彼此妥协退让。河中地区的臣民要按八剌的要求上缴财物提供劳役,八剌则jiāo还了部分掠夺的财产,并停止破坏大礼拜寺的行为。撒马尔罕的居民日夜劳作,终于在年末之前完成了八剌的要求。 与此同时,八剌正式向海都派出使臣,要求其出兵增援,共讨呼罗珊。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海都不仅不追究八剌克扣其税赋并拘禁其税吏的行为,还异常痛快地答应了八剌的请求,命令窝阔台系诸王钦察、察八惕率所部人马增援八剌。同时,八剌还向国内分驻各地的察合台系诸王下达命令,最终决定:诸王阿合马(1)、不里、聂古伯等率军队渡过五河;大忽哈出、把你阿勒从渡口乞瓦出兵,小忽哈出从渡口明.乞失列克出兵;而八剌本人则与窝阔台系诸王察八惕、钦察等人从渡口阿母耶过河。各路诸王将从阿母河上游至下游的各个渡口就近渡河,在阿母河南岸的约定地点汇集。当然,更重要的是,别失八里行尚书省丞相麻速忽以清查察合台系、窝阔台系宗王属民账册的名义出使伊利汗国,实则是受八剌之命刺探敌情。对于这一切军事动向,八剌对外都严密封锁消息,他要的就是出其不意。(2) 八剌旨命一下,各路诸王竟是群起响应,当四路大军各自开拔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严重低估了八剌的实力。若真如八剌所说,伊利汗阿八哈为密昔儿掣肘,那么这一战的胜负还未可知。如果八剌能吞下呼罗珊,我难以想象他会膨胀成什么样子,也许他的野心还不止于此。 我随着八剌的大军一路南下,过起了行营在外的日子。大军开拔时是已入了冬,但这一线冬季较为温和,远非漠北草原那般寒冷彻骨。雨水也较夏季更多,空气也湿慡了些。八剌一旦下定决心,各方部署便极为周密。此番出征,八剌命那海哈屯和次子笃哇坐镇王廷,长子别帖木儿率军镇守阿母河以北的渴石和那黑沙不诸城,自己则率大将札剌亦儿台、麻耳忽里、也速儿以及钦察、察八惕等诸王一路南下,直趋渡口阿母耶。 …… 冬季的草原光秃秃的,猎物虽少,但更显眼。我骑着撒勒黑一路追赶着一只野狐,几次放箭,都被它轻松躲过。银灰色的皮毛掩在枯草中,我一时看不分明。催着撒勒黑又紧跑了几步,而后立在马上屏住呼吸,对着那躲在草窠里瑟瑟发抖的小物一she。 下了马,我几步跑过去,羽箭从侧面将它身体贯穿,血液溢出来,将皮毛染得鲜红。我握着箭矢,将狐狸提起来,它犹自挣扎,痛苦地扑腾一番,不一会儿,头一歪便不动弹了。 拎着狐狸,我唤来了撒勒黑,将猎物搭在它背上。正准备翻身上马,却闻一声婉转尖锐的唿哨,一匹白色小马便奔至我身边,马上那美丽娇媚的年轻女人笑问:“察苏公主,您猎到了什么好东西?” 是宗王钦察的小妃乌兰,此次陪着钦察随军同行。我瞥见她,礼貌性地打了招呼,便拎着狐狸给她看:“一只狐狸而已。” 她看见狐狸的皮色,眼睛先是一亮,待看清那羽箭的位置,不由得皱了皱眉:“箭she得偏了,坏了这一身好皮毛!喏,你看我这个——” 说着,她将拴在马后的猎物提溜到我面前,也是一只银狐,但那箭矢是从狐狸尾部穿入,而且没有dòng穿,恰好能保证皮毛的完整,剥下皮就可以做一顶漂亮的暖帽。 我哂笑一下,自叹弗如,“我这点子骑she功夫,拿不出手的。哪里有乌兰王妃的本事?” 乌兰听了,露出一丝妩媚的笑意,愈发娇俏可人,“公主过谦了。喏,若不嫌弃,这只狐狸便送给公主了!” 我推辞了几下,却也不好驳了她的好意,接过来道了谢。乌兰听了又是一笑:“这算什么?我还怕入不得公主的眼呢。八剌汗厚爱公主,所赐之物要比这好上百倍不止呢!” 我淡淡一笑,翻身上马:“咱们再去看看前面有什么好东西。” “哎!怕是不剩什么了,好东西啊,都被那群男人抢走了。咱们不如去看看,他们都打了些什么,看哪个宗王本事最大!” 乌兰一看就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我本不欲往男人堆儿里凑,却被她qiáng拉过去。行了一阵儿,回到了营地,却见大帐前面一群男人围成一圈,似乎正在分拣猎物。见我们过来,兴奋劲儿更足,大声地吆喝不止。 “察八惕大王猎得一鹿!” “札剌亦儿台捉到两只huáng羊!” “钦察大王得了一豹!” “诶……这算什么?八剌汗呢?” 男人们渐渐散开了些,猎物露了出来,堆成一座小山,原本敏捷矫健的野shòu,都成了毫无生息的死物。女人们在面前,男人们更爱炫耀,重新点数自己的收获,声音极大,生怕我们听不见似的。乌兰见了,极为兴奋,脸蛋红扑扑的。我笑了笑,随意打量了几眼,便准备悄悄回营帐。 “诶!公主?公主别走啊!”钦察在我身后大声喊道,塔剌斯大会上我们见过一面,故而相识。我对他并无什么好印象,却也不忍当众拂了他的颜面,便转过身,和他寒暄了几句,“钦察大王猎得一豹,果然箭法高妙。” 这句不甚走心的恭维已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仍旧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碰巧而已,我还当不得公主的夸奖。一会儿你看八剌汗的!那才是真的好箭法!” 他话音刚落,就闻一阵喧嚷,诸人都闻声望去,却见一队侍卫簇拥着八剌而来。八剌大步走在前面,身后侍卫拖着汗王的猎物,也显得趾高气扬,仿佛服侍八剌使他们获得了极大的荣光。 诸王诸将纷纷前迎,都向八剌俯身行礼。此次出征,八剌为诸王之长,为表亲密,各系宗王都会尊称他一声“阿合”。钦察自幼和他情谊深厚,更不见外,上前搂住八剌的肩膀,笑问:“八剌阿合叫我们等了许久,却是得了什么好东西?” 八剌知道钦察是有意奉承,仍不免得意,却不说话,脸往后一扬,示意他自己看。他身后的侍卫自然明白主人心意,卖力地炫耀起来: “拖过来,都拖过来!……啊呀,好重的豹子!” “哎哎,你们几个也别闲着,赶紧过来帮我抬麋鹿和huáng羊!” 钦察夸张地揉了揉眼睛,假意数了好几遍,仍有些不确定地问:“我没看错?一头豹子,一只麋鹿,三只huáng羊?我的八剌汗,您才是这里的神箭手啊!” 八剌淡淡一笑,摆手道:“这算什么?” 察八惕也跟着附和道:“在汗王面前,我们都不敢把自己的猎物抬出来了!” “诸位都是勇士,你们的好箭法要用在战场上,she这些没脑子的野shòu算得了什么!”八剌不以为然地笑笑。 听他提到了战场,钦察认真起来,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八剌汗,麻速忽出使后可有消息传来?” “他走了一个月了,没算错的话,待我们到达阿母河沿岸,麻速忽便能回营。”八剌道。 “各路大军都行至何处了?”察八惕也忍不住插话。 “诸王阿合马、聂古伯等都从各自驻地开拔,忽哈出他们也出发了,早晚不出三四日,我们会在阿母河沿岸汇合。”八剌的话里露出掩不住的骄傲,似乎对自己的运筹帷幄很是满意。 “到时咱们就来个攻其不备!阿八哈汗呢,他怕是还在西边跟密昔儿和叙利亚纠缠不休呢!到时候,我们的大军如风bào般刮过阿母河,定叫伊利汗国的守将吓得落荒而逃!”钦察也信心满满地夸口。 “也许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呼罗珊的长官就会乖乖献上土地和牛羊呢!”大将札剌亦儿台也附和道。 “阿母河以南到申河一带,曾被阿鲁忽汗统治过,此番前来我们就是要取回自己的草场!土卜申若是识相,只要我们大军压境,他就该乖乖纳款请降!”另一位大将麻耳忽里道。 八剌笑着看诸将你一言我一语,沉吟片刻,缓缓道:“有诸王兄弟和各位异密(3)相助,我们的大军就是怒吼的雄狮,就是慑人的雷bào!我们将在阿母河南岸燃起熊熊战火,踏平呼罗珊,挥师巴格达!阿八哈麾下军队,不乏察合台系将领,捏苦迭而也是察合台的后裔,我已派使臣送密信给他,约为内应。” “捏苦迭而意向如何?若是谈不拢,恐怕会bào露我们的行动。”钦察忍不住问,眼里突然涌上了忧愁。 八剌闻言,笑着哼了一声,脸上现出几分得色:“纵然阿八哈对捏苦迭而喜爱有加,他身上流的终究是察合台的血脉,他岂能背弃自己的父祖先辈?钦察弟弟放心,他已表示愿意服从我的命令,并会经由打耳班与我汇合,成为我大军的又一臂膀。这一切消息都被我严加封锁,阿八哈不会知晓。” “八剌汗妙算无双,弟弟我可没这般头脑,唯有一众勇士用命,此番出征,愿为阿合驱遣!”钦察听了,信誓旦旦地保证。 “此番有海都阿合襄助,为我送来钦察弟弟和察八惕弟弟的勇士,我更是如虎添翼。我们两虎合力,还怕敌不过伊利汗国这头疲软的狮子吗!” “……” 诸王对八剌又是一番恭维,才止住了话头。我一直在不远处仔细听着,生怕错漏了一点信息。诸人兴高采烈地畅想着数不尽的财富和肥美的牧场,我的心里却涌上了深深的忧愁。 恐怕我是这里唯一一个不希望八剌得胜的人罢。 乌兰听了半天,早已不耐烦了,见男人们谈完了正事,终于忍不住跑过去,蹭在钦察身上。 她热情地搂住丈夫的脖子,娇嗔道:“你们男人家就知道打打杀杀,却把我丢在了一旁。早知道这样,我何必跟你一路奔波,留在斡尔朵里享清福不好吗?” 钦察看着美人幽怨多情的目光,爱得不行,也不顾诸人在场,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把,低下头一品芳唇,哈哈大笑,“我的宝贝,众王妃里我最爱你,你还不知足!啧啧,看我晚上怎么罚你!” 男人们看着两人毫无顾忌地打情骂俏,一时眼热,都暧昧地笑了起来。 诸人越起哄,乌兰闹得越欢,嘟着小嘴委屈道:“成日里就这些甜言蜜语,我却知你是最没良心的!”说罢,还凑过去,在钦察嘴巴上狠狠咬了一口。 钦察被她这么一咬,浑身苏了一般,好久才缓过神,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是不停地笑:“我哪里没良心了?我打了豹子给你来,别生气了好不好?” 说罢,就抱着她往这边走,去寻他的豹子。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钦察身上,八剌冷冷看了一会儿,微露不满。见他略有不快,早有察言观色的奴婢上前,谄笑道:“汗王,钦察大王哄得了美人芳心,您又有什么好东西给公主哈屯呢?” 此言一出,诸王纷纷想起了我,目光齐刷刷望过来,我想要回避,已来不及。只得站在原地,表情淡淡的,任其打量。八剌也热辣辣地望过来,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热情和渴望。 “八剌汗,公主被冷落了许久,正不高兴呢!还不过去哄哄?”察八惕上来凑趣道。 我狠狠剜了察八惕一眼,他这么一提,八剌不知又能当众做出何事呢。 “我岂能忘了我心尖上的女人?”八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而后扬声道,“来人!” 侍卫们得到吩咐,立时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拖着一个庞然大物回来。 “你们退下!”八剌喝退了侍卫,而后亲自拖起了那个庞大的躯体,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这láng皮剥下来给你做一套新褥子,温暖厚实得很。你跟在我身边,总不能受委屈。”他把一头láng甩在我面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我,一团热火烧在我的脸上。 第147章 首战 我客气地谢过了八剌,他在我脸上没有看到乌兰那般的热情,一时失落,脾气瞬间bào躁起来,冲身后侍卫吼道:“把这些东西赶紧清理gān净,血淋淋的,污了我的眼!” 他一发作,侍卫们不敢有半点违抗,把辛苦抬来的猎物又费力地拖下去。诸王也兴致大减,跟八剌寒暄了一阵儿,便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唯有钦察体察他的心意,搂住八剌的肩膀笑道:“八剌阿合,何苦置气?女人家呀,向来都是心口不一,面上一套心里一套。有些女人啊,面上看着冷冰冰的,那是在矫情呢!到了榻上反而火辣得很!再者,等到阿合夺了呼罗珊,会有更多的波斯美人殷勤侍奉,你就不为眼下这一个犯愁了!” 经他这么一说,八剌脸色才有了些笑影,哼了一声:“弟弟这是看不起我,我便这么没志气吗?怎会没的因为女人置气?你说的是,待我踏平呼罗珊,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偷偷觑着我,暗中观察我的反应。 我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跟乌兰闲谈着,装作没听到八剌的话一般。他往这里瞥了几眼,没得到想要的回应,讪讪地收回目光,同钦察转身走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乌兰不舍地望着钦察的背影,又望望八剌,方对我说:“公主,你刚才未免太不解情意!八剌汗对你用情很深,你却毫不领情,既损了他颜面,又伤了他的心!男人啊,有时比女人还心思细腻呢!” 得,她和钦察还真是一唱一和的! 我也不反驳她,只觉能让八剌窝火,心里便是说不出的畅快。望了望远方的枯草,我笑了笑:“那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何gān?” 说着,也不滞留,抬脚便往毡帐走。乌兰紧追上来,没好气道:“没想到你这人竟是个冷心冷情的!” 闻言,我脚步一滞,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记忆深处有什么深埋的东西又开始隐隐滋长,qiáng压下那股异样的情绪,我自嘲一笑:“冷心冷情,又有什么不好?” “罢、罢,我也懒得管你的闲事了,”乌兰撇嘴道,她性子明快,和我相熟之后,言谈间便少了许多顾忌,“公主别忘了,那银狐的皮毛要尽快处理,着几个手巧的奴婢拿去做帽子。若是没有称心的人可用,我便过来搭把手,公主莫要嫌弃就好。” “哪敢劳动王妃呢?”我微微一笑,谢过她的好意。 …… 此后的一个月里,大军仍旧一路南行,直bī阿母河沿岸一线。行军途中,狩猎和宴饮是两项必不可少的活动。八剌此举,一是让士兵们qiáng健体魄,顺带进行军事预演,二是让士兵保持斗志。期间,他与各路诸王联系不断。次年三月初,大军终于抵达阿母河沿岸。 此时,八剌军中喜忧参半。好消息是麻速忽及时返回了军营,带回了伊利汗国军事、道路等必要信息,坏消息是麻速忽的动机被伊尔汗阿八哈发现,八剌已做不到出其不意。更为严重的后果是,与八剌约为内应的捏苦迭而,未及出逃便被识破,被阿八哈派人追捕回营。至此,察合台汗国与伊利汗国的正面对决已不可避免。 八剌面临的第一战,便是夺取阿母河以南直到申河一带的土地。阿八哈之弟土卜申负责镇守呼罗珊、祃桚答儿直到阿母河岸一线,申河一带便在其统辖范围。待八剌大军云集阿母河岸时,他先致信土卜申,言明申河一带曾被阿鲁忽汗统治,今日理应乖乖奉还。土卜申自然是严词拒绝,八剌也不气馁,此时西侵的借口已足,将士们也摩拳擦掌准备开战。 三月中旬,八剌率军渡过阿母河。十万大军亲临,而与之对阵的土卜申兵力不足两万,八剌底气十足,然而首战对于士气十分重要,他丝毫不敢懈怠。 …… 三月末,在阿母河以南的马鲁察,两军对垒,蓄势待发。乌压压的大军几乎覆满了整个草原。将士们暗黑色的皮甲几乎吞噬了一切光芒,刀锋凛冽如寒冰,透着入骨的寒意。 八剌驻马山头,望着山下严阵以待的敌军,慢慢眯起了眼。 这是他首战,特地叫我前来观战,其中不乏炫耀的意味。我并不拒绝,骑着撒勒黑跟在他身侧。 “八剌阿合,你看他们队列不甚整齐,士气低迷,只需一次冲锋,他们就会吓得落荒而逃!”宗王察八惕对着敌军指指点点。 “他们左翼薄弱得很,从那里进攻,就能破其防线搅散整个军队!”钦察也跟着献策道。 八剌沉着脸点点头,随即下命:“传我命令!麻耳忽里打头阵,从敌军左翼进击,待敌军一乱,我会亲自率军攻其中军,同时,也速儿率军从右翼包抄,一举生擒土卜申!” 他旨命一下,麻耳忽里和也速儿果断领命,窝阔台系诸王却神色一变。负责出击的都是八剌的嫡系将官,却让窝阔台系诸王大将当布景板,八剌这是什么心思,不难猜得。钦察眼睛一转,便拿定主意,上前道:“且慢!八剌阿合,弟弟随你远道而来,岂能白白闲着,给我一个活动身子骨的机会吧!” “这样的战事哪里要劳动钦察弟弟,你静静观战即可。”八剌瞥了他一眼,笑道。 “阿合,小弟不敢抢头功,打头阵就让麻耳忽里将军去。我只想主攻右翼,包抄这类小事,jiāo给弟弟来吧!”钦察嘿然笑道,“阿合有所不知,土卜申大军右翼中的昔只克都,原是我的属民,他手下自有五千将士,届时反戈一击,嘿嘿……土卜申有的苦头吃!” 八剌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又敛去笑意,yīn沉沉地望向钦察:“好弟弟,这事何不早说?” 钦察似乎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道:“阿合莫要误会,我哪里知晓土卜申帐下详情。是昔只克都听闻我随阿合前来,便主动来投的。昨夜刚刚将密信递与小弟。他在土卜申那里不得志,早就等这个机会了!” 八剌这才疑云稍散,挑唇笑了笑:“如此,右翼便jiāo给钦察弟弟。只有一点,务必擒住土卜申,他的士兵也要一网打尽!那个昔只克都,要想真心投靠,便叫他把土卜申擒来可好?” “那是自然。阿合还信不过我吗?”钦察拍着胸膛笑道。 …… 号角一响,按原定计划,麻耳忽里率军,如风般冲向敌军左翼。几轮对she下来,左翼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八剌觑准时机,随即亲自率军扑向敌军中军,钦察亦密切配合,在对方措手不及的时候,从右翼绕到敌军背后,以图包抄。 马嘶声、砍杀声遥遥传来,远远的山坡下卷起一阵怒尘狂沙,几乎要将两军吞没。我紧紧盯着战场,双手冰冷,虽未近身观战,也能闻到空中弥漫的血腥。土卜申军寡不敌众,已被八剌的大军切割得四分五裂,然而,包围圈却裂开一隙,敌军自知不敌,也不恋战,憋足一股劲儿从右翼突围,有一股兵力还真的冲出了包围圈。八剌大军挥师追击,穷追不舍,直至消失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 …… 有昔只克都在敌军内策应,首战打得异常从容。傍晚前,八剌便领军回来了,麾下还多了昔只克都那五千将士。八剌全军上下一派欢腾,在战场上驰骋和厮杀将士兵们心底的野性激彻底发出来,他们犹不尽兴似的,晚上又在大宴上畅饮不休。 麻耳忽里冲锋得力,被记为首功,八剌亲自为其敬酒。麻耳忽里单膝跪下,双手接过酒杯,口中仍自谦道:“奴婢何敢居功?是八剌汗统筹有方!” 八剌看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得意地笑道:“土卜申这个蠢货!左翼那么薄弱,分明等着人来撕嘛!”又举起一杯酒,先敬钦察,后敬昔只克都,“都赖钦察弟弟献计,昔只克都从旁策应,今日方得此大捷!我敬二位一杯!” “诶,哪里哪里?八剌汗冲破土卜申中军,他们才彻底乱了阵脚。小弟我嘛,只是图个清闲,负责收网……嘿嘿,这算什么功劳?”钦察把酒饮下,摆摆手笑道。 昔只克都刚刚归附,心里多少不安,将杯中酒饮尽后,仍跪着不敢起来:“闻说八剌汗远道而来,奴婢早就想来投奔。土卜申也是个不自量力的莽夫,妄想抵挡八剌汗的大军,呵呵……” 八剌亲自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拍拍其肩膀:“将军来归,我军如虎添翼!” 我冷眼看着诸人言语,饮下一口酒,而后斟满一个空杯,来到昔只克都身前。八剌哪料我会做出如此举动,诧异地望着我,而后突然笑了:“你是来给我敬酒吗?” 我不好当众折他面子,只好奉上美酒:“我今日才真正见识八剌汗的睿智骁勇,这杯酒敬我心中的巴图鲁。” 八剌目光一颤,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此话可出自真心?” “自然是发自肺腑。汗王若信我,就请一饮而尽。”我顺着他的目光,柔顺地望了回去。 他不再说话,仰头将酒一口闷下,而后将杯子掷给侍从。在场诸王齐声叫好。八剌见状,得意极了,似乎这是比胜利更加耀眼的荣光。 “还请八剌汗允许我敬昔只克都将军一杯。”我又道。 八剌有些意外,但他喜在心头,也不多问,痛快答应了。 侍从为我倒满了酒,我递与昔只克都,微笑道:“不知将军可愿赏我一个薄面?” 昔只克都再一次跪下,惶恐地不敢与我对视,连话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公、公主是至尊至贵的娇女,此举实是折煞奴婢了!” 八剌听了,笑着打趣:“怎么?公主敬酒你便不敢喝了?” 昔只克都似乎从未享受到这样的礼遇,一时不知所措,想点头又慌忙摇头,惹得钦察也一阵大笑,“昔只克都,你平时的伶俐劲儿都哪去了?呆头呆脑的,笨熊一般!” 被自家主人打趣,昔只克都丝毫不以为意,gāngān笑了两声:“八剌汗和公主抬举奴婢了!” “此言差矣!”我摇摇头道,“昔只克都将军是真正的忠义之人。你投奔钦察,是不忘使主旧恩;放走土卜申,是不忍绝主仆之义。如此忠勇仁义,我钦佩有加,如何敬不得?” 昔只克都已把酒杯送到唇边,听了这话,他骇然变色,手一抖,酒水瞬时洒了满地。 “八剌汗明鉴,昔只克都头上的主人只有钦察大王和八剌汗。从我决意投诚的那一刻,土卜申便与我再无关系。察苏公主定是误会我了!”一边说着,还一边在地上重重叩首。 八剌不发一言,脸色却渐渐冷了下来。 这时,钦察从酒席上站起身,望着我冷冷道:“察苏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您是怀疑昔只克都的忠心,还是怀疑我钦察的诚意?” “我并无他意。钦察大王多心了,”我负着手,无惧他的质问,依旧坦坦dàngdàng,“我虽不识兵机,但也不免奇怪。我军兵力远胜土卜申,彼时其左翼和中军已被击溃,右翼又有钦察大王和昔只克都将军。照理说生擒土卜申完全不是问题,却还让他走脱了两千余人。我不敢怀疑昔只克都将军的诚心。思来想去,只能猜测是昔只克都不忍弃绝与土卜申的君臣之情,一时心软,便放了他一条生路。此情此义,可叹可敬!” 闻言,钦察拍案而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第148章 挑拨 “依公主的意思,难道昔只克都是故意纵放土卜申?”钦察并不糊涂,咬牙狠狠道,“伊尔汗阿八哈是你父亲的忠仆,如果昔只克都真是有意放水,你应该感激他才是!莫不是你看不得我和八剌阿合兄弟和睦,有意挑拨离间?” “呵,”我乜了他一眼,却也不慌,笑了笑,“你们的友谊若真是坚不可摧,岂是我一个势单力薄的女人能撼动的?”说着,我又深深望了八剌一眼,“只是这事若不给八剌汗一个明白的说法,怎能叫人信服呢?我可清清楚楚记得,是钦察大王主动领命包抄敌军,扬言生擒土卜申的!” 八剌脸色冷了下来,目光闪烁,神色暧昧不明。他一时不表态,心头已是起疑。钦察见了大为不满,冲着八剌道,“阿合这般态度,莫非信不过我?亏得我说服昔只克都来降!您有这般疑心,可叫我们兄弟怎么安心效命!您难道不怕寒了一gān兄弟的心?”他说着,又忙对同为窝阔台系宗王的察八惕挤眉弄眼。 察八惕心领神会,当即站起来为钦察助阵:“八剌阿合,今日的胜利,是钦察弟弟和昔只克都用鲜血和刀子拼杀得来,而非女人的枕头风chuī出来的!您若因着一个女人的话对我们心生疑虑,却叫弟弟们如何自处呢?” 察八惕这话说的好不委屈,矛头一时又指向了八剌。经他这么一说,八剌不免难堪,怒冲冲地望向我,眼看着就要发作。 装可怜谁不会呢!我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委屈地摊摊手:“得了!敬酒倒惹出了是非。是我一时多嘴,惹得你们兄弟不快。你们咬金起誓结下的友谊,怎会因着两句无心的言语而动摇呢?” 说着,我向一旁的侍从招招手,侍从立刻伶俐地上来奉酒,我亲自斟满了两杯,一杯递给了八剌,一杯递给了钦察:“察苏今日嘴拙,却也是无心之言。还望八剌汗、钦察大王莫要因此伤了和气。我军深入敌境,若不能团结一心,便如卸了劲儿的弓弦,缺了口的弯刀,怎能给敌人致命一击呢?这两杯酒,权当我给二位赔不是。” 八剌听了这话,盯着我看了半晌,方接过酒杯。钦察却不给我面子,迟迟不接眼前的酒。他望望八剌,冷笑道:“今日围攻土卜申,我是否尽心竭力,阿合想必看得明白。既然公主挑出了这事,便请八剌汗给出个明示,也好叫弟弟心安,否则这杯酒我着实不敢饮下。” 这个钦察却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将他狠狠骂了十遍。手中的酒便放在钦察的案上,待其饮下。 场中气氛不免有些尴尬,麻速忽旁观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进言:“八剌汗、钦察大王,诸位都是胸怀磊落的男子汉,岂能因公主无心的言语而心生疑虑呢?公主已经敬酒赔罪,诸王何不给个情面?土卜申有今日之败,是因其帐下宗王派系复杂,难以控御,这是敌军的弱点,却也是我军的弱点。八剌汗为诸王之长,若不能做到用人不疑,我军便免不了蹈其覆辙,这是深入敌境的大忌!” 他见昔只克都仍惶恐地跪在地上,便为其说好话,“昔只克都将军真心投奔,立下大功,本应重赏;若反遭汗王猜忌,敌军将士又怎敢前来归附呢?” 麻速忽这话说的滴水不漏,谁也没有得罪,又直击要害,八剌听了,也频频颔首,脸色渐渐好转,他一手将昔只克都搀起来,又举杯走到钦察面前,劝慰道:“钦察弟弟对我的真心实意,做哥哥的从未怀疑过。今日借昔只克都之力,一举击溃土卜申,已是大功,我犒赏弟弟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土卜申一个无名鼠辈,逃了又能如何?待我将整个呼罗珊收入囊中,挥师巴格达,定叫他无路可去!此番叫他给阿八哈报信,正好传扬我军的声威!” “阿合此言极是!”钦察见八剌放下了身段,便也不再拿乔,咧嘴笑道,“土卜申落荒而逃,此时定是吓破了胆!若是呼罗珊其余各地长官识相,便应主动来降!土卜申逃了也好,正好让恐惧如瘟疫一般在伊利汗国蔓延!就让我军的威名如雷bào般响彻呼罗珊罢!” “说得好!”他一席话说得八剌疑云尽散,立时开怀大笑,举杯痛饮。钦察跟着喝彩,也连饮了几杯。大宴的气氛又慢慢恢复过来,诸王们举杯畅饮,纵情高歌,一扫刚才的不快。 我悄声回到座位上,冷眼看着众人,慢条斯理地饮下杯中的美酒,不发一言。眼下他们把酒言欢,我却并不气馁: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还怕它不发芽吗? …… 接下来一个月,战况进展得非常顺利。八剌派出的几路大军,相继征服了八达哈伤、怯失迷儿、沙不儿gān、塔勒寒、马鲁察、麻里兀之境,主力直bī你沙不儿。呼罗珊大片土地被八剌一块一块地收入囊中。 入侵呼罗珊之战一经打响,八剌便是彻底宣告与阿八哈和忽必烈为敌。大军过境,遇到阿八哈和忽必烈名下的属民,便纵容士兵肆无忌惮地抢掠,一面补给自家军队,提振士气,一面打击对手,削弱敌方力量。 经斥候来报,在马鲁察之地被八剌大军击败的土卜申,已收揽残军向祃桚答儿溃退,并向阿八哈汗发信告急。可惜的是,阿八哈先前为了防御密昔儿和叙利亚,驻军在阿塞拜疆一带,就算立即发兵支援,也需一些时日,一时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伊利汗国境内,牵一发而动全身,阿八哈一旦回援,便要提防身后的密昔儿和北边的金帐汗国。而八剌与海都和忙哥帖木儿结盟,河中地区又有儿子镇守,不需担忧后方问题,麾下大军自然毫无顾虑地向你沙不儿一带推进。 战事进展顺利,随军出行的诸王大将都分得了好处,作为诸王之长,八剌一时声望大增。先前与钦察虽闹出误会,但这个插曲早已过去。昔只克都之前虽是土卜申部下将领,但他作为钦察属民的身份不可更改。此番来投,自然死心塌地为钦察效命,跟随八剌一路前行。经过自家领地时,昔只克都特地jīng选了十余匹阿拉伯马,献给旧主钦察,后来应钦察的要求,又择出一批良马献给八剌。八剌收下后,从中挑出几匹温顺的,又转送给我。我也不推辞,收在帐下。 …… 那次在酒宴上,我曾与钦察闹得不快,他事后也有些后悔,想寻机会同我和解,又抹不开面子,便让小妃乌兰前来说和。乌兰是个开朗的性子,也不计较这些,主动帮我用上次的银狐皮缝了一顶暖帽。可现在已是暮chūn,一时用不上,便又送来天鹅绒缝制的袍服。她有意示好,我也不推拒她的好意,来往便又密切起来。这军营里与我年龄相近的女孩本就不多,与她作伴却也有趣。 四月末,八剌大军沿木儿加布河继续向南推进。战事间隙,营地内情形便也不甚紧张。今日一早,乌兰与我约定在河畔草原赛马。出行前,我本已牵出了撒勒黑,但转念一想,又让马倌换回了八剌新赠的阿拉伯马。这其实是钦察的部下昔只克都所献,乌兰是钦察的宠妃,想必也分得一些。 我心中有了谋算,毫不犹豫地换了阿拉伯马,特地选出其中最为瘦弱的一匹。阿拉伯马体形优美,结构匀称,从外观上就比矮小的蒙古马更具观赏性,饶是我挑的是最普通的一匹,也不得不承认它比撒勒黑要漂亮许多。难得是性情也极为温驯,远非雄悍的蒙古马可比。 温柔的小huáng马被我牵着,乖顺地跟着我走到草场上,我翻身上去跑了几圈,不一会儿便上手了,待到了约定地点,乌兰已等候多时。 据外形来看,乌兰今日骑的也是一匹阿拉伯马,纯白的毛色如雪如银,马背上的美丽姑娘一身红装,衬出她娇媚迷人的容貌。她眼眸明亮,脸上洋溢着青chūn朝气,像极了草原上盛开的萨日朗。 “好俊气的小马,好漂亮的人儿,别说钦察大王,连我都要被迷倒了,一会儿可怎么比赛呀?”我催着小huáng马走到她身边,笑着打趣道。 乌兰脸上一红,眼里的幸福和愉悦就像溪水一般溢流出来,笑骂道:“就你嘴皮子利索,一见面便来逗弄我。” 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那匹白马,问道:“这也是昔只克都献上的骏马吗?” “是呢,钦察让我挑了最漂亮的,难得性子也驯良得很!”提起了自家丈夫,她又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啧啧!他还真是爱你啊!” “还说呢!”乌兰小嘴一嘟,脸上一片绯红,“八剌汗对你的情意才叫人羡慕呢!你看看,你今天骑的不也是他送的良驹?”她盯着我那匹小huáng马看了小会儿,突然沉默下来。 “不错,是他送的,正是从昔只克都呈献的那批马中挑出来的。”我道。 “看着却不是上品……”乌兰左右打量了一会儿,犹疑道。她心地单纯,说话也毫不婉转,身后的侍女听了这话,立时变了脸色,暗暗拉她衣襟,那位却无知无觉,依旧道,“这样,钦察大王送我的马有那么几匹,我回去再挑一匹神气的,送给公主。” 我故作诧异地回问:“我这匹又哪里不好呢?不都是昔只克都献来的吗?”谢绝她的好意,又笑道,“是良骏还是驽马,试一试便知。一会儿赛马我若赢了你,谁再敢说它不是上品?” 第149章 不满 我那轻松的态度一时惹恼了乌兰,她怔忪片刻,而后毫不客气地开口:“公主未免托大了!没有比试,胜负还未可知!”小姑娘眼睛睁得圆圆的,脸上满是不甘人后的倔qiáng——想不到她却是个好胜的性子。 “一会儿比试起来,我可不会怜香惜玉了!”看着面前娇美的姑娘,我心里柔软,心情也舒慡。举目向远处一望,草原上微露的绿意也像漾着柔波一般,在风中微微飘摇。 不经意间瞥见后面的人群,我一时讶异,问道:“怎么?钦察大王和八剌汗都来了?是你说的?” 乌兰得意地一笑,狡黠的眼睛黑亮亮的:“近日男人们战事稍歇,他听说我要和你比试,便拉着八剌汗一同来了。一会儿,你可莫让你家汗王失望呐!” 我微微一笑,心里却道:好姑娘,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很快收回了心思,全心准备比赛。少顷,我和乌兰并齐马头,待人一声令下,一起飞奔出去。乌兰求胜心切,胯.下的白马想必也与她磨合了一些时日,用着自然熟惯。我这匹小huáng马耐力虽不错,但总不如撒勒黑那样心灵相通,骑起来便有些蹩手蹩脚。我本也未尽全力,乌兰骑术又好,不用刻意作假,就被她甩在了后面。 可八剌和钦察等都在围观,我也不能输的太明显,便又奋力地催马。身下小huáng马也是心急,却无从用力,眼看着追上一些,乌兰稍稍加劲儿,便又将我甩出了好远。 终点处都是围观的诸王,见我们二人渐渐bī近,愈加兴奋地欢呼喝彩。乌兰一马当先,始终领先我那么一段距离,我便是用尽全力,也追赶不上了。眼看着钦察目光殷殷地看过来,她愈发受到鼓舞,使出最后一股劲儿,率先越过了终点线。 胜负已分,我便也放慢了速度,让小huáng马慢慢跑过终点线。抬眼一瞥,钦察早把乌兰抱进了怀里,在她脸上连连亲了几口,口中说着:“好宝贝,真给我争光!”一众诸王又把钦察围住,笑着称赞乌兰骑术过人,一时竟忘了八剌这个汗王的存在。 我输了比赛,自然就少有人关注,悄悄地牵着马退到一边,观望起来。 乌兰的胜利极大地满足了钦察的虚荣心。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怀中的姑娘,走到八剌身前,但见八剌神色不豫,不免有些尴尬,状若无事地去拍他肩膀,笑道:“不过是个寻常的比试,八剌阿合不会当真了吧?非是乌兰骑术好过公主,她不过仗着有匹好马罢了……” 八剌轻轻哼了一声,脸上才露出点笑影,刚要说话,却被我截断:“哪里是马匹的原因?我和乌兰骑的,都是昔只克都献上的良驹,好坏能差到哪里去?是我技不如人,这一点,我认。” 钦察见我毫不在意,也放宽了心,望了望身边的乌兰,笑道:“她就是个争qiáng好胜的性子。公主大度,必是有意相让了!” “你就是信不过我的本事么?”乌兰听了这话,登时急了,柳眉倒竖,扑上去狠狠去咬钦察的脖子。诸王便又是一番起哄。 “好家伙!你也下得了口!”钦察冷不防被她一咬,呼吸一滞,而后在她臀上重重拍了一掌,斥道,“别闹了!” 乌兰虽性子单纯,但也不至于看不出别人脸色,见钦察面孔冷了下来,当即收敛了许多,又含嗔带怒地瞪了他一眼,扭身跑掉了。 钦察gāngān地笑了两声,对八剌道:“女人家宠得太过了,便蹬鼻子上脸,且不用管她。” 八剌冷淡地笑了笑,看看一旁的我,又看看参加比赛的两匹骏马,心里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却没有做声。 “昔只克都送来的,的确是好马,通人性,聪明得很。”我对钦察道。 “那你竟还输了!”八剌突然插了一嘴,而后攥住我的手腕,“走罢,让我来教你怎么骑马。以后别再输的这么láng狈!”说完,竟也不理会钦察,不由分说地将我拽走了。 …… 八剌并未真的教我骑马,带着我离去后,便召集诸异密议事去了。他不来缠我,我求之不得。自己在毡帐里看了会儿带来的书,又出去跑马,一天便那么晃过去了。到了夜里,又被八剌叫到了他的帐子。 我虽不情愿,但为了自己的小算盘,也免不得和他接触。进了帐子却发现札剌亦儿台和麻耳忽里都在,八剌则黑着一张脸,颇为不快的样子。 札剌亦儿台没有理会我,继续同八剌说话,也是一腔愤慨:“击溃土卜申,八剌汗和麻耳忽里将军出力最多。昔只克都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临阵倒戈的小人,论功还能越过麻耳忽里?看钦察那个猖狂样子,竟似要把功劳全都揽过去!” “我不敢居功。我军首战取胜,眼下又节节胜利,都赖八剌汗统御有方,运筹得力。我气不过的是,钦察不过是受八剌汗节制的宗王,看他那得意的架势,好似他才是诸王之长似的!岂是把八剌汗放在眼里?眼下就这样,待取了整个呼罗珊,难道还要把最好的土地分给他?”麻耳忽里也推波助澜。 “够了!”八剌沉默了许久,终于怒喝出声,两个将领当即噤声,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八剌脸上yīn晴不定,憋着一股怒气又无从发泄似的。 我旁观了半晌,才试探着插言:“汗王和诸异密商议军事,却叫我过来作甚么?” 八剌这才想起了我,盯住我的脸,问:“你今日骑的那匹瘦马,可是昔只克都送的?” 我心知机会来了,心里陡起波澜,面上却依旧做出平静模样:“当然。还是你转送我的,自己都不认识了?” 八剌听了,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吼出来:“钦察这厮欺人太甚!他自己留下了好马,却叫昔只克都给我送来这不入流的东西——当我是傻子?今日,还让他那个蠢女人当着诸王一个劲儿地炫耀,岂不是当众打我的脸!” “呵,我当是什么事?”我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就是几匹马吗?那又算得了什么?” “公主还不明白!?”札剌亦儿台怒道,“昔只克都此举分明没把八剌汗放在眼里,钦察是他主子,竟也不知管教好自家奴婢,想必也是故意纵容!八剌汗岂能容他肆意挑衅?” “大战在即,可不是计较这些琐事的时候。”我冷笑道,内心也惊讶于八剌诸将的浅薄粗鄙,“若是内部不合,倒让敌人有了可乘之机!” “你不是希望我一败涂地吗?这倒不像你说的话。”八剌突然冷静下来,盯着我,目光耐人寻味。 “呵,我还想活着回去!”我轻飘飘地丢了一句,却彻底激发他的怒意。他拍案而起,走到大帐中间,盯着诸将厉声道:“呼罗珊我志在必得!此番倾举国之力出兵伊利汗国,岂可无功而返?到时又怎向察合台系诸王jiāo待?” “若是窝阔台系诸王能全力配合,得胜也并非难事。眼下呼罗珊都被你吞了大半了!”我冷笑道。 “全力配合?”麻耳忽里冷冷地重复了一句,话语满是质疑,“只怕钦察和察八惕暗藏祸心!” “我从未相信海都愿意真心襄助八剌汗,若是汗王得了呼罗珊,他怕是寝食难安!”札剌亦儿台也附和道,“钦察这厮也不像是实心出力的,否则怎会将容许昔只克都将劣马献给八剌汗?可见他毫无诚意。” “若待我军深入敌境时,钦察和察八惕临阵倒戈,那便是置我军于死地。”麻耳忽里道,“眼下钦察便这般猖狂,到时也未必做不出这等事!” 我静静听着札剌亦儿台二人言语,思索片刻,便想通了此种关节:他们对钦察有莫大的敌意,怕是因为钦察和昔只克都主仆二人抢了风头,让他们落不下好处罢。此番出战,诸将当然争立军功,若机会都被窝阔台系诸王夺了去,岂有他们的用武之地?自然也就捞不到想要的土地和财富。而八剌呢,明显对钦察心存不满,他自认为是诸王之长,岂能容许自己的权威遭到侵犯? “八剌汗意下如何?”见八剌沉默了好一阵儿,我不禁问道,他和钦察的关系最终会怎样,还得看他的意思。 “我会再给他一个机会。若他不识抬举,便休怪我不顾情意!”八剌咬牙狠狠道,“也好让他知道,到底是他的昔只克都厉害,还是我的异密勇武。若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恐怕谁都不记得我才是诸王之长,倒要各行其是了!” “你难道要对钦察动武?”我闻言,心下大惊。我只想着挑拨二人关系,却未料到八剌对他的不满已到了这种地步。不过以八剌骄纵跋扈的性格,屡屡被钦察抢了风头,怕是已忍无可忍。 “不让他尝尝我们的拳头,他怎会诚心畏服?”札剌亦儿台道,“这也是叫窝阔台系诸王不要心生妄念!” 八剌点点头,表示同意:“札剌亦儿台,你找个机会,再试探钦察。若他毫无悔改,便休怪我不留情面!” “末将明白!”札剌亦儿台当即领命。 第150章 矛盾 八剌态度的转变,钦察似乎全然无知,依旧十分亲切的与他称兄道弟。八剌忍耐了几日,而后决定在帐中设宴,邀请钦察前来。 钦察一口应承,宴饮当天,携小妃乌兰来到八剌的斡尔朵。此次那海哈屯没有随军,自然由我作为女主人招待客人。jiāo待奴仆们摆好席面后,主客纷纷入座。除了八剌和钦察,还有八剌的异密札剌亦儿台、也速儿,大臣麻速忽等人列席。酒宴上,八剌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不快,同钦察亲切地推杯换盏。八剌亲自向钦察敬酒,之后,札剌亦儿台等诸将和大臣也分别向钦察敬酒。钦察一一饮下了,又扫视在座诸人,忽而想起了什么,便问:“怎么不见麻耳忽里将军?” “哦,”八剌轻轻抿了口酒,漫不经心地回道,“他奉我之命,在通往你沙不儿和途思的道路上驻军,好做攻打亦剌黑的前锋,昨日已启程了。”(按:亦剌黑,即伊拉克) 钦察似乎倍感意外,皱了皱眉,而后笑道:“阿合为何不与弟弟商量?我若知此事,也好叫昔只克都随麻耳忽里将军同去——毕竟他对这里更熟悉。” “这点子小事何须劳动昔只克都将军,他还得留下给我效力,”八剌将酒杯放置案上,身后侍从立刻斟满了酒,他盯着杯中深红的酒液看了许久,而后轻轻抬起了眼,“你以为我只盯着你沙不儿一地不放吗?需用兵的地方多着呢。眼下,便要进攻也里城,昔只克都熟知道里,不如为我做个前锋。” 钦察一直暗暗观察八剌的脸色,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遥敬了八剌一下,饮下一口酒,摆手道:“让昔只克都做个参谋可以,打前锋这等要事,还得jiāo由八剌汗的猛将去做。有札剌亦儿台将军这样锋利的宝刀,八剌汗如何不用?” “弟弟你倒是抬举这个奴婢!”八剌笑了笑,似乎对他的提议很是满意,又斜睨了札剌亦儿台一眼,道:“札剌亦儿台,还不给钦察大王敬酒?” 几人一边谈话一边商议着军事。乌兰在钦察身边坐了一会儿,见丈夫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觉得备受冷落。撇撇嘴,便悄悄挤到我身边。因不是正式宴会,钦察也不管她,由她自在去了。 “怎么好几日不见你找我?莫不是上次赛马输了,心里还不服气?”乌兰一边和我碰杯,一边笑问。 我饮下一口酒,眨眼笑道:“可不是呢,上次输的好不难看,让八剌汗也面上无光,回来被训斥了好一阵子,日日督促我勤习骑she……” “你家汗王倒是认真的性子!”乌兰听着我胡诌,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时把钦察的目光吸引过来,“你们在说甚么,这么开心?” 乌兰望着他宠溺的目光,笑容也越发甜蜜,又瞥了瞥八剌,道:“没甚么事儿。只是上次赛马赢了公主,她一直不能释怀呢!” 她提了这事,八剌的笑容便冷淡了些,却不屑于打断女人的谈话,只是漠然听着。钦察敏锐地感觉到八剌的不悦,立时斥了乌兰一句:“你那点能耐,还值得说道,不过侥幸赢了罢了!哪天叫你看看男人们赛马的本事,也好长长见识!” 乌兰被他一斥,好不难堪,撇撇嘴刚要反驳,却被钦察瞪了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小声安慰道:“你赢了是你的本事,咱们别管男人们怎么说道。” 八剌脸上依旧没有刚才的喜气,钦察有些后悔介入女人们的谈话,摸着下巴沉默一会儿,gāngān一笑,又道:“八剌汗,改日咱们便叫她们看看男人赛马的本事,如何?你帐下名马极多,何不挑一匹,赏脸与小弟比试比试?” 八剌蓦地一笑,“我帐下名马再多,哪里比得上钦察大王的阿拉伯马?”他望着钦察,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饶有深意。 钦察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瞬时僵住,慢慢沉默下来,开始琢磨怎么应对。 “钦察大王,不如把你的阿拉伯马献给八剌汗,若只用劣马比试,我们汗王可怎么胜得过您呢?”在一旁冷冷旁观的札剌亦儿台突然开口,话语里满是敌意。 钦察陡然变色,望着札剌亦儿台的脸上满是诧异,照理说,诸王们谈话,没有允准,下民奴婢无权插嘴。而札剌亦儿台一开口便是赤.luǒluǒ的挑衅,毫不把钦察放在眼里。而八剌只是漠然看着,并不斥训札剌亦儿台越礼的行为。 饶是如此,钦察仍能压住怒意,他放下酒杯,冷冷道:“先前昔只克都已向八剌汗献马,与我所得是同一批——我不明白将军此言何意?” “钦察大王还装糊涂!”札剌亦儿台怒声道,“您受献在前,八剌汗反居其次,好马都被您挑尽了,却把劣马留给了汗王!我倒要问问大王是甚么意思!难道您忘了八剌汗才是诸王之长?若非慑于八剌汗qiáng大的军力,昔只克都又怎会投奔于你?你们主仆二人,哪一个把八剌汗放在眼里!?” “砰!”钦察勃然大怒,猛然起身,将杯子摔在地上,指着札剌亦儿台大喝,“你一个卑贱的奴婢,竟不知奴婢该守的规矩!竟敢质问成吉思汗的后裔!?” 众人见钦察发作,皆是一惊,麻速忽脸上涌上深深的忧虑,想上前劝阻,但见八剌一言不发,便悄悄缩了回去。 乌兰见钦察发怒,吓得低呼出声,我按住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插手。 札剌亦儿台望着钦察涨红的面孔,笑得愈发得意,气焰嚣张:“钦察大王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的奴婢,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是八剌汗的奴婢!”(1) “不长眼睛的疯狗,竟敢对身上流着最为尊贵的血液的人狂吠不止,你以为我不敢打断你的狗腿!”钦察气得双目通红,面对札剌亦儿台咄咄bī人的话语,几乎失去了理智。 八剌仍是一脸漠然,冷眼旁观。札剌亦儿台偷偷瞥了自家主子一眼,见他毫不过问,稍稍放心,说出的话更加肆无忌惮:“我即便是狗,也是八剌的狗,而非你的狗,望大王自重!”(2) 听了这话,钦察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一腔怒气无从发泄。他今天本是欣然赴约,哪料会遭到这样的侮rǔ,一时失了理智,俯身绰起了座上的宝剑,猛然拔剑出鞘,怒道:“札剌亦儿台,你今日敢如此无礼,我便用剑把你劈成两半!你可以看看,即便杀了你一个贱民,也没人敢在八剌面前说甚么!”(3) 麻速忽再也不忍坐视,他不知八剌同诸将的密谈,自然也不知八剌对钦察的不满。当下无顾八剌的冷淡态度,上前拦住钦察,苦苦劝道:“本是欢饮的好日子,大王动刀动枪作甚么,您至尊至贵,何必同下民置气?”又回身对札剌亦儿台急道,“札剌亦儿台,你喝酒喝多了吗?怎会胡言乱语?还不跪下向钦察大王赔罪?” 札剌亦儿台看了看麻速忽,突然大笑起来,他亲自上前,将麻速忽拉到一边,又对着钦察咄咄开口:“钦察大王,尽管拔.出你的剑!”他一边说着,一边握住腰间的剑柄,“你好好看着,到底是你将我劈成两半,还是我用剑挑开你的胸膛!”(4) 钦察一时愣在原地,瞪着眼上下打量札剌亦儿台许久,仿佛不相信一个下民敢如此出言不逊,而后又看看八剌,对方不但不加斥责,嘴角还挂着一抹冷漠的笑意。当下恍悟过来,慢慢收回了怒意,竟露出了微笑:“很好!八剌阿合,我明白了!”又瞪视札剌亦儿台,脸上尽是厌恶,“你身前跟着这么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又何需弟弟效力?” 说完,他冷冷看了八剌一眼,甩下一个嘲弄的笑,转身就走。乌兰立时慌了,也骤然起身,飞跑着追了出去:“大王!大王!等我!” 麻速忽怔忪片刻,才回过神来,不等八剌开口,便要跑出去拦住钦察,却被八剌喝住:“回来!由他去!” 麻速忽登时钉在原地,好久才迟疑地转过身,一甩衣袖,哀叹道:“汗王,您糊涂啊!” 八剌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不满地问:“你是愚痴,麻速忽!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这是给他个教训!也好让诸王都知道我的手段!” “不,不!”麻速忽连连摇头,“我们深入敌境作战,最忌内部不合。大军若是分裂,便如投入大海的沙子,只会被敌军的狂cháo淹没!您这么侮rǔ钦察大王,他怎会再实心卖力?又让其他窝阔台系诸王作何想法?” “他们随我前来,敢不听我号令?若是实心助我,也不会因着一顿敲打便心生怨怼。若不打消他们的狂妄,诸王又岂会死心塌地听命于我?我正是给诸人警告,以防我们的军队分崩离析!”八剌仍不以为然。 麻速忽突然朝着八剌跪下,切切开口:“汗王,听我一言!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您必须立刻押上札剌亦儿台将军,奉上礼物,亲自向钦察大王赔罪!” “麻速忽!”札剌亦儿台喝问,满脸不解,“你何必顾忌那个狂徒?” “八剌汗!忠言逆耳,但绝不会误您!”麻速忽仍不懈地劝谏。 “砰!”一个杯子猛地朝麻速忽掷来,他躲闪不及,酒水洒了一身,惊愣半晌,才惶惶抬头,恰对上八剌的满面怒容: “滚出去!” 第151章 分裂 经此一事,钦察与八剌彻底jiāo恶,在离开八剌营帐的次日,钦察竟留下自己的斡尔朵和奴仆,只携两千余骑逃离。八剌哪料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境地,唯恐此事动摇军心,遂一面派弟弟牙撒兀儿追截钦察,一面将另一位窝阔台系宗王察八惕监视起来。 几日后,牙撒兀儿归营,向八剌报告拦截失败的消息。而就在八剌准备从麻里兀向也里城移营时,察八惕也趁机逃走。至此,前来支援八剌的窝阔台系诸王全部撤离。八剌知道消息的时候,已是两日后了。 闻讯,我却欣喜难抑:八剌的力量削弱越多,阿八哈的胜算便越大。窝阔台系诸王的先后逃离,必使八剌对海都心怀不满。如若他在这场战事中败下阵来,他还能求助谁呢?至此,我突然明白了先前海都支援八剌的用意。窝阔台系诸王恐怕从未想过实心提供援助,之所以同意出兵,不过为了诱使八剌同阿八哈jiāo战罢了,待二者两败俱伤,海都正好坐收渔利。 一个显见的事实是,不安和疑虑开始在八剌军中蔓延,纵然八剌表面上不承认盟友撤离对军队的影响,私下里也不得不召集诸将商议对策。 …… 木儿加布河流域的草地上,大帐迤逦排开,连绵如云。上万匹军马被散放在草原上,自由吃草。军士们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高歌一边饮酒,似乎钦察等人逃离带来的负面影响已渐渐消散。众人沉浸在对美酒与财富的幻想中,摩拳擦掌,等待下一次肆意掠夺的机会。 八剌骑着一匹黑马,沿着河畔草原遛弯,身边跟着大将札剌亦儿台和大臣麻速忽。我则慢慢跟在几人身后,与诸人保持了一段距离,却又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派往别帖木儿那里的信使可回来了?”八剌抬眼望着远处青草,问向身后的札剌亦儿台。 “大王子回信说,钦察经过那黑沙不时,他并不知钦察叛离之事,欲邀钦察相见,钦察却无意停留,很快前往海都处。” “哼,”八剌听了,轻轻哼了一声,傲慢的态度却难掩低沉的情绪,又道,“察八惕逃离时,我欲派兵追击,你偏不同意。眼下可好!钦察拦不住,他怕是也跑远了!” “……”札剌亦儿台一时语塞,重重地埋下了头,不语。 “汗王,”麻速忽插了一嘴,“札剌亦儿台将军所虑并无不妥。” “哦?”八剌淡漠地发问,却高高地抬着眼,不去看麻速忽。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初自己不顾麻速忽的劝谏,逞一时之气bī走了钦察,才造成眼下这般被动的局面。然而,骄傲如此的他又怎会承认自己的失策呢? 麻速忽也是聪明人,不去触他痛点,只道:“察八惕既然叛离,即便派人追击,他又岂会主动回来,届时两军jiāo战不可避免,自然会有伤亡。一则削弱我军实力,二对维护和海都汗的关系不利。而我们此番发军,本是来夺取呼罗珊的土地,又何必同自己的盟友自相残杀呢?” 八剌闻言,狠狠地甩了甩鞭子,鞭梢扬起,在空中发出噼啪的响声:“海都岂是真心视我为安达!”他眼睛死死盯着东方,咬牙切齿道,“钦察和察八惕敢如此嚣张地叛离,想必是出自海都的指使!你还跟我谈什么盟友?他如此行事,岂是顾念盟友的情谊?” “汗王,麻速忽是实心为您着想!”麻速忽抬起眼睛,殷殷地望过去,“即便不能做真心的安达,也绝不能再添一个敌人!海都若侵扰后方,您在这里岂能安宁?” “哼。”八剌愤愤地呼出一口气,扬起的鞭子又软塌塌地垂落下去,他再不满,也不得不认同麻速忽的话,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终是没有反驳。 “八剌汗,”札剌亦儿台也试探开口,“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为今之计,不如再度致信别帖木儿王子,让他截住察八惕。同时,遣使质问海都,告知他钦察叛离一事,让海都汗亲自追责。这样,我们便在道义上占了上风,同他的关系也有缓和的余地。” “亡羊补牢罢了,”八剌黯然道,却也不反驳,“麻速忽,你来负责此事。” 对方点头应命。 “即便没了他们,我便不能征服呼罗珊吗?”八剌攥起拳头狠狠道,“后日,麻耳忽里会率军劫掠你沙不儿,札剌亦儿台,你也前去与他一道,好让我的勇士在杀戮和掠夺中重振士气,好久没见血了,刀刃都锈了罢!” “是!”札剌亦儿台随即领命。 “待你回来,我便着手洗劫也里城。那里的豪商富得流油,我们要狠狠地割肉,也好犒赏军士!” “臣认为此举不妥,”八剌话音刚落,便遭到麻速忽的反驳,“我们前来征服此地,若是一味滥杀,必遭也里城军民的奋死抵抗,我军也会伤亡惨重。待阿八哈大军来援,怎还有余力应对,更遑论保留战果。如若汗王信得过我,我愿带五百骑前去招降也里城的守将瞻思丁。” 然而,不及八剌开口,札剌亦儿台已不满地打断他,“麻速忽,你这是要独占功劳吗?成就了你的美名,却要我们士兵何用?将士们辛苦跋涉至此,不就是为了享受屠刀起落的快感,体会夺人财富的愉悦吗?” “将军误会了,”麻速忽微笑着解释,“八剌汗来此,不仅是要征服,更是要成为这里的新主人,要驾驭和统治这片富饶的土地。若只为一次抢掠,不过是饱肥了一众将士,然而保护城市,却能让财富如绿草一般生生不息。若不费一兵一卒占领城市,何乐而不为?夺来此地,八剌汗自然也不会薄待帐下的勇士。” 麻速忽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八剌的脸色,但见他沉默不语,又趁势劝道,“先前汗王想要劝降土卜申,不也是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此番我欲为汗王劝降也里城的瞻思丁,一旦得到了财富,仍由汗王作主来犒赏将士。” 札剌亦儿台还欲再言,却被八剌驳回,“麻速忽,按你说的去做。瞻思丁不战而降自是最好,否则也莫怪我刀剑无情;札剌亦儿台,你先助麻耳忽里攻夺你沙不儿,其余的事我自有安排。”他说着,眼睛不禁又望向遥远的西方,里面还带着几分茫然,“麻速忽说的是。钦察、察八惕离我而去,我更要慎用兵力。还要养足士气,留着对抗阿八哈!阿八哈,呵呵!我这个叔叔,也不知他可有余力东顾?密昔儿和叙利亚已使他焦头烂额了吧?” 他自顾自说着,突然哈哈一笑,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札剌亦儿台见他终于开怀,也笑着附和道:“汗王说的是!即便阿八哈率军回援,恐怕我军已如风雷过境,踏平呼罗珊,席卷巴格达了!到时候阿八哈仓促迎战,又岂是我军的对手!哈哈!哈哈!” “你也别太得意!”八剌笑着,拿鞭子轻轻抽了一下札剌亦儿台。 “嘿嘿,末将不敢,末将这便去安排,争取早日同麻耳忽里汇合。”札剌亦儿台领命退下了。 “你也下去吧。明日便启程去往也里城。”八剌对麻速忽吩咐着,又恢复了和缓的语气。 “我主仁明。”麻速忽向他俯身行礼,也领命而去。 八剌眯着眼睛,怅然地呼出一口气,目视着二人消失在视野里。我已听到了全部信息,便也悄悄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别走!”身后八剌蓦然开口,我手上一滞,而后便一咬牙,不顾他的话,甩着鞭子跑起来。 前面是开阔的草原,马儿一片片散落开来,自在地吃草休憩。我小心地控着马,绕过马群,绕过饮酒娱乐的士兵,往更加开阔的地带奔去。 微凉的风chuī拂在面上,身下的小huáng马片刻不停,马蹄掠过青草,在风中快意驰骋。 我知道身后八剌紧紧相随,却也不顾,只想把他甩下,远远地甩下,狠狠地甩下。我迎着东方的太阳一路奔驰,只想一路向东奔下去,只想就这么奔到我故乡的草原去。 可是父亲是否还要我这个女儿? 他早已把我忘了吧!忘在了遥远的天边,忘在了无人眷顾的荒漠里! 我心中一痛,双腿便有些松弛,小huáng马的速度略略放慢,身后那人已如疾风般掠过,而后,身后重重一挫,八剌已落在了马上,将我紧紧裹入怀里。 “你竟然跑!你能跑到哪里去!”他用力箍住我的身体,捞过了缰绳,依旧快速地催马,却四平八稳。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对他的质问不屑一顾。上身挣了挣,想从他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小huáng马跑得更快,风打在脸上,有如刀割。我用力向前挣,宁愿用胸膛去迎接冰冷的风刀,也不愿迎合身后炽热的身体。 八剌气急,索性放开了缰绳,一手用力勒住我的腰,一手扶住我的肩膀,把灼热的亲吻烙在我的脖颈里。 我动弹不得,浑身都是僵的,冷得像冰。他在我肌肤上狠狠地吻了一阵,而后埋首在我颈窝,深深地喘息。 我咬着牙,竭力忍住眼中的泪,被噬咬过的脖颈热辣辣的,凉风chuī过,仿佛撒了盐一般丝丝作痛。 好一会儿,小huáng马渐渐慢了下来。八剌激情褪去,只是从背后抱住我,深深地呼吸,在我发间轻轻嗅着,口中发出一声叹息。 “你说,刚刚听了那么多消息,你是怎么想的?是想我踏平此地,还是一溃千里?——嗯?” 他从身后托起我的下颌,轻轻地问。 第152章 降附 我沉默了半晌,轻轻一笑,推开他的手,“我怎么想,能左右结局?你如此待我,难道我会希望你好过?” 我的话让他一噎,他没说什么,猛地扳过我的肩头,在我嘴上狠狠吻下来,肆意发泄心中的愤懑。嘴唇被咬破了,血腥味儿带到舌尖上。我动弹不得,漠然承受着,眼睛冷冷盯着他,身体被他扭得疼痛不已。 他的手握着我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他的吻qiáng劲有力,却难掩心头的恐慌。他心里并不痛快。我这么想着,竟然头一次从他的亲吻中尝到了快意。只有在他最沉溺的时刻,才会泄露内心真实的情绪。 “你就算憎我恨我,也无法逃避我,”八剌离开我的脸,深深盯住我的眼睛,“我们不妨一起看看结局。若胜,你就是这片土地上的王后;若败,也要跟我死在一起!” “你错了,”我摇头笑了笑,平静地望着他,“你若败了,也许会孤独地死在异乡土地上。我呢?我是忽必烈合罕的女儿,没人敢伤我性命,我只会活得更好。” “……”他如同挨了当头一棒,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里的qiáng悍也在一点点退散。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茫然无措的样子,微微一怔,而后推开他,跳下马,转身走开。只留他一人坐在马背上。 …… 木儿加布河畔,上万名士兵整齐列阵,像一面巨大的盾牌覆在草原上。吼声震天,兵戈作响,前日里萎靡纵乐的气息一扫而光。士兵们拔出腰间马刀,高举起来齐齐挥舞,口中“嗬嗬”大叫,眼里透着野shòu般狂野凶悍的目光。 八剌骑着马从队伍前走过,听着将士们大喊着他的尊号,骄傲地昂起了头。麻速忽跟在其身后,面色泰然,嘴边还带着微笑。他身旁的一个波斯大臣则缩着肩膀,侧身看着嘶声吼叫的军队,面色发白,眼神怔忪。 “瞻思丁大人?”八剌突然停下,回头叫了一声。那大臣恍若未闻,仍怔怔看着大军。 “瞻思丁!”八剌拔高了声音,那人依旧听不到。麻速忽赶忙扯扯他衣角,才使他回过神来。 “八、八剌汗,我的八剌汗,”他把手放在胸前,深深地低首致歉。 八剌翘起嘴角,玩味地看着他脸上一览无余的震惊和畏惧,得意地大笑起来:“瞻思丁,你肯接受我的好意,拜服在我的铁骑之下,绝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瞻思丁怔了怔,悄悄吞了口吐沫,脸色才和缓下来:“八剌汗的军队如汹涌的làng涛,如磅礴的怒cháo,与这样的军队为敌,是不智的行为。瞻思丁感谢八剌汗施恩,给也里城的臣民留下一条生路。” 八剌满意地点头:“我们来夺取呼罗珊,绝不会止步于此,而要一路席卷到亦剌黑、阿塞拜疆和巴格达!如果你起兵反抗阿八哈,实心向我称臣,使也里城的子民免于战祸。人们无疑会以赏识的目光注视你,称赞你的仁慈,而我,将会把整个呼罗珊的领地赐给你,今后我将征服的地方,也一并委托给你!”(1) “八、八剌汗?”瞻思丁难以置信地抬眼去看,口舌也不伶俐了,“您、您……当……真!?” 他这副模样落在八剌眼里,惹得八剌一通大笑,“我是什么人?用得着诓骗你吗?” 瞻思丁不说话了,而是利落地滚鞍下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而后直起身子去亲吻八剌的脚蹬:“英明的八剌汗,瞻思丁愿意奉上所有的才智,竭尽心力为您效劳。” “哈哈!”八剌又是一笑,而后弯腰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扶起来,难得的好脾性,“我不是吝啬的君主,也从不会亏待真心投奔的人,”他顿了顿,而后转身吩咐身后扈从,“来人!传我命令,立刻设宴款待瞻思丁大人!” …… 酒席上宾主尽欢,瞻思丁向八剌频频进酒,歌颂他的勇武和睿智,麻速忽也从旁附和。八剌手下大将麻耳忽里、札剌亦儿台都不在场。其余将领对这个波斯大臣虽有敌意,却不敢表露。八剌今日兴致高昂,谁也不敢去坏他的心情。 自瞻思丁到八剌军中来,我一直冷眼旁观。麻速忽的劝降奏效了,也里城不战而降,对八剌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不必折损兵力,却可以此为据点继续向前扩张,还能为军队拿到补给。钦察、察八惕虽然叛逃,但八剌兵力仍有五万人。眼下,胜负还未可知。 我坐在一旁沉默地饮酒,心中郁郁,酒劲儿慢慢袭了上来。八剌那里却酒兴不减,瞻思丁也举杯畅饮,极力逢迎这位新主子:“阿八哈汗苦于同叙利亚、密昔儿的战争难以脱身,北边又有钦察汗国虎视眈眈。即便带兵来援,也一时到不了这里。他不知我已投奔八剌汗。我正好假意写信与他,言明这里尚且安稳,无需支援。他必信以为真。趁他松懈的空当,八剌汗正好率军急进,一举攻往亦剌黑。” 瞻思丁忙着向八剌献策,八剌诸将听了,面露鄙夷,也不敢说什么。八剌静静听着,不时抿一口酒:“想攻其不备,怕已不能。麻耳忽里攻打你沙不儿,土卜申一路溃逃,阿八哈不会不知。就算他舍了也里城,也不会舍了亦剌黑。大战难免,我么,安心备战就是了。” “有麻耳忽里、札剌亦儿台两位骁将,哪里需得八剌汗亲自上阵?瞻思丁愿意写信劝降亦剌黑诸城官员,也算为您尽一份薄力。” 我听着他们谈话,轻轻一叹,仍自顾自饮酒:这个瞻思丁,为新主子尽忠还真是不遗余力呀。 “若兵不血刃,自是最好,”八剌攥着酒杯,眼睛凝神,一边思虑一边缓缓开口,“此事却也不忙。如今却有一件要事jiāo托于你。” 瞻思丁忙不迭地点头,等待八剌的吩咐。 八剌盯了他片刻,而后毫不客气地开口:“我要你呈上也里城所有富豪的名单!我还会给你一支军队。财产、武器、牲畜,统统取来给我。你要知道,和平不是凭空而来的。” “……”瞻思丁手一抖,酒杯砸了下去,谄媚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麻速忽闻言变色,立刻开口劝谏,却被八剌拦了回去。“瞻思丁,你这是什么意思!”八剌盯着面前的可怜虫,厉声叱问,面露不满。 瞻思丁神色恍惚,手颤抖着,将酒杯捡起,讪讪地放了回去,而后试探着抬起眼睛:“八、八剌汗,这恐怕不合民意……” “我现在是也里城的主人。这里的子民为君主奉献财富,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八剌不满地质问,脸色已十分难看,“瞻思丁!你既已投诚,就该明白自己应该作甚么!” “我……我……”瞻思丁吞吐着回话,一脸苦涩,最终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重重地点头应命。 八剌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麻速忽垂下眼睛,沉沉地叹气。我品咂着杯中的美酒,微微一笑,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 酒至酣处,随军的舞伎涌入帐篷里献舞,酒桌上的男人们放开喉咙高唱起来。我厌恶酒席上的嘈杂,寻了个由头抽身出来。八剌兴致正高,也不拦我,由着我去了。 大帐里诸王尽欢,帐外的士兵也欢饮纵乐,纷纷饮酒高歌。刚刚齐整威严的军容不见了,留下的只是草原上一摊摊烂醉如泥的男人,仿佛军队刚刚取得一场大捷,完全忘记了战场上的血腥和肃杀,酒肉和狂欢让所有人都松弛下来。 我不想回帐子里闷着,一路往马场边走,有随从跟上来,被我挥推:“我跑跑马,走不远。” 乘着酒意,缓缓走过草原,阳光照在天顶,身后拖出一条瘦瘦的影子。我呼出一口气,抬眼去看辽阔的天空,那么湛蓝,没有一丝云片。找到了东方,放眼望去,远处是一片望不尽的茫茫草原。远山连成一线,将绿草和蓝天缝合在一起,将我完全封存在异乡的土地上。我和故土,隔着万水千山。 心里突然涌上的沮丧和孤独几乎将我击溃,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了。我想放声大哭,胸口却似堵住一般,满腔的情绪无从发泄。抱住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撩起袍子向马场边跑去。 温暖的阳光洒下来,马儿也格外慵懒,三三两两挤在一起,丝毫没有在草原上奔驰的欲望。我寻了半天,才看到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放轻脚步寻过去,趁小马儿不备,一把抱住它的脖子。 撒勒黑看见是我,兴奋地嘶叫不止。我和它亲昵了好一会儿,拽拽马头,引它出来。撒勒黑故意耍起了小性子,走两步顿一步,非得我抚揉它的鬃毛,才肯继续前进。我气不过,抽它的屁股,它却瞪大眼睛望着我,茫然无辜的样子。 索性不理它,我将缰绳一抛,扬头走了。这马儿反而黏糊糊地跟上来。我也不回头看它,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一时觉得天宽地阔,满眼都是风景。 绕过散放的军马,绕过大大小小的毡包,我将撒勒黑带到开阔的地带,这里几乎无人,难得的清静。我不急于上马,只是慢慢走着,撒勒黑乖顺地跟在身后。 身心都松弛下来,什么烦恼和忧虑,现在和未来,我也不去想。只是慢慢走,脚下青草鲜嫩,那份柔软几乎延伸到我的心里。 漫不经心地绕过一个小毡包,我停下脚步,抬眼往远处望了望,定了定方向。突然眼前一晃,脚下一个踉跄,呼吸被猛地憋了回去,本能的叫喊也被拦在口边。 捂在口鼻上的是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粗糙手掌,完全陌生的气息。我心下大惊,心跳几乎停止了,脑中一片茫然,心中开始恐慌。 撒勒黑忍不住嘶叫出声,扬蹄冲向我身后。“拦住它!”身后的人低声命令。 他是谁?我心中飞速思考:敢劫持我,又躲躲藏藏,绝不是八剌的朋友……撒勒黑冲了上来,在那人即将拔出我身上裙刀的时候,我用手势止住了焦躁的马儿。 撒勒黑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在我面前搓着蹄子,低声哼叫。 身后危险的气息稍稍消散,那人拽着我隐在毡包后,低声道:“不要怕,我不会伤害女人——只要你帮我。如何?” 口鼻被松开,我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身体仍被禁锢着。我忙着转脸看他,是一个陌生的蒙古男人,眼里却传递着宁静友善的气息。 我心里突然平静下来,缓缓道:“我不怕。我是高昌公主,忽必烈合罕的女儿,”扬起下巴,冷眼地望了回去,“没有人敢伤我——无论你是谁手下的人。” 那人慢慢松开了我,眼神剧变,将我狠狠打量了好几眼,我疑惑地盯着他,心中满是不解,几乎忘了去逃。 面前的男人颓然放下双手,重重地跪在地上,虔敬地低下头,去亲吻我的靴子。 “察苏公主,察苏公主!我终于见到您了!” 第153章 生机 这个匍匐在地的陌生男人,口中喃喃叫着我的名字,因激动而声音发颤。我像被钉在地上一般,怔怔望着他,一时惊住,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你、你是……?”我指着他,心情莫名地激dàng起来,话语一时堵在嘴边。想要开口询问印证内心的猜想,又怕问到的答案让自己失望。 “我叫帖怯扯克,是忽必烈合罕派出的使臣,”他急促地开口,顾不得礼数,抬眼直直望着我,“奉合罕之命,出使伊利汗国……” 脑中轰然一声,浑身都僵住了,“我、我父汗……”急不可耐地打断他,千言万语却噎在喉头,不知何时,我已满脸泪水了。 “我父汗、额吉,他、他们还好吗?”我揩去脸上泪水,几乎语不成声。 帖怯扯克从地上起身,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肩,宽慰地笑了笑,眼里也带出了泪,“都好、都好……他们只是想你,公主被掳的消息传来时,合罕整日整夜难以成眠……” 我心中又酸又痛,想想父母,却几乎想不出他们现在的模样,一时眼泪又停不下来。又看看眼前这陌生的面孔,心中猛然警醒,控制住情绪,颤声发问,“你说是我父汗的使臣,可有证据?” 这个男人我从未见过,怎么就能轻信?纵然他是八剌的敌人,我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被人利用了去。 他见我起疑,急得口唇发白,顾不得说话,慌忙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递与我,“合罕的圣旨金牌,不会有假!” 我接过来急急一瞥,金牌的形制和上面的铭文无疑都在证实他的说辞,再看他一身落魄láng狈,不难猜出他的遭遇。不再怀疑,也无暇怀疑,赶紧扶起他,问,“是八剌囚禁了你?”不等他回答,又道,“我助你脱逃。你去见阿八哈汗,以我父汗的名义,要他救我脱身!” “奴婢斗胆向公主讨要十匹马,水,还有gān粮。” “那是自然,”我点点头,略一沉吟,“八剌今日防卫松懈,想要脱身却也不难。你先在此地藏身,我一会儿便来寻你。” 帖怯扯克是个聪明人,也不多问。我旋即翻上撒勒黑,一路向自己的毡帐疾驰而去。因为激动,手几乎握不住缰绳,撒勒黑感受到我心绪的变化,竟异常的驯顺,乖实地任我驱使。 一路上看到些许醉酒的士兵,歪歪斜斜地走着,口中不住地冒出酒后醉语,乜着眼向我行礼。我顾不得理会,策马驰过,只余诸人看着马后的扬尘发愣。 阿兰听到外面的马蹄声,掀开帐帘急匆匆地跑出来,看着我急躁的表情,欲言又止。 “给我灌满水囊,还有酪gān、牛肉,备足十天的份儿,我的弓箭也拿来!” 阿兰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备齐了东西,我翻身上马,又疾驰回去。 撒勒黑跑得迅疾,差点撞到喝醉的士兵,我努力地控住马,却无法遏制激dàng又紧张的心情,内心不住地乞求帖怯扯克不被人发现捉走。 循着马场的路疾驰,不一会儿便发现了刚才那座小毡包。待我绕到毡包后面,全身血液都冷了下来。 人去了哪里?我大脑一片空白,僵坐在马背上,内心焦急如火烹油煎,却也顾不得细想,又催马在毡包附近仔细搜寻。 周围不断有士兵来往,我愈加恐慌。他们向我行礼,我也不回应,又疾跑起来。 我一阵焦躁中没了主意,撒勒黑却指引着我往马场那边跑。我心中一动:帖怯扯克若是被人发现,第一反应也许是寻找马匹脱逃。 一路疾行没有看见期待的身影,却发现一群醉酒的士兵堵在了前方。我愈加烦乱,绕过了诸人,又继续寻找,不料却被后面的声音拖住了步伐: “亦列坚,你这个奴婢,不去站岗,竟在这里躲懒!” “你喝酒喝昏了头吗!这哪里是亦列坚,分明是斡罗斯!”另一个人插嘴,听那话音,分明也是喝醉的样子,“诶?亦列坚呢,那个混蛋又跑去了哪里?” “……” 而后便没了话音,反而是众人一哄而上,不知对谁施起了拳脚,却始终没有听到辩驳反抗的声音——无论那人究竟是亦列坚还是斡罗斯。 我一时起疑,猛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回身,奔着那群人冲过去。也不言语,直接扬起鞭子抽在打人的士兵身上。 “卑贱的哈剌出(1),竟敢对我帐下的奴婢动手!”我厉声叱骂,鞭子抽在士兵的肩脊上,疼痛终于让他们停下了拳脚,也渐渐清醒过来,待认出我面孔,立刻闪在一边请罪。 “公主!”被打的那人迅速地抬起头又低下去,我瞥见他面庞,心中大定,沉住气,心里也有了主意,冷冷瞥了诸人一眼,“还不快滚!” 士兵们慢慢向后退去,却有一人不听我命令,反而上下打量起帖怯扯克,满脸狐疑,仗着酒劲儿,竟然开口质疑,“公主帐下的奴婢,我怎的没见过?还有他这副邋遢样子,哪里像服侍公主的奴婢?” 帖怯扯克脸色一白,被生生噎住了。我也心头一慌,盯着发问的士兵看了片刻,才慢慢镇定下来。 “你好大的胆子,敢让我跟你解释!”我的脸色越发冰冷,乜了他一眼,“八剌汗征服麻里兀掳来的奴婢,分到我帐下作马倌——你还想问什么?” 我渐渐有了底气:这个人并不认识帖怯扯克,也许负责看守的人尚未发现他脱逃——情况还不算太糟。 那士兵没料到我真的向他解释,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酒劲儿退了点儿,才知道质问huáng金家族的公主是多么无礼的行为。他悄悄退了半步,脸色发白。 “滚罢!”我拂了他一鞭子,喝道,“狂悖无礼的下民!” 士兵闻言微怔,而后都迅速退下了。我调转马头,也不顾及周围来往的人,任由帖怯扯克牵着行至马场边。 帖怯扯克以最快速度从马场中挑出几匹马,我把备好的东西jiāo与他,简略地嘱咐几句:“待阿八哈汗同八剌jiāo锋之日,你随军前来救我,”沉吟片刻,又将八剌军中情形简要告知,“钦察、察八惕已经叛离,这里军心不稳,马匹也不甚肥壮……全力备战,阿八哈汗未必胜不得……若有人拦你,就说是我的奴婢,帮我寻找走失的马匹……” 帖怯扯克一一记下了,利落地翻上马匹,望着我的眼睛郑重保证:“帖怯扯克不会忘了公主的恩德。长生天保佑您,奴婢也定会救您脱身!” 我不再多言,挥挥手,目送着他消失在草原的尽头,身体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瘫坐在草地上。怅然望着头顶无尽的天空,心头一片空茫。 …… 八剌与诸将也不知狂欢到了几时。我神思恍惚,在外面游dàng了很久,心情才平复下来,直到草原披上了夜色,才慢慢回到自己的毡帐。 阿兰候在帐外,看着我过来,微微蹙眉,却也没说什么。我心头一紧,有些发慌:莫非帖怯扯克出逃被发现了? 咬咬牙,我一把掀起了帐帘,跨进了帐子。帐子里的油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暧昧又温暖。不知是谁燃起了香药,温软香甜的气息让人迷醉。而我一颗心却提着,放轻脚步,慢慢往里走,果然见八剌歪在毡榻上。 想起白天的事,我几乎不敢去看他的脸。只是飞速地瞥了他一眼,轻轻点头示意,便悄声走到另一边的坐chuáng,欠身坐下来。 他有些醉酒,却是醒着的,也不说话,目光飘向我这边。我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发呆,不知该怎么熬过这一晚。 帐子里的静默让我坐立不安,这样的八剌更让我摸不透心思。 rǔ香燃烧的味道不时地侵入鼻端,紧张的神经慢慢松弛,神识也开始模糊起来。想想帖怯扯克白天的话语,他提到了父汗,身上还带着故乡泥土的气息,就像我亲眼见到了忽必烈一样!努力描摹着父亲的模样,我一时心驰神往。 眼皮微垂,有些困倦了,恍惚闻到身边有酒气浮动,刚一抬头,下巴却被人握住,八剌俯下身,仔细打量我的眼睛。 看到他的目光,我本能地别开脸庞,身上无比的倦怠,一点儿也不想同他发生冲突。 “今日哪个奴婢冲撞了你,被你当众责打?这可不像你的做派。”他松开我的下巴,在我身旁坐下,又自然而然地拉起我的手,轻轻松松地问。 这事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那帖怯扯克呢? 我的手一颤,浑身发冷,睡意登时去了大半,沉住气,抬起眼皮,才漫应道,“你手下的士兵,我认不得。他也吃了鞭子,算是领罚了。” “哦,”八剌漫不经心地回应,又随口带出了一句,“那么,帖怯扯克这个人,你一定认得罢?” 我心脏一缩,几乎忍不住去问他的下落,生生忍住,僵硬的手指却已经bào露了我的心事。八剌将我的手捏得紧紧的,目光压下来,冷冷地问,“不认识吗!?” 我慌了片刻,深深地呼吸,努力平复了一阵儿,心里突然来了破罐破摔的勇气,眼睛冷冷地扫回去。心里涨起的情绪,不是恐慌,竟是怒意。 “帖怯扯克,帖怯扯克……”我冷笑着重复道,身体也在颤抖,“我怎不认得?那是我父亲的宿卫,我怎不认得!你提他做什么?他来了这里?——还是,你拘禁了他!?” 盯住他的眼睛,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在喝问。八剌看着我激动的神情,也颇觉意外,沉默了片刻,随即平静下来,冷酷地笑了笑,“没错,他奉忽必烈之命出使伊利汗国,被我拦下——可你竟敢私自放他走!” “呵,”我笑了笑,被他猜到,反而不那么恐惧,摇头道,“如果我真的见到他,何止是会放他走?——我必跟他一起出逃!” 猛地甩开他的手,我站起身,冷笑道,“所以,你若能捉回他,最好看紧了,不要让我有可乘之机!” 说完,我疾步往外走,表面冷定,心里已经翻起了làng涛,脑子像要炸开一样,里面有个念头在疯狂游窜:帖怯扯克,他到底有没有逃掉! rǔ香那糜烂香甜的气息又袭了过来,我头脑发昏,几乎要晕倒,八剌几步跨上来,把我裹入了胸膛带到了榻上。我拼命地挣扎,几乎要哭出来,可身上却软软地没了力气。 他用力地抱住我,没有其他的动作,急促地呼吸,而后在我耳边咬牙切齿道:“是他的运气,让他逃了,我追不回,便也罢了!你却逃不掉,你永远都逃不掉!” 我闻言一怔,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停止了挣扎。心中五味迭起,也不知是喜是悲。心绪起伏不止,一会儿充盈着希望,一会儿又忧虑起来:帖怯扯克这次顺利脱身,可他会不会碰上麻耳忽里和札剌亦儿台?即便能顺利见到阿八哈,可阿八哈又能否击败八剌?如若我最终无法脱身,这无边的黑暗何时能到尽头,未来又该怎样呢? 我孤注一掷,把今后的命运都jiāo给了这个陌生人。就因为有了一线希望,就更惧怕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天一亮就破灭。 内心汹涌的情绪如冰火相激,我终于绷不住,失声哭出来。八剌看着我无助的哭泣,诧异地放开手臂,慢慢地松开了禁锢,而后抬起手,去擦我脸上的泪。 他凝视着我的脸,沉默半晌,而后才沉沉地开口:“你已经是我的妻子,永远无法逃避我——这就是你的命运。你也许不会屈服于我的武力,却迟早要屈服于我的爱情。” 听到如此荒谬的话语,我霍然抬眼,隔着泪水,难以置信地打量他,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开口: “一个女人要有多低贱,才会爱上一个蹂.躏她、欺侮她的男人?” 我屏住呼吸,已准备好承受他的怒火,那边却突然没有了声音。抬头一瞥,对上那毫无温度的目光,他的嘴角才露出冷酷的笑意: “你错了!就像我注定要征服呼罗珊和巴格达一样,我也注定会征服你!” 第154章 求和 早晨的阳光从天窗洒下,直到刺得眼睛发痛时,我才慢慢醒来。 被褥里还有身体的余温,桌案上却是香药冰冷的残烬。我动了动身体,身上无一处不酸痛,想想昨夜身旁那人,一时羞怒jiāo加,气恨不已。 阿兰听到动静,端水进来服侍我洗漱。任她将我浑身上下清洗一番,才一洗身上的浊气。 阿兰帮我穿戴,我望着镜中苍白的脸颊,脑中有些茫然,鼻端仿佛还缠绕着昨夜浓重的香气。垂眸沉默了片刻,忽闻阿兰在身后叹了口气: “八剌汗他……这么久,还不知体贴吗?公主的身子,怎禁得起……?” 我抬手打断她,她也自觉失言,把那半句话咽了下去,情绪更是低沉到谷底。我淡淡一笑,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别着急,我不会一辈子在这里,他也不能得意一辈子。” “公主!”阿兰唤了一声,突然小声啜泣起来,“奴婢……奴婢是看您太苦!您也是固执,若是肯退退步,服服软,便也不会那么难过……” 我从镜中看到她带泪的眼睛,摇头笑了笑,这些话她不知劝过我多少次,可我偏是凭着一腔执拗撑到了现在。眼下我有看到光明的希望,还要我妥协吗? “帮我穿衣罢。”我轻轻地岔开了她的话。 梳洗完毕,正和阿兰用早饭的时候,有人大剌剌地撩帘而入,他斜挎箭筒,腰悬弯刀,一身整齐威严的袍服,阳光照在那眉目上,整张面孔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颇为英武。阿兰见了他,赶紧起身行礼,默默退至角落里。我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问礼了。 八剌今天兴致颇高,倒也不以为忤,兴冲冲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吃了饭,我带你跑马去。” “身上累得很,骑不了马。”我冷淡地回绝。 他听了一时哑然,而后才恍悟过来,忍不住笑道:“你这身体是水做的?这么娇弱,啧啧!我昨天已经很克制了……” 我把奶茶一推,再也喝不下去。他见我脸色挂了起来,有些不快,却生生忍住,依旧摆出好脾气:“你和我同乘一骑,我带着你。瞻思丁这次呈献了几头狮子虎豹,你也来看看。” …… 拗不过八剌,被他带到shòu圈旁边。我侧坐在马上,身上怎么也不自在,八剌在我身后控住缰绳,兴奋地跟我说着:“这头狮子,据瞻思丁所说,是命人从阿塞拜疆采买的;还有这雪豹,毛色纯白,难得一见,怕是连阿八哈也没有;这猎犬,已经驯好了,异常矫捷雄健,是捕猎的好手……” 我静静听着,偶尔瞥一瞥圈里的猛shòu。它们虽被铁链牢牢拴住,却依旧野性难驯,利爪深深扣在地上,亮出尖牙利齿,向人愤怒地嘶吼,毛发根根竖起,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亮泽。八剌心满意足地打量着它们,叫来侍从,向狮子面前投了一块带血的羊肉。那狮子把肉连着皮毛一口吞下,用力抖了抖身体,嘴边淌着血,眼睛里的凶光更是咄咄bī人。 八剌开怀大笑,不住地称赞,又低头在我耳边,寻求评价。 我无意与他对抗,随口敷衍了几句,又顺口一问:“瞻思丁已经回城了?——带着你给他的军队?” “嗯,”八剌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毫不在意地坦露他的意图,“也里城富豪众多,我自然不会放过。近来军队里马匹日渐瘦弱,也得补给一番,方得继续征战。” “你许诺如果瞻思丁出降,便会保护也里城的臣民,如今出尔反尔,哪里是为君的道理?”我想想昨日瞻思丁谄媚逢迎的模样,一时觉得也里城居民真是可怜。 “我管不得那么多!”八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的士兵和战马拿命为我拼杀,自然不能白流了血汗。不拿也里城开刀,还能用谁?待我补给充足,前去你沙不儿与麻耳忽里汇合,也许便是与阿八哈决战的时机!” 他一意孤行,我劝不得,也不愿再劝。自他出征以来,昏招迭出,全然不似以往缜密狡黠的性子——可这不正是我期盼的? 我向着木儿加布河的尽头远远眺望,帖怯扯克早已逃得不见踪影,也许我命运的转机就在于此。我放走帖怯扯克,八剌不会不知,却没有深究,也是我的运气。想到这些,我深深吸了口气,内心宽慰了许多。 “我们去跑马!”八剌满意地把目光从野shòu身上收回,提振缰绳,身下骏马扬蹄奔驰起来。 我侧坐着,更是不耐颠簸。八剌的马野性十足,肆意地驰骋,我几乎要从马背滑落。八剌的左臂从我肋下穿过,将我兜在胸前,看我咬着嘴唇的紧张模样,不由得笑了:“抱住我,免得掉下去。” 我不理会他,只是紧紧扣住马鞍,面皮绷得紧紧的。他哈哈大笑,用力拥紧了我,马儿跑得越发快了。 草原上绿草茸茸,蓝天上白云片片,疾风从我耳畔刮过,却是适意的清凉。我焦郁的心情渐渐放缓。草原辽远无尽,看不清的远山背后,也许是难以想象的诱惑,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劫数。等待着他,也等待着我。 “待我征服这片草原,你将和我一起享有无上的荣光,你的名字将和我一起在草原上代代传唱!”八剌放眼远眺,野心勃勃地夸口。 “呵,征服者的恶名么?”我低声哂笑,望着远方,轻轻叹了口气,“要一直走到哪里,才是你征服的尽头?” “只要刀未卷刃,只要马蹄不歇,我便会一直向西、向西,跨过两河,也许海洋才能让我止步……” 我不再答言,把一声冷笑藏在了心里。 …… 三日后,八剌大军行至也里城城外草原。令人意外的是,原本投降的瞻思丁竟然拒绝打开城门,还将先前八剌给他的一支军队拘留城中。瞻思丁降而复叛,令八剌大为光火,命麻速忽再度劝降,否则便攻破城门血洗也里。然而,任凭麻速忽如何威bī利诱,瞻思丁都不为所动。 投降八剌后,却得到抢掠也里城富豪的命令,瞻思丁因而对八剌失望透顶,也不足为奇。可他对八剌的威胁全然无惧,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我暗自怀疑,也终于在几日后隐约得到了答案。 就在八剌准备攻打也里城的同时,八剌收到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先前被八剌击溃的土卜申,竟卷土重来,消灭麻耳忽里麾下一部,麻耳忽里因而溃逃至八剌营地,并告知八剌,阿八哈已亲率大军前来迎战。 阿八哈是否亲自前来,八剌半信半疑,但随即下命麻耳忽里截断阿八哈大军前行之路。就在他集结军队备战的时候,军中又收到阿八哈的使者前来约和的消息。 是战是和,八剌举棋不定,连夜与诸将商讨。我为此忧心忡忡:眼下形势,八剌攻夺了呼罗珊大片土地,阿八哈处在下风,若想约和,只能让步,哪里顾得上我?只有决战,我才有见到帖怯扯克的可能。 …… 军帐里灯火通明,八剌的脸却yīn晴不定,听完阿八哈提出的约和的条件,他沉着脸,坐在圈椅上,一言不发。 大帐中气氛沉闷,诸将见八剌态度暧昧,谁也不愿率先出头,各自暗暗盘算起来,有的面露喜色,有的则满脸yīn云。 八剌见诸将沉默了半晌,便抬了抬眼睛,目光掠向麻速忽。麻速忽无法闪躲,站出来对八剌躬身行了一礼。 “阿八哈汗同意割让哥疾宁、起儿漫直至申河一带的土地,同他约和,是最有利于我军的选择。八剌汗,我同意以和平的方式结束这场征战。” 八剌的目光闪了闪,手指在椅子上扣了扣,没发表意见。麻耳忽里却忍不住抢话,怒冲冲地开口: “麻速忽丞相,你难道没看出阿八哈给出的条件不过是哄骗孩子的把戏?哥疾宁直至申河一带的土地,现已被我军攻夺了!以此为条件求和,哪来的诚意?凭什么让阿八哈毫不费力地坐享和平!” 麻耳忽里脸色涨红,情绪过于激动。八剌皱眉看了看他,没说什么,示意麻速忽答话。 面对麻耳忽里的怒火,麻速忽只是微微一笑:“将军说的没错,可你也不要忘了我军的劣势。士兵们远征至此,疲惫已极,马匹也不甚肥壮。钦察和察八惕又叛逃而去……和平是保全国威的最好选择,不会再有伤亡,也不会失地。阿八哈汗是八剌汗的叔叔,是贤明的君主,同他约和并无耻rǔ可言……” “麻速忽!”他还未说完,就被八剌喝断,他突然站起身,脸上涌起蓬勃的怒焰,“没有了钦察和察八惕,我便不能取胜?你对此念念不忘,是不是在嘲笑我的失策?” “……”麻速忽霎时脸色发白,惶惶然低下了头。八剌的愤怒已表明了他的决定,在旁诸将都会心一笑——局势明朗多了。 麻耳忽里得意地笑了笑,没有咄咄相bī。札剌亦儿台也站了出来,顺着八剌的意思接过了话头:“我同意麻耳忽里的提议。伊利汗国西有密昔儿,北有钦察汗,阿八哈腹背受敌,力不从心,哪里有余力前来迎战?不过是土卜申传出的谣言罢了!若他真有底气,何必屈rǔ地割地求和,决战便是了!我军若是退缩,只会留下笑柄,回去何颜面见父母兄弟?更会让海都汗看了笑话!我们的八剌汗是曾经战胜过海都和忙哥帖木儿的伟大君主,何惧阿八哈呢!” 一席话说得八剌心怀舒畅,麻速忽还欲再言,被他止住,他望定帐中诸将,坚定地开口:“为了远方更肥美的土地,为了数不尽的财富,我决定继续进军。札剌亦儿台,你派出一队斥候,为我侦察阿八哈军的动向!” 札剌亦儿台闻声领命。麻速忽失望地看着那个傲慢的君主,摇摇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155章 侦骑 八剌回绝了阿八哈求和的要求,两国正面对决无可避免——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在焦虑又迫切的心情中等待着决战的到来,八剌则急切地等待侦骑的回应。对于阿八哈是否亲临战场,他始终心存疑虑,此番也是要一探敌军虚实。 目前的情况是,木儿加布河直到也里河流域,由于八剌的军队过往驻扎,载畜过度,青草已供应不足,军马膘情不好,日渐瘦弱。大军远离察合台汗国,补给线过长,若再深入,粮草始终是个隐患。听闻八剌大军前来,也里城附近游牧的部族纷纷西逃,可供八剌劫掠的牧民不多,打草谷越来越困难。降而复叛的瞻思丁也使八剌洗劫也里城富豪的企图落空。瞻思丁拒绝再降,八剌极为愤怒,然而阿八哈动向未明,也不好虚掷兵力qiáng攻也里城。札剌亦儿台派出的十几名侦骑全都没有音讯……一切都在胶着中。 不论怎样,八剌西进的决心不改,阿八哈三面受敌,毕竟不占优势,两国这一战胜负难料。 五天后,情况终于发生了逆转。 是夜,八剌在帐中与札剌亦儿台、麻耳忽里等异密会谈,我也留在帐中,如今他谈论军情并不避忌我在一侧。 麻耳忽里提议抛开也里城直接西进,循着土卜申进击的路线寻找伊利汗国的主力。札剌亦儿台则主张按兵不动,再派侦骑搜查阿八哈的动向。麻速忽丞相则只是默默在一旁听着,同我一样,不发一言。 也里城附近没有充足的补给,久留无益,然而贸然西进,又有些冒险,毕竟先前土卜申曾卷土重来,将麻耳忽里击溃,纵然阿八哈不在军中,敌方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麻耳忽里和札剌亦儿台都是军中骁将,各执己见,谁都不肯让步。八剌举棋不定,在帐中烦躁地踱步,转身一抬眼,瞥见站在一旁的麻速忽,眼风凌厉地扫了过来。 麻速忽恭谨地低下头,却没有开口。八剌见状怒道:“都这个时候,你还端什么架子!?还等我亲自问话吗!” “八剌汗从不愿听我建言,麻速忽多说无益。”这个回回大臣丝毫不惧八剌的质问,淡漠地回复。 “你……!”一句话噎的八剌无言以对,他的脸色变了几番,终于忍下了怒气,僵着脸问道,“你先说说看!” 麻速忽不动声色地冷笑一声,方才开口:“麻耳忽里和札剌亦儿台将军的提议,我并不赞同。”他故意停住了话头,一抬眼,就看到两张怒气冲冲的脸:麻耳忽里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札剌亦儿台也面色不善。八剌却是难得的耐心,横了二人一眼,示意麻速忽说下去。 对方不慌不忙地捋了下胡子:“八剌汗欲知阿八哈行踪,阿八哈又何尝不想知道我军动向,何尝不想速战?这个时候,谁先乱了阵脚,谁就输了一局。札剌亦儿台的侦骑若是寻不到敌方,本应递个讯息。如今这样,怕是被敌军截获,难免泄露我军机密。西进抑或陈兵不动,都已失了先机。为今之计,不如谎称海都和钦察侵扰我军后方,叫人散播出去,并丢下辎重,佯装撤退。若是阿八哈闻讯,必会趁机来袭。到时候我们再反戈一击……” “荒唐!”麻速忽还未说完,就被麻耳忽里打断,“阿八哈两面受敌,怎有余力追击?你怎么就认定他会落入圈套?他本人也许还留在忽你地勒,与密昔儿苦苦纠缠呢!就凭土卜申的胆量,他也敢追击!?” “海都汗与八剌汗结盟人尽皆知,这个幌子未免太可笑了罢!”札剌亦儿台也毫不留情地讥讽起来,“若是敌军不来,我们怎么办?真要灰溜溜地逃回去吗!?笑话!” 两人瞬间统一了战线。八剌听着二人言语,望着麻速忽的眼睛也充满了疑惑,而后沉下脸,喝断身后二将:“听他说完!” “钦察与八剌汗嫌隙已生,趁火打劫怎不可能?海都汗难道真心希望八剌汗的势力壮大下去?土卜申必会追击,哥疾宁到申河一带是他的辖地,他怎会不想夺回来?他还巴不得将功补过呢!若是真的不来,我们不妨用心经营战果,也不失为权宜之计。” “那不就是变相求和!?”麻耳忽里bào躁地吼了出来,“麻速忽,你极力避战,到底在怕甚么!是信不过八剌汗的智勇,还是慑于阿八哈的武力?” 此言一出,八剌的脸色又变得十分难看,他没说话,冷冷盯住麻速忽,寻求着答案。麻速忽小心地看了看主人的脸色,又看见麻耳忽里趾高气扬的神情,无奈地苦笑一声:“麻速忽愚钝,我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不及麻耳忽里将军高见。” 他不再反驳,安静地闭上了嘴巴。八剌却游移不定了,又不愿在搁下面子询问,反而把目光望向了我: “你说呢?” 我倍感意外,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问我作甚么?我的话能当真么?” “公主也是八剌汗的妻子,您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札剌亦儿台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刻意出声提醒。 “说的也是,”我简慢地应了一声,而后故作认真地沉吟一番,“其实麻速忽说的不无道理。佯装撤退嘛,也就面子上难看一些,若敌军中计,便可从容回击;若不中计,也没什么损失,保全了性命,也保全了土地……” 麻速忽看看我,眼神很是怪异。麻耳忽里没等回过味儿来,便急冲冲地开口:“公主!你也想撤退?有八剌汗护着你,你担心甚么!” 麻耳忽里脸色铁青,眼睛因为急怒而充血,竟有些骇人。我轻飘飘地看了八剌一眼,无辜地摊摊手:“我……” “都给我闭嘴!”八剌一句话让所有人噤声。他的眼神转到我脸上,神色异常严肃,语气也qiáng硬起来:“你不用怕,我也绝不会撤退。阿八哈还未现身,我怎能就露了怯呢!明日整军出发!麻耳忽里作为前锋先行,我大军紧随其后!”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乐:打起来才好呢! “八剌汗……”麻速忽的提议被否决,心下不甘,刚要劝阻,却被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帐中不知何时跃进来一个影子,拜倒在地上,气喘不止: “八、八剌汗!” 我看不清那人面目,只看出他是个士兵打扮,但身上铠甲不知去了何处,一身单袍好几处破损,靴子尖儿磨出了dòng,身上还有鞭伤和血痕,好不láng狈。八剌狐疑地望着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你是哪里的奴婢?竟不知天高地厚地闯进我的帐子里!” 札剌亦儿台见状也要上前叱喝,那人却猛然抬起头,满是灰土的脸上透出异常兴奋的光芒:“将、将军,我是您派出的侦骑斡罗斯呀!” 诸人闻言都愣了一瞬,还是八剌先反应过来,急道:“起来说话!可曾见到阿八哈?” 斡罗斯竟一跃而起,来不及喘匀气息,便尖声开口:“跑啦!都、都跑啦!大营、帐篷、皮帽……都、都顾不带走,连、连夜跑啦!”他过于激动,几乎要破音,脸上夸张的神情怎么看怎么滑稽,然而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麻耳忽里性子急,已上前一把揪住斡罗斯的领子,喝道:“把话说清楚!” 被他厉声一喝,斡罗斯才慢慢平静下来,抚了抚胸脯,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我是连夜逃出来的,先前我和几个兄弟,被阿八哈汗的士兵抓获了……” “阿八哈真的来了?你说的‘跑了’又是甚么意思?”札剌亦儿台也急问。 “让他慢慢说!”八剌虽然也心情急切,却还能稳得住。 斡罗斯感激地看了八剌一眼,又喘了口气,而后沉默了一瞬,竟突然掉下泪来,“我和兄弟们被识破了。他们运气不好,已被处死了!轮到我时,突然有人来传令,让大军立刻收拾行装,连夜启程。我趁刽子手愣神的时候,身子往黑黝黝的草地里一滚,躲了起来。他们忙着要逃,也就忘了我了……” “是阿八哈亲自下的命?可知他为何撤军?”八剌追问。 “我那时忙着逃命,也听不真切。只听军中有人哄嚷着,‘打耳班来了qiáng盗,斡尔朵和畜群都被人抢光了’。我哪里敢细问,只是躲在暗处瞄了一会儿。他们走的匆忙,衣服也顾不得穿齐整,营帐全丢弃了,骑上马慌慌张张就撤逃了!八剌汗不信,可派人去看!” 麻速忽一直静静听着,显然对此半信半疑。我盯住斡罗斯,只觉身上有些发冷:是什么‘qiáng盗’能让阿八哈顾不得身后的八剌仓惶逃走?八剌若乘此追击,我……我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起,只觉无边的黑暗向我席卷而来。原本织出的喜悦的幻梦瞬间被拍个粉碎,令人绝望的信息将我拉回冰冷的现实:我注定回不去么? 腿一软,几乎要跌倒,踉跄着退了一步,身体撞到后面的小案上,才堪堪稳住。然而其他人都沉浸在从天而降的喜悦中,没人注意到我。 “打耳班?”札剌亦儿台重复了一句,忽而高兴地大叫起来,“是忙哥帖木儿汗呀!他们一直觊觎阿塞拜疆草原呐!是的,一定是的!” 经他一提醒,大家纷纷点头应和,连麻速忽也无法反驳。麻耳忽里兴奋地搓着手,“一定是金帐汗!忙哥帖木儿!阿八哈离开了阿塞拜疆,他趁虚而入,一定是这样!” 斡罗斯也急着附和:“是!是!阿八哈率军连夜撤走,顾首难顾尾,八剌汗若趁机西进……半个伊利汗国就都是您的了!” 八剌已沉默半晌没有说话,似乎已被巨大的喜悦砸晕。他眼睛jīng亮,气势昂扬,一扫之前的燥郁和犹疑,走到桌案前,一把绰起了酒壶,狠狠灌了几口,大力摔在地上,大声道: “我的那可儿,我的勇士们!”他的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这难道不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良机?我们察合台人是天生的统治者,我们丢失的土地,注定要夺回来!阿八哈,你真不幸,竟然遇上了我!” 斡罗斯见八剌欣喜若狂,急忙逢迎道:“阿八哈的军队怎能与八剌汗的勇士们相提并论?他们的武器和马匹虽为数不少,但其诸将,并无特别骁勇者。而今仓皇撤退,又怎能敌过我们这背后一击!” 札剌亦儿台也向八剌道喜:“八剌汗是击败海都汗和忙哥帖木儿的伟大君主,如今若再击溃阿八哈汗,您便是当之无愧西道诸王之长!是西部草原上名副其实的霸主!” “好!好!”八剌喜不自胜,“斡罗斯,你且留下,将阿八哈军中情形详细说与我;麻耳忽里,札剌亦儿台,你们二人连夜整军,我们先抢夺敌人的辎重,而后趁势追击阿八哈!” “……” 我听着诸人兴奋的言语,只觉耳中嗡鸣,头脑一片眩晕,倚着身后桌案靠了好久,才慢慢缓和过来。 绝望如cháo水一般蔓延到全身每一个角落,我手足僵硬,内心被呼啸的寒风chuī得冰冷。 第156章 欢饮 斡罗斯带回的消息给了八剌莫大的信心和勇气,他甚至顾不得惩罚也里城守将瞻思丁降而复叛的行径,在第二日清早就率大军启程,沿着斡罗斯侦查的路线寻找伊利汗国军队的残迹。 我坐在帐车里跟着大军急进。喜讯为整个军队注入了活力,一扫之前的萎靡。闻说有敌军丢弃的辎重,士兵们都喜不自胜,摩拳擦掌准备大肆抢掠一番。 昨夜我一夜难眠,躺在毡榻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斡罗斯尖锐的声音:“跑啦,都、都跑啦!帐篷、衣帽、毡车都顾不得带!都跑啦!……骑上马匆匆忙忙地逃走啦!” 恐惧、绝望、悲哀、压抑的情绪如激流一般在我心里猛烈冲撞着,却得不到纾解,我几乎要窒息。前路仿佛罩上一张牢不可破的巨网,任我把双手抓得鲜血淋漓,也寻不到一条生路。 我还能怎么办?靠在车壁上,我浑身无力,委顿下来,眼睛大大地睁着,望着车帘,头脑一片空白。 阿兰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握住我的手,却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听着车外士兵们兴奋地欢呼和笑闹,她忍不出低声啜泣起来。 难道除了屈从无路可走?我想着自己说过的狠话,只觉脸颊被掌掴了一般热辣辣地疼。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才压下这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 军队到达阿八哈汗遗弃的营地已是日暮。阿兰将我从帐车上扶下来,金灿灿的余晖笼在河滩上,眼前仿佛变成了一片huáng金草原。数不清的营帐布满了旷野,弃置的帐车寂寞地掩在草丛中,还有丢弃的衣袍、皮帽、腰带,不及收拾的银盘和金杯,未吃光的烤羊背滚落在地,仿佛还冒着欢宴时的热气和香味……只是它们的主人像是一夜蒸发一般,全不见了踪影。 斡罗斯的消息得到证实,八剌确认无误,下令诸军抢劫辎重。士兵们得令,立即红了眼,一头钻进各个营帐里疯抢起来。有的已被财宝晃花了眼,像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麻耳忽里和札剌亦儿台骑着马在人群中左右驰突,规范着秩序,命士兵把抢来的东西清缴上来,待事后统一分配。 八剌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下面疯抢的士兵,脸上带着纵容般的笑意。他甚至传命麻耳忽里不要过分规制士兵。瞅见有人将金杯偷偷掖藏起来,也不以为意,只是摇摇头快意地笑着。 为自己的士兵带来财富和欢乐,是一个伟大的君主应有的作为——八剌一直是这么想。他深信凭借这一点,无论手段多么残酷野蛮,上天都会把时运留给他。 “叫人拾掇出空地来,今晚全军纵饮狂欢。”八剌转身吩咐麻速忽,语气都比往日和善了许多。 麻速忽恭谨地领命,又向八剌道贺,淡淡扫了一眼混乱的场景,转身而去。 …… 晚宴上的火光把夜空映得火红,营帐前的空地上人影攒动,弦歌不绝。士兵们肆意畅饮,歪在地上乜着眼看着草地上舞女们的热舞。麻耳忽里在八剌面前跪下,殷勤地向八剌敬酒;札剌亦儿台则趁着酒劲,跳到场中,搂着一个舞姬跳起舞来,口中热情地放歌: “给我拿来红葡萄酒吧! 我要一手擎玉杯,一手弹琴弦。 请为我把杯斟满!那酒影, 能把千里外的石头映得玛瑙般光艳!”(1) 札剌亦儿台唱完这段,立即有伶俐的侍者挤到他身边,在玉制高脚杯中斟满了深红的酒液。札剌亦儿台仰头一饮而尽,把酒杯丢给侍从,又放喉歌唱: “管它什么信仰,痛饮欢歌吧! 并在情人的芳唇上接吻。”(2) “好!”八剌兴之所至,站起身为其鼓掌叫好,又举杯与札剌亦儿台遥遥对饮。札剌亦儿台见八剌这般抬举,越发得意,舞步欢快劲健,好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望着酒杯里深湛的颜色,宛如看见鲜血一般难受,胃里堵得慌,一口酒肉也难以下咽。八剌转头看我,见我不声不响,只是看着酒杯发怔,便一把将我拽进了怀里。 我动弹不得,只能把脸转过来,掩在yīn影里。八剌见了哈哈大笑,咂了一口酒,也高唱起来: “管它什么信仰,痛饮欢歌吧! 并在情人的芳唇上接吻。” 唱罢,拨过我的脸,低下头纵情地亲吻起来,周围诸将见了兴奋地打着口哨。我羞愤难当,伸手抓过桌上酒杯,想也不想就向他头上砸来。 身后侍从吃了一惊,惊呼着上前遮挡,八剌早把我手腕轻轻捏住,将杯子从我手上从容夺过来。 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我一时得空,正欲挣脱,却又被他揽住,捏着下巴,将红酒渡到了我嘴里。 酒水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诸将见了,发出善意的嘲笑。八剌也不以为忤,只是转身吩咐侍者: “公主累了,扶她回去休息。”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从他怀里跳了出来。 …… 卧在毡榻上不知昏睡了多久,待八剌带着一身酒气出现我身边时,无助和绝望又猛然袭来。 毡帐里的灯火昏昏huánghuáng,在地毯上投下晦暗的光芒。我环视四周,帐帘处黑黢黢的,被夜风簌簌chuī动,宛如野shòuyīn暗恐怖的嘴巴。 他没说什么,沿着chuáng沿坐下,伸手抚摸我的背,而后便滑入衣襟里,温柔地摩挲。我心里一阵厌恶,用力挣了挣。那手掌一滞,而后悄悄撤回了。 我愣了愣,旋即又被绝望的情绪笼罩。如果无法回去,这样的噩梦也许会夜夜上演。 情绪恶劣到了极点:阿八哈果真撤离了,帖怯扯克根本不见踪影……我已尽了全力,却还看不到一点出路和光亮。 意志和决心终于被长久的等待和无望击垮,我甚至提不起一丁点儿反抗的劲头。当他脱下我衣衫时,我把脸埋在枕头上,咬着被角,像小时候那样委屈无助地哭出声来。 八剌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我,带着点儿疑惑和新奇,还有超乎寻常的耐心,试图用爱抚和柔情抹掉我脸上的泪。 “你一点也不高兴。我征战至今,掠地千里,你一点也不替我高兴!”他低头,盯住我的眼睛发问。 “你杀了我罢,”我挤掉眼角的泪,冷酷地笑了笑,为自己找到最后一个解脱的办法,“否则,我早晚也会杀了你!” 八剌闻言,手上的动作一缓,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伟大的母亲诃额伦是被也速该抢来的,孛儿帖皇后也曾被蔑儿乞人掳去,她们都坚qiáng隐忍地活下来,成为蒙古人最尊敬的女性……你为何就这么冥顽不灵!” “我不是诃额伦,也不是孛儿帖……你可以用武力qiáng迫我,却永远无法让我顺从!” “呵……”他轻轻一笑,“我怎舍得杀了你?而你……也根本不敢下手杀我。” 他说完,一个翻身将我轻而易举地压住,随即展开qiáng硬的侵袭。我忍痛咬住他的肩头,想把他施加给我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给他。 “你连和我较量的资本都没有!”他不屑地一笑,全然不顾肩头的伤口和背脊的抓痕,专心致志投入他的征伐中。 我双手疯狂地寻找,腰间的裙刀、头上的发簪……一切可以致人死命的东西,全不在我可触及的范围内……早知如此,我为何不在他第一次碰我时就把裙刀戳进他的胸膛呢! 我绝望而痛悔地想着。这些想法被他一览无余,他反而温柔起来,像个真正的情人。只是在我试图咬破他脖上血管时才及时制止。 “你纵然长了尖牙利齿,也永远变不成小láng!而我呢,却是一个有足够耐心的猎手,总有一天会把你驯服——就像我俘获伊利汗国这些可悲的羔羊一样!” 他将我紧紧拥住,心满意足地畅想着。 …… 我在筹谋新的计划时,八剌的大军又启程了。军队沿着也里河西行,风卷残云般蚕食着伊利汗国的土地。全军沉浸在一种对唾手可得的胜利的幻想中,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寻觅不到敌军的踪迹,又让人焦躁起来。 自那天之后,八剌竟不再来扰我,似乎愿意给我冷静的时间。我一面暗自庆幸,一面又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 刺死他是最后不得已的选择,那也意味着我和他同归于尽。可是忍受了这么久的屈rǔ,白白陪他同死,心里总不甘心。说到底,我还是懦弱又缺乏勇气,抑或说冥冥中还心存侥幸。 阿八哈的撤逃让八剌放松了警惕,抢夺了敌军的辎重,全军又获得补给。可日久不见敌军,士气开始低落下来。士兵们远离故土,思念妻儿的同时,也盼望着在一场痛快的决战中结束这次别离。 终于一天,麻耳忽里沉着脸走进了八剌的帐子:“我的汗,我军的水源被人截断了! 八剌这才从胜利的迷梦中清醒过来,把酒杯猛然戳在案上,一言不发地冲出帐子,翻身上马去亲自探视。他心情狂乱而急切,连我在身后悄悄尾随都没注意到。 我跟着他一路疾驰,穿进哈剌速河谷,终于甩掉了所有的侍从。就在我拈弓搭箭准备she穿他后心的时候,我们同时因为眼前难以置信的场景而战栗起来。也就在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改变了决定。 八剌的侍从们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望着前方,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河谷的对岸,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开阔草原上,上万匹军马奔突驰骋,像浩瀚的汪洋般波涛怒卷,宛如神迹。 第157章 绝路 八剌从哈剌速河谷回来时,脸色凝重得像一块玄铁。我则恰恰相反,轻飘飘地走着,还未从那神迹中清醒过来。转机来得那么突然,那么不可置信。我不敢再轻信,生怕这一切是错觉。 营地前熙熙攘攘,在八剌离去的那一会儿,便发生了骚乱,数十个士兵蜂聚在一起,扭打起来,口中喝骂不止。麻耳忽里闻声前来,赶在八剌回来之前,命人将斗殴的士兵捆缚起来。 八剌黑着一张脸,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内心的震惊和恐惧,走到麻耳忽里面前喝问:“士兵为何殴斗!?” 麻耳忽里脸色一白,识趣地低头道:“两营的士兵因为抢夺饮水厮打起来,均已被捕……” “谁起的头?”八剌冷冷地追问。 麻耳忽里转而扫了首犯一眼,那人一阵瑟缩,旋即挺起了胸膛,状着胆子大声道:“我军已被截断水源,兄弟们还被蒙在鼓里!”说罢又指着对面的士兵,“亦列坚等人早存好了水,不与我们分用,全部私藏起来!” “放屁!”被指控的士兵回骂了一句,“我们的水是上次分配后剩余的,怎会是私藏!你们喝光了自己的,就抢弟兄的,还反咬一口!” 眼见二人的吵骂越来越凶,麻耳忽里及时喝止二人。眼下,大部分士兵恐怕还不知断水的消息,若这么扩散下去…… 八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竟没再动怒,步履沉沉地走到二人中间,命令道:“伸出手来。” 亦列坚二人不明所以,也不敢抗命,迟疑地伸出手,不安地望向八剌。八剌扫了一眼二人,冷笑一声,旋即血花四溅,惨叫连连。手起刀落的瞬间,两只手掌先后飞了出去,划出两道血弧,坠入人群中,围观的士兵们轰然退到几丈外。 “唰!”八剌收刀入鞘,眼睛眨都不眨,环顾刚刚斗殴的两众士兵,厉声开口:“我军水源被人截断,是真的!是伊利汗军所为!生死关头,你们不思杀敌,竟对自己的兄弟动手!孬种!懦夫!让敌军耻笑!让祖先蒙羞!现在,陷我们于死地的敌人就在哈剌速河谷对面!更多的财富和草场也在对面!你们是准备自相残杀,还是提刀去复仇!?回答我!” 话音刚落,全军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谁也不知伊利汗军会从天而降,一夜之间便出现在河谷对岸,麻耳忽里瞠目结舌,颤声问道: “阿八哈汗……他们来了?” 八剌的眼风凌厉地扫了过去:“麻耳忽里,你怕了吗!” 诸人眼光齐刷刷地望向麻耳忽里,他脸色一红,瞬间挺起了胸膛,大声道:“不怕!我们枕戈待旦,等的就是这一刻!敌人bī我们自相残杀,我们要复仇!复仇!” 此言一出,在场士兵如梦初醒般,纷纷响应着大喝起来:“复仇!复仇!复仇!” 八剌从众人的喝喊中重新找回了信心,他高举双手,振臂呼喊:“现在我们已被bī上了绝路,后退即死!何不做个真正的勇士向前冲杀!斩下敌人的头颅!抢夺敌人的财富!亲吻敌人的妻女!痛饮敌人的美酒!这是一个蒙古男人至高无上的快乐和荣耀!诸位敢不敢随我一同冲杀?” “冲杀!冲杀!冲杀!”士兵们激昂地喝喊,声làng此起彼伏,竟把诸营的士兵统统吸引出来。大家很快明白了目前的局势,纷纷跟着呼喊起来:“冲杀!冲杀!冲杀!”先前的不安恐惧又变成了复仇的渴望和嗜血的狂躁。 我一动不动站在人群里,宛如置身bào风之中,震天撼地的呼喊如怒cháo一般冲击着我的耳膜。冷眼旁观诸人,我仍一动不动。 八剌这才微微露出满意的笑容,示意大家稍稍平静,随即下命:“麻耳忽里,札剌亦儿台,拿出我全部的美酒,犒赏勇士们!明日一早,与伊利汗军决战!” “八剌汗!八剌汗!八剌汗!”呐喊声再一次席卷过来。 …… 夜晚,我回到营帐里,内心仍波澜涌动,连喝了几口葡萄酒才让情绪平息下来,当最后一滴酒液淌入喉中的时候,八剌恰巧撩帘进来。 冰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脸庞半笼在yīn影中,宛如一块寒冰,身上的冷酷仿佛透着死亡的气息。我扔掉了酒杯,肃然起身,负手冷冷对视着他。 大战迫在眉睫,水源短缺,再耗下去,军队就有哗变的危险,想必他已与诸将商量好布兵策略。伊利汗军显然是诱敌深入,八剌诸军已落入了圈套。这点不言自明。 至于帖怯扯克,他是否顺利同阿八哈汇合,我无从得知。不管怎样,明日我一定会按照约定去找他。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一次又一次的幻想,一次又一次的破灭,我不敢对明天的结果抱有太大的期待,但我也不惧怕更糟糕的结局——对我而言,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吗? 八剌迟疑了片刻,还是迈开脚步慢慢地踱过来。眼神深深凝注在我脸上,看看地上的酒杯,忽地笑了。 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旋即站定。心中有些紧张,但并不惧怕,我不相信他今夜还有寻欢作乐的心情。 他俯身捡起酒杯,来到我面前,低下头,用杯沿托起我的下巴:“让我猜猜,你这杯酒是借以消愁,还是想庆祝我末日的到来?” 这个无聊的问题他已问过数遍。我扭过头,不屑地笑了,直接问回去:“你来是想说什么?” 他一时兴味索然,眼眸黯淡,随手把酒杯丢了,而后一手把我揽到身前,迫使我对视他: “明日我若败了,也一定带你安全离开;如果我死在了战场,札剌亦儿台也会保你平安。” 我qiáng抑住内心的震惊,状若无事地笑了笑:“呵,这算是……jiāo代后事么?” 揽住我的手骤然用力,他脸上怒气勃然,而后又慢慢地平息,“你回到撒马尔罕,仍守着自己的斡耳朵,也能过得富足。” 我低头盘算了一会儿,而后抬眼,目光从他脸上滑过,语气突然变得忧愁,“你若死了,又不放我走,几个儿子争抢起来,怎么办?” 他诧异地望着我,似乎无法想象我会问出如此无耻的问题,怔忪半晌,桀桀笑了几声,才故作无谓的开口:“跟着笃哇罢,”他不理会我的讥讽,还真个为我谋划起来,“别帖木儿性情冲动,可不会像我一般纵容你,免不了有苦头吃!”他幸灾乐祸地笑道,箍着我的手几乎要痉挛。 我好笑地望了他一眼,“果真是胸怀宽大的父亲。笃哇王子温和知礼……不坏的选择。”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善意,抬头冲他一笑。同他针锋相对几近两年,如果明天可以了断,做个轻松愉快的告别也未尝不可。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笑容上,旋即眸光一暗,下一瞬间,用力一推,猛然将我推到帐壁上:“你简直毫无心肝!” 我未及还口,嘴就被他堵住。他的怒意和妒火如惊涛般猛然袭来,带着吞噬一切的恐怖力量,钳住我的口舌,吸走我嘴里所有的空气,让我为轻佻的言语付出代价。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双手在他胸前用力推拒着,他却牢牢扣住我的肩膀。含住我的舌尖,而后凝然不动,保持这个姿势静默了很久,直到感觉有一滴湿润落在我鼻翼上。 我浑身一阵战栗,很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他突然推开我,转身就走。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才对着他的背影开口: “在这个地方,有心肝的人早都死了。” 他听到这话,身影骤然一顿,而后头也不回地决然而去。 …… 次日的阳光一洒下来,营帐外的厮杀声便激dàng在整个河谷。我尚在帐中,刚着装完毕。红色天鹅绒袍服犹如鲜血浸染,衬得我的脸艳然生辉。昨夜睡得出奇的安稳,今日脸色便红润如蜜桃,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嘴角还噙着若有若无的冷笑:果然是毫无心肝啊! 阿兰的脸色十分苍白,帮我梳理鬓发的时候手指擦过我的颊边,冰冷异常。我回手攥住她的手,笑着安慰道:“不要怕。”阿兰稍觉宽慰,勉qiáng挤出一丝笑意,我又道,“如若真的是死,怕也无用。” 言罢,我肃然起身,整好着装,背上箭筒,撩帘出了营帐。 漫天漂浮的血腥味儿刺得我一阵眩晕,我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阿兰紧紧跟在我身后。 几乎所有士兵都投入了战场,守着斡耳朵的侍卫不出五人,他们上前拦我,我的手瞬间扣紧了箭筒,笑了笑:“我要去看八剌汗。” 我悄声跑至大军之后,离八剌的中军隔了一段距离。从背后看得,是八剌和札剌亦儿台维持着中军和右翼,左翼已穿过河谷,从左右两侧撕向阿八哈的军队。两军绞杀在一起,远远望去,半空中血雾蒸腾,箭如急雨。冲天的喧嚣几乎要撕破耳膜。不知有多少人倒下,被踩成了肉泥,而后面的士兵便踏着兄弟们的尸首冲过去。 麻耳忽里率先出击,在敌军中纵横奔突,左右疾驰,不一会儿,身影便淹没在人群中。八剌和札剌亦儿台密切关注着局势,只等麻耳忽里撕开敌军的侧翼,便率主力冲过去。 我把身体掩藏在茂密的草窠里,阿兰在我身后,紧张地拽着我的衣襟。我心里何尝不害怕,可我已经没有退却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如果万幸,阿八哈能击溃八剌的军队,如果万幸,帖怯扯克也在军中,我便可在伊利汗军清扫战场的时候亮明自己的身份。 找好隐秘的藏身之地,即便八剌溃退,也不会发现我。我一边摸索着,一边又向大军迫近了一些,以便进一步观察局势。 战海中突然出现一股逆流,一小队察合台人仓皇逃回八剌的阵地。劫后余生的士兵冲到汗王面前,脸上是毫无保留的恐惧,他们惊恐地汇报:“我的汗,麻耳忽里将军已中箭倒毙!” 第158章 决战 八剌仿佛挨了当头一棒,所有的表情瞬间都凝固在脸上。他直勾勾盯着那几个láng狈的溃卒,犹自怀疑地发问:“你、你说什么?” “麻耳忽里将军中箭阵亡了,我军的左翼已经溃散,死的死,伤的伤,请汗王速作决断!” 八剌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战伊始,一员骁将便已阵亡,这对全军无疑是个重大的打击。他颓然僵坐在马背上,眼睛空dòng地望着前方,脸上的神情毫无保留地bào露出他的恐惧。 这份恐惧很快在全军中蔓延开来,士兵们低声私语,眼神闪烁,从最初的激昂决然变得忧愁不安。一些人的箭筒歪了,箭羽噼啪掉落在地而浑然不觉。而后,连结好的阵型都开始溃散。 在这个时候,札剌亦儿台显露出一员大将应有的担当。他催马上前,大声请命:“汗王莫忧!我率右翼朝伊利汗军猛冲,定将其一举击溃!麻耳忽里的仇,我来报!” 八剌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望着自己的爱将,慨然允命:“你只管急冲,我率主力顶上,保你后方无忧!” 札剌亦儿台点点头,很快结好阵型,一声令下,率军朝着不断bī近的敌人冲去,向一把尖刀般锲入伊利汗军的左翼。此时的察合台军不像麻耳忽里那般傲慢轻敌,而是带着一腔决然赴死的悲愤,异常凶猛地进击。 我举目远望,伊利汗军如层层巨làng般叠打过来。札剌亦儿台却乘风破làng一般,很快冲破敌军防线,所到之处,如疾风骤雨,狂流怒卷,从伊利汗军左翼不断突进。对手一时经不起这样悍然qiáng硬的攻势,阵型大乱,札剌亦儿台趁势进击,大有穿破左翼再袭中军之势。 八剌见札剌亦儿台得利,再次燃起了信心,对着全军大喊:“勇士们,今日战亦死,不战亦死!谁不愿苟且为奴,就随我冲杀过去!为自己挣命!为兄弟复仇!” 说罢,不顾漫天箭雨,策马直入战阵,全军士气大振,如怒cháo般追随汗王的身影席卷而去。 察合台军赌上了全部兵力,放手一搏,压了回去,紧紧相bī。他们仍从伊利汗军左翼入手,让对手毫无喘息之机。伊利汗军急速增援左翼,全力防止战线崩溃。 我一刻不停地盯紧战场,同时悄然往前方转移。血腥味儿越来越浓,偶尔还有箭雨擦着我耳边飞过。阿兰小声惊叫着,在后面紧紧跟着。 我几乎忘记了恐惧,全身凝注在战场之上,拼命地乞求着伊利汗军不要被击溃。 河谷入口到对面的缓坡上堆满了尸体,前路壅滞难行。死尸脸上的表情狰狞而扭曲,仿佛要吸走人的魂魄,我不敢往地下多看一眼。 我的红色绒袍几乎与地上的鲜血浑然一色,战士们都投入生死之争中,没人注目到我。察合台军咄咄进bī,我跟着伊利汗军溃退的节奏步步前进,直穿河谷,跟在大队的最后方并保持一段距离。 状着胆子尾随大军行了一会儿,我几乎要bī近哈剌速河了,忽觉背后空空dàngdàng,骤起的大风尖声呼啸,左右冲撞着拍打着两侧山壁,与前方刺耳的冲杀声混作一体。我只觉一阵眩晕,稍稍驻马,茫然唤道:“阿兰?” 没有回音。我以为她的声音被吞没了,猛然回头,却不见了踪影,我想也不想,立刻拨转马头,飞速回奔,焦急地搜寻阿兰的身影。地上的尸体密密麻麻,却不见她的影迹。 刺耳的喧嚣震得我头皮发麻,脑中嗡然作响,我放慢速度稳了稳神,不经意顺着来路回望,却见一个单薄的影子仓皇逃离了战场。 “阿兰!”我大声呼喊,那个女孩如受惊的鸟雀般,拼命往斡耳朵那里奔逃,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孤身一人,我越发感到恐惧,几乎本能地想要回返。可仍心有不甘,追着阿兰的身影跑了一段,终究追不上,却又忍不住回头看。 眼前的场景让我浑身战栗,紧握的马缰也无意间掉落。溃退的伊利汗军以背后高坡为倚靠,终于稳住阵脚,随即展开了反扑。察合台军经过几轮冲杀,已现颓势,攻守已然逆转。 札剌亦儿台的身影早已没入人群。八剌却是忽隐忽现。他竭力维持着阵型,拼命阻击着伊利汗军的反攻,却是无法遏制颓败的势头。 察合台军开始退却。阵型最外士兵不再前进,三五成群的溃散开来,仿佛大cháo拍上了坚固的崖壁,反而将自己击得粉身碎骨。 为安全计,我不得不原路撤离,一边提防着羽箭,一边瞄着身后战局。察合台军再qiáng悍,也抵不过伊利汗军一次次的冲击。八剌无法和札剌亦儿台汇合,大军被切作几股,优势全无,仍勉力抵抗着。直到伊利汗军发起第三次冲击。 我飞速地策马回返。身后是察合台军凄惶的哀鸣。再回头看,大军如被击碎的làng花一般溃散开来,毫无阵型可言。迎面而来的是被敌军唬得魂飞魄散的溃卒,拼命的奔逃着,在奔逃中又不断有人倒下,发出临死前绝望的呼喊。 人人自顾不暇,毫无心情去拯救同伴。我催着撒勒黑冲出河谷,调转马头,转而隐于事先择定的一处高坡。眼见着不断有残军从我下方逃窜,我目不暇接地盯着进击的一方,开始寻找帖怯扯克的影子。 不敢回斡耳朵,如若八剌成功脱身,我必定被再次裹胁。既已涉身险境,便得咬牙撑下去。 战场上遍布的尸体严重阻碍了察合台军逃亡的速度。不及逃跑的士兵很快被敌军团团围住,瞬间殒命于刀下。越来越多的伊利汗军冲出河谷,对敌方展开无情的碾压。 我心中稍定,环视四周,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安全,准备等局势大定再现身。 人群中隐约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我浑身一震,上前几步,隐身草丛中,用目光在战场上仔细搜寻。却见一人在混乱中坠落下马,几乎被迎面而来的马蹄踩成肉泥,他迅疾地滚到一旁,拼命爬起来,踉跄着在尸山血海中奔逃。不断有同伴从他身边仓皇撤逃,却无人注意到他。他悲戚地呼喊着,声音隐约可辨:“札剌亦儿台……也速儿……撒里……莽古斯!我是八剌!你们的汗!我的那可儿,看我一眼!你们在哪儿!” 我浑身一寒,血液仿佛凝固成冰,身体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八剌徒步跟着人群溃逃,láng狈不堪,软弱无力,甚至显得有些可笑。他绝望地呼喊,却无一个那可儿现身,也无一人愿意把马给他。溃卒们都拼命地躲避追命的箭矢,哪有功夫注意这个不幸落马的可怜虫呢?谁又知道他就是昔日高高在上的汗呢?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人群闪躲奔逃,平素的傲慢和尊贵全然不见,一个落马的汗在溃军中与低贱的奴婢无异。他凄怆地求助,根本无人回应。有心听到的人却一直冷眼旁观着,对他的呼救无动于衷,放过一次又一次施救的机会。 这大概就是长生天给他的惩罚罢。我闭目片刻,心cháo翻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待我再睁开眼,他的身影已被人群淹没了。 也许他已经死了,或着说我间接害死了他。我怔怔看着下方亡命奔逃的察合台军,慢慢地意识到八剌笼罩在我身上的yīn影开始消散。我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过了许久,待伊利汗军完全赶上来时,我终于下定决心,骑上马,向伊利汗军的后方追去。 他们惩罚对手的手段冷酷狠厉,一些察合台军被驱赶至河中,或落水而亡,或被箭she死;运气不好的,逃得慢的,又被突如其来的漫天火箭击中,转瞬变成火球,噬人的火焰在草原上肆无忌惮地蔓延。 战死的人不计其数。我心头沉沉,毫无解脱的快感。这些昨日还举杯畅饮的得意子弟,今日一个个成了刀下亡魂,糊里糊涂地成为野心家的牺牲品。 “帖怯扯克!帖怯扯克!”我策马在大军后面追逐,焦急地呼喊着那个名字。 一时无人回应。追着大军疾驰了几程,在我几乎筋疲力尽时,终于有人发现了我,一小队士兵驱马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他们诧异地打量起来,小声jiāo谈着,是异国的语调。我扫视着伊利汗国的士兵,心里有些紧张。 “你是谁?八剌汗的女人?”一个士兵发问。 “八剌汗的女人怎么可能跑到战场上!她又不是那个忽秃伦!” “看这模样装束,也不是我们伊利汗国的贵女……” “不管是谁,擒了再说,jiāo由阿八哈汗亲自讯问!” “慢着,毕竟是个贵人,不可轻慢!” “……” 听着他们左一言右一语,我心里宽慰下来。刚要开口说明身份,却被一声遥遥的呼喊打断,有一骑从大队中抽身出来,往这边急赶。 那人的面孔愈发清晰,虽然不甚熟悉,却被我一眼认出。我本能地喊出他的名字,热泪自然而然地滚落下来: “帖怯扯克!是你?” “公主!”他终于驰到我身边,慌忙下马请罪,“公主!帖怯扯克来迟,让公主受惊了!想不到您竟有胆量找到了这里!” 周围的士兵一阵狐疑,彼此相顾,竟猜不出我的身份,帖怯扯克笑着解释:“是高昌公主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笼住撒勒黑,“忽必烈合罕的女儿,高昌公主啊!” “高昌公主?”诸人迟疑了一阵,而后三三两两地恍悟过来,“难道是被八剌汗娶做哈屯的察苏公主?” 我脸色一白,僵硬地点点头。帖怯扯克抬头,安慰地冲我一笑,又向士兵们解释,“公主是迫不得已……” 他的话未说完,就戛然而止,不吭声,反而低下了头,目光移到了自己胸前,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看着贯穿胸膛的箭矢说不出话来。 “保护公主!”他用力喊出最后一句话就轰然倒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胸前的血口,一时还未从眼前的剧变中醒过神来。直到又有士兵中箭倒地,我才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 “不——!” 心中一阵剧痛,却来不及多看一眼帖怯扯克的尸体。我提振缰绳,在第一时间选择奔逃,可为了俯身躲避身后箭矢,马儿根本跑不快。 顾不得身后士兵的生死,我本能地追着伊利汗国的军队拼命飞驰。可后面的追兵似乎都不屑于对我放箭,不出一会儿,就旋风似的追上来了。 一股大力裹住我的腰,轻轻一提就把我拽上了他的马背。我仿佛坠入了魔沼,拼命地挣扎呼喊:“放开!放开!我是高昌公主!” “找的就是你!我的公主,札剌亦儿台总算不rǔ使命。”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浓烈的血腥气息。 “不!——不!——” 我转脸看到他的面庞,目眦欲裂,绝望呼喊的同时,拔出裙刀就斩向他的胸膛。 刀子被他击落,而后后颈一痛,我眼前一黑,昏厥在马背上。 第159章 出路 旷野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经过一场惨战,整个草原几乎被染成血色,地上黑色的余烬是尸骨焚成的焦灰,随着河流漂浮而下的是泡得肿胀的尸体。秃鹰在天空中盘旋着,尖锐地嘶鸣,俄而又俯冲下来去叼啄腐肉。 昨天白日直到夜里,札剌亦儿台裹胁着我,带着残军且战且退,终于摆脱伊利汗军的威胁,渡过也里河,往木儿加布河一路撤逃。这一夜里,不断有察合台军的溃卒向他靠拢。到了今日正午,整个队伍从最初逃命的几十人已经汇集到上百人。 队伍从察合台军遗弃的斡耳朵处得到了暂时的补给,暂不担心饮食问题。在我们前方,还有大批溃军四散奔逃,拼命往阿母河流域逃窜。札剌亦儿台一边撤退,一边收敛残军,可始终没发现八剌的踪影。 除了札剌亦儿台,无人再关心八剌的下落,士兵们唯一的念头是怎么活命,怎么逃回家乡去。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撒下时,札剌亦儿台宣布队伍在河畔暂歇。没时间埋锅造饭,大家都匆匆灌了几口水,就掏出随身的酪gān大嚼起来。 我独自躲在一隅,靠着撒勒黑默然伫立,内心已从昨夜的激dàng中平静下来,接受再次落入罗网的现实,变得波澜不惊。唯一挂心的是阿兰,她从战场上逃走之后,也不知是否还活着,人又去了哪里? 阳光炽烈,头顶的天空被照得耀白,却透着挥之不去的惨淡。疾风带着残留的血腥气刮过耳际。我忽觉腹中空空,便伸手去行囊中掏摸,却发现gān粮早在撤逃中遗失了。 心中一馁,却不愿去和别人讨吃食,索性不吃不喝,坐在草地上闭目休息。 耳边传来沉重的足音,碾过青草,向我步步靠近。札剌亦儿台走到我身边,俯身递过来一块风gān牛肉。 “公主把这个吃了。”他简短开口,语气中透着冷漠疏离。 我抬眼扫视一下,冷淡地一笑:“将军不必把自己的gān粮让给我,你是全军的脊梁,不能倒下。” “呵……”札剌亦儿台简慢地笑了一声,而后在我身边盘腿坐下,“你是我拼了命救出来的,若是饿死了,叫我怎么同八剌汗jiāo待?” 撒勒黑的身躯投下一片yīn影,将我二人笼罩其中,士兵们忙着嚼食,无人关注我们。 “八剌汗现在还生死不明呢!你收敛残军要紧,何必在乎这个无关痛痒的嘱托?”我捏着草杆,望着远处,漫不经心地回应。 札剌亦儿台沉默片刻,突然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凑近我的耳边,恶狠狠开口:“你以为我愿意关心你一个小丫头的死活?” 他毫无征兆地翻脸,我怔了片刻,随即释怀,不用再伪饰,反而更容易说话了:“那么,将军不如成全我,抛下这个累赘,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公主打得一手好算盘!你私自放走帖怯扯克,泄露军机,以致我军惨败。昨日你溜入战场,是想同那个jian徒汇合罢?” 他冷眼看着我,语气无不讽刺,像在对我的“罪过”进行审判。然而他把全部过错归咎于我,却不愿承认中了阿八哈的圈套才是大军失利的致命原因。 我沉默片刻,也不反驳,痛快地点点头:“是,不错,都说对了。所以呢?”抬头看着他,幸灾乐祸地笑着。 札剌亦儿台瞬间双目涨红,指着我怒声道:“公主冷血冷情,根本不配得到八剌汗的宠爱!可怜他生死关头还念着你的安危!所以我拼了命也要把你带回去,jiāo由八剌汗亲自审判,也好给无辜受死的兄弟们一个jiāo待!” “嘘,你小点儿声!我还想活命呢!别让人听见……”我将他的手从肩头弹开,盯着他冷笑道,“札剌亦儿台将军,你也别在我面前做戏了。你满不情愿地带我撤逃,不是为了八剌的嘱托,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审判,不过是想借我公主的名义,收敛残军安定人心罢了!你看看他们这一个个的,可怜惶遽的表情,侥幸活下来的都成了惊弓之鸟了!若是察合台军崩溃四散,汗国也就完了……” 他彻底沉默下去,无言便是默认了我的说法。我懒散地揉了揉被他抓痛的肩膀,将那块牛肉毫不客气地夺回来: “既然我还有利用的价值,便也不算吃白饭。”说罢,用牙齿将gān硬的牛肉一点点撕咬开来。 札剌亦儿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决然起身,拂袖而去。 …… 跟着札剌亦儿台返回察合台汗国的路上,我已想好了接下来的对策。如果事情不能如我所愿,最不堪的结果不过是按着八剌的意旨,嫁给笃哇——那又怎样呢?他比八剌年轻,又比八剌温柔,的确是不坏的选择。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放声大笑:命运还真是荒谬!所谓流着最尊贵血液的家族出身的公主,几度辗转人手,几于财货无异,也不知忽必烈知道的话是怎样的心情? 我重新打起jīng神,思虑着回到河中地区后可能面对的乱局。 跟着札剌亦儿台沿着木儿加布河北上麻里兀,之后渡过阿母河继续北上。到达不花剌的时候已是深秋。 汗廷由那海哈屯和二王子笃哇留镇,察合台军战败后,大王子别帖木儿也从驻地那黑沙不撤回不花剌。札剌亦儿台最终带着一千余士兵回返,这给惶惶不安的那海哈屯带来了信心。因而接待札剌亦儿台的晚宴格外郑重。 宴会规模不大,只有那海哈屯和两个王子,札剌亦儿台还有几个宗王出席,我也在受邀之列。与出征前的豪情万丈不同,这夜的宴会上气氛格外沉闷,处处透着悲情和伤感。没有弦歌和舞蹈,诸人沉默地喝着酒,情绪异常低迷。 札剌亦儿台率先打破了沉寂,他放下酒杯,望向那海哈屯:“如今情形如何呢?还请大哈屯明言。” 那海哈屯目光一颤,苦笑道:“札剌亦儿台将军,你可以自己看,去年同你一起出征的异密,眼下还有谁坐在你身边?唯有将军的忠勇值得信赖。” 札剌亦儿台惨淡地笑了笑,闷下一口酒:“麻耳忽里不幸殒命战场。也速儿呢,也在战争中被冲散了……我退回阿母河以后也曾听说,很多察合台系宗王溃败后没有退回河中,反而在也里河南的昔思田划地自守,脱离王庭。我只是一介将领,无权号令宗王……唉!” “不止他们呢。阿合马大王、聂古伯大王也分别逃往别失八里和忽毡。你看看,我们的王庭还剩下谁?接下来要怎么办,还需等汗王回来给个明示。”那海哈屯摇头叹道。 闻言,我和札剌亦儿台俱是一惊,同时绷紧了腰身。我还未及说话,札剌亦儿台已抢先开口:“汗王他有了消息?” “已跟着残部到达麻里兀,因为腿伤,行程很慢,”那海哈屯沉痛道,“我已从自己的斡耳朵拨出粮食衣物为他送去补给,也不知能否撑到不花剌……而今这里的饮食也供给困难,已有数部族人叛逃……实在熬不过,就只能求助海都阿合了!” 札剌亦儿台闻言沉默下去。宗王部属的叛逃,军队给养的匮乏是眼下面临的两大严峻问题。先前出征,八剌几乎将不花剌和撒马尔罕两城的财富搜刮殆尽,如今怕是再也榨不出油水了。 “麻速忽丞相不能想想办法么?他是否回到了撒马尔罕?”札剌亦儿台探问。 不等那海哈屯开口,一旁的大王子别帖木儿已忿忿出言:“别提这个小人!趋炎附势的奴婢而已。他独自逃回了不说,见我父汗落难,不思出谋划策,反而马不停蹄地投靠新主子海都去了!” “大哥!”笃哇及时止住了哥哥的牢骚,“他本不是父汗的廷臣,此举也无可厚非。我们时运不济,人心涣散也属常情,眼下还是尽快收拾残局为妙。” “那你说该怎么办!”别帖木儿捶着桌案怒声道。 “别帖木儿!”那海哈屯严厉地喝住儿子,“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又望向笃哇,“你说说看。” 笃哇沉默着,苦心思谋起来。札剌亦儿台也急得坐立不安。我把诸人的表情打量个遍,而后微微一笑: “我可以拨出自己斡耳朵的财产供给军队,帮八剌汗和那海哈屯渡过难关。” 沉默多时的我甫一开口,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札剌亦儿台诧异地望着我,嘴上露出意味深长地笑,摇头不言;别帖木儿和笃哇同时眼睛一亮;唯有那海哈屯还算稳得住,虽然心动,仍谦辞道:“公主斡耳朵的财产是忽必烈合罕送给您的嫁妆,怎可动用?” “嗳,”我摆手一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这些?再者,难道我不是八剌汗的妻子吗?札剌亦儿台奉八剌汗嘱托竭力救我性命,就凭这点,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我把谎话圆得无可挑剔,连札剌亦儿台也只能笑着叹气。那海哈屯已被说动了,但还在犹豫,我便趁机坚定她的决心:“望大哈屯不要再怀疑我的诚意!我做这些,也只希望您不要向海都汗求助。何况海都也不会真心相助!” “何出此言?”那海哈屯望着我不容置疑的眼神,惊问道。 我不急着回答,端起酒盏轻轻啜饮一口,抬头扫了一眼别帖木儿:“这个,我想大王子应该更明白……” 别帖木儿经我提点,当即恍悟,猛然站起身,握紧双拳悲愤道:“我当然明白!今年初,察合台军尚未与阿八哈决战。我们的盟友窝阔台宗王钦察、察八惕便相继叛逃。钦察心怀鬼胎,逃回阿母河时我苦留不住,直接回了海都的驻地;察八惕更是与我翻脸,被我一战击溃,逃亡时便惊惧而死……海都口上说着助父汗出征,实则希望我军和伊利汗国两败俱伤!窝阔台军临阵撤逃,置我军于险境,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我不禁以欣赏的眼光看着别帖木儿:他对我的想法不仅心领神会,还完美地表述出来。这样的话由他说出,不是更可信吗? 但这还不够。 我又望望札剌亦儿台,笑道:“将军,您还记得昔只克都献马一事吗?钦察大王对您的羞rǔ,我可是至今难忘啊!” 被揭了伤疤,札剌亦儿台立刻解除对我的疑虑,沉浸到愤怒的回忆中:“他岂止是侮rǔ我,根本是当众打八剌汗的脸!钦察自己享用良马,却把拿不上台面的货色叫昔只克都呈献八剌汗。可见他从未真心尊奉八剌汗!我只以言语相激,他就借故叛逃,连察八惕这个不相gān的人也随之逃窜。窝阔台系宗王无疑是串通一气!大王子所言不虚!” 我笑着点头,一时不语,留时间给那海哈屯自己决断,在她犹疑不定的时候,适时开口:“所以说嘛,求助海都绝非良策。他也许会出手帮忙,但也必定另有所图。察合台汗国若重振旗鼓,难道是他所希望的?” 第160章 说服 那海哈屯最终接受了我的好意,同意以我帐下财富暂时供养军队。国内人心稍定,便暂未向海都求援。到了寒冬,八剌终于率领残部回到了不花剌。 与出征时的赫赫军容相比,迎接汗王回归的队伍简直寒酸的可怜。诸异密中只有札剌亦儿台出城迎接,其余的死的死,逃的逃。留在本部的宗王对这个落魄的汗不理不睬,术伯、合班等察合台系宗王镇日里只在营地喝酒跑马,连一声问候也无。 我随那海哈屯以及八剌诸子候在不花剌城外,眼见八剌的队伍稀稀落落地走来。随八剌出征的察合台军有五万人,此刻回返的也只几千。大部分士兵失去了战马,只是徒步走着,眼神呆滞,神色木然,仿佛记忆仍停留在血腥的战场上。那海哈屯见之心酸,未看到八剌本人,便已双眼含泪。 队伍越来越近,却不见八剌像往常一样骑马走在前头,只有一辆破陋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来。我心下狐疑:即便是腿伤,养了几个月,也该好转——至少应该能骑马才是。 八剌没有下车的意思,马车一直驶到大帐前才叫人停下。这时,四个士兵抬着一副担架小跑过来,一起将车上那人抬上担架。 待我见到他的样子,不禁悚然一惊。他双腿瘫在担架上,像是被抽筋拔骨一般,只能勉qiáng撑起上身。冷漠的双眼透出肃杀的神色,面容憔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不说话,只是转转眼珠,扫视出城相迎的诸人。看到那海哈屯的一双泪眼时,稍稍动容,神色缓了一缓。目光没在儿子身上过多停留,转而望向札剌亦儿台。 札剌亦儿台已然呆住,看着昔日英武的汗王落得这般láng狈的模样,俨然一个废人,顾不得什么,疾步走到八剌的担架旁边,噗通一声跪下: “我的汗!长生天保佑您平安归来!”他抬起脸,双颊泪水纵横。王子别帖木儿和笃哇也受不住,上前伏在担架旁大哭起来。 “父汗!父汗!” 八剌默然看着他们,神色复杂,终是挥挥手。那海哈屯忙上前劝道:“先让汗王入大帐休息,余事稍后再论。” 士兵们重新抬起担架,往大斡耳朵那边走,八剌不经意间抬眼,猛然对上我的目光。我仿佛被灼烫了一般,立时别开了眼,再看他时,他只冷漠地笑了笑,便转过头去。 …… 八剌在大帐中坐定,遣退了闲人。只留那海哈屯、两个儿子、札剌亦儿台和我在帐。王弟牙撒兀儿不多时也来了,看了汗兄这般光景,也是一阵心酸。那海哈屯在坐chuáng边坐下,小心不去碰他的腿,只是握住他的手,颤声道:“汗王的腿伤还未痊愈,我这就请医官再来诊治。” 八剌冷淡地制止了她:“不必了,是风瘫病。这双腿暂时废了,骑不了马,你们也看到了。呵呵……”他咬牙笑着,声音带着几分残忍,听在耳中亦十分可怖。 大帐内一时死寂,诸人都默然低头。谁都明白,在一个游牧帝国,首领瘫痪以致无法骑马,对自身的威望是多大的损害。难怪很多宗王驻留昔思田不再回返。 “不要盯着我的腿,即便我就此废了,也要把背叛我的宗王一个个抓回来!”八剌咬牙切齿,目光狞厉而怨毒,“阿合马、聂古伯……这些叛贼!我对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过去他们在我qiáng大武力的保护下长期过着快乐的生活,聚集大量的财富。但到了战斗的那一天,他们却毫无良心地背弃了誓言,败退溃逃,并把我们这些没有马匹的可怜人甩掉(1)。任凭我在人群中绝望地呼救,也没人看我一眼……我成了这副样子!我便成了这副样子!” 他悲愤地诉说,神情凄怆。我脑海里又恍然现出那日他在战场上徒步奔走的可怜模样。心脏猛然一缩:如若当时我驰马救援,他也许不至于双腿残废。 这个念头一起就被自己掐灭。我是有怎样宽大的慈怀,才会生出这么多余又可笑的同情心呢! 摇摇头又让自己清醒过来,才听那海哈屯向他陈述着王庭情况:“……族人每日都在逃散,全靠公主斡耳朵的给养,才勉qiáng维持……” 八剌骤然打断她的话,抬眼看着我,目光充满了怀疑和讽刺。我无视他眼中的情绪,坦dàng地望回去,直到他收回目光: “那我还真是要感谢公主了呀!”他长叹一声,自顾自地笑了。 “阿合马、聂古伯,还有留在昔思田的那些叛王,要如何处置?”那海哈屯探问。 “讨伐!把他们的部众全部捉回来!”八剌再次激动起来,握紧拳头捶chuáng怒喊,“如果我此病痊愈,他们还能逃到哪里去!这些忘恩负义的子弟,是要生生毁了察合台汗国的根基!” “可以眼下的兵力和给养,怕是不足以支撑……”札剌亦儿台面露苦色,忍不住插言。 “那便写信向海都求助!”八剌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是我的结拜安达,我那一声‘阿合’也不是白叫的!现在我落得这般境地,他若不助我,呵呵,总会有人助我……” “汗王!”在场诸人同时为八剌任性的决定所震惊,想要劝阻,八剌却听也不听,“你们都出去,让我歇息,晚上召集所有异密商议,再定方略。” 我的心沉沉的,失魂落魄地跟着诸人离开了大帐,只觉命运的yīn影再一次罩在我的头上。 …… 讨伐叛王的方略很快敲定,八剌命千户帖兀勒迭儿追击宗王阿合马,命宗王塔里斡兀立追击宗王聂古伯,军队和给养依赖海都供给,自己则坐在担架上循着帖兀迭勒儿的追击路线一路东进,以此显示他讨平叛逆的决心。 八剌回来后再未在我的斡耳朵里过夜。除却议事,我们也很少见面。失去了对他的影响,我再一次陷入了被动。海都的给养源源不断的送来,与此同时,海都本人对察合台汗国的影响越来越大。如此下去,我回去的愿望会彻彻底底成为泡影。待八剌主力军到达忽阐河畔的察赤那夜,我下定决心,主动走进他的帐子。 灯火晦暗,他一人独卧帐中,在浅眠之中被我惊醒。见我进来,费力地撑身坐起,倚靠在毡榻边。 他见我远远在一旁的坐chuáng坐下,立时窥得我的想法,嘲弄般地笑了笑:“坐的那么远,怎么说话?我这个样子,又能将你怎样?” 我震惊地望向他,一时说不出话,迟疑片刻,还是听从他的建议,走过去,沿着他的毡榻欠身坐下。 他从我脸上读出怜悯的味道,嘴角边就露出古怪的笑意,头向后一靠,闭目发出悲怆的长叹,而后竟有泪水隐隐从眼角溢出。我见他这副模样,再一次怔住,几乎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你、你……可以躺下说话。”我提议道,话语竟然显得有些局促。 他睁开眼,眼角还隐着泪光,而后自嘲地笑道:“不必。我腿虽废了,还是能坐起来。” 我不再看他,兀自叹息了一声,沉默了好一阵儿,才静静开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现在尝到绝望的滋味了?” 他闻言,唇角的冷笑瞬间凝结,凝视我的脸片刻,猛然拽住我的手腕,凭着一股大力,将我拽了过去。我一时不备,身子便跌倒在他胸膛上,想要撑起身,却被他死死按住。 抬起我的脸迫使我看着他,他皱起眉峰,急切地开口:“我不后悔!背叛忽必烈汗,我不后悔;娶你为妻,我不后悔;出征伊利汗国,我不后悔!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和想做的事。长生天薄待我,害我被人辜负,害我众叛亲离……” “冥顽不灵!”我颤声打断他,眼角也有泪滴滑落,“若非你一意孤行,你我何至于落到这种境地!” “呵呵……”他冷冷一笑,吻去我颊边的泪,又问,“那么,你今夜来,是想嘲笑我的落魄,还是有什么打算?” 我的心骤然提紧,定定神道,“是为你指出一条明路。不要一错再错,任由海都摆布。即便你不关心察合台汗国的未来,我也不能由着你胡来,让本属于我父汗的土地落到海都手里!”我顿了顿,语气又冷酷起来,“该怎么做你心里明白。”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失落和怨愤,又转过脸,冷笑道:“我知道,那木罕就在阿力麻里,东趋与他汇合并非难事。可他凭什么助我?我背叛忽必烈汗,入侵伊利汗国,他凭什么助我?” “送我回去,”我望着他,平静回答,“我来说服那木罕,助你出兵讨平叛逆。你若被海都控制,于我父汗又有什么好处?” 他沉默下来,垂着眼睛,以往的悍厉神色全然不见,反而显得迷茫无措。 “送我回去罢,”我刻意放柔了声音,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回忆,“这样我可以选择忘记那些不堪和不快,把记忆留在你我初见的时候。” “我宁愿你恨我一辈子!”他失控地喊出声。我浑身一震,在失神的瞬间,他猛然把我肩膀按在胸前,带着痛楚和恨意,热切地吻了上来。 我不清楚这是怎样的情绪,只觉一股汹涌的大cháo将我淹没,只留一具躯壳在情天恨海中漂流浮沉。他动情地吮吻着我的嘴唇,带着少年般情热和求而不得的恨意,唇齿间无一不是他舌尖留下的辣烈气息。我漠然承受着他的情意,有一瞬间竟生出幻觉,无不悲哀地想着:“为什么不是那个人呢?”在我几乎要窒息的空当,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唇角蔓延开来。他舔掉我嘴角的血,而后将我推开,闭目喘息了良久,而后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开口: “我送你回去。” 第161章 践诺 冬日里微薄的阳光照在覆盖着积雪的荒原上,雪地上反she出耀白刺眼的光,我的靴子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近撒勒黑,翻身骑上去。 举目远望,一望无际的雪原尽头是悠然起伏的山峦,那山峦背后就是我的故乡。我深深呼吸,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朗。 八剌的斡尔朵在雪原上显得有些荒颓,我扫了一眼,便不再回顾,提振缰绳,催着撒勒黑小跑起来。 大王子别帖木儿骑行在我身侧,态度是难得的友善:“公主,冬日天冷,还是坐帐车罢。” 我笑笑:“不妨。坐车闷得慌。雪原跑马,才是难得的情趣呢。” 他不再劝我,挥挥手示意队伍启程。 八剌命大王子别帖木儿率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护送我去阿力麻里,并与那木罕jiāo涉结盟的事宜。然而眼下海都是八剌的恩主,八剌率军阻击叛逃的察合台系宗王,多仰仗海都之力。所以送我回去的事绝不能宣扬,为掩人耳目,队伍全部扮成了商人。我也穿起了男装,戴上一顶皮帽,将身份掩藏起来。 我们从忽阐河畔的察赤启程,一路东行。时值寒冬,风雪jiāo加,行程艰难。经过阿里玛图再往东便是亦列河谷,待我们渡过亦列河时,已是第二年chūn天了。 从亦列河东岸继续东行,便能到达那木罕的卓帐地阿力麻里,东北方向则是海都的驻地海押立。沿途正是察合台汗国和窝阔台汗国的jiāo界处,海都的士兵和补给队伍频繁往来,所以别帖木儿异常谨慎。 好在一路上未曾遭遇波折。天气日渐和暖起来,诸人心情也逐渐放缓。我细细盘算,若按眼下行进的速度,入夏后便可到达阿力麻里了。 入夜后,天气早不似冬日那般寒冷,但我还是习惯和衣而卧。为行路方便,我们轻装简从,晚上所住亦是简陋的毡帐。可这算什么呢?如果能见到那木罕,能回到故乡,这又算什么。 我卧在羊皮褥子上,一时难以入睡。一想起那木罕,思念便无法遏制。我们分别将近五年,几乎无法想象他现在的模样。我也好奇,若我穿着这身男装见他,他能否还认得我这个妹妹。 我在褥子上辗转反侧,毡帐外也不宁静。喧嚣还未止息,隐约有歌声可闻,定是别帖木儿等人夜饮欢歌。再侧耳听了一会儿,歌声不见了。 突然的沉寂让我心下生疑,我屏息不动,心里忐忑不安。终于按捺不住,穿好衣服套上靴子,又取下帐子上挂的弓箭,撩帘出来。 四野一片黑暗,星星隐没在云层里。眼前是一片看不见的虚无。我脚步一滞,心里越发不安,迟疑片刻,准备回帐取个风灯。 然而,甫一转身,身体却被人从后扳住。不知谁从黑暗中窜出来,我大惊之余,几乎忘掉了恐惧,本能地挣扎,转眼却看见刀光从黑暗中扫来。 “谁!”我惊呼出声,急速后仰,堪堪避开。然而刀锋却静止在半空,那人不出声,竟像是愣住了。 “你们是谁!”我壮着胆子喝问,本想说出别帖木儿的名字,临到嘴边却生生咽回去。 “怎么是女人的声音?商队里怎会有女人?”一个男人粗哑的嗓子响起来。 “女人……嘿嘿。”另一个男人重复了一句,语气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你别动什么歪心思,还是先跟公主禀明。若是无关紧要的,不妨再向公主讨要来。”他的同伴继续答话。 我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心里一寒,越发恐惧:他们口中的“公主”是谁呢?可以肯定的是,绝不会是察合台系的公主。难道是……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也不知别帖木儿那里情况如何。又不敢乱动,唯恐身边的男人行凶;却又不敢道明身份,万一他们所说的是“公主”是她呢? 两个男人像拎着羔羊一般将我提上了马背,驱着马跑起来。这时,营地里突然燃起了一簇簇火光,紧接着短暂的平静被彻底打破。火光里,数不清的铁骑左右驰突,在营地里砍杀起来,手下刀落,是一声声惨烈的哀嚎。 “住手!叫他们住手!不要杀人!”我被彻底激怒,趴在马背上嘶喊,马上的男人只冷冷一笑,“凭什么听你的!” 说罢一甩马鞭,马儿疾驰起来,朝着火光的中心飞速跑去。 我浑身血液冷到了极点,恍惚又回到五年前曲律的斤惨死的那一夜。本以为自己能忘掉那个血腥的夜晚,却不料这一幕竟再次重演。而我,依然像上次那般无能为力,眼看着无辜的人因为我惨死。 耳边的哀嚎还在不断传来,我悲愤jiāo加,眼前浮现出曲律的斤哀伤的面容,心中骤然一痛。别帖木儿会不会也因此惨死呢?我心下一凛,咬咬牙下定决心。 “住手!我以高昌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住手!”我怒吼道,“你的主子是忽秃伦对不对?带我去见她!” 马背上的男人果然愣住,沉默过后是加速的驰骋。我闭上双眼,万念俱灰:他不反驳,那“公主”便是忽秃伦无疑了。 …… 团团火光围簇之中,忽秃伦的身影渐渐凸显。她的身姿越发挺拔俏丽,手中的弯刀沾着血色,侧脸在夜火中若隐若现,带着冷酷无情的美艳。 “公主!高昌公主在此!”我身后的男人勒住马,气喘吁吁地高喊,透着遏制不住的兴奋。我突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忽秃伦慢慢转过身,似乎并不惊讶,翘唇一笑,嘴角勾勒出完美的笑容:“捏古速儿,你果然从不让我失望。” 是他!我脑海中立时浮出五年前掳走我那个男人的面孔。起伏的心绪终于化作一叹:想不到五年后还是他……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颓然一叹,放弃了挣扎。从马背上慢慢下来,在忽秃伦对面站定,漠然望了回去,几乎是命令的口气:“忽秃伦,命你的手下立即住手,停止屠戮察合台人!” 忽秃伦朝身后士兵打了个手势,屠杀终于停止了。而后她盯住我,看见我的面孔和着装,一时迷惑了。不说话,绕着我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打量,嘴中还若有所思道: “察苏公主?竟然这副装扮?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忌惮我父汗?”她似乎并不着急,饶有兴味地边走边道,“是了!一定是八剌这个忘恩负义之徒心怀鬼胎!他在阿母河以西燃起不义之火,终至惨败;不思反省,竟在亲族中挑起内讧,向自己的察合台族人开战;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背叛与我父汗的盟誓,妄图暗中jiāo结那木罕!” 她嘴中说着,仍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语带讥诮:“察合台汗国怎能供奉这样一个残bào不仁的君王?结束八剌统治的时候到了。麻速忽丞相将迎接我父汗驾临撒马尔罕,将河中百姓从bào君之手中解脱出来!” 我漠然听着,终于明白了海都的真实意图,惨淡地笑了笑:“海都汗谋得一手好棋。既然有心图谋察合台汗国,又何必打出仁义的幌子?” 忽秃伦轻轻一哂,却是带着胜利者的得意和骄傲,她侧头乜过来,仍是一副打量的神情:“你果然是察苏公主?八剌阿合竟然舍得送你回去?” “你若不认得我这姑姑,不妨走近来看。”我睨视着她,冷笑道,右手慢慢摸向腰间。 忽秃伦饶有耐心地走过来,一把扯掉我头上的尖顶帽。我的辫子顿时散落下来。她伸手抚过我的发辫,嘴角渐渐露出笑意,手指又游移到我的脸颊,轻柔地摩挲着脸上肌肤,盯着我的眉眼细细看。 “果然,姑姑的容貌并未改变……”她的目光在我脸上跳dàng着,手指缓缓地离开,“撒马尔罕的水土将您滋养得很好,越发娇美可人了……” “是么?”我哼笑一声,眸光蓦地一闪,在她未及防备的空当径自出手,下一瞬间,一把裙刀已抵在她的喉头。 “公主!”捏古速儿和周围将士惊呼出声,立刻拔刀bī上前。 “站住!”凭着一把刀,我的胆气也壮了起来,对着捏古速儿等人厉声喝叱,“退到五丈外!” 女孩的喉咙相当柔软,只要刀尖往前一顶,鲜血就会喷出来。忽秃伦脸色惨白,对着身后打了个手势。捏古速儿担心她的安危,果然奉命后退。 “你想要什么?”忽秃伦哑着嗓子问。 “三年前,你曾给我一个承诺,现在,我要你兑现。”我心头没有丝毫的柔软,把刀尖死死抵住她的喉咙,“放我走!放了别帖木儿王子和这些士兵!” “呵……”忽秃伦不屑地笑了笑,“你的胃口太大了!其他人可以考虑,别帖木儿王子绝不能放!你杀了我也没用。放走了他,父汗一样会处罚我。” 她毫不松口,我却犹豫起来。如果不能携别帖木儿同行,便难以保证护送我的察合台人忠心到底。若是他们倒戈,极有可能将我扭送到海都帐下。而让我一人独行,又几乎不可能。 我心下焦急,一时别无良策,心里骤然起了恶念。刀子往前bī了一下,那娇嫩的皮肤破了,血液淌下来,却还未伤到要害。 “你不畏死,不妨试试我手下的刀子!”我再一次bī问,然而在忽秃伦犀利的眼神下,胆气却莫名地消减,“曲律的斤的命,你还未偿还!” 忽秃伦忍不住笑出声来,毫不在意喉间的疼痛,像看孩童耍弄顽劣的把戏一般看着我,压低声音道:“你真以为我怕你的刀子?”她用手握住我的手腕,脸上是冷酷的笑意,“我只需一用力一扭,这刀子就会反过来将你娇嫩的喉咙切断!之所以陪你演出戏,只为了践行我当初的诺言。”她无视我脸上震惊的表情,继续道,“不要提过分的要求,否则我如何向父汗jiāo待呢?” 我心下一颓,刀子几乎要坠落下来,忽秃伦却没有趁机反袭,任由我的刀抵住要害。她极有耐心,并不催问,只是让我慢慢想。 “别帖木儿决不能放,这是我的底线。”忽秃伦再一次提醒道。 我一片茫然,久久无语,捏古速儿几乎要等不及了。料想无法再拖延,终于狠下心道:“放我一人走!给我两匹马,足够的gān粮和水!” 忽秃伦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你足够狠!若是能活着走回去,那便是长生天的眷顾。” 我冷冷抬眼,脸上是决然的笑意:“你不妨看看。” “如果你能活下去,我们也许还会再见面。”她微微一愣,而后笑了笑,再度开口。 第162章 旅人 忽秃伦果然信守诺言。 在诸人诧异的目光下,我带上两匹马和随身饮食便上了路。哪里敢停顿,当真是星夜兼程,骑着撒勒黑疾驰了几程,察合台人和窝阔台人都被远远甩在身后,落入孤身一人的无边黑暗中。 暗夜无光,星芒晦暗,我辨不清方向,不敢随意前行。撒勒黑知我心意,渐渐放慢了脚步。当时冲动的热血开始冷却,我茫然四顾,浑身冰冷,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惧之中。 忽秃伦说,如果我运气足够好,向东疾行三日大概就能碰到驿站。现在想来,我几乎连一个黑夜都无法独自熬过,也难怪她慷慨地放我生路。 深沉无垠的黑暗里,连风声都渐歇,周围只是一片压抑的死寂。马步落在草地上声音微弱,马脖子上的銮铃声在一片沉寂中却格外刺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寒,攥着缰绳的手尽是冷汗,但丝毫不敢放松,这是我在黑暗深渊中的唯一凭靠。 马蹄放缓,我却不敢停下来,生怕一停下来就彻底被黑暗和恐惧吞噬。辨不清方向,我也顾不得,想着待到天明再看太阳吧。 不知是怎么在马背上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我正抱着撒勒黑的脖子,阳光洒在脸上,才让我感到一丝生气。撒勒黑疲惫已极,我勒住缰绳,停下来休息。 在荒原里,白日和黑夜除了有无光亮之外没什么两样。夏日将至,草色渐绿,为荒凉的旅途带来些许生机。我心里稍感安慰,这里至少离水源不远。又行了一日,我遇到了一条蜿蜒向东的河流,料想应是亦列河,暗暗庆幸没有偏离既定方向。只要沿着亦列河继续东行,总会到达阿力麻里。 行了几近三日,我并未碰到忽秃伦所说的驿站。gān粮很快就要食尽,只得用随身弓箭猎取兔子等小shòu。这些还能忍受,孤独却最是难熬。挥之不去的,还有看不见前路的恐惧和迷茫。 五日后的夜里,我已陷入彻底的疲惫之中,身心麻木得连恐惧都无觉了。饶是两匹马换乘,撒勒黑和它的同伴也已jīng疲力竭。那匹小马不堪疲惫地倒下了,再没有站起来。我伏在撒勒黑身上缓慢地前行,也不知还能撑到几时,只怕还未看到明天的太阳便永远地留在这荒寂的草原上。 顶着黑夜行路,撒勒黑的步伐越发沉重,连呼吸都异常艰难。它有气无力地喘息,终于身子一歪,将我甩在了草地上。我身体乏重,摔落在地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撒勒黑也栽在了地上,之后就渐渐无声了。我躺了很久,才爬过去探它的鼻息,只那一瞬,无边恐惧再度像海cháo一般将我吞噬。 抱着撒勒黑渐渐冰冷的尸体,我才知什么是真正的绝望。与这比起来,在八剌身边的那些日子又算什么。夜风呼啸着袭来,我也恍若未闻,弥漫开来的绝望和恐惧剥除了心头最后一丝热望。我神思恍惚,开始出现濒死前的幻觉来。 难以想象自己最后的结局竟是无声无息地葬身荒野。我心头不甘,却再没有同命运抗争的力气,无论这命运多么荒谬。那些眷恋难舍的人,我却几乎回忆不起他们的容颜。我的阿爸额吉,他们的身影那么模糊,离我越来越远。我拼命地先前奔跑,想要牵住他们的袍角,却根本触及不到。 眼前渐渐的模糊,意识即将消失的那一刻,只觉头顶星空突然出现一个幻影。我朝思暮想的他,容颜清晰又模糊,久久凝视着我,因深情而永恒。我伸出手,去触摸那遥不可及的虚幻,口中喃喃呼唤: “哥哥……” …… 毫无疑问,我是被人摇醒的,在清晨的河滩旁边。 睁开眼睛一望,不远处的草滩上燃起了烟火,清新的空气中飘溢着肉香。怔怔盯着草原上突然出现的陌生旅人,我的理智一时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身上还疲惫不堪,懒得去想,又一头躺倒在草地上。 头顶上的天空蓝得越发清晰,偶尔有雄鹰飞过,留下一声唳鸣。我却不再感到孤清,枕着胳膊望着天空,任由温暖的阳光撒在我脸上。 草滩上有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着炊火,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忙碌地打转,打水饮马,拾掇行装。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呼喝着,说着极为陌生的语言。我一时好奇,忍不住撑起身子去看。那小伙子见我坐起来,高兴地欢呼一声,放下水壶,匆忙跑过来看。 他靠近的时候,我才看清他的面容。白皙的皮肤,深邃的蓝眼睛,棕色的卷发,直挺的鼻梁……典型的欧洲人相貌。我浑身一震,惊在原地,而后才反应过来:蒙古帝国的土地上出现欧洲的客商,并不值得惊奇。 他好心地递给我一个水壶,开口问了两句,听着像拉丁语,我却完全不解其意。他见我听不懂,挠挠头,突然嘴里冒出几个蒙语词汇,虽不成句,却无碍于jiāo流。 “醒了?饿、饿了?”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似乎为自己笨拙的发音感到羞愧,涩涩地一笑,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俊朗的脸庞像青草般青涩而美好。 我对他一笑,用蒙语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救了我。” 小伙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虔诚道:“这都是上帝的安排。” 我轻轻点头,腹中突然一阵抽痛,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小伙子听在耳中,善意地一笑。我低下头,倒也不那么窘迫了。 他站起身,准备为我拿食物。炊火旁的中年男人对着他遥遥喊了一声,我听不懂那语言,但一个发音却异常清晰地跳入耳中: “马可……” 我因震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良久,才抬起头。初生的旭日真实而美好。我望着远天,嘴角露出由衷的笑意:这大概……就是神迹吧。 小伙子再跑来时,手上多了一块烤熟的兔肉。我也不推辞,向他道了谢,便接在手里,转而问他:“我善良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又指了指远处那两人,“他们又叫什么?” “马可.波罗。”他轻轻松松地开口,说出那个几乎是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那是我的父亲和叔叔,尼科洛.波罗和马泰奥都.波罗。”说罢,不及我细问,又解释道,“我们是来自威尼斯的商人,来到东方就是要拜见蒙古帝国的可汗——忽必烈汗。” 我沉默了好久,不再疑虑,安心接受长生天赐予我的运气。 “吃吧,肉快凉了。”小伙子劝道,而后试探地问道,“敢问阁下又叫什么名字?” 我咬了口肉,又一次愣住,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才意识到他可能把我当成男人了。连日里奔波不止,疲惫使我的嗓音gān涩喑哑,确实不会引人怀疑。我也有意将假象维持下去,笑了笑,轻声道:“撒勒黑……是‘风’的意思。” 他将我的名字重复了几遍,方能准确的发音。尼科罗兄弟二人已吃完了早饭,叫着马可的名字,大步向我们走过来。我看着眼前渐渐清晰的面庞,陌生又熟悉,终于同记忆中的面孔合为一体。然而,他们似乎早已把七年前在蒙古宫廷见过的小公主给忘记了。 这样没什么不好。我会心一笑,亲切地同他们打起了招呼。 …… 余下的路程自然与波罗兄弟三人同行,他们性情随和,很快就同我熟络起来,饶有兴致地给我讲起旅途中轶事奇闻。马可和父亲叔叔从威尼斯出发,经地中海和黑海,到达伊利汗国的巴格达。不幸在途中遭遇了qiáng盗,财货几乎被掳掠一空,还与同伴们失散。因为等不到从波斯湾去中国的海船,只能改走陆路,穿过了沙漠和高原,历经艰险来到了这里。他们决心去中国觐见忽必烈汗,但在此之前,打算先去阿力麻里拜谒王子那木罕。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旌神摇,几乎要冲口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还是选择了缄口。待他们问起我的身世时,只托口说是波斯派往中国的商队成员,因遭到海都汗军队的洗劫,侥幸逃出后与同伴走散。 波罗父子对此毫不怀疑。尼科罗叹息了一声,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他在蒙古汗廷经历的往事上:“忽必烈汗的小公主——察苏公主,我们兄弟见过的,一个漂亮又温和的女孩儿。听说她后来嫁到了畏兀儿部,不幸被海都汗的军队劫持,而后又被迫嫁给了察合台的八剌汗……” “再之后,八剌汗带她上了呼罗珊的战场,”马泰奥都接过哥哥的话,“有人说,八剌汗战败后,她就从战场失踪了;也有人说,她逃回了不花剌。冷酷的八剌汗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同意送她回中国。回去的路上,小公主又遭遇海都汗的军队,再一次下落不明……” 马可静静听着父亲和叔叔的谈话,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为这个未曾谋面的蒙古公主的悲惨遭遇而深深叹息。父亲尼科罗拍拍儿子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悲悯和忧郁:“所以说嘛,我们虽然被qiáng盗洗劫得一无所有,却幸而留下一条命,这就是上帝赐予子民的最宝贵的福祉了;忽必烈汗虽富有四海,却对女儿不幸的命运无能为力……皇帝和乞丐,各有各的幸福和悲哀……” 小伙子还不甘心故事就此结束,探问道:“若是公主能平安回到中国,这次可汗又会把她嫁给谁呢?” “谁知道呢?”马泰奥都仰望着天空,闲闲地接了一句,“哦,也许还会把她嫁到西边,畏兀儿部现在的首领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呵!不过,我若是她父亲,大概舍不得吧……” 马可又追问了一些细节,才从这个蒙古公主的故事中回过神来。他没想到身边的我比他入戏更深,便慌忙把我从失神中唤醒:“喂!撒勒黑,撒勒黑!我们要上路了……” 我茫然地应了一声,几乎就在那时,对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抉择。 …… 一个月后,在阿力麻里的大营,我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同胞哥哥时,他却没有心情看我一眼。那时,他的小妹妹远远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他为波罗三人送别。我又庆幸又失落,心头也有一丝释然:粗心如那木罕,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小妹妹会以男装示人,会在他面前掩藏身份,会狠心不与他相认,会冷眼看着他为妹妹的遭遇痛哭失声。 波罗三人已经上路了,我也跟在他们身边,又在马背上最后望了那木罕一眼。六年不见,经过艰苦的磨砺,他已真正长成勇毅英武的青年,举止高贵,神态威严。 那木罕失落地望着我们一行远去的背影,终于不甘心地追上来,再一次打听妹妹的下落。尼科罗或是不敢把传闻当真相,或是不忍击碎他的幻想,只道:“只是听说公主遭遇了海都汗的军队。有人说她失踪了,也有人说被海都汗掳去了……我们并未听到更加不幸的消息……” 那木罕紧紧攥着双拳,颓然坐在马背上,仰头望着天空,突然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喊,胸腔剧烈地起伏,终于放声大哭:“我的妹妹,如果你还活着,我早晚会把你找到;若你已遭遇不幸,那木罕必定为你报仇!八剌虽然死了,你的仇人海都还在!察苏,你看着罢!等着那一天!” 我怔怔望着他的身影,心如刀割,终于狠心转过头,执鞭上路。而刚刚启程,几日前从那木罕军营里听到的消息便在心头挥之不散:八剌最终还是死了,察合台汗国无可避免地成了海都的傀儡。 …… 关于这位汗王的死因,众说纷纭,尚无定论:有人说,在一个夜里,他的营帐突然被海都的军队包围,走投无路的八剌汗于绝望中惊惧而死;也有人说,他在一败涂地后向海都求救,却被这位背信弃义的安达用毒酒毒死……真相究竟如何,听故事的人并不关心。故事一讲完,升斗小民又开始为自己生计发愁。吃饱穿暖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帝王们的征战和yīn谋,情仇和爱恨,权当故事听罢。 可是关于那位蒙古公主的故事,却远远没有结束。 …… 我听着马可不知疲倦地猜想着察苏公主种种可能的结局,微微一笑,捶捶他的肩膀:“明天换个故事罢,我听腻了。不如说说其他的公主,比如海都汗著名的女儿——忽秃伦?” 小伙子眼睛一亮,开始根据自己的见闻酝酿新的篇章。在路上,有时我会见他在皮纸上草草记些文字,却不明所以,直到有一天才恍悟过来:他生来就有听故事和讲故事的爱好。我对此的态度也从冷淡变成了鼓励,并有幸成为他第一个听众。 怎能打压他的热情?毕竟日后那本风靡欧洲的游记还要传世七百多年。只是后人怎会知道,这本书里的故事,究竟多少是亲历的真相,多少是风闻的传说。可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不把察苏公主的故事写入书里就好。 听完马可新的故事,我深深呼出一口气,驻马眺望遥远的东方。旭日初升,清晨第一缕晨曦亲切地抚摸我的面庞。天地之间,浩dàng无尽,深远宽广。辽阔无边的草原尽头,也许正是新的开始。那里将有我全新的命运。 一切才刚刚开始。我深深地呼吸,握了握拳,嘴角露出由衷的微笑。 第163章 大都 至元十年,三月。此时据我遇见波罗一家已近一年了。 踏过宽阔平坦的大街,我不时驻足,好奇地观望。眼前这座城市,熟悉又陌生。我几乎难以想象它七百年后的模样。 这座城市,本名中都,由当今皇帝忽必烈于去年改名“大都”。而前年,也即至元八年,忽必烈正式确立国号为“大元”。历史教科书上的元朝也正是从至元八年开始。 过去一年,我跟着波罗一家从阿力麻里出发,今年三月才到了元大都,也即汗八里。 令波罗兄弟失望的是,大元皇帝忽必烈已于二月中旬北巡上都城。早在大都新城尚未建成之际,忽必烈就有在上都、中都两地巡幸的习惯。上都靠北,地势高慡,是避暑的好去处,也是皇室召集诸王的地方;大都靠南,是为冬都,用以捱过漫漫冬日的寒风怒雪。待皇帝从上都回来,大抵要到九月份了。 这些自然不是我说给波罗一家的。当马可从驿馆得知皇帝已驾幸上都时,失望地叹了口气。尼科罗则很快做出了去上都觐见忽必烈的决定。到了启程的这一天,马可恋恋不舍地拍着我的肩膀,蓝眼睛里透出一丝忧郁:“撒勒黑,你真的不与我们同行吗?” 经过我一年的帮助,他已能熟练地用蒙语对话,也习惯于叫我的蒙古名字。我的真实身份他哪里知道,直到现在,仍天真地与我称兄道弟。 我客气地拒绝了他的邀请:“我早已同波斯商队的伙伴走失,献给合罕的宝物也被海都汗的军队截获——拿什么去面圣呢?” 小伙子点点头,脸上仍透着几分失意,身后的父亲和叔叔已经开始呼唤他的名字了。 我向波罗一家挥挥手,目送他们上了马车,沿着安贞门街一路向北,奔上去往北方草原的路途。车轮压过土路,扬起一片尘埃,很快这烟尘便消失在都市的繁华里,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遮去了。 沿着笔直宽广的通衢大道一眼望去,几乎能望到北面的安贞门,马可一家的马车却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这里虽是皇城以外,却邻近大都城的中心,最是热闹所在。上至达官显贵、豪商巨贾,下至贩夫走卒、平民游客,人员来往,穿梭不绝。 皇城位于大都城的南部,城南和城中是贵族官僚和豪商富户的所在,迁入新城的平民百姓多居于北城。整个都城的营建也是本着先南后北的思路,至今北城尚在营建。因而相比于南城的辉煌富丽,北城则显得单调萧条了。 我此刻已接近城中心了。由安贞门街左拐,穿过昭回坊里窄窄的胡同,进入靖恭坊,又沿着胡同一路东行。大都城是按里坊划分,每坊都是方方正正的一片,其中以胡同相连。然而我并不知道,昭回坊与靖恭坊之间的南北巷道,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南锣鼓巷。 举目前眺,鼓楼遥遥在望,它东边的中心阁便是大都城的中心了。鼓楼往西是狭长的水泊——海子,也即是后世的积水潭。 出了靖恭坊,过海子桥径往北走,前面便是中心阁。而再往西,沿着海子的西北-东南向街道,便是如今大都城最为热闹的商市之一——斜街。 由鼓楼入斜街,左侧便是海子。海子沿岸遍植杨柳,柳枝已长出新芽。水岸边泊着游船。如今才是早chūn,是以游客不多。右侧凤池坊临街一带,却是热闹不绝。茶楼酒肆鳞次栉比,勾栏瓦舍左右相连,秦楼楚馆临街招摇。酒家的吆喝、歌女婉转的小调、伶人缠绵的唱腔不绝于耳。路过茶楼,偶有店家小二热情地招徕:“这位哥哥,进来喝盏茶可好?紫笋、阳羡、huáng龙、双井……却也不输于贵人们喝的北苑茶呵!” 这小二嗓音虽然清亮,却也略显青涩,听他叫“哥哥”,我不由得一愣,下意识看他脸庞,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唇上一层淡淡的绒毛,望着我笑弯了眉眼:“小哥哥不是本地人罢?” 眼睛倒是厉害得很。我看了看自己靴子上的尘土,笑了笑,没说什么,举步前行。前方不远处阔大的露天戏台上,布制横额在微风中招摇,一时看不清上面字迹。 店家小二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前面正是小二姐天然秀做场呢,可这戏已过了大半,小哥哥怕是赶不上了。不如进店歇歇脚,也好候着下一场。这京师名伶多着呢,若是运气好,也许能逢着朱娘娘做场;便不是朱娘娘,她的高徒,郭二姐、李娘子……名头都是响当当的呵!” 他这般热络,我倒也不好推辞了。摸摸口袋,里面有那木罕赏下来的钱钞,还有波罗一家分别时送下的银钱——一盏茶钱自然是付的起。 店小二热情地把我迎进茶楼,我择了一处临窗的单桌坐定,没有点茶,只是要了一碗樱桃煎,用这果饮去去燥乏。 樱桃煎不一会儿就端来了,小二殷勤地把碗盏奉上,笑道:“小哥哥虽不是本地人,却是品位不凡呵!京师姚先生、卢先生,还有东朝里供职的史公子,都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咧!今儿怡云姐姐被贵人邀去了,若是她在,贵客怕是更多!” 我不禁一望,这茶楼有二层,一层大厅都是方桌,彼此望得见,此时人也坐了大半,上面是雅间,情况便不得而知了。却也有店家伙计上下楼跑堂伺候,贵客应是有的。听这小二的笃定语气,也不像在chuī嘘。不过,京师官宦云集,这姚先生、卢先生莫非真是名重一时的人物?还有东朝史公子,却又是谁?东朝……难道是在额吉察必的中宫供差吗? 我离了皇宫六年有余,朝上情形早已不得而知,一时好奇便去探问这些人的身份。 “贵人们的名讳我小二可不敢乱说哩!姚先生嘛,是前任中书姚左丞的侄儿;史公子呢,更是史丞相的爱子,前途无量呵!” 听了这话,我便已确定姚、史二人是忽必烈藩邸旧臣姚枢、史天泽的亲眷。这两人虽是汉人,却也是昔日金莲川幕府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颇受重用。只是李璮之乱后,姚枢因儒士身份被忽必烈日渐疏远。史天泽是世侯出身,军功起家,却是荣宠不衰的。如今宋元两国在襄樊一带激战,忽必烈多仰仗汉人世侯,史天泽定也在其中出力。 我喝了樱桃煎,又听小二闲聊了一会,便付了钱,转身出了茶楼。趁着全身清慡,正是听一出戏的好时候。 三月chūn光刚好,午后的阳光也不显炽热,温煦宜人。我沿着斜街继续前行,却见露天戏台上戏已收场,观众鱼贯而出,彼此品评着,意犹未尽的样子。高高挂起的横额正被人撤去,我才看清上面字样“大都天然秀在此做场”,心想这大概就是店家小二说的小二姐罢。可惜错过了好戏,我一边惋惜着,一边往前走,前方也是勾栏院。一群人围簇在门口,热热闹闹地议论着什么。 几个小厮刚把一张招子在勾栏院门前贴好,转而向围观的路人高喊:“明日申时,庆云班云轩儿宁四姐,在此做场呵!” 话音刚落,围观人群陡然沉寂下来,而后又开始议论纷纷:“这云轩儿宁四姐什么来头?未曾听说啊!” “我倒是有个印象,说是朱娘娘手下出来的!” “朱娘娘珠帘秀手下尽是高徒,个个名动京师。我怎未听说过这个宁四姐?” “可这庆云班名头却是响当当的,顺时秀、天然秀都曾在庆云班待过呢!” “你们不知,这宁四姐也是朱娘娘当年的爱徒,后来不知为何,师徒二人jiāo恶,宁四姐就离了大都去真定了,如今却又回来。若是师徒相遇,也是有好戏看了!” 人们仍高声议论着,突然一阵轰嚷,看客们呼啦啦地后退,人群中骤然闪出一条道路,却是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汉子从勾栏院里出来,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年轻女子,口中絮絮不止,像在恳求什么。而那汉子似乎全无耐心,举步疾走,并不理会女子说些什么。 两人一露面,立刻引来一阵骚乱。有好事的浮làng子弟上前跟中年汉子打招呼:“好巧咧!庆云班胡班主呵!这位小娘子是谁?新请来的名伶吗?可是告示上的云轩儿宁四姐?” 问话的这位是个青年男子,看这衣着打扮,也是个官宦子弟。那个胡班主虽然神气,却也不敢怠慢:“嗳,这不是周舍(1)吗?宁四姐云轩儿是我胡三特地请来的花旦,明日有场,周舍可要赏光嘞!” “那是自然。”这个被唤作周舍的青年漫应了一声,目光却投向了身后的姑娘,“这位小娘子又是谁呢?莫不是胡班主的……” 他刻意隐去了后半句话,围观诸人立刻会意,暧昧地笑起来,带着几分不怀好意。胡班主自然明白,摸着下颌的小胡子,无奈地一笑:“我倒想问明白这姑娘是谁呢!缠了我半天了!” 男人们又是一通哄笑:“好大的艳福呦!” 直到这时,胡班主身后的那个姑娘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我也疑惑她刚才为何不言语,待看清她的样貌,才恍悟过来。 异常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绽出奇异的光泽,蜷曲的棕发懒散地垂在耳边,鼻梁高挺,眼窝深深,如神秘的古泉。容貌虽不甚jīng致,却别有一番异于中土的风情。 “竟是个回回女子呵!”被唤作“周舍”的男子先是一愣,而后兴奋地叫出声来。 第164章 戏班 这一声“回回女子”,顿时引得众人注目。我也颇觉新奇,不由得多望了她几眼。 这女子却浑不在意众人猎奇玩味的目光,既不羞怯,也不扭捏,只是拽住胡班主的衣袖,急促地开口:“班、班主,您这庆云班,就留、留下奴家罢!” 她还会说汉语!诸人越发惊奇。只是这汉语说得很不伶俐,磕磕绊绊,还夹杂着蒙古语、波斯语。饶是我学过些许波斯语,才勉qiáng拼凑出她的意思。那胡班主更是愣怔半晌,才听懂她的话。 “留你作甚么?”胡班主不耐烦地去拂她的手,抬脚欲走,那女子又跟上来。 “我、我会弹琵琶,会弹火不思。回回曲、达达曲儿,都会唱的。杂剧也能做。我一个女儿家,在大都城无依无靠,只想留在贵家班赚点银钱立身。天可怜见,班主莫狠心推辞了!” 她因焦急,眼睛圆睁,黑色瞳仁越发幽深,胡班主被她盯得一怔,而后又醒过神来。 围观的诸人大概也明白了女子的意思,起哄道:“胡班主,留下这女子罢!”那周舍也上前拍了一下班主的肩膀,并若无其事地拂过女子手腕,笑道:“这女子甚是有趣,留下有甚么不好?这京师张怡云、顺时秀之辈虽色艺双绝,听多了难免腻歪,不如这回回女子新奇有趣。” 说罢,周舍的眼神又落到女子身上,目光自上而下将她扫视一遍,嘴角含笑,眼里情意绵绵:“敢问小娘子叫甚么名字?” “奴家名叫米里哈。多谢官人帮忙说合。”姑娘面带感激,向周舍投去真诚的一笑,让整张脸又增了几分光彩。 周舍像被夺去了魂儿一般,也是愣了一阵儿,而后摇头叹道:“好个异族尤物嗳!班主,不留下可惜喽!你不留人,这小娘子自可以寻到别处家班,倒是让别人抢了先!” 说罢,抬脚欲走,临了又回望那回回女子一眼:“小娘子若没有去处,尽可来找我,昭回坊帽儿胡同周家。京师有名气的家班小可还认得几家,帮你推介却也不难。” 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向斜街东头走去。 他这番话说的那回回女子心动,沉默着思量起来,而后便道:“班主,您若不收下我,奴家自去寻周舍人哩!” 说着,还真的松开拽着班主衣袖的手。 那班主已被周舍说得动摇,嘴上却不肯松口:“小娘子连汉话都说不好,汉字怕是更不认得。俺这庆云班又不是酒楼,不缺唱曲的。若做杂剧,你认得脚本么,说的清宾白么,唱的好曲辞么?俺这里人手紧张,却又叫谁一字一句教你呵?” 米里哈闻声一噎,不禁嗫喏道:“奴家虽说不好,却可以学……可、可以学。奴家记性高,能学得快!” “嘿!教你学,还要给你工钱,俺图甚么呢?赔本买卖哩!”胡班主无奈地摊摊手,面露难色。 米里哈听了,垂着头,声音也低了下来:“奴家只为图口饭吃,工钱可、可只要五成……” “不成喽,不成喽!”胡班主连连挥手,作势欲走。 “那四、四成呢?” “不成,不成!” “……”米里哈一阵沉默,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再度让步,那胡班主却不急于走了,反而耐心等着她给价。 周围男人只是乐得起哄,自周舍走后,并无一人帮忙说合。 “胡班主不厚道呵,小娘子还是另寻家班罢。”我在一旁观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附了一句。 米里哈闻言,似有所悟,抬起眼帘望了望我,眼神里带了几分迷茫,而后轻轻开口:“敢问这位舍人,昭回坊却是怎么走呢?” “向东出了斜街,过海子桥,穿过靖恭坊便是了。”我像本地土著一般,熟络地为她指路。 看她有这般意思,胡班主有些急了,挑了挑眉,无不讥讽地开口:“去昭回坊?找周舍人么?他那等官家子弟只会白白睡了你,不可能为你攀扯甚么家班!” 米里哈闻言脸色一白,羞愤地瞪了胡班主一眼,却无从反驳。胡班主摸了摸下颌小胡子,得意地一笑,“而我这里,也不是不可商量,只是工钱需少些……俺管你吃,管你住,来往俱是名伶,可教你习艺——小娘子有的赚嘞!” “小娘子何必执意入家班?你会达达曲儿,回回曲。蒙古、色目王公定然喜欢。只需在斜街一带酒楼里流连,唱曲一日怕是不下几百钱,还少了管束,图个自由呢!”我道。 “这……”米里哈有些动心,旋即脸色又垮了下来,“可奴家并没有琵琶、火不思……” “……”我却没想到这点,摸摸自己口袋,也不知这琵琶价钱几何,自己的银钱是否够用。但见胡班主脸色又得意起来,便道:“这也不难。小可可为小娘子置买琵琶,娘子只需把酒客的赏钱分与我一些。小可也识得些字,可教你记小令,背曲辞……” 我信口说着,突然意识到这也不失为一个短期内立身的营生。没有住处也不难,大都城北边人户稀少,赁个房屋,租钱不会太多。我识字,会多种语言,除此外还能找到其他生计呢。 “如若这样,我可与舍人分五成钱。”米里哈蓦地抬头,竟是一口决断下来。 “置买琵琶,分得赏钱,舍人的主意打得不错,”胡班主的脸色有些难看,望着我yīn沉沉道,“依我看,还不如将这女子引到家中置于侧室,还白白得了个便宜姬妾,既能暖chuáng解乏,还能唱曲解闷儿……” 我从未想到这一层,不由得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随即从善如流地点头:“班主说的是。便不是姬妾,有红袖添香,也不失为人间乐事。” “呵,”胡班主眼里jīng光一闪,露出一丝狡黠,“舍人怕是南边来的罢?难道不知我大元律令:良贱不婚。俺看你也是个良家子,整日里与倡优之流厮混,也不怕rǔ没了清白身家,耽误了大好前程。” 我闻言一惊:自己果真大意了。在外日久,果然不知这些律法章程,竟入了这人的套儿,还几乎bào露了身份。 饶是如此,我还得硬撑着场面:“大元不行科举,我又怕耽误甚么前程?” “小哥哥果然不是我国朝之人么?”胡班主眯眼一笑,“要俺来教你本朝律令么?你识得字,考个儒户,或做教谕,或由吏入官,不都是前程?可你这良家子若流连勾栏,玷污了名声,那可就难说喽!” 我渐渐沉默下去:由吏入官,我并非不知。可因着往昔不在意,竟被一个班头当街说教,已是丢了颜面。想还口辩驳,底气却已不足。 米里哈见我不语,有些失措。胡班主笑笑:“俺可要收工了,小娘子若有意,明日做场时再来相谈。”说罢,又望望我,“娼jì优伶,终是贱籍。多少人巴望着跳出去!小哥哥还是珍重清白身家,谋个儒户罢,又可免去税粮科差,有何不好?好前程呵!” 他像是在好心规劝,语气里却又带着几分揶揄。围观诸人纷纷把目光投在我身上,同样揶揄地笑道:“由吏入官,好前程呵!” 众人嬉笑着,我想着他们的言语,慢慢回过味儿来,心里极不舒坦,也顾不得米里哈了,只是茫茫然举步,却又不知何往。 诸人意兴尽了,三三两两地散开,胡班主正回身招呼伙计收摊,米里哈杵在街上同样不知所措。 我抬眼望了望她,苦涩地一笑:“小可托大了,还望小娘子恕罪!”说罢向她一揖,算是赔罪。 而后直起身子,正欲离开,忽闻身后传来一句冷清清的话语,透着些许寒意,如深秋的清泉。 “由吏入官,算得甚么前程?以某愚见,寄身勾栏,反而自在。” 我蓦然转身,慢慢抬眼,却见一个二十六七的青年人负手而立,眼神凉凉地望过来。白色襕衫,乌黑纱帽,是个秀才打扮。他容貌清朗,身上自有读书人的斯文气息。可那神情却不甚温和,甚至可以说是冷峻。而这冷峻中,分明又透着一丝自嘲自伤。 待我看清他的面孔,心里却陡然一惊,那面容有说不清的熟悉感,我却找不到对应的人。一时失语,待回过神来,才觉出这样直接的打量有些无礼,便轻轻地移开了目光。 胡班主不知何时笑呵呵地迎上来:“这不是白秀才么?今日学馆里无事,便有闲心来此,拿我们这些倡优路歧(1)消遣寻乐么?” 胡班主像是在自贬,语气里却不难读出挖苦的意味。 白衣秀才神色一暗,眼里有异样的情绪闪过,很快恢复平静,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语,轻轻摇头一哂:“胡班主多心了,白某所言,却是发自肺腑。” “白秀才是吃皇粮的人。俺们优伶怎敢与你攀比?秀才哥是得闲了么?不如给我家班写个话本。今儿四姐还说起此事呢。她早年虽在真定,却也得闻秀才哥才名。” “四姐果真回来了?”白衣秀才面色一动,脸上少了几分冷峻,忍不住探问道。 “小人怎会诓你?明日做场,白秀才尽可来。”胡班主笑道,言语间多了些客气。 白衣秀才茫然点点头,目光往海子上一掠,如沾染了雨雾一般,缠绕着几分郁郁的情绪,眸光间或一转,又带出一丝淡淡的喜色来。 “回来也好。”他自言自语般,抿唇一笑,面容温和多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只觉他和那个宁四姐之间定然是有故事的。一直在旁的米里哈竟也盯着那个白衣秀才,好奇地打量着。 白衣秀才被米里哈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转身。胡班主见状,看看我和米里哈,笑道:“你们两个,竟还在这里!小娘子若有心,明日尽可来寻我。” “胡班主不要难为人家女子,五成钱还算多么?孤身女子,毕竟不易呵!若她不识字,白某尽可以教她。我也可以为班主写个本子,就算补偿她的工钱了。” “这位官人……”米里哈惊异地开口,眼里满是感激之色。 “白秀才倒是好心呵。”胡班主挠挠头一笑,倒也不好意思再压价了。 白衣秀才摆摆手一笑,不说什么,目光一掠,不经意落在我身上,沉吟片刻,道:“这位舍人,是外地来的?若不嫌儒士寒微,我这里倒有个去处……” 第165章 杂剧 听他好心引荐,我心中一动,脱口问道:“甚么去处?” “白某是大都路学的学正,”白衣秀才神色一肃,朝我拱拱手,我一时惶恐,忙向他还礼,他又道,“近来路学的直学辞了教职,出了空缺,舍人若有意向,不妨一试。观您言行,也是能识文断字的。” “不过识得字罢了,却怕误人子弟,”我轻轻一哂,又探问,“直学需做些甚么?” “不需教诲生员,只是打理路学钱谷一事。识字懂算术,考试通过即可录用。” 这对我却不是难事。路学属于地方官学,若能谋个职位,便可暂时安顿下来,还是个体面的营生。念及此,我几乎要冲口答应,但又想到职俸的问题,一时又难以开口。 白秀才见我沉默不语,似是明白了什么:“舍人无需急于答复,明日我自来这庆云班看杂剧,尽可来寻我。” 我向他一揖:“小可谢过白学正。” 白秀才摆摆手,不再多话,同胡班主道了别,又凝视着那张写着杂剧名目的招子,在“云轩儿”三个字上注目许久,方转身离去。 米里哈出神地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胡班主唤了她一声:“俺还是那句话,小娘子若有意,明日尽可来呵!”说罢,招呼伙计走了。 这勾栏院前只剩我们二人。米里哈望望我,面色微红,竟有些羞赧:“今日多谢舍人仗义执言,奴家这先谢过了。” “小娘子孤身在外,可要善自珍重,莫轻信了生人言语。”我看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姑娘,忍不住叮嘱了一句。一时好奇她一个回回女子怎会独自来到大都城,又怎会流落乐籍。 不好多问,只是同她道别,而后沿着斜街径自前行。 海子边杨柳依依,chūn风无限缱绻,拂在我脸上,说不出的适意。我微笑着,心底又生出温柔的情绪来。 …… 第二天申时,我果然还是来了勾栏院。闻说有真定来的名伶做场,还是庆云班的场子,大都居民都图个新奇,纷纷前来观望。更有人传出这做场的伶人是朱娘娘珠帘秀的高徒,当初不知是何原因离了大都,今儿忽又回返,更是让市井小民多了几分八卦的劲头。 勾栏院外人群团团围簇,看客如cháo,排成一列拥挤着进了勾栏院。门口立着一个粗壮大汉,手捧钱袋。他身边则站着一个jīng瘦汉子,敲着铜锣卖力地吆喝道:“云轩儿宁四姐在此做场——破幽梦孤雁汉宫秋!” 我夹在队伍中等了半天,投了一百钱给那门口大汉,方得入场。 进入院内,目光掠过看席上的层层观众,一眼瞥见正前方高高的戏台。伶人还未上台,司琴操鼓的乐师已立在上场门前调弄琴弦。正中的看席已被官家富户占满,更有人在二楼包了雅间。我只付了一百钱,便只能择选后方偏僻的位置坐下。好在这戏台高敞,视线不受妨碍。 过了一刻钟,场中人渐渐坐定。一通紧凑急促的锣鼓声之后,看席上才安静下来,诸人都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住戏台侧面的上场门,待杂剧演员准备完毕,便会从戏房出来经由上场门入场。 又过了半晌,一阵紧锣密鼓之后,场中气氛忽地一凝,而后上场门处似有水làngdàng开,却见一个冲末引着五六人汹汹入场,疾风似的兜了一圈,便于场中站定。为首一人披发左衽,胡服胡靴,眼神jīng亮,威风凛凛,抬手起了个势,便扬声开口: “毡帐秋风迷宿草,穹庐夜月听悲笳。控弦百万为君长,款塞称藩属汉家。某乃呼韩耶单于是也。” 一出场便自报身份姓名,这就是番王呼韩邪单于了。 之后是一番简短的宾白,jiāo待了单于欲结好汉家,求娶公主为阏氏的意愿。 这还不是主角,我也兴头不大,只是想着一睹昭君沉鱼落雁的惊世美貌。可不想却是毛延寿这个小人先上了场,这净脚面敷白.粉,一脸jian相,脱口而出的上场诗更是直接表明他是全剧的反派担当: “为人雕心雁爪,做事欺大压小。全凭谄佞jian贪,一生受用不了。某非别人,毛延寿的便是。” 让我意外的是,剧作者有心改动了历史,宫廷画师毛延寿摇身一变,成了为天子选室女充后宫的中大夫了。 毛延寿宾白不多,很快退至一边静候。而后鼓乐齐奏,轮到剧中男主角,正末汉元帝上场。皇帝还未露面,早有一众内官宫女在前开道。眼见华盖招摇,一身帝王扮相的正末在场中亮相。他头戴冕旒,着玄衣束玉带,虽身量不高,却仪态轩朗,贵气盈然,好一副天家气派。目光流转间,别有一番风流儒雅,声音如珠玉落盘,琅琅入耳,雍容中又带着几分倦懒: “自朕嗣位以来,四海晏然,八方宁静。非朕躬有德,皆赖众文武扶持。自先帝晏驾之后,宫女尽放出宫去了。今后宫寂寞,如何是好!” 这宾白从容缓静,咬字圆润,听得人心里舒坦。我本对汉元帝这个角色不甚在意,此时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太平天子感叹了一番后宫寂寞,中大夫毛延寿立刻体察圣意,提议广选室女以充后宫,君臣二人一拍即合。而后正剧部分才慢慢展开。 我期待已久的昭君在第一折终于上场。正旦引着二宫女袅袅娜娜地步入场中,待站定后,仍用水袖半掩面庞,让人难以一窥姿容,却更添了看客的好奇心。正旦不露正脸,只有绵软的声音从水袖后面传来: “一日承宣入上阳,十年未得见君王。良宵寂寂谁来伴,唯有琵琶引兴长。妾身王嫱,小字昭君,成都秭归人也。” 这正旦便是云轩儿罢。我心里想着,同场中看客一样好奇难耐。既是珠帘秀的高徒,技艺高绝自不必说,容貌定也是一顶一的。 看席上骚动起来,有好事的子弟小声呼哨着,要求正旦露露面,可那正旦恍若未闻。如同周遭无人一般,只是自顾自地感叹长夜孤闷,深宫寂寞。因为不愿向毛延寿行贿,昭君被小人点破了美人图,入宫后便被冷落一旁不得宠幸,只能借着琵琶一诉衷情。 台上的正旦假作弹琵琶的姿势,轻拢慢捻,幽咽的琴声便从台后的戏房传来。此时场中也安静了许多,唯有琴声在耳,看客们真如沉浸到孤冷的秋夜中一般,被美人的忧愁缠住了心绪。 台上的昭君侧对着观众,没有言语,琴声如泣如诉地传来,道明她的幽微心事。看客们心有戚戚,不禁指责起天子的糊涂和薄情:怎么便被毛延寿那小人蒙骗了去,忍心让这样的美人在深宫中孤老终生。 琴声幽幽不止,许是心有所感,皇帝还真的被这琵琶声吸引,循声而来。正末又缓步上场,一步一顿,像是仔细聆听悲戚的琴声,脸上也多了点儿愁绪,兀自立在场中听了一阵,便唤来内官: “小huáng门,你看是那一宫的宫女弹琵琶,传旨去教他来接驾,不要惊吓着他。” 我听了心中一动。皇帝此时尚未见到美人,却特地嘱咐“不要惊吓着他”。这样的天子,颇有人情味儿,不像高高在上的君王,倒像一个柔情脉脉的寻常男子了。 难道汉元帝和昭君竟然提前见面了?我猛然想到这点,愈发好奇后面的剧情。 果不其然,剧作者似乎遗憾历史上两人的错过,有意给剧中人安排了一段短暂的姻缘。于是,漫漫长夜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昭君得见天颜,天子为美人倾倒,从此夜夜驾临西宫阁,醉卧昭阳榻。而那毛延寿因畏惧天子降罪,竟携带真正的昭君美人图投奔匈奴去了。 呼韩邪单于闻说汉地有如此美人,便派使臣索要,否则就兴兵南下。汉元帝一个柔懦天子,哪里有武帝的雄风,一时江山美人两难全,便问计于文武大臣。哪料尚书令五鹿充宗口口声声说道: “他外国说,陛下宠昵王嫱,朝纲尽废,坏了国家。若不与他,兴兵吊伐。臣想纣王只为宠妲己,国破身亡,是其鉴也。” 这宰相食君之禄却不能担君之忧,国难临头只知指斥昭君为红颜祸水,却无一个退敌之计。甚至不顾汉家脸面,叫天子用自己的爱妃去和亲,以至于汉元帝气得大骂: “太平时卖你宰相功劳,有事处把俺佳人递流。你们gān请了皇家奉,着甚的分破帝王忧?那壁厢锁树的怕弯着手,这壁厢攀栏的怕攧破了头……我道您文臣安社稷,武将定戈矛;您只会文武班头,山呼万岁,舞蹈扬尘,道那声诚惶顿首。” 可那尚书令却不以为耻,仍义正言辞地劝谏,好一副公忠体国的老臣口吻: “陛下,咱这里兵甲不利,又无猛将与他相持,倘或疏失,如之奈何?望陛下割恩与他,以救一国生灵之命。” 天子心如刀割,奈何家国高于妃嫔,大义重于私情。文武百官不肯出力,bī得皇帝左右为难,最终还是昭君深明大义,像个男儿般以身报国: “妾既蒙陛下厚恩,当效一死,以报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 至此,昭君结局已定,短暂的情缘如梦幻泡影。满朝文武硬生生把一个弱女子推向了苦寒的大漠。天子万般不舍,亲至灞桥送别,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妃跟随番使远赴塞外。 此时杂剧已唱过两折,结局似乎无甚悬念,连女主角都下场了,还有什么故事可讲?我默默思量着,总觉得不尽兴。场中看客也纷纷私语,指责汉元帝这皇帝当得忒窝囊,竟把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文武百官颟顸无能,国难之际无力卫国,却叫一女子出手,好不丢人! 渐渐地,又有人说起靖康之变,感叹着外族入侵时连皇帝都能掳去,何况后宫嫔妃呢?说到底,还是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朝野无能臣,国中无良将,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饱受兵祸,山河沦丧敌手。大家议论着,竟有人感同身受,默然泣涕。也就在几十年前,金国亡于蒙古,一百多年前,北宋亡于金国。这杂剧说的是汉家故事,吐露的却是今人心声。 想到这里,我内心一阵苍凉,刚刚看美人的兴致全无,再望望场中,只剩一个被夺走爱人的可怜天子了。 皇帝握着酒杯久久远望,黯然泪下,终于在大臣的劝说下回返。可那背影萧索,步履蹒跚,宛如一只丧偶的孤雁,在凄寒的秋风中哀鸣,在空中彷徨四顾,却只见滚滚尘沙,掩去了佳人身影。只余一声声单调凄厉的雁鸣,一缕缕幽咽断肠的琵琶声,如縠纹般一层层dàng开,挥之不去。 天子一步三回头,怆然涕下:“我那里是大汉皇帝!”大臣却只一个劲地劝着: “陛下,不必苦死留他,着他去了罢!” 天子一腔悲情难诉,愤懑和悲戚终于随着歌声倾泻出来: “呀!俺向着这回野悲凉:草已添huáng,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huáng;月昏huáng,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量思。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 这曲辞一咏三叹,真的是要把满腔苦楚、郁愤、悲哀、不舍尽数倾泻出来。这样的汉家天子不像执掌天下的九五之尊,只是一个连爱人都护不周全的可怜男人。台上的正末全身心投入剧中,仿佛他就是那个可怜可悲的汉元帝,一个人空望着苍茫萧索的大漠。大漠里秋草枯huáng,朔风dàngdàng,任他如何苦情不舍,也无法盼到佳人的回音了。 皇帝失魂落魄地回到椒房宫,一个人落寞徘徊,却仍是难舍旧情,只在空dàngdàng的寝宫枯坐,然而佳人远去,陪伴他的只有一声声凄厉的雁鸣。 剧情忽又转到昭君这里。却说昭君跟着单于来到番汉jiāo界的黑龙江,便向单于索酒遥敬汉土。单于痛快答应。哪料一不留神,昭君敬酒完毕,就纵身跳入江中,匈奴将士慌忙援救,却也来不及了。只剩呼韩邪单于望着滚滚江水不住地哀叹: “嗨,可惜可惜!昭君不肯入番,投江而死。罢罢罢,就葬在此江边,号为青冢者。” 单于颇有气度,也敬佩昭君的贞烈和胆魄,并未因昭君之死迁怒于汉朝,只怪毛延寿这小人挑拨离间,便将这厮解送汉朝,仍与汉家修好。 我没想到剧里的昭君会有如此惨烈的结局,一时惊住。场中看客也纷纷咋舌,摇头叹息:“是好女子呵!大义凛然,远胜男儿呀!” 这样的结局,番汉两家似乎皆大欢喜。可真正的有情人却yīn阳相隔,两地萧索。汉元帝虽保住了江山,却从此郁郁寡欢,连政事都荒疏了,只是哀叹: “自从明妃和番,寡人一百日不曾设朝。今当此夜景萧索,好生烦恼。且将这美人图挂起,少解闷怀也呵。” 天子在冷清的寝宫里空对着美人图怀想旧情,神思恍惚间梦到昭君入梦,可二人还未见面,便不见了昭君踪影。天子仓惶四顾,徒劳地寻觅着,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声哀戚的雁鸣。他一时心如死灰,只是颓然坐着,唱道: “白日里无承应,教寡人不曾一觉到天明,做的个团圆梦境。却原来雁叫长门两三声,怎知道更有个人孤另……早是我神思不安,又添个冤家缠定。他叫得慢一会儿紧一声儿,和尽寒更。不争你打盘旋,这搭里同声相应,可不差讹了四时节令?” 故事就在寂寞天子悲凉的唱腔和一声声雁鸣中走向结局。正末已下场了,可那雁鸣仍余音绕梁,缠绵不绝,像是有情人说不尽的幽幽心事。场中看客也真切地入戏了,无人欢呼,无人喝彩,全都沉浸在各自的心绪中,久久难以释怀。直到又一通铛铛铛的锣鼓声响,演员上来谢幕时,才醒过神来。 那正末仍穿着帝王的玄衣,却已卸了冠冕,脸上脂粉未除,仍可见容貌轮廓。真的是清秀绝伦,一时难辨男女。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妩媚中又带着几分清高孤冷,叫人不敢轻慢。他福了福身,而后朗声开口: “奴云轩儿,本真定伶人,今日首次在大都做场。多谢各位看官捧场。” 听这声音,我的呼吸瞬间一滞,盯着台上那风姿卓绝的身影错不开眼。脑中许久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汉元帝才是云轩儿!竟是反串! 兀自想了半刻,才跟着场中骤然响起的喝彩声一起鼓掌。云轩儿看着台下欢呼的场面,脸上波澜不兴,只是从从容容地还礼:“奴谢过诸位看官抬爱。” “好个宁四姐!竟能反饰驾头,果然朱娘娘的高徒,名不虚传!”场中有人起身喝彩,竟是昨日那个周舍。 云轩儿微微一笑:“舍人谬赞了。”而后又向看客们道了个万福,便从容步下戏台,只余掌声喝彩声响彻戏棚,经久不散。 过了半晌,我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刚要出场,猛然间看见身旁角落里坐着一个白衣秀才,他有些出神,仍盯着云轩儿经过的下场门,口中喃喃唤道: “四姐。” 第166章 路学 我着眼一望,这个白衣秀才正是昨日见到的那个白秀才。他有些失神,情绪颇为低落,似乎还沉浸在那场杂剧中,并未注意到我。我有心与他攀谈,却不好贸然打扰,遂静立在一侧等候起来。戏园里看客渐少,原本能容纳百余人的大庭院,现只剩下十余人了。 白秀才兀自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起身,举步向下场门那边走去,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犹疑起来,止步不前。 我不知他这般踌躇为的什么,等的也有些焦急,正要上前询问,忽见下场门那里有人撩帘出来,见到白秀才便热情地招呼:“呀,白秀才!今儿也来捧场,胡三这里谢过了!” 白秀才被他一招呼,脸色并不似昨日那般清冷,淡淡一笑:“胡班主客气了。这杂剧做得jīng彩,本子也好。不知是哪位才人写的?” “书会的马致远马秀才,刚写好的本子,幸巧被我碰见订下来做首场。”胡班主摸着下颌胡子,无不得意地说。 “班主慧眼。”白秀才说着,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仍望向下场门那边。 胡班主何等人jīng,一眼便看破了他的心事,揶揄笑道:“在等四姐?她在戏房里卸妆,我叫她出来。” 被他说破,白秀才脸色一滞,尴尬地笑了笑,摆手道:“不了。她一个正末唱了四折,怕是累得很。今儿不便打搅,我改日再来看她。胡班主先忙,白某告辞了。”说罢,拱了拱手,回身要走。 胡班主笑着叹了口气,却也不拦,道了声别,正要折回戏房。忽见下场门的帘子猛地被人撩开,一袭倩影立在门口,眸子凉沁沁地望过来。 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容貌极清秀妍丽,眉如远山,眼横秋水,气质高静淡雅,竟不沾一丝勾栏媚气,萧萧然有林下之风。只是神情太过清冷,像淡出了红尘之外一般。 她那目光只锁在白秀才身上,眼里并无他人。眼里水波涌动,像是勾起了回忆,说不清道不明,可那脸色终是冷的。 白秀才被她盯得极为被动,再也回避不得,便不再回避,眼神柔和了许多,神情也显得伤惋,轻轻唤道: “玉轩。” 听到这个名字,姑娘像被刺痛一般,眼神一缩,而后又恢复了冷淡:“倡优贱行,哪里敢用本名?还是叫我‘四姐’罢。” 原来是云轩儿。元廷有令,无论男女,一旦从艺便要弃用本名,只用艺名。想来这“玉轩”便是她的本名罢。看来这白秀才不仅与她相识,而且关系非同一般。 白秀才听了这话,眼里闪过一丝痛意,而后望定她,沉沉开口:“在我心里,你从不曾轻贱。” 云轩儿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自嘲一笑,而后又猛地望回来:“那么,刚才梦石哥哥为何不愿见我?” 她毫不客气地bī问,咬字如冰,语气却似赌气。 “一别三年,忽然重逢,一时情怯罢了。”白秀才赧然一笑,脸色却明朗许多,眼里带着温柔的怜意,“这次回来,你便安心留下罢。” “那也得大都城留我才成。”云轩儿与他对视片刻,轻轻抿嘴一笑,脸上的冷意去了些,变得可亲多了。 白秀才摇摇头笑了,知她是假意自谦,也不说什么。 “我倦了,不留你了。改日相会。”云轩儿道。 白秀才点点头:“你且去罢。回来了便好。待卢远溪休沐日,我约他一同看你。” 云轩儿一怔,而后发出一声悠远的叹息:“远溪哥哥呀,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样了。听闻他高升了,在中书省衙门做了官。我这等优伶,都不敢近身了。” “呵,”白秀才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不过是断事官手下的令史,胥吏一员罢了。京师官宦如云,这又算得什么?做了官,便认不得故人了么?想当初即便是东朝史公子,你也不放在眼里的……” 云轩儿脸色忽地一变,抬手打断他:“当时是年少轻狂,那事不要提了。” 白秀才自觉失言,沉默片刻,道:“学里还有差事,我先走了。” 他看了云轩儿一眼,匆匆道别,转身便走。我已候了半晌,赶紧悄悄跟上。早在一边忙活的胡班主也不去相送,只是扬声说了句“白秀才慢走”,仍指挥着伙计撤下布额,收拾戏台。云轩儿目送着他,也没有过多留恋,转身进了后面戏房。 待出了勾栏院,我疾走几步,追上白秀才,唤道:“白学正!” 他骤然止步,迟疑地转身,看见我,有些诧异,而后恍然想起:“您是昨日的那个舍人?” “正是。”我点点头,“小可想去路学做直学,不知有何门路?还望白学正赐教。” 白秀才沉吟片刻,“明日去学里寻我便可。学院就在燕京旧城。某姓白名瑀,字梦石。” 原来“梦石”是他的字。我心里默念了一遍,向他一揖:“小可谢过白学正。” “舍人客气了。选拔直学需有考试,经义、算术各一道,通过后再由教授和学正面试,方可入职。舍人略作准备即可,却也不难。” 原来还需考试和面试,我有些讶异。转而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白某告辞了。明日有缘再会。”他不再多言,刚要离去,忽又转身,“某疏忽了,还不知舍人名讳,不知可否告知?” 我一时语塞,脑中飞转,临时凑出个名字,略显僵硬地开口:“我……我叫苏子清。” “苏舍人。”白秀才会意地点点头,而后不再滞留,挥挥手告别了。 …… 第二日一早,我从落脚的客栈出发,叫了辆马车,赶往燕京旧城。 自从向波罗一家隐瞒姓名的那一刻起,我便打算抛弃原有的身份,独自一人。眼下身上虽有银钱,但和以前的生活自不能比。未来难测,但至少命运在我手里。若是回宫,不知等待我的又是怎样的生活?若是再被嫁人,又要嫁到哪里去呢? 我狠下心,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自己识得字懂得算术,总有谋生的手段,就算清贫,也能存活。眼下先攒些积蓄,待宋元之战过后,我还可以南下看看。 想到这些,心里一阵轻松,我看着城外的茸茸chūn意,脸上漫出了笑意:日子总也不会比在西北更难过就是了。 马车一路南行,终于到了大都路学所在。我下了马车,站在学院门口打量几番,而后吸了口气,径自走向院门。 早有门房迎上来,我向他投了拜帖,言明来意。他只说白学正还在给学生授课,叫我在前厅稍候。 门房待人周到,端上茶水招待。我与他闲叙一阵,方知这大都路学本为燕京国子学,忽必烈将燕京改为大都,并在城北建设新城后,这学校便降为地方官学。大都路学有学生百余人,有小学生员和大学生员之分,学习内容也有所不同。学院教官以教授为长,教授、教谕、学正、学录各一名,助教若gān。教授、教谕和助教负责教学,学正、学录则督促课业。另还有直学两名,主要负责学院钱谷诸事。 现今的大都路学教授是个老儒生,一心沉迷于理学,于教习和学院事务并无用心,教诲生员和学院管理诸事实际落在学正白瑀身上。两名直学也是颇为劳心。原燕京国子学时,学院经费一应由朝廷拨给,降为路学后,朝廷划拨了学田,经费便取自田租。若遇水旱灾害,钱粮收入并不稳定。直学职俸本就不多,却要负责学院田产、屋宇、钱粮、书籍、文簿诸事,因而有一人苦于应对,辞职回去了。眼下只有一名直学勉力维持。 门房一番话才解了我心中疑惑。直学本应从生员中选拔,考核后录用,怎能像白瑀一般随便从市井里寻摸呢?估计他是苦于无人,见我又是外来户,急于安顿,一时招来应急罢了——这秀才倒会盘算呐。 是个苦差事啊,我心中默想。不过直学可以住在学里,免去一笔房租,却也不错。 一盏茶尽了,有个小童子过来传话,说白学正那里授课完毕。我侧耳一听,果然有下课的钟声传来。遂跟门房打了招呼,由小童子引着去见白瑀了。 我这才得以细细打量官学的建筑和布局。学院共有两进院落。前院约有斋舍六七间,供小学、大学生员上课,后面堂屋则是食堂和教官居所。立在堂庑下一望,钟声过后,各个斋舍的房门相继打开,一众生员纷纷出来。看其年纪,小的九、十岁,大的则有十五、六,都进退有度,排着队列出来。可一出了斋舍,少年们就轰然散开,嬉笑着往学院外跑去。两三个教官模样的青年紧跟上来,高声喊道:“都不许走远!午膳时分,诸班的班首、直日都把人点清带回来!”而后就听人群中有少年慡朗的话音传来:“助教放心,学生知道啦!” 看着这些青葱少年,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和安童、那木罕一起读书的情形,心头一热。他们少年时的面孔还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可这些人我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念及此,眼睛有些发酸,脚步也迟疑了。 引路的小童子蹦蹦跳跳的,扭头欢快地向我喊道:“舍人快来,白学正在斋舍里候着呢!” 来到前院西面一间斋舍,正是白瑀教学之处。此时生员都出去了,只剩白瑀静静坐在教席上。我扣了扣门,正要进去,忽见里面书桌间还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垂首而立,咬着嘴唇,颇为委屈的样子。而教席上的白瑀却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盯着小少年: “助教说你《小学》、《论语》有多章仍无法默出,习字也荒疏了几日。便是因病误学,一个月的时间也应补上。助教训诫无效,以至于要学正亲自督导。你能给我个理由么?徐慕之?” “学、学正……请再宽限三日,学生定会补足功课。”小少年不安地抬起眼睛,小声恳求。 白瑀冷冷一笑,不为所动,没有回应他的话,凝神沉默片刻,复又开口:“助教跟我提起,你因病请假的时候曾几次在大兴县衙出入……”他低眸缓缓道,“莫非不是病了,而是不想读书,跑去县衙做胥吏了?” 小少年闻言,骤然抬眸,目光猛地一颤,口中却支吾难言:“学正……” “你不实说也罢,我改日让人去县衙一问便知。”白瑀也不抬眼看他,目光凝在别处,不咸不淡地开口,“你这年纪也该入大学了。只是下月就要考核,若不通过,怕是无缘。到时同学怎么看你?你父亲也会蒙羞罢。” “学正,慕之知错了!还望学正宽宥!”小少年一慌,几乎要哭出来,连声恳求道。 “即便我宽宥你,又怎么帮得你通过考试?”白瑀似有所动,抬了抬眼,目光仍无感情。 “学正既然有心训责弟子,定有办法帮我。弟子知错,立时悔改,一切都依学正所言。” 小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抹了抹脸颊,他已急得落泪。我心中也有些不忍,正犹豫着要不要插手。 白瑀凝视着他的脸庞片刻,而后起身来到他身边,伸出手为他擦去眼泪,语气柔缓下来:“你家中情形我已知晓。父亲卧病,为何不告知学里,反而自己跑去做胥吏?” “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父亲病得很重。太医(1)给看了病,可家里仍付不起药钱。哥哥说本朝不行科举,读书无用,还不如去做胥吏,熟悉细务,有俸禄可拿,日后还能升官。我、我……”说起父亲,小少年更是焦虑,抽噎了几下,终于哭出声来。 “药钱我来想办法,你仍来学里,不要误了功课,”白瑀抚了抚他的头,教诲道,“你去做胥吏,肯上进,是好事。可学业未jīng,便急功近利,汲汲于刀笔筐箧,终非正途。苦心读书,涵养品性,习得大道,方能长远,否则终身只是沉沦下僚罢了。你是儒户出身,免于赋役,认真修学便是义务所在。这更是平民子弟无法获得的机会。莫要不珍惜。” “学、学生知道了。只是这考、考试……” “好了。”白瑀打断他,脸色又沉冷下来,“我给你机会,你也要善自珍惜。这几日便宿在学里,晚上找我补课。家里的事不要忧心,我会着人安排。” 小少年心中感动,一时失措,不知做何言语,只是连声道谢。白瑀摆摆手,柔声道:“去罢。”拍拍少年的肩膀,把他送到斋舍门口。甫一抬头,才发现在室外等候已久的我,脸上立时生出歉意:“让苏舍人久等,是白某的不是。” 我旁观了刚才一事,心里敬他,哪里会介意,微微一笑,“无妨。” 第167章 劝进 “这不是个容易的差使,舍人可打定主意了?”白瑀将我迎到斋舍内,坐下来第一句话就如是说。 我点点头:“我知道。白学正也是苦于无人,否则也不会寻到我这里。” 他闻言一怔,而后似乎猜得我已知悉学院的情形,苦笑一声:“白某也是无奈之举。直学需从生员中选拔。这本不合常例。舍人可试任几月,若有意久留,满三十月后可由文资正官当面出题面试,考核通过即可。” “不知直学月俸几何?”我问。 白瑀再次微怔,似乎想不到我会如此直截了当,而后忍不住微笑道:“学官多清贫,月俸委实不多,还不如路歧艺人呢。直学每月钞一两,米一石。另有校舍可供住宿。还可免除一切杂役。” 我沉默片刻,抬头道:“白学正若不嫌弃,苏某愿留下来就任直学一职。” …… 同白瑀谈定此事,大都路学主事的学官们对我进行了一个简单的考校,经疑、史评、算术各一道。面试由白瑀主持,他也没有为难之心,题目出的简单,很轻松便通过了。而后,又将此事报备给路学教授赵雍。老先生不问俗务,自然点头同意了。 我的到来使现任的钱直学从繁重的劳务中稍稍解脱。自与他共事的刘直学辞职后,他便苦不堪言。而今有我分担,他稍得喘息。经我和他还有白瑀三人议定,两位直学的分工如下:学院田产、屋宇、钱粮诸事由钱直学负责;师生廪食、书籍、礼器、文簿诸事则由我来掌管。这么分工,一是念着我初来乍到,于钱谷事务并不熟悉;二是钱谷是学院大事,自然不能轻易jiāo给外人。我乐得清闲,但钱直学忙顾不全时,我也会去支应一番。一个月下来,我对学院事务和师生也比较熟悉了。 入秋之后,才真正的忙起来。大都路学有学田九百余亩,秋收过后,学校的粮、钞、丝等各项租入都要加快理算。虽有了收入,但用钱的地方仍然不少。一是学校礼器需要重置;二是讲堂、斋舍需要修葺;三是生员扩大,书籍也需添置。可万事不关心的教授赵雍偏偏从租入中扣除一部分,专为自己购置经学书籍。白瑀含怒于心,却都忍了下来,剩下的银钱也都先用于学校事务,学官们的屋舍也只能待明年再行修葺了。 钱直学的住处离学校很近,打理好一应事务便回去了。我仍埋头清点学校最近的用度,登入新购置的礼器费用。待从一沓文簿中抬起头,却发现天已黑了。腹中空空,才想到并未用饭。起身来到门前往庖厨那里一望,里面的灯熄了,怕是已无晚膳。我心中一馁,回到案头又坐了下来。 有轻轻的叩门声传来,我抬头一望,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恭谨地立在门边,轻轻唤了一声:“苏直学?” 我着眼打量,认出他是那个叫徐慕之的学生,微微一笑:“下学了,还未回家么?还是要待白学正补课?” “后日就要大考,功课不能放松。”他腼腆一笑,又道,“白学正让我叫直学过去。” “嗯,知道了,你先过去。”我点头回道。 …… 到了白瑀起居的斋舍,里面燃着一豆灯火。徐慕之从书案上抬起小脑袋,笑着起来相迎。白瑀也从食案前起身,道:“知道你一直忙到现在,还未用膳。特地为你留了饭。一起罢。” 我才知他也尚未吃饭,感念他的体贴,笑道:“多谢白学正挂心。” 白瑀淡淡一笑,引我入座,“你见外了。” “那我便不客气了,梦石兄。”我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落座。 徐慕之立在食案前,随时准备伺候,白瑀望了他一眼:“你不用候在这里,去做你的功课。《四书》的重点章节,一会儿我自来考校。” 小少年犹豫了片刻,又退回到书案处埋头苦读起来。自从白瑀为他贴补了父亲的药钱,为他补课,小少年越发奋进,辞去了县衙处的见习书吏,一心向学,长进迅速。看来几日后顺利通过大考也不是问题。 “吃罢。”白瑀见我久久不动碗筷,出声劝道。 我看看案上的蒸饼、菜羹,腌萝卜和清炒蔓菁,虽然寡淡,但也勾人食欲,毕竟是饿了,便毫不含糊地吃起来。白瑀席间话不多,很快用完,仍坐在桌边等我。我吃了一块蒸饼,又就着腌菜吃菜羹。目光在屋内随意一扫,心中忽有感触,便停下碗筷。 “饭食清淡,还请子清宽待。”白瑀见我停箸,歉然一笑。 “梦石兄误会了,”我摆摆手,沉吟片刻,又道“……你这居处不能不修。湿气这般cháo重,定是屋舍漏雨所致,久居于身体无益。” “你所居的斋舍也应修葺了。你能暂时忍耐,我为何不能?” “梦石兄是学校的砥柱中流,怎可含糊?您的起居竟不如赵教授的理学重要吗?”我忍不住抱怨起来。 白瑀抬手打断我,自失地笑了笑,“白某算不得什么。赵雍教授才是这里的砥柱。他学问jīng深,又是鲁斋先生的同门,有这份声名在,莘莘学子才愿前来就学呵。” 鲁斋先生?这赵雍竟是许衡的同学,难怪敢这般行事。我默默想了片刻,到底是心里不平,嘟囔道:“鲁斋先生却不会有这样的同门。” “慎言。”白瑀沉下脸提醒了一句。我却不理会,也不再理他,仍埋首吃剩下的菜羹,心里却有些惆怅。本以为能在这里攒下些银钱,可直学俸禄微薄,一年才有钞十二两,尚不论日常用度呢。却要攒到何时?我得想些其他法子才好。 我眉头紧蹙,白瑀看在眼里,不禁问道:“子清可有难事?” 我缓缓地摇头,沉默地盯着碗筷,没有答话。那边传来稚嫩的声音,小少年竟也问道:“直学是事务繁剧无力应付吗?慕之可以帮忙。慕之以前在县衙里就是帮忙管理账簿的。钱谷之事我也多少懂得。” 我闻言吃惊,这小少年还有这般本事,未及回应,白瑀面上已现出几分不快,轻叱道:“那都不是正途!你忘了后日的大考吗?” 徐慕之目光一缩,小声道:“慕之可以大考后再做这些。” “尽早断了这门心思!君子不言利,你小小年纪,不读书涵养品性,头脑里尽是些刀笔俗务。枉我这些日来教你!”白瑀的声音越发严厉。 我听了这话,心下不以为然,正想要帮他说情。哪料小少年竟直接地驳了回来:“学正误会慕之了。鲁斋先生说‘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彼旁求妄进,及作官嗜利者,殆亦窘于生理之所致也。士君子当以务农为生,商贾虽为逐末,亦有可为者。果处之不失义理,或以姑济一时,亦无不可。’学生务习钱谷诸事,也只为谋生一计。既为治生,又不违背义理,有何不可?” “你在官学读书,无需学费,又有免费饮食,何用你忧愁生计?”白瑀被他反驳,却也不以为忤,仍训诫道,“待你学业有成,是做学官,是做吏员,我都不管。可你尚未肄业,便游走于官曹,无温裕文雅以自润,怕是反而习得一身深严苛酷之气,如此岂不是舍本逐末?” “学正!”小少年猛然起身,震惊地望过来,“学正为何对慕之有这样的偏见?慕之惶恐不安啊!” 我也觉得白瑀此话说得过分,他用心是好,可未免心思太重,忍不住劝道:“梦石兄,你怕是误会慕之了。他先前在县衙也是为了父亲的急病,如今也辞去了吏职。你何必用这事刺他?” 白瑀看了看他,又看看我,目光透着冷意,而后惨淡一笑:“我知道,国朝重吏,不行科举,腐儒无用。可道德文章是千古事业,是士君子不可断废的文脉啊!彼人不惜,便要自废道统么?若人人如此,吾道危矣!” 徐慕之久久地沉默了下去,白瑀也不再说话。他情绪低沉,似是触及了什么心事。我也不好多言,看看桌上未吃完的菜羹,却再无胃口,讪讪地放下了碗筷。 这样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好一阵儿,小少年又再度开口。这少年看着性子软和,骨子里却是倔qiáng得很。他目光灼灼,硬生生地说:“白学正视胥吏为浊流,爱惜羽毛,不屑仕进,才让阿合马这等jian利之徒充塞朝堂!这岂是士君子应有的担当?” “慕之!”我赶紧喝住小少年,以免他再说出过激的言语。可白瑀分明沉默下来,周遭笼罩着yīn郁的气息。 “你且去隔壁反省,哪有这样同学正讲话的?”我将小少年从书案前轻轻拉起,引着他往门口走,小少年仍倔qiáng地反驳道:“慕之哪里说的不对,为何要反省?” “你呀!”我哭笑不得,气得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把他轻轻往门外推。 小少年脚下不肯挪步,身子不稳,我慌忙去扶他,已来不及,小少年陡然先前一跌,惊呼出声,就在落地之前,却被一双陌生的手稳稳地托住了。 “小心点儿。”那人温声细语,chūn风一般柔和,我和徐慕之俱是一愣。小少年借力站好,退到一边,待瞧见来人,惊喜地开口:“卢官人!您来了!” “是啊。”却见一个年轻公子步入斋舍,面带微笑,“梦石,你可教出个好学生!我看慕之越发长进了。好个‘爱惜羽毛,不屑仕进’,说的好啊!” “你却也来消遣我。”白瑀这才出声回应,情绪仍有些低落,笑容也显得勉qiáng。 年轻公子慡朗一笑:“我来看看这个孤高自守的士君子。您不会嫌我这个胥吏一身腌臜气息,污了您这清净之地罢?” 说罢,甩甩双袖,抬头四顾打量,而后眉头微蹙,“‘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梦石好逍遥也!” 他毫无顾忌地谐谑,似是与白瑀十分相熟。再看其人,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眉目清隽,望之可亲,脸上自带笑意,看上去比白瑀更好相处。 “此地何陋之有?”白瑀似乎已习惯了他这般言辞无忌,淡淡一笑,又唤道,“慕之,去叫仆役沏壶新茶。” 小少年领命去了。我却杵在原地,被两人遗忘了,讪讪地上前一步,探问道:“梦石兄,敢问这位官人是……?” 年轻公子这才注意到我,连忙起身,向我深深一揖,满脸歉意,“卢某疏忽了,未及向舍人问候。某姓卢名洵,字远溪,是梦石的姨表兄弟。” 这名字恍惚有个印象,我不及细想,也连忙还礼,“原是卢官人。在下苏子清,这里新任的直学。” 卢洵上前相扶,一面引我到桌边坐下,一面道,“苏兄抬举了。卢某不过区区令史,担不得这一声‘官人’。苏兄不弃,不如以字相称。” 我还在斟酌称呼,那边白瑀却不咸不淡地插言:“中书省门下的令史,怎么担不得一声‘官人’?曰官曰吏,靡有轻贱贵重之殊。今之官即昔之吏,今之吏即后之官。官之与吏,情若兄弟也(1)。待远溪日后显达,位至宰相也未可知,到时我还得尊你一声‘相公’呢!” 卢洵听他语带讥讽,却也不恼,只是微微一哂,“得了!我说不过你。你就挖苦我罢!哪天这话传到上宪耳中,我连这九品令史也做不得了!” “你有叔父在朝提携,却怕甚么!”白瑀也不看他,待仆役送来茶水,亲自倒上三盏,分与我们。 “朝中这么多高官显宦,叔父那翰林学士又算得什么?”卢洵不再说笑,说了句实在话,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不跟你斗嘴了,都让苏兄弟见笑了。” 白瑀将茶盏推给我,笑道:“子清不是小气之人,不会在意。” 我也微笑道:“子清不妨碍二位兄长就好。” 白瑀摆摆手,又问卢洵,“今日怎么乘夜过来了?” “闲来无事,特来看看。” “中书省总理枢机要务,怎会闲来无事?看我不劾你一个渎职之罪?”白瑀刚才的yīn郁渐渐消散,揶揄道。 “唉!如今这中书省,阿合马平章一人独大,他自有一众得力部官。安童丞相尚被架空无可奈何,我这等小吏,更是清闲喽!” 我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地望向卢洵,他看见我的眼神,有些疑惑,不由得出声问:“子清兄弟?” 我稍稍平复了一阵,才小心探问道:“安童丞相是国之柱石,怎会受阿合马挟制?” 白瑀也轻轻看了我一眼,目光带着疑问,而后解释道:“阿合马专权害民,不是一日两日了。安童丞相多次奏劾无效,也是朝野皆知的事。可叹中统、至元初年诸公开创的清平吏治,不复存在。” 他沉郁地叹息,又看看卢洵,“眼前这局面,你还想劝我入仕?如今权jian屡毁汉法,白某所学亦不过是迂阔无用之学,于事无补。我能做甚么呢?” “梦石何来丧气之语?道行有常,心行有纲,人行有道。正如慕之所言,就是你们这些士君子清高自守,不屑仕进,才让兴利之臣专擅朝堂。” “……” 他们的话让我思绪纷纭,我离开了六年,竟不知朝中形势已发展到这种境地。以安童的能力竟被阿合马挟制,不难猜得这是忽必烈的意思。 白、卢二人似乎未注意到我的心事,话题也越发隐秘。 “你难道不知我心中隐痛?”白瑀摇头叹道。 “祖辈的事,记挂在心又有何用?” “我不能忘。”白瑀一时颓然,满目郁气,“我祖上本是金人,祖父白华官至枢密院判官,为哀宗赏识。后金蒙jiāo战,国运危颓,祖父叛金降宋。待金亡后,又叛宋降蒙。身仕三朝,已是污点。张德辉先生曾向今上举荐祖父,未得擢用。伯父白朴每以此事自警。他少时遭逢战乱,几经流离,一身九患,百年孤愤(2)。史丞相多次引荐,都拒绝仕进。伯父文名远胜于我,尚且如此。我又何必汲汲于仕进呢?” “那都是祖辈父辈的事,于你何gān?”卢洵辩驳道,“天下大局已定,是不争的事实。你逃不出这个时代,你的子子孙孙也逃不出这个时代。你不做官,那你的子辈孙辈呢?就这么蹉跎下去?沉沦下僚,籍籍无名吗?” “子辈孙辈的事,我不会管。我只守住自己这一颗心就行了。再者,士人便只有做官这一条出路么?教学为生,传道授业,又有何不好?你若再劝我,无需再谈,请便罢!”白瑀仍无动于衷,竟要下逐客令。 我不好介入两人的谈话,只能默然旁观。白瑀这般固执,卢洵不免气恨,却没办法,只得妥协:“罢了!我向来知道你的脾气。我不提便是了。今日我来,本也不是为这个。” “却又是何事?”白瑀目光微凝。 “史丞相与你伯父兰谷先生是故jiāo。其子史公子仰慕你的文名,也知你苦心经营的不易。特向大都路学捐资一千缗以修殿门堂庑。” “这是大功德啊!却叫白某怎生还报?”白瑀不禁肃然,“我改日应登门拜谢才是!” “呵……”卢洵哼笑一声,颜色稍稍和缓,“也不用你登门叩谢。本月旬休,廉公野云在京郊万柳堂设宴,邀我叔父、史公子一聚,还特地点名邀你和其他学官参加。这次你不要推脱了。” “有幸得廉公、史公子赏识,瑀何敢推辞?”白瑀有些讶异,仍微笑道。 “这还不错。”卢洵笑笑,又望向我,“苏兄弟若得闲,不如一并来罢。我这里还有请柬。” 第168章 宴饮 九月下旬,廉公野云在京郊廉园设宴,邀请卢挚、史彬等名公贵胄赴宴,卢洵、白瑀也在受邀之列。卢洵是翰林学士卢挚的侄儿,又在中书省任职,虽职位不高,颇得诸公看重,在他的介绍下,我得以和白瑀一同赴宴 我也没有推辞。在外日久,朝中情形早已不得而知。此番宴饮,主客尽是高官显宦,许能探得一些口风,也好让我心安。 廉园位于大都城郊,是廉氏的私家园林。其主人廉公野云,即前中书省平章政事廉希宪,此前因触怒忽必烈,罢相在家。然而,作为藩邸旧臣和汉法派的重要人物,廉希宪与朝野诸公jiāo集不断,亦喜同文人诗酒唱和。京郊廉园便是文人日常集会之所。 时已暮秋,百花凋残,廉园虽有山林之趣,清幽雅致,却也未免萧瑟冷清。园内规模宏伟,堂斋楼舍兼备,亭轩画舫相映成趣。我同白、卢二人下了车,便有廉家仆役殷勤地迎上来,引着我们绕过山石草木,一路向着设宴的万柳堂去了。 “相公与卢公在万柳堂,两位官人随老奴过去便是了。”引路的仆役客气道。 白瑀、卢洵连忙道谢。他二人本是后辈,官位不显,能得廉希宪相邀,一是出于丞相史天泽之子史彬的面子,二是有卢挚、白朴叔伯辈的情分在。因此不敢托大,对廉家仆役自是十分客气。 跟着那老仆走了一阵儿,眼前忽然出现一塘池水,水面敞阔,占地有数亩。此时已是深秋,水面仅残存着枯荷败叶,显得池水愈发幽碧。池塘后面一个轩敞堂屋,便是万柳堂。 堂屋前有婢女上前迎候,我们三人进了门,便见几人起身相迎。为首一人年纪最长,也只四十二三的年纪,虽高鼻深目,异于汉人相貌,可身上透露出儒雅淡泊之风,又让人倍感可亲。此人自是畏兀儿人廉希宪无疑了。 白瑀、卢洵长长一揖,向廉希宪见礼,我自然也照样作揖。对方上前将我们三人扶起,又执着白瑀的手温声问候:“梦石的才名,廉某久闻,今日得见,足慰我心。” 听他亲切称自己的表字,白瑀一时动容,又拱手见礼:“瑀一介无名晚生,何德何能,能得廉公青眼?得此殊遇,实是瑀之幸事。” 廉希宪同他又是一番寒暄,又向卢洵问候:“能邀得梦石赴宴,远溪你出力不少啊。” 卢洵似是与他颇为相熟,虽是晚辈,也不拘束,笑道:“是啊,此番邀他,好生费我口舌,也多是仰仗廉公和史公子的高名!” 这话说的白瑀一阵尴尬,忙忙解释:“廉公莫听远溪戏言。非是瑀妄自托大,实是学务繁剧难以抽身,亦不敢因私废公。” “梦石,为了廉公之请,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有何不可?”却闻廉希宪身后一人朗声开口,此人也不过三十出头,气质清雅,风度翩翩。 “卢叔父。”白瑀又忙向他见礼。此人便是卢洵的叔父卢挚了。白瑀和卢洵是姨表兄弟,卢挚自然也是白瑀的叔伯辈。 几人便又是一阵寒暄。言谈之余,又略略问了我几句,我只简短回应,诸人也不细问,随即纷纷落座了。 食案上摆满了酒饮果食。身旁有婢女殷勤伺候。白瑀在路学里寒苦惯了,平日起居也无婢女照应,一时竟有些拘谨,仍是正襟而坐,目不斜视,竟像在讲堂里一般。他身边的卢洵却自在多了,毕竟身在官场,少不了宴饮酬酢,举止更为从容。身旁美婢为他倒酒,他便含笑接过,置于案上。 诸人尚未开宴,客席上仍空有一座,应是为那个史公子所留。史公子史彬,是前丞相史天泽的爱子,如今在察必皇后的宫中任怯薛,年纪虽轻,却身份贵重,诸人自然不能怠慢。他慷慨出资,为大都路学捐下千缗之资,白瑀也是他力邀出席今日宴会的。 “我听闻史公子近日里做了一桩功德,为大都路学捐资千缗,敢问梦石可有其事?”廉希宪笑问。 白瑀神情一肃,正色道:“史公子大德,瑀铭感于心,实难回报。” “梦石不辞劳苦,不慕利禄,为国养士,教诲后生,更是大功德,又何必自谦?” “廉公抬爱了,”白瑀拱手一笑,轻轻摇头,“博学厚德如鲁斋先生,于国子监辛勤授业;刚明正大如廉公,于中书省协理万机——这才是功德。瑀之所行,本分而已,算不得什么。” 廉希宪听了,朗声一笑,连连摆手道:“廉某罢相三年有余,早已是富贵闲人,担不得梦石此言。许先生勤谨为公,孜孜治学,实令吾辈仰望观瞻。可惜汉法为jian人阻挠,致使国子监诸生廪食不济,鲁斋先生无力维持,不得已托病辞官,使我国朝学子失一良师,唉!” 他说至后面,语调忽转沉痛,说得在座诸人都不禁连声嗟叹。我听了也是心下一惊:许衡竟已被排挤出中枢,被迫辞官。竟是何人所为?连安童也不能保他吗?忽必烈又是什么态度呢? 想了片刻,不难猜出答案:眼下朝中权势熏天,敢于同安童分庭抗礼的,除了阿合马还有谁呢? 念及此,我心头越发沉重:当初阿合马不过一个陪嫁奴隶,因理财之能被忽必烈看重,官至平章政事。虽趋炎附势,但在蒙古勋贵面前一直谨小慎微,却不料如今已猖狂至此。他主管财政,国子监经费不足,定是受他的辖制。但这背后,恐怕也有忽必烈的默许。这个父汗这般行事,我竟有些猜不透了。 诸人默然失语,席上气氛低沉,一时都无心谈笑了。 卢洵摇头轻叹,而后抬眼略略一扫,轻轻开口:“以洵之见,诸公无须气馁。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如今虽权臣柄权,汉法壅滞难行。然国朝欲作长久计,必行汉法。圣上亲近理财之臣,不过是急于事功,如今元军已克定襄阳,南下取临安,指日可待。届时四海混一,兴利之辈再无用武之地,那便是汉法重兴之时。” 听了这话,廉希宪轻轻颔首,眉头却仍笼着愁云。沉默多时的卢挚看看他,又看看侄儿卢洵,道:“小侄此言不无道理。况且,真金殿下已得封太子,更是我等汉法之辈的莫大助力。有东宫力持吾辈,定将摒除jian邪,大道可期。诸公毋以道不行为忧也!” 闻言,我霍然抬眸,良久才确认自己听到的消息,一时心绪激dàng,喜悦萦怀:早在建国之初,儒臣们多次进言“定国本、建储贰”,彼时忽必烈忙于同阿里不哥争权,未予理会;后又西北诸藩之乱,江南平宋之战,此事一直搁置。如今,忽必烈终于下旨晋封真金为太子了。这也意味着他放弃了蒙古人通过忽里台大会选汗的传统,采取中原汉制解决皇位传续问题,于汉臣而言是莫大的喜事。忽必烈已年近花甲,真金却风华正茂,在不远的将来,汉法治世指日可待。 可那木罕呢?尚在西北忍受边塞之苦,屏御诸藩的那木罕呢?不知他知道这个结果,是否心甘?想到这个小哥哥,我心里不免惆怅起来:世事两难全啊。 卢挚此言,稍解诸人愁绪,廉希宪开怀笑道:“太子心向汉法,崇慕儒教,又有姚、窦诸公悉心教导,王赞善一力辅佐。日后承继大统,必行中国之道。届时诸公皆大有可为!” 诸人纷纷点头附和,却也适时地止住了话头:忽必烈尚身康体健,过多谈论继承人的问题,未免不合时宜。 “若有汉法兴隆之日,瑀为国育才,也算尽一份绵薄之力了。”白瑀也淡淡笑道。 “梦石何苦甘居下僚?”廉希宪沉默片刻,忽而发问,含笑望着他,眼神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 白瑀自然懂他的意思,眼眸微垂,淡然道:“瑀之所学,不过道德性命之理,于政事无补,于治学育才,或有一二裨益。今任学正一职,虽然寒微,却可一展平生所学,不负心志。” “梦石此言谬矣。”廉希宪笑道,“古人有言,‘文以载道’。胸怀道德文章,方能秉忠恕之道,推行仁政,富民敦教。士君子或时运乖蹇,然一身浩然磊落之气,终非汲汲营营之徒所能相比。梦石不出,更待何人?” “廉公?”白瑀陡然抬眸,不禁出声相询,“您……?” “梦石想必知我心意。今真金殿下得封太子,开府势在必行。前日里,刘太保也向皇上提议设东宫宫师府,征辟属官三十八人。我欲向太子举荐梦石,不知梦石何意?” “廉公!”白瑀闻言,忙忙起身,向廉希宪遥遥一拜,“廉公厚爱,瑀感念至极,无以为报。”他声音微微颤抖,想必心绪激动,努力平抑着,语调才稍稍放缓,“可瑀终担不得这份厚爱。太子是国之储贰,东宫属官责任至重。瑀德薄才浅,不敢窃据要津,亦无心无力担此要职。还望廉公见恕!” “梦石……”听他毫不犹豫地婉拒,卢挚也忍不住劝道,“你何苦这般执拗?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仁甫知晓,也必会劝你仕进。”(按:仁甫,白朴的字,白朴是白瑀的亲叔叔。) “瑀心意已决,有负廉公美意,叔父也不必再劝了。”白瑀这一句回得更是坚决,“白瑀这一生,志在传道授业,并无意于宦途。” 我在一旁默然旁观,这秀才的犟脾气上来,却是谁也劝不动。我未免惋惜,却也欣赏他这份不媚上不矫饰的磊落气度。他明白自己的道,知道该怎么走,量力而行,这就够了。 廉希宪连连叹了几声,只是摇头打量着白瑀,再说不出一句话。卢洵见状,劝道:“梦石就是这般脾气,廉公莫要与他计较。” “罢了,今日宴饮,本为怡情,就不谈这些俗务了。”廉希宪到底有些不悦,却终未显露,轻轻岔开了话题,“我闻京师庆云班的胡班主新得了两名旦色,据闻是才艺甚绝,今日特请来为诸公助兴。来人——”说罢,向堂下扬声吩咐。 白瑀本也面露愧色,正苦于应对,见廉希宪唤上歌姬,终于轻舒了一口气。待听到庆云班三字,神色略略一动,旋即恢复平淡,也抬眸望向堂外,眼里多了一点期许。 很快,婢女引着两名年轻女子来至堂外,待廉希宪允准,方小心翼翼地挪步进来。 她们都低着头,我看不清那面容。观其身段,一个袅袅婷婷,和风细柳一般,似有不胜之状;一个却丰盈秀润,自首至足都蕴含着青chūn活力,与印象中歌姬大不相同。我好奇地探望,却只瞧见背影。 两人来至堂中,对着廉希宪等人盈盈下拜,轻声开口:“奴庆云班云轩儿、米里哈,见过各位相公官人。” 米里哈?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我寻思片刻,才想起她是几月前在大都城内碰见的回回女子。当时她苦苦央求胡班主许她留在庆云班,没想到果真做成了此事,今日还与云轩儿一道献艺,可见是技艺已成了。 白瑀不作声,一腔心思全在云轩儿身上了。他痴痴地看了她一阵儿,才讪讪地收回目光,神情是难言的落寞。一旁的卢洵却兴致勃勃地品鉴着美人,忍不住低声问白瑀:“是玉轩?” 白瑀神情黯然,终是沉沉地应了一句:“……是。” “她回来真好。你们……”卢洵轻笑道,但见白瑀神色不豫,便连忙收住话头。那边廉希宪又开口了:“两位娘子无需多礼。”而后吩咐仆役设座,云轩儿和米里哈两人谦辞了一番,便轻移莲步,各自坐在两侧酒席边。 “宁娘子乃珠帘秀之高足,自真定得名,今岁方至大都;米里哈娘子也是京师有名的回回旦色,唱曲亦是一绝。今日廉某请诸公一同品鉴。克明迟迟未至,咱们也不能怠慢了佳人,不等他也罢。” 廉希宪将二人介绍一番,又提了提那个久久未到的史公子,而后示意卢挚:“疏斋想听什么曲子?” 卢挚微微一笑,也不客套:“既然有回回娘子,不妨为我们唱一支回回曲儿,以娱耳目。”说罢,向米里哈递了个眼色。 “蒙官人抬爱,奴献丑了。”米里哈微微颔首,轻轻调弄怀中的火不思,校准琴弦。火不思是西域传来的回回乐器,形如琵琶,共有四弦,直颈无品,底部圆腹如半瓶一般,造型奇异。 米里哈轻轻拨弄琴弦,乐曲便咿呀地流泻出来,仿佛带着西域的飒飒风尘,伴着大漠尖啸的风声和苍凉的回音,而后她轻启檀口,一时将我的思绪带到那不堪回首的记忆里。 “大地啊!金秋已姗姗来到人间, 犹如帝王的节日——光华璀璨。 虽然洋苏木和百合花已经萎谢凋败, 却可品尝着新酿,来观赏桃金娘的娇颜。 虽然玫瑰园中已找不到玫瑰的踪影, 但花园和果园中仍不乏争芳斗艳—— 这时正是郁金香盛开的季节, 无处不在喷吐猩红的火焰。”(1) 米里哈唱的是波斯语,在座诸人怕是无人能懂,但这歌曲欢快轻盈,转音处更是带着几分妩媚和俏皮,透着西域歌曲无拘无束的灵动,还有引人探究的神秘。她的歌喉更是清亮婉转,中气十足,声音饱满圆润,如入口的葡萄酒一般醇香醉人。 一曲罢了,余音不绝。在座诸公虽应听过回回曲儿,但到底生疏,一时竟不知如何品评,只是啧啧称善。 “清亮如huáng莺啼啭,甜润如甘露琼浆。这等歌喉可谓神品,竟不是我中原汉土能生养来的。”卢挚击掌称赞,卢洵也忍不住赞叹,眸光流转间尽是嘉许,“娘子这是吃了多少葡萄和蜜瓜,才养出这么清甜的歌喉!” 米里哈面色微红,却也大大方方的道谢:“奴家多谢官人夸赞。奴只是抛砖引玉,宁娘子的歌声,才是真正的神品。” 云轩儿原在一旁默然坐着,忽闻米里哈谈及自己,含羞带嗔地望了她一眼,米里哈只是轻笑:“宁姐姐,我说的不是么?” “宁娘子,不妨为我等歌一曲。”廉希宪笑道,语气颇为客气。 云轩儿面色微红,也是一番谦辞,而后调弄琵琶,轻启歌喉。她眸子轻轻一转,不经意从白瑀脸上掠过。二人目光一触,似有所感,心照不宣地错开了目光。而后,云轩儿神色一定,平静下来,慢慢沉浸到歌曲中去。 她削肩纤腰,体态婀娜,扶着琵琶微微低首,宛如一朵不胜凉风的莲花。而那玉色面庞上容色淡淡,神情萧散,风致高雅,如松风霜雪一般不惹尘俗。一时让人忘了她是优伶,更像是偶入凡间的月宫仙子了。待那声音一出,更是仙乐阆音,不类凡品: “梧桐一叶初凋,jú绽东篱,佳节登高。金风飒飒,寒雁呀呀,促织叨叨。满目huáng花衰草,一川红叶飘飘。秋景萧萧,赏jú陶潜,散诞逍遥。”(2) 一曲小令,余韵幽幽,引人玩赏。这曲尽了,她稍稍转调,酝酿新曲。正要开口,却蓦地被人打断: “好个‘赏jú陶潜,散诞逍遥’!” 这声音自外传来,诸人都不禁向外望去,廉希宪笑着起身:“是克明来了!来人,迎史公子!” 第169章 旧情 “彬来迟了,诸公莫怪!”人还未露面,外面先传来一句朗声笑语。廉希宪起身相迎,余人也纷纷起身,向外探望着。 婢女引着那公子进来,却是一个身着白苎衫,头戴纱幞头的翩翩佳公子,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他看着诸人,微微一笑,洒然拱手。廉希宪忙上前相扶,笑道:“克明叫吾等久等,你说该怎么罚?” 那公子扬眉一笑:“廉公这是怪罪我了?也罢,彬便自罚三杯罢!” “好!”廉希宪笑道,卢挚也笑着附和,“史公子不愧是出自将门,果然豪慡英迈。” “卢学士抬举我了。”史彬浅笑着摆手,俄而向他拱手见礼。 白瑀和卢洵只站在廉希宪身后,微微颔首,默不作声。史彬还未问及他二人,自然不好贸然上前。 “你来了才好。听闻你为大都路学捐出善款,此等义举,若是皇上知道,也会大为嘉赏。今日白学正特地来向你致谢呢!”廉希宪这才把白瑀引出来。 史彬听了,眸光一亮,亲身上前,扶起正在作揖的白瑀:“彬常闻家父提及白学正文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会于高堂,岂不快哉!” 见到金主,白瑀也不似以往一样孤高,又是向他一拜,恳切道:“史公子为路学慷慨捐资,如此功德,瑀铭感于心。瑀谨代路学诸学官、生员向公子致谢!” “嗳,算不得甚么。”史彬执手相扶,笑道,“白学正不以功名利禄为念,苦心维持路学,孜孜授业。彬不过略尽绵力罢了。但能有所助益,我心意已足。” “好啦,有什么话都在酒席上说罢。”廉希宪打断二人,将史彬迎到上座。 “自酿的葡萄酒,我以此酒先敬克明。”廉希宪端起一盏红酒,举杯相敬。 史彬忙起身回应,“廉相公折杀晚辈了。这杯酒彬不敢不饮。”说罢,举起案上的高足金杯,从容饮下。 而后,卢挚、白瑀纷纷向其敬酒,史彬也不推辞,笑着一一饮下。 席间其乐融融,诸人一边闲谈,一边就着菜肴下酒。自史彬来后,话题便不复沉重。廉希宪再未提及真金、阿合马等朝中人事,而是开始品评京师名伶歌伎。廉希宪又问候了其父史天泽,简评宋元战事,但也不深谈。 “吾等枯饮无趣,不如让佳人以歌助兴。方才唱刘太保《蟾宫曲》的,是哪位娘子?好一个‘赏jú陶潜,散诞逍遥’!”酒至半酣,史彬提议道。 “克明不提,我竟忘了!”廉希宪扶额笑道,而后望望在角落里默然侍立的云轩儿,“宁娘子先敬史公子,而后再歌一曲。” 贵人提了要求,云轩儿并无选择的余地。她默然起身,低首行至史彬案前,盈盈一拜:“奴云轩儿,见过史公子。还望公子赏个薄面,饮下奴这一杯。” 说罢,轻拾杯盏,双手奉上,却一直敛眉低首,不敢去直视史彬。她背对着我,纤细的腰身显得十分单薄,此刻竟微微发颤。我倍感诧异:云轩儿虽是倡优伶人,却也是孤高自赏之辈。刚才与廉希宪对话,虽略显羞怯,尚能从容应对。此番面对这个史公子,同样是权贵,竟似有些畏惧,却是为何? 白瑀默然凝视着她,目光中亦隐着十分的怜惜,终是握紧了酒杯,黯然垂眸。 史彬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佳人,迟迟没有回应,眸光掠过佳人的面庞,蓦地勾出笑意,这笑意漫上眼角,一双桃花眼里深情自蕴。云轩儿见他不动声色,更是不安,小心翼翼抬眼看他,目光又立时缩回来:“史公子,您便赏光饮下这杯酒罢。” 史彬朗然一笑,稍稍探身,这才接过佳人美酒,持于手中,并不急于饮下,带着几分玩赏的笑意,望着佳人,缓缓开口: “轩儿,原来你还记得我。” 此言一出,诸人神色皆是微微一变。我亦一时讶然。这史公子是名门贵胄,竟当众说出这般狎昵的称呼,好像并非无心。云轩儿刚至大都不久,莫非二人此前便曾相识。听这话语,隐隐有问罪的意思,但他神色无恙,面上仍戴笑意,一时又叫人摸不透心思。 白瑀不安地瞥了一眼,而后又垂下眼眸,状若无事地把目光放在了别处。 云轩儿一时哑然,而后才低低回道:“史公子雅人深致,风骨卓绝,让人见之难忘。奴又怎会忘却?” 史彬听罢,嗤笑一声,饮下杯中酒,而后才将佳人扶起,“原来你也会这般恭维人。” 云轩儿正要起身,闻言又慌得下拜,“奴不敢。” “玩笑的话,你别当真。”史彬复又将其扶起,温言安慰道,但见她略带惊惶的面庞,语气更柔了下来,“你怕甚么呢?起来,且为我唱一曲罢!” 廉希宪一直旁观着,听了这话,与卢挚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身边的白瑀一时弛然,稍稍松了口气。卢洵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望望云轩儿,亦垂下眼眸,神色晦暗不明。只有米里哈一派天真,笑眯眯地望着云轩儿,心不在焉地抚弄怀中的火不思。 我悄悄观察诸人的反应,心里隐约猜得了几分,不禁一时怅然。 云轩儿恭顺地起身,坐回原处,转轴拨弦,再酿新曲。她似乎有些慌乱,调弄了许久,才定好调子,微微清嗓,方开口唱道: “gān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dàng。减了清香,越添huáng。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1) 她的气息不似前番那般平稳悠长,唱腔也显滞涩蹇拙,配着这曲辞,更添了几分凄寒愁苦。再看佳人俏丽的面庞,哪能让人联想到苍败枯huáng的gān荷叶呢?也不知她缘何唱这首曲子。 史彬却是一字不漏地认真听了,末了不禁皱眉,却仍是微微一笑,“宁娘子似乎很喜欢刘太保的散曲,”沉吟片刻,又道,“可娘子锦绣年华,为何以‘gān荷叶’自居?又有谁会让你‘寂寞在秋江上’?” 他状似无意地一问,云轩儿听了,面上蓦地一红,局促间不知如何回应。卢挚摇头轻笑,而后为其圆场:“暮秋时节,触目伤怀,宁娘子想必是有感而发了。” 史彬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卢学士是厚道人。”说着,举着酒杯轻轻一摇,“不如为我唱一曲卢学士的《沉醉东风》。” 他直接点了歌名,也不问云轩儿是否知道曲辞。卢挚听他点了自己的小令,忙谦辞了一番,那边云轩儿已调好调子,轻启檀口了。 她这次平静多了,声音慢慢变得悠缓,宛如深涧中的清泉一般,幽绝出尘,又恢复之前的恬淡意态: “挂绝壁松枯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四围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 一曲唱罢,诸人纷纷叫好。卢挚也赞不绝口:“娘子果然是朱娘娘之高第。拙作平淡无奇,娘子一曲,竟似唱出一副画来,让人顿生萧然满目之感。西风秋意,云帆月影,尽在其中了。” “既然如此,疏斋要如何答谢宁娘子?”见席间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廉希宪也趁势揶揄道。(按:疏斋,卢挚的号) 卢挚哂笑一声,“廉公又在给我出难题了。” “依我之见,卢学士不如回赠宁娘子一首小令,两厢齐美。”史彬笑着插言。 “甚好!”不等卢挚婉拒,廉希宪已一口应承下来。卢挚无奈,摇头笑着,目光微凝,似在酝酿着新曲,不出半刻,便扣着酒案,轻声吟诵出来: “红绡皱,眉黛愁,明艳信清秋。文章守,令素侯,最风流,送花与疏斋病叟。” 是一首《梧叶儿》。他缓缓吟罢,诸人齐声叫好,又道:“宁娘子可否试唱一曲?” 云轩儿也忙着起身拜谢,待坐定,沉吟片刻,开口唱了出来。她心思灵慧,只消一遍就记住了曲辞。诸人听罢又是一番赞赏:“妙曲与佳人,两相辉映啊!”连史彬也忍不住啧啧称善,脸上露出嘉赏的笑意。 而后,诸人又举杯畅饮,米里哈也应邀唱了几曲。几番过后,廉希宪渐渐不胜酒力。卢挚见状,便道:“廉公若乏了,不如稍歇片刻,吾等可在园中一游,也好散散酒气。” “也好。廉某怠慢了,诸位见恕。”廉希宪也不客套,说罢,唤上奴仆,让其陪伴诸公游园。史彬却挥手拒绝,“无需下人跟从,且由我等随意罢,更自在些。” 廉希宪由奴婢扶着去了后堂歇息。卢挚其实无心闲逛,也寻了一处堂屋暂歇。史彬依旧兴致勃勃,从酒席上起身,来到白瑀身边,同他闲叙一番,言语颇为亲近。白瑀却始终对其礼敬有加,并不逾矩。 听卢洵说,白瑀的叔父白朴与史彬之父史天泽相jiāo甚笃,白瑀和史彬之前虽未曾谋面,但看在父辈的jiāo情上,多少有些情分。然而,情分是情分,两人身份相距悬殊。光是这份差距,就能隔越人心了。 白瑀似乎有些中酒,越发沉默寡言。史彬见其意兴阑珊,便也不再多言,信步往堂屋外走,经过云轩儿身边时,俯身低语了一句。云轩儿面色一红,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放下琵琶,起身小步跟在史彬身后出去了。 白瑀看着二人背影,眸光一黯,握紧酒杯,久久不语。我担忧地看看他,一时也无从劝解。卢洵过来,轻轻推了推他的肩:“梦石,你醉酒了?起来,陪我出去走走。” 也不等他答应,便将其拉起来,而后又向我笑道:“子清兄也一道来罢。” “嗳。”我应了一声,起身整了整衣襟,跟了上去。 时景萧条,万柳堂前的水塘显得越发幽碧,gān枯的荷叶寂寥地覆在水面上。堂外株株柳树残叶枯huáng,枝条凋零,愈显萧败。我们三人一时无言,只是循着园中小路一径走着。举目一望,荒冷的秋风凛凛袭来,不远处的山壁上枯松倒挂,天色苍茫,满目秋意。 卢洵知白瑀满腹心事,小心地避开了敏感话题,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事:“今日席上那回回娘子,歌喉甚是婉转动人。性情也是有趣得很。” “哦?”白瑀漫不经心地应着,“你与那回回娘子素未相识,怎知其性情有趣?” “观其言行便知了。”卢洵笑道,“诸公夸赞四姐技艺,四姐只是一味谦辞;夸赞米里哈娘子,她却坦然受之,还主动再唱一曲。别人的评价,我看她并不在意,她只是喜欢唱曲罢了。” “米里哈娘子天性纯朴,无媚骨。”白瑀举目望着远处山壁,萧然道。 “这点却是与四姐性情相合。”卢洵附了一句,而后又忙忙住口,但见白瑀神色平淡,方才放心。 “米里哈娘子进那庆云班,还是梦石兄帮忙说和的。”我闲闲地插了一句,“梦石兄还说要教人家娘子识汉字,认剧本呢!” “却有此事?”卢洵挑眉一笑,颇有兴致地探问。见他好奇,我便把当日之事向他简叙一番。 白瑀不禁皱眉:“不过是管了一桩闲事罢了。现在学里繁忙,哪里顾得上?有四姐在,也能照料她一二。”言罢看看卢洵,见其有些出神,话语便突兀一转,着眼觑着他,微讽道,“我看你对人家娘子颇为上心。不如便去教她罢,也好多个红颜知己。省得你这个令史闲出病来!” 被他讥笑,卢洵也不以为意,笑道,“好啊!红粉佳人,诗酒相酬,实乃乐事!”他就是这般温和的好脾性,白瑀无奈,笑着白了他一眼,心绪也渐渐转好了。 我们继续前行,绕过水塘,前面就是一个花园,此时百花凋残,唯有几株秋jú,叶片也开始萎落了。花园里有沟渠,仍有活水流动。我们便沿着水渠一路走着,绕过一座假山石,前方便是一处凉亭。我正欲上前,白、卢二人却骤然止步,又绕回了假山后面。我不明所以,探身一望,分明有两人立在亭下jiāo谈,着眼一看,那二人不正是史彬和云轩儿吗? “这三年在真定,你过得怎样?”有话音隐隐传来,因离得近,能听得分明。是史彬的声音。 两人定然不知有人在旁,因而并未放低声音。我心下不安,举步欲走,脚下枯叶却咯吱作响,连忙驻脚,一时进退不得。白瑀按住我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就往假山上一靠,状若无意地听了起来。 他这举动让我不禁咋舌:一个道德君子竟听人私话?我腹诽了一阵,奈何也心下好奇,便乖觉地把身子贴在山石上,一声不发。 云轩儿的话我没听清,只闻史彬又开口:“既然过得好,为何又回来?当初你离开大都,不就是避忌我么?” 他轻轻笑着,问的也漫不经心。云轩儿却是惶然一惊,连忙道:“奴怎敢做此想法?史公子多心了!” “是么?”史彬慵然一笑,却也没有问罪的意思,“当年你首次做场,便是在我父亲寿宴上,”他顿了顿,“我记得那时朱娘娘也在。她特意把你引荐给我,托我照拂。” “史公子的恩情,奴至今不敢忘却。”云轩儿低声应了一句,话音瑟瑟发颤。 “说谎。”史彬冷淡地打断她,话里并无波澜,“我于你有什么恩情?倒是你,怕我怕的要命,留一宿也不肯。这倒也罢了。在这里好好的,为何要离了大都去真定?”说着,他兀自一笑,“当我是什么人呢?你若不愿意,我还会qiáng人所难?我又不是阿合马……” “是奴的错。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云轩儿依然害怕,话语间也带着三分委屈,“奴这三年在真定过得顺当,想必是史公子有意照拂。奴于心有愧,怎敢不承公子的情?可奴不过一介伶人,蒲柳之姿,当不得公子青眼……” “你是个灵慧人。不要妄自菲薄。你那点傲骨,我还不知道?”史彬打断她,沉吟片刻,又道,“原想你这三年能有所长进,如今看来还是这般性情,风月场上恐难长久。若遇上贵人要唤官身(2),你能不去?” 被他这么bī问,云轩儿哑然失语,良久才涩声回道:“堕入贱籍,很多事便身不由己……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为你脱籍,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史彬温言劝道,“你本就是官家小姐,怎做得了这烟花行当?” 话说到这个份上,先前两人是什么情形,我大抵明白了。但见白瑀脸色苍白,像被抽了魂魄一般。我不免担忧,又无从劝慰,只得默然在旁,再听二人言语。 “奴是罪臣之女,怕是rǔ没了公子家门。”云轩儿沉默片刻,复而开口,语气并无太多的犹豫,“史公子有董氏娘子为妻,更复何求?可叹奴福薄缘浅,蒙公子错爱了!” 那边史彬沉默了许久,不满地开口:“我不知是何人锁住了你的心,竟一分也不愿分给我!罢,罢!我不勉qiáng你,你也别胡思乱想,既然回来了,就在大都好生待着罢!” 言罢,衣衫簌簌作响,竟似拂袖而去。 “奴终是有负于公子。” 良久,白瑀长长舒了口气,颓然靠在山石上,不发一语。 第170章 账务 我们三人又在原地候了许久,待凉亭处再无声响,估摸着云轩儿也离开了,才从假山上撑起身。靠着山石站了许久,肩颈酸麻,我用手随意捶了捶,身体方活络些。 再看看白瑀,他的表情比之前轻快些,但到底有些心情郁郁。卢洵知他心意,轻轻叹了口气,拍拍其肩膀: “放心。史公子不是狭隘之人,否则玉轩在真定那三年也不会好过。再者,他是相门贵子,若与优伶过往甚密,于他声名亦有妨碍。” 白瑀点点头,黯然抬眸,正对上我探询的眼神,歉然一笑。我亦觉尴尬,讪讪垂下眼睛。他沉默片刻,低声解释道:“早年我父亲曾与宁家定下婚约。玉轩是我的未婚妻子。后来,宁家因受李璮之乱牵连而获罪,女眷皆没入乐籍。玉轩她……唉,想来也是我们缘分浅薄……” “……” 我一时失语,想不到他竟把私事坦然告之。惊讶之余,回想刚刚白瑀的种种反应,方明白过来,不禁喟然长叹。那个“良贱不婚”的律令,想必就是有情人难成眷属的原因罢。 “宁娘子虽身在勾栏,却品性高洁,洁身自好。可惜,可惜……便没有办法为她脱籍么?” “我会想办法为她赎身,不管她愿不愿意。我怎忍看她在勾栏里蹉跎年华?”白瑀凝眸,定定说道。 卢洵闻言不禁侧目,迟疑道:“你那三两月俸,度日尚且困难,怎够为她赎身?我回去问问叔父,一同想想办法罢。或者,求助史公子也未尝不可……” “不可!”白瑀断然回绝,“我和玉轩的事,切莫再让他人知道,尤其是史公子。” 卢洵忙住口。他明白白瑀的顾虑,担忧地看看他,才道:“放心,我会帮你想办法。” 白瑀神色稍缓,又望望我:“此乃我家事,本不该对外提及……让子清见笑了。” “子清只恨不能为梦石兄分忧。”我缓缓摇头,一时心绪难平。卢洵见状,笑了笑:“子清是难得的古道热肠。”抬头看看天色,道:“我们该回席了,莫让廉公久等。” …… 史彬言出必行,很快为大都路学送来千缗善款。收到这笔银捐资,白瑀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自然感念史彬这一慷慨之举,但想到其对云轩儿的暧昧情愫,又终难释怀。好在史彬并非巧取豪夺之辈,云轩儿依然在庆云班唱她的杂剧,白瑀这里也就心安了。于是暗暗筹谋为她脱籍之事。 这笔捐资如何使用也是一件要务。善款是史彬看在白瑀的面子上捐赠的,用途也指明了是修建校舍堂庑。路学教授赵雍再怎么厚颜无耻,也不好公然侵夺这笔款项。于是经学官们议定,拿出十分之三用于扩建堂庑,十分之二来修葺校舍。为了俭省工钱,白瑀决定,修葺校舍可适当延期,待冬日农闲时,雇请农工自会价钱低廉。 余下一半款项如何处置也是个问题。若按赵雍教授、钱直学的意思,自然是记在路学账上留待使用。我则认为,既然这笔钱款并不急用,与其日后一次耗用,不如投到产业上,也可增殖。即便利钱不多,也聊胜于无。赵雍误以为我要拿这钱放高利贷,立刻搬出道学那一套对我大加驳斥。白瑀迟迟没有表态。后来听闻胡班主又要扩建庆云班,同我商议后,便拿这钱入股。庆云班每月定期做场,银钱月入上百两。这一笔投资不仅无需担心本钱,还可按月收息。是以白瑀不顾赵雍的反对毅然行之。 …… 九月时,小学生员参加大考,徐慕之顺利通过,升入大学,功课也愈发有了进益。自此白瑀便不再为他补课。而后,扩建堂庑提上日程,用料工钱日日都要走账,我和钱直学又忙碌起来。忙顾不暇之际,我突然想起徐慕之粗通算学,便暗暗叫他为我核账,并将自己的月俸分他一些。这事做的紧密,白瑀无从知晓。 一日,适逢路学休假,白瑀也恰好外出,我便留下小少年共同核实本月的账簿。直到日暮,这账目方有了些眉目。小少年伏案核对之际,我从庖厨端来两份饭食,对他笑道:“慕之,把活计放一放,先用饭。” “直学,稍等一会儿,”他皱眉含糊地应了一句,“这处马上算好了。” 我怕他弄错账目,便不去扰他,只是布好饭菜,坐在一旁等他。小少年很快理清了数额,神清气慡地伸了个懒腰,欢快地跑过来,净手后挨着我身边坐下。待看清桌上饭食,顿时眼睛一亮:“直学,这……” “这段时日有劳你了,买了草jī肉与你补补。”我笑眯眯地望着他,见他羞于动筷,便夹了一块肉投到他碗里,“喏,吃罢。” 小少年红着脸谢过,也不推辞,低头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你父亲身体可大好了?”我一边夹着菜,一边问他。 “嗯,”他咽下口中的饭,点头道,“多谢苏直学挂心。” “那便好,你且用心功课,无需操心家里诸事了。” 小少年点点头,又埋头吃饭,而后突然抬起头,飞速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又踌躇着不肯开口。 “怎么了?”我问。他性情内敛,心思虽细致,但说话总不够gān脆利落。 “直学可以教我算学和理财吗?”徐慕之小心翼翼地探问。 我讶异地望着他,不禁一笑:“想学这些?慕之将来想做什么?” 他放下手中碗筷,低头凝思一会儿,开口:“若能顺利肄业,我想由吏入仕,去中书省做掾属更好了。若能因理财见用,也可富国安民。” 我不曾想他有这般长远的心思,心下赞叹之余,又问,“若因理财见用,你不怕受人指摘吗?历代聚敛之臣可都没有好名声哟!” “直学抬举我了,”小少年腼腆一笑,“我这点本事,还做不成桑弘羊、宇文融……只想着若能jīng通理财之术,上可裕国,下不损民。否则,朝堂上尽是回回大臣,一味蠹国害民,弊政丛生。若是士君子来做这事,心中总还能念着百姓……” 他眼睛一瞬不瞬,认真地描摹心中图景,我听了不禁动容,想想朝中诸事,想想安童,一时感慨,良久才道:“你若能保持初心,我便教你。我虽不才,却可为你引引路。” “慕之愿以直学为师!”他这回异常慡快地回话。我摇头笑道,“我还当不得你师父,凡我所知,愿尽数教你。” 小少年兴奋地起身,躬身下拜,立时要对我执弟子礼,被我一把按住,“得了!听‘师父’的话,先吃饭!” “好!”他乖顺地坐回桌前。 我们不再言语,埋头吃起饭来。不一会儿,盘中草jī就只剩一堆骨头。我俩盯着空盘,面面相觑,讪讪地擦擦嘴巴。小少年起身,开始帮我收拾碗筷。不经意间抬头,忽见门口立着一人,小少年先是欢喜,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瞅瞅书案,不安地垂下眼眸:“白学正回来了。” “梦石兄。”我也起身相迎。 “怎么?你们有什么好酒好菜,却也不叫上我?”他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笑着跨入房门。 “可惜酒肉已吃完了,只能下次再款待梦石兄。”我大喇喇一笑,很快收拾好桌子,邀他入座,又吩咐道:“慕之,去沏茶。” 小少年飞也似地应命跑了。白瑀不急于落座,反而绕到我的书案前,随手翻了起来。 想到那是学校的账目,我脸色一白:若是他知道徐慕之暗地帮我核账,必定会加以斥责。 “近来钱谷事务繁重,有劳子清了。到了冬日,斋舍还需修葺,怕是更要让你受累。”白瑀合上账簿,抬眸道。 “这是我分内之事。”我笑道。 “子清为我分忧甚多,瑀只能向你道声谢意。若子清有意长久留任,瑀可以向文资正官保举。” “届时还需梦石兄关照。”我谢过他,心里还没想得那么长远。想要长久留任,试用期需满三十个月。那时我是否留在这里还未可知。 正说话间,小少年已端着茶壶进来,看白瑀坐在书案前,手底正是那本账簿,脸色蓦地一白,身子僵在原地。白瑀见他这般,哼笑一声,没说什么。小少年越发无措,我只得唤道:“慕之,把水端来。” 他低着头,慢吞吞地挪步过来。到底是心思惴惴,倒水时差点洒了出来。白瑀已离了书案,踱到这边,径自从小少年手中取过茶壶,自顾自地倒了三盏。 “子清、慕之,你们都坐罢。”他自己先坐下来,端了盏茶啜饮一口。 徐慕之更不敢就坐,飞速地瞥了他一眼,小声道:“学正,慕之知错了……” “梦石兄不要怪罪慕之,此事是我叫慕之做的。”我也忙道。 白瑀抬手示意徐慕之坐下,方才开口:“慕之何错之有?子清又因何自责?”他神色淡淡,并没有降怒的意思。 “我……”徐慕之一时语塞,反而摸不透白瑀的心思了。 “你帮苏直学整理账簿,这是好事。我也不会因此斥责你。”白瑀目视着他,淡淡道,“之前曾因此事训斥你,我后来思量了几番,总觉得对你不住。” “学正?”徐慕之闻言一怔,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不会怪罪慕之习于俗务吗?” 白瑀微笑着摇头,“你入大学以来,功课日益jīng进。我又怎会因此怪你?国子监里也设有算学科目。你用心于此,我无可厚非。日后若能经世致用,也是功德一件。” “慕之心气很高,若用心学术,定能学有所成。日后学成报国,也不负白学正教诲之恩。”我也笑道。 小少年听了,神色一肃,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我们二人揖了一礼,“慕之定会孜孜求学,不负二位先生的期许。” “好了,你下去罢。”白瑀殷殷地看了他一眼,便让他退下了。 徐慕之离去后,我才在白瑀面前重新坐定,开口问道:“此事本就是我的主意。我原以为你会责斥慕之。为何……?”我惊讶于他态度的转变,不禁探问。 “知道我今日去了哪里么?”白瑀呷了口茶,淡淡回了一句,不等我开口,便兀自一笑,“玉京书会。去那里与诸位才人一番相谈,才知写本子可以赚好些银钱呐!” “你是为了宁娘子罢。”听他语气里有淡淡的自嘲,我一时黯然,心情也低沉了几分。 “我一向爱惜笔墨。原先闲来无事,曾写过一二杂剧,却都是私下玩赏,从无卖文之举。眼下,为了玉轩,也不得不如此了。” “这没什么。若有好本子卖与戏班,把这才子佳人的故事同他人共享,名利兼收,不失为乐事。” 白瑀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又道:“此前我口不言利,在子清眼里,是不是太过迂腐?” “……你有自己的道,旁人无从置喙。”我犹疑片刻,终究是没有直言。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rǔ’。古人诚不我欺。”白瑀抬眼看看斋舍四壁,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未及修缮的屋子实在寒陋,几乎能看见漏进来的星光,“鲁斋先生尝言‘言为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眼下若无银钱,连这斋舍都无力修缮了。我又何以立足,何以传道授业呢?” “梦石兄分明通达得很,何来迂腐之说?”我会心一笑。 “这些道理,我最近方悟得明白。这二十余年的道德文章竟是白做了!”他摇摇头,惨淡地笑了笑。虽然不说,我也明白他因何事所苦。想为云轩儿赎身,可非一笔薄资所能解决。 我点点头,也道:“国朝建元诏书也云‘拯民者莫如实惠’,光有道德文章,可救不了百姓。小民终究以衣食为本。” “可如今阿合马之辈专权罔上,徒知敛财,不知生财之由。不仅不知生财,反而以敛财之酷义害于生财,使我黎庶百姓,饱受苛政之苦。”他说着说着,语气复转沉痛。 “所以,与其为国培养道德文士,不如培养懂得生财之道,又廉洁自守的治世贤才。”我望着他,定定开口,“慕之虽年幼,却已有这番气象了。” “你既看得起他,不如悉心教导。钱谷之事,非我所长,还赖子清费心。待他学成,我便设法举荐他入仕。” “梦石兄这般信赖,我身上责任至重,勉力而为罢。” “你过谦了……” 白瑀笑道,情绪渐渐转好。我稍稍宽心,想起他之前提到的书会,一时心下好奇:“今日兄长去了玉京书会,这书会才人平日都在哪里聚首?” “斜街别云馆,才人们旬日一聚,或切磋技艺,或竞作套数散曲。至于书会作品,杂剧、散曲、唱赚、谭词无所不有。好本令会被戏班争相求取。更有师首编修书刊集录,收录佳作于内,供时人品鉴。” 我听了心动,忍不住道:“下次子清可否同梦石兄一同去别云馆?也好让小弟见识诸位才人的风采。” “有何不可?”白瑀笑着应了。 第171章 书会 十月,路学堂庑扩建工程基本完工。有了白瑀的许可,在徐慕之的帮忙下,工程用料和劳工费用的账务也都一一理清。扩建后,整个路学气象一新。白瑀还特地请来史彬为新建的堂屋题写匾额,以记述他捐资的功德。 到了十一月,校舍修建又开始提上日程。路学里大部分学官都住在自己家宅,唯有白瑀等三五人尚未婚娶,仍住学里,我自然也寄居路学。此前因经费短缺,几间校舍久未修缮,破损严重,尤以白瑀所居校舍为甚。此番学里账簿上仍有余款,学官们便不必再自苦了。 诸人很快划定修建规模和人力物料诸事,打定本月下旬开工。工程尚未启动,此间我也便得了闲。想起之前白瑀所说玉京书会一事,便请他择定时日携我一同去别云馆。 自从在路学谋了职位,我便不常入大都城。偶尔来的几次,大多仅是采买衣物和学校用具,甚少闲暇娱乐。去斜街听过两次杂剧,一次是小二姐天然秀做场,一次又幸巧遇上云轩儿。我与她打过几次照面,却从未有机会相谈。她与白瑀眼下关系如何,我也无从得知。只是自廉园集会后,白瑀便一直筹谋着写话本赚银钱为她赎身。后又有胡班主扩建庆云班,白瑀投钱入股一事,偶有事宜需要商洽,因而时常往来勾栏和书会。 这次同白瑀入城,走得是西南边的顺承门。顺承门街往北,皇城以西一带,也是一处重要的集市——“羊角市”,操持各业的商贩皆云集于此。我不买东西,便是沿街一绕,也觉得热闹非凡。十一月的天气甚是寒冷,可来往不绝的贩夫走卒和客旅行人又为这冬日平添了不少烟火气。此时,皇族宗室和百官早已自上都返还,贵人们又多居住于西城,此处更觉繁华熙攘。 我们沿顺承门街北上,穿过集庆坊,绕过皇城,过海子桥,再往西北走,便又到了斜街一带。由胡同进了斜街右侧的凤池坊,跟着白瑀一路走到胡同尽头,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住,抬头一看正是别云馆。 别云馆在凤池坊里的偏僻处,虽临近繁华地带,也不觉扰攘。由仆役引着进了门厅,只觉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这是个两进宅院,院子敞阔,仆役们不时来往,也行动有序,即便进了外人,只是稍稍退避,而后仍去忙自己的活计了。 “敢问已斋先生在否?”白瑀进了前厅,又向人询问。我正寻思着己斋先生是何人,那婢女已道:“关先生正在东阁呢,王学士也在。” “瑀冒昧搅扰了,不如先在外厅等候。”白瑀踌躇片刻,便道。 “不妨事,先生吩咐了,若白学正来此,便请进来。”婢女一面说着,一面将我们二人往里面引。 “来罢。”白瑀回眸看我,关切道。我遂提步跟上。 东阁落下了帘子,隔绝了视线,却仍闻人语。里面的人不知正做何事,像在挥舞着什么,仿佛劈开了气流一般,霍霍作响。白瑀不急于进去,立在帘外静静听了一阵儿。里面又传来兵戈相击的声音,而后是一阵儿静默。白瑀正撩帘欲入,却闻一个响亮的声音传出,声如洪钟,即便见不着人面,也觉出一番凛凛生威的气魄。只闻那人说道:“看了这大江,是一派好水呵!” 白瑀又停住脚步,微微一笑,自顾自说着:“这是已斋先生。” 我尚在揣测这关己斋的身份,里面已和着曲牌唱了起来:“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huáng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这声音如浩浩汤汤的江水,làng涛怒卷。眼前仿佛凭空出现一片宽阔无垠的水面,战船乘着东风疾驶而来。箭如急雨,浓烟滚滚,江面上兵戈不歇。江水滚热,水色殷红,滔滔东逝的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里面的人一咏三叹,反反复复地唱着这句,终至悲咽难言。停了半晌,又有一人轻声探问:“汉卿、汉卿?你且缓缓……” 那人犹带悲音,自嘲似的一笑,才道:“无事,让你见笑了。关某常自诩以文为戏,平素里不过闲心试弄,不料今日牵动心怀,一时失态了……” “你这一曲《驻马听》,听得我也心生悲慨。遥想三国英雄,再怎么雄姿英发,谈笑风生,也不过随这滔滔江水滚滚东流。曹操樯橹也好,周郎英姿也好,终都是灰飞烟灭,争的不过是早晚!这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又岂止是曹操和周郎呢!” “和卿豁达得很!英雄抑或草芥,早晚不过是灰飞烟灭。我又何必作小儿女态?为古人担忧,徒惹人笑耳!” “不然。英雄虽与草芥俱为逝水,可千百年后,仍足为吾辈品评观瞻。卑微如草芥,即便化作血水东流,又有何人知,又有何人晓呢!百年后,汉卿定有声名,可我终不过是草芥……”那人言罢,忽地沉郁一叹。 “嘿!你也别抬举我,我能有什么声名?我不过是làng子班头,留的也是风流艳名!” “就凭这风流艳名,普天下谁又比得过你关汉卿?难道你不是那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玩的不是那梁园月,饮的不是那东京酒?纵然落牙歪嘴,瘸腿折手,也要往那烟花路上走的郎君领袖?如此浑赖撒泼,谁又比得上你关汉卿!” “好你个王和卿!本想着你能说些正经话,末了竟编排我!我信口诌得的曲儿,你倒记得一字不落!” “镇日里被你调笑,便容不得我编排一回?好个小气的郎君领袖!……”不多时,里面气氛竟不复悲郁,两人已笑作一团了。 稍许,我已从刚刚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见到关汉卿本人,也不是什么惊奇的事。这时代是大元朝,这地界是大都城。一代风流人物汇聚于此,我早晚会一一相识。 “我们进去罢。”待我回神,白瑀拍拍我的肩,笑言。 白瑀撩帘而入,我紧随其后。他进去后便向两人长长一揖,我也依样行礼,随他道:“晚辈见过已斋先生,王学士。” “哈哈!”其中一人朗笑一声,把手中大刀往墙角一戳,便迎了上来,“梦石来了!近来学里可事务繁忙?这位舍人是……?” 我忙自报家门,关已斋略略关怀了几句,便携着白瑀入座,又转顾我:“苏舍人也一同坐罢。” 待我坐定,才有机会打量这位大文豪。他身着一件皂色长袍,仍挂着髯口,长须飘飘,好一个美髯公!脸上傅粉,勾出卧蚕眉和丹凤眼,真个是面如重枣。不消说,也知道他所扮何人了。只是不曾想关汉卿不仅自己写杂剧,还亲身扮演,倒是个名不虚传的làng子班头。 观其年纪,已有五十余岁,却仍是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不见一丝老态。他身边的王学士也有四十余岁,一副儒雅文士的模样,也笑问白瑀:“梦石刚刚可听到了?汉卿这新作的杂剧如何?” 白瑀并不急于评价,反问道:“不知这新本子叫甚么?” “《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汉卿抚髯笑道,浓眉一扫,颇见威势,“关某也算为本家英雄写了个本子!” “已斋先生这一扮相,真如关公再世!”白瑀笑望着他,眼里是由衷的赞赏,“本子尚未听全,瑀不宜置评。我却爱那一句,‘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格调高古悲怆,尽显英雄气概。听得吾辈心生慨叹,有关公这般大忠大勇之士,左右倒不了汉家节!” “梦石知我。”关汉卿笑呵呵坐下,又吩咐婢女奉茶,“‘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也是我得意之笔。余下部分倒是当不得梦石的夸赞,不过一抒胸中不平之气,聊慰心怀罢了。只不知国朝铁骑临江,南边那宋室,可有匡扶社稷的‘关大王’呢?” “宋室向来优待士大夫,仁宗盛世君臣共治,一时传为佳话。南朝士子以孔孟之道立身,临危之际,纵无关公雄烈盖世,以身殉国的气节总归有的。”白瑀肃声道。 “宋室权jian相继柄权,前有史弥远,现有贾似道,哪里还见仁宗盛世的君臣共治?”关汉卿似是不以为然,轻嗤道,“如今襄阳已破,吕文焕投降,元军沿江而下取临安,为时不远了。可惜吕文焕苦守六年,终是敌不过那回回pào。虽于气节有亏,无援孤守六年,已为不易。宋人若骂吕文焕,不如骂专权自擅的贾似道!” “权jian乱政,史上数见不鲜。不独宋室,如今我国朝,何尝不是权jian当国?” “唉!”关汉卿沉郁地一叹,而后却不深谈,只道,“这是贵人们挂心的事,哪里轮到吾辈谈头论足?我只堪嘲弄风月,戏舞文墨罢了。” “先生是不拘于时的逍遥散人。我等无知无识之辈,却只能自苦于世,无力超脱了。” “梦石何来自贬之言?这话倒像是责怪关某了。”关汉卿皱眉,神色微恙,“你有不平之气,何妨以笔墨述怀?文可载道,曲亦可载道。说到底,你还是以士人身份自矜,不屑于勾栏瓦肆供笑殷勤罢!” “先生……”白瑀哪料他这般直言,脸色蓦地一白,尴尬难言。缓缓垂眸,一时沉默,像是真被说破心事了。 论年纪,关汉卿同于他父辈,直言指斥,却也无可厚非,连我也不好说什么。倒是那个王学士尚且厚道,见场面难堪,笑着插言:“梦石若愿作书会才人,心里又何必诸多牵挂?你那新本子,我与汉卿、杨显之俱已拜读,果然得兰谷先生真传,俊采风流,气象高华。” 王和卿意在圆场,白瑀不会不懂,当即起身一揖,惭愧道:“王学士谬赞了。瑀那点微薄文才,还是有自知的。今日前来,本也是为向名公才人求教。瑀只望两位先生直言。” 见他面色略微窘迫,关汉卿稍敛词锋,却仍忍不住嗤笑:“我还当不得你这般抬举呵!梦石,你叔父白兰谷那般词彩华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听出他在打趣,白瑀这才缓了口气,微笑回道:“正是叔父让我向先生请教。” 听了这话,关汉卿洒然一笑,掸掸衣袖:“白兰谷啊白兰谷,你吝惜文才,不去教这亲侄儿,倒把这活计推给我!”但见白瑀仍执意求教,转而笑道,“也罢,勉为其难罢!你先坐,梦石。” 白瑀复而落座,经关汉卿一番刁难后,似乎心中忐忑,看着他的目光也带着虔敬和诚恳,却像路学里入学不久的学生了。哪里想到他也是为人师表的人呢。 “先前我那话说得重了,你别介怀。”关汉卿抚了抚长须,淡淡道,他双目微阖,默想了一阵儿,而后卸下髯口,取茶饮了一口,又目视白瑀,“梦石,我知你心里委屈。你要做这一事业,还要放下委屈。” “先生!”白瑀霍然抬眸,直直望向他,像是被戳中心事,一腔话语堵在肺腑,良久才缓缓摇头,“瑀没有资格委屈。” “诶!”关汉卿摆摆手,“这是何话?这世道待人不公,还不许人愤懑,还不许人委屈?我并不是要责怪你。” “瑀资质愚钝,还望先生教我。” “我知道,士君子‘致君尧舜’的好日子过去了,可这日子再苦,咱们终究得熬过去不是?”关汉卿忽而惨然一笑,“你心里苦,可小民心里也苦啊!天下委屈的人多了!‘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又或‘伤心此日河平路,千里荆榛不见人’。(1)蒙古灭金,无分老幼尽杀之。惨啊!我少时跟随父母流离,那景象至今依稀可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jī鸣’。累累白骨,他们的委屈又何处说啊!”他情绪来的突然,说到悲恸之处,不禁掩面悲咽。 我内心震动不已,再一次牵动心中不愿面对的史实。看着他这般沉痛,忽而生出一股无地自容的羞惭来。我先前享受的荣华富贵,并不是天经地义。那些尊荣怎么得来的,不忍细询。 东阁里一时寂寂无声,关汉卿支肘靠在案上,闭目不语,抚膺长叹;王和卿默然看着他,也低头嗟呀难言。白瑀神情黯然,握了握拳,复又松开,而后起身,向关汉卿郑重一拜:“先生教诲,瑀方明白了!” “说说看。”关汉卿撑着额头,似是疲惫地很,怏怏地问了一句。 “我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委屈,更要想着天下人的委屈。代民立言,为那些无处可诉的委屈立言。用一支笔,书尽天下不平事。”白瑀正色道。 关汉卿目视他良久,眼中终于露出嘉许,抬抬手,示意他坐下,“孺子可教也!”得到他的肯定,白瑀舒了口气,又闻他言,“金蒙战争已过,可世道仍苦。你只知庙堂上权jian祸国,却可曾听过民间的疾苦?阿合马为讨君王欢心,征索无度,百姓的委屈又向何处诉?国朝虽不行科举,可也没人封你的笔,管你的口!” “先生说的是。”白瑀点点头,见他受教,关汉卿又道,“不行科举,吾辈读书人终究还是那万民中的一个,这样就委屈了?千百年来,委屈的人多着呢!人啊,总归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底!” 白瑀羞惭一笑,“不闻先生之言,不知我眼孔如是小。我那本子,回去烧了罢。” “诶!”听了这话,久久未发一言的王和卿突然摆手,“不必。你那本子,写唐时乔知之与其婢窈娘(2),有情人难成眷属,也是天下常有的憾事。妙辞俊语,情深意切。难得的好本子,改日叫杨显之编入集录罢。” “只是境界上还差些。乔知之此人,狭隘得很!我素来不喜。”关汉卿道。 “我听先生的话,回去再潜心钻研。这本子不必收录了,还需谢过王学士。” 王和卿也点点头,“也好。只是写这才子佳人故事,有情人离散难聚,虽说哀艳感人,终究不如团圆戏博人欢心。小民的苦处够多啦,要想本子在勾栏里卖得好,还以大团圆为佳。” “多谢学士提点。”白瑀恳切道,“瑀同庆云班胡班主也算相熟,不妨问询一二。” “嗯,”关汉卿道,“胡班主新得了两名旦色。据闻那宁娘子,曾是珠帘秀的高徒。梦石也不妨向教坊名伶请教。此辈知人喜好,多有赋性聪慧者,不输于吾等也!” 听到这个名字,白瑀微微出神,而后恢复如常,轻轻应了声“好”。 第172章 求教 关、王二人又对白瑀稍作指点,白瑀一一记下了。众人闲叙了一会儿,在别云馆也已坐了半日,我们二人便起身告辞。关汉卿也不挽留,亲身送至门外,忽而想起一事:“下月旬日玉京书会出题竞赛,诸位名公才人竞作杂剧,并评定魁首。得魁首者可将本令高价售给各家班。梦石不妨来看看,便是不参赛,开开眼界亦可。” 白瑀欣然应允:“学里但若无事,瑀便前来观瞻。” 关汉卿又嘱咐了几句,就同我们二人挥别了。白瑀似乎犹想着前辈的教诲,低头沉吟着,缓步往胡同口走。我亦慢步跟在一旁。出了胡同刚要左拐,冷不防撞上一人,白瑀忙连声道歉,对方口称无事,待其站定,才笑道:“原来是白学正、苏直学。” 因为白瑀的关系,庆云班胡班主也记住了我的身份,热络地问候起来。他笑眯了眼,唇上的小胡子修理得整齐油亮:“白学正,因你那笔银款,帮了我不小的忙。庆云班已在里仁坊置下了大宅院,班里未婚配的伶人都住一起。最近我又收了几个伶俐的孩子,由四姐调.教着……” “那些银款不过略尽薄力,庆云班生意兴隆,白某和路学也指望分一杯羹呢!”白瑀隐隐提了下自己的股权,胡班主一点即透,呵呵一笑,“那是自然。小可怎敢短了给学里的利钱呢?” 白瑀笑着点头,“有劳胡班主。您这是要往书会里去?” “正是。下月想出点新剧目,特来向才人们求些好本令。”胡班主拈着小胡子笑道,眼珠溜溜一转,又问,“白学正最近可写了本子?” “我……”白瑀踌躇片刻,又开口,“是有个本子,却不出彩。班主若不嫌弃,容我稍事修改,尽可拿去用。” “这是什么话?四姐点名要白学正的本子呢!我只怕是您爱惜笔墨,让我千金难求。” “班主既看得上,又何必谈价钱?说实话,瑀也存着一份私心,庆云班若能用这本子做场,也好为我增显声名,日后于我也方便……” “白学正这回算是想通透了!”胡班主了然一笑,“这是好事,否则可惜了大好文才……今日本子可带来了?若方便,不妨带到庆云班给四姐看看。她看了好便定下罢。” “也是巧了,今日恰好带来了向关先生求教……”白瑀眼眸一亮,顺水推舟道。 “呵呵,正好。秀才哥便去罢,正好见一见四姐。我先往别云馆走一遭。” “好,我便先去看看。” 胡班主与我二人道了别,又折身入了胡同。我们同行了一段路,待出了凤池坊,我道:“我这就回学里了,梦石兄尽可去忙,不必担心学务。” “劳烦子清费心。”他挥挥手,转身出了斜街,径往北面的里仁坊去了。 …… 我回到学里时,日已西沉,生员们也都下学了。回到校舍洗脸净手,我往chuáng榻上一靠,回想着白日里几人的对话,忽觉倦怠,闭目小憩了一会儿。待起身时,庖厨那里灯已熄灭,怕是已无饭食。 白瑀仍未回来,想必是要留在庆云班用饭了。也好,不用想他那一口,我自己不吃也罢。这么想着,便去了外袍,索性躺回了榻上。可闭目不到片刻,便闻轻轻的敲门声,我心下不耐,趿着鞋去开门,却见徐慕之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进来:“直学这么早就歇下了么?” “进来罢。”我拉开门,引他进屋,回身披上了外袍,又问,“还不回家?有事么?” 小少年升入大学后,功课做得相当不错,早已不用留校补课了。近来学里又无工程事项,账务上也无需他帮忙。他这时寻过来,我不免疑惑。 他在我书案前站定,怀里还捧了本书,定定望着我:“直学,慕之近来读《盐铁论》,心存困惑,故而想向直学请教。” “哦?”我不禁挑了挑眉,我只让他先读《管子》,小少年却已超纲阅读,“为何想起看《盐铁论》?” 我一边说着,一边让他坐下。他心不在焉地落座,险些坐空跌倒。我不由得失笑,及时探身扶了他一把,小少年方坐稳,仍皱眉道:“世人每提及敛财之徒,必言桑弘羊。我想想当今朝臣,两相比较,也不免想到桑弘羊。史书对桑弘羊褒贬不一,可那阿合马,却招众恶,鲜有好评。” “阿合马比桑弘羊何如?”我轻轻反问。 “两人都是理财之臣,所用办法,不过是官营专卖。阿合马又比之更甚,除了盐铁,连药材也要专卖。肆意增收盐税银子,qiáng行摊派,不顾小民生计。其所用私党,朋比为jian,厚毒黎民。” “你看得清楚,还有何困惑?” “慕之觉得,桑弘羊并不如后世文人所说的那般jian恶,王荆公便称赞他治国有方,谓之‘安人之仁政,为国之善经’。太史公也说他做到了‘民不益赋而国用饶’。他所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何会遭到贤良文学的反对?于是慕之又想,阿合马的罪行,皆出自他人之口。他是不是……也并非那般jian恶?” “呵,阿合马结党营私,弄权害民,御史和丞相俱已弹劾,还会有假?”我惊讶于他的困惑,却仍问道。 “这却不假……”他犹疑着,又道,“可正如桑弘羊所言,‘富国非一道,何必用本农?’,用盐铁专卖增收,可免于增加农税,又可均贫富,齐黎民。这的确是国民两便的好事啊。” “我问你,贤良文学反对桑氏的理由是什么?” “盐铁专卖,与民争利?”小少年不确定地回道。 “既是‘与民争利’,又何以做到‘民不益赋而国用饶’?一面是害民,一面是利民,到底哪个对呢?” 徐慕之听了,脸色一红,默不作声了,他兀自沉吟片刻,口中又开始嘟囔:“似乎都有道理,我、我有些糊涂……” “再想想。”我并不催问,只是耐心地看着他。 “这两个‘民’不一样!”他思想了半天,蓦地抬头,脆生生回了一句。 我点点头,用微笑回以嘉许,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山海是利源所在,非是寻常小民所有。汉时七国之乱,吴王刘濞之所以能和朝廷抗衡,也是坐拥山海之利。朝廷与民争利,夺得是权豪势要之利,而不仅仅是小民之利。而缴纳农税的‘民’,却是辛苦躬耕的黎庶百姓。” “权豪之家被剥夺利源,会甘心吗?” 小少年摇摇头,“他们会依附于朝廷,代其经营代其牟利。” “若官商勾结,利出一孔,于小民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官府所出铁器,质量低劣,却要价高昂,小民却不得不买,到头来受害的还是小民。国库增收却不会救济小民。最终不是均富而是均贫。” “国库增收的钱款都到哪里去了?”我又问。 “自然是用作抗击匈奴的军费……”徐慕之很快回道,“至于我朝,北平叛王,南讨宋室,做佛事,宗王岁赐,朝会宴饮……都要用银子……” “这些事非做不可么?” “于汉朝而言,若不平定匈奴,则边境屡遭扰攘;于国朝而言,若不平定西北,则朝廷有崩乱之忧;若不赏赐诸王,皇帝的位子坐不稳的……”他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似乎没了底气。 我知道他在困惑什么,便问,“所以你觉得,阿合马所为是为君父分忧,也无可厚非?” “不,不!”徐慕之连连摇头,“他构陷朝臣,擢用私党,贪贿中外,横征bào敛,qiáng夺民女……罪行昭昭,自然不能容忍。可是今上也绝非昏庸之君,怎会视而不见?汉武帝时大事搜刮,天下困弊,群盗蜂起,最终不得已下《罪己诏》。难道今上不知前车之鉴吗?” 我轻轻止住他,“因为,阿合马给皇帝带来的好处远远大于他所攫取的私利……慕之,今后你要怎么做呢?你能想明白么?” 我望着他,语气忽而沉痛下来。小少年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希望,我心中却满是无望的yīn霾。要知道,清廉自律如王安石,在后世也是毁誉参半的。 “我绝不会学阿合马。慕之读圣贤书,行仁道,亲贤者,远小人,不会以公谋私,亦不会结党营私。”他望着我,信誓旦旦地开口,见我不置可否,又郑重保证道,“直学信我!” 我看着他笃定的神情,心里宽慰,却又感到悲哀:他到底还是不经世事。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我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理了理衣襟和头发,柔声道,“不用急着告诉我,这个问题可以用一生来回答。” 他似乎沉溺于这份温情,面色一红,目光也变得柔软,疑惑地望望我,好像并不全懂我的用意。 “天不早了,你该休息了,今夜就宿在学里罢。”我望着窗外渐渐浓郁的夜色,心情越发低落下来。 …… 送走了徐慕之,我完全无法入睡。卧在榻上,脑中清醒,身体却疲惫。我给他留的疑问,何尝不是我长久以来的困惑? 这是我回到大都之后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思索今后的问题。眼前的生活,我要过一辈子吗? “大丈夫应如是。”我想起自己儿时许下的抱负,只觉可笑又遥远。如今的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只能被命运摆布,却无力影响时局。 位高权重如安童,拿阿合马都无可奈何,何况他人,何况黎庶百姓?臣子的愤懑可以上达天听;小民无处可诉的委屈,又有谁能听得到? 我揉了揉眉心,只觉头脑涨得要裂开。周身腾起一种莫名的晕眩感,耳边似乎隆隆的响声。 迷迷蒙蒙地入睡,这响声却并未消失。 我没有疑心,只当这是幻觉。可这响声似乎不由我控制,紧接着chuáng榻突然摇撼起来,房梁也咯吱作响。 我猛然想到了什么,全身一通冰冷,几乎是从chuáng榻上弹起身,连鞋也顾不得穿,提步就往外跑。 徐慕之他可睡下了?我不敢多想。 房屋开始晃动,连地面也在震颤,我头脑发晕,脚下更不稳,几乎要跌倒。 “咔嚓”一声,像是雷劈一般,房梁断裂了,屋子一角已开始坍塌,重物滚滚而落。我险些被砸到,来不及恐慌,只是拼命冲向门边。不知何时滑过来的书案却将我猛地一撞。 房屋摇晃得越发猛烈,地面颠簸如海cháo汹涌。我一身单薄,好像在风bào中无所凭依的鸟雀,身子被震得左摇右摆,一个趔趄,直直向一侧栽倒,堪堪扶住墙才撑住身体。 “子清!”似是有人喊我名字,房门被猛地撞开,有人飞快向我这边扑来。 来不及分辨,我由着那人拽着我往外跑。 刚刚迈出门槛,未及喘息,突闻身后一声轰然巨响,无数尘埃扑面而来,脑中嗡鸣不止,而后,沉重的痛感骤然砸下,压垮我所有的意识。 第173章 伤病 第二更 —————— 至元十年十一月,京师地震。损坏民房百余间,死伤百姓数十人。 震源在大都城南,是以旧城受损较多,大兴、房山两县遭灾严重。新城营建不久,房屋尚且坚固,损伤尚轻。 灾害发生的消息很快上达朝廷,皇帝特遣官员赈灾,依例进行抚恤救济,蠲免赋税,还特命大都惠民局的医官为灾民义务诊治,并施以药物,防范灾后疫病等等。 大都路学在此次地震中损失不多,只倒了两间校舍——恰恰就是尚未动工修缮的那两间。灾害发生当夜,白瑀刚刚回到路学,正巧碰见徐慕之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想也不想便冲进我的居处。房屋坍塌的一刻,他将我护在身下,自己却被砸伤,在惠民药局整整昏迷了两天。 他头部受了轻伤,肩膀骨折,右臂几乎断了,脏器也多少受损,虽无性命之虞,但不知今后恢复如何,会不会落下残疾。如此一来,学务无法受理,路学事宜只得暂时jiāo付其他学官负责。 闻知他受伤,卢洵亲自来探候,和我一起整整守了两天。待白瑀醒来,立即将他撵走。云轩儿知情后,特地请胡班主腾出一间屋子,供白瑀静养,也好方便医官随时诊治。白瑀本不肯,无奈云轩儿态度异常qiáng硬,灾后的路学又是一片兵荒马乱,留在庆云班的宅院里总是更好的选择。 至于白瑀的药膳饮食,有朝廷的抚恤,又有惠民局的医药补贴,卢洵和学里诸同僚又多少筹措了一些善款,尚能维持目前的用度。 白瑀因我遭灾,我心中愧悔不已,如若我当夜再警觉些,也不至如此。如今只能用行动加以补偿。一方面替白瑀打理学校事务,另一面定期来庆云班探视,为他请医官买药等等。若逢云轩儿做场,我便请假来照顾他。 如此来往了几回,终于熬到了腊月,路学放假后,我索性搬到了里仁坊,在庆云班隔壁赁了一件房屋,以便照顾白瑀。 …… 今日一早,正要出门,却闻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待我开门,却是徐慕之。看他小脸在冷风里冻的通红,我忙将他拉进了屋子,忍不住责备道:“天这么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一边搓着双手呵着气,一边眨眨眼,笑道:“我想探望白学正,也想看看……师父。” 听他这么称呼,我无奈地一笑,也不理会,只道:“先暖和暖和,我一会儿便带你过去。”我挑着了炉火,让他坐在炕边取暖,又烧了热水沏茶给他暖身。 煤炉里的火苗又燃了起来,屋子里弥漫着煤烟味儿,刺得我眼睛发酸。我勾了勾炉火,一时发怔。想我刚搬到里仁坊时,曾对取暖生火很是伤神。此时煤炭虽已成为重要燃料,但价钱贵,普通人家用不起,仍以柴草取暖。这些煤炭还是史彬送给云轩儿的,云轩儿特地分了我一些。我平日里舍不得用,只以木柴烧火炕。今日徐慕之来,怕他寒冷,索性取来用些。屋子暖和,夜晚我也能睡得安稳。 我洗了洗脸面,又取来点心给小少年。他喝着茶,嚼着rǔ饼,看我看着炉火,若有所思。我揉揉眼睛,笑问:“想什么呐?” 他这才回神,黯然道:“直学这双手,应该用来著书立说。生火做饭可惜了……” 我听了不禁失笑,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双手。近来疏于保养,的确有些粗糙,小指处还生了冻疮,红色的淤肿凝于其上,不美观还在其次,夜来总是奇痒难耐。想着这些,我渐渐地有些出神,竟不知从前这双手是何样子。我的脸庞呢,有没有满面风霜? “直学应该找个妻子了,您一个人太过辛劳。”小少年从火炕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俯下身,轻轻为我捶着肩膀,“给慕之找个师母吧。每每想到您孤单一人,我心里总是很难过。您在大都城连个亲人都没有……” 他竟然生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心思。我哭笑不得,忍不住啐道:“你一个小孩子,懂甚么呢?”可我却不敢看他,眼眶一酸,眼睛变得湿润起来,忙忙用手擦拭。 “直学是在思念亲人吗?”他认真地探问,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天真。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仍劝道:“直学不要再一个人了。一个人怎能过一辈子?” 我心里一颤,仍然无法直视他的bī问,只得敷衍道:“白学正不也尚未娶妻?他还较我年长几岁呢。” “可白学正有宁娘子啊!如若受伤的是您,又有谁来照顾您呢?”他不依不饶,语调也透着焦急。 被他这么一说,我心头纷乱,久久压抑的情思一经勾动,根本无法遏制。低头看着跳动的火光,眼前似乎闪过数张面孔:我爱的,我恨的,我怀念的……一张张面容,模糊又疏离。轻轻阖眼,一时惘然:我明明有很多亲人,可正如慕之所说,眼下又是孤身一人。长夜漠漠,无人嘘寒问暖,再硬的心也会冷啊。眼下这样,以后的日子呢? “直学没有亲人,就把慕之当做亲人吧。慕之的亲人就是您的亲人。”他拽拽我的衣袖,语气里透着眷恋。 “好。”我心头一热,又背过脸去擦擦眼睛,而后道,“走罢。我们该去看看白学正了。” …… 庆云班的宅子就在隔壁,今日又逢胡班主领着班子出去做场,院里一派寂静。留下的伶人也没有练嗓,只是做些身段动作。小学徒们静静地洒扫庭院,见我们进来,笑着问候,因已相熟,也无需引路。我领着慕之径自往后院西厢房而去,白瑀就暂居此处。 还未等进门,却见门口坐着的小姑娘风风火火地朝我们跑过来,先向我问了好,待看见我身边的小少年,惊喜地瞪大了双眼:“慕之哥哥,你也来了!” “莲奴,”徐慕之看着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莫名地红了脸,慢吞吞地回了句,“天这么冷,你怎么还在屋外坐着?” 莲奴是云轩儿新收的小弟子,而今才十岁。慕之来探望过白瑀几次,两人因年纪相仿,便已相熟。小丫头小小年纪就落入风尘,又正是活泼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倒是慕之,随着年岁渐长,便开始别扭了。其实他不过比她大两岁。 莲奴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她声音清亮,说出来还是很大:“我师父又和白学正吵架了!师父一生气,把茶壶都摔了,茶水溅了我一身!我不敢进去,又怕他俩闹出事来……正愁着呢!” 她微微蹙眉,故作老气地叹了口气,但神情并不见担忧,反而有种兴奋的感觉。徐慕之怪异地望望她,又道:“这时候我们进去也不太好……”说着,又看看我,“直学,您说呢?” 我沉默片刻,道,“我去看看。莲奴,你先陪着慕之,一会儿我再叫他。” 小少年听话地点点头,皱着眉,面色有些凝重。莲奴见状,跳起来点了点他的眉心,想把他眉头拨开,却被小少年轻轻握住了手。 徐慕之把她的手拽下来,放回她身边,嘟囔道:“莲奴,别闹。” 莲奴见他冷淡,脸色瞬间撂了下来,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你呀,别乱操心!他们俩三天两头的吵架,我早已见怪不怪。说起来,也都怪白秀才倔得像块石头,每每惹我师父生气……哼!” 说罢,小姑娘还向身后扫了一眼,脸色愤愤不平。小少年听了,脸上写满不快,轻斥道:“不许你议论我先生!” “呵,”莲奴并不怕他,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怎么说不得!他又不是我先生!”她说话间,脸色也极丰富,年纪虽小,但眼尾一挑,便露出十足的媚态,看得小少年神情一怔,话也缩了回去。 “我又没说错。你们这些读书人,脾气又臭又硬,清高得很!” “你!”小少年被她当面一说,脸色涨红,平日里的君子风度也不见了。他气的牙痒痒,奈何自己年长,不屑于同小姑娘计较,气呼呼地转身,索性不理她。 见这两位也闹了起来,我一时头疼,正想着怎么劝和,却闻清亮亮的一声问候:“苏直学!” 却是米里哈,她今日也没出去做场。 “娘子来的正好!”我欣然一笑,毫不含糊地把两个小娃推给她,“小孩子闹别扭,请你帮忙看顾一下。我去看看白学正。” 米里哈点头应了,一手牵着一个小娃,带着他们去前院。我松了口气,定定神,上前扣了扣门,却无人回应。里面一片死寂。 等了片刻,我有些焦躁,见门半掩着,便推开进去。果然地上一片láng藉,都是碎瓷片。哪里想着云轩儿脾气这般急躁,好好的茶壶,说摔就摔了。 佳人凭窗而立,冷冷背对着白瑀。白瑀靠在榻边,面沉如水,气色憔悴,更显得颓靡。我一时尴尬,轻轻唤了声:“梦石兄?宁娘子?” 云轩儿简促地应了一句,笑容也显得勉qiáng。白瑀面无表情地抬眼:“子清来得正好,劳烦子清帮我收拾行装,送我回学里。” 我一时错愕,小心地问了句:“怎么回事?你的伤……” 白瑀的手臂仍带着夹板,他目光一掠,似乎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意,“伤已大好了,今日就回学里。” 还未等我回复,云轩儿已上前一步,挡住门口,眼里含着泪,厉声道:“白梦石,你今天若踏出这间屋子,这辈子便别来找我!” 白瑀对她的威胁无动于衷,惨淡地笑了笑:“我这副样子,今后也无颜面见娘子。有劳娘子这半月来的看顾,瑀感念在心。” 听他说话这般疏离,云轩儿又气又恨,眼泪也从颊边滚落:“你说这些丧气话作甚么?你不嫌弃我是伶人,我还会嫌弃你的伤病?好好将养,还怕养不好么?” “我便回去养也好,在这里不踏实。”他目光一颤,见云轩儿落泪,目光里也隐着疼惜,声音又柔了几分,“玉轩,你若懂我,就知道我在乎什么。” “在乎什么?”云轩儿气极反笑,抹了抹泪,“你不过是一身毫无用处的骨气!” 白瑀一怔,目光凝在她脸上,良久,才凉凉一笑:“要说骨气,你不也是么?玉轩,我问你,跟着史公子有何不好?” “……”云轩儿一时哑然,震惊地望着他,气势慢慢消减,沉默下来。 “那日我都听到了。”白瑀自嘲一笑,“当日我还庆幸,满以为自己可以为你赎身。哪料天意弄人,早知如此,便不该牵累佳人。你莫为我耽误了青chūn。” “我不会嫁给史彬。即便一个人,我也能活得很好。” “待你红颜老去,如何谋生?膝下无人,不觉得寂寞么?”白瑀望着她,眼里是深深的悲哀。 “我有莲奴!”云轩儿喝道,而后捂住脸,眼泪顺着掌缝无声地滑落,“你不用我管,又有何资格gān涉我!” 白瑀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而后望了望我,语气是异常的坚决,“子清,烦请你帮我收拾东西。” 云轩儿惶然抬眸,看向我,用眼神在恳求什么,我不忍看她,只道:“今日怕是来不及。腊月底了,马车也很难雇到。宁娘子近日来着实辛苦,梦石兄不如住到我那里。也好让娘子歇一歇。余事改日再商量也不迟。” 我黯然道,也不知自己的折中方案能否有用。 白瑀沉默片刻,但见云轩儿那张面庞梨花带雨,着实惹人怜惜,不忍再固执己见,只道:“也好。” “那便有劳苏直学了。”云轩儿舒了口气,恨恨瞪了白瑀一眼,又对我道。 “宁娘子客气了。梦石兄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也请二位给我一个机会。我心里会好过些。” “子清不必耿耿于怀。”白瑀淡淡道。他越是不在意,我越是难以释怀。他的右臂若不能恢复,我该怎么补偿他呢? 我轻轻一叹,勉qiáng挤出一丝笑:“慕之今日来看你,我去叫他进来。” “你们……唉!”白瑀一叹,摆摆手不再说什么。 第174章 岁末 我赁的住处只有一间堂屋,屋子里勉qiáng能住下两人。引着白瑀进去,帮他把随身衣物放好,又点燃了炉火,供他取暖。 我忙前忙好地收拾了一番,又开始思索午饭和晚饭。到厨房一看,青菜米面也所剩无几,两人的分量怕是不足。便取了银钱,准备去菜市上买点菜蔬。出门前正要和白瑀打个招呼,却见他立在我书案前,用左手试着研墨。冬日里砚池冷凝,他右臂受伤,左手也使不上力,遂放下墨,望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动声色走到他身边,低头磨了一会儿,又取了毛笔,舔饱墨汁,递与他,又帮他将草纸展平。 白瑀一怔,左手接过毛笔,轻轻道了声谢,而后提笔,在纸上信手写了起来。他下笔重,写的极慢,但笔意古拙,勾划之间皆透着苍茫之意。我忍不住赞叹。白瑀抬眸,对我轻轻一笑:“字虽入不得眼,但也勉qiáng能看了罢。” 我也点头微笑,“能写这样,已是不易。” 他心情好了些,眉宇也舒展开来,显得云淡风轻。自他受伤后,难得有这么意态舒然的时候。念及此,我欣慰之余,心情又苦涩下来。 “所以子清切莫为我担忧,亦无需自责。我现在这样也很好。”他微微一笑,温声道。 “梦石兄……”我轻声一唤,喉头竟有些哽咽。 “在这里暂住几日,我还是要回学里,到时还要劳烦子清。”他顿了顿,又道,“这间房屋也退了罢。学生们放假归家,总能腾出两间校舍供我二人居住。” “何必急于一时?银钱尚足,就在这里过年罢。莫让宁娘子伤心。” 他沉默半晌,终于点头同意。 *** 我安顿好白瑀,起身出了房门,行了一路到了城西的菜市。冬日里果蔬很少,也只有便于贮存的白菜和萝卜可买,便挑了一些,又买了些米面。想想年关近了,也需多少置办些年货。在市场上转了一圈,心中也打定了主意。 待我回去时,未及开门,便闻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院门被拉开,慕之热情地迎出来,“直学回来了!” 我拍拍他的肩,淡淡一笑,顺手把买好的菜蔬米食递给他,回身掩了门。小少年双手抱着飞快地跑进去,我提步跟在后面。刚要进屋子,里面就已传出笑语,这次却是卢洵迎了出来,笑道:“子清!” “远溪兄几时来的?子清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我歉然一笑。 他摆了摆手,“哎,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我来看看梦石。” “如不嫌弃蔽处寒陋,中午就在这里用饭罢。” 卢洵是慡利之人,也不推辞,“正好我带了羊肉来,也好与梦石补补。” 白瑀还在屋内,刚刚正与卢洵品评书画。卢洵怕他病中烦闷,特带来字画与他消遣。慕之很懂事,早已为二人备好茶水。我同他们打了招呼,又折身进了厨房。慕之不多时也进来了,主动帮我洗好蔬菜,我则和面切肉,又擀了面皮,开始包扁食,也即这个时代的饺子。慕之看着我颇为娴熟的样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君子远庖厨,师父何以会做这些?” “不在学里居住,便得自己动手,左右也就会了。”我嘴上说着,手上不停,捏出一个个jīng巧的饺子。不一会儿,卢洵竟也来了厨房,笑呵呵道:“我赖在这里吃饭,倒要辛劳子清了。子清好手艺,将来无论哪位娘子嫁了你,都是一辈子的福气!” 慕之也笑眯眯附和道,“是呢,我的师娘定是有福气的!” 我不由得扶额:这个年头连徒弟也开始催婚了么? “手心伸出来!”我虎着脸,拿起擀面杖当戒尺,作势欲打慕之。小少年也不躲闪,只是可怜地眨眨眼:“师父恼羞成怒,就要欺负徒弟?男子娶妻,天经地义,师父有什么抹不开脸?” 他这话竟让我无言以对,我放下手,愣了一会儿。想想自己扮成一个男人,还是个学官,不仅亲自开火做饭,下厨包饺子,还拿着擀面杖教训学生……这场景未免有些滑稽。 “等我给你找了师娘,专门管教你。先治好你这一张嘴!”我恨恨地威胁道,回身又忙活起来。慕之顽皮地一笑,而后不再多言,跑到灶边,为我刷锅煮水。他动作麻利,在家里肯定也惯做家务。看着小少年单薄的背影,我心里一揪:他未免太懂事了。 水烧开后,饺子恰也包好,下锅煮了一阵儿,便鼓胀起来,一个个浮到水面,在水沫上打着转儿。我盛了满满三盘,叫慕之端上桌。卢洵已备好酒,就等我入座了。 我不让慕之饮酒,他只得捧着一碗饺子汤,埋头默默喝着,看着我们几人小酌。白瑀又问卢洵朝中事宜,提到阿合马时,不免叹了口气。卢洵便不再多言,沉吟片刻,又道:“白叔父不在京里,你一个人难免凄凉,过年来我家罢。” “年来人事繁忙,怎能给你添乱?况且我在这里安顿,也很好。” “你是我表兄,还要见外么?”卢洵皱眉,有些不满。 白瑀低头一笑,抿了口酒,“三四年了,我都一人在学里过年,早已习惯了。何况眼下还有子清,玉轩也在身边……” “你啊!”卢洵拿他没办法,闷闷饮下一口酒,“我会择日来看你。你且安心养病。银钱不够,尽管开口。” “知道了。” * 待腊月中旬,白瑀伤势渐渐好转,右臂仍不能动,却不妨碍出门。他闲来无事,会一人出去散步,冬日里海子结冰,有许多孩童划着冰车在冰湖上嬉闹。他有时在湖边一坐便是很久。碰到云轩儿做场,他也会去看看。两人不再僵持,关系也开始和缓。 腊月里路学放假,我闲下来,便谋了份新活计。庆云班里也需要账目核算,正好过去搭把手。再者,戏班的剧本都是汉文,表演时也说汉语。来看戏的蒙古、色目子弟虽为数不少,但于剧情总是不甚明白。胡班主无意中得知我通晓蒙文和波斯文,便想了一计。请托我将剧目的情节梗概译成蒙文和波斯文,印成单子,发给看客。若有连文字也不识的,便由我口述讲解。渐渐的,庆云班的生意越发红火,多了很多蒙古色目观众。我亦收获颇丰。 之后,在胡班主的提议下,我索性退掉自己的房屋,在胡班主的宅院中赁了闲置的一间,供我和白瑀居住,房租则省了一半。白瑀养病期间,又将前番写的《乔知之情付绿珠篇》重修。 这次,白瑀做了大胆的虚构。女主角窈娘被武承嗣qiáng夺后,乔知之仍给她写了《绿珠篇》一诗,窈娘读罢自尽未遂。武承嗣发现衣带诗后大怒,命酷吏罗织罪名将乔知之下狱。幸而被宰相狄仁杰知晓,力谏武皇免了乔知之死罪。倒霉才子躲过一劫,忍rǔ负重,待武承嗣身死,李唐宗室复权之后夺回窈娘。那时,两人早已两鬓风霜,所幸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于我看来,总觉得乏味。胡班主却中意这个版本,看过后立时接手,并开始着人排演。 *** “这次的故事勾动人心,人物情性更为饱满,结局也叫人悦心。”别云馆里,关汉卿翻着手中书卷,而后轻轻合上,对白瑀道。 “多谢已斋先生指教。可惜今日王学士不在,晚辈本也要向他道谢的。” “梦石的本子已被庆云班定下了,待做场时,关先生不妨亲临。乔知之的人选定了,是宁娘子。”我道。 “哦?”关汉卿思量片刻,笑道,“果然是珠帘秀的高徒,也是能反串的。听说她曾演过汉元帝,驾头做得极好。” “这次戏里也有朱娘娘呢!师徒对戏,她来饰演乔知之的婢女窈娘。” “那便有趣了。能请来珠帘秀,胡班主也是花了好一番气力。” “首场定在史丞相家,胡班主自然不敢怠慢。”白瑀接了一句,“史公子史彬亲自点的戏。” “这一场下来,宁娘子定会声名更盛,便能在大都长久立足了。”关汉卿道,“有贵人抬举,日后或可去御前侍奉。” 白瑀神色微变,而后轻轻掩过,“若有那一天,便是她的造化了……只是剧里还缺一人,冲末武承嗣尚无人饰演。胡班主试了几人,总不满意。花李郎、红字李二这些名角,剧目又排满了。” “既如此,关某有心一试,不知梦石意下如何?” “自是再好不过。”白瑀心下激动,登时应承下来,“瑀回去便说与胡班主。” “呵呵,”关汉卿点头轻笑,“关某年纪渐长,可这点兴头却是半分不减,看来这làng子班头的名号要带到老喽!” “先生风华正好,何苦言老?”白瑀笑道。 “诶!京师才人辈出,我怕是要输与后辈喽!” 两人一番笑谈,气氛十分融洽。白瑀每次出来走动,心怀便更为舒朗,也能暂时忘却伤痛。看他状态日渐好转,我也心下稍安。 “有一事我竟忘了。”关汉卿忽地扶额一叹,“梦石的伤如何?” “蒙先生惦念。上次您送我的伤药,颇有奇效。” “那便好。看来我这太医院尹也不尽是虚名。你且好生将养罢。” 白瑀再次言谢,又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关汉卿又赠与他两副伤药,叮嘱了几句,并将我二人送至馆外。 我们沿着斜街漫步回去。海子上chuī来的风分外寒冷,却透着年节的喜气。沿湖柳树的枯枝上挂起了各色花灯,孩童们嬉笑打闹着,偶有爆竹声响,空中弥漫开烟火的味道。 抬眸看了看天空,暮色如水墨般洇晕开来,我微微一笑:这将是我回到大都城的第一个新年。 第175章 除夕 第二更 —————— 至元十年的最后一天在一场大雪中降临。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飞着,繁华的大都城落入了一片苍茫之中。站在庭院中遥望中心阁的方向,那一点已浑然难辨。辉煌的皇城矗立在风雪中,显得遥远而疏离。大雪稍稍掩盖了年节的喧闹,整个都城都似乎静寂了几分。 雪一直下,似乎永无休止。 我回身进屋,看了看炉火。今日也不再吝惜煤炭,将炉火烧得旺红,火炕暖烘烘的。锅内烧着热水,一旁是洗净待煮的羊肉。书房里白瑀正立于案前,莲奴侍候在侧,帮他把一条长长的红纸展平。白瑀左手持笔,凝神片刻,而后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期许写下一笔一划。莲奴看了兴奋地称赞,又道:“白学正,为我师父那里也写一联桃符罢!” “我这字练得不好,还是劳烦子清写罢。”白瑀摇摇头,而后把写好的桃符晾在一边,等着字迹gān透。 “梦石兄抬举了,我哪里又写得好呢?”我站在门边一笑,而后转身回厨房了。 不多时,米里哈急急忙忙地找过来,逮住莲奴,佯怒道:“小丫头藏到这里躲懒,还不来帮忙!” “我没有躲懒!”莲奴委屈道,又望望白瑀。 “你回去罢,我一会儿写好自会给你送来。”白瑀一笑,向莲奴挥挥手。 米里哈把小姑娘拽走,出门之前又探身回来:“白秀才,不如也给奴家写一副罢?” 她一脸明媚的笑意,还带着几分娇憨。白瑀搁下笔,摇摇头笑道:“娘子的桃符早有人给写好了,特地托我送给娘子。” “是谁呢?”米里哈不禁驻足,迷惑地问了一句。 “娘子不妨自己来看,倘若认不出字迹,那人可要伤心了。”白瑀故意卖了个关子,并从书架上取下一副包好的桃符递与米里哈。 米里哈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看,而后脸色蓦地一红,眼里漾着情思,嘴角含笑:“卢官人为何不亲自送给我?” “年底公务繁忙。待明日元正受朝仪式过后,官府会放假三日,他总会来看你。” “好,我便等他。”米里哈羞赧一笑,谢过白瑀,揽着莲奴走了。 她们出了门,仍能听到莲奴不依不饶地追问:“姐姐,卢官人为何只给你送桃符?这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不送我呢?” “回去问你师父,为什么白秀才只给她写桃符,你便知道了。”米里哈像教书先生一般,认真提点道。 这话传入白瑀耳中,他面色微窘,状若无事地咳了咳,蘸饱了墨,正准备落笔,又听见莲奴脆生生的声音:“啊呀,我明白了!改日叫慕之哥哥也给我写一副……” 我不禁扶额。白瑀听了手一抖,墨汁啪嗒一声落在了纸上。 “傻丫头,等明年罢!”米里哈回道,银铃般的笑声化在风雪中。 我站在门口,听着她们的笑声渐渐飘远,仰头望着漫天飞动的晶莹,一时怅然,思绪亦不知飘落何方了 * 白日里云轩儿就被请去史丞相府做场,夜幕落下了仍未回来。白瑀看着她那空dàng的房屋,门前自己亲手书写的桃符,一时有些出神。 “梦石兄,胡班主叫咱们都过去呢。”我道。 他沉默地点点头,脸上仍是掩不住的黯然。 雪已停了,地上积了一层白毯。我穿过庭院,脚踩在厚实的雪上,心底一片安然。 来到前厅,里面已摆好了长桌,酒馔果品陈列其上。胡班主一边指挥着仆役,一边上前来打招呼:“白学正,苏直学,你们可过来了。” 我笑着问好,把煮好的羊肉汤端上来,摆在桌案上。胡班主连连笑道:“哎,苏直学,你这是何必?” “大家一起喝点热汤,图个热闹劲儿嘛。” 不一会儿,前厅内已坐满了人。戏班里除了去史府做场的云轩儿,其他伶人都会于一堂。胡班主的妻儿也都在场。诸人不急于动筷,只是举杯互敬。胡班主提了个头,“平日里咱们路歧艺人做场唱戏,应唤官身,尽为博人欢笑。今晚是除夕,没有官家辖制,没有贵人刁难,咱们也要为自己讨个乐子!大家共饮一杯!”话音落处,他竟略微哽咽,却生生忍住,把泪融在酒里。 这话说得众人一时动情,有落泪的,有叫好的,全都举杯一饮而尽。我帮白瑀倒满酒,也与诸人一一碰盏,举杯饮下。三杯尽了,诸人齐声欢呼:“痛快!” 大家饮了几番,便有一个汉子放下酒杯,来到厅上,对着大家唱了个诺:“小可刘耍和,今日且做一段科范,为博诸君一笑。” “好!”诸人一阵欢呼,“刘大哥,看你了!” 刘耍和一个筋斗翻上平日练习的简易戏台,朝下面拱拱手:“各位,刘某献丑了!” 他连翻五个筋斗,一直跃到兵器架处,信手提起一柄长刀,双手jiāo错着,舞了起来。刀锋上下飞掠,映出一片片耀目的寒光。刀影与人融为一体,刀柄飞旋,气流被劈得霍霍作响。刘耍和摆弄着长刀又回到兵器架处,将刀往架上一挂,又俯身绰起两把板斧,一左一右挥动起来,那浑重的板斧被他舞得轻盈,好似两团旋风。舞到酣处,刘耍和仍不忘来一句:“啊呀呀,俺乃黑旋风李逵是也!” “好个黑旋风!”胡班主击掌叫好,又转身问:“还有哪个弟兄姐妹愿来献艺?” 话音刚落,又有一青年应声而起,翻身上台,随手挑起一杆长.枪,同刘耍和对打起来,口中仍不忘谦让:“刘大哥,李牛子来讨教了!” 两人登时缠斗起来,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台下掌声阵阵,大呼痛快。末了,刘耍和力尽讨饶,把兵器放回原处,和李牛子勾着肩膀下台了。 “武戏看过了,可有文戏?”胡班主见众人的兴头被勾起来,遂倡议道。 厅内沉寂了片刻,而后米里哈施施然起身:“奴家给哥哥姐姐们唱一首回回曲儿罢!” “好娘子,正想听听你那甜润的歌喉呢!”下面立时有人回应。 米里哈来到台上,福了福身,清了清嗓子,而后开口。她一边唱着,一边扭动腰身。她跳的是西域的胡旋舞,踮起莲足,身体飞快地旋转,衣袍舞成一朵蓬蓬的荷叶;腰颈纤柔,宛如抽芽的柳枝。伴着台下火不思的节奏,歌声婉转而出: “新chūn带来缤纷色彩, 并弥漫出馥郁芬芳, 把千万个生灵唤醒, 给大地披上艳丽的新装。 …… 过去积雪的角落—— 正盛开着鲜花; 原是gān涸的小溪—— 现在清水缓缓流淌。”(1) 在米里哈甜美的歌声里,诸人轮番畅饮,举杯互敬,送出新chūn的问候。我不经意间回头,却见白瑀孤零零坐在一旁,右臂无知无觉地垂下,身体靠着案几,左手握住酒杯,也不饮下,只是低头看着酒液发怔。 我心头一酸,举杯过去,轻轻唤了声:“梦石兄?” 他闻声抬眸,还未及敛起眼底的黯然,涩声一笑:“子清。”举杯与我轻轻一碰,自顾自饮了。眼神也显得迷离惝恍。 我心下不是滋味儿,终是抑住情绪,垂眸微笑:“我的谢意都在酒里,只愿你早日康健,和宁娘子早成眷属。” 他轻轻地点头,沉默地笑了,而后起身:“走罢,去与胡班主喝两杯。” 正说着,那边胡班主已举杯迎了上来:“白秀才,除夕佳节,如此美酒,何不拟个小令以助酒兴?” “我……”他摇头一哂,“我心绪不宁,唯恐坏了大家兴致……” “嗳,是惦记着四姐罢。她在贵人府上,你且放心。”胡班主宽慰道。 “雪夜路滑,我怕她……”白瑀说着,忽而缄口,又低头一哂,“也是我多心了,今夜她也许便宿在外头。” 胡班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只管尽兴喝酒,今天是好日子!”而后转身去寻别人了。 白瑀一叹,举杯去敬刚刚表演的刘、李二人。 诸人饮至酣处,忽闻窗外炸出轰然巨响,宛如惊雷接二连三地爆开。胡班主方醒悟道:“弟兄们,是时候放爆仗了!随我一起来!” 说罢,众人纷纷放下酒杯,一涌而出。来至屋外,雪夜的寂静早已为震天动地的巨响淹没,一簇簇华光飞上天际,绚然绽开。火烬缤纷而落,宛如花雨。屋檐下,树枝头,早已挂满了一盏盏花灯,琉璃蒲萄灯、奇巧纸灯、谐谑灯应有尽有。夜幕被烟花灯火映出一簇簇绚烂华彩,和着满地霜雪,俨然蓬莱仙境。 胡班主亲自把爆仗点燃,巨大的爆响腾空而起,我心里也生出一团热火。遥望巍峨富丽的皇宫大内,那些天潢贵胄虽然高居云端,仍是在这片天空下与民同乐。他们离我并不遥远。 我抬眸看着夜空中盛放的烟花,品味着这一缕现世温暖,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安稳。 身旁白瑀同我一起遥望夜空,他目光幽深,不知在追寻着什么。小莲奴早已被爆仗声唬的连声尖叫,捂着耳朵在雪地上胡乱跑跳。米里哈追上她,双手扳住她的胳膊,掰开她堵住耳朵的手,bī着她去听那声声巨响。小丫头吓得连连讨饶,米里哈一笑,把她搂进了怀里。 正欢闹间,忽见仆役跑过来,跟胡班主大声道:“宁娘子回来了!” 再纷乱的声音也挡不住这句话,白瑀闻言,眉宇渐渐舒展,脸上如chūn风化雪一般漾出笑意。 第176章 夜游 元正到正月十五,是大都城最热闹喜庆的日子。上至显贵下至黎民,全都沉浸在祥和喜乐的气氛中。白日走亲访友,宴饮聚会,晚上便可漫步长街,赏灯夜游。连平日里严格的禁夜制度都松弛许多。正月十五是上元灯节,正是观赏花灯的好时候。 正月时节路学依旧放假,可庆云班却越发忙碌,不仅在勾栏里做场,还要应邀请为官府权贵演出。云轩儿和米里哈忙到上元节才稍有闲暇,京中官民全都涌上长街去看花灯,也就不必应付公府差遣了。 卢洵休了假,果然来寻米里哈,携她夜游长街。云轩儿疲累得无心出游,索性留下来陪伴白瑀。莲奴本来吵闹着要跟米里哈同去,被云轩儿严厉喝止。小丫头好不委屈,抱着膝盖坐在门口受冻,死活不进屋。我出门时恰巧看见,遂上前笑问:“怎么了?小脸垮成这样,怪难看的。” 她嘴一撇,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我试图拉她起来,她也不动。云轩儿只在屋内喝了一句:“不必管她!不怕冷只管在外面冻着!” 小丫头闻言,“哇”地一声委屈地哭出来。 “好啦!”我用衣袖为她擦擦眼泪,“想出去吗?我带着你。” 她犹疑地望着我,慢吞吞起身,我催促道:“还不快去把脸洗净。哭成脏兮兮的小花猫,我怎好带出去?” 她登时破涕为笑,飞也似的跑进屋了。我也进去等候,云轩儿蹙眉叹道:“都是我将她惯出了毛病,还需直学费心看顾。” “无妨。上元佳节,我正想出去走走。莲奴平日里也是被拘坏了。” 小丫头正是爱美的年纪,洗净脸后又擦好玫瑰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云轩儿为她缝制的新衣出了门。 我俯身打量她,笑呵呵地打趣道:“你那慕之哥哥不在身边,打扮这么漂亮给谁看呢?” 莲奴的脸腾地红了,嘟着嘴想要发作,忽又想到我是带她出去的“大恩人”,只得忍气吞声,“才不是给谁看!我打扮得漂亮,自己心里也美呀。” “哟,”我嗤笑道,“走罢,可要跟住我,否则小心被人贩子拐去卖掉。” 莲奴小步紧跑跟了上来,抬头说话时有些喘吁,脸色突然变得漠然:“我本就是被人拐来卖到勾栏院的,有什么好怕的?” 我的心蓦地一沉,骤然止步,俯身按住她肩膀,安慰道:“我不会让你再被拐走,”拍拍她的脸,“要出去玩,高兴点儿。” 她垂下眼睫,默然点头,小手紧紧攥住我的手掌。 我们出了里仁坊,瞬间被满街花灯迷花了眼。走到斜街一望,海子边上的柳树已挂满彩灯,汇成一条火龙。绚丽的灯影投到冰湖上,映出一片片奇光异彩。街上游人如织,商贩密布,原本敞阔的街道变得拥搡起来。我攥紧莲奴的手,跟着人cháo前行,不时低头看她。小丫头有过被拐卖的经历,异常警觉,贴着我走,寸步不离。我揉揉她的头,宽慰道:“别害怕,放下心玩罢。” 领着她一直沿斜街走到鼓楼处,沿街设摊的小商小贩更是挤满了街头。有卖点心的,糖糕、枣糕、辣汤,小米团应有尽有;有卖字画的,有卖小花灯的,有卖糖人的……莲奴被夜市的繁华迷花了眼,脚底再也挪不动步,杵在摊位前目不转睛。 我知她平素里清苦惯了,哪里有闲钱买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遂低头问她:“想要些什么?” 她咬住嘴唇,摇了摇头不说话,眼睛却盯住那huáng米枣糕一眨不眨。我会心一笑,向小贩问了价钱,从怀中掏出几个铜钱。小贩殷勤地包好一块枣糕,我接过来递给莲奴。平日里调皮泼辣的小姑娘突然变得害羞起来,小声道:“我不该乱花直学的钱……” “胡想什么呢?吃罢。”我笑了笑,把枣糕塞进小姑娘的手里。 莲奴道了声谢,不急着吃,反而把枣糕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我心下疑惑,“怎么不吃呢?” “师父吃不到,我要带回去分给她。” 莲奴将自己的衣襟弄平,抬头看看我,自然而然地答道。 我心下一暖,却也隐然心疼,回身又买了一块枣糕递给小丫头,“这是给你师父的。刚才那块你放心吃罢。” 莲奴粲然一笑,一瞬间让街上的花灯都黯然失色。 * 我们从鼓楼行到中心阁,沿街南下,过海子桥,又到了商贩聚集处。除了茶汤面糕,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具。我在一个面具摊前停了下来。看着摊上花花绿绿的假面,一时来了兴头。这些面具或是竹制,或是纸胎,拿在手上十分轻盈。上面用油彩勾画出各色形像。我拿起一个狰狞似饕餮般的假面放在脸前比了比,问莲奴怕不怕。小丫头抬抬眼睑,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想要哪一个?你自己挑。”我又问。 小丫头踮起脚,目光在摊上一掠,而后撇撇嘴。我只当她是羞于开口,笑道:“喜欢哪个尽管说,我今日带足了银钞。只为让你尽兴。” 莲奴只是缓缓摇头,似乎兴致不高。我一时不解,只得耐下心来问她:“怎么又不高兴?是想给你师父也买一个?” “不,”她截口否认,冷冷道,“平日做场脸上涂满油彩还不够吗?我只想看看自己的模样,要这面具做什么?” 我一时语塞,竟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然而在摊位前站了半天,那小贩也殷勤招待了许久,不买一个总不厚道,便随手挑了个饕餮假面,领着莲奴走了。 我将假面戴在脸上,低头看莲奴,她却变得怏怏不乐,满街灯火也无法讨她欢心。我猜得是因假面一事惹她不快,心下惭愧,只得讨好般地逗哄她:“带你出来你却不开心,你师父会怪罪我。走,我们去看杂戏,好不好?” 她涩然一笑,心不在焉地回道:“好。” * 鼓楼到海子桥一带有处场地,各色艺人汇聚于此。有放空竹的,有喷火龙的,有爬杆的,有做傀儡戏的,莲奴一一看过,似乎都兴致缺缺。我一时头疼,想不出怎么才能博她欢心。领着她在附近绕了一圈,小丫头终于晓得我的难处,指着一处杂戏摊位,“直学,我们就看这个罢。” 我松了口气,寻了处不妨视线的地方站定,又把莲奴拉到我面前。周边已围了一圈人,人群中央有个十来岁的小伙子正卖力地表演。 这杂技叫“踢弄”。空地上摆了一张高桌。表演者躺卧其上,为了方便动作,身上只穿了一套薄薄的衣裤。双腿高跷着,一根描金的棒子被他随意踢弄,在双足间悠悠兜转,一会儿在脚心,一会儿又绕到脚背,一会儿又只用脚趾头夹弄着,飞快地旋转。眼见那棒子要落地了,忽地被他用脚灵巧地勾住;忽又腰肢向上一顶,将那棒子高高抛起,待棒子落下时,又牢牢地夹在足间,左右离不开那人的控制。我只觉那棒子如金箍棒一般千变万化,转得人眼花缭乱,却又叫人错不开眼。看客们看得尽兴,不禁鼓掌欢呼,向场中抛撒铜钱,小伙子表演越发卖力,花样更多了几番。 莲奴瞪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盯住那棒子,似乎已入了迷。我不忍打断她,索性让她多看一会儿。看客们散了一波,不多时又围上了新的一批。连连看了两场,莲奴仍兴头十足,我只得道:“天已很晚了,咱们回去罢。喜欢的话改日再来好不好?” 她乖顺地点点头,这次夜游似乎已让她十分满足,够她回味一年的了。我这么想着,又心下感慨。攥紧她的手,领着她穿出人群。这一带更为熙攘,人声杂乱,我不时回头,生怕将她甩丢。感觉到手心温暖的触感一直都在,才稍稍安心。 到了鼓楼这边,忽见一波逆行的人群。看这架势,似是出游的居民纷纷回返。我们在街边避了一会儿,想躲开高峰。等了半晌,见人流间终于有了缝隙,赶紧拉住莲奴往前走。 我往上挤着,却觉一股力量在身后掣肘,街面上嘈杂不止。莲奴连连叫了几声,我才听到,“直学!直学!” 我登时回身,以为她受了伤,上下打量着,焦急地问道:“是被挤到了?还是被人踩了脚?” 她连连摇头,只是指指身后,“你看……” 我目光一扫,这才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微弱的声音。只见一个小男孩拽着莲奴衣襟,委屈地哭喊,面色惶急。那小孩也就三岁大的样子,个头只到莲奴的腰际,没在人群里根本无人关注。他哭得脸色涨红,声音含混不清,我附耳听了半天,才听出他反复哭喊的那个词。 “阿爸、阿爸……” 我寻思片刻,便知肯定是哪个糊涂父亲丢了自己的孩子,心下不免焦躁气愤。既然看见了便不能弃之不顾,哪能将这三岁孩子丢在人群中?又不知这小孩子丢了多久,可曾被人挤伤?遂俯身把他抱起来,细细查看了一番,但见无事,方才放心。 哪知他看到我的面具,哭得越发汹涌。我只当上面的凶shòu吓到了他,正要摘掉,哪料他又用小手死死扣住假面,不肯放松。我心下疑惑,凝神想了片刻,方才醒悟,低头唤了莲奴:“跟我来!” 我抱着小男孩又往之前的假面摊前走去。他指着我的面具叫阿爸,这其中也许有什么线索。我心下焦急,又存着几分侥幸。若是不能替他找到父亲,只得带回去待明天jiāo送官府了。 一边走着,一边低头问那孩子父亲的名字。他叫的是蒙语的“父亲”,我便用蒙语问他。可那小男孩一个劲儿的哭喊,话语也含糊不清,根本听不出任何有效信息。我焦躁不已,便不再问,只得寻到面具摊处等候。 “这位哥哥,敢问你见过这个小孩儿吗?” 那小贩已经收摊,被我生生拦住,塞了他几个铜板,他才肯费心回想。看看小孩儿,看看我,又看看那张饕餮假面,好一会儿才一拍脑袋:“啊呀!这小孩儿刚刚来过,他爹爹也在这里买了个假面,跟舍人手里的一样。” 这便是了。我心下一定,“可曾记得那人模样?” “唉,”他叹了口气摆摆手,“看着是个贵人,可我这等贱民怎识得是哪家的贵人?舍人不着急便等着罢,小的可要收摊喽!” 问不出其他有效信息。我一时焦急,怀中的小孩见我这般,似乎颇为懂事,也不再添乱,哭声小了许多。莲奴也四下寻觅,看是否有丢失孩子的父母寻过来。 “乖乖,不哭不哭。”我又看看怀中的孩子,帮他抹去眼泪,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觉他身上衣料华贵,必是权贵之子。可京师尽是权贵,我哪里猜得出呢? 小莲奴从怀中掏出一块枣糕,安慰他,“小弟弟,不哭,吃了这枣糕,你爹爹就回来啦。”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又滚出泪珠,两只小手攥住枣糕,情绪也稍稍安定。 我抱着孩子站在街头,看周围人来人往。路过的行人偶尔投来质询的目光,怪异地打量几眼,却也不问,只是转身走了。 莫不是把我当人贩子了?可人贩子哪会在街头招摇?我哼笑一声,也不理会,继续在街头等待。只想再等一阵儿,若是无人来寻,便先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街上行人都少了很多,小贩们都开始撤摊了。小男孩已把枣糕吃完,仍不见父亲,失望之余又哭闹起来。 我更是烦乱,抱着他来回踱步,忍不住腹诽孩子的父亲。莲奴也焦急不已,探问道:“直学,我们要不要回去?” 我抬眸四顾,仍不见什么来人的迹象。沉吟片刻,终于决定,“走罢。” 正要转身,却闻莲奴叫道:“直学,你看!” 循声一望,却见花灯暗处,几人正急急往这边赶来。约莫有三个人,为首一人走得迅疾,其余两人紧随其后跟着,似是仆役模样。 看着他们果然直直奔我走来,口中喊着:“舍人留步!” 我心下一喜,欲上前迎接,却猛然想到对方身份不明,脚下又一时踟蹰。正犹豫间,对方几步赶上来,而我怀中的孩童也停止了哭声,惊喜地喊道:“阿爸、阿爸!” 对面是个青年男人,手里还提着个面具,听到孩子的呼唤,扬手把面具扔了,疾步上前,朝孩童伸出双臂,带着几分犹疑,颤声道:“兀都带?” 我心下弛然,终于松了口气,心情也跟着喜悦起来。男人越走越近,轮廓渐渐清晰,我上前几步,猛然对上他的眼睛,看清他面孔的那一刻,脚下一滞,呼吸被瞬间冻结。 第177章 梦魇 第二更 —————— 六年过去了,他的容貌并无太大的改变。本就棱角分明的脸上,线条更为硬朗,显得峻刻深沉。眼眸幽深,没有太多的情绪,却让人难测深浅。街市上花灯长明,无尽的繁华里,他的眼底仍是难言的落寞。 我心里一片萧瑟:高官厚禄加身,娇妻稚子在侧,他还不快乐么? 望着他的面孔打量了许久,一时沉入到悠远的回忆中,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失态,直到莲奴拽着衣襟连声唤我:“直学、直学!” 我霎时回神,再面对他时只觉无比的尴尬,眼神也无处安放似的,下意识躲闪,好在脸上带着假面,遮去了不可言说的心事。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阵儿,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我的情绪,只是把孩童接过去,抱在怀中哄逗着,好言安慰一阵儿,递给身后仆役。而后后退半步,郑重向我揖了一礼:“安某疏忽以致孩儿走失,幸赖舍人相助,使我父子团聚。舍人且受安某一拜。” 以我眼下的身份受他这等礼数,心里着实惶恐。连仆役也忍不住提醒:“相公!”他似乎不以为意,深深作揖,仍未起身。我连忙将他扶起,qiáng抑住心底翻涌的情绪,淡淡道:“苏某受不得相公如此大礼。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触碰到他手臂的一刹那,我如触电一般,身子不禁一颤,记忆中的感觉在心底千回百转。曾经我们是那么亲密,不分彼此。分开的六年,在每个难眠的夜里,萦绕于心的都是深切的思念和怀恋。而现在呢,他就在我眼前,我却不能相认。 “敢问舍人名讳?明日安某备礼,亲自登门致谢。”他再度拱手,恳切道。 我不由得抬眼看他,目光jiāo错的一刹那,感觉一阵灼烫,慢慢收回了目光。他依旧诚恳地目视着我,眼里是由衷的谢意,身上并无半分丞相的威势。 想来他也认不出我的真实身份,只当我是陌生人罢了。念及此,我心下一哂,绷紧的心弦骤然松弛。只在那一瞬间,积郁的情愫似乎也不再难以排遣。 “不必,”我摆摆手,漠然道,“我既以假面示人,自是不愿吐露身份,还望相公见恕。区区小事,相公不必挂心。只是日后万望看顾好小公子。” “……”他一时默然,沉吟不语。仆役怀中的小男孩看着父亲的身影,忍不住撒娇:“阿爸,抱抱!” 做父亲的似乎并未听到儿子的请求,他仍沉默着。仆役不敢打搅他,只得哄着小男孩:“小公子乖乖,要听话。” 他回身看了儿子一眼,安慰道:“兀都带,别闹。”而后望着我,歉然一笑,“既然舍人不愿告知姓名,某也不便qiáng求,”说着,又转顾身后随从,“恩和。” 那仆役立时会意,上前一步,掏出随身钱囊,双手奉上。他接在手里,而后郑重递与我,“安某随身银钱不多,止有十贯,谨表谢意,万望笑纳,”顿了片刻,又解下随身玉佩,“这枚玉佩聊表寸心,也望舍人一同收下。” 我本欲推辞,话到嘴边忽然转了心意,便顺水推舟,“相公盛情,实难辞却。如此,某便收下了。” 见我没有推辞,他如释重负,弛然一笑。我亦回以笑意,而后收好他所赠银钱。之所以如此,一是想着这笔银钱可用于白瑀的药费,二是让他以为我不过是贪图小利的俗人,必不会对我产生怀疑。这么一想,这钱更是拿的心安理得了。 我不再多言,与他告辞,拉起莲奴的手,转身往斜街那边走去。莲奴却是兴奋不已,蹦蹦跳跳的,“直学,我们白白得了好多银钱,竟抵得上半月做场的收入了。您说,那个相公会是什么人呢?一身贵气,仪表不凡呀!” “我怎知他是何人?”我漫不经心地回道,脚下片刻不停,“快点罢,已经很晚了!” “嗳。”莲奴应道,紧紧跟了上来。 * 待我们回到宅院,云轩儿已经倚门等候多时,莲奴松开我的手,几步跑了上去,甜甜唤了一声:“师父!” “野丫头,你还知道回来!”云轩儿扫了她一眼,冷冷道。 小丫头的兴头登时跌落谷底,脸一垮,望着我委屈道:“直学……” “不怪莲奴,是我耽于游嬉,以致晚了。”我回了一句,有些心不在焉,跟着她们跨进院门。白瑀在里面听到我们的对话,对云轩儿笑道:“你啊,将莲奴拘得太紧了!子清在身边,会有什么事呢?” “就是嘛,”小莲奴见竿就爬,做了个鬼脸,嬉笑道,“师父,莲奴长大了,不会再走失了。倒是今天我们遇见了一个走失的小弟弟,为了帮他找爹爹,我们才误了时辰,所幸最后找到了。他爹爹为了酬谢我们,给了苏直学好一笔银钱……” “莲奴!”云轩儿给她使了个眼色,小丫头脸色一白,立时缄口。 我不以为意,这事本就没打算隐瞒,顺势掏出安童送的十贯钱,笑道:“多好的事,梦石的药钱这便有了。” “多谢子清,但这笔钱我不能动。”白瑀看了看我,毅然拒绝。 “左右是给你的,你不要,我便替你收着。”我心思惫懒,也懒得与他周旋,敷衍了一句,便转身欲回自己屋里。刚要出门,便闻一阵笑语,却是卢洵米里哈二人一道回来了。米里哈脸上尽是欢喜,不时望望卢洵,眉梢眼角皆是浓情蜜意。卢洵也回望着她,目光纠缠,眼中是深深的眷恋。 他进门同我们问候了一声,便要告辞。米里哈又亲自送了出来,两人依依不舍,身影辗转至角落处,便叠合在一起,似是拥抱起来。这样静默了好一阵儿,才艰难地分开。米里哈牵着他的衣袖,羞答答道:“卢官人不要忘了奴家。” 卢洵暗笑一声,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一吻,“叫我表字。” “远……”米里哈刚要出声,声音就被吞没了,黑暗遮去了所有情.事,只闻暧昧的喘息,两人缱绻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分开。卢洵拥着她,低低道:“我该走了。” 米里哈倚门痴痴望了好久,待他背影消失,才落寞地回来。 冬夜里寒意bī人,偶尔掠来一阵冷风,刺得人骨头发麻。被这寒意一击,我浑身一颤,方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庭院里呆呆站了许久。提步回屋时,仍是神思恍惚。连灯也懒得点,索性和衣一卧。躺倒时胸口蓦地一痛,伸手一探,一个硬物掉了出来。我才想起这是安童所赠的玉佩,心头一热,立时撑起身,下地挑了灯,细细查看。 却是一块圆形chūn水玉,刻着常见的海青拿天鹅的图案。许是佩戴日久,色泽温厚莹润,握在掌心时,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我的心砰砰跳动,一时牵出那刻骨铭心的回忆,思绪纷乱不止,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们的感情藏于暗夜,隐秘而酸楚,悄然萌发,潜滋暗长,却是无可言喻的美好。而后的而后……我闭目回忆着,记忆一下子推回现在。就在今夜,华灯之下的他,即便怀抱爱子却依旧落寞黯然的神情……我猛然想到了什么,心脏骤然一缩,隐隐作痛:他已经有妻儿了,这一切早已结束了…… 我浑身一冷,登时从头凉到脚底,那凉意透到心里,连手中那块暖玉也变作寒冰。锥心刺骨的寒意辗转着刺入肺腑,我急促地吸气,终于呼出一口悲凉的寒雾来,心里摇漾的情思也彻底化作渺渺飞烟了。 低头看那玉佩,我不禁一哂,摇摇头,起身把它放在书阁处。而后脱了外袍,复又躺倒在榻上。随着混沌的思绪渐渐睡了过去。 * 昏昏沉沉也不知到了何时,我于梦中猛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急促地喘息,身上尽是冷汗。有人摇着我的手臂,叫我的名字,周围隐约有微光,我不知是梦是醒,惶然间反握住那人的手,真实的触感传来,烛光渐渐明晰,我的心才安定下来。 “子清、子清!”那人一声声叫我名字,我慢慢醒转,抬头看他,烛光映出了白瑀的面孔。我一时错愕,犹疑地开口,“梦石兄?” “你刚才梦魇了。”他微微一笑,以示安慰。昏huáng的灯光之下,他的面容不复白日的清冷,亲切而温暖。我一直觉得他的相貌与谁相似,直至此时才想出来:他那眉眼,竟有七八分像真金。 我一时惘然,不知为何会想到亲哥哥。许是我以前情伤时,也是真金来安慰我的。这才意识到已把他的模样遗忘许久,乃至于再回想时竟那么陌生。这么想着,心里慢慢生出一股无可言说的凄凉。 “你擦擦脸罢。”白瑀起身取了一块巾帕递与我。 我怔怔地接过来,思绪仍含混不清,待去擦脸,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满面泪痕。想到白瑀就在身侧,登时窘迫的无以复加,也不知他看见一个男人满脸带泪又是什么心情。 “你何时来的?”我把脸擦净,心下稍定,又问。 “你今夜回来有些心神不宁,我不放心便过来看看。哪知你被魇住了,梦里竟失声恸哭,我便叫醒了你……” “我……”被他说破,我一阵羞赧,脸如火烧,攥住被角,低声发问,“梦中失态,让你见笑了……我都浑说些什么?” 白瑀见状,只是善意地一笑:“也没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哥哥’——子清是思念亲人了么?” 我默然片刻,点点头,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还好没有说出不该说的名字。 “有劳梦石兄挂心,我一时思亲,并无他事。”心情渐渐松弛,我的思路恢复如常,抬头向他一笑。 “如此便好,你且好生休息。”他叮嘱了一番,而后才起身离去。 第178章 绿珠 自除夕在史丞相府做场,云轩儿的名声响彻京师。《绿珠篇》作为一出新剧,也成为大都市民热议的话题。正月里正是居民闲暇娱乐的时节,杂剧助兴必不可少,一时庆云班排满了场次,隔日便有一出《绿珠篇》。这剧不仅汉人百姓喜欢,连很多蒙古、色目权贵也很倾心。胡班主带着家班出演时,我也随行在侧,特地为不解剧情的蒙古、色目人充当通译。 勾栏里一通锣鼓之后,上场门处的帘子被人拉起。正末乔知之缓步登场。这剧主演是云轩儿,乔知之自然由她反串。她身着一身月白团领衫,头戴幞头,穿六合靴,扬声吟出四句上场诗后,便自报身份:“小生乃吏部左司郎中乔知之,同州冯翊人。” 云轩儿脸上只淡敷脂粉,眉峰微微上挑,便勾画出一个风流倜傥的俏书生。然而这个俏书生不仅以诗文著称于世,还曾提三尺剑,奔赴边关。边塞苦寒,多情才子伤感之余,想起了闺中苦守的佳人,思念之情涌溢而出,便作女儿口吻,徐徐吟出一诗:“……鸳绮裁易成,龙乡信难见。窈窕九重闺,寂寞十年啼……汉家已得地,君去将何事。婉转结蚕书,寂寥无雁使……生平荷恩信,本为荣华进。况复落红颜,蝉声催绿鬓。”(1) 长烟落日,月冷胡沙。良人在塞外苦战,佳人在闺中亦难遣幽情。乔知之的心上人窈娘于昏huáng的孤灯之下,一遍又一遍地缝着寒衣,眉间心上,凝着万点愁思。 “妾家巫山隔汉川,君度南庭向胡苑。高楼迢递想金天,河汉昭回更怆然。夜如何其夜未央,闲花照月愁dòng房。自矜夫婿胜王昌,三十曾作侍中郎……”(2) 美人眉头深蹙,凄凄楚楚的模样我见犹怜。看着不过二八佳人的样貌,心中却似怀着百岁之忧。我不禁感叹,朱娘娘珠帘秀已年过三十,扮起这妙龄少女却毫无违和感。眉头一颦一蹙,眼神似嗔还怨,竟把闺中少女的闲愁演得淋漓尽致。不愧是独步京师的名伶,杂剧做得纯熟老练。 场下观众屏息凝神看着,想要叫好,却又不敢叫好,生怕破坏着静谧清幽的气氛。 乔知之似乎感知到佳人的心情,和同袍奋勇杀敌,终于得胜凯旋,和窈娘团聚,得以一诉衷情。乔知之情动之余做出一个叛逆的举动。窈娘因是他的婢女,身份低贱,不能做官员妻子,乔知之为回报佳人情意,竟发誓终身不娶,一辈子要与窈娘厮守。两人于月下立誓,互不背弃,一辈子长长久久。 第一折就在情侣的浓情蜜语中结束。看似和美,实则让人难以心安,开头就这么圆满,后面定会生出波折吧。果不其然,在第二折,冲末武承嗣首先登场。此时正值大唐武后当权,武承嗣作为武则天的侄儿,身居宰相之位,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贵,深得武后宠信,一时气焰熏天。他重用酷吏,迫害良臣,建言武后诛杀李唐宗室,甚至妄图凭借女帝之侄的身份谋取太子之位。朝中诸臣畏惧其权势,大多敢怒不敢言。 武承嗣本与五品官员乔知之无甚jiāo集,奈何乔知之因誓不娶妻一事弄得一时哗然,竟传到了武承嗣耳中。武承嗣得知他有如此美婢,怎会放过?当即派其家仆qiáng夺窈娘回府,纳为侍妾。乔知之怎能心甘,却又没有同武承嗣抗衡的资本,悲愤之余写下《绿珠篇》,遣人暗送与窈娘。 窈娘被夺之后,于武府日夜悲泣。待看了这首情诗,心中大恸,反复悲吟:“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难,常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gān。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3) 乔知之以晋代石崇和绿珠故事自比,然而他哪里比得上石崇?财势煊赫如石崇尚且被孙秀诬陷而死,小小的五品官面对武承嗣的滔天权势,又如之奈何? 窈娘读罢《绿珠篇》悲痛不已投井自杀,幸而被救,武承嗣却因此发现《绿珠篇》一诗,大怒之余立即命酷吏罗织罪名将乔知之下狱。 这一折的武承嗣由关汉卿友情出演,闻说珠帘秀和关汉卿联袂登台,勾栏中更是看客如cháo。我亦在角落里的客座上观望。想不到平日里正气凛然的已斋先生扮起jian臣反派竟惟妙惟肖,将武承嗣的狠辣诡狡、嚣张跋扈刻画得入木三分。 台上,武承嗣一张白脸白的过分,眼尾夸张地上挑,眼睛微眯时渗出yīn鸷的寒光,竟如毒蛇吐信一般让人不寒而栗。这一折结束,在场看客有的叫好,有的竟一腔义愤无从发泄,站起来大骂武承嗣。关先生却摇晃着头得意洋洋地一笑,身子一晃从下场门出去了。 若是遵循史实,乔知之至此就应该被论罪处死了。好在剧作者体谅人世多艰,不忍心看正义沦丧,恶道横行。倒霉才子乔知之被下狱后,立时有好友李峤为其上书鸣冤,此事竟为宰相狄仁杰所知,便向武则天面陈其冤情,并提及乔知之于边事有功,力谏武后免除了死罪,但因武承嗣从中作梗,仍被关押在狱。 到了第四折,终于拨云见雾,迎来了令人心悦的大团圆。武承嗣倒行逆施,欲谋太子之位而不得,终至忧郁而死。乔知之仍在狱中,直到神龙政变,武后退位,中宗李显登基,大赦天下,他才得以出狱。天子闻说乔知之与窈娘之事,心下唏嘘不已,当即赐婚,一对有情人历经波折终成眷属。 短短四折剧,却历经了生死危难,饱尝了聚散离合,看尽了权jian从横行无忌到轰然倒台,更看到了武后从御宇天下到黯然退位,最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谁也逃不出一个“命”字。这让同样挣扎在底层的人们心生光明,纵然世事险恶,然而道行有常,再黑暗的世道也会过去,终有改天换地的一天。 演员退场,场中观众欢呼之余仍议论不休。有人提及这杂剧是大都路学的白学正特为云轩儿所作。这话一起,便有人来了兴致,开始揣测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隐秘情.事。还有人附会起来,说是不是有权贵看上了云轩儿欲巧取豪夺,白秀才苦闷无望之际才做杂剧以泄愤。更有甚者,居然声称此剧以武承嗣影she国朝权jian,说中书省里正有一位大人物权势熏天,欺男霸女,贪yínbàonüè,家中姬妾竟达五百余人。此言一出,立时嘘声阵阵,聪明人赶紧缄口。也有人斥责说,若以武承嗣比国朝权jian,又置今上于何地? 话题至此,已经变得很不和谐了。虽然大元不兴文字狱,但若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到把柄,很难不引起风波。胡班主见状,立时让仆役们将观众们劝出场外,以便进行其他剧目的表演。 * 演员都在后面戏房里卸妆,我也撩帘进去,却见云轩儿珠帘秀师徒正坐在一旁喁喁私语。我一时尴尬,便想要退出,却被云轩儿唤住说不妨事。 我复又转身,跟珠帘秀问候一声,也得以近距离打量这个名伶。褪去脂粉的珠帘秀,比之台上,容貌算不上艳美,身躯甚至有些佝偻。然而,一旦看到那双眼睛,便再也挪不开视线。那双眸子如chūn如秋,温和又有威势,带着犀利透彻的冷淡,又有引人玩味的媚态,果然是在勾栏院里遍历风月的魁首。清高孤傲如云轩儿,在师父的训导下,亦不得不低头。 “你在真定三年,技艺jīng进,如今已能独当一面,这身技艺够你后半生无忧了。”珠帘秀看着徒儿,目光淡淡。 “师父谬赞,轩儿有今日,全赖师父悉心教导。当年轩儿任性无礼,弃师父于不顾,出走真定,让您在史公子前难做,至今抱愧于心……还望师父恕我无知之罪,莫断了这师徒情分。” “呵呵,”珠帘秀笑了笑,冷淡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温存,她细细审视云轩儿的眉眼,像是在欣赏自己jīng雕细琢的作品,“史公子宽仁雅量,怎会与我等伶人计较?只是你呀,为师还是担心你以后的出路啊!杂剧做得再好,待年老色衰,何以为继?指望白秀才,他那点薪俸,能养活你么?” “师父!”云轩儿惶然抬眸,连连摇头,“梦石遭灾伤病未愈,轩儿若弃之不顾,攀附权贵,倒真成了无情无义的婊.子!” “你倒是义气得很!区区伶女,自顾不暇,还妄想做救世的菩萨?”珠帘秀怫然冷笑,讥讽道,“迂腐!和那秀才却是脾气相投!” “师父说的是,”云轩儿抬眸,眼角含着泪,自嘲道,“我和他,不过都是不识时务的愚痴。可若是失了这份痴意,我余生便没什么指望了……” “痴儿!”珠帘秀顿足一叹,恨声道,“史公子尚不会qiáng人所难,若遇上其他权贵,你以为这事是你想躲就躲的?白白唱了几年戏,却不知半分世道艰难!” “若这世道不给人留活路,我也自有应对的办法。师父莫为我这个不肖之徒费心了。”她眸色一冷,神色是异常的决绝。 “你好自为之罢。”珠帘秀冷冷望了她一眼,拂袖欲走,戏房的门帘却被人骤然撩起,却是胡班主伴着一个陌生男子进来。观其相貌,却是个色目官人。胡班主殷勤地侍候在侧,那色目官人却正眼不瞧,径自走向云轩儿,趾高气扬地发问:“你可是云轩儿?” “正是奴家。”云轩儿面色如常,看着来人,福了一礼,淡淡回道。 那人对着她的脸审视片刻,眼里jīng光流转,不知作何心思。云轩儿似有些不安,下意识回避他油腻的目光,却又不敢低下头去。胡班主也一瞬不瞬盯住那色目人,神色忐忑却又似带着几分惊喜。 “好娘子,你的好日子来了!”色目官人收回目光,yīn阳怪气地笑了。 * 云轩儿名动京师,自然也逃不过阿合马的耳朵。前日里,阿合马命手下前来传话,命庆云班于二月二去平章大人府邸做杂剧。 得知这个消息,白瑀寝食难安,整个人都憔悴下来。 唤官身是乐户的义务之一,然而点名要求云轩儿去阿合马府邸做场,其中意味不言自明。阿合马荒yín无度,qiáng索他人.妻女的恶事司空见惯,大都居民苦不堪言。对此,忽必烈却从不予追究。对于他来讲,只要能为帝国理财,阿合马贪恋美色的劣迹不值一提。 胡班主也左右为难:若应了,云轩儿定会落入虎口;若不应,以阿合马的权势,不难让胡班主家破人亡。米里哈得知此事后也极力劝阻,并道明当初她苦求进入庆云班的缘由。米里哈的父亲为求一官职,竟要把亲生女儿献给阿合马做妾。米里哈自然不愿,被父亲带到大都后就寻机逃了出来。好在她会些唱曲的本事,才得以在庆云班立足。 诸人苦苦思索三日,也没有两全的办法。以云轩儿的脾性,若是真被阿合马qiáng纳为妾,不难成为另一个窈娘;白瑀又怎会袖手旁观,但敢与阿合马抗衡,下场不就是另一个乔知之吗? 白瑀和云轩儿日渐憔悴,我看在眼里,亦不忍坐视旁观,踌躇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如今能救云轩儿的只有一人了。 上元节那夜拿到的chūn水玉还在。我写下一封书信,托卢洵把信和玉佩一并送到中书省。此举自然招致众人疑惑,我也不解释,只让众人静候消息。 * 每月三十日都是官员旬休的日子。勾栏院里看客更多,除了普通百姓,还多了许多微服出行的官人。 今日还是云轩儿做场,台下依旧看客如cháo。然而此时感伤身世,她比往日更为投入,演至动情处,哽咽难言,泪下沾襟,惹得看客们一阵唏嘘。四折唱过,她好像犹在戏中,竟忘了谢幕,神思恍惚之间,径自下场了,惹得台下一片哗然。胡班主不得不上场致歉,言云轩儿抱病演出,还望看官体谅。 自从那封信送出后,一直未有消息。想着离阿合马要求的日子不过三天,我也焦躁起来。散场后,在人群中仔细搜罗一番,想看看有没有熟悉的身影。不多时,却有两名男子向我走来,笑道:“子清也在这里。” 卢洵今日是陪着史彬一同前来。我向二人问候了一声,心下却想着别的事情。史彬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满面chūn风无所挂心的样子。卢洵明白我心下所想,待送走史彬,将我拉至一旁,问:“梦石这两日如何?” 我摇摇头,苦笑一声:“心情不好,连伤势都恶化了。”沉吟片刻,又问,“中书省那里可有了消息?” “那封信递上去,便没了下文。想来相公们日理万机,又怎会在乎这等微末之事?” “呵,”我忍不住讥笑,“有阿合马在,其他几位相公又怎会日理万机?” 卢洵望着我,终至沉默,他眼里透着几分怀疑,那是质询的神色。他想问什么,我自然明白。此时心乱如麻,再不决断,云轩儿怕是会羊入虎口。我思忖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望着卢洵定定道:“今晚若无消息,明日请你带我去中书省。” 他一时惊愕,盯住我的脸说不出话。我漠然一笑,抬眼看他:“你想问我为何识得安童丞相?到时你便明白了。” 他会意地点点头,也不多问,只道:“但有消息,我便来知会你。” * 我把卢洵送走,转身又回了勾栏院。进了后台戏房,并无他人。索性坐在妆台前,默默思索着对策。在那封信里,我并未言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仅凭那枚玉佩,也不知安童是否会出手相助。若万不得已去中书省求他,他肯不肯见我还未可知。难道我最终还是要bào露身份?那么,我一年以来隐姓埋名究竟又为了什么? 没有权势地位,我纵有万般想法,也无济于事。直到今日,才真切感受到身为小民的不易。在权贵面前,庶民的性命轻贱如蝼蚁。如若我是云轩儿,又当如何呢? 心下焦躁如焚,胸中如火灼烧,口中gān渴得厉害。我撑起身子,想去寻一杯茶解渴,然而脑中芜杂,陡然站起,竟是一阵眩晕,脚下一虚,身体直直向一旁倒去。右手边就是兵器架,我想躲开那明晃晃的刀枪已来不及。 我不由得惊呼出声,下意识用手护住要害,身体要砸到架子上的一刻,突然被一双陌生的手扶住了。待我站定,正要道谢的时候,抬眸之间,话语登时被冻结在喉。甚至来不及伪饰,所有表情都bào露无遗。 “你……”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望着他并不陌生的面孔,心中突然一阵莫名的抽痛。 安童就这么静默地站在我面前,脸色温和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他身着常服,一副汉人士子的打扮,低调如此,想来普通百姓也认不出他的身份。 我缓缓垂下眼眸,连呼吸都变得滞重,脑中纷纭不休:他怎么会寻到这里?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可是能再次见到他,我心中还是难言的欢喜。眼睛一酸,竟想要落泪。状若无事地用手拂了拂眼角,深深吸了口气,才整理好情绪:我仍是男人装扮,纵然眉眼熟悉,他也未必猜得出,毕竟察苏公主已失踪在茫茫草原上了。 现在不是愁肠百结的时候。他来得正好,我心下一定,正要开口。他的声音突然冷冷地落下来: “舍人何以得知我的身份?” 安童容色淡淡,一如既然地不露情绪。 我哪料他会突然发难,本就心虚,眼下更无从应对,又不敢拖延,只得胡乱搪塞道:“去年二月十五,皇帝率宗王百官游皇城的时候,我曾见过丞相……”(4) 他沉默不语,我更是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他只漠然回道:“据我所知,你应该是去年三月才到的大都。” 我心头一震,脸色瞬间发白:难道他早知道我的行踪? 正不知如何辩解,他又道:“庆云班班主亲口说的。” 原来如此。我松了口气,手心也尽是冷汗,只得把谎话编下去:“我记错了,那便是六月游皇城的时候……” 闻言,他蓦地笑了,像是在看小孩子耍弄拙劣的把戏,“六月份我在上都。” 我心下一灰,索性放弃了任何辩解。他却不给我丝毫退路,欺身上前,盯着我的脸庞细细打量,目光在我右眼角处停驻片刻,眼里陡起波澜,情绪突然变得汹涌,嘴唇也不禁轻轻颤抖。我亦惶然无措,不知他是否发现了什么。只能别过脸,徒劳地回避他的目光。 他似沉默了一个世纪。良久,才把目光缓缓收回,眼里翻涌的情绪被不着痕迹地抹平,脸色也变得漠然:“你有事相求,却敢欺瞒于我。你当我是甚么人!” 话已至此,我也不想再虚与委蛇,退后向他深深一揖,恳求道:“我实有苦衷,并非有意欺瞒,望丞相恕罪。还请丞相助我一臂。” “我虽有恩必报,但从不会白白帮忙。”他的目光冷冷掠过来,仿佛一把利刃,刺破我所有的伪装。言下之意,我的恩情他已报还,现在没有资格跟他提条件。 没想到他刻薄至此。与他周旋了半天,我早已心神俱疲,被他一激,几乎失了理智,怒道:“既然如此,丞相又何必驾临此地?与我白费半天口舌又是何意?我虽是个不起眼的学官,却也不能任人儿戏!” 见我恼羞成怒,安童怔了片刻,眼中有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而后又恢复如常。他波澜不惊的样子让我愈发恼恨,却又不敢发作,紧紧攥拳,指甲几乎要把手心划破了。 他只默然盯住我,审视有时,唇角竟微微泄出笑意,而后敛容道:“我可以帮你,但需你为我做一件事。” 我有些难以置信,他一番刁难,最后只有这个要求,也没对我的谎言过分追究,一时心下狂喜,忙问:“何事?” “帮我写个杂剧,题目就叫《汉武帝轮台罪己诏》。记住,这故事只能由你来写。至于我想要什么故事,你应该明白。” 他定定望着我,眸色冷淡,却又似燃着热火,幽深的目光暧昧不明,但其中意味,我分明能懂。 “我答应你。”我吸了口气,望定他,沉沉开口。 第179章 献艺 杂剧散场了,我也同庆云班回到里仁坊的住处。进了宅院,和诸人寒暄了几句,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麻利地勾着了炉火,让室内暖和些。天气日渐升温,却也不那么冷,柴火也节省了许多。待炉火旺上来,我又倒了杯热茶,慢慢在书案前坐下。 茶香在空气中氤氲,我轻轻吸嗅,神识也略微清慡。然而,思及午后那人,心头又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个穷酸学官,为底层微末小事,竟敢奓着胆子去求位高权重的丞相帮忙,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 而他,居然盯着我的右脸审视半晌,想寻求什么证据,我自然明白——那小小的雪花胎记再怎么淡化,还是有的。 我心底一寒:敏慧如他,多半已疑心到我的身份。还有他那瞬时的失态,也bào露了心事。但他终究没有揭穿我,又是怎样想的。我猜不出,兀自烦恼片刻,想到云轩儿一事终有了解决之策,才稍感慰藉。 不知白瑀情况如何,我撑起身,想去他那边看看,顺便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刚要出门,却见白瑀正往这边过来,便向他远远一笑:“梦石兄,小弟正要去找你。” 他颔首一笑,似有些心急,也不等我相让,自顾自进了屋子。我关上门转过身,只见他身上还缭绕着冬日寒气,却也不顾,急急问道:“远溪说安童丞相答应帮忙了,可是真的?” 没想到消息传回的这么快。安童才回去多久,就派卢洵另给白瑀传话,难道是怕我觉察到什么又反悔?——他的小心机! 我心里思想了半晌,白瑀已急不可耐,忍不住催道:“子清?” “嗯。”我淡淡应着,待抚平心事,才道,“丞相已答应帮忙,但具体如何,还需等候。只是他有个要求,此事还需梦石兄帮我。” “请讲。” 我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丞相让我写一出杂剧呈给他,剧名也定下了——《汉武帝轮台罪己诏》。” “让你?”白瑀一时讶然,表情也变得古怪,盯住我喃喃道,“……《罪己诏》?” 他神色变了几番,有些茫然,似是懂了,又似没懂,最后还是征询般地看着我,等待我的解释。 我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自嘲一笑:“贵人的心思似海深,岂是我所能揣测的?既然他肯答应帮忙,自然不会食言。至于我么,按吩咐做便是了。只是我于创作并无经验,辞章还需梦石兄帮忙润色。” 我轻轻地躲开了他的追问。他疑心的岂止这些,更不解的是我如何能得安童相助罢。单凭一个寻子之恩就能说动当今丞相,任谁也不会轻信。 但我也没必要和他说明实情。 白瑀没有得到解惑的答案,低眸沉吟不语,见我懒于解释,也不好追问,而后整整衣襟,郑重其事地向我一揖:“幸赖子清仗义相助,帮我渡过难关。我和玉轩无以言谢。我……” 他的右臂到底伤势未好,作揖的时候只能堪堪抬起,僵硬得宛如木石。我心里一阵涩痛,赶紧将他扶起:“梦石兄这是哪里话?若非梦石兄,我今日岂能站在这里说话?但能帮扶一二,也能稍减我心中愧疚。你若谢,就谢安童丞相的深仁厚义罢。” 我相让了一下,他才在书案处坐定,盯着我端上的一杯热茶,怔忪道:“某自然感激丞相厚恩,只是高门在上,无缘亲身致谢罢了。也只能向子清聊表谢意。” “你我何须言谢?”我摇头一笑,“眼下,梦石兄只需安心养伤便是了。” “也是,”他心情舒缓,眼底终于有了笑影,“待我伤好,也该回路学那边了。不能耽误学生课业。纵是右手不便,也不妨碍讲课。” 我点头附和,又思及一事,“上次丞相给我的十贯,除去药钱,还余下些。梦石兄不妨拿去,日后为宁娘子脱籍,或许能添补一二。” 念此,他神色一黯,目光转向自己右臂,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要推拒,终至缄口,没有表态。 我稍感诧异:他似乎不像往日那般迂腐执拗了。心下暗喜,索性顺水推舟:“经此一事,也能照见你们二人真心。命里注定的缘分,躲它什么?待兄长伤势痊愈,宁娘子脱了籍,小弟早晚要喝你们的喜酒!” 白瑀赧然一笑,而后竟慡慡利利地应承:“好。只要玉轩心意不改,我白梦石定然不负佳人。” 我拍手称好,而后举起茶盏,以茶代酒,提前向他送上祝福。茶水融在口中,苦涩中沁着香甜,馨香在肺腑中弥漫。我心中不禁慨叹:苍天到底是有眼的。纵然世事磋磨,好心人也会终得善果。 * 二月初一,庆云班照例出演《绿珠篇》。此剧在京中风头正盛,看客络绎不绝。勾栏院里已经人满为患,几无落脚之地。胡班主看着圆鼓鼓的钱袋子,笑得合不拢嘴,可脸上又似隐着些许愁苦。戏台上锣鼓咚咚当当响起,演员要上场了。胡班主却坐在戏房里,眉头虬结,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灌了口茶,似乎仍觉口gān舌燥,望着我,道:“苏兄弟,明日就是四姐奉命为平章大人表演的日子,我……我这里可怎生是好?若是大人上门索人,我是应还是不应啊?唉……” 他自然明白云轩儿进了阿合马府邸意味着什么,可他也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开玩笑。安童那边不见音讯,我也忐忑不安,只得道:“中书省那里已有贵人应下,答应会保四姐,但凡平章大人前来索人,先不应就是了。” “可这贵人的承诺连个凭据都没有,就怕是朵浮云,过后便忘了。” “不会。”我定定地望着他,笃定道。 胡班主不再说什么,只是仍一口一口喝着水,有演员下场,进了戏房后和他打招呼,他也应得漫不经心。不一会儿便坐立不安,正站起身,却见刘耍和进来叫他:“班主!中书省里来了官人,点名要见你呐!” 我俩闻言,俱是一喜。胡班主赶紧抚平衣襟,脸上的褶皱也舒展开了:“苏兄弟,官人们果然不会诓骗小民啊。” 我笑着点头,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地:“快去罢。” “嗳。”他匆匆应了一句,忙不迭走了。 * 前面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此时悲凉的曲子渐渐转了调,听出点喜气来,看来是唱到了第四折,要盼来大团圆了。胡班主去接待官人,仍未回来。我寻思片刻,突然想去看看。 勾栏院里一处较为僻静的隔间,正是胡班主待客之所。我正往那边走,却见刚刚传话的刘耍和急匆匆奔过来:“苏兄弟!你快过去看看。今天的官人很是难缠,胡班主无从应付呢!” 安童派来的人会刁难他?我心下一惊,疑窦丛生。并未急于进去,而是飞速地思索起来,猛然想起一事:阿合马单立的那个尚书省,早就并入中书省了!这里面的官人怕是正是阿合马的手下! 隔间里似乎传来了呵斥声,还夹杂着几句奇奇怪怪的叱骂。胡班主低声下气地恳求,却无法平息官老爷的怒火。我进去时,他正跪在官人脚下,一个劲儿地陪着不是。那官人反而更加趾高气昂。 我走到那官人面前,向他见了礼。那人卷曲毛发,又是个回回官员,见我不经召唤便径自上前,更是不满,刚要叱问,我已用蒙语从从容容地开口:“敢问官人缘何发怒?” 他见我一副汉人秀才打扮,却操着一口流利的蒙语,微感讶异。我心下一定,笑了笑,又问:“不知这位班主怎么得罪了上官?”这次却用的是波斯语。 他更加诧异了,眼睛瞪得滚圆,脸上仍充盈着怒气,见我丝毫不惧,更是要作态,故意拔高声音喝道:“平章大人的差遣,这刁民竟敢抗命!” “哦?”我淡淡一笑,“阿合马大人?不知他有何差遣?也是巧了,下官自中书省来,也是受了上宪差遣。” “呵!哪里来的无名秀才,竟敢妄称是中书省的差遣!”他声色俱厉,并未被我轻易唬骗。我二人说的皆是蒙语,胡班主并不明白,但见我出头,便不插言,只悄悄抹了一把汗。 “某只是中书省一介无名通事,自然入不得上官法眼。但安童丞相,大人不会不认得罢。” 编了几句,我就自然而然地入戏。抬出了安童,他果然迟疑了片刻,怒气稍减,冷笑几声:“便是安童丞相,也管不得平章大人私事。庆云班的伶人云轩儿已被平章大人点名留下了,今日便要跟我入府!” 他依着有阿合马这个后台,便仗势欺人,似乎连安童也不放在眼里。我心下惊异,面上仍镇定道:“大人!某不敢插手平章大人私事,只是依丞相差遣,庆云班全体要入宫排演!” 我并不知安童的安排,但事已至此,只能豁出去了。是他贻误时机,将我们bī到这等窘迫境地,就算我捅下天大的篓子,他也得为我补上。 那回回官人听了,果然沉默半晌,而后竟笑了起来:“如你所言,这竟是圣意了?呵呵,先是中书省,而后是内廷,小小秀才,你胆子可不小!” 我略略一笑:“给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妄称圣意,一切都依安童丞相吩咐。大人若不信,不如同我去中书省找丞相对质。” “哟!哟!你当中书省是你私人门庭,这等小事,也好去叨扰丞相?”他半信半疑地唬我,似乎还想压我一头。我也不惧,只是无奈地摊摊手,“大人不信下官,某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倘若真去了中书省,一问便会戳穿我的身份,到时迫不得已,只能…… 我正盘算着,忽又听见刘耍和扯着嗓子在门外高喊:“班主!中书省又派官人来了!据称是礼部郎中和教坊副使,卢官人也在,叫你速去迎接!” 胡班主还匍匐在地,听了这话,背脊猛地打直,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甩下屋内的官人,急匆匆出去了。气的这回回破口大骂:“势利眼的狗才!” 是卢洵,还有礼部的官员,这必然是安童的吩咐。 我心下大定,这戏终于可以收场,便向这回回官人一笑:“您看,这不是上头又来人了?我再不回去复命,怕是要被指责办事不利了。”而后抢先一步出门——怎么也要和卢洵接好线,把这出戏圆满唱完。 *** 所谓的礼部郎中和教坊副使,果然是受安童差遣而来。丞相的手札一经亮出,那回回官员哑口无言,灰溜溜走了。 我的运气不错。他们来的时机刚刚好,甚至连安童的意图竟也被我无意猜得,以云轩儿为首的庆云班果然是要进宫献艺的。 这难道真的是忽必烈的旨意?我心下生疑,可忽必烈怎会命教坊司编一出《罪己诏》?那便是安童自作主张了。他的用意……似乎不难猜得。可这样做,真的好么? 由不得我选择,依中书省的命令:二月二日,庆云班全体入教坊司,参与杂剧创作、演习,以待二月二十在御前表演。至此,阿合马yīn谋霸占云轩儿的计划落了空,纵然他想来教坊司索人,有安童手札在此,他也是不敢抗命的——谁知这是不是忽必烈的意旨? 教坊司隶属宣徽院,专职管理散乐百戏,并与仪凤司配合,承应宫廷礼乐。宫中若有杂剧出演的需要,也是教坊艺人分内之事。此外,教坊司还有为宫廷创作剧本的义务。那么,安童何必让我来写新剧呢? 带着种种疑惑,我还是开始了杂剧的构思。我和白瑀商议后决定如下:由我写大纲和宾白并拟出脚本,而他负责定曲调拟唱词并最后润色。教坊司里才人众多,教坊色长赵敬夫亦给我颇多提点。只是粗读了剧本内容之后,赵敬夫沉默有时,而后隐晦地提及剧中内容似乎不合时宜——毕竟是为皇上表演。甚至连白瑀也觉得主题未免大胆。我明白他们心中所虑为何,便抄录一本让卢洵呈给安童定夺。安童并无异议,甚至下命教坊司要按这本子一字不错地排演。他人也就不再多言。我虽略有不安,却也不惧:一旦天子怪罪下来,有安童担着,又怕甚么。 剧本敲定之后,就是选角。演员以庆云班的伶人为主,也抽调了几个教坊艺人参演,主角汉武帝则是由云轩儿担纲。紧锣密鼓地排演之后,便是二月二十进宫献艺。我已下定决心,一旦演出顺利结束,便寻机央求安童命教坊司为云轩儿除籍。这于他来说是举手之劳,应该会不吝帮忙吧。而后,我便打算离开大都城——毕竟我的身份已让安童起疑了。 * 二月二十,便是献艺之日。一大清早,在教坊副使的指挥下,我们诸人很快准备完毕。按照中书省的命令,所有参演人员和剧作者都要入宫,以便应对贵人们任何可能的要求。这意味着我离皇家,离忽必烈又近了一步。 教坊司位于皇华坊,是大都城最东侧的一坊。出了皇华坊,沿齐化门街一路西行,先后经过思诚坊、明照坊、保大坊后,那巍峨壮丽的皇城便近在咫尺。高大浑厚的萧墙外围,遍植杨柳。时正冬日,尚未发芽,料峭寒风中只有枯枝摇曳。版筑的土墙在北风里显得越发冰冷,兀自矗立,将天家和黎庶隔越开来。 我深吸一口气,同众人一道,由皇城西侧的红门而入,向西又行了几十步,到了东华门,才是宫城。东华门外有侍卫值守,照例对我们进行一番检查,合格后才准许放入。刚进了宫门,就有宣徽院下属的总管前来接应。 “先去内廷待命,上头但有吩咐,自有人引着你们过去。进了宫,都谨守规矩,切勿冲撞到贵人。”总管一边引着路,一边叮嘱着。教坊副使点头应和:“这些规矩下官自然明白,这些时日都依宫廷礼仪教养许久,总管放心。” 我听他们二人言语,心下一笑:蒙古宫廷的礼仪制定时日尚短,远非后日那般规矩繁冗。蒙古人又向来粗疏少文,只要留心,大抵不会犯了忌讳。 饶是如此,我也得谨言慎行。于宫中景致,也不敢过多张望。只有脚下的石砖看得真切,偶尔抬眼一瞥,能看到大殿飞扬的檐角,那huáng灿灿青湛湛的琉璃瓦,可稍一注目,双眼仿佛就被灼伤一般,不敢多望。 这是我唯一一次观望宫城的机会,却也是相当潦草的一次。待庆云班御前表演时,我是否有机会出席,能远远望一眼忽必烈和察必,望一眼我的阿爸和额吉呢?只一眼就够了呀。 念及此,心头突然涌上伤感。所有这一切,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我亲手把属于公主的尊荣富贵推开,这些东西连带亲人,都不属于我了。 手掌微微出汗,心头怅然若失。 我紧跟众人走着,此刻全无观赏的兴致。看到的越多,离开时会越发留恋吧。 宫城大内,主要包括大明殿和延chūn阁两大建筑群。宫城以西是太液池,太液池西岸就是东宫。宫城以北则是御苑。此次内廷表演,是在宫城后墙的厚载门一带。后墙上建有高阁,阁前是专供表演的舞台,方便天子登阁观赏。 此时尚早,天子尚未到场,我们有充足的准备时间。总管将我们一众人安置在厚载门附近的小殿内,稍事休整,便吩咐杂剧演员们换衣上妆。 胡班主平生第一次带家班为天子献艺,惊喜之余更多是紧张,生怕出了罗乱,演员换好戏服后便组织彩排。《绿珠篇》多次出演他倒不甚担心,可这《罪己诏》是首次演出,对于剧本内容,教坊司内也颇多争议,纵然有安童担保,他心里也不免打鼓。彩排间隙又忍不住跟我嘀咕:“苏兄弟,这剧本真能博得圣上欢心?之前教坊色长赵大人似乎提过,里面有不太妥当的内容啊!” 他于那段历史并不通晓,虽然亲自组织排演,对剧本内容的尺度也无清晰的概念。何况这次是为忽必烈演出,皇上的口味喜好,他一个底层草民如何得知呢? 我只好安慰他:“剧本是我写的,出了差错我一力承担。再者,安童丞相也已过目。若有触犯上意的地方,他必会提点。班主勿要忧虑,事已至此,照本排演就是了。” 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只是全力组织预演。我和白瑀旁观在侧,一同帮忙盯着可能出现的错漏。 白瑀盯着场中,左手下意识地护在右臂处。他的伤病已大有改观。在教坊司的十余日,中书省闻知他的伤势,还特地吩咐太医院的医官前来诊治——这自然都是安童的关照。我念在心里,对安童更是感激。 * 太阳已开始偏西,阳光she进殿阁,生出融融的暖意,我竟有些困倦。那边预演也已暂歇,演员们开始补妆,以待传唤。 少时,宣徽院的总管引着一名怯薛歹前来传命,庆云班准备登台表演。杂剧演员们窸窸窣窣地起身,整好着装,排好序列,鱼贯而出。我本以为自己只能在小殿内等候,那总管却笑呵呵地走至我面前:“这位秀才才人,剧本是你写的罢。上头吩咐剧作才人都一同过去,以备圣上询问。剧本若有难解之处,你也好当面说个明白。” “我么?”我愕然道,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个资格。心中腾起一阵难抑的喜悦:我至少可以远远地看父母一眼了。 “是。”总管为人和气,笑道,“若是剧目能博得圣上欢心,还能得些赏赐呢!” “多谢总管提点。”我向他略一施礼,便赶紧跟上了队列。 怯薛歹引着我们走过偏道,穿过廊庑,转到另一处小殿候场。殿阁中间的空地,有一处高敞的二层戏台,戏台正对的高阁,就是天子所在。我隔得远,此刻无从看清高阁上的人,只能远远地望见一抹明huáng的影子。那必是忽必烈,我出神地望着,只觉心脏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 这个阿爸,我已有七年未见,也不知他是否安好。粗粗算下他的年纪,已是花甲之年,已是个老人了。我惊觉此事,心底慢慢涌上难言的苦涩,更多的,是无法遏制的内疚。六十岁的老人,白发会有多少呢,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呢?我还能认得他么? 而他……还记得我这个女儿么? 我眨眨眼,把眼底的湿润眨落,趁无人注意,用袖口快速抿了下眼角,再抬头时已恢复如常。 戏台上笙歌不绝,正有教坊伎乐献舞表演。鼓声阵阵,弦乐急促,那些宫廷的乐器我大抵熟悉。大乐鼓、板杖鼓、蒙古筝、兴隆笙……弦歌靡丽,富贵典雅,奏出一曲盛世太平。 庆云班的艺人们出神地听着,宛在梦中。直到宣徽院总管急声催促:“都准备好,快上场了!” 诸人这才收摄心神,一个个神情谨肃,如同绷紧的琴弦。待教坊伎乐下场,一名乐官立在台侧扬声报出剧名,首场演的是《绿珠篇》。 云轩儿悄悄望了白瑀一眼,从对方脸上捕捉到鼓励的微笑,也不禁莞尔。她随即敛容,幞头纱帽下的俊颜,正是一个年轻的文弱书生。她从台侧登场,先叩首,又起身,洒然挥袖,便带出一抹盛唐风流。 第180章 讽喻 第一次在天子面前出演,云轩儿不免紧张,台上步伐略显滞缓,宾白的气息稍欠平稳。我们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好在她对剧本已算熟稔,一个唱段过后,便找到状态,嗓子也打开了。 以往勾栏院演出,杂剧演员都是在高高的戏台上俯视台下观众,只要在台中站定,不难让人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感觉。而这次天子居高临下,演员们只有翘首仰望的份儿,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种bī仄压抑之感。饶是如此,云轩儿仍能稳得住,气息平稳悠长,声音高拔俊亮,似能随着偶尔掠过的清风直上云霄。 我和其他演员一齐候在舞台下方。视线沿着正前方的厚载门一径向上,高阁之上,忽必烈的身影依稀可辨,只是看不清面目。年迈的天子慵懒地倚坐着,看到尽兴处,便情不自禁地喝彩,周围的王公大臣察言观色,也跟着一并叫好。胡班主看在眼里,不由得松了口气,脸上的褶皱也盈满了笑意。 待《绿珠篇》唱到第四折,皇帝似有些倦怠,由内侍服侍着下去休息了。舞台上的演员们动作一滞,而后又恢复如常,继续把余下的戏份唱完。 演员下台后,又到一侧小殿休息。不多时,宣徽院总管引着两个宫人前来,每人手上都端着托盘,盘里是瓜果美酒。总管在殿门前立定,扬声道:“皇上有赏,还不跪下谢恩?” 胡班主忙引着一众人跪拜行礼,待接过赏赐后,又向总管不住地道谢。 “皇上夸赞宁娘子杂剧做得很好,不愧为京师名伶。”总管笑道。 得天子提名,已是天大的恩宠,云轩儿不得不再次谢恩。胡班主也陪笑道:“圣上过誉了。我们不过是乡野草班,能入得天家的眼,是几辈子的福运。草民在此叩谢圣上。” “也都是班主调.教得好。”总管笑言,又望向云轩儿,“娘子稍事休整,之后还有一个剧目要呈献圣上。” 云轩儿点头应了。匆匆饮水润喉,又开始换戏服上妆,筹备下一场戏。忽必烈虽未完整看完《绿珠篇》,但也点名夸赞,已经给足了面子。胡班主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之前对第二个剧目的忧虑,也全都抛在脑后了。 “四姐,今天的演出要是成了,能博得圣上青眼,你说不定就被擢入教坊司,日后专供御前。待得了富贵,莫要相忘!” 演出还未结束,胡班主便已开始思谋日后之事,眉开眼笑的,嘴角忍不住咧向两边。云轩儿弯了弯唇,态度却颇为冷淡:“奴若真有那等福运,庆云班也好另请高明。” 这话说的胡班主笑容一僵,他顿了顿,才gān巴巴回道:“四姐你是刀子嘴,忒噎人!留在宫中,有圣上护着,还有哪位官人敢前来纠缠?”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经意瞥到白瑀,但见对方面色冰冷,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讪讪道:“依白秀才的才学,也不输于教坊才人。若是一并入了教坊司,封个管勾署令,服侍天家,你和四姐寻个机会求贵人指婚,却也不是难事……” 白瑀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冷冷回道:“若入教坊承应,互相嫁娶,可正是当色为婚呢!” 他此言不留情面,在场伶人都不免难堪。若入教坊便是落了乐籍,那可是折损身份的事。无论与庆云班多么其乐融融,白瑀到底是以士人身份自矜,不愿与诸色艺人同流。 云轩儿斜瞟了他一眼,眼神中略带讥讽,眸光冷得像冰,似乎冻结了所有的热情。 小殿内一时无声,连我也颇觉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瑀这才觉察自己失言,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是叹了口气,懊恼地转过身,独自退到一边。 “别忘了还有一出戏。”我在胡班主耳边轻轻提醒。胡班主这才回神,羞惭一笑:“是我轻狂了,险些误了大事。”旋即组织诸人筹备起《罪己诏》来。 * 云轩儿再次登场时,忽必烈已回到高阁坐定,身上还加了一件大氅。板鼓咚咚响起,鼓点密如雨脚,让人莫名感到一种凝重压迫的气息,像是大军压境的前奏。我的心也莫名紧张起来,不知是因为之前戏班内不愉快的插曲,还是接下来剧目的内容。 《罪己诏》以汉武帝为主角,几乎写尽这位大帝的一世伟业。剧本以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事开篇,震天的鼓声、悠扬的琴音织出一曲恢弘浩大的篇章,汉武盛世的峥嵘画卷也徐徐展开。 卫青、霍去病奉武帝之命三次北征,深入大漠,收河套、定河西、封láng居胥,一直将匈奴王庭逐至漠北,攘定边境,扩土开疆。 演员们跑过台角,真如大军在大漠里纵横驰突,兵戈相击,烽烟阵阵,士兵的喊杀声和鼓琴的嘈切声jiāo织在一起,一个硝烟弥漫的古战场浑然显现。在场诸人仿佛都被摄住心神,被裹挟到那遥远的汉朝去了。 高阁上的天子不似之前那般惫懒,反而坐正了身体,还稍稍前倾,专注地望着台上的表演,就像一个将军密切地关注战局一般。 他是否也想到了成吉思汗称雄草原,攻伐四方的往事?是否也想到了自己南平大理,北定朔漠的辉煌?是否也想起西北叛王未靖,触发了内心深深的隐痛?是否还想着江南宋室未平,期冀着一统四海的宏图?我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只知道天子被这个剧本深深吸引住了。 可接下来的剧情却不尽如人意。 武帝制匈奴,通西域,定南蛮……师旅之费不可胜计。不仅如此,他还大兴宫室,崇信鬼神,无一项不耗费赀财。为了满足皇帝的雄心和贪欲,文景以来的国库几尽耗竭。御史大夫桑弘羊为此苦心孤诣,榷酒醋 , 莞盐铁 , 铸白金 , 造皮币,以筹武帝的军需国用。 武帝对外大兴边事,对内严刑峻法,乃至酷吏并至,群邪蜂起。杨可告缗 , 江充禁服 , 张汤革令,杜周治狱 ……为了搜刮民财,无所不用其极。如此行事,自然天下扰攘,民怨沸腾。以卫太子刘据为代表的“守文”势力对汉武所行之事不以为然,屡次进谏,却为权jian所阻,兴利之臣得武帝扶植,朝野之上大行其道。 第二折结束,已为后文剧情铺好伏笔。汉武煌煌盛世之下,却隐藏着深深的危机。秦皇功业盖世,却因文治不修,终至二世而亡;汉武内外并举,开边兴利,靡费巨大,焉知不会是下一个秦皇? 天子正襟危坐,凝视着场中,没有喝彩没有掌声,一时显得气氛凝重肃穆。我心里也在打鼓,不知这后面的内容会不会冒犯上意?可若不触其痛点,写这剧本又有何意义?安童的本意也绝非粉饰太平。 第三折逐渐将剧情推上高cháo。兴利之臣与守文之臣势同水火,矛盾愈发尖锐。绣衣使江充深得武帝宠信,也是兴利派的代表,因与卫太子政见不合且素有嫌隙,面对储君,心里既忧且恨。匈奴平定后,卫霍集团如日中天,武帝日渐年老,喜怒无常,猜疑无度,对仁恕恭谨的太子也有不满,因而对身后事产生了深深的忧虑。至此,不管有意无意,一场巫蛊之祸骤然爆发,牵连无数,因被江充构陷,连卫太子也无法幸免。 太子为求自保,终至与父亲派来的军队兵戈相向,走投无路后自尽身亡。至此巫蛊大祸落下帷幕,jīng于算计的武帝却因痛失太子悔恨无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柔善的太子铺平道路,为文治扫清障碍,可终是错算一筹。最完美的接班人不幸罹难,膝下诸子无一成事,望着日益老迈的自己,皇帝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恐惧。 剧本至此,马上就要迎来最后的结局。场中不再寂静,高阁上议论纷纷,喧嚷不休,而后演出被乐官暂时叫停。胡班主望着舞台,不知发生了什么,原有的兴奋劲儿一扫而空,一时面如土色。 皇帝仍稳坐高阁,并未退场,似有大臣上前对他耳语什么,他默然听了片刻,随即将其挥退,而后命庆云班继续表演。 第四折是最后一折。武帝一朝连年兴兵无度,民力民财被搜刮一空,百姓几无立锥之地。又逢凶年,颗粒无收,终至寇盗并起,流民遍野,社稷摇摇欲坠,已显亡秦之迹。汉武帝立即以铁腕整治盗贼乱民,勉力扫平危局。可汉室元气已伤,再也容不得他挥霍贪功。想到此际,他越发思念太子,下诏为太子平反,将构陷太子的jian人一并治罪,并修建思子台以示缅怀。 武帝拖着老朽的身躯登临高台,望着长安日暮,萧萧落叶,怅吟悲风,情到痛处不禁涕泪横流。他哭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与伤痛,哭的是烈士暮年老无所依的悲怆与孤独,哭的更是曾经锦绣壮丽的河山终至满目疮痍……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酿成的苦果。 可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年少即位时,汉家庶事草创,四夷侵凌中国,为天子当负社稷重任,保境安民义不容辞。他只恨自己贪心太过,劳民太过,jīng明太过,算计太过,不知适可而止,终是累及太子,损伤黎民。如果他诚心悔悟,是否还有免于亡秦之祸的办法? 征和四年,兴利派大臣桑弘羊上书请求轮台驻兵,武帝严词拒绝,随即痛下轮台罪己诏。这是自古以来,至高无上的天子面对黎民的第一次诚心忏悔: “朕即位以来 , 所为狂悖 , 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 , 悉罢之!” 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一个建立煊赫功业的帝王,在行将就木的年岁,能反求诸己,痛悔前事,并以至诚的态度昭告天下。终是扶大厦于将倾,在去世之前,托孤于霍光等辅政大臣,改弦更张,转求文治,为昭宣中兴打下根基。 * 再次见到忽必烈时,他已御驾清宁宫。我们一行低首进入殿内,皇帝已在正中的御榻上坐定,左右是带刀侍立的云都赤,下首立着省院台大臣,皇后和太子却不在。 按理说,皇帝例行赏赐无需亲自出面,如今却在大殿接见庆云班诸人,到底是何用意,我心里惴惴不安:莫非是那出剧惹怒了忽必烈?可是杂剧唱罢时,他只是在高阁上静静坐了许久,不发一言。 《罪己诏》一剧主演云轩儿等人,连着胡班主、白瑀和我,一同面向皇帝,行跪叩大礼。礼毕仍是屈膝跪着,不敢起身,亦不敢抬头。是以我只能看见皇帝明huáng的袍服,却无从看清他的样貌。 忽必烈并不直接问询,而是命必阇赤下来传话:“哪位是庆云班胡班主?” 胡班主闻言,忙膝行上前,叩首道:“正是小人。” “《汉武帝轮台罪己诏》这一剧目,可是庆云班编写的剧本?”必阇赤又问。 “……”胡班主闻言一怔,咽了咽吐沫,点头道,“……是小人家班编写。可做这出戏,都是贵人的意思,小人不敢自作主张。” 必阇赤还欲再问,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必阇赤随即退回原位,忽必烈对他耳语了几句,必阇赤又扬声道:“尔等心意,圣上皆已体察。今日献艺有功,且去偏殿受赏。” 胡班主长出了一口气,又引着众人叩谢圣恩。我的额头触及殿内地毯,只觉剧烈的心跳一直沿着血脉传到地面上。待抬起头,呼吸才渐渐放缓:《罪己诏》并未惹怒皇帝,也无人对我身份起疑。 我们轻手轻脚地起身,由宫人引着,正欲退出殿外,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喝住:“且慢!” 脚步骤然一顿,诸人不得不转过身子,再度跪下。也不知是何人横生枝节,我刚欲抬眼去看,却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透出几分不耐:“阿合马,你又有何事?” 听到这个名字,我浑身一僵,双膝几乎无法支持,险些扑在地上,用手在身侧堪堪一撑,才摆正身体。却听阿合马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想请教胡班主。” 我抬起眼角,就能瞥见他臃肿的身体挤向御前,油腻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却有掩饰不住的跋扈嚣张。似是受宠已久,并不担心皇帝拒绝自己的请求。 “多事!”忽必烈啐了他一口,却是同意了。 阿合马谄笑一声,而后悠然踱步过来,目光重重地压下,真有几分咄咄bī人的威势。 胡班主登时又失了底气,埋首哆哆嗦嗦地开口:“平章大人想问些甚么?” “我且问你,你口中的‘贵人’,却是何人?说话含混不清,还想迷惑圣上?”他严词追问,意在何人,不言自明。我心头一颤,一口气悬在胸腔,不敢抬头看,也不知安童是否在场。 胡班主并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也不知阿合马缘何刁难,只是苦着脸,一五一十地jiāo待:“是安童丞相。剧目都是丞相指定,小人一切都是奉命行事……” 此言一出,我只觉口舌发gān。刚刚忽必烈没有追问,想必是不欲细究。安童此举纵然徒劳无获,也不会受到责难。而现在阿合马将此事捅破,显然要借题发挥。 阿合马不再理会胡班主,也不顾忽必烈的意思,径自开口:“敢问安童丞相,指定这剧目,可是圣上的旨意?若非如此,丞相何敢假托圣意?好一个《罪己诏》,究竟想借古喻今,还是借古讽今!?” 我骤然抬头,恰好看见阿合马得意的嘴脸。他脸上仍是得体的微笑,可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阿合马当众发难,忽必烈看在眼里,却不置可否,显然有偏袒的意思。 殿中静默有时,直至一青年男子出列,他先向忽必烈略略行礼,而后转过身,直视阿合马:“杂剧援引汉家故事,无非为了道德教化。以《罪己诏》入题,有何过错?陛下尚无异议,平章大人横加指责,莫非是心有戚戚?” 安童语气平淡,面无波澜,似是早已料到阿合马会如此诘问。 “你!”阿合马被当场噎住,好不羞恼,一时失态,但见忽必烈面色不豫,只好收回气焰,而后似乎悟到什么,又幽幽开口:“下官只想知道,指定这剧目,是否出自圣上本意,丞相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阿合马心思转得飞快,死咬住这一点,安童就无从回避。忽必烈自己偏偏又不表态。这是要bī出安童的本心罢。 殿中气氛凝然,宛如一潭死水。沉静的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巨làng涌向御前肃立的青年。他不说话,似是默认,似是否认,一味沉默着,不欲回答。 对阿合马,忽必烈看似轻蔑,实则宠信;对于安童,却看似礼遇,实则疏远。安童避而不答,心中是不是也隐含委屈。 他长久沉默,连忽必烈也心生不满。皇帝目光如矩,盯住他问:“安童?” “陛下。”安童似出神一般,这才有了回应。而后回复阿合马:“做这出剧,某实不敢自专。某只是谨遵公主意旨,尽臣子本分罢了。” 此言一出,如惊雷轰响,我只觉脑中嗡然,灵魂似被抽空一般。顾不得去看别人的反应,只是僵在地上,浑身冰冷。 连呼吸都被抽离了。 原以为能侥幸逃过,哪料他在这种情况下揭出此事,当真是措手不及。 我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背影,一时恨,一时怨,一时忿,一时恼,更多的是不解和不安。 胡班主等人面面相觑,神色迷惑懵懂,显然以为丞相背后有身份更高的贵人,哪能想到那人就在自己身边。 阿合马像听了一句玩笑似的,连语气都轻松了几分:“丞相莫不是痴人说梦?据我所知,忽都鲁揭里迷失公主应是不通汉儿言语罢。” 原来此刻尚未出嫁的公主,只有我这个小妹妹忽都鲁揭里迷失了。 他幸灾乐祸地笑着,又带着几分怜悯,似乎难以相信素有城府的右丞相为何能说出这等胡话? 忽必烈却微微变色,似是悟到什么,竟从榻上缓缓起身,盯着安童一字一顿问:“你说甚么?” 安童抬眸看他,而后下定决心一般,撩袍跪下,肃然叩拜,直起身,正色道:“臣有罪!是臣失察,致使公主遗落市井,饱受流离之苦,使天家骨肉不得团聚。请陛下降罪!” 我默默听着这一言一语,从他身上慢慢抽回目光,心头是无比的苦涩,而后有一股腥气在口中蔓延,这才意识到,下唇已被我咬破了。 忽必烈愣怔许久,而后猛然趋步向前,俯身按住安童肩膀,厉声追问:“是她!?是不是她!?她在哪儿?” 安童没有回话,轻轻挣开他的手,起身回头,向我的方向肃然一拜:“公主!到了此刻,公主还欲隐瞒身份吗?” 我身边诸人哪敢受丞相如此大礼,都在震惊中轰然退向两侧,大殿中央唯余我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无路可退。 事态的发展早已超出了阿合马的预料,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思考前因后果,就迅速上前一步:“臣恭喜陛下父女团聚,恭喜公主平安归来!” 忽必烈遽然转身,眼神突然变得空冷,觑着阿合马冷冷道:“你道是哪个公主?朕的公主或已出嫁,或在朕的身侧,只有一个狠心的,据说早已死在遥远的大漠上,连魂魄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安童你也糊涂了?”老迈的皇帝忽又望向身侧丞相,“你说这个小小秀才,是朕的女儿?你敢跟朕开这样的玩笑?”他遥遥指着我,摇头笑问,语气也变得古怪起来。 “陛下不信,可以亲自去看。您的高昌公主,您难道不认得吗?”安童也惊异于皇帝的反应,语调已微微颤抖,仍勉力维持着。 “哼,”忽必烈扭过头,瞥了我一眼,冷冷道,“朕没有不认父母的女儿。” 他语调凄怆,身形也有些不稳,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抬起眼,这才完完整整地看清他的样貌。老迈的他,不见消瘦,身材反而越发臃肿,全身上下都是不堪负荷的重量,显然是酗酒和饮食无度所致。他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走向我,那身体里盛放的似乎不是力量,而是无处安放的苦闷和悲伤。 他常年痛风,如今来看,脚病不仅未好反而愈发严重,每一步都像抵在针尖上,走得异常艰难。安童和阿合马先后上前相扶,都被他喝退。 他怔怔地瞅着我,面色苦痛,嘴上仍道:“鸿雁尚知年年归返,朕的女儿若尚在人世,又怎会弃父母于不顾?任他们老去、疼痛、悲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像在问我,又像在喃喃自语,蓦然提起的人和事显然勾起了他巨大的悲痛,以至于向来深不可测的皇帝此刻像个迷途的孩童一样。 我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看着他向我一步步走来,既无法承认,也无法否认,只能被动地走向自己的命运。 “你怎么会是察苏!?” 他突然捂住胸口,好像遭受了难以承受的疼痛,脚下一滑,肥肿的身体踉跄倒地。 不等周围侍卫惊呼上前,我已猛然起身,飞一般地扑到他身边,双膝跪地,堪堪扶住他的身体,忍不住哭出声来: “阿爸!阿爸!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眼泪奔涌而出,我语无伦次,惶然无措,只是反反复复地问着。身边的人早已去传唤太医了。 “是我错了!儿臣错了!儿臣知错!儿臣知错!” 忽必烈索性半倚在地上,看着六神无主的我,慢慢地笑了起来,抬手抽掉我头上发簪,又抿过我眼角的胎记,直到一头乌发落下来,任性地缠住他的手掌,他才开口: “你是察苏,你是朕的女儿!” 看着他渐渐朦胧的眼睛,我心中大恸,“哇”地一声,泪水磅礴而下,而后胸口似短了一口气一般,终至晕倒在他怀里。 注:杂剧《罪己诏》内容参考田余庆先生的论文《论轮台诏》。 第181章 chūn水 我醒转时,已不知身在何时何地。眼睛不敢立时睁开,只让光线慢慢渗入眼帘。身上是柔软的绒被,下面铺着厚实温暖的羊毛毯子。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药气息,我轻轻细嗅,神识渐渐清明,待眼睛适应周围的亮度,才缓缓睁开,目光一掠,逐个确认出现在我身边的面孔,或熟悉或陌生,心头突然涌出巨大的虚幻感,仿佛过去几年所经历的一切都是huáng粱一梦,而自己从来没离开过。 我稍稍凝神,脑中又是一阵胀痛,懊恼地用手揉了揉太阳xué,心中无不讽刺地想:这怎么会是一梦?现实只会比梦境更荒唐。 见我似有不豫,一张张关切的脸又透出紧张,我咬住嘴唇,缓缓摇头,挤出两个字:“没事。” “察苏啊!”忽必烈攥住我的手,一时悲欣jiāo集,他的目光密密地落下来,倾注在我脸上,炽烈得仿佛带着灼痛感。来自母亲的目光便柔和多了,额吉察必,她那细长纤美的眼睛带着抚慰的温度,轻柔地看着我,那目光背后不知又隐着多少欲言又止。真金正立在她身后,也一同望过来,眼里的神情似喜似悲,嘴唇微微翕动,含着无声的言语。 我眼睛一酸,几乎又要落泪。离开的这些年,我只是不敢去想,这些沉甸甸的情感,我何尝能轻松地抛开?我再倔qiáng,仍是贪恋人间的温暖。 “阿爸……额吉……”,我轻轻开口,突然意识到这些称呼好久未曾说出,连语调都带着几分生涩疏离,qiáng压下心头的不适,又抬头望向真金,微微一笑,“哥哥?” “察苏……”真金声音一颤,终是眼角堕泪,慌忙用袖口擦拭,又忍不住追问,“你……为何不回来?” “……” 他迫不及待地发问,我却是脑中空空,一时竟无从回应,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终是没有开口。 “真金!”察必转过身,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忽必烈摇头一笑,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你哥哥问你话呢。” 这是在问罪么?我心中苦涩,又是十分的委屈,沉默片刻,才道:“儿臣有负父皇重托,使驸马遭叛王所害,自己又被俘受rǔ,无颜面见双亲,亦无颜忝居公主之位……” 忽必烈攥着我的手越发用力,目光追寻过来,惨淡地笑了笑:“你就用这些话来搪塞朕?你当真以为阿爸会相信?” 我苦笑一声,转过脸与他对视:“那么,阿爸想听什么理由?” “察苏!”察必急道,而后顿了顿,目中透着不忍,终是俯下身来,脸颊贴着我的脸颊,轻轻摩挲,我能感觉她眼角温凉的泪。 我伸出双手,攀住母亲肩膀,久久未曾感受的温暖瞬间裹住我的心,心中的堤防一触即溃,终是埋首在她脖颈,呜咽出声。 忽必烈攥着我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没有再开口追问,任由母亲抱着我哭了一阵,又接过侍者递上的帕子,耐心地帮我们母女擦gān眼泪。 他手劲轻柔,帕子揩过我眼角时小心翼翼,而后微微倾身,无奈一笑:“你不是柔弱的性子,阿爸多问一句就委屈了?” “儿臣不敢。”我嘴上服软,心头却越发任性起来,“我……” 语塞的那一瞬,脑中早把过去的事过了一遍,心情瞬间晦暗下来,刚刚的温情也骤然冷却。 “我前后嫁人两次,尝到的尽是苦痛,两任丈夫皆不得善终。儿臣是倦了怕了,儿臣……” 听着我的话,忽必烈的神色渐渐冷峻。我一时畏怯,声音也微弱起来,最后一句想说出来,还是硬生生吞了回去。 “八剌也配做你的丈夫!?”老皇帝似乎遭受莫大的耻rǔ,终至恼羞成怒。 他能问出来,我反而有了底气,也不觉羞耻,只是自嘲一笑:“无论我愿不愿意,他终究做过我的丈夫。这岂是我能否认的?” “冤孽啊!”察必一声悲叹,又是搂住我哭出声来。泪水沿着我的脸蜿蜒流下,滴入我的衣襟,痒痒的感觉让我无端烦恼。想着那人,又是厌恶又觉可悲,百种情绪在心头辗转,终是冷酷下来,一时眼睛发gān,竟没有泪了。 “八剌倒行逆施,欺侮朕的女儿,践踏朕的尊严!长生天降罪于他,终至众叛亲离,绝望而死!因为这样一个孽障,你就对父母生怨,不愿回来,不愿相认?”忽必烈眼睛泛红,情绪也不免激动。 “父皇,妹妹她……”真金想打断他,慑于父亲的威严,复而缄口,只是沉沉地叹息。 “……”我未及开口,又被忽必烈厉声打断,“察苏,你以为你能躲到哪里去?太阳能照到的每一寸角落,都是朕的土地,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我无话可说,木然地点点头,终于屈服:“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儿臣无处可去,儿臣……便回来了。阿爸、阿爸你还要问罪吗?” “你……唉!”他还是硬不起心肠,目光又柔软下来,郁郁道:“朕让你受委屈了。” 我蓦地一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儿臣哪敢委屈?何况这又不是父皇的错……” “妹妹!”眼见忽必烈神色一沉,真金又出声劝阻,“父皇,妹妹多年流离在外,身体定是亏空得厉害,而今又病着,且让她歇一歇罢。” 忽必烈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真金见机,又道:“父皇母后都已倦了,还是回宫歇息,妹妹这里,且有儿臣守着。”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察必扶起来,又要来帕子,擦去母亲脸上未gān的泪。 “察必,走罢。”忽必烈缓缓起身,似是疲惫得很,“这丫头心里还存着怨气,一时无法化解,就让她先怨着朕。这怨气,朕担得起!” 我也不挽留,只是目视他拖着身躯缓缓步出殿外,看着他老迈得有些陌生的背影,心头又是一阵惘然。 * 回宫后,生活一如我出嫁前的日子,却总有些事情不一样了。我病了几日,一直由御医调养护理。以往住在路学,饮食总归清淡,而今回来,连宫内的膳食都要慢慢适应。忽必烈、察必悉心呵护,恨不极尽所能;真金、阔阔真殷勤探看,关怀无微不至。在众人的照料下,我的身体终于争气地好起来,心情也开始明朗了。 …… 辽金贵族有chūn日郊外纵鹰捕猎的传统,谓之“chūn水”。同为马背民族,蒙元也不例外。大都东南百里处有柳林,其间沼泽密布,水草丰美,正是纵鹰飞放的佳处。二月下旬,皇帝会移驾上都,移驾之前,chūn水便是必不可少的活动。 我已病愈,便跟着父母兄长一同出游飞放。兄弟大多都已外放封王,姊妹也都嫁为人妇。而今我身边,只有真金夫妇,还有待嫁的小妹妹忽都鲁揭里迷失。我出嫁时,小妹尚且年幼,她与我又非同母所出,所以并不算亲近。宗室诸公主里总有未嫁的小姑娘玩伴,和忽都鲁揭里迷失感情亲密。连真金膝下的两个五六岁的小公主,也粘着小姑姑们一起玩耍。而我却不能再依恋兄长了。 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们在郊野纵马疾驰,胆气丝毫不输于同龄少年,树林里不时传来她们欢快的笑声,无意中织成一曲动听的歌谣。 她们身着鲜艳亮眼的蒙古袍,马背上的曲线青chūn秀美,头上还未戴起姑姑冠,举手投足都是掩不住的朝气。仿佛永远不知愁苦,甜美的笑意一直摇漾在脸上。 几年之前,我也是这样的。那时的玩伴,别速真、脱脱真因、普颜忽都等人,都恨不得亲成一家人。而现在她们呢?我心头想着,身下的小白马感知主人心事,也放慢了脚步。 柳林尽头的曼妙身影渐渐飘远,又有一群活泼张扬的少年追逐着海东青策马而过。我看着他们,思及往事,一时心情寂寥。 正前方就是一方水泊,天鹅时而入水嬉戏,时而振翅而飞。我放开臂上的小鹰,由着它追逐天鹅去了。不多时,身后又飞过几只海东青,循着同伴的轨迹飞去。马蹄哒哒而来,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声音陌生又熟悉。我心头一热,循声回望,看着记忆中的面孔一张张浮现出来,眼睛酸胀得要落泪。 别速真最先催马奔至我身边,而后是脱脱真因、忽都台。普颜忽都不多时也跟过来,她还带着少女时的腼腆。她们亲热地把我簇拥起来,拉着手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喉头哽咽,眼圈也红了起来。 女伴们个个头戴姑姑冠,身上的袍服也jīng致繁复,袍子下遮住的是日渐丰满的身体。面颊比少女时更为圆润妩媚,泛着光泽,细长的眼睛笑得眯起,眼角牵出微不可察的细纹。看来生活都还算适意。 我掏出帕子,帮她们一个个擦gān眼泪,笑着劝道:“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亏着你们还记着我。我哪里想到,自己还能回来呀。” “我宁愿你在畏兀儿安稳度日,一辈子不回来,也好过这般颠沛流离。”别速真搂着我的肩膀,啜泣道。 “你这个狠心的!若不是安童,怕是一辈子要独守市井,不愿意见我们呢!”脱脱真因捏捏我的脸颊,抹着眼泪嗔怪着。普颜忽都看着我沉默不语,眼里也含着泪。 “你们呀,一个个色泽红润,比少女时还要漂亮几分,看来也不像想我的样子。”我将面前少妇挨个打量过去,看到普颜忽都,目光掠过她头顶的姑姑冠,会心一笑,“普颜忽都,你究竟许了哪家郎君?还不快告诉我?” 别速真已为伯颜生下两子,脱脱真因嫁给硕德多年,忽都台和月赤察儿也已婚配,唯有这个害羞的小姑娘,我不甚清楚。她是否还保藏着少女时的绮思幻梦呢? “公主……”普颜忽都脸颊一红,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去,嗫喏不语。我一时不解,这事有何说不得的。刚要催问,心急的脱脱真因已抢先开口,别速真似有意相阻,也没拦住。 “她呀!心心念念某个人那么多年,还不是得偿所愿?”脱脱真因神色飞扬,就像在说自己的情郎一样,眼里淌着浓情蜜意。 “是谁?”我一时迷惑,记忆也变得模糊,竟是想不起少女时代的那些小秘密了。 “脱脱真因!”别速真横了她一眼,急急使眼色。我心头一沉,喜悦渐渐淡去,目光转回来,疑惑道,“别速真,怎么了?” 别速真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面色竟有些难过。我更是心疑,而那边,普颜忽都窘迫得无以复加,躲闪着避开了我的目光。 脱脱真因看不过去,皱眉不满道:“别速真你扭捏什么!普颜忽都就在这里,你难道不认这个嫂子了!?” 我怔忪良久,才恍悟过来。心头一空,情绪浮浮沉沉,竟是别样滋味,不知是喜还是悲。眼睛却莫名地泛酸了。 原来如此。可事情本不就该这样么? “普颜忽都,恭喜你了!”我拉起她的手,向这个小妇人送上并不由衷的祝福。 第182章 柳林 料峭chūn风chuī过,刮得脸颊作痛。我稍稍转过头,忍住眼角的湿润。我钟情的人竟然娶了我亲密的朋友,这似乎是件好事?可我终究是意难平。 “公主,我……”普颜忽都见我沉默下来,以为我心头不快,怯弱开口,却不知如何解释。她不安的神情反而让我心生愧疚: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她又有何对不住我的?善良的普颜忽都总是把不如意的事都归咎于自己。 “我是替你高兴。”这话说得未免违心,勉qiáng露出的笑容也显得僵硬,却也只能qiáng撑下去,“跟我说说,安童待你如何?” 别速真见我轻松问话,只是站在一边看着我,目光复杂,眼睛深处似隐藏着一丝伤惋。我只当没看见,依旧笑望着普颜忽都,期待她的回答。 “他……对我很好。”小妇人缓缓开口,似在斟酌着什么,眼睫低垂,目光也有些飘忽,“……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那……那便好。”我涩声回道,心头突然空落落的,自己的担忧只是子虚乌有,也许事情并非自己所想那样。再深的情意,再苦的伤痛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何况眼前娇媚的小姑娘我见犹怜。 “你呀,净顾着为别人忧心,多想想你自己,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脱脱真因轻轻捶着我的肩膀,嗔道,眼里却是十分的疼惜,“你在担心什么呢?安童会对她不好么?兀都带都三岁了!” 我轻轻地“呀”了一声,而后恍悟:那不就是上元节我遇到的小娃娃吗?小男孩养的jīng致,定是深得父母宠爱。娇妻爱子相伴,安童的婚事可谓圆满。 看来无论是谁,都无需我多虑了,的确应该想想自己。可我今后的路又在何方? 目光掠过前面的柳林直向远方,海东青和天鹅俱已淡出了视线,不见踪影了。 “我们在这儿闲话什么呢!快去看看海青鹰,一会儿天鹅都被男人们捕去,又要笑话我们技不如人了!”脱脱真因倡议道。 “好!”我拍手附和,而后牵过马匹一跃而上。脱脱真因不由得啧啧惊叹,“公主还是伶俐的好身手,就像未出嫁的小姑娘一样!我们几个不争气,嫁了人生过孩子,身子都沉了几分,不灵便了!”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嗤笑,“还抱怨甚么?都怪你们夫君把你们养的滋润,得了便宜还卖乖,羞不羞!” 脱脱真因闻言一哂,又大喇喇笑开:“我们几个,谁能比得上普颜忽都啊!”说罢又瞄了瞄那羞怯的小妇人,对方的脸红得要晕出血来。 “你就饶过她罢!”别速真看不下去,笑着劝道。 刚刚忧郁的心情一扫而光,在笑闹中,我们策马扬鞭,直奔柳林而去。 * 身下骑的是忽必烈jīng选的小白马,毛色纯白,不掺一丝杂色,可贵的是性情又极其温顺,我调.教了两天,已经上手。我仍把它叫“撒勒黑”,以纪念我那葬身异域的忠诚伙伴。 前方飞着的小鹰也是鹰房刚刚驯养好的,性子却桀骜得很,比之莫日根还要顽劣。它不肯老实地架在我臂膊上,直追着天鹅一路而去。飞行的路径也越来越偏,不经意间,我已闯入柳林深处,与女伴们散开,而身边并无旁人。 人身安危倒无需忧虑,柳林外围有怯薛护卫,野shòu也多被驱散。林中只有温和的鸟类和小shòu,走散了也无甚危险。 小鹰青格勒一直高飞在前,对受惊的天鹅穷追不舍。我心生不忍,打起响哨想要将它唤回,它却置之不理。 眼前的一幕突然唤起我久远的回忆。大约是十五年前的一个夏天,闪电河旁,一只天鹅被海东青追逐着仓惶飞逃,随之而来的少年在马背上坐得笔挺,如一棵郁郁青松,永远鲜活在我的记忆里。 他及时召回了莫日根,留给天鹅一条生路。也许在少年时,他就对生命又敬又怜。清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温柔的心。普颜忽都能得他眷顾,也是意想之中的事。 我轻声叹息:莫日根呢?它怎样了?折翼的它是否还有着以前的焕然英姿? 我心头怅然,这些记忆都已模糊得不成样子。久别归来的我想重新拾整,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天鹅凄然地哀鸣几声,就没了声息,青格勒的影子隐没在丛林里,似乎已擒获猎物。我催了催小白马,奔上前去。 早chūn的林木萧疏,天鹅的白色羽翼赫然可见。我跳下马,一步步走过去,却见一袭雅青色袍服映入眼帘。那人背对着我,俯身一捞,轻松捡起地上垂死的天鹅。青格勒却不怕生,欣然跃上那人的肩膀。那人闲心逗弄,青格勒在他臂膊上欢快地蹦跳,似乎比跟我在一起时更为亲昵。 “喂!”我心下不满,扬声呼唤,“青格勒!”小鹰置若罔闻,仍然黏在那人肩头,直至他们一同转身。 那张熟悉的面孔骤然bī入眼帘,我呼吸一滞,一口气憋在胸中,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只是笑笑,抚了抚小鹰的羽毛,清冷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温情:“青格勒是我驯养的,它和我亲近,不奇怪。” 我却绝无笑意,绷着脸冷冷道:“呵,想不到丞相还有这般兴致?莫非近来省堂清闲,便有心做起了昔宝赤的活计?” 他不理会我的讥讽,只是捋着鹰羽,淡淡道:“有阿合马主持中书人事,我不难得闲。” “好了,”我不想跟他过多jiāo谈,私下闲叙算什么呢?也不走近,只是伸出手,“海青鹰还我,”顿了顿,朝右前方遥遥一指,“普颜忽都在那边。” 他蓦然抬头,看向我的一刹那,眼神犀利如刀,似要挑开我的心事,我亦冰冷地回望,目光比他更为生硬。 安童久久审视着我,似乎觉得眼前人变得十分陌生,唇角动了动,眼里竟浮露出哀伤的情绪,而后不动声色地抿去,低眸道:“我不是来找内人的。” 听到这个称呼,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却刻意在他面前藏住情绪,漫不经心地问:“那丞相却有何事?” 他一时讪然,而后又恢复优雅从容的笑意,在我看来却是讥讽: “公主却是无情。不管怎样,我也曾助你一臂,再见面就如此冷面相向?” 他这么一说,我立时心头火起,怒道:“你有心借剧本讽谏圣上,为何又假托我的名义?原来安童丞相,也只是敢做不敢当的怯懦之徒!” “你是因此事恨我?”他眼眸一黯,苍白地笑了笑,“不错,这是我的私心,你怎么归罪,我都毫无怨言。但若再来一次,我还会如此。” “你!”我指着他,气恨道,声音也微微发颤,“你有何资格为我作主!” 安童惨淡一笑,似了然一般,而后竟走近前来,与我相隔咫尺,呼吸几乎可闻,“我若不擅作主张,你我纵然有幸再见,也只会相对不相识。”他一面说着,扬手放飞了小鹰,而后便攀上我的肩膀,盯住我的脸庞,痛声道:“察苏,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突然而来的亲密举动让我又惊又怒,我诧异地盯着他,企图挣脱他的手臂,他却视若无睹,猛然将我拥进了怀里,身体相触的一刹那,我们两人都剧烈地战栗起来。 “安童表哥,你到底在作甚么!”我低声呵斥,声音却无端虚了几分,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被他牢牢箍住,越挣扎反而被拘得越紧了。 我又惊又惧,且羞且愧:且不说他是普颜忽都的丈夫,就算尚未婚娶,堂堂丞相有此举动,也不合礼法——他就不怕周边有人么! 安童却浑然不顾,俨然失了理智,可他剧烈的心跳却又是那般清醒。他紧紧抱着我,头稍稍俯下,埋在我颈侧,深深地吸嗅。那熟悉的气息似乎能让他心安。他的过分亲昵让我心生抵触,却丝毫厌恶不来,内心甚至有一丝隐隐的渴盼。 勉力的抵抗终于溃败下来,我自bào自弃,任他拥着,终是伏在他怀里,低低地啜泣起来。心头的负罪感越发深重,一想到普颜忽都,就觉自己龌龊不堪。 “我们、我们这样,又算什么!你我二人,怕是无颜面对普颜忽都了!”我压抑地哭着,泪水无声滴落,渗入他的衣襟。 他抬起头,目光掠向前方,寂寥而绝望,长长地喟叹一声,负气道:“无颜……那便无颜罢。我又不是圣人,平生便做不得一件快意事?” 我心头一震,不知他此言何指,惶然抬头,下颌已被他托住,他稍稍俯首,不由分说地吻下来。 理智轰然崩溃,脑中一片空白。我心中混乱无序,清醒又沉沦,似是随波逐流的一叶小舟,任由他带我到何方去。 我们缠抱着,从树旁滚落在地上。他的唇舌不依不饶,在我唇齿间辗转。那吻辛辣又苦涩,宛如刀尖舔血,每一次触碰都是不堪回首的疼痛。我稍稍睁眼,偶尔瞥见他半阖的眼眸中渗出的一线微光,痛苦又迷乱。他的嘴唇逡巡而下,在我脖颈处毫无章法地吻着,似是迷途的羔羊一般孤独无望。而后又是往下,似要咬开我的衣扣。我浑身一震,理智登时回笼,用尽全力猛然一推,我们的身体才堪堪错开。他的眼神霎时清明,脸上的cháo红慢慢褪去,只留下一抹苍白的难堪。 安童撑起身,喘息片刻,将我从地上拉起。我不敢再触碰他,仿佛被灼烫一般,下意识后退一步。他讪讪地收手,手臂尴尬地僵在半空,默然望着我,眼里涌溢着难言的苦涩,眼波起起伏伏,终是把所有难过都藏着心底。他转过身去,状若无意地抬手,掌心自颊边擦过,有几滴晶莹抖落在风里。 我亦背对着他,无声伫立良久,待所有激情褪去,才平静开口:“还有一事,我要问你。” 第183章 私心 安童闻言,沉默片刻,似在整理心绪,而后清清喉咙:“公主欲知何事?”他声音低沉,情绪亦十分低落,话语间透着难言的萧索。 听他称我“公主”,我不禁一怔,而后才回过神,刚刚的亲密和温存仿佛只是一梦,风chuī得枯枝簌簌作响,无时不在提醒我眼前这冰冷的现实。 我咽下喉头的苦涩,转过身,却见他也一同转身,默默望着我,纵然神色已恢复平静,微红的眼睛还是泄露了心事。 我稍稍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问:“庆云班眼下如何?阿合马有没有刁难宁娘子和白秀才?” 献艺那天的事情发展着实出人意料。我甫一回宫,便生了病,十多天便恍惚过去,而今才想起此事,心下也着实担忧。那天阿合马和安童朝堂对峙,自然明白这剧本指向何人。他虽奈何不了安童,但要坑害庆云班,却是毫不费力。 “原来公主还记得庆云班。如此,为何早不问我?我欲求见公主,又为何避而不见?”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微讽。 “……”我一时语塞,颇有些气恼。先前在病中,安童曾多次托真金传话于我,欲求见上一面,皆被我拒绝。现在想来,是不是与庆云班有关?若因此误了事,我又怎能释怀? “他们到底怎样了!”我催问道,心下烦乱,靴子用力一碾,把脚下的枯枝碎叶踩得咯吱作响。 “你也了解阿合马的为人,庆云班出演这样的剧目,阿合马又怎能让他们好过?”他故意留住话头,似要引我催问。觉出这番心思,我心头颇为不快,下意识上前两步,瞪视着他,恨声道:“做那出剧,还不是你的意思?他们因此招惹了阿合马,你却要袖手旁观么?” 他淡淡一笑,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想抚平我的怒气。我轻轻一挣,避开了他的触碰,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算是告诫。 安童脸上笑意一僵,讪讪垂眸,叹了口气:“他们是你的朋友,我怎会置之不理?阿合马第一个问罪的,自然是白秀才,找了个侵吞路学租入的罪名栽赃下来,便将其下狱;那个宁娘子,阿合马垂涎许久,也qiáng夺入府纳为妾室……” “这贼佞!可恨!可恨!”我怒气难遏,登时打断他,冲口骂道,一时手足冰冷,浑身颤抖,甚至不敢再听下去:以云轩儿的性子,若是阿合马对她用qiáng,恐怕……恐怕她便真成了那戏台上的绿珠! “白秀才和宁娘子……他们、他们最后……?”我颤声问道,心中懊悔无比:若是自己早想到此事,又何至于此? 安童稍稍抬手,示意我不要忧心,我眼睛酸涩,顾不得用衣袖拂拭,只是急急望向他,温热的眼眶经冷风一chuī,更加刺痛。 他见我这般,一时恻然,抿唇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拭去我颊边滑落的泪滴。 “阿合马以白秀才性命相bī,宁娘子不得不委身于他。这种内宅私事,我原是不得而知。后来卢洵为救表兄,先是求助于史公子,继而找到了我这里。省堂圆议时,我命刑部重审此案,又有路学学官作证,算是帮白瑀洗脱了污名。” “至于那宁娘子,我本不便插手。所幸史公子与阿合马还算相熟,一番jiāo涉下来,阿合马便将那伶女送到史府。史彬怜其孤弱无依,纳其为侧室……至于白秀才,虽脱了罪,这京城也留不得了。我修书一封,举荐他为东平路教授,现已离京上路了……那个胡班主,为免遭陷害,也带着家班,一并离了京……” 我松了一口气,内心仍是痛悔不已。只因这一出戏,让有情人两地相隔,难成佳偶。史彬虽是高门贵胄,却非云轩儿心意所属,嫁为妾室实属无奈。可怜白梦石,右臂还留有旧伤,就要孤零零一人,远离京城了——又有谁来照料他呢? 我愤愤然抬头,望向安童的目光仍是带着几分嗔怒。可我也明白,此事不能全然归咎于他。当初若非他出手相助,云轩儿早就被阿合马qiáng取豪夺了。 “你还在怨我?”他似读懂了我的心思,皱眉问道。 我咬着唇,烦闷地摇摇头,一腔愤懑无从发泄,又忧心白瑀,心里堵着一口气,胸口闷得发慌。 “公主只知白秀才一家之悲辛,却不见天下遭阿合马bào.政荼毒的黎庶,又有多少!”安童盯住我的眼睛,一瞬不瞬,痛声道。 我心头一震,一时不敢细想:究竟有多少清白女子惨遭蹂.躏?又有多少耿介之士无辜蒙冤?从朝堂到乡野,阿合马无处不树敌,只因忽必烈的宠信,便恣肆妄为,当真天怨人愤。 我细细体味他的话,半晌不语,待心思定下来,才道:“既然如此,丞相又有何作为?只是以《罪己诏》讽谏圣上?可那剧本,入得了圣上的心吗?” 安童闻言,脸色霎时晦暗下来,自嘲一笑:“公主是笑我尸位素餐?阿合马铨选钱谷诸事不由部拟,径自上奏,已成惯例。我几次奏劾,鲜有成效。至元九年,阿合马所领尚书省并入中书省,我手上事权被剥夺殆尽。若说我虚食俸禄,也不算冤枉。” 我倏然抬眸,恰巧看到他眼中起起落落的神色,毫无保留,坦诚得让我心酸。一时又暗悔失言,垂眸涩声道:“那么……你还有何对策?你也知道,对宋决战在即,筹备军需国用,我父皇是离不开阿合马的……” “如此,我更不能由他恣为不法。国朝离了他便无人理财了么?任其膨胀下去,待平宋之后,自恃功高,怕是更无从压制了!” 安童眼里闪过一丝决绝,似是已筹谋许久,面色坚定得近乎冷酷。这样的他于我而言,竟十分陌生。我暗暗打量,心下一叹:久历宦海的人,哪里还会是以前的纯白少年呢? “大战在即,本应勠力同心,朝中再起纷争,怕是于大局不利。丞相如此打算,莫不是也存着一份私心?” 我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出言试探。眼下襄阳已破,守将吕文焕归降,对宋之战最大的梗阻已经清除,沿江而下直取临安不过早晚的事。忽必烈欲图大业,欲求富国,江南这一膏腴之地怎会放过?南宋立国几近一百五十年,朝廷腐朽不堪,败亡是大势所趋。这点我尚能预见,安童又怎会图谋私利而罔顾大局? 我的点滴心思都落在他眼里,他也不反驳,只道:“不错,我的私心,尽在于此。在其位,谋其政。既然身居相位,便不能容人肆意侵夺事权,否则便是朝堂最大的笑柄。且不论治平天下之道,一朝之相若不能为百姓铲除苛bào,我于心不安……公主,臣也想问您一事。天子在位,若只念着一家一姓,一味图谋事功而枉顾黎庶,徒知敛财而不知休养生息,难道不是最大的私心?” “安童表哥,慎言!”我脸色煞白,忙忙叫他住口——他哪里来的胆子敢如此直言不讳? 他只摇了摇头,唇边蔓延着苦涩,眼神掠向远方,眸色像初chūn的草原一般苍凉荒芜:“圣上即位二十余年,海内兵戈不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阿合马之流,只顾逢迎上意,从不知爱惜民力,哪里比得上文统先生当年?秦二世而亡,隋亦蹈其覆辙。辽宋夏金分裂数百年,眼下有归于一统的希望,我既渴盼,又满心畏怖……察苏,你能明白么?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就知道我真正惧怕的是什么!” 他语气沉痛,似是把掩藏许久的伤疤一点点撕开,痛处依稀可见淋漓血肉。我口舌发gān,心里早已翻起惊涛骇làng:如今的时局,不正是到了同秦隋两朝一样的节点?眼下尚不至于此,而任凭阿合马膨胀下去,怕是国运堪忧。 及时打住了自己的念头,只能安慰自己蒙元绝非二世而亡。可若朝政酷nüè害民,纵然国祚绵延千载又有何意义? “我、我明白……”我讷讷道,心里像被掏出一个巨大的黑dòng,里面深藏着所有的恐惧,“这便是《罪己诏》的用意所在了……” “不错,借戏讽谏罢了。我穷尽所能,但凡能打压其嚣张气焰,都在所不惜。只是这戏,怕是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哥哥!”我心头一热,不禁出声唤道,“你不是一个人,我会帮你!只要我能做的,尽数帮你。你只说要怎么做。” 他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一时动容,怔忪良久,嘴角慢慢涌出酸楚的笑意,眼神也柔软下来:“有你这句话,便足够了。你能回来,便是我最好的慰藉。” 鼻子又是一酸,我眼睛发热,忙生生忍住:“你说的没错,我之前……是在逃避。阿合马苛政流毒天下,时局不幸,所有人都无法幸免,我又岂能独善其身?没有权力,我连朋友都保全不了……我……” 直到此刻,我才敢于直面内心的选择。我逃离深宫,逃离皇权,逃离公主之位,表面上是弃绝荣华,其实何尝不是逃避?藏身市井的我籍籍无名,唯求一身安稳,怕是早已忘记初心。只余他一人在宦海浮沉,上下求索而不得。 我突然心里发虚,连呼吸都轻了几分,垂着眼眸,不敢看他,也是头一次,在他面前放软了态度。 我的心事他已了然,却不点破,只是稍稍俯首,凑近了些,温煦的气息如chūn风拂面,似能熨平我深埋的伤痛。 他柔声一笑,语气温和得一如往昔:“我知你心里痛楚,圣上和皇后也是一样,只是苦于无从补偿罢了。答应我,安心留下来,别让父母老无所依……” “……好。”我喉头哽咽,眼泪坠落,口中尽是咸涩。 第184章 询问 我回去时,女伴们早已聚在一起多时。早chūn尚且寒冷,别速真一行人窝在小营帐里,喝着奶茶闲聊着。身边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应是她们的儿女,也不理会大人,自顾自玩在一起,不一会儿又飞出了帐子耍闹去了。脱脱真因捧着奶茶朝帐外高喊了一句:“都当心着点儿,小心磕碰!”别速真则笑道:“有宿卫在旁,不用担心。” 见我进来,她们忙起身相迎。脱脱真因顺势抱怨道:“有了儿女就是不得安宁,一颗心都系在这些小祖宗身上!” 我刚刚整理好表情,听了这话,心中一触,转而想到自身,脸色也僵了两分,勉qiáng笑道:“脱脱真因这是羡慕我吗?不做母亲果真一身慡利!” 纵然嫁人生子,脱脱真因性情依旧粗疏。别速真早在一旁跟她使眼色,急的暗暗跺脚,奈何那位毫无觉悟。听我开口,别速真只好陪笑道:“她这个懒人,镇日里都想躲清闲,谁家孩子摊上这样的母亲,啧啧!” 沉默寡言的普颜忽都闻言,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待目光落到我身上,不禁蹙眉:“公主眼睛怎么红了?” 她目光清澈如水,却如明镜一般照见我心底的隐秘。我心下一虚,不敢看她,嘴上含糊道:“骑马急了些,被风迷了眼,用手揉了揉便红了……” “可要紧么?”普颜忽都不禁上前探看,语气透着几分担忧。别速真却似明白了什么,笑着拉开她:“公主哪有那么娇气?叫人去拿湿帕子擦一擦罢。” 我默默感激别速真为我解围,松了口气,却仍旧愧对普颜忽都,寻个位置坐下,端起一杯奶茶以作遮掩:“天气还是冷啊!且容我暖暖身。” 低头啜了一口,热腾腾的奶液浸过嘴唇,一股尖锐的刺痛蔓延开来。我想起刚才的荒唐事,心中暗悔不已,好在能及时自制,不至酿成苦果,否则怕是一辈子都瞧不起自己。 这么想着,又无端心酸:从过去到现在,我和安童,从未敢正大光明的爱过,所有的情愫都遮遮掩掩,纵然热烈也不为人知。而这样的机会,以后更不会再有了。 奶茶的热气漫过双眼,我眼眶湿热,勉力忍住眼泪,待情绪好转,才跟她们说笑开来。 不多时,却有怯薛歹前来传话,说忽必烈叫我过去。我一时讶然,却也未过多思虑,整整衣襟,提步而去。 * 皇室chūn水飞放,一般会在柳林停留半月到一月的时间不等。柳林处有行营幄殿,且有中枢大臣随行,因而并不耽搁政务。 忽必烈因有足疾,又兼上了年岁,骑马次数渐少,出行惯用象辇。所用驯象或来自云南,或来自占城、jiāo趾等番邦小国。象辇共有四象驮负,象背上架起一座巨大木室,宛如移动的殿宇。 我过来时,象辇上的帷幕已被拉起,忽必烈正站在轿口,饶有兴致地朝外探望。不远处,怯薛歹刚刚将皇帝的海东青放飞,迅捷的大鹰随即追着天鹅呼啸而去。 他见我过来,热络地招招手:“上来罢。” 我应了一声,就让宿卫扶着踏上象辇,抬手拂过木室内垂下的帘幕,待站定后,又向他见礼。他笑着将我扶起,又向身后道:“你们几个,都过来!” 我才意识到室内还有他人,不由得感叹象辇宽敞奢华,俨然小斡尔朵一般。几个孩童蹦跳着过来,亲热地叫着“额布格”。我稍稍一想,这几个应是皇孙罢。 “这是你们阿爸的妹妹察苏公主,要叫姑姑。”忽必烈俯下身,耐心地解释。两个小男孩慡利地叫了一声,最小的女孩则扯扯爷爷的胡子,迟疑着不肯开口。 年长的男孩也就十岁出头,皱眉掰开妹妹的手指,将皇帝的胡子解放出来,又故作老成地教导道:“忽答迭迷失!还不向姑姑见礼?” 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脸庞嫩如百合,听了哥哥的话,依旧懵懂,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奶声奶气道:“我没见过这个姑姑……” 旁边小一点的男孩揪了揪妹妹的小辫子,嬉笑道:“都怪你生的晚啊!察苏姑姑当年还亲手抱过我呢!” 小女孩瞬间气鼓了脸,一把拽回辫子,怒道:“铁穆耳哥哥,你有什么好炫耀的!” 年长的男孩看不过眼,不禁斥责:“你们别闹,小心让姑姑看了笑话!”又扬头向我道,“姑姑,铁穆耳和忽答迭迷失不懂事,也是我这个哥哥教导不力……” 我忍俊不禁,摸着小男孩的头笑道:“答剌麻八剌,你今年也就十岁罢,都当起秀才先生了?” 答剌麻八剌闻言,微微皱眉,歪着头纠正道:“不,是十一岁了!” 我不禁失笑,心里又是感慨:答剌麻八剌年已十一,那么他的哥哥甘麻剌,应该有十三四岁了。真金不过三十出头,膝下已有三子二女。再加上其他皇孙,忽必烈也是子孙满堂了。 老皇帝看着孙子孙女气哄哄地斗嘴,乐不可支,眼睛眯成一线,每一道皱纹里都漾着笑意。我看他这般,心头一暖:有这帮活泼儿孙承欢膝下,就算再有愁苦萦怀,也会暂且搁置一边。 忽必烈兀自笑了一阵儿,又向外面扬声唤道:“马可!把皇孙们都带到太子妃那里去罢!” 这个名字让我一时愣怔,出神的时候,却见一个小伙子趋步进来,恭恭敬敬地向我们行礼,而后拉过三个孩童,正欲出去,我下意识唤了一声:“马可?” 小伙子闻言,立时转身,堪堪抬头,还是记忆中的棕色卷发蓝眼睛,只是身上的亚麻白袍已换成蒙古袍。他虚虚地唤了一声“公主”,而后小心翼翼地看向我的脸庞,“您就是察苏公主?” 待辨清我的面目,这个威尼斯年轻人突然愣住,眼里闪过不可思议的神色,摇着头喃喃道:“好像……可是怎么可能?” 他又仔细看我容貌,一时忘了自己的行为已经逾矩,忽必烈见我不以为意,便不也不说什么。只有答剌麻八剌似乎看明了情况,好奇问道:“马可?你也见过察苏姑姑?” “没、没有……可是、可是……”小伙子仍是疑惑,我微微一笑,提醒了一句:“你还记得撒勒黑吗?” “啊呀!您……”小伙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而后又慌忙跪下,“公主!马可先前不识公主,多有怠慢,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他在中国也只待了两年,说话却已习得一副汉人口气。我颇觉有趣,端详他片刻,便让他起身:“这不是你的过错。我还要感谢你们父子搭救之恩。” 马可连称“不敢”,我笑了笑:“你先下去罢。” 他应了一声,遂携皇孙们离开象辇。忽必烈默默思索我和马可的对话,不用问就明白了一切。 * 海东青追着天鹅越飞越远,少时,便淡出了视野。皇帝命侍从放下帘幕,转而向室内走去。宽敞的象辇内,有两张坐chuáng,还有一条毡榻,上面铺着láng皮褥子。他往毡榻上闲闲一倚,又指指坐chuáng,示意我坐下。周边服侍的奴婢们早已端上了饮品。 闲人不多时都被驱散,室内只剩我们父女二人。我端起热茶,轻轻拂了拂热气,小啜一口,而后问:“父汗召儿臣来却有何事?” 忽必烈枕着胳膊,眼睛定定望着前方悬挂的波斯壁毯,静静开口:“朕刚刚让田忠良卜了一卦,问渡江可否。” 我心头微微一震,不料他直入主题,倏然抬眸看他,目光带着询问。 他转而望向我,眸子熠熠生辉,全无浑浊之态:“田忠良答复,大事可成!” “如此,想必父皇心意已决?” “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脸色一僵,一时陷入两难,沉吟片刻,斟酌道:“儿臣去国日久,对宋国情形知之甚少,不敢妄谈。只是西北叛王未靖,两头并举……不知国力可乎?军力可乎?朝中人事不宁,不知国朝内外可否齐心备战?” 观其神态,心中大抵已拿定主意。至于对宋战况,之前朝堂上也多少漏出风声。战与不战,只差忽必烈一声令下。 “朝中人事不宁?”他冷笑道,锐利的目光似能刺穿人心,“你是说阿合马和安童那两个冤家?阿合马媵奴出身,除了尽忠,别无他路,筹备军需敢不尽心竭力?安童么,他对阿合马再有私怨,在这个当口,还分不出轻重?……啧!” 我只稍稍语及二人纷争,便被他看穿心思,登时心头一灰,脸色也黯淡下来。忽必烈偏宠阿合马已久,我手头若无十足的证据,断不能贸然发难。 这么想着,心中惴惴片刻,又暗自庆幸:好在没有把矛头直指阿合马。若招了皇帝厌恶,日后之事只会更加棘手。 “儿臣也指望二位宰相消弭歧见,齐心为国朝效力。”我虚虚地圆了一句,只待忽必烈的下文。 他哼笑一声,不再提及二人,宕开一笔,只道:“朝中的事不必担心。你既来了,不如跟朕说说西北的情况。朕知道,这会触及你心中隐痛。但为了朕,勉为其难罢。” 皇帝的目光威严地压下来,话语中虽有关切,却仍是命令的口吻。我咀嚼他话中深意,心中别有所感:我的遭遇或能博得一时同情,或能引出他心底愧意,但若一味卖惨,并不长久。他的愧意不过是出于对儿女的情分罢了,我又岂能以情相挟?公主是儿女,更是臣子。在皇帝看来,为国朝出力,责无旁贷,即便吃了苦头,你还敢抱怨委屈? 我抹掉心中温情,正色敛容,全然一副朝臣姿态:“儿臣所知,敢不尽言?”沉默的空当,脑中已理清思路:“八剌入侵伊利汗国,惨败于阿八哈之手,回到不花剌后众叛亲离。为防止海都控制河中,儿臣极力说服他与那木罕结盟。可惜,别帖木儿送我回来的路上,遭到忽秃伦军队突袭,联盟之事便不了了之。 “八剌死前,威望便已降到极点,王庭补给皆仰仗于海都。眼下,八剌已死,势力衰落,贵族多有叛逃,王庭内鲜有能主事的宗王,河中地区怕是尽被海都纳入囊中。北面金帐汗国的忙哥帖木儿与海都素为同盟,不知那木罕能否应对?畏兀儿部直面西北锋镝,是否堪为元廷屏障?儿臣所虑,尽在于此。” “不过,当初八剌西侵,虏获财货人口无数,阿八哈必深以为恨。此番趁察合台汗国内乱,未必没有动作。伊利汗国与金帐汗国势同水火,那么利益之下,阿八哈同海都,也一样做不得朋友……” 听罢,他点点头,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西北的事,你看得明白,也看得准!” 我心下稍定,又问:“西北现下如何?” 他沉默片刻,抬眼觑着我,目光带着淡淡的嘲讽:“你途经阿力麻里,却不认哥哥,那木罕没了你的消息,怎不担心?趁察合台新王立足未稳之际,一路攻到王庭,杀海都所立傀儡聂古伯,扶植不合帖木儿即位。因忧心海都袭击后方,随即撤回阿力麻里。八剌诸子与海都曾有一战,奈何不敌;阿八哈如你所言,趁乱袭击不花剌,烧杀掳掠一番便扬长而去。那木罕帐下宗王派系复杂,驾驭诸将难免力不从心。朕还是担心海都坐大,如此西北怕是永无宁日……” 他重重一叹,坦白地道出心中隐忧。我半是忧虑,半是怀着侥幸,小心探问:“如此,父汗若对宋决战,时机上可否暂缓?毕竟那木罕……” “呵!”忽必烈的目光陡然转冷,“阿朮、刘整、阿里海牙,围攻襄樊多年,一朝破城,所图尽在江南,平宋之事正在今日!怎可贻误事机?窝阔台汗、蒙哥汗生前未竟之事,朕偏要做到!如此,方可堵住西北叛王之口。也要他们看看,我这个合罕,是否做得名正言顺!” 他霍然起身,声色俱厉,似要一吐胸中块垒。当初忽必烈于开平匆匆即位,实则违背蒙古法统。加之力行汉法,亲近汉人,西北诸王对其并未全心推戴,乃至塔剌斯大会,海都、八剌、忙哥帖木儿三王公开叛逆。中亚之地,早就脱离忽必烈的掌控。他欲求稳定全局,亟需不世事功来震慑诸王。眼下,除了南宋,可有更好的选择?何况那里还有更多的土地和财富。再者,中亚混乱不休,元廷与伊利汗国陆上商路时时受阻,若是尽得江南之地,便可从海上另辟蹊径。对于帝国而言,陆地总有尽头,海洋却还是一片未知的领域。 我心中苦涩:对宋的态度,忽必烈的态度已经明了。我还有何话可说? “察苏,你却在想甚么?身为朕的女儿,攻宋你还有异议?”他对我的沉默微露不满,语气甚是怀疑,“你是蒙古公主,这颗心若偏向蛮子国,却是毫无道理。” “父皇!”我怎知他会疑心到这里,慌忙表态,“儿臣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儿臣再糊涂,应该心向何处,总归明白。父皇既已胜券在握,儿臣所言之事不足为虑。只有一事,还需父皇听我一言!” 我肃然起身,朝他郑重一拜。忽必烈不明所以,面色已严肃起来:“你且说来。” “昔日父皇革囊渡江,南平大理,曾以‘止杀令’招抚四方;及至南征鄂州,又行仁义之师。此番渡江平宋,儿臣惟愿父皇好生恶杀,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一来,江南诸地必纳土请降。” 他冷冷觑着我,沉吟良久,直到看得我背脊发凉,方有一丝笑意:“朕的公主,莫不是圣贤书读多了,才有这般柔慈心肠,竟跟姚公茂、许鲁斋一个口吻!” 我猜不透他的心意,忐忑不安,只得分辩道:“屠城血战,宋人料无生机,必奋死抵抗,于我军亦是不利;无血开城,财帛人口尽入我朝囊中,岂不快哉?” 老皇帝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负手冷笑。他临朝日久,积威甚重,不消开口,光是气势便迫得人难以喘息。我不敢抬头,只是悄悄拭去额头冷汗,良久,才听他开口: “察苏,你很会揣摩朕的心意!宋人若识时务,朕也不会跟钱帛土地过不去!” “父皇仁明。”我心里终于松懈下来,向他躬身一拜,深深垂首,掩去了将所有不可说的隐秘心事。 第185章 篝火 柳林飞放结束后,忽必烈返回大都只停留三日,便启程北巡上都。大都城尚未修建之时,两都巡幸便已成定例。皇室勋贵夏季常驻上都,一是适应蒙古人的游牧习俗,二来也有同东道、西道诸王联络感情的需要。 皇帝北巡,后妃、王子和蒙古诸王一同随行,朝廷内自宰执大臣至六部百司,也要分出一批官员随同。平章政事和中书右丞则奉命留驻大都,两地信息互通,使政事不至于耽搁。 太史院择定吉日后,巡幸队伍由大都城健德门启程,留守的宰相率百官导送至大口,仪仗宿卫和象辇已准备就绪。忽必烈上车前,不禁回首南望,在晨光中眯眼眺望远方的大都城。阿合马在一旁侍立,身边有火者手捧银壶。待皇帝收回目光,阿合马将早已斟满的高脚杯殷勤奉上:“臣率留守百官在此恭送陛下!” 忽必烈瞥了他一眼,轻轻拾起金杯,一时竟心生感慨:“夫宰相者,明天道,察地理,尽人事,兼此三者,乃为称职。回回人中,阿合马才任宰相!”(1) 熹微的晨光笼在皇帝脸上,晕出淡淡的金色光泽,他的目光笼罩着山河大地,一时豪气纵横,所说之言竟似发自肺腑。我心头一震,却仍是微微垂眸,同真金等人一同侍立在皇帝身后。不经意间,眼睛扫过同样随从在侧的安童,他向来平静无波的面目上,瞬间翻出一丝微澜,好在那股情绪被不着痕迹的抹平。在诸人眼中,中书右丞相仍是一副深沉持重的模样。 在百官面前得皇帝夸赞,阿合马生生压抑住狂喜,立刻做出一副惶恐模样,跪倒在皇帝面前:“陛下谬赞!臣心下不安。陛下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唯有陛下离京之际,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督导百官,为国朝尽忠,为陛下鞠躬尽瘁!” 平章政事在御前表忠心,身后留守官员也跟着一同下拜。忽必烈淡淡一笑,让他们起身,又叮嘱阿合马:“朕不在京,都城、东宫营建事宜你需上心,”他顿了顿,目光又把阿合马身后官员环视一番,刻意加重了语气,“今岁或举大事,汝等留守官员务必尽心竭力,凡事悉从平章政事差遣!” “臣等遵旨!”这一众官员又连连叩首,齐声响应道。 皇帝不再多言,在宿卫的搀扶下登上象辇,队伍在大口再次启程。前方有皂纛、驼鼓和马鼓导引,诸卫马前队、二十八宿前队等扈从开道,而后才是皇帝的象舆。蕃官骑引在前,以导车驾,驭者随从左右,以驾巨辇。四头驯象驮负着巨大的木轿稳步前行。象辇外面披罩的狮皮在阳光下凛凛生威。木轿下的四头驯象宛如巨shòu的四足重重踏地,似能将任何生灵碾成齑粉。 前方的庞然大物缓缓开动,我骑马紧随其后。身后是诸王和随行百官,其后又是左右青龙白虎队,二十八宿后队、诸卫马后队等宿卫和仪仗队。整个巡幸队伍犹如一条不见首尾的巨龙,在群山峻岭中浩dàng前行。我心中震撼不已,料想成吉思汗时期也没有如此盛大的排场。 皇帝北巡早辟有专用驿路,由大都至上都,快则十余日,若沿途停驻,也不过二十余日。两地之间多为山岭,过龙虎台,便入山路。遇偏狭地段,皇帝则不用象辇,转乘两象驮负的象辂或骑马而行。待过居庸关时,适逢黑夜,队伍却不曾停歇,宿卫从人们提笼秉烛探路,绵延的队伍在烛炬的映照下宛如火龙。黑暗无尽的峡道中,烈焰蓬蓬燃烧,长龙浩dàng而过,气势甚为壮观。 待队伍到达榆林驿时,又逢黑夜,皇帝下令在此地暂歇,长队才停驻下来。 * 黑夜降临时,扈从们已搭起行营。皇帝大帐前方空地燃起篝火,火者女孩们来来往往,在宣徽院总管的指挥下筹备晚宴。 自从大都启程以来,行程已近十日。途中除了几次纳钵处,队伍少有停驻。今夜行至榆林驿,皇帝吩咐宣徽院安排内廷小宴,以解旅途之苦。 年幼的皇子们饮了几杯酒,便按捺不住,相约着摔跤去了。小公主们嬉闹作一团,不知在笑语着什么。我四下一巡,方觉出与我年龄相仿的公主们都已外嫁,余下的贵女也多为人妇。绕了一圈,只得又寻到别速真那里。她见我形单影只,心疼地嗔了一句,便热情把我地拉过来。 我被贵女们按在中间,脱脱真因一杯酒早已递到眼前。当下推脱不得,只得将马奶酒一饮而尽。酒液入腹,不多时肺腑内便生出腾腾暖意,心头也一并暖了起来。 “孩子们呢?”待脱脱真因递上第三杯酒时,我问。 “和皇孙公主们玩在一块……你呀,替小孩子操什么心!”脱脱真因笑道,又bī着我喝下一杯酒。转而又问普颜忽都,“兀都带怎么没带在身边?” 我刚饮了一口,就听脱脱真因在一旁发问,也知普颜忽都在我面前不愿提及家事,便自顾自饮酒,就像没听到一般。 “那孩子二月里便染了病,将养了好些时日才稍见好转。怕路途劳顿,便没有一道带来,托付帖木伦额吉看顾了。”小妇人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隐忧。 别速真和脱脱真因劝了一阵,普颜忽都才稍解愁怀,而后又言及孩童入学一事。别速真道:“囊加歹今已七岁,家中也请了先生开蒙。我和伯颜商议,待他再年长些,便送入国子学。有同龄学生作伴,学业总会jīng进些。” “国子监的许夫子不是让阿合马挤出了朝廷,辞官回乡了么?硕德说了,平章大人克扣官学钱款,国子监师生衣食无着,好生艰难。”脱脱真因插嘴道。 我心头一沉,国子学的事早有耳闻,但不料已被阿合马bī迫到如此困窘的境地。没有插言,又听普颜忽都开口:“许先生虽辞职回乡,国子学却有王恂先生接管。官学是培育人才之所,总不至荒废……我家相公也不会袖手旁观。” 普颜忽都话语不多,更不曾议论朝事,此番开口,也是谨慎克制。看来安童私下也曾同她谈论此事。 “有哥哥在,便让人放心。阿合马再目中无人,总不能越过首相去。”别速真兀自一笑,神色颇为自豪。 普颜忽都看她了一眼,浅浅一笑,那神情落在我眼中,又勾起别样滋味。我饮下杯中酒,和她们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离席。 * 草地上篝火燃得正旺,少男少女们饮至半酣,不禁放歌起舞,勾勒出一片欢腾的景象。不远处的毡帐群处也燃着蓬蓬烛炬,荧荧火光斑斑驳驳,汇成黑夜中的璀璨星河。 酒意袭来,我却全无兴致,一时心情寂寥,遂命女孩儿跟忽必烈报备一声,转身欲回毡帐处休息。 草地上仍有诸王大臣来来往往,有认出我身份上来劝酒的,都被我一一婉拒。我绕过一簇篝火,不经意间抬眼一瞥,却见一人的面目在跳dàng的火光中影影绰绰。赤焰在他脸上染出光晕,眼眸也平白多了几分温度。目光jiāo错的一刹那,似比篝火还要灼烫。 我的意识朦胧不清,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过去:夜幕下的草原,马背上的少年身披月色,久久凝视着我,目光清澈如水,宛如月华泻地……待有阵阵夜风chuī过,我才倏然清醒。对面眉目依稀,头顶月色如旧,而我胸中冰冷,唯余满心刺痛。 我咬咬唇,毅然转身,大步朝毡帐走去。安童却快步追上来,扶住我右臂,低声道:“察苏,你喝酒了,我送你回去。” 我轻轻躲开他的手,摇摇头,心情郁郁:“不用,召个火者过来即可。不必劳烦哥哥。”我犹豫片刻,又道:“普颜忽都在那边,你去看看她罢。我这里勿要挂心。” 周围人时有来往,却多已半醉,我们二人相隔虽近,却也无甚亲密举动,不会引人怀疑。饶是如此,我心里也明白得很:错过就是错过,我们二人永远无法回头。于情于理,我都不该任由情意滋长,否则只会伤人伤己。 “察苏,”他垂眸看着我,眉宇间满是黯然,趁无人注目,凑近了一些,恨声道,“你我之间何至于此?事到如今,我对你不敢有任何肖想。但出自哥哥的一份情意,你都不愿接纳?我们……竟连兄妹也做不成了?” 我后退半步,内心蓄满了酸楚,一颗心如làng头的小舟般摇摆不定,却终是狠下心来:“哥哥的情意,尽在我心。我们之前的事,都忘了罢……今后自然仍是兄妹。哥哥也不必太过介怀。” 他用力握拳,良久方松开,目光掠向黑夜,轻轻叹了口气,“好,我叫人送你回去。” 他抬眸一望,寻觅周边的侍从,火者女孩儿们似乎都在忙碌着。等了片刻,却是真金绕过篝火信步走来。看见我们二人,点头微笑。安童对他执臣子礼,拱拱手问候:“太子来了!” 真金笑着摆手:“私下里不必拘束。”又随口问,“兀都带此番没有带来?忽答迭迷失一直念叨着表叔家的小弟弟呢。” 安童一怔,而后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原因,却引出了真金的忧虑:“孩童体质弱,最易染病。你再忙于国事,也别疏忽了家中儿女,免得普颜忽都一人受累。若是照应不来,不如带到我府上,两个公主也好有了玩伴……” “太子这是在取笑臣下?”安童一哂,摇头笑道,“臣连儿女都看顾不好,遑论协理万民?家中的事,我自会用心,有劳殿下挂念了。” 真金目视他片刻,只是笑笑,又道:“皇上那边,你再去看看。” 安童应声而去,待他走远,真金才转而对我道:“察苏,你若不乏累,且跟我来。” 第186章 请托 我心下愕然:有什么话要把安童支开再说?但见真金神色严肃,也不好拒绝,qiáng打起jīng神,跟着他一路走回毡帐里。 我们兄妹二人隔案坐定。酒劲袭人,我思绪迷蒙,不由得用手撑住额头。真金见状,皱眉道:“以你的身子骨,喝酒怎么不知节制?”随即命女孩儿去拿醒酒汤。 我赧然一笑,用手轻轻揉着太阳xué:“脱脱真因她们qiáng灌我喝酒,不忍拂了大家兴致,情绪到了,便多喝了几杯……” 真金见我乖乖地解释认错,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用手指扣了扣案几:“别让我再看到下次!” 不多时,女孩儿即端来了梅子汤。我小口饮下,缓了一会儿,脑中昏胀的感觉稍稍消散,眼神也不再涣散,真金方才开口:“察苏,作为兄长,有一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他话语间颇见踌躇,我心下疑惑,道:“哥哥请讲。” “你和安童,虽为兄妹,可一为公主,一为丞相,且都已婚配,身份有别,私下里还需避讳些……否则,于你们二人声名多有妨碍。若是有小人存心诬陷,安童怕是百口莫辩。” “哥哥这是看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我不禁冷笑,把杯盏戳在案上,“我身为公主,礼义廉耻也是懂的,还不至轻贱到这个地步。哥哥今晚若旨在告诫,察苏懂了!” 说罢,我立时起身,欲逞性离去。 “察苏!”真金皱眉低斥,拂去温和的态度,主君威势立显,我竟不由自主地驻足,听他又道,“想不到你如今愈发任性!为兄只是善意提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何必曲解至此?” 我犹疑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坐回原处。对面毕竟是未来的天子,怠慢不得。 “哥哥有话,还请直说。自我回来,你们说话为何都这般隐晦?妹妹愚钝,听不明白。” 真金听了,不怒反笑,双臂撑在案几上,身体稍稍前倾,眉间的蓬蓬怒意也慢慢消散:“诸公主中,也唯有你这般逞性,这脾气到底被谁惯出来的?” 我撇撇嘴,扭头看向别处,不回话。他皱眉笑笑,无奈道:“好了!刚才的话就当没说。我问你,父皇可找你问话了?” “哥哥倒是消息灵通!”我不禁挑眉,目光带着几分质询。 “马可送回皇孙时,说在父皇那里见到你了,我自然就知晓了。”真金淡淡解释道,很快便切入正题,“父皇下一步的打算,便是渡江平宋了。” “这一点谁都明白,哥哥想问的又是什么?” 他的心思被我猜得,一时显得被动,言语间也谨慎几分:“选将的事,父皇有无提及?” “……”我并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不通晓军事,父皇自不会就此问我。哥哥似乎知道些什么……” “对宋的决战关系甚大,非一重臣总兵不可。史天泽、姚枢等力荐安童、伯颜为将;帝师八思巴则荐举伯颜……” 我微微一惊,一时未想过这种局面:若是安童南下为将,日后史书又会如何书写呢? 心念一时如làng迭起,短短一刻间,便有无数可能的结果在脑海中闪现。史书上,平宋的将帅究竟何人,我竟不知,以至于现在迷茫不已。咬咬嘴唇,心思反复了几番,私念终是占了上风。 “哥哥的意思是……”我没急于表态,小心试探了一句。 “安童和阿合马素来不合,若拜安童为将,我担心那jian人在朝中作梗,军需上稍做手脚,便可遥制前线……若是功败垂成,陛下归咎于安童,他日后在朝堂又如何立足?如此,怕是无人能制衡阿合马!” 他首先顾虑的竟是党争,我暗暗一叹: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人光明磊落,全无私心呢? 思忖片刻,我才道:“伯颜少时即随旭烈兀大王西征,毕竟亲临战场,熟悉军务。在中书省为相几载,多谋善断,朝臣无不望服,后又出任同知枢密院事,参预军机,对此父皇怕是早有布局。至于安童……”我踌躇片刻,“他虽在怯薛当值,却并无统兵经验。伯颜又较他年长十岁有余,论眼界资历也更胜一筹……” 说到私心,我也概莫能外。对于真金,也只吐露部分想法,另一半隐忧却深埋心底。若是这个朝代在后世注定背负污名,我不想他被推上风口làng尖,身后也不得安生。我宁愿他隐匿于史书,寂然无名。 “你的想法,我已明白。若是父皇垂询,还请妹妹坚持己见。”真金微微一笑,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我垂眸把玩着桌上杯盏,微微一哂:“哥哥未免抬举我了,我在父皇心中又有几分分量?哥哥有心,向陛下直抒己见,不是更好?” 他被我看得通透,又是一阵困窘,只得耐心解释:“妹妹不知我的难处。我虽担着中书令和枢密使的头衔,但朝中大事,哪敢擅自插手?储君的位子,我是如坐针毡。妹妹归朝不久,与朝臣素无jiāo结,言行中正无私,不惹嫌疑。妹妹来劝言陛下,最是合意。为了免遭父皇猜忌,我无法出头,此事还需妹妹助力。” 他的态度明朗而坦诚,我心中稍觉舒坦。细细思想,真金所言不无道理。先前未封太子之时,真金便绝少去中书听政。如今身为储副,更是谦抑逊让,毫无gān政之事。平日jiāo结之人,也多为儒士清流。况且,国朝政事,先是上达天听,待皇帝裁决后,才启白太子。忽必烈jīng明专断,真金纵有异议,又何敢言明?至于他厌恶阿合马,是多年以来朝野皆知的事,也不算触犯禁忌。 权衡利弊之后,我方才点头:“哥哥勿忧。父皇但有询问,我便如此回话,必不会贻误大事。” 真金得我保证,方一展愁容,竟向我拱手致谢:“我替苍生谢过妹妹,”又道,“兄长还有一事,想听听妹妹看法。妹妹可知悉日本国事?” 我摇摇头,不禁凝神,正襟危坐,听他把这岛国与元廷的宿怨一一道来。 * 巡幸队伍从榆林驿停驻三日,又是一路北上,先后至怀来、云州等地,又经察罕淖尔,在当地行宫驻跸五日。停驻的日子里,皇帝果然召集重臣商议选将一事。大臣们所举人选,无非安童、伯颜二人,问及真金,也答宜选安童、伯颜为将。私下里问我时,我自是直言伯颜堪当大任。忽必烈素来谨慎,一时犹疑不定,便又召术士田忠良占卜,结果却是伯颜合乎吉卦。如此,选将一事终是尘埃落定,接下来便是发布檄文择日出征。 至于对日本事宜,自真金言及,我一直挂怀于心。自忽必烈即位,便多次试图同日本jiāo通往来。然而,落花有心,流水无意。对于元廷使者,日本国主从未正式接见,也毫无朝觐归附之意。及至忽必烈派遣高丽官员赵良弼出使,不仅无果,使者反被扣押。日本的无礼举动,终是触怒了蒙古皇帝。听真金的意思,忽必烈近来似有对日用兵的打算。 带着疑虑,我跟着队伍继续北上,及至沙岭,终于望见了上都的影子。不等天子驾临陪都,便有守土官先来迎驾,一同前来的人中,竟有高丽世子王愖。 周边小国中,高丽的态度可谓忠心。元廷势力虽深入高丽王庭,却曾帮高丽王铲除权臣,稳固根基。高丽王王禃揣度情势,主动归附元廷,岁岁朝觐,派世子入朝为质,甚至多次求娶公主。起初,忽必烈念高丽局势未定,并未允准。而今王氏政权日渐稳定,皇帝的意思也有松动,准备下降的公主,大抵是忽都鲁揭里迷失。 世子亲自敬酒恭迎,忽必烈也给足了面子。接过酒杯,在马上接过略略饮了一口。待宿卫扶他下马,执起王愖的手亲切问候:“你父亲近来可好?朝中一切安否?” 待世子抬头,我才看清他的相貌,不由微微一惊:出身王室的人,自有一番华贵雅致,但年纪却着实不小,足有三十六七。我心头盘算着:忽都鲁揭里迷失而今才十六岁,与他婚配岂不委屈? 世子小心扶着皇帝手臂,听皇帝问话,竟面露哀伤:“父王自年后便一病不起,本想亲自来朝拜见陛下,奈何难以成行。王愖不得不代为朝觐。至于朝事,一切安稳,有劳陛下挂心。” 忽必烈轻轻一叹,抚慰了几句,又道:“朕会派回回医官亲去探诊,世子无需太过忧虑。” 王愖闻言,心下感动,泫然落泪:“臣代父汗谢陛下厚恩,高丽王氏敢不为陛下尽忠竭力?” 这番表白可谓诚挚,忽必烈听了,略略一笑,摆手道:“你父亲也是一国之主,谈何尽忠?惟愿两国世为友邦,同舟共济。”他说着,忽又想到什么,愤然道,“不似日本弹丸小国,狂悖无礼,竟敢扣押我大朝使臣!” 王愖似有所触动,又不禁落泪:“可叹赵良弼先生,年逾古稀,却被羁押异国,不得安稳……” 忽必烈默默看了王愖一阵,似在盘算什么,而后沉沉开口:“朕尝闻日本金银遍地,矿产富足;又于博多城同宋国贸易往来,两国皆获利颇丰。今岁朕欲兴师江南,日本不除,宋国海上利源不断,于我军不利。且日本欺我日久,朕含容有时,如鲠在喉,终不能忍!”(1) 我心下一震,果然不出真金所料:忽必烈用兵日本的意图已经明朗。他未向我透露此事,却公然对高丽世子表明态度,可见心意已决。然而南北两线同时用兵,不知钱粮可堪支撑? 王愖却无诸多忧虑,似是已得国王授意,慨然道:“陛下若举大事,我国虽小,愿尽绵薄之力,舟师船工尽由陛下差遣!” 他主动效忠,忽必烈没有拒绝的道理:“如此,监造战船,还需国王和世子费心督导。事若有成,你便来迎娶公主罢。” 王愖闻言,一时愣怔,而后才恍悟过来,欣然叩拜谢恩:“陛下圣恩浩dàng,臣等必竭尽全力以报厚恩!” 忽必烈看着未来的女婿,笑着扬扬手:“起来罢!” 第187章 姐妹 过了沙岭,上都近在咫尺。行了几程,一脉蜿蜒的河道映入视野,不是闪电河又是什么。闪电河、金莲川……这些地方,载满了我少女时代最美好的回忆。这里才是我真正的故乡。纵然chūn草未萌,河水枯浅,苍茫原野未显绿意,也足以使我心旌神摇。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的回家了。 巡幸队伍驱车赶马跨过闪电河。前方草原上,一座雄浑的都城岿然矗立,年年岁岁都在等待主君驾临。 城内风物依稀,连空气中弥漫着亲切的气息。宗室百官随皇帝象辇依次进入外城、皇城,到了宫城御天门前,余人全部下马徒行,唯有天子一人骑马直入。待皇帝御马进入御天门,我和真金步行跟上,身影立时被裹入宫廷大内。四方笙歌乍起,管弦齐鸣,抬眸遥望,早有教坊舞女恭迎圣驾。 舞队伴着弦歌款款起舞,且舞且退,一众舞女渐渐散开,宛若散落玉盘的颗颗宝石。我凝神一望,舞女们已如纤纤柳枝般旁逸斜出,分出的小队探向四方,细细审视,却是一组“太平”字样。皇帝御马不停,径自先前。直到舞至玉阶,舞女们才从两侧退下。 登上玉阶,眼前一座殿阁拔地而起,气势雄伟,峻宇雕墙,直入青霄。内侍总管在前导引,迎至尊登临大安阁,宗王百官分列两班步入大殿。待皇帝、皇后在御榻上坐定,礼官高声宣布迎驾酒宴开始。 例行酒宴过后,我已不胜疲惫。从大都到上都,二十余日,一路风尘至此,终于可以安定下来。可是下了宴席,心里突然一片惘然:去国六七载,昔日的公主府可还在吗? 立在玉阶下踌躇片刻,一时没有想到去处。队伍出发前,忽必烈还未曾说过关于我府邸的事宜。想来最近大事待举,他也是无心挂念这些琐事罢了。 我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去母亲那里安置。招了个小火者引路随侍,刚到了后廷,不意忽必烈坐着五龙车一路来了。我上前见礼,御前的宦官递了话,里面忽必烈已打起帘子向我招手:“朕正要寻你,上车来。” 我推拒不得,只好从命。进车坐下来,忽必烈便拍着我的手笑问:“刚刚寻你半晌,哪想是闲逛到后廷来了,要去找你母亲么?” 我点点头,犹豫一阵儿,还是把顾虑吐露出来:“儿臣有些疲惫,正不知何处安歇,恰巧父皇来了……” 他闻言了然:“别去扰你母亲了,去公主府,你不想先回家看看?” “父皇?”我愣住片刻,方明白他的意思,心头一暖,说不出的熨帖。 在大内行了半晌,便至我昔日住处。侍从打起帘子,我亲自扶着忽必烈下马。待那熟悉的殿宇映入眼帘,我眼睛一湿,一时感慨无言。 “进去看看。”忽必烈看着怔在原地的我,笑道。 “嗳。”我忙应了一声,上前扶他。踏入府内的一刻,脚步却颇显踌躇,仿佛是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待穿过前厅,看到庭院正中那棵海棠树时,所有的记忆都瞬时回来。那是我少时亲手栽下的树啊。几年过去,仍轩然挺立,执着地等待故人归来。 我环视一番:久无人居的院落,未见破败荒凉,反而有一番簇新的感觉,应是有人年年翻新。我正疑虑着,忽必烈便解释道:“你出嫁后,朕怕这院落荒废,命人定时修葺。偶尔也会和你母亲来此小住一番。大都那边,你的公主府和东宫也在一同营建……” “父皇,”我喃喃唤道,喉头一时哽咽,“儿臣何德何能,能让父皇惦念至此?儿臣惭愧!” “别提这些了!”忽必烈摆摆手,神色间也尽是黯然,“想着你在那边受尽苦头,朕不做点什么,心里总不安生……现在你回来,一切都好了。” 他见我眼角垂泪,便岔开话题,笑道:“怎么?到家了,还不请你阿爸进去坐坐?” 我忙将他让进屋内,然后亲自去煮水奉茶。可离家日久,对环境早已生疏了,一时竟找不到茶具,团团转了一圈不得要领。忽必烈见状,哼笑道:“现在倒想起孝敬父母了,之前呢?” “阿爸莫要打趣女儿了。”我木愣愣地僵在原地,羞赧道,就像小时候顶撞长辈后反省检讨的模样。 我乖顺得近乎木讷,在他看来却是绝少见的。皇帝一时默然,而后招手叫我过来。我迟疑地走近,他将我拉入怀里,一遍一遍抚着我的背,叹道:“察苏,你回来了真好。直到现在,我夜里还时有惊醒,以为一切都是梦呢。” 我听得鼻头发酸,蜷在他怀里,小声道:“父皇,儿臣是真的回来了。只要阿爸不撵儿臣,儿臣就再也不离开父皇身边了……” “哪怕有心仪的小伙子也不嫁?”他扶起我的肩膀,盯着我眼睛故作严肃地问道。 心里陡然一颤,我不知他这话是不是试探,只得继续装憨,撇撇嘴,任性道:“不嫁!多好的男人都不嫁!” 老皇帝看着我认真的样子,终于绷不住,哄然笑开。见他开怀,我也松了口气,恰逢女孩儿进来奉茶,我双手接过,亲自递给他。 待他饮了几口,我忽然想起前日里他和高丽世子的对话,正欲就此问他,却闻下人传报:“忽都鲁揭里迷失公主求见!” 我和忽必烈俱是一怔:忽都鲁揭里迷失和我不算亲近,怎会找到这里? 正疑心着,只听小靴子一阵槖槖作响,一团影子已撩帘冲了进来。那袭倩影还未站定,便朝着皇帝气鼓鼓开口:“父皇!” 忽都鲁揭里迷失应是骑马奔过来的,靴子裙摆还卷着尘土,许是跑得心急,一条小辫子已甩到身前,额前细发也显得杂乱,丝丝缕缕被汗水粘在鬓角上。 饶是仪容不整,也难掩小姑娘的青chūn俏丽。她面上还带着cháo红,色若朝霞;两颗黑珍珠盈满怒气;浓黑眉毛微微挑起,宛如鹰翅;眉宇间尽是骄傲张扬,优美的唇线勾出倔qiáng的小嘴,却也显得跋扈嚣张。 她是忽必烈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未嫁的公主,必是深得父亲宠爱。 然而此刻,忽必烈盯着她,不满地皱起眉头,斥道:“仪容不修就来见朕?莽莽撞撞毫无礼数!还不回去反省!” 皇帝不假情面,当下便出言训斥。我左右为难,走近那小公主,微微一笑:“忽都鲁揭里迷失,有何事这么焦急?” 小姑娘置若罔闻,看也不看我,朝着皇帝硬邦邦开口:“父皇!父皇!你就这么讨厌我,等不及把我嫁给那个老世子吗!?” 她出口无礼,让我也颇为难堪,便稍稍退后半步,且看忽必烈如何回应。 “放肆!”忽必烈一时震怒,右手大力拍在案上,震得茶水四溅,“高丽世子是你未来的夫君!如此出言不逊,谁还当你是个公主,真真丢了朕的脸!” 小公主哪想到父亲大发雷霆,登时被吓住了,缓过神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之前哪个公主,会嫁一个三十八岁的老驸马?您口口声声说宠我爱我,原来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哄骗我听话,拿我做拉拢高丽的棋子罢了!想来四姐姐回来了,您一颗心都偏向她了,开始嫌弃儿臣了,只想让我趁早嫁出去是吗?” 她话锋一转,矛头径自指向我。我本欲上前安慰,哪料到如此情境,登时僵在原地,一时讷讷无言,平日的灵巧和急智全然不见。 室内气氛僵持,忽必烈竟沉默下来,只是冷冷觑着忽都鲁揭里迷失,不发一言。 小公主见他这般,以为父亲被问得心虚,以致无言,底气更足:“之前姐姐们都已出嫁,拿我同高丽联姻,儿臣无话可说。如今四姐回到宫廷,又无驸马。论年龄,她与高丽世子结亲才更为合宜。况且儿臣愚钝,没有四姐那般见识。父亲想借我掌控高丽王庭,儿臣没那个本事,怕是要父皇失望了!” 我脑中“轰”地一声,所有意识都被抹成空白,久久未回过神来。待神思归位,只觉手足冰冷,脸色也化作一片雪白。心里苦笑了两声,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在理:有年长的姐姐在,联姻的事似乎还轮不到幼妹。 我稍稍转头,看了看负气在旁的小公主,思绪杂乱:忽都鲁揭里迷失,你分明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忽必烈撑着案几慢慢起身,缓步踱到小公主面前,脸上竟浮出一丝笑意,他不置可否,反而转头问我:“察苏,忽都鲁揭里迷失的话,你怎么看?” 我心情灰败,突然觉得浑身乏力,腿脚酸软,不由得后退一步,堪堪扶住案几,待缓了缓神,才虚弱道:“妹妹的话不无道理。若能为父汗分忧,让妹妹高兴,儿臣、儿臣……愿意遵从父皇的安排。” 言罢,我终于吐出一口气,身子仿佛被抽空一般,轻得没有重量。最坏的事莫过如此,原先我只是存心逃避,眼下看来,即使让我直面,也不是什么不堪忍受的事。婚姻,我有过一次、两次,这无非是第三次。高丽世子即便品行不堪,也不会坏过八剌。他年纪再长,也无非三十八岁。八剌若尚在人世,也不过这个年纪罢了。 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我摊开手,抿去掌心的湿汗,望向忽必烈的目光带着十分的诚恳:“父皇生我养我,疼我爱我,儿臣无以为报,唯有一身以奉国朝。为社稷出力,是公主责任所在,儿臣愿欣然奉命。” 忽都鲁揭里迷失迟疑地转过头,一时难以置信。我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小姑娘确认无误,难抑狂喜,急声道:“父皇!父皇!四姐她愿意!四姐她答应了!” 我苦笑一声,木然点点头,算是附和。 忽必烈再三打量我,满脸震惊,似是疑心自己听错了话。望着他充满疑虑的目光,我只得再次表态:“父皇,儿臣愿代妹妹出嫁。” 不待忽必烈有所反应,忽都鲁揭里迷失便欢呼雀跃,情不自禁地扑过来抱住我:“四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你心里也是喜欢那高丽世子的罢?” 我皱皱眉,怪异地打量她,但见她神色天真,不似作伪。一时心里也说不上悲哀,只觉莫名的可笑:这姑娘难道把我的话当真了? qiáng忍住心底的不适,我任她抱着,这是我们姐妹间绝无仅有的一次亲密。 “忽都鲁揭里迷失!”沉默良久的忽必烈突然一声咆哮,他扣住小公主的手腕,一把将她扯过去,力气之大似要扯掉她的手臂。小公主震惊之余,嘶声哭喊:“父皇!放手!儿臣的手、手……疼!” 皇帝甩开她的手腕,反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毫无容情地甩在那娇嫩的面颊上。我心头一震,几乎忘了反应,待要上前,却被忽必烈挥开。他负手而立,勃然大怒,脸色涨得铁青,浑身都在发颤: “你四姐嫁到畏兀儿部,几乎赔了命!你能不能比!?能不能比!?” “父皇……”忽都鲁揭里迷失从未见过父亲这般作色,早已吓得无从应对,抽抽搭搭地哭出来,“儿臣、儿臣……” 忽必烈看着哭作一团的小女儿,却是毫无怜悯:“你不愿嫁到高丽,也好。朕再给你一个选择。畏兀儿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对朝廷忠心耿耿,年纪尚轻,和你堪为良配。你的嫁妆一样能排上用场!” “父皇!儿臣糊涂!儿臣错了!儿臣知错了!”小公主闻言,彻底手足无措,哭得愈发汹涌。 “回去好好想想,三日后再来见朕!”忽必烈似是不愿再看她一眼,已开始挥手撵人。忽都鲁揭里迷失慌了神,在父亲身后大哭不止,直到被父亲一声喝断:“滚出去!” 第188章 君心 忽都鲁揭里迷失最终屈服于父亲的威权之下。得知此事,我稍稍松口气,却丝毫没有庆幸的感觉。小妹妹对这场婚姻的抗拒,与我少时的态度何其相似。她的委屈和绝望,不甘和愤懑,我感同身受。她欲借我逃避婚姻,我既觉可恨,又觉可怜。想起此前种种,又想起忽必烈提到的火赤哈儿的斤,一时心情郁结,加之路途疲惫,刚在上都安顿下来就又染病。缠绵病榻十余日,待皇帝开始下命筹备公主婚事,才稍见好转。 与高丽联姻的计划不变,攻打日本的部署也渐次展开。对此,中书省臣颇有异议,被日本放还回朝的高丽使臣赵良弼,也以“其民狠勇嗜杀,其地多山水,无耕桑之利为由”劝阻皇帝用兵。面对这些谏言,忽必烈还是不为所动。元廷多次通使日本未果,对皇帝而言是莫大的羞rǔ,战争便是捍卫大朝威严的最后手段。况且,忽必烈意在攻宋,此番侵日,也有从海上包围宋廷,夹击作战的打算。 不久,忽必烈便下诏命高丽监造战船,输纳军粮,并签发高丽军五千六百人助征日本。高丽王无从推脱,一一应命。与此同时,元丽联姻之事也提上日程。 * 五月的草原终于萌出星星绿意。嫩草如绒毯一般绵延至天边,蜿蜒流淌的闪电河恰似一条玉带系在金莲川的腰际。上都失剌斡尔朵大营,难以计数的毡包如羊群般散落在地,高丽世子的迎亲队伍迤逦而来,至皇帝大帐前,世子王愖下马,由礼官导引至御前等候。 皇帝帐中,盛装华服的忽都鲁揭里迷失满面泪痕,公主生母三皇后阿速真搂着女儿大哭不止。忽必烈劝了一阵儿,母女俩仍哭声未歇,皇帝见状,遂冷面不语。察必皇后看不过去,上前柔声解劝: “忽都鲁揭里迷失虽下嫁高丽,但去国不远,若想念父母,便可回朝探看,还望三皇后不要过于伤怀。” 阿速真皇后擦擦眼泪,抽噎道:“大皇后的好意,妾心里明白。可妾只有这一个幼女,向来娇宠,一朝分离,怎么割舍得下啊?” 说罢,又是泪流不止,忽都鲁揭里迷失见状,眼泪愈发汹涌起来。察必无奈,只得望望忽必烈:“陛下,您看……” 忽必烈闻言一叹,转身踱到小女儿身边,拍拍她后背,又为她们母女亲自擦泪。小公主见状,愈发难过:“父皇,父皇!您竟这么狠心,便也不愿儿臣多留个一年半载,这么急着让儿臣出嫁吗?” 忽都鲁揭里迷失两眼红肿,宛若两朵红梅,任谁见了,也不禁心生怜惜。忽必烈不是铁石心肠,对幼女也颇多宠爱,见小女儿这般模样,一时也受不住,将她搂到怀中好一阵儿安抚,才唏嘘道:“你当父皇不在意你?不宠爱你?朕又何尝舍得你?忽都鲁揭里迷失,你一个小姑娘,怎么知道阿爸心里的无奈啊!” 忽都鲁揭里迷失听了越发委屈,攥住父亲的衣襟不放,依傍在父亲怀里不肯离身。见女儿这么依恋,忽必烈难得有了耐心,抚着她的小辫子笑道:“小马驹长大了,要让它独自在草原上跑一跑啦,你难道要一辈子跟在父母身后吗?” 皇帝这边好言劝着,那边阿速真皇后也收了眼泪,提醒道:“好了,别黏着陛下,你也该上妆了,勿让驸马久等。” 语罢,便已听到外面怯薛歹高喊:“驸马高丽世子亲迎公主!” 忽必烈此时却没有催促,对小公主颇为纵容:“不急,且让驸马在外等等。朕的亲女儿,岂能轻轻松松娶到?” 皇帝话虽如此,旁人却不敢怠慢,宫人们都在一旁等候,准备为公主上妆呢。 又过了半个钟头,忽都鲁揭里迷失才拾整完毕,眼角的红肿被脂粉遮去,又留淡淡红晕,却是一双含情的桃花美眸。我看了也不禁称赞:“忽都鲁揭里迷失,我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公主了!” 小妹妹稍稍抬眸,投来的目光颇为冷淡。她对我心存芥蒂,我不是不知,却也不能和她计较,只得道:“妹妹,恭喜你了!” 她也不说话,只轻轻点头,以表谢意。忽必烈见了,面色微恙,却没说什么。小公主抬眸望着父亲:“父皇,儿臣准备好了。” “走罢,忽都鲁揭里迷失。”忽必烈拍拍她的肩膀,眼泪却毫无征兆地落下来,用手匆匆一拭,哽咽道,“走罢,我的女儿。” 我们一行随着皇帝出了大帐,驸马王愖等候许久,忙上前跪下见礼:“臣王愖拜见陛下、皇后!” 皇帝挥挥手叫他起身,待他抬起头,我们俱是一怔。高丽世子一身蒙古衣冠尚可理解,然而,他那瓦楞帽下垂落的两个辫环,光滑前额下仅有的一撮短发,分明是蒙古的“婆焦”发式。忽必烈盯着他的辫发默然半晌,才道:“驸马有心了。” 王愖抬眸,小心翼翼地打量皇帝神色,但见天子神色淡淡,并无多少嘉许之意,面上微露不安,旋即道:“臣幸为大朝驸马,当从上国礼俗。” 忽必烈微微点头,示意他起身。王愖站起来,而后又向忽都鲁揭里迷失见礼:“公主!” 小公主只冷冷瞥他一眼,不假辞色:“驸马做这般打扮,是为了取悦于我,还是取媚于陛下?你若诚心实意,待回国后,不如尽让高丽子民剃发易服,效法上国如何?” “这……”王愖闻言一怔,语塞无言,面对公主质疑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道,“若如此,高丽百姓仰慕上国礼仪,必会欣然从命……” 忽必烈本冷眼观望,待有了王愖这句表态,才微嗔道:“忽都鲁揭里迷失,不要任性。” 皇帝横了小公主一眼,而后执起驸马双手,抚慰道:“公主被朕宠溺惯了,难免逞性,还望驸马宽怀大量。高丽与国朝世为友邦,理应各从本俗。剃发之事,乃公主无心之语,驸马不必在意。” 王愖又惶恐跪地,连连谢恩。皇帝笑着让他免礼,随即宣布婚宴开始。 * 我向忽都鲁揭里迷失夫妇二人分别敬酒,又同旁人饮了几杯,待离席时,在场宾客多已醺然欲醉。 日光斜斜照在草原上,闪电河面縠纹阵阵,波光粼粼。我沿着河滩信步徐行,待微风chuī散酒意,中酒的感觉才稍稍消散。 前方拖出了两道纤长的影子,我不禁注目,刚辨出他们身份,恰好那二人一同转身,看见我,目露惊喜: “公主!” “察苏!” 他们上前两步,我亦笑着相迎:“安童表哥、别速真,你们不在席上,是出来躲酒吗?” 安童默然,稍稍垂眸,没有回应。别速真见状,莞尔一笑:“哥哥想见见公主,又怕招惹闲言,便携我一同出来在此等候。不料公主果真来了……” “别速真!”安童面色一红,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哎呀!我说错了!”别速真掩口而笑,“是哥哥不胜酒力,便出来避酒了!” 我微微一笑,也不细究背后的原因。看看他们兄妹二人,一时竟没了言语。 安童一直默默目视着我,良久,才打破沉寂:“察苏,你身体可大好了?先前听闻你曾卧病,我一直惦念,却也不便探视……” 他低低一笑,却也恰到好处地掩去了所有尴尬。我看他这般,却不免心酸:我们二人,何时到了这般拘谨的境地? “有劳哥哥惦念,寻常小病,不必挂心。”我虚应了一句。想到当初真正的病因,仍心有余悸。如果忽必烈想再次联姻畏兀儿部,下降的公主又不是忽都鲁揭里迷失,那还会是谁呢? 我心下颓然,一时脸上都没了笑意。安童见了,似心领神会,黯然道:“那次忽都鲁杰里迷失公主与陛下争执,我都知道了。后来,就下降的公主人选,陛下也曾咨询过省臣。” 我心头一震,遍体生寒:原来忽必烈也曾有意更换人选。我竟一直蒙在鼓里。 “省堂内也有臣子建言,忽都鲁杰里迷失公主尚幼,恐非所宜。或稍待二三年岁,或另择公主。陛下踌躇有时,终不愿拖延婚期,又道先前已定下忽都鲁杰里迷失公主,不宜变换人选,遂仍以忽都鲁杰里迷失公主适高丽世子。” “陛下可曾询问过安童表哥?哥哥又是怎样回答?”我急声催问,心里波澜涌动,话语仍带着颤抖。 安童点点头,“陛下确曾问臣,‘高昌公主可否’。臣言,‘公主归国不久,且抱病在身,高丽水土不类草原,恐难适应,故不便远嫁’。” 我闻言不禁坠泪,一颗心登时凉透:我那父皇,原来都是做戏,果真存过拿我和亲的心思! 别速真见了,嗔了安童一句:“哥哥,我早劝你不要提这事!”说罢,亲身上前,拿帕子帮我擦去眼泪。我整个人像被掏去了魂魄一般,一动不动怔在原地,任她擦着泪。 “事关公主终身大事,我不能不提。”安童道,“而我,也确实存着一份私心,不说出来,于心不安。公主即便再嫁,也应另择良配。高丽世子其人……”,他犹豫片刻,才道,“我身为臣子,不宜置评。只望公主对此事有个准备,于驸马人选……或可留心一二。” “我知道了,谢过哥哥好意。”我木然点点头,一时并未觉出他话中的苦涩。只知自己逃过此次婚姻实属侥幸,一切都是天子权衡取舍的结果。皇帝毕竟是皇帝,当真君心难测,君心可畏。 心绪起伏不定,飘飘乎无所止,而后又暗恨自己:背后嗔恨又有何用?倒是自己太过天真,一味相信父女真情。我对这个父亲,本就不该有太多的期待——先前的教训还不够么? 这么一想,哀怨的情绪竟一扫而空,一颗心也瞬时变得冷酷起来。 安童见我神情恍惚,一时忧虑,又道:“臣将此事和盘托出,其实不妥。还望公主不要对陛下心生嫌隙。陛下……陛下他还是心疼公主,否则也不会委屈忽都鲁杰里迷失公主下降高丽。” 我明白他心中顾虑,想必也是纠结许久才向我道明实情。便淡淡一笑,回道:“表哥不必担心。我和幼妹之间,总要委屈一个。如今是妹妹出嫁,我逃过一次,还能抱怨什么?父皇的厚爱,尚且无从回报,又怎敢对他生怨呢?” 安童听了,仍是皱眉,我索性岔开话题,对别速真微微一笑: “别速真,伯颜丞相不日出征,你还不抓紧时间多陪陪他?” 小妇人闻言一怔,而后慢慢埋下头,羞涩的攥起衣角:“公主说的是。” 安童看着妹妹,眼里涌出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抹去,只嘱咐道:“你不能随军同行,日常一应物什,需为伯颜准备妥当,好教他全心备战。至于后方,有我在朝,不必忧心。” 别速真抬眸,但见兄长眉宇凝然,知他心中有事,也不多问,只是点头答应。 安童这才舒然一笑,又转头顾我,关切道:“察苏,早些回去罢,免得皇上寻不到你。” 我兀自出神,心事盘桓不去,听他开口,只茫然应道:“好。” 第189章 讨好 至元十一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六月十五日,忽必烈对诸蒙古军、汉军发布兴师南宋的诏谕,历数宋国罪状。忽必烈即位之初,为与南宋议和,曾派藩邸旧臣郝经出使南宋,却被其国宰相贾似道所执,羁押敌国十余年之久,当真成了“元代苏武”。其时,忽必烈正与七弟阿里不哥漠北争锋,无暇南顾,待汗位稍稳,也只派阿朮等人围据襄樊一带,苦心经营多年。而今襄阳已破,对宋总攻的时机总算来临。自窝阔台汗时与宋国首战,其间或战或停,对宋的战事延搁几近四十年,不可避免的决战终将来临。 自古未有不亡之国,赵宋立国至今,已逾三百余年。天水一朝,典章辉煌,文化灿烂,却同样难逃覆灭的命运。如果历史无改,分裂数百余年的中土大地将首次在异族皇帝手中归于一统,蒙元铁骑之下,难道真的会“崖山之后无中国”? 我不相信。 “……襄阳既降之后,冀宋悔祸,或起令图,而乃执迷。罔有悛心,所以问罪兴师,有不能已者。今遣汝等,水陆并进,布告遐迩,使咸知之……”(1) 兴师诏谕一下,元军水陆并举,从川蜀、荆湖、淮西三路并进,中路主力则由左丞相伯颜统帅,计划从荆湖一带直下江南。 征宋大军尚未签发,高丽却又传来国王病逝的消息。世子王愖甚至来不及悲痛,就被忽必烈册封为新任国王,携王妃忽都鲁揭里迷失回国即位。此前,皇帝曾下令高丽督造战船,筹兵调粮,计划于七月进攻日本,配合南线对宋作战。此番国王去世,由高丽出兵之事不得不暂时搁置。 然而,攻宋之事却刻不容缓。七月二十一,征宋主将伯颜离京陛辞,忽必烈亲自致酒慰问。一身战袍的伯颜,少了几分儒雅,多了几分刚毅。年近不惑之人两鬓已微染风霜,一双眸子却是炯炯。他跪叩在地,而后起身,双手接过皇帝递来的酒杯,恳切道:“蒙陛下厚爱,伯颜幸为国朝效力,此番忝当重任,敢不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忽必烈审视他良久,拍拍伯颜肩膀,微笑道:“朕不要你肝脑涂地,朕只求伯颜丞相带着南朝江山凯旋而归!届时大明殿上,卿再为朕满饮一杯!” 陛下!”忽必烈诚意满满,伯颜动容有时,喉头竟有些哽咽,而后也不多言,举杯一饮而尽,把所有忠诚都融在酒里。 “卿的忠心,朕毋庸置疑。只有一事朕还需叮嘱……” 伯颜闻言一顿,拱手肃声道:“陛下请讲!” “昔日宋太.祖麾下大将曹彬,取江南不杀一人。望卿体察朕心,效法曹彬,无血定江南,毋使我赤子横罹锋刃!”(2) 皇帝言语谆谆,殷殷嘱托,伯颜听罢,又躬身一拜:“陛下所言,臣惟谨记在心!” 而后又是百官祝酒,酒罢,伯颜拜别皇帝,翻身上马,毅然启程。军旗猎猎招展,大军缓缓行过金莲盛放的草原。远去的队伍留下滚滚尘烟,伴随着一个王朝的谢幕,另一个王朝的辉煌时代即将到来。 * 夏去秋来,野草枯huáng,秋风飒飒之际,皇帝终于率百官启程南返,此时已是八月末了。 皇帝离开上都之前,先是召开马奶.子宴,而后择定吉日出发。与大都北上时类似,自上都南返,也有一套固定的礼制。上都留守百官相送至南坡,巡幸队伍暂留几日,随即南下,依次经过关口和驿站。至怀来时,已有大都留守官员前来远迎,摆酒开宴,为皇帝接风洗尘。而后过居庸关,待到龙虎台时,大都已遥遥在望,深宫高院似能尽收眼底。队伍行至大口,也即离京时的导送地,更有守卫军指挥、留守怯薛和六部百司官员恭迎圣驾。皇帝一行在大口纳钵过夜,而后便由接迎队伍导引入城。 清早,仪仗队在前开道,引着皇帝象辇由健德门而入,正宫皇后和太子车驾紧随其后入城。随后,众妃嫔和皇子公主次第而入。队伍浩浩dàngdàng绵绵不止,待随行众人才全部入城,大概要到晚上。皇帝自北而下,绕过凤池坊,入厚载门,沿着太液池一径南下,自西华门进宫城。入了大内,这一行人早已人困马乏,朝政也暂歇数日,只待皇帝休整完毕,宰相才可择日上请视朝。 我今年三月才回到皇宫,同东宫一样,公主府也尚在营建。忽必烈特地下令在宫城以北的玉德殿辟出一处院落做我的临时府邸。府内管事和嬷嬷都是帝后身边的老成人,自是忠心可靠。贴身服侍的女孩也是从察必手头分来的,行事稳重妥帖。只是一看到她们,我便不禁想起阿兰。阿兰,那个碎嘴却贴心的阿兰,早已和我失散在异域的草原上,再无讯息。暌违数载,待我再次见到阿兰的母亲——我的rǔ母豁阿时,终是愧不能言。 豁阿已是五十出头的年纪,比之我额吉,更见苍老。她仍担着我府中的领事嬷嬷,手下调.教着一众女孩儿。我如今的贴身婢女诺敏,便是她的小孙女。小姑娘二八年纪,却已出落得标致齐整,伶俐喜人。府中总管巴根也是常伴皇帝身侧的老奴,看着我自小长大,凡事便可倾心jiāo托。 不在大都的几月里,公主府蒙巴根和豁阿悉心照管,整洁如初。我带着诺敏回来后,豁阿像盼回了亲生女儿一般,拉着我细细打量。我并不觉得她的举动逾矩,反而倍感亲切。即便分离数载,我们二人也未见隔阂。豁阿指挥着女孩儿们服侍我梳洗完毕,瞅着我心疼道:“公主奔波了几个月,又见瘦了。” 我淡淡一笑:“旅途劳顿所致,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好,阿妈不必担心。”豁阿是我rǔ母,为表亲切,便以阿妈相称。 “我不在的几月里,府中可一切如常?”我啜饮一口茶水,问道。 “巴根老哥哥悉心照管,都好,都好的。”她搓着手喃喃道,低头时,脸上的皱褶分明可见,我心头一紧,想到她下落不明的女儿,又是难言的心酸。 “只是……府中新来了两个男孩儿……”豁阿忽然抬起头,欲言又止。 我却不甚在意,只道:“哦,这样的事情不必说了,依照旧例让巴根叔叔调.教便可。” “公主!”豁阿摇摇头,有些为难的开口,“这两个男孩儿,是阿合马大人买来送给公主的!到底如何安置,巴根总管正左右为难呢!就等公主的吩咐了……” 阿合马竟买来奴婢讨好我?还赶在我离京的时候送到府上?到底是何用意? 我心下愕然,一时竟想不出其中关节。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现在累了,懒得理会。待到晚上,把他们两个带来看看。” * 休息半日,待恢复jīng神,已是夜里。婢女点上灯烛,照出一室温暖。我用过晚饭,沐浴完毕,换下了外袍,只穿中单加一件外氅,倚在榻上小憩片刻,忽而想起白日里豁阿所提之事,便叫过诺敏:“告诉巴根总管,把那两个男孩儿带来见我。” 小姑娘领命而去,不多时,巴根亲自领着男孩儿们过来了。未进门前,仍是不放心地反复叮嘱:“近日来我教的礼数可都记清?见了公主务必谨守规矩,不要冲撞了贵人……” 男孩们唯唯应声,我听不分明。正寻思间,巴根已扬声求见,诺敏遂把几人迎了进来。 “公主,我把人给您带来了。”老总管恭谨道,忠厚的脸上带着憨实的笑意,言辞间却显拘泥。 见他这般,我心下惘惘:我自幼便与他相识,对他也是亲切温厚。在我面前,他却依旧敬畏:难道多年之后的我,已让人如此难以亲近? 我并非刻意作态,但少年时的天真热切,确实从身上一点点淡去了,心头的热情何时开始冷却,我竟毫无知觉。 他们几人见我不作言语,只是默默杵在原地。我回过神来,兀自一笑,吩咐道:“巴根叔叔、诺敏,你们退下罢。” 两人应声,轻手轻脚地退出,顺便把门带上。隔绝了夜色,卧房瞬间显得狭小而温暖。烛光朦胧,香药氤氲,两个少年跪伏在地,被烛火圈出小小的yīn影。一室静谧,无端生出几分暧昧。我竟有些不自在,旋即一哂:不在这里,难道还要在前厅正儿八经地接见两个毛孩子? 男孩们不敢抬头,但观其身形,约莫有十三四岁。送他们过来,阿合马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我心里不免犯了嘀咕。 从榻上坐正身体,我稍稍敛容,道:“你们起来罢。” 两个男孩身形一顿,互相对望一眼,才窸窸窣窣地起身。因为紧张,动作竟有些笨拙,站直后仍是垂着头不敢看我。 我暗笑一声,刻意放柔了声音:“不必害怕,抬起头来。” 两个小人儿犹疑地抬头,我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目光从他们二人脸上一一扫过。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性情一时看不出,模样却是上佳。右面的男孩儿脸庞稚嫩,却唇红齿白,眸子清泠泠的,眉眼jīng致得胜似女孩。左面一个,也是秀骨轻眉,再一细看—— 我胸口如遭一击,登时怔住,小少年奓着胆子投来目光,对视的瞬间,眼睛倏然睁大,脸上震惊的神情更甚于我。震惊过后,却是茫然、疑惑、敬畏、疏离……种种神色自眸中jiāo错闪过,他心绪杂乱,终又低下头来。 右边的男孩儿观望着我二人神情,迷惑之下竟少了几分胆怯,眉头蹙起时更是样貌可人。我不得不赞叹市井中竟能生养出这等容色,而为男孩,更是少见。 稍稍稳住心神,我敛去笑意,无视左边少年的惶惑神情,只问他右边的同伴:“你叫什么名字?又为何来到这里?” “回公主话,”小少年先是见礼,而后慢慢酝酿措辞,口舌还不甚伶俐,“奴婢姓、姓韩,小名福童。家中贫寒,爹娘无力缴纳赋税,就将奴婢卖给了官家。奴婢不晓得为何会来到这里,只是听大人们嘱咐:在公主府好好服侍贵人,自会有好前程。” 小少年虽然紧张,却还算机敏,回话清楚。我颇觉有趣,他既头脑明白,不妨再问问:“你可知将你买来的官人是谁?来这里又要如何服侍?” 我不着笑意,面色便冷了几分。小少年眼神一紧,言语越发谨慎:“买下奴婢的官人……名字我也不晓得,只知是中书省里掌权的大人物。至于如何服侍……”小少年声音一顿,脸上无端绯红,说话也扭捏起来:“自然要遵循贵人的意思。公主想要奴婢如何服侍,奴、奴婢便如何服侍……” 说罢,他用余光偷偷瞧我,眉眼间竟露出不合年龄的媚态。我心下一震,说不出的不适感在胸腔弥漫:自己随口探问,不料竟问出一二。阿合马果然是有心安排。 “公主,奴婢可是说错了什么?”见我不言语,小少年忍不住发问。而他身边的同伴早已皱起眉头,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厌恶和轻蔑。 这个福童果然是不安分的。我暗暗一忖,而后起身,踱到他面前,稍假辞色:“你很会察言观色。那么,不妨继续猜猜,我想让你如何服侍?官人们又教了你甚么东西?” 我这话问的露骨,少年身负使命而来,自然会意,一时被问得面红耳赤。他看着我的脸庞,神情怔忪,面色cháo红,眼里像沾了水雾一般,眸光潋滟,急促道:“这、这个……奴、奴婢说不出,但受过教导,会、会做……” 我心头翻起一阵厌恶,这情绪辗转许久,才被勉qiáng压下:想来他也只是懵懂少年,所受训导不过是被人灌输,哪里明白自己出卖的是什么。心下暗叹一声,只道:“好了,你出去罢。” “公主?”韩福童骤然睁大双眼,意外地看着我,似是茫然,似是失落,似是不解,神色惶惶地咬着嘴唇,不知所措。 “福童,你下去罢。”我勉qiáng一笑,将他挥推。小少年慢吞吞地起身,费解地看了一眼沉默许久的同伴,才悄悄退下。 屋中只剩我们二人,再无需顾忌什么。好整以暇地坐回榻上,目视着眼前少年,我微微一笑:“你心中定有许多困惑,而我,也有很多疑问。夜来无事,我们不妨好好谈谈,慕之?” 少年压抑许久的迷惑和愤懑登时泻出,抬起一双眸子,满怀不解地看着我,纵然年少,却已是傲骨轩然: “直学,不……”他旋即改口,颤声问,“公主,慕之不懂,您、您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我的笑意瞬时冻结,少年的话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悲郁,莫名勾起我心中的悲凉,言语间亦是萧索: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有些出神,喃喃自语,忽而反问,“你说呢?” 少年动动嘴唇,又是失望又是不甘:“慕之觉得您不是那样的人,”他话语一滞,又补充道,“至少不是阿合马所教习的那样……您不该有那样的喜好……” 我苦涩一笑,稍感慰藉,缓声道:“你既来了我身边,不妨慢慢去看……你,愿意留下吗?” 第190章 宴请 慕之和福童被我暂留府中,对此,总管巴根颇为不解,多次探问:“公主素来不喜阿合马大人,又为何留下这两个男孩?” 我手下走笔不停,也不抬头,只道:“阿合马送上门的好意,我为何要推却?” “那……他们两个要做甚么?老奴愚钝,还请公主明示。” 巴根的语气也别扭起来,看来阿合马的用意,他也能猜得几分。两个男孩,尤其是福童,容貌太过惹眼,难免引人遐想。 “其他奴婢做甚么,他们就做甚么,”我搁下笔,把帖子叠好封入信函,“我府中不养闲人,哪里缺人手,就让他们补到哪里去。不会的活计就赶紧学。还望总管勤加调.教。” “嗳,”巴根应了一声,心头疑惑稍解,抬眼瞄瞄我手边信函,“公主,这张请帖……” “我想请父皇母后过来坐坐。这帖子,巴根叔叔亲自递送罢。我父皇怕是也想念你。” “老奴也想见见陛下了。”老总管郑重接过,欲低首出门,我又想起一事,顺带嘱咐了一句:“那个韩福童,心思伶俐得很,总管还需仔细盯视;至于慕之,别拘得过紧,他若想读书,到书房那里报备一下就行了。” 巴根身形一顿,似乎不解两人为何被差别对待,却也不好多嘴,应声退下了。 * 伯颜南下后,水陆并进,九月中旬兵指郢州,一个月后便兵临长江北岸;待到十月,高丽王王禃的丧事已料理完毕,延搁已久的东征军终于从高丽合浦出发,在元帅忻都、洪茶丘的率领下,渡海进攻日本。伯颜所帅南征军约有二十余万,而对日东征只算试探,规模较小,约有三万九千。此时西北尚且安稳,南北两线同时用兵,都城东宫还在营建,元廷诸项供应依然从容。纵然汉法派如何不满,阿合马理财的能力无可指摘。 朝事稍缓,皇帝才清闲下来,十月下旬,方来我府中一坐。为了接待圣驾,巴根早把一切安排妥当。他是忽必烈身边的旧人,皇帝的喜好自是清楚。忽必烈不喜豪奢,安排宴席不宜铺张,却不能敷衍,朴素中见心意,最为难得。 我在市井时,寻常厨艺也习得一二,回宫后虽荒疏下来,无事时稍稍练习,也慢慢捡回了些。这次府中开宴,基本是常见的蒙式菜肴,手把肉、炙羊腰、huáng汤,也择了些jīng细羊肉,由我亲自调制肉馅,做成jī头粉馄饨。 我在后厨准备妥当,重新整装,亲迎忽必烈夫妇。巴根、豁阿侍候在侧,自然而然便道出我的孝心:“这次宴请圣上和皇后,公主亲自布置安排,馄饨更是公主亲手包制,定是下人们做不出的别样滋味儿。” 忽必烈听了笑眯了眼,问我:“朕来扰你一趟,竟让你如此费心!” 不及我回话,察必早在一旁笑道:“陛下这是哪里话?察苏是我们女儿,孝侍父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我亦附和着:“母后说得是正理。女儿只怕父皇终日劳形,无暇赏光驾临呢!” 我言语自然,并未因心头诸事带出情绪,一家人闲话家常,其乐融融,竟如寻常人家。想到这样的时刻尤为难得,又心生伤感。 我的府邸因是临时充用,算不得宽敞,好在整洁。忽必烈夫妇生性俭朴,见我府中一应从简,少有金银器具,不禁点头称许。待皇帝在厅内坐定,看看室内陈设,又感叹道:“察苏,你这住处实是清苦了些。公主府虽未建成,眼下也不能委屈自己。朕赏下的钱帛,为何不用?” 我亲自为帝后二人奉上茶点,笑道:“国家两处用兵,都城仍在营建,无一处不需用钱财,儿臣哪敢奢侈靡费?父皇放心,在路学时一切从俭,儿臣尚能适应;眼下这般布置,岂不远胜往昔?” 忽必烈闻言,凝神不语,察必却已红了眼圈:“你还提这些,是成心让父母愧疚吗?” 我连忙起身请罪,惶恐道:“儿臣无心之语,惹得父皇母后伤心,儿臣……儿臣向阿爸额吉赔罪了。” 我深深俯首,不敢抬头,只能瞥见忽必烈摆手。皇帝叹道:“察必,你唬她作甚么?你我二人,亏欠她的还少么?若说愧疚,再难过也得担着。察苏在西北,那么艰难的境遇,也一人担过来了……我们为人父母,反倒担当不起?” 我默然听着,心头又酸又暖,可一想起小妹出嫁一事,胸中又冷了几分:皇帝对女儿的情意,又有几分真呢? “察苏,你过来。”忽必烈招手道,我这才起身,乖顺地走到父亲身边坐下。他抚摸我的发辫,话语不无伤感:“你若想父母心里好过,请罪的话以后不要再提。” 我往父亲身边靠了靠,低声道:“儿臣知道了。”心中思想片刻,又道,“儿臣府中用度充足,不会苦了自己。也望父皇不要为女儿费心。之前,脱脱真因说过,朝廷财力吃紧,连国子监的膳食津贴都不能发放周全,致使生员纷纷辍学。我这里稍稍俭省一二,或可使官学得以周济?” 这一番话,帝后二人听在耳中,却是不同反应。察必知我别怀心思,只用眼神暗暗叮嘱,便扭身同豁阿说起话来。忽必烈却无法装作不知,神色冷了几分:“国子监的事,脱脱真因提过?” “脱脱真因想送儿女入学,故而说起此事。别速真也是同样的心思。囊加歹七岁了,年纪虽小,入小学也不是不可。做母亲的,只怕国子监廪食不济,苦了孩子,毕竟伯颜南下,不能让他为家事费神……” “国子监廪食用度,是阿合马所管。他竟荒疏至此,好大的胆子!” 忽必烈终是把那个名字提了出来,我不知他心中作何评判,只得小心回应:“此事也不能全然归罪阿合马。朝中诸事并举,用钱之处颇多,阿合马怕也是心力支绌……” 皇帝听在耳中,不作言语。我顿了顿,又道,“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对宋作战乃是急务,钱粮自不可短缺,官学用度却可稍缓。同理,培育人材事重,宫室造作事轻,切不可因此误了国朝后辈。都城、东宫无从俭省,公主府却可一切从简,但能为国子学省出一份财力,儿臣也算为朝廷尽了一份心意。还望父皇成全。” “察苏,你这是寒碜朕?再如何俭省财力,也不是这个省法!委屈了朕的女儿,是要朕贻笑天下?”皇帝忿然作色,捶着桌案,怒道,“阿合马这个奴婢,平章政事怎么当的!?朕回去亲自责问,你无须费心!” 我低眸一笑,只当皇帝自说自话,自己并不表态,暗暗向巴根递了眼色,老总管见机,上前道:“陛下,公主请您驾临,本为共享天伦,何必再为朝事费心?厨下皆已准备妥当,只等陛下吩咐了……” “总管不提,我倒忘了。”我亦笑道。 忽必烈怒气稍解,仍面色yīn郁:“朕一时吃不下,察苏,你陪朕下盘棋,让朕换换心思。” 我随即命人取来蒙古象棋,母亲那里让奴婢侍奉妥当后,才和忽必烈对坐下来。忽必烈手里捏着“哈萨嘎”,眼睛却瞄着“骆驼”,显然心不在焉。我轻轻松松拿下一局,嘴上却还埋怨着:“父皇下棋却不专心,故意让着儿臣,我赢得一点也不痛快!” 他闷闷一应,并未听出我话外之音,敷衍道:“再来一局,朕必不让你。” 第二盘棋局势复杂而凶险,皇帝这才收摄心神,全心投入进来,我每赢两步,便让一步,既稍挫其锐气,又给他希望。老皇帝较了真,眼睛一瞬不瞬盯紧棋盘,攻势也猛烈起来。连下我几子,便扭转战局,乘胜追击,终于压得我再无还手之力,只得讨饶:“父皇,儿臣这局输定了。” 他还是把最后一步走完,让他的“诺颜”在棋盘上耀武扬威,大呼快意。又要再来一局,我只得相陪,局中拉锯一阵儿,又让出了一局。忽必烈连赢两场挽回败局,终于遂了心意,脸上愁云早已散尽。我笑问:“父皇,棋盘上那么较劲儿,可饿不饿?您不饿,额吉也要饿了。” 忽必烈嗔怪地瞪我一眼,赌气道:“你是不想让阿爸尽兴?” 我摊摊手,颇有些委屈:“今日若让您赢尽了,儿臣以后怕是再无底气奉陪。” 他这才满意,同意传膳:“朕还真是有些饿了,也好尝尝你的手艺。” 巴根笑着应命而去,厨匠们早已准备就绪,不一会儿,菜肴便次第端上。手把肉和huáng汤自是拿得出手,难得忽必烈和察必都对馄饨汤赞不绝口。我心下得意,笑道:“父皇和母后日后多来几次,儿臣还有别的拿手菜呢!” 他们二人吃得饱足,心情也舒慡许多:“你这丫头,私下里到底留了几手?” 我只狡黠一笑:“您猜呢?” 膳食过后,便是上茶汤解腻。我悄悄吩咐巴根:“把慕之他们带来。”巴根一面让人准备茶具,一面去叫两个男孩儿。 忽必烈看着奴婢们端上茶炉和汤瓶,立时会意,笑道:“准备茶汤即可,何必如此麻烦?” “父皇,儿臣府中新得了两名男孩儿,伶俐喜人,茶艺也说得过去,父皇和母后不妨看看汉儿斗茶的本事,别有一番意趣。” 忽必烈看看察必,见她也颇有兴致,遂道:“好罢。若是能让朕欢喜,朕还有赏赐。” 我点点头,巴根已把慕之和福童领到堂下,两个小少年虽有些畏怯,还是一丝不苟地上前向帝后行礼。我将二人打量一番,心下想着:只望这两个月的教习能有所收获,不要在皇帝面前折我颜面。 第191章 斗茶 茶炉已点起火,两个少年在帝后面前跪坐下来,将茶饼碾成碎末,而后放入汤瓶一同煎煮。待火候到时,用细嘴汤瓶将茶汤注入茶盏。一边点汤,一面用茶筅击打轻拂,水面便浮出漂亮的汤花。 忽必烈看着两个男孩摆弄茶盏,笑意淡淡,似乎不甚上心,察必则全心盯着汤水,仔细观察汤花变幻的图案。福童心思灵巧,此番也有心卖弄,一面小心注汤,一面用茶筅击拂,小小杯盏中便变化无穷。他先是勾出几簇青草,随着茶筅的拨弄,汤花渐渐浓密,青草绵延成一片草原。待茶沫稍散,又稍稍注水,汤匙拂动,几匹骏马便跃然而出,驰骋四野。而后又拂散茶沫,汤水平静下来,似是波澜不兴的平湖。 小少年凝神片刻,似在思想什么。偷偷瞥了一眼同伴,比之福童的全心投入,慕之却显得兴致阑珊,他嘴唇轻抿,神色亦是澹然。茶汤轻轻滚注,击拂的频率也明显更低,茶筅随心拂动,汤匙轻搅,带出一脉绿水和千里江山。而后茶筅微微上挑,又勾出天边舒云,颇似蒙古袍上常见的云纹图案。不多时,晴空之下,点出两只白鹤,翻飞翩转,直上青霄。而后又是注汤,簇簇茶沫幻化成雪,覆尽千山,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待慕之盏中汤花落尽,福童才收回目光,嘴角轻轻一挑,颇有些不以为然。他执起汤瓶,又往自己盏中点汤,原本平静的湖面瞬时碎波粼粼。而那茶沫也并非无序的縠纹,他有心勾勒,茶面依次浮出三个字,我注目一望,一时讶然:那三个字连起来,竟是“也可蒙古兀鲁思”。 汤花起伏片刻,渐渐消散,那三个字却被皇帝尽收眼底,忽必烈凝视茶盏许久,微微颔首,待抬头时,不由得多看了少年两眼。福童稽首一拜,恭谨道:“奴婢献丑了。大蒙古国的无尽疆土,又岂止是盏中江山?” 我心下一震,自己虽命人教习二人茶艺,但何曾教过他们蒙古字?哪料这少年却是有心,这一出怕是酝酿许久了罢。 相比之下,慕之虽在茶盏中点出千里江山,也显得平淡无奇。这四野山河无名无姓,又怎知是谁家天下?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眼角皆是赞许的笑意,虽未开口,心头已有评判。慕之抬眼一瞥,似已猜得圣意,却仍是淡然一笑,对福童拱手道:“哥哥茶艺jīng湛,慕之自愧不如。”竟是大大方方地认输了。 “哪里?我茶艺粗鄙,怕是入不得皇上皇后的眼。”福童假意自谦,脸上那股得色却是藏掖不住。眼尾微微上挑,桃目中笑意盈然,更显眉目洵美,姿容昳丽。 这样一张俏脸落入皇帝眼中,盼来的却不是称许。忽必烈愣怔片刻,微微蹙眉,狐疑地看了察必一眼,最终向我投来质询的目光。 少年却未感知皇帝的异样心思,眉目轻扬,脸上喜色也不知收敛。 我轻咳一声:“福童!”那厢转过头,见我脸色冷淡,才觉出异样,却仍旧不明所以,无辜地看着我,眸光楚楚,倒是又为容貌增色几分。 “男生女相,还真是个祸害。”我心下暗叹,转而向皇帝道,“这是府中新收的小奴,礼数尚不周全,年幼无知,想来也不是存心卖弄。望父皇母后不要怪罪。要怪就只怪女儿教导不周了。” 我此言一出,福童才恍悟过来,慌忙叩首请罪:“奴婢轻狂了,请陛下恕罪!” “诶,”忽必烈摆摆手,“朕尚未评价,何来罪责?察苏,你在父母面前,也太过小心!别把这孩子吓到。” 皇帝挥挥手,叫小少年起身。福童谢恩后才敢抬头,暗暗松口气,脸上却没了得色,眉尖轻蹙,神情馁然。慕之自始至终只是淡然跪着,眼眸低垂,唇角是淡泊又得体的笑意。偶尔面对皇帝投来的一瞥,也只是微微点头致意,神色无改。 忽必烈把两个少年轮番打量,神色颇为不解,却只笑笑,摇头一叹:“巴根从哪里买来的男孩子?真是有趣的很!两个性情迥异,却都是心思敏慧,模样也是一等一的!” 察必则笑道:“老总管为了咱们公主,也是尽心尽力了!他挑中的孩子,自然不会错的。” 巴根闻言,一时讶然,刚要出口解释。我已接过话头,笑道:“父皇这回可猜错了!这两个孩子不是总管买的,却是阿合马送到府上的!说来我还欠着他一份人情呢。他眼下是中书的宰相,早已不是额吉帐下的奴婢,却还想着为儿臣尽心。儿臣心里倒过意不去了。” 巴根听我的话风,也猜出几分,得我示意,便顺势道:“是,是。正是公主离京之际,阿合马大人把这两个孩子送到府上。说公主归朝不久,府中人手短缺,又怕内府不够尽心,特地采买两个伶俐的小奴,送来服侍公主。这事老奴一时拿不定,便先留下了……” 话未说完,忽必烈已勃然作色,一手捶在案上,冷笑不止:“尽心?阿合马可谓尽心!朝事繁忙,他的心思却都用到了哪里?朕任命的宰相,还兼任着公主府的活计!他一颗忠心可真不知怎么用了!” 见他这般,我慌忙道:“父皇息怒!儿臣不解,阿合马本是好心,不知父皇缘何动怒?” “你也别装糊涂!”皇帝的怒气骤然指向我,“你不喜阿合马,朕难道不知?此番为他说话,又是哪般心思?”他用手指着福童,又道,“这样的容色,宫里的小火者百里无一。他偏偏又不是火者。阿合马送到你这里来,是什么心思,你竟不知?察苏,你是真受用还是装糊涂?” 皇帝毫无顾忌地将这一层刺破,想来是真的动怒。我难堪之余,心下却是暗喜,嘴上仍惶然道:“父皇这是想到了哪里?儿臣不敢揣测。福童和慕之不过十四,放在府中做事,儿臣实在不知有何不妥。” 察必见他动怒,也连忙劝道:“陛下,您这次怕是多心了!这等事,纵然阿合马想得出,察苏也做不来,何况这两个还是孩子!” “呵,”皇帝冷笑,“若是青壮男子,阿合马还真不好明目张胆地往府里送!察苏这才回宫几个月,他就动了这番心思!” 话已至此,我只得跪下请罪:“父皇这是疑心儿臣清白,怕儿臣行为不检,丢了父皇的脸?” 他只冷冷盯视着我,似乎也辨不出我话中真假,索性道:“好了,朕不问你。”他重重一叹,目光bī向堂下少年:“你们两个,看着也像清白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沦落为奴了?” 二人不料皇帝直接问话,都怔在原地。忽必烈不假辞色,脸上仍怒气蓬蓬,福童早已吓作一团,语不成句。慕之见他这般,无奈之下只得出头:“回陛下……” 面对皇帝的威势,他自是畏怯,但也只能顶住压力:“奴、奴叫徐慕之,本是大兴县儒户之子。家境贫寒,父亲抱病在身。去岁京中地震,父亲又受了伤,病情愈重,不幸便殁了……朝中本拨下赈灾款项,却不知被何处截留,到不得家里。我无钱安葬父亲,只能插了草标,卖身为奴。恰巧被平章大人的家奴买下了。” 他说着说着,不禁泫然泪下,双目泛红,模样可怜,皇帝见了,也心生不忍,言语便和缓了几分:“大都路总管竟没拨下赈灾银子?” “奴不知,”慕之抹抹眼泪,哽咽道,“路学里是得到了抚恤。可到了县里乡里,就没有几户得了银钱。否则,我又怎会甘当奴婢?” 他此番经历,我虽已得知,可再次听他叙说,仍觉心下愀然。我回宫后,便疏忽了庆云班和路学诸人,乃至慕之沦落至此。而他还曾拜我为师,说到底,我真不是一个称职的师长。 “阿合马买下你要做什么?”忽必烈又问。 慕之听了,登时面色窘然,除了眼睛,脸颊也变作通红,支吾着不肯说话,待皇帝催促再三,才扭捏道:“平章大人命人教、教习奴婢,说要进宫服侍公主……” “说明白!”见他语焉不详,皇帝又腾起怒气,不耐道,“都学了些什么?” “奴……”,慕之窘迫得无以复加,咬着唇,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欲言又止。我只用眼神安慰,温声道:“对陛下尽可直言。” “奴、奴婢学了宫中礼仪……”他吞吞吐吐地开口,见皇帝满脸怀疑,只得如实jiāo代,“还有……男女之事……” 皇帝方才了然,转而望向我,不怒反笑:“察苏,这些你知不知?” “父皇,”我讷讷起身,一张脸也化作雪白,“儿臣、儿臣又怎会想到这里呢?” 忽必烈盯着我,嘿然冷笑,察必见他疑心不解,也有些慌神,劝道:“陛下,这府中若真有苟且,察苏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怎会让这两个孩子到御前服侍?” 母亲虽为我辩驳,可这一席话,仍说的我面上火辣,qiáng忍住难堪,迎着忽必烈的目光,涩声道:“父皇不信我,我也确实无从辩解。” 他盯着我良久,忽而一叹,“罢了!这等琐事,朕何必深究?你把这些孩子带到朕面前,究竟是何心思,朕也无心去猜。事情只要不做得太过,朕便不追究你!” 我僵在原地,不料最后变成这等局面。也不知刚才的话语,有几分入了皇帝的心。殿中气氛死寂,忽必烈情绪低迷,诸人都不敢开口,最后却是慕之打破了沉寂: “陛、陛下不要疑心公主!奴自进府来,都是巴根总管调.教,所做事务与寻常家奴无异。公主身心清白,不该无辜蒙冤。何况奴婢出身鄙陋,又怎敢玷污公主清誉?” 小少年竟然挺身而出,令皇帝倍感意外,慕之的反应超出计划,我也一时愣怔,待回过神来,忙低声斥责:“慕之,还不住口!” “我说的是实情!公主没有bī我做任何委屈事。我自然不能让公主枉担污名。陛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就算不让我开口,我也要把话说清楚!”慕之一时来了底气,小身板也挺得笔直,颇见傲骨。 “你这孩子,倒是忠直,也有骨气;卖身葬父,孝心可嘉,亦有担当……”皇帝沉吟片刻,忽而又问,“你是儒户出身,可上过学么?” “上过……可惜还是辍学了……”慕之闻言,垂下眼皮,脸色颇有些怏怏。 “那便好,”皇帝忽地一笑,“改日,你便来国子监读书,铁穆耳性情顽劣,也该有个可靠的伴读。” 我和慕之俱是一惊,双双开口: “父皇?” “陛下?” “朕不是说笑,”忽必烈敛去笑意,“朕看人不会出错。你是个好孩子,不应埋没前程。膳食用度,宫中自有供奉,你只管安心陪皇孙读书。” 我这才确信,心下是由衷的喜悦,见小少年仍是一脸懵然,忙催促道:“慕之,还不谢恩?” 小少年恍悟过来,忙行大礼叩谢。忽必烈叫他起身,目光又落到被冷落许久的福童身上,微微皱眉:“这个孩子,不宜留在府中,还是遣人送回本家罢。” 这倒是个不坏的安排。我连忙应命:“儿臣明白。” 第192章 伴读 遵照忽必烈的意愿,我托人将福童送回本家,为他脱了奴婢的身份,又赏下若gān银钱。至于慕之,则以侍从身份留我府中,专事管理书房,却不再是奴婢。忽必烈命他为皇孙铁穆耳的伴读,自然不是说笑。不日,就下旨命我将慕之送入国子监。 我特地吩咐府内为慕之做几套新衣,有蒙式的,也有汉式的。小少年换上新袍站在我面前,身姿挺拔一如庭中玉树。我着眼打量片刻,亲自上前帮他整理衣领,抚平衣襟。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看我为他拾掇。 “好了。”我笑了笑,后退几步,再次审视。小少年默然低头,脸颊却漫上一丝绯红。 “怎么了?”见他这般,我不禁笑问。 “……”他咬咬嘴唇,还是羞答答的开口,“先前在路学,初次见公主时,您的身份还是直学,我那时就想:天下哪有这么俊雅的先生?后来才知您竟是……”他不安地抬眼瞥视,而后又低下头,留住了话头。 “后来才知,我竟是……女子?”见他这般神情,我忍不住嗤笑,“女子便不能做学官做先生了?” “不,不!”慕之慌忙摇头,解释道,“那时,我只是惊异于先生的学养,竟不似地方官学培育出来的……” 我摇头一哂:“我于学问,只知道些皮毛,既当不了官吏,又做不得学士。而你不一样,慕之,你需用心学习,不要辜负圣上和我的一番厚望。” 小少年闻言,一时动容,向我深深一揖,再抬头时话语竟有些哽咽:“慕之,慕之哪里来的福气,能得公主悉心教导?” 看他真挚的模样,我心里感动,上前一步,摸摸他的头发,笑道:“因为,你是我徒弟呀!” “慕之会认真修习,定不让先生失望!” 他对我的称呼又从“公主”变成了“先生”,我不禁失笑,又嘱咐道:“待入了国子学,生员大多是蒙古色目勋贵的子弟,你又是皇孙的伴读,于你来说,课业会相对简单,但也不要松懈。官学之外,你还有任务……” 小少年骤然抬眸,询问地望着我。 “若说理财之术,还是回回人最为擅长。朝中理财诸事,也多委任于回回官吏。国子学虽有算学,却并非专为理财所设。我会为你延请老师,教授回回文和‘亦思替非’文字,待你熟悉掌握,再命人教你‘思亚格’算法。你可有心力承担课业?” 所谓回回文,即是波斯文,在元廷中,是与蒙文、汉文并用的官方语言。此前,忽必烈曾有“书同文”的构想,命帝师八思巴创设蒙古新字,以期用一套拼音字母拼写帝国境内所有民族的文字。然而,八思巴新字取自藏文字母,语法相当复杂,元廷虽极力推广,实务中却难以见用,只停留于译写官方文书的层面。私下里,还是蒙文、汉文、回回文用途更广。在回回官员中,回回文是通用的语言文字,而所谓的“亦思替非”文字,是波斯传来的专用于财税核算管理的文书符号。至于“思亚格”算法,则是回回人常用的财务计算方法,相当于后世的财会准则。 眼下朝中掌握亦思替非文字的官员只有少数几人,汉官中几乎未有。慕之想要在理财方面别有建树,只学中国古代的管商之术未免单一,西域理财法焉能不学? 听了我的话,他愣怔片刻,而后连连点头:“国朝尚未开设回回文和理财课业,慕之有幸习得西域学问,敢不用功?” 我微笑颔首:“也不要急于求成,免得累坏了身体。不过,国子学的课业对你算不得难事,尽可在回回学术多多用心。至于做伴读一事,须得尽心。你的一言一行,皆为皇孙表率。铁穆耳是太子妃最宠爱的儿子,这一点,你要谨记在心。” * 国子监的学生群体分为三类:国子生、陪堂生、伴读生。国子生即官员贵胄之子和地方俊秀子弟,其食宿用具一应由朝廷供应;下层子弟入学,身份只能是陪堂生,属于非正式生员,且需自付费用;陪堂生若想获得正式资格,则可考取伴读生,此外,伴读生还肩负辅导同龄学子的任务。 官学里多是贵胄子弟,为表重视,我还是亲自送慕之入学。这日清早,他随我出公主府,从厚载门出皇城。国子监在皇城东北,居贤坊对面,旁边即是孔庙。此时大都城尚在修建,国子监也只初具规模,又因官学经费受阿合马限制,是以颇为简陋。 慕之扶我下车后,便有学官上前相迎。我略略示意,便随之进门。两进的院落,正厅是接见天子之所;两侧有堂屋三十余间,那才是生员们上课的场所。现任国子祭酒王恂引着我一一游览,待到后院,却见一棵粗大的槐树直立庭中。王恂指着槐树,介绍道:“这是许衡先生亲手植下的,如今也已长成,可惜先生却告病还乡了……” 王恂说着,一时神色黯然,若非阿合马排挤打压,以许衡的学识名望,也不会落得如此境遇。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我微微笑着,以示慰藉,“鲁斋先生虽然去职,jīng神风骨犹在;如今王赞善亦可独当一面,为国育才,使我国朝俊彦代代承继,有如树木成林。” “公主过誉了。恂忝任此职,力有不逮,全赖白栋、苏郁等助教扶助,才勉力维持局面。只望朝廷尽力延揽贤良,使鸿德硕儒会于一堂,各展奇才。” 王恂年近四十,为教授尚算年轻。然而,他自青年起便担任真金的老师,现在又是太子府赞善,学问jīng深,深孚名望,却依旧为人谦和。 我幼时同那木罕、安童在chūn坊读书,便是受教于王恂,他的谆谆教导,至今难忘。念此,心中忽有感触,我不禁动容:“先生何必自谦?察苏少时蒙先生教诲,方习得圣人之道,先生开蒙之恩,自不能忘。” 我同他小叙片刻,便把慕之召过来:“这是陛下亲选的皇孙伴读,姓徐,名慕之。而今初入国子学,诸事怕是生疏,还望先生多多提点。” 言罢,让慕之行拜师礼。慕之得府中教导,一举一动皆合礼仪,王恂看在眼里,不禁点头微笑: “大都路学白学正教出的弟子,必是学业jīng深,颖悟过人。” 慕之得国子祭酒夸赞,慌得连连摆手,一时羞窘,脸色涨红,众人见了都不禁失笑,却无恶意。小少年看看我,似乎觉得有损我的颜面,一时馁然,只小声道:“官学里这么多优秀的学生,慕之仰望不及,先生如此夸赞,慕之心下不安……”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勉励道:“愈是不安,愈要奋进。王赞善师从刘太保,jīng于算学,你若有心于此,不妨多多求教。” 慕之闻言,认真地点头应承。而后,王恂又同我商议慕之为皇孙伴读一事。若为伴读生,按理需要考试。念在慕之是我推荐的份儿上,王恂本想免去这一环节。可慕之听了,却摇头拒绝,说不能因此破坏学校规章。王恂不免又褒扬了一番,便让助教、学正为慕之安排学舍,办理入学事宜。小少年临去前,向我回头一笑。看着他笃定的笑容,我亦点头回应,心里安定下来。 * 慕之入国子学半月有余,学业还算顺利,因是忽必烈钦点的伴读,学中生员对慕之都算友好。更有助教报告说,皇孙铁穆耳在学业上也较往日用心许多,忽必烈和真金颇感欣慰。不日,太子于府中设宴,往公主府送来帖子,特地嘱咐我带着慕之一同赴宴。 此次太子府中小聚,宾客分为男女两席。男席上多是东宫宫师府属员,还有国子监的学官。女席上都是我熟悉的贵女,由太子妃阔阔真主持,别速真、普颜忽都等人自然也被邀请来了。 随同父母出席的小孩们,都和几个皇孙玩作一团。甘麻剌是真金长子,而今已有十二三岁。因幼时便有口吃的毛病,显得沉默寡言。他领着弟弟们向阔阔真等行礼,唤我“姑姑”时颇为亲切。我微微一笑,感慨道:“甘麻剌,几年不见,你个子长了这么高了!” 少年羞涩地低眸,黝黑的面庞更显憨实:“听、听额布格说,我幼时养、养在祖母那里,姑、姑姑抱过我好、好几次,是最疼、疼我的!” 二弟答剌麻八剌闻言,不禁撇撇嘴:“哥哥说的哪里话?察苏姑姑难道不疼我和铁穆耳吗?我们一样都是侄儿啊!” 身为弟弟,答剌麻八剌似乎比哥哥还要沉稳,语气虽是撒娇,举手投足却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倒是更像少时的真金。而最小的儿子铁穆耳,眼下就是个顽童,只匆匆和大人们问好,就溜在一旁,趁无人注目,悄悄拿起桌案上的酒杯,捧到嘴边正要饮下。 “铁穆耳!”太子妃阔阔真突然一声厉斥,惊得小男孩手上脱力,酒杯哐当一下砸在地上,葡萄酒液溅湿了衣角。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见母亲脸上怒色,心虚地吐吐舌头,正要抬脚溜走,却被两个哥哥拎到母亲身边。 因他是个八岁小童,纵有其他贵女在场,阔阔真也毫无顾忌地当面训斥起来:“小小年纪就养成了贪酒的毛病,上次被皇上亲自杖责,这才多久,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说罢,举手作势欲惩戒儿子。 铁穆耳抬眼瞄了瞄两位哥哥,神情可怜。答剌麻八剌板起面孔,不为所动;甘麻剌心肠却软,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今日是宴、宴饮,额、额吉先饶、饶过弟弟罢!” 阔阔真戳着铁穆耳的额头,气恨道:“都是之前的侍从伴读心术不正,引逗皇孙喝酒,从小便种下了这个毛病!唉!” “此番皇上不是为铁穆耳指了新伴读吗?公主手下出来的,必是好孩子,不会有恶习误导皇孙。”别速真插言道,“囊加歹自官学回家,还跟我说起,国子监的教授都夸赞这伴读生品行端正呢!” 阔阔真经此一提,才颜色稍缓,铁穆耳松了口气,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做母亲的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又望向我:“妹妹今日可把那男孩带来了?” “哥哥嘱咐过,我便把人带来了,只望不要扰了嫂子就好。”我笑道,这才命人将慕之叫来,低声吩咐,“还不给太子妃见礼?” 慕之见周围女眷众多,显得有些羞涩,却也不畏怯,恭恭敬敬地向阔阔真和诸位贵女行礼。阔阔真看在眼里,笑着频频点头:“不愧是陛下指定、公主教导的孩子,举止便是不俗。” “太子妃谬赞了。”慕之拱拱手,再度行礼。 阔阔真将他叫到身边,亲自叮嘱:“你是皇孙伴读,当为皇孙表率。我和太子不能时时跟在铁穆耳身边,但凡他有不合规矩之处,当直言规劝。”说着,还拾起案上的酒杯,告诫道,“以后但见皇孙饮酒,务必阻止。皇上最看不得他沾酒的恶习。” 铁穆耳听了,嘴巴撅得老高,不满道:“额吉……您好生严厉……” 阔阔真还欲作色,却被答剌麻八剌劝下,小大人对着弟弟谆谆叮嘱:“铁穆耳,还不听话么?”又望向慕之,恳切道,“慕之哥哥年长,你便是铁穆耳的哥哥。哥哥规劝弟弟,是理所当然的了。” 虽是皇孙有意示好,慕之也明白自己身份,当下道:“二皇孙所言让臣着实惶恐。臣不敢僭越,但身为皇孙伴读,自当尽责。还望太子妃和二皇孙放心。” 阔阔真这才露出笑意,对慕之道:“好孩子,你和皇孙们一同去玩罢。” 几个男孩闻言,正要告退,却听角落里传来一声童音,奶气十足,众人都不禁着眼去瞧。一个奶团子从普颜忽都身边钻出来,怯怯喊了声:“哥哥……等我……” 铁穆耳眼睛一亮,嬉皮笑脸地回了一句:“兀都带,你太小了!小娃娃可不要缠着哥哥们,找姐姐玩去!” 听了这话,小奶团脸色一垮,瘪嘴差点要哭出来,还是生生忍住。普颜忽都一时尴尬,忙小声哄道:“兀都带,听话,就在额吉身边可好?”做母亲的本就羞于言谈,不愿给众人添麻烦,又怕孩子哭闹,只得好言哄劝。别速真见状,笑着拉过侄儿:“听姑姑的话,让囊加歹哥哥陪着你,怎么样?”说罢,要命人去寻儿子。 “囊加歹正和我妹妹玩着呢!”铁穆耳又来添乱,笑嘻嘻道,话音刚落,就被阔阔真白了一眼,“就你多嘴!还不去哄哄弟弟?” 答剌麻八剌则笑道:“母亲放心,”又看看普颜忽都,“婶母也请放心,我们带着兀都带一起玩,一会儿公主们也都过来了!” 说着,亲自上前把小奶团领到身边。三岁的小娃娃见自己受到重视,这才咧开嘴笑了,迈开小小的腿脚,拽着答剌麻八剌的衣襟走了。 普颜忽都目视着儿子背影,向诸人歉然一笑:“孩子太小,我本不该把他带来,搅扰太子妃了。” 阔阔真立时嗔怪道:“你说的是哪里话?太子也是许久不见兀都带,特意吩咐安童带来。两个公主还吵着要见小弟弟呢!你就放心,由着他们玩罢,不用多虑。来,咱们不要冷了酒菜!” 贵女们闻言,相视一笑,纷纷举杯向太子妃敬酒。我也跟着举杯,把莫名而来的惆怅压在心底。 * 酒过三巡,诸人皆有醉意,我离席休息,不一会儿,就有人传太子旨意,说真金在厅事等我。我心下了然:真金请我赴宴,可不单单是赴宴。 婢女引着我进了厅事,真金已候在里面,令我意外的是,安童也在。屋内只余我们三人,想来也知道真金的用意。 “太子哥哥,安童表哥。”我向二人略略问候,真金笑着点头,安童则向我见礼,沉静的脸上浮出笑意,礼貌而克制。 “这里没有外人,哥哥何必对我执臣子礼?”见安童向我拱手,心头是难言的伤感,摆手道。 “察苏说的在理,你是他表哥,何必拘礼?”真金亦笑着附和。安童闻言,低眸一哂,神情颇见萧瑟,只淡声道:“太子说的是。” “都坐罢。”真金落座,我和安童也在他身侧坐定。女孩儿奉上茶水,便悄声退下。 我在席上并未喝太多酒水,神识清明,是以真金并未因此事责备我,只是直接问道:“铁穆耳身边的伴读,那个男孩,是出自你府中?” “嗯,是我离京之际,阿合马送到府上的男孩。”我点头回道。 真金与安童闻言,皆沉默片刻,两人对视一眼,似乎明白阿合马的意图。安童低眸不语,不知心中作何思想,真金则笑言:“阿合马贪.yín.好.色也就罢了,竟以己度人,用这等下作手段讨好妹妹!存着这些腌臜心思,也难怪父皇回去就对他大发雷霆……献媚讨巧却换来这样的结果,怕是这奴婢始料未及的罢。” 安童也哼笑一声,蔑然道:“他专擅朝堂日久,惹得物议纷纷,不仅不知收敛,此番竟把手伸到公主府里,枉顾公主清誉,陛下又怎能容忍?” “他就算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随意买来的男孩,竟是我教过的弟子!棋差一招,就在这里。”我笑道,“父皇来我府中时,慕之曾向他叙说身世,言及大都路总管克扣赈灾钱款之事,不知父皇可上了心?那总管想必是阿合马擢用的罢?” 铨选是中书省职权所在,此事安童最为清楚。我看着他,目光带着询问,他会意地点点头,“不错。阿合马滥用公器,援引私党,所任部官和大都路总管多不称职。此番又多了一条明明白白的罪证。” 真金听了,登时怒道:“说到部官,我才想起,几乎忘了一事!” 我微微一惊,不知他缘何动怒,他已自顾自说开来,“阿合马受命督建东宫,具体事宜皆委任其私人——工部尚书纥石里。纥石里为取媚于我,竟擅作主张,欲在东宫香殿前凿石为池,以效曲水流觞故事;又意图移植廉希宪府内牡丹于东宫……幸而被我及时制止。父皇向来朴素节用,若知晓此事,必然震怒。贼子欲坏我声名,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太子何必动怒?”安童抬眸一瞥,澹然道,“jian党如此行事,正是成全我们呢。” 他眸光沉沉,像是一汪幽潭深不见底,面色波澜不兴,是常年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冷定,似是筹谋已久。我忽然想起前番和他的对话,他所图为何,也大抵猜个清楚。 真金凝视安童少时,也微微颔首:“如此,想必你已有成算。之前几次上书弹劾,多为jian党所沮,此番还需慎重。” “太子放心,没有确凿的证据,臣不会贸然行事。”安童笃定回道,又望望我,“国子监一事,幸赖公主向陛下谏言,阿合马克扣官学廪给,陛下亦曾就此问责于他。这一点一滴,圣上都念在心里,也都是为我助力。臣在此谢过公主!” 我摆摆手,淡淡道:“表哥言重了。”想到他今后的打算,心下却是深深的隐忧,踌躇有时,也只能道,“阿合马yīn险多计,又深得陛下宠信,还望表哥把握分寸,务必保全自己。如今汉儒所能倚赖的重臣,也只有你了。” 他望着我的眼眸,似乎稍感慰藉,温然一笑,那笑意带着些许苦涩,又似隐着千言万语,但在真金面前,却都只能一一藏在心底。 “你放心罢。”安童只回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第193章 弹劾 至元十一年十一月末,朝会之际,中书右丞相安童向皇帝奏劾平章政事阿合马四大罪状,终于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此前,阿合马初入中枢,尚未擅权之际,便有儒臣张文谦、廉希宪等人弹劾其不法事。及至许衡入省,自然看不惯阿合马的做派,多次在皇帝面前直陈阿合马专权蠹国。阿合马记恨于心,屡次打压,许衡被调任国子祭酒,而后竟被迫去职。眼见藩邸旧臣一个个远离中枢,阿合马越发恣肆无忌,连安童也不放在眼里。如今朝中,阿合马专权的唯一阻碍也就是右丞相安童了。两人政见不合,又因政务奏闻和事权分配等事频频发生冲突,早已势同水火。眼下走到这一步,也是可以想见的。 如此情况,忽必烈不能再置之不理,他命安童召集百官集议,在御前一条条细数阿合马的罪状。 大都城笼罩在寒冬的压抑肃杀之中,大明殿外,纷纷扬扬的落雪遮蔽了天光,天地之间一片苍茫。而在殿内,两名宰相当堂对峙,虽未开口,却已有剑拔弩张的气息。 忽必烈坐在御座上,目光笼盖着文武百官,面色yīn郁,叫人难测深浅。他将手中的奏折递给必阇赤,而后望着殿中一人,沉沉开口: “阿合马,右丞相安童弹劾你蠹国害民数事,你可知罪?” 我站在真金身后,目光从他身侧望去。朝堂之上,位列于百官之上右丞相敛容垂眸,肃立于班首;而他身后,一个臃肿肥胖的身体趋步向前,跪在御前道:“阿合马勤谨奉公,忠于所事,也不知gān犯了何事,引出这一桩公案,还望陛下和右丞相赐教!” 看着那圆滚的身子跪伏于地,真金厌恶不已,忍不住低声咒骂了几句。我却微微一震:阿合马这般言辞,并无半分惶恐畏惧之心,想来是倚仗皇帝宠信,心里自有底气。 “安童,你自与他说罢。若有冤屈处,阿合马正好当堂对质。”忽必烈向后一倚,索性当起了看客。 安童无奈,只得出班,先向皇帝揖了一礼,而后转身,直面阿合马,正色道:“平章大人,某这份奏章,写明四条罪状。今日集议,有圣上明鉴,百官作证,你我二人不妨逐条对质,也算给你一个公道。” “呵呵,”阿合马瞥了一眼面前的青年丞相,不以为然地笑笑,态度颇显轻慢,“下官还真是好奇,自己怎么就多了四条罪状,丞相也好当面说个明白!” 面对对方的无礼,安童却无法发作,只能忍气道:“平章政事阿合马所犯四条罪状如下。其一,援引私党,紊乱选法,所用部官和大都路总管府官多不称职,应别加选择。” “丞相说的好生隐晦,犬子忽辛任大都路总管,平日也算恪尽职守,不知犯了什么忌讳?”闻言,阿合马连眼皮都不抬,只是嗤笑一声。 “去岁京师地震,户部拨下赈灾钱钞,总管府却只发放给路学和旧城受灾人家。周边县里,贫民却不得分文,乃至无钱财安葬死者,儿女不得不卖身为奴。天子脚下灾民不得赈济,此事不问责于大都路总管,却要问谁?这大都路总管,难道不是你阿合马委派的?” 阿合马闻言一噎,似乎并未料到中书右丞相会知悉州县级别的细务,沉默片刻,只道:“既然右丞相有此一提,不妨请陛下降旨查明虚实。如无此事,却也不能冤枉了犬子,免得jian民信口胡言,丞相便信以为真。” 他哼笑一声,脸上是掩不住的得色,纵然理亏,仍是一副嚣张气焰。安童见此,同他冷然对视片刻,才道:“小民卖身的文契写的明明白白,某岂会无事生非?”转而又问忽必烈,“那么,陛下又是何意?” “阿合马既自愿请旨详察,便让有司去查办罢。”忽必烈淡淡吩咐,脸上不见一丝怒意。安童眼中有一瞬的失落,旋即领命称是,而后又望向阿合马,对方已漫不经心地开口: “余下三条罪状,丞相不妨一并道来,若都是这般琐事,不如全部吩咐有司署理,也免得在御前一一陈述,叨扰陛下。” “国事无小事!平章大人未免出言不逊!”安童恨恨道,纵然qiáng忍着不快,一双眸子却怒气蓬蓬,几乎要喷出火来。 阿合马抬眼一笑,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衣上褶皱,才拱手道:“下官受教了!那三条罪状,还请丞相直言。” “奴婢欺人太甚!”真金望着阿合马油腻的嘴脸,低声骂道。这句又被我听在耳中,我心下亦是煎熬,好在尚能克制,便悄悄拉他衣襟以示提醒。真金有所感应,方才缄口,抬眼又看看御座上的皇帝,但见自己的父皇对此无动于衷,也只能暗叹口气,qiáng压下一腔怒火。 “其二,”那边安童已经整理好情绪,继续陈述阿合马的罪名了,“……其营作宫殿,夤缘为jian,亦宜诘问。其三,阿合马、张惠挟宰相权,为商贾,以网罗天下大利,厚毒黎民,困无所诉……” “你!”阿合马骤然插言,神情也似有些浮躁,咄咄bī问,却愈发显得心虚,“丞相给出这些罪名,可有实据!?” 安童不意他会沉不住气,微觉诧异,顿了顿,而后冷笑:“你想要证据?” 他斜睨了阿合马一眼,转而对着皇帝一揖:“陛下,阿合马奉命督造宫殿,其部下左司都事周祥和买木材,不依时价,冒支官钱,以求取利。如今国朝南北两处用兵,阿合马一党不思充实国用,反而窃用官钱,中饱私囊。再者,臣曾有闻,阿合马于府邸设置总库,以官家名义举办‘和市’,低买高卖,广收四方之利……” 安童说着,眼风忽而转向阿合马,目光颇见犀利,词锋亦是bī人,“平章大人为国理财,与民争利也就罢了,如此行事,岂不是与国争利?” “与国争利……”我听了这句,登时倒吸了一口寒气,这句话可谓正中要害。阿合马之所以横行朝堂,不外乎善于敛财,可值此国用浩繁之际,钱财都进了私家口袋,皇帝不会没有想法。 “可有此事!?”忽必烈果然震怒,他猛然倾身,不再是一副看客姿态,盯着阿合马厉声诘问。 “陛下!”阿合马这次真正慌了神,跪伏于地,颤声请罪:“周祥中木取利,是臣用人不当,自当罢黜。可丞相所言‘总库’一事,实在冤枉。臣为筹备家用,只是私家买卖,支付钱钞也都合乎市价,并无半分不法的勾当。臣苦心筹备国用尚力有不逮,哪敢‘与国争利’呢?” 他满脸凄苦,泪水也不经意淌出,十足的委屈模样。安童只觑了他一眼,冷冷道:“有无不法勾当,只有平章大人自己清楚。此事不会空xué来风。你只一味喊冤,我无法信服,朝臣无法信服,陛下想必也无法信服。” 安童抬眸望向皇帝,目光饶有深意。此言一出,登时有御史台官员出声附和,被皇帝疏远的藩邸老臣姚枢亦开口道:“陛下,阿合马的罪状若不查明,无法平息物议,亦无法安定人心。” 忽必烈扫视群臣,只见堂下一片附议之声,沉默有时,才不得不表态:“事关钱谷大事,自不能有半分疏失。此事,朕会亲自责察!” 皇帝沉着一张面孔,目光冷冷地压下来,刚刚朝堂上喧嚷附和瞬间消弭,一切又笼罩在天子无形的威严之下。他又转顾阿合马,厉声道:“此事若是属实,阿合马,朕必不饶你!” 阿合马肥胖的身板抖了几下,才惶恐道:“臣只望陛下圣心烛照,为臣洗脱冤屈!臣侍奉陛下十五载,从不敢藏匿半点私心,还望陛下明察!” 忽必烈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转而问安童:“那第四条罪过,丞相不妨说来。” 安童得皇帝授意,神色一定,而后肃声道:“这第四条罪状,乃是关系国朝根本的大事。” 他略略停顿,引得阿合马背脊一僵,抬头疑惑地瞥了一眼。安童却目不斜视,依旧望着殿上的皇帝,正色道:“阿合马为求富国,毁坏钞法,滥发纸币。国朝初立钞法之际,理事官员慎之又慎,以银作钞本,限额发行,乃使钞法贵重,百物价平。中统钞始发之数,只七万余锭,而后十余年间,发钞数额,多则不过十万余锭。及至今岁,钞量激增,竟有二十四万余锭。阿合马不经会计理算,便多行印造,所图只为供应军需。臣只怕恶例一开,后患无穷。” 闻言,我才明白何谓关系国朝根本的大事。阿合马超发货币,我身居宫中,竟无知无觉。可此例一开,便如毒瘾缠身,再难祛除,官家只需多印钞票,便可敛尽民财。中国古代因通货膨胀导致的混乱,不在少数。如今元廷流通纸币,只怕为祸更甚。安童所虑,于民间虽未见端倪,后患却在长远。 忽必烈听了此言,却是沉沉不语,阿合马不知皇帝的心思,心里不安,便抢声道:“即便此事不合钞法,也不过是充实国用的便宜之计,所增钱财,可是切切实实流入了国库!丞相不欲如此行事,臣只问你,可有更好的办法?” 见他无理狡辩,安童不由得气恼,怒声道:“何谓便宜之计?只怕你尝到了好处,便再不收手。钞量若不节制,便会物价腾踊,钞法空虚,如此将大失民信。久而久之,必使天下困弊,国用匮乏。所谓便宜之计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金章宗时滥发jiāo钞,及至万贯易一饼……前朝弊政,还不足为鉴吗!?” 阿合马见安童动怒,反而冷静下来,兀自一笑:“陛下攻克蛮子国指日可待,大抵不过二三年岁,臣以此富国,还不至重蹈覆辙。下官还是那句话,若不增发钱钞,敢问丞相还有何良策以充国用?” 安童并非以理财见长,阿合马以此攻讦,便将他陷入窘境。他一时沉默不语,直到忽必烈发话:“好了。丞相所虑在理,朕亦有所斟酌。阿合马意在富国,此事不宜问罪。至于那前三条罪状,朕会命人彻查。今日集议,便到此为止罢。” “陛下圣明!”安童这才神色稍缓,而后向皇帝郑重揖了一礼。 第194章 元正 十一月末,安童在御前弹劾阿合马并与之廷辩,此事虽震动朝野,引得皇帝降旨责查,却并未得到汉法派想要的结果。责查之后,无非是罢黜了左司都事周祥及个别工部官员。至于阿合马私设“和市”牟利的罪名,忽必烈虽扬言要亲自讯问,却是石沉大海再无下文。及至年末,全年财赋理算和朝廷内外用度开支诸事,仍仰赖于阿合马。安童虽向皇帝建言别选官员取而代之,忽必烈却不予理会,对阿合马依旧宠信如故。这一次朝堂风bào来得迅猛,却终究消失于无形。 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即是岁末。伴着寒冬瑞雪,大都城再一次沾染上热热闹闹的节日喜气,还未至chūn节,街头巷尾早已挂上各式花灯,更有小商小贩挤满街头,沿街贩卖糖糕、辣汤等吃食。民间士庶尽欢,宫廷里更是热闹非凡,连我一向冷清的公主府也弥漫着欢腾的气息。巴根、豁阿指挥着男女仆役装点庭院,忙的不亦乐乎;慕之也跟在管事身后,随时等候差遣。我看着众人忙里忙外,心头却仍是一片寂寥。 “公主,时辰到了!”诺敏为我整装完毕,便轻声提醒道。 我抬眼向窗外一瞥,天刚蒙蒙亮,朝阳尚未升起,四下寒意弥漫,时间却不等人。我立时起身,待诺敏收拾妥当,外面也备好车驾,便道:“走罢。” 今日是正月初一,也即元正佳节,朝廷照例要举行元正受朝仪式。届时,诸王勋贵和文武百官都要在大明殿上向皇帝行贺献礼。我乘着车驾,从玉德殿一路南下,待到崇文门时,早有文武百官在此等候。百官前面,便是同样恭候圣驾的后妃皇子。 我下了车,从人群一侧穿过,寻到了站在前方的真金夫妇,欣然向他们见礼贺喜。真金和阔阔真亦笑着还礼,眉目间尽是喜气。真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关切地问道:“今日天寒,可冷不冷?” 我身披狐裘,里面是浑金搭子袍服。蒙古人尚白,原在草原时,节日礼服都偏好白色。而今入主中原,在汉儒的建议下,忽必烈采纳了中原王朝的舆服制度。每逢朝会,不仅自己身着冕服,百官也要穿公服迎拜行礼。今日元正朝会,亦是如此。展眼一望,崇天门下冠盖如云,高官显宦衣紫服朱,腰衔金玉带,脚踏高腰靴,好一番雍容气度。 再看看真金,他一身太子冠服,着玄衣,系革带,戴九旒衮冕,举止庄重,贵气盈然,俨然一个温文雅致的汉家储君。 这样的储君,能否顺利继承大统,登极御宇?若果真如此,纵然眼下阿合马横行无忌,为祸朝堂,待真金即位,也终有匡正除恶,拨乱反正的那一天。 心思兜转了许久,我才回神,低眸一笑,回道:“不冷的,有劳哥哥挂心了。” “且捱过这一会儿,受朝仪式结束就好了。”真金温声道,话语带着温热,让我心头生暖。 不多时,前方忽然鼓乐齐鸣,却是仪仗队导引着皇帝车驾款款而来。车驾驶过崇天门,待到了大明门前,侍从扶着皇帝皇后下了车,帝后自大明门直入殿中,在御榻上坐定。而后司辰郎高声报时,宣布元正朝会开始。殿前侍卫分两班入殿,自殿外就能听到侍卫们山呼万岁,不用去看,我便能想象出那舞蹈叩拜的场景。 侍卫行礼后分列在大殿两侧,随即诸王妃子入殿进献贺礼。我亦备好礼物贺表,依礼行贺后,便随真金坐在皇帝下首的座位上。 久久等候的文武百官此刻才被允准入内,在侍卫官的导引下,分别从日jīng、月华两门入大明殿,待两班官员齐聚殿中,又是山呼万岁,舞蹈扬尘,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百官礼毕,便是中书省丞相向皇帝敬酒。元正受朝仪式已举办多年,安童身为首相,对流程自是熟稔。礼官唱奏后,他便出列,先向帝后一揖,而后提步上前,此时已有答剌赤在一旁奉酒。安童取过酒案上的高足金杯,双手敬与皇帝: “臣谨代文武百官向皇上、皇后行贺献礼。这第一杯酒,敬祝皇上、皇后新chūn如意,百福骈降。” “过去一年里,朝中诸事,有劳爱卿了。”皇帝微微一笑,慰勉了一句,接过酒饮下。 一杯饮罢,答剌赤又将酒杯斟满。安童取过酒杯,再度奉上:“第二杯酒,愿我大朝功业昌隆,攘平八方。” 忽必烈闻言一时出神,怔忪片刻,旋即笑开:“此言甚合朕心!”接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安童见皇帝开怀,亦是弛然一笑,“陛下运筹帷幄,谋划有方,前方又有伯颜、阿朮尽忠效力,克定南朝,混一宇内,正在今朝。” 这话说得恰逢其时,也说到皇帝心坎里,忽必烈闻言,更是龙心大悦,笑道:“元正丞相需三进酒,还有一杯。” 这次安童亲自斟酒,而后从容奉给皇帝:“这第三杯酒,臣谨祝国朝物阜民丰,国祚绵长。” 皇帝听了,眼里笑意更深,将酒水饮下后,起身高声道:“今日借丞相吉言,朕欲成不世之功,还望众卿尽心竭力,以报国朝。圣主成吉思汗在上,朕必继承祖宗遗志,攻克南家思。天佑蒙古,天佑大元!” “天佑大元!”“天佑大元!”皇帝出言号召,群臣立时响应,殿中欢声如雷,更烘出节日的喜气,也为未来的战事增添了希望。在喧嚣的欢声中,礼官又高声唱奏:“宣地方官员和外国番使入殿朝贺!” 随着礼官一一唱名,诸路官员,诸部那颜和外国番使先后向皇帝行贺献礼,礼毕便由怯薛官引到指定座位。蒙古诸部、番邦小国的使节济济一堂,大明殿里宾朋满座。忽必烈看着殿中人群黑压压一片,却也不觉烦累,饶有耐心地接受官员使节们的祝贺。可纵然如此,他仍有几分失落,眼角的笑意淡去时,眼纹里便显出几分黯然。若是西北三汗国、日本都能派遣使节入觐,那才是真正的君临四海。 但这点情绪很快就被更大的喜悦冲淡了。荆湖行省的官员入朝献礼后,随即为皇帝带来前方捷报:“伯颜元帅率水陆两军猛攻阳罗堡,bī得宋将夏贵顺江东逃,元军遂顺利渡江,目前伯颜所率中路军已直bī鄂州、汉阳……” 皇帝闻讯笑逐颜开,亲自致酒相敬报讯的官员:“伯颜丞相与诸将士在前方力战,为国朝开疆拓土,功勋至大,朕以此酒敬祝军中好男儿!” 那官员谢过圣恩,而后单膝跪地,把酒饮下,随即被怯薛官导引入座了。 南征军进展顺利,却不知日本那里战况如何?我心下默默想着,忽必烈应该与我有同样的疑问。但目前暂无东路军战报传来,皇帝眼下便不予理会了。 各路使节进献的贺礼名目繁多:有骏马鹰犬,有珍禽异shòu,有绫罗绸缎,有美玉宝石,还有诸地土产。安童负责宣读各地官员使节的贺表和礼单,阿合马则将礼物清点入库。待这一流程走完,大明殿里已摆上宴席,准备举行元正诈马宴。 殿中诸人纷纷入座,就等皇帝宣布开宴。安童也择了座位坐定,却见阿合马忽然离席,小步紧趋到御前,身后还跟了一个手捧托盘的侍从,跟着阿合马一并拜倒在皇帝脚下。 也不知他耍弄什么把戏,我不禁抬眸观望,身边的真金亦神色微变,脸上笑容淡去,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厌恶。 阿合马毕恭毕敬地跪在御座下,忽必烈见了,也不明所以,瞥一眼侍从手上的托盘,可那托盘上罩着红绸,不知底下覆着什么东西。 皇帝懒得思索,不耐地开口:“是哪国使节的贺礼漏下了?你自去补报即可,何必到御前扰朕?” 阿合马摇摇头,胖脸上堆出谄笑,双眼油腻生光,“并非番使贺礼出了纰漏,而是元正佳节,阿合马也有一番心意要献给陛下。” “你还有甚么好东西?”忽必烈哼笑一声,半信半疑道,似乎平白多了几分耐心。 阿合马亲自接过侍从手上的托盘,神秘一笑:“请陛下过目。”说罢,一手径自扯下盘上的红绸,绸布掉落的一刹那,登时满室生辉,连喧嚷的大殿也瞬间静寂下来。 我屏息注目,好一会儿才分辨出盘中物什,而殿中霎时的静寂也被骤然打破,与会宾客纷纷惊呼: “老天呐!好大的东珠!颜色润如马奶!” “啧!那回回石头,怕是红剌中的上品,看那颜色,是‘避者达’罢?” “大平章这是从哪里寻得的宝物?啧啧!” 周围议论纷纷,真金听在耳中,面色愈发难看,他盯住阿合马手中托盘,咬牙低声骂道:“贱奴又搞什么名堂!” 我默然片刻,又去看那托盘。黑漆的木盘上,放着一颗硕大的东珠,颜色莹润如雪。东珠旁边,与之jiāo相辉映,却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也即众人口称的“回回石头”。其色泽深红,有如葡萄酒液。东珠和宝石两相映衬,宛如雪上寒梅,耀彩夺目,熠熠生辉。而再一细看,东珠和宝石之间横陈的却是一把古铜短刀,刀鞘亦缀满玛瑙松石。看那做工,倒像是西域手笔。 我心下一震,不知阿合马是何用意。忽必烈将盘中宝物尽收眼底,喜色过后却是深深的疑虑,沉下脸问道:“阿合马,你这三样东西,却是甚么意思?” 阿合马把托盘递给侍从,又向皇帝叩头,而后才开口:“陛下圣明,臣竭力搜罗宝物献给陛下,只望陛下体察臣的一片苦心。” 忽必烈哼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臣阿合马侍奉陛下十五载,竭力用事,对陛下的心意,就像这东珠一般莹白无瑕,全无半点私心;可臣总领庶政,为国理财之际总免不了受人指摘,致使臣毁谤加身。朝中物议恰如这锋利的匕首,要生生戳碎臣的一颗忠心!臣流尽了心头热血,一颗冰心也真如这红宝石一般了。为国朝效忠,臣无怨无悔,纵然陛下要我一颗真心,臣也会毫不犹豫掏出来献给陛下,只望陛下明鉴,莫轻信了谗言……” 他声泪俱下,言语间尽是凄苦无奈,看那模样,竟像一个公忠体国的良臣。可表白之余,话语却是锋利刻毒,好个“谗言”,好个“毁谤加身”,为自己洗白之余却要倒打一耙了。 平章政事当众对皇帝表忠心,殿中诸人看在眼里,皆各怀心思,沉默不语。阿合马词锋所指何人,再明显不过。安童一直默然听着,脸上殊无异色。待阿合马言罢,哽咽着擦gān眼泪,把全套戏做完后,他才从席上起身,对着皇帝遥遥一拜,而后瞥向阿合马,径自开口: “平章大人御前陈情,一片忠心感人至深!”安童冷嗤一声,话锋陡然一转,“不过,以情动人不如以理服人,如若大人果真无不法事,却也不畏有司详查。查明实据,自然叫人信服,也好给陛下一个jiāo代。到时候,你那一颗心,是黑是白,是忠是jian,朝野上下,全都看个明白,也好过在元正朝典上扭捏作态。今日诸国使节在此,平章大人涕泪俱下,未免不合时宜。” 他这番话毫不留情,阿合马如同被掌掴了一般,登时面红耳赤,呆愣地望着皇帝,嗫嚅不语。经安童这么一说,忽必烈也觉得面上无光,狠狠瞪了阿合马一眼,忿然道:“上不得台面的奴婢,还在这里丢人现眼!?” 阿合马浑身一颤,惶惶然叩头,而后灰溜溜从一侧退下了。忽必烈目视他背影消失,才qiáng忍住怒气,对着各国使节勉qiáng笑道:“家奴无状,还望众卿不要介意。今日大宴,朕只望诸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皇帝举杯倡议,众人立时响应,哄闹声一起,刚才不愉快的插曲就被自然而然地遮掩过了。在旁人看来,这仍是一场主客尽欢其乐融融的大宴。只是欢饮背后的波涛暗涌,又有谁知晓呢? 第195章 痛打 元旦朝典上,阿合马献礼无端闹出的风波,很快就被抹平,席上一片欢饮,好个新chūn气象。朝臣和使节们推杯换盏,似乎并不关心朝堂纷争。阿合马被皇帝撵出大殿,便再未露面。安童一边主持着宴席,一边和同僚们互敬,唇边一直带着谦和澹然的笑意。各路使节见丞相温和礼让,也都不再拘泥。 见他这般,我心下稍安,转眼看看真金,却见他面色郁郁,有一搭没一搭地饮酒,有人来敬酒时,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饮了。及至自家儿子和女儿来到跟前问候,眼底才有点笑影。 “儿、儿臣谨以此酒恭祝父、父王新chūn吉祥,身心安泰!” 甘麻剌作为长兄,领着弟弟给父王敬酒,他因有口吃,所以开口也特别谨慎,生怕惹得父亲不快。 真金见他此番说话还算流畅,脸上笑意真挚了些,笑着接过饮了。而后二弟答剌麻八剌也给父亲敬酒,看着这个伶俐早慧的儿子,真金眼里更是宠溺,笑问:你们可给皇祖父和叔叔伯伯敬酒了?” “皇祖父、皇祖母都敬过了,二圣很是欢喜,赏下许多喜钱。至于叔叔们,位分在父王之下,儿臣自会去敬酒,但不能越过父亲去。”答剌麻八剌恭顺道。 真金笑他多虑:“你们和我是父子,值此佳节不必过于拘礼。叔伯们是长辈,不能因为爵位等级而有丝毫怠慢。” “儿臣明白了。”答剌麻八剌得父亲教诲,认真回道。 三皇孙铁穆耳趁兄长们聆听父王训话,悄悄埋下头,小嘴凑到高脚杯中偷偷舔了舔酒液,连小口啜饮也不敢,生怕别人看见。我看他提心吊胆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却也只在远处旁观,并不点破。 “铁穆耳!”小皇孙又偷偷尝酒,哪料父亲训话已毕,当场被抓个现形,小脸登时通红,欲把杯中酒献给父亲,可这酒水已被他舔过,还被父亲看见,哪里再好意思,尴尬间不知所措,好在身边小火者机灵,赶紧换上一杯酒递过来:“刚才那杯不小心洒出了些,皇孙还是以此杯敬给殿下罢。” 铁穆耳赶忙接过来,双手恭恭敬敬地将酒递到真金面前,神色惴惴,说话也发颤:“铁、铁穆耳敬祝父王元、元正金安!” 真金见他这般,也不好当众责骂,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沉着脸低声斥道:“又长了一岁,嗜酒的性子却还改不掉!侍从不在身边提醒,你就放纵了?若让皇上看见,还想挨顿打?” 铁穆耳吐吐舌头,嗫嚅道:“平日慕之哥哥在身边,拘我拘得太紧,一滴酒也不让沾!我憋了好久憋到今天,才偷偷尝了一口,就一小口……” “就一小口?”小妹妹忽都迭迷失闻言一嗤,毫不客气地戳穿了哥哥,“若是父王看不见,你岂不是要把沾了口水的酒敬给父王?” “你胡说甚么!”铁穆耳恼羞成怒,当下想揪妹妹的小辫子,却又不敢,脸涨得通红。忽都迭迷失见他这般,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怎么?三哥还敢当着父王兄长的面欺负我?” 这话却别有深意,铁穆耳闻言一噎,没好气道:“我什么时候也没曾欺负你,少来裹乱!” “父王,你看他……哪里像个哥哥!”五六岁的小姑娘声音甜软,像棉花糖一样,真金听了女儿的委屈抱怨,一颗心都要化了,当下拉过小公主抚慰一番,又冷着脸对铁穆耳道:“书读的不少,却还是这般顽劣性子!皇上为你指定伴读,正是明智之举。今日元正,我便不说什么,回去记得好好反省!” 见哥哥挨训,小公主脸上笑开了花,对着他拍手称快,铁穆耳好不委屈,苦着脸应了,回头狠狠瞪了妹妹一眼。小公主还欲告状,却被二哥答剌麻八剌劝了下来:“你们两个,也让父王省省心罢!”长兄甘麻剌忍住笑意,也道:“好了,我、我们该去给伯、伯王、叔王们敬酒了!” 真金目视儿女们远去,才闷闷坐下,仍有些郁郁寡欢,我沉默片刻,便举杯上前,先敬了他一杯,又道:“哥哥可是心情不好?喝闷酒于身体无益,不如出去散散心?” 他见是我,才神色稍缓,抬眸一瞥,见皇帝皇后也下去歇息了,酒席上只是诸王大臣,便点点头:“你陪我走一走罢。” 我欣然应了,又唤来两个怯薛歹陪同,方出了大明殿。下了玉阶,抬眼一望,偌大的宫城里覆着一层新雪,半空中日头黯淡,映在雪地上的光也不甚刺眼。目光一转,却见日jīng、月华两门处熙熙攘攘,众多官员排成几列,正等着典引送上御酒。元正宴飨,只有诸王和重臣才能参加,五品以下的官员只能在殿外接受赐酒。 真金淡淡地看了他们一阵儿,才道:“咱们绕开吧,若是一个个的上来敬酒,倒叫人头疼。” 我点头应了,随着他沿着小道拐向内廷。见周围人影渐稀,才开口问道:“哥哥今日缘何不悦?是因为阿合马闹的那一出?” 真金眉间又腾起怒意,面色发僵,良久,才沉沉叹道:“去岁十一月,安童上书严词弹劾,所列罪状分明,却至今不见成效。皇上只是罢黜了个别官员,仍容那奴婢横行朝堂。今日又在宴前哭哭啼啼,丢脸都丢到外邦去了!若非安童出言告诫,父皇还眼睁睁看他胡闹呢!” “父皇的用意,哥哥还看不出吗?”我苦笑一声,踢了踢脚下雪沫,叹道。 “父皇用得着他,又有母亲求情,纵然物议汹汹,阿合马也全无忌惮。眼下便这样,待平了宋呢?” 我默然无言。皇帝一心袒护阿合马,纵然他罪状昭昭,又能怎样?安童除了弹劾,也无更好的办法。想到他,心情更是郁结。纵然在大宴上同群臣把酒言欢,不见分毫心事,安童心里想必也是煎熬无奈。 我们走了一会儿,待郁气稍散,才准备回席。沿着抄手游廊而下,却见一个圆胖的身影迎面而来。他低头疾走,似在躲着什么,连我二人都未看见。真金定定一瞧,忽然厉声喝道: “阿合马!” 那身形猛然一顿,险些栽倒,他飞速瞥了一眼,见太子正怒目而视,登时唬的魂飞魄散,忙不迭跑过来,跪下请罪:“奴婢眼拙,走得匆忙,未看见太子和公主,失礼之处,还望二位殿下恕罪!” “走得匆忙!?”真金咬牙冷笑,“你被皇上撵下朝会,不思回府反省,还在宫中招摇,却是欲往何处?” 真金下意识抬头看看,刚才阿合马行走的方向是大内西北,正是皇后斡尔朵所在。 阿合马支吾不言,一时还未想好说辞,真金已明白过来,怒道:“好奴婢!又想让皇后帮忙说情吗?” 真金勃然作色,先前喝了闷酒,此番怒意更盛,不待阿合马回答,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阿合马重重滚在地上,却不敢爬起来,只是趴在地上,连声请罪求饶。真金越看越气,着手在腰间一摸,没摸到什么物件,索性回身夺过怯薛歹身上佩戴的弯弓,朝阿合马劈头盖脸地砸去,脚下的雪花也踢在那奴婢脸上。 阿合马哭着讨饶,却躲也不敢躲,只能任由弓弦如疾风般扑在脸上,不多时便打出几道血口,热乎乎的血流自那张胖脸上淌过,在寒风中立时冻成血冰,显得狰狞可怖。真金犹不解气,用弯弓猛抽其头部,又在他身上狠踢不止。 阿合马生生挨了几下,终于捱不出,见求真金无效,便连滚带爬到我脚下,哭道:“公主!公主便不为臣说句话吗?太子定是误解臣了!臣冤枉啊!臣什么都没说,便惹来这一通打骂……” 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扯住我袍角的手,一时犹疑。我当然明白真金这般发泄于时局无益,但能痛快地打骂一番,也能稍解心中恶气。只是若让忽必烈知道此事,怕是对真金不利。 正欲替他求情,又闻真金道:“怎么?你还有脸找公主哭诉?你心里委屈?你还敢委屈!?”说完,下手愈发狠厉起来。 “哥哥!”我急声道,伸手去拦真金,身后两个怯薛歹见状也上来求情。 “他原是皇后帐下奴婢,一个家奴,我还惩戒不得?”真金怒道,行止已有些失控。我心下不安,挡在阿合马身前,急道:“他总归是个朝臣,哥哥在此惩戒,实在不妥!”又回头喝道:“还不快滚!” 阿合马忙不迭叩头谢罪,正欲爬起离开,真金推开我,又要发作,我心下着急,这哥哥今天怕是真醉了。好在阿合马见机,爬起来麻利地跑开了。 见他跑远,真金气闷不过,将那弓猛地掷在地上,不发一言。刚才虽在便道上责打阿合马,但声音不小,难免引来目光,虽然无人敢上前围观,此事怕也传开了。 我扫了身边随从一眼,从人忙上前把那弓捡起收了。再抬眼一看,真金脸上仍怒气蓬蓬,面色发青。他向来脾性温和,鲜有动怒的时候,今日却如此作色,甚至对阿合马拳脚相加。我稍一回想,便觉荒谬,可荒谬的背后却是让人无可奈何的苦涩。 在真金面前,阿合马只是一个任其打骂的跳梁小丑,可在朝堂之上,阿合马却是左右朝野的权jian巨蠹。这对比之下,更让人愤懑至极。我一时无话,同他默然对视,而后都是一叹,寒风chuī过,扬起的积雪瞬间迷了眼。 真金无声一叹,周身怒气渐渐散去,只落满脸的怅闷寂寥。我向他涩然一笑,轻声探问:“我们回去可好?” 他闷声点头,提步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待到月华门下,却见一个高挑身影举步而来,还未近身,便向我二人躬身一揖,问候道:“臣见过太子、公主!” 待看清那人面目,我不免讶异,来人却是史彬。他是丞相史天泽之子,近来已升任御史中丞。只有三十五六的年岁,担此要职实属超擢:一面是因为在皇后帐下担任怯薛的资历,二则是汉地世侯的出身,又兼父亲史天泽对宋作战有功。 记得安童曾言,云轩儿被阿合马qiáng夺入府后,还是史彬与其jiāo涉,云轩儿才幸而脱身,因这份恩情便嫁与史彬为侧室。史彬能说动阿合马送出美妾,想来与他多少有些jiāo情,毕竟二人曾同在皇后帐下任职。其父史天泽虽是汉地世侯,但为人圆熟,并不像汉法派那样旗帜鲜明。史家与藩邸旧臣董家、安童所在的木华黎家都有姻亲关系,家族子弟布列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地位。阿合马专擅朝堂,朝臣多有非议,而史彬的态度却暧昧不明,想来亦是遵循其父的处世之道。 我心下思虑重重,真金却与他寒暄起来:“朝宴已经散了?” “回太子话,皇上倦了,已回宫休息,朝臣也多已离席。”史彬一拱手,恭谨回道。 真金微微点头,没说什么,脸上仍是悒悒不乐。史彬察颜观色,思量片刻,顺势道:“皇上离席前,似是命人传唤阿合马大人,侍从们却寻人不得。太子方才可曾见过平章大人?” 忽必烈私下传唤阿合马?真金听他言语,眸中微微变色,也知史彬是有意透露消息,只道:“似是往皇后寝殿那边去了。” 史彬闻言颔首,也不多问。真金不再言语,径自走了。我没有跟上,而是看看史彬,微微笑道:“许久不见了,史公子。” 史彬见我开口,似是有些惶恐,又揖了一礼:“公主!臣当初不知……” 我笑着摆手:“史中丞若有闲暇,不妨借一步说话。” 我们二人沿着便道走了一段,待到僻静处,他才开口:“先前,臣原不知公主身份,若有怠慢处,还望公主宽宥!” “这本是我刻意隐瞒,又怎能归咎于你?”我笑道,踌躇片刻,又问,“宁娘子近来可好?我回宫后,竟疏忽了此事,幸赖史公子仗义相助,救得四姐脱身。” 史彬谦和一笑,连称不敢当,又道:“我心悦她已久,此举亦是存了私心。玉轩想必也是受了委屈,初入史府时郁郁寡欢,病了好一阵儿。后经太医调理,现已好转了。听闻白相公在东平路学教书,她心事了结,便也安定下来……”他说着,忽又想起什么,“当初玉轩收下的那个小徒莲奴,我也命人接入府中,jiāo给她亲自抚养。至于米里哈娘子,经卢舍人相求,安童丞相也命教坊司为其脱籍,卢洵将她接入家中,想来也是好事将近……庆云班诸人皆有着落,公主不必挂心。” 他将诸人近况一一道来,我听在耳中,又是一番感慨,也不禁感叹他思虑周详,竟能体察我心中所虑。我久久无言,而后才道:“如此便好,史公子费心了。正月公主府里无事,董娘子若有闲暇,不妨携四姐一道过来……” 史彬忙惶恐道:“公主赏光,臣何敢推辞?臣回去便与内人商议,公主不嫌叨扰便好。” “史公子客气了,”我笑道,“若是方便,把莲奴一同带来可好?” 史彬一并应了,我又同他寒暄几句,方提步而去。 第196章 制衡 同史彬道别后,我没有直接回府,思虑片刻,还是打算去忽必烈那边看看。 今日元正朝典,阿合马献礼邀宠,却被皇帝赶出大明殿,其后又叫他过去,可是有安抚之意?而刚刚不久,阿合马几乎被真金打破了相,若皇帝问起,那奴婢又会如何回应呢? 我让当值怯薛入报,自己在外面候了一会儿。不多时,就被忽必烈传入了寝殿暖阁。皇帝倚在榻上,脸上没有什么好颜色。阿合马立在一旁,见我进来,无声揖了一礼。真金却也在侧,也只轻轻点头示意,并不言语。 我向忽必烈轻声问候,他漫应了一句,目光又转向阿合马,望见他脸上横亘的一条血疤,不禁皱眉:“半晌不见,怎么多了道口子?——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心下一紧,下意识去看阿合马。那奴婢得皇帝问候,似是有些委屈,目光一颤,喉结动了动,但见真金容色冷冷,只得道:“奴婢仪容不修,污了圣上的眼,还望圣上恕罪。这伤、这伤……”他咽了口吐沫,吞吞吐吐道,“是奴婢骑马时不慎跌下来,被马踢破了脸……” 皇帝闻言,面露疑虑,还未及开口,真金已抢声道:“阿合马,你说得无耻!”他几步跨到阿合马面前,满脸愠色,胸膛因动怒而剧烈地起伏,一手揪住其衣领,一手指着那脸上血疤,“弓弦劈颊的滋味这么快就忘了!?瞧瞧这里,记清楚了!这是本王打的!” 我心中暗叹,叹他一时冲动,也不知迂回婉转。纵然阿合马有心隐瞒,此番也兜不住了。偷偷瞧皇帝脸色,果然更加难看,望着真金冷冷道:“他又怎么招惹了你!?” 忽必烈眸光森冷,透着一丝凛冽。真金见父亲这般,怒火才渐渐平息,慢慢冷静下来,对着皇帝一揖,歉然道:“父皇息怒。儿臣只气他本是负罪在身,不仅不知反省,反而巧言令色,妄图用财宝迷惑圣上。”说着,底气一足,白了一眼阿合马,语气复又冷肃起来,“他也不瞧瞧今日是什么场合!在诸国使节前喊冤抹泪,哪里像个宰相!大朝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他便有罪,也自有有司问责!”忽必烈愈发不满,着眼打量着真金,冷笑不止,“这奴婢好大的脸面,能让太子亲自动手惩戒,又置六部百司于何地?还是太子觉得,朕是个不辨忠jian的昏君?” 皇帝毫不留情地敲打,让真金酒意尽散,一张脸霎时血色尽失,愣怔片刻,随即撩袍跪下,请罪道:“儿臣僭越了,请陛下责罚!” 我也上前一步,忙道:“太子今日有些中酒,一时冲动失手,不过是意气用事,并非成心……也是儿臣劝阻不力,以致如此,陛下若降罪,儿臣也难逃罪责。”而后在真金身旁跪下,恳切地望着皇帝。 “好啊!那时你也在太子身边?”忽必烈心思敏锐,立时瞧出了端倪,bī问道。我方觉自己亦被牵扯进来,无意中同真金一起站到了阿合马的对立面,但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道,“……是,今日之事,也是儿臣疏失了……” 真金见我这般,频频皱眉,暗暗一叹。忽必烈逐个打量我们兄妹二人,目光如炬,似能dòng穿人心,却也不说什么,只是呵呵冷笑不止。 阿合马冷眼观望半晌,见真金和我俱已请罪,才假意道:“陛下,是奴婢无状,惹恼了太子。奴婢本是陛下和太子家臣,主君怎么打骂,都是天经地义。不说太子只是略施惩戒,就算失手打死了奴婢,也算不得什么。奴婢得太子训诫,方知自身过失,纵然挨了责罚,也都是主君恩德。还望陛下勿要因此怪罪太子!” 他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泪水又潸然而下,脸上十足的诚意。听那话语,似是为真金开脱,实则暗暗挑拨。我愈发憎恨他心思yīn险,但已至此被动的境地,却是无可奈何。 忽必烈站起身,冷眼睨视我们三人,半晌不语,而后才坐回榻上,怒极而笑:“征宋虽有小成,仍前景不明;攻日虽是试探,亦无所获;更有西北那里,一日不得安生。你们几个倒好,朕的太子,朕的宰相,还有朕的公主,竟先搅闹起来!是嫌这朝堂太过太平,存心搅出些风雨?还是不想让朕心里清静?” 日本那边已传来了战况?我闻言一震,脑中一时空白,良久才意识到这绝非捷报。对日一战怕是远远低于忽必烈的预期。攻日受阻,白白地劳民伤财不说,从海上阻断南宋贸易利源,阻击宋国的战略构想也成了空谈。对外战事未竟,朝内已起纷争,忽必烈能不动怒? 如此一来,安童的弹劾怕是要再一次落空。 我脑中思绪纷纭,手足发冷,浑身僵在了地上。真金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嘴唇颤动着,探问道:“日本那里……已经传回了消息?” “你们自己看罢!”忽必烈没好气道,回身从榻上拾起了一份奏章,甩在真金身上。真金颤抖着捡起,匆匆读完,脸色已是发白,木然递与我。我连忙打开,却是东征军元帅忻都的奏报,简明jiāo待了征日的过程。 东征军渡海之后,以迅雷之势连克日本对马岛、一岐岛,随后主力部队在博多、赤坂等地登陆,镰仓幕府闻讯紧急调兵增援,与元军大战于博多湾,奈何不敌元军铁pào。元军歼敌无数,屡挫日军,步步紧bī,但也成孤军深入之势,后援不足,箭矢已尽。副元帅刘复亨又中箭坠马负伤,士气渐转低迷。元帅忻都为保存实力,掳掠一番后,下命退回战船休整,而后便返回高丽合浦。(1) 我将奏章递与阿合马,思绪仍翻腾不止:此次攻日,前期虽进展顺利,最终是撤军而还,未占据日本一城一地,所投钱粮白白làng费,海上合围攻宋的计划也化为泡影。这奏章中,元帅忻都虽只字未提损失几何,但出征无果,却是明摆的事实。 我们三人看罢,俱是无言。忽必烈也怒气渐消,叹道:“朕此次征日尚算试探,也不指望一举攻克,可落个如此结果,呵呵,劳民伤财不说,又该如何收场?日本此前便狂悖倨傲,目无上国,此番侥幸逃过一劫,怕是气焰更甚。你们说说,朕该如何是好?” 真金思虑片刻,率先开口:“父皇勿忧。儿臣以为,此番征日,虽未攻得日本土地,但屡败日军,歼敌掳掠无数,对日已成震慑。不如借此机会,怀柔以示恩德,一面允许日商贸易往来,一面再度遣使通好。日本畏惧我国朝军威,必诚心归附。这不正是陛下的初衷?” 忽必烈默然听着,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我和阿合马。我只回道:“儿臣赞同太子提议。”阿合马也连声附和,并无异议。他和真金竟就此达成一致,也是罕见。忽必烈撑着额头,沉吟半晌,烦躁不已,良久才叹道:“罢了,此事容后再议,朕先jiāo由省部讨论罢。”随即挥挥手,叫我三人退下。我和真金对视一眼,默默行礼,便悄声退出。阿合马亦不敢滞留,紧跟着一道出来了。 * 征日无果的消息传来后,对宋作战的阶段性成果也无法让皇帝欢心。西北那里虽无大乱,但是年纪轻轻的那木罕统帅错综庞杂的诸王那颜,力不从心却是事实。朝中亦往西部前线源源不断地输送粮食马匹,对北平王那木罕的赏赐也是丰厚优渥。但这个儿子能否震慑住西道诸王,皇帝心里并无把握。当初马可.波罗一家来朝,便捎来北平王的亲笔信,请求皇帝增援前线。前番朝廷三路用兵,有心无力,现下东征军已撤回,西北那边如何布局,又需重新思量了。 然而,外事未平,内斗不止。安童公然弹劾阿合马,汉法派和理财派早已势同水火;太子真金偏袒汉法派,对平章政事阿合马拳脚相加,这事又捅到了御前,忽必烈颇为恼火。皇帝chūn秋日高,诸事烦心,正月末便已病了。这病来势汹汹,皇帝终日卧榻不能视朝,太子大臣都忧心不已,有再多的龃龉也只能暂且搁置。若非急务,都由省堂处理,大事则上报皇后太子。因这一事件,阿合马被弹劾的几大罪状全都不了了之,安童再多无奈,也只能一一忍下了。 忽必烈缠绵病榻,皇后陪同在侧,我和真金轮番侍疾,又有皇孙们陪侍,皇帝脸上虽见到些笑影,但大事尚未落实,心头忧愁难遣。这病由蒙汉回回医官轮番调治,虽遏住病势,却一直迁延不愈。皇后又命僧道做法事为皇帝祈福,祈盼他早日痊愈。 皇后命人在皇帝寝殿内设置临时帷幄,以便旁人陪侍。真金监理朝事,又终日侍疾,身体已疲惫不支。我苦劝几番,方换下他,自己来御前陪侍。 夜里寝殿内点上烛火,忽必烈闭目卧在榻上。他身材肥硕臃肿,此番患病虽未清减多少,看起来却虚弱不堪。脸色苍灰,全无神采,连抬眼都颇为费力。婢女们见我进来,欲要行礼,被我轻声止住,她们端上汤药热水后便让我挥推。室内只余我父女二人,皇帝闭目休憩,似是睡过去了。 我悄声在他身侧坐下,借着灯火打量着父亲病容。病中的他越显苍老,六十出头的老人,须发多已斑白,暗淡无光,脸颊虽胖,却多有褶皱细纹。眼角已松弛下垂,眼尾密密的纹路都是岁月的痕迹。我不知其中有多少皱纹是因忧心我而起。心头一酸,眼睛湿热,差点要落泪,忙用衣袖擦拭,又为他掖好被角。 在他身侧坐了半晌,我才起身,到一旁书案处,却见有几份奏章,一时意动,想要拿起翻看,终觉不妥,遂只无声坐在案前。 也不知过了多时,我亦疲倦发困,却闻chuáng榻旁有异动,立时清醒过来。上前探视一番,忽必烈却是醒了,微微抬起眼皮,见我在身边,方觉安心,复又闭上眸子休息。 “父皇,既然醒了,便把药喝了罢。”我命婢女再去温热汤药,而后端过来,亲自喂给皇帝。忽必烈嫌汤药苦涩,像孩子一般赌气,皱眉不肯开口。我不由得失笑,耐心哄劝一番,他才不情愿地张嘴,容我把汤药喂下去。 待他喝了药,饮了几口温水,又躺回榻上。阖眸休憩一会儿,似乎没了睡意,又睁开眼,愣愣地盯着殿顶。我不知他心中思想什么,见他眼中愁色渐起,便又劝道:“父皇不安心养病,又在思虑甚么?”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眸色起起伏伏,而后叹道:“朕是忧心江南战事呐!自国朝与宋首战以来,至今已有四十年,而宋室尚在。赵宋三百年国祚不绝,岂非天意?今日伯颜虽已渡江,天命能否归于吾家,犹未可知。朕只怕这战事如征日一般徒劳无功,若一味恋战,泥足深陷,更难抽身。朕思来想去,不如遣使议和,若宋室称臣纳贡,也无不可……” 听他这话,我心下震动,思绪又翻涌起来,脑中纷纭不止,他却又道:“前日田忠良又曾为朕占卜,言‘今岁或有不虞’。唉!若朕逆天而行,恐非所宜……” “父皇!”我的手不禁一颤,忙握紧了他的手,“父皇切勿胡思乱想,安心养病便是。父皇福泽深厚,此番只是寻常疾病,好好将养便是,您这是想到了哪里?” 我说着说着,自己先慌乱起来,眼睛一酸,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事情若按史书所言那般,南宋尚未平定,忽必烈身体绝不会有事,但蒙古人入中原后水土不服却是事实。这个父皇已有六十,而今又患病,身体如何却难预料……我忧心一起,便再难平抑。 忽必烈见我这般,不禁失笑:“你是来劝慰阿爸的,自己怎么先担心起来?”我闻言一怔,忙忙擦去眼泪,嗔道:“阿爸切勿胡想,让儿臣担心。” 他却笑着叹气:“朕不止是忧心身体疾患,那木罕那里,却是一日不曾放心……唉!” 忽必烈所虑还在西北,我默然思索片刻,又想起他之前的话语,酝酿一番,才试探道:“漠北是祖宗根本之地,自然要慎之又慎。父皇既有心议和,不如遣使南下,问问宋国的意思。若南线战事稍歇,也可抽出余力应对西北诸事……” 闻言,他眼眸一黯,似有不甘,不置可否,只道:“容朕再想想罢。”他沉默片刻,又道,“察苏,那案上的奏折,你拿来读给朕。朕此时毫无睡意,不看看总放不下心……” 我犹疑片刻,终是取了奏折,又坐回他身边。草草扫了一眼,待看见折子上的名字,脸色微变,心下也纠结起来,忽必烈催促之下,才大胆做了决定,“不过是朝中琐事,父皇不必费心,jiāo由中书省处理便可。” 忽必烈却不是能轻易糊弄的,他盯着我的脸打量片刻,才沉沉道:“阿合马送到御前的折子,想来也不是小事。” 又是那个佞贼!我心头火起,恼恨不已,却没办法推脱,斟酌有时,只得简要jiāo待奏折的内容。 折上所奏,乃是阿合马党徒郝祯弹劾右丞相安童数事。言前番平章政事阿合马欲搜括天下户口,在省堂圆议时即遭丞相安童否决。不仅如此,还称安童独断专行,未将括户提议入奏皇帝。另,阿合马以国用不足为由,奏请增收蔡州盐税和诸地岁课,立诸路转运司便宜理财等等,皆被安童搁置不理。阿合马无奈,言为国家计,不能坐视安童因私害公,遂将此事如实上奏。 我小心地jiāo待折上诸事,心下忐忑不安:阿合马jian党这么快便发起反击谗害安童,也不顾皇帝尚在病中。越想越觉愤恨,也不知阿合马所奏有几分属实,更不知忽必烈态度如何。心下忧虑难平,兜兜转转,如làng涛般起伏不止。 忽必烈听了,只付之一笑,转而问:“这事,你说说看法罢。” 我思量片刻,慢声道:“阿合马括户增税,无非为了筹备钱谷;安童废置不行,无非为了保养民力。眼下战事不止,劳民已有多时。当下清查户口,若地方官趁机擅权渔利,必使天下扰攘,百姓难安。境内不定,又怎能安抚西北?何况父皇有心与宋室议和,国用先可宽缓,若其同意纳贡,钱货还能增收呢!儿臣以为,安童所为,并无不妥。阿合马怕是多心了。” 忽必烈听了,盯视我片刻,随即哼笑一声:“你啊,却和真金同声一气!”他顿了顿,见我脸色发白,遂安抚道,“朕没有怪罪的意思,你不要怕。只是安童、阿合马这两个冤家,着实让朕头疼!” “两位宰相因公事起了分歧,正需陛下圣裁。南北两面诸事,父皇心意若定,却也不难定纷止争。”我话语含糊,却言有所指。忽必烈会意一笑,摆摆手,“好了好了!该怎么办,朕心里明白。” 我无法追问,默然片刻,只道:“此事不足为虑,父皇还是以养病为要,这才是国朝根本。” 皇帝听了,眼中涌出些许暖意,而后道:“察苏,你身子弱,不要因朕劳心,先退下休息罢。” 第197章 chūn游 忽必烈下定决心后,立即命伯颜暂停进攻,并派兵部尚书廉希贤出使南宋,商议议和事宜;日本那边,又听从真金建议,派遣礼部侍郎杜世忠持玺书前往,欲求通好。大事有了决断,忽必烈心中安定下来,身体才有了起色。及至二月下旬,已能乘车出行了。而后便是皇室一年一度的柳林飞放。 此次因为皇帝生病,飞放日期延迟了十余日。待皇帝车辇驾临柳林飞放泊,已是三月初。此时大地早已回chūn,遍野山花烂漫,一草一木皆是星星绿意,河水也已解冻流淌。忽必烈倚在象辇中的御榻上,和煦的chūn风撩开车帘迎面拂来,脸上不禁漫出融融笑意,久病初愈的脸庞神采焕然。 “陛下,有天鹅飞过去了!”车外忽然传来侍从兴奋的喊声,忽必烈点点头,婢女随即撩开车帘,却是一个小伙子兴奋地探头张望。皇帝随即笑着召唤道:“马可!” “陛下,此处尽是水泊,好多天鹅呐!”小伙子踏上了象辇,趋步到皇帝面前,单膝跪下,一脸洋溢的喜色,而后又向我见礼。 “叫昔宝赤把朕的大鹰放出去!”皇帝登时从榻上坐起,眼神jīng亮,兴奋的像孩子一般。马可.波罗应了一声,正欲传命,又被皇帝叫住:“皇孙公主们呢?” “回陛下,几个皇孙骑马跑到林子里打猎去了;小公主们跟着诸王妃去拾百草了!” 忽必烈的眼神飘向车外,一颗心似也随风飞了出去,呵呵笑道:“前日里因朕生病,这些孩子们可在皇城里拘了好些时日,也不敢玩乐,今日就由着他们尽兴玩罢!”说着,又用眼神叮嘱小伙子,“马可,你也去看看,帮朕看顾好这些小的们!” 小伙子“嗳”了一声,告别皇帝,便急匆匆走了。不多时,便听见几声清脆的啼鸣破空而来。三四只海东青飞入视野,追着天鹅疾飞而去,异常凶猛矫健。天鹅却也反应敏捷,很快走漏了一只。大鹰追逐不及,就追着仅剩的两只天鹅厮斗起来。雄鹰之间的搏击更加凶猛,锋利的鹰爪撕扯着,尖锐的鹰喙狠啄着,全身狠劲儿都灌注到爪牙之上。 忽必烈倚着御榻,兴致勃勃地观望着海青搏斗,脸上是惬意的笑容,欢愉之际不禁伸展胳膊,嘴里发出满足的噫叹。我走到他身后坐下,帮他轻轻捶着肩背。他享受片刻,而后又转身平躺在榻上,我笑问:“父皇怎么不看了?若是嫌车里窒闷,儿臣陪您去外面坐坐?” 他按住我的手,示意我停下动作,静静凝视我的脸庞:“朕已经很欢喜了。察苏,你不必陪着朕,也去外面走走吧。这些时日,你着实劳心,看着清减不少。” 他敛去笑意,目光掠过我的脸颊,便露出疼惜的神色。我心头一热,也有些动容:“父皇身体无碍,儿臣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儿臣只想多看看父皇开怀的样子——您可是很久没露过笑容了……” 听我这话,他稍稍愣怔,而后又笑开,把我挥推:“走罢走罢!出去看看!看看甘麻剌他们都打了什么?看看公主们斗草,回来告诉朕哪个孙女最厉害……” 我仔细叮嘱御前服侍的婢女,方下了象辇,去寻女伴了。 * 阔阔真引着一众贵女在别苑里游玩,别苑依山而建,里面尽是池沼亭台和各色花草,凉亭旁边便是几个秋千架。贵女们却无意dàng秋千,游赏了一阵儿,便慵慵地坐在凉亭内,喝着果饮闲谈着。 见我过去,别速真热情地迎上来,把我拉过去,太子妃阔阔真也笑道:“妹妹来了!”我笑着问候,将诸人一一看过,除了阔阔真、别速真,还有普颜忽都,她依旧是沉默恬静的性子,只是抿着嘴甜甜笑着。紧挨着阔阔真坐下的贵女,面容却有些陌生,起身向我见礼:“妾董氏见过公主。” 我微微一怔,正猜测她的身份,阔阔真已介绍道:“这位是史中丞的娘子,你还没见过?” 原是史彬的家里人,我恍悟过来,也走近前坐下,语气亲切了几分:“原是董氏娘子!元正时我在宫里见过史公子,还说想邀请娘子去府中一坐,没想到年后诸事繁忙,竟疏忽至此。还望娘子莫怪。” 我对着她说话,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董氏闻言,立时会意:“公主言重了!公主为照顾圣上劳心劳神,妾哪敢叨扰,今日能见到公主,也是幸事……宁娘子我也一并带来了,只是不方便让她露面,公主若想见她,妾便派人传唤。” 我眼睛一亮,心中欢喜:董氏果然是个伶俐人,竟带来了云轩儿,想必是有备而来。我有所意动,但见周围全是贵女,云轩儿身份低微又是侧室,来了未免拘谨,现在又不方便过去找她,一时踌躇。阔阔真猜透了我的心思,笑道:“妹妹若想见那个宁娘子,着人请过来便是。”又转顾董氏,“大家都是姐妹,无碍的。” 我高兴地点点头,董氏派出了贴身婢女,不多时便引来了云轩儿。佳人步伐轻盈,袅袅婷婷,似携一缕chūn风而来,浑身都沐着明媚的chūn光,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待我看清,更是惊喜——莲奴也来了! “四姐!”想起在庆云班的那段时光,心绪复杂难言,我再也坐不出,上前相迎。云轩儿见了我便要下拜,忙被我扶住,携了她的手,一并领着莲奴,把她二人引入座中。她向阔阔真等人一一见礼,礼数周全,却不见卑怯。阔阔真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宁娘子果然是个妙人!”董氏也笑着接话:“是啊,我家相公对四姐可谓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呢!现在总算得偿所愿。” 董氏话语温和自然,不见一丝妒意和冷淡,竟像介绍自己的姐妹一般。我心下讶异,暗暗佩服她的修养。云轩儿择了个角落欠身坐下,让莲奴候在身侧。她只沉默坐着,并不主动开口,只待贵女们问话,才礼貌地回应,阔阔真见她这般进退有度,愈发欣赏。我也闲闲地问候几句,但诸人在场并不方便深谈,阔阔真看在眼里,遂笑道:“我们几个坐得乏了,想起身走走。察苏,你便陪着宁娘子坐一坐罢!” 我感念她的体贴,笑着应下了。待贵女们离开,才卸了拘谨,亲切地坐到云轩儿身边,急问:“近来一切可好?在史府中过得如何?史公子董娘子待你怎样?” 心中顾虑被我一连串地吐露出来,说完,才自觉失言,自己又不是云轩儿的娘家人,怎好插手别人家事? 云轩儿不以为意,看着我急切的脸庞,只是温和一笑,眼里尽是感激:“公主这般惦念,妾……妾当不起……”她话音发颤,似是触及心事,转过脸,掏出帕子轻轻擦拭眼角。一旁的莲奴见了,也慌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无事。”云轩儿淡淡道。我轻轻一笑,而后握起她的手,“这里无外人,四姐不用顾忌身份礼仪,你我就是姐妹!” 她连称不敢,见我言语真挚,一时感念,轻声道:“公主抬举妾了。” 她还是这般拘谨。我不满地摇头,嗔视着她,她兀自一笑,方才卸了拘泥,笑道:“眼下我和莲奴都有了着落。史公子为人体贴,董娘子待人宽厚,公主切勿为我们挂心。听说米里哈妹妹也被卢舍人接到府里,不日便要成婚了……” “这又是一桩喜事,”我由衷笑着,又想起白瑀,“白学正眼下在东平路学教书,也已安定下来。四姐便不必挂心了。” 提及白瑀,云轩儿瞬时眸色一黯,神情落寞下来,痴痴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可惜有缘无分,如今他一切安好,我心里也稍感慰藉。此事还需谢过公主和安童丞相。” 我摇头道:“白学正于我有大恩,此事对安童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四姐莫要挂怀。” 我们又闲叙一阵儿,话题说开了,便没了拘束,愈发亲切起来。莲奴只在一旁听着,怏怏无话,我这才想起已将她冷落许久,遂拉过她问道:“小丫头,你最近也一切可好?” 她明白我的身份,心里也多了几分疏远,礼貌地回了一句,便低头盯着鞋子不语,似是有什么事难以启齿。我默默看着她,耐心等待着,良久,她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公主……慕之哥哥今天来了么?听说他做了三皇孙的伴读……” 云轩儿欲要斥她,我连忙拦住——这些小儿女心思竟被我忽略了。我搂过莲奴,点着她的小鼻尖,打趣道:“你想他了?他在皇孙身边,我派人叫他过来。” 小姑娘闻言,眼睛一下子有了神采,像夜幕下的星星一般晶莹明亮。云轩儿却皱眉:“你又来多事!”莲奴听了撇撇嘴,满脸委屈。我忙宽慰道:“不妨事,慕之也想见见你呢。” 奴婢们领命去寻慕之,不料却引来一群捣蛋鬼。很快,就闻一阵哄嚷。铁穆耳骑马直奔过来,答剌麻八剌跟在后面,慕之则紧随其后,男孩子身后,真金的两个小女儿——忽都迭迷失和南阿不剌,也被侍从抱着,骑马跟了过来。 还未近身,小孩子们便滚鞍下来,快步跑过来,向我见礼。铁穆耳笑嘻嘻地跑到跟前,问:“姑姑,我们玩得正欢,为何叫走慕之哥哥?是不是他犯了错,你要罚他?” 小男孩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一脸狡黠,幸灾乐祸地笑着。我见他这般,故意板起脸,捏捏他的脸蛋:“铁穆耳,你自己总是犯错受罚,就见不得别人好了?”又拉过他,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存了这般心思,该打!” 铁穆耳脸色一垮,好不委屈,嘟着嘴埋怨道:“我原以为姑姑是心疼我的,哪料和我额吉一样,见面就想管教……” “你啊!”见他这般油滑,我又气又笑,“怎的?我还打疼了你么?” 小男孩苦着脸,假模假样的一揉屁股,“哎呦呦!这回可骑不了马了!慕之哥哥,你得背我回去!” 沉默半晌的答剌麻八剌忍耐许久,终于忍不住把弟弟一把提溜过去:“哪里学的这般滑头!姑姑只拍你一下,你娇气什么!姑姑叫慕之有事,你少来添乱!” 铁穆耳被哥哥拉走后,慕之才得空近前,向我见礼后,看见云轩儿和莲奴,目光微颤,莲奴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小少年怀里:“慕之哥哥,你这个傻瓜!为何把自己卖了甘当奴婢,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 小少年哪料她这般反应,震惊得不知所措,良久才回过神来,笨拙地抱住小姑娘,拍着她后背轻轻安慰道:“莲奴,别哭了,别哭了。我在公主府里好好的,已经不是奴婢了。” 小少年好言哄劝半天,莲奴才收住眼泪。慕之掏出帕子,轻轻为她擦泪,笑着打趣道:“你看,哭得像个小花猫。也不怕风chuī了脸……” 小姑娘嗔怪着瞪他一眼,待沉默下来,脸颊却慢慢泛红,她垂下眼眸,双手绞着帕子咬唇不语。一阵风chuī过,拂起她细软的鬓发,像幼嫩的chūn草一般,青涩而美好。 小姑娘俏丽的面颊遍染红晕,慕之凝视着她,一时失语,下意识抿起嘴唇,虽极力克制着,但所有情思都已写在了脸上。 我和云轩儿对视一眼,皆会意一笑。 “四姐,我们也走一走罢,莲奴有慕之陪着,不必担心。” 我有意为二人留出空间,慕之看看我,又是羞涩又是感激。云轩儿点头应了,也不多言,只是嘱咐了莲奴几句。 “我们去寻太子妃罢。”我道,刚站起身,衣襟却被两双小手掣住,我一回身,才发现是两个小公主。再看看不远处撇下的满地草jīng,俯下身笑问:“你们两个,斗草谁赢了?怎么不玩啦?” “姐姐欺负我,她手劲儿大,总赢过我!”小妹妹南阿不剌可怜巴巴控诉着,姐姐忽都迭迷失听了,立刻不满地驳斥:“是你捡的草太没韧性,还来埋怨我!” “都是车前草,有什么不一样的?”妹妹撅着嘴道,小脸气得鼓鼓的。眼见两人要争执起来,我连忙拉开:“好了好了!斗草不好玩,咱们玩别的!” “我要dàng秋千!” 南阿不剌嚷道。 “你这么小小的人儿,根本爬不上秋千架!” 忽都迭迷失指着妹妹掩口笑道。 南阿不剌听了,上下打量姐姐一番,低头看看自己身量,又看看秋千架的高度,嘴一瘪,委屈得要哭出来。我一阵头大,赶紧抱住小奶娃,哄道:“别哭别哭,姑姑带你dàng秋千,好不好?” “我也要姑姑带我玩!” 忽都迭迷失立刻讨价还价。我这才暗悔失言,随口一句话便让两个小娃缠了上来。可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坑,又有什么办法? “四姐,你稍等片刻。”我向云轩儿歉然一笑。她会意道:“公主尽可忙着,我去看看娘子。” 我命侍从把她送过去,才一手领着一个小娃,来到了秋千架前。眼下我的小妹妹早已嫁到了高丽,宫中适龄的小姑娘都已外嫁。这不,两个小娃娃没了玩伴,就把我缠住了! 在侍从的帮助下,我将南阿不剌抱上了秋千,让她两个小手牢牢抓住两侧锁链,而后自己小心踩了上去,从身后护住小公主,自己也抓好锁链,待站稳后,低头问她:“可准备好了?” 小公主兴奋地点点头,我向从人示意,他们从后助力,推着秋千dàng了起来。秋千先前摆出那一刹那,只觉身体飞上了云端,清风从两肋穿过,通身凉慡轻盈,宛如御风而行。我不禁欢呼出声,小公主早已兴奋地大喊起来,待秋千向后dàng去,她盯着悬空的脚下又惊叫不止,生怕自己栽下去,我牢牢贴住小娃娃的身体,笑问:“怕不怕?” 小公主还未及回答,秋千又先前dàng去,她的惊呼又变成欢笑,清脆的笑声随之流淌出来。晴美的天空下,日光煦暖,新燕在头顶飞过,留下一串串动听的呢喃,恰与小公主的笑声相映成趣。 我陪着她dàng了几个回合,直到小姑娘喊累,才抱她下来。姐姐忽都迭迷失在旁观望半晌,早已等不及,苦苦央求着:“姑姑,我也要玩!” 我喘息片刻,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去额上汗珠,才笑问:“忽都迭迷失,你比妹妹大上两岁,可以自己dàng秋千了吧?” “当然了!”小姑娘骄傲地回道,我这才松口气,要让我一气护着两个娃娃玩耍,着实疲累。身体疲乏倒在其次,主要是担忧小娃娃跌下去受伤——对真金的宝贝女儿,怎敢有半点疏忽? “我要和姑姑对蹴秋千!”我刚松懈下来,忽都迭迷失就想出了幺蛾子,见我没立刻答应,马上就抱怨起来:“姑姑偏心!” 小娃娃无赖起来实在难缠,我再不答应,她怕是要哭了,只得应承下来,待气息喘匀,便叫人将她抱上秋千架,自己在她对面的秋千上站好,而后侍从在两侧一推,两架秋千就相对着飞dàng起来。 秋千自半空落下又dàng起,两个秋千迎面而来,几乎要撞到一起,小娃娃看着近在咫尺的我,以为要撞到,吓得闭上了眼睛。我见状失笑,而后秋千又向后dàng去,两架秋千远远地错开。 待dàng了一会儿,忽都迭迷失便寻到窍门,不再害怕,身姿也变得轻盈。她随风迎面而来,幼嫩的脸庞迎着阳光,宛如灿烂的金莲花开在草野上。衣袍款款浮动,迎风飘飞,待dàng起的一刹那,如云游在天;待落下时,又如平地登仙。小女娃的脸颊因兴奋而漫上红晕,宛如瑰丽的日边云霞。 我的心情也飞扬起来,身体仿佛全无重量,随着秋千自在飘摆,久久积郁的愁闷也一并dàng出,心底只剩寥寥清风悠悠回旋,胸中再无块垒,身心通透清明。 玩到尽兴处,一时忘我,待感到乏累,才渐渐回神,却见身边的侍从俱已单膝跪地,待秋千dàng回来,才看见对面两张面孔,心下一惊,差点脚下不稳。定定神,深深吸了口气,才让秋千慢慢减速滑落,从上面稳稳地跳下来。 而后,侍从也把忽都迭迷失从秋千上抱下。 “阿爸!”小公主看清来人,兴奋地飞跑过去。真金放下怀里的南阿不剌,又抱起忽都迭迷失,笑问:“dàng秋千好不好玩?” “嗯!”小女娃用力地点头,又道,“姑姑陪着我和妹妹玩,特别有趣,姑姑的秋千dàng得可好啦!父皇不信的话,您再看看!” 说着又想把我往秋千那边拉扯。 dàng秋千本是少女玩的游戏,我却早已不再是少女。本以为周边没有旁人,不料却被真金看见,难免有些羞赧。 我手足无措,看看真金,又看看他身边的安童,一时窘迫,不知怎么解释,讪讪道:“陪着南阿不剌她们玩了一会儿,一时尽兴,有些忘形,让两位哥哥见笑了。” 我小声说着,偷眼瞅瞅他们,像犯下错误一般,脸上发烫,心里却想:自己二十多岁的年纪,放在后世却是芳华正好,秋千又有什么玩不得的? 这么想着,窘迫的感觉又淡了些,一时沉浸在迷蒙的心绪里,怔怔出神。不经意抬眼,正对上真金的笑意,他已静静看我多时:“你啊!平日看着稳重,却是玩性不减,毕竟没有当过母亲,左右还是小姑娘啊!” 这话说的我都自觉脸红,又不敢瞪他,只是气闷地跺脚,羞恼道:“哥哥别再笑话我了!我都嫁过人了,哪里还是什么小姑娘……” 这么说着,忽然瞥到安童的眼睛,心下猛然一揪,所有思绪都dàng然无存。自我跳下秋千架后,他就一直凝视着我,脸上弥漫着融融暖意,嘴角是温柔的弧度,眸子却有些失焦,目光茫茫渺渺,像是陷进了回忆里。那目光带着久违的澄净,依稀是他少年时的模样,我只觉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了。 我微微失神,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问:“表哥来找普颜忽都么?她和太子妃在一起呢……”提到这个名字,心里又是莫名的酸涩,只得qiáng压下异样的情绪。 他摇摇头,话语透着微不可察的黯然:“我是陪着太子一道过来……” 真金把两个公主jiāo给侍从带走,才敛起笑意。见他忽然换了面孔,我心下一紧,探问道:“哥哥可是有事?廉希贤已南下议和,日本那里又派出了使臣,如今父皇病已痊愈,待腾出空来,早晚会追究阿合马罪责……”又望望安童,“太子和安童表哥,还有何事忧心?” 提到阿合马,两人皆是皱眉一叹。真金沉吟有时,才道:“廉希贤到达伯颜军营时,元军已在丁家洲大败宋军,尽灭宋国丞相贾似道所率主力。廉希贤入宋议和,却被宋军斩杀……如此,议和怕是不能,父皇已同意伯颜继续进军的请求……” 我不禁哑然,久久无语。忽必烈送上门的诚意,却换来这样的对待,斩杀使者是蒙古人最不能容忍的挑衅,如此,大战怕是在所难免。而今元军节节胜利,若一鼓作气攻下临安,便是不世之功,前线将领军士又怎甘心收手? “这个消息算是喜忧参半罢。”真金笑笑,脸上虽不见愁色,还是多少有些无奈。安童却情绪低沉,恍惚道:“战事不歇,陛下便离不开阿合马,他为了筹备军需,搜刮民财怕是会变本加厉……” 他这么说,应是料定忽必烈不仅不会追究阿合马的罪责,反而更有重用之意,如此一来,阿合马只会愈发嚣张,无人再能辖制。我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办法,心里懊丧不已,只得道:“先观望一下南方战况再说罢。” 第198章 两难 丁家洲一战,以伯颜为首的元军歼灭宋军十三万人,南宋丞相贾似道因罪被贬,他在朝中积怨甚多,于押解途中被人杀死。如此,宋军jīng锐损失惨重,覆亡几成定局。伯颜趁势攻入建康,恰逢时疫,遂开仓放粮,遣医救治百姓,颇有几分王者之师的风范。 四月,忽必烈以“暑热不宜行军”为由下命伯颜暂停休整,伯颜却认为应乘胜追击,遂上表请战,得到皇帝允准,然而到了五月,忽必烈竟下旨召伯颜回京。 前线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军中主帅被突然召回,实属蹊跷,伯颜在一头雾水中回到了上都,忽必烈特地安排家宴为其接风洗尘。 * 忽必烈在内廷设宴,席面虽不算正式,但待伯颜态度亲切,实则是更大的恩宠。席上,伯颜、别速真夫妇是宾客,安童也被要求出席,我和真金自然也一并在场,诸人之间都有亲缘,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家宴。 伯颜自去岁秋季出征至今,几近一年。身为元军主帅,统筹全局颇为劳心,这番回来着实清减了许多,面庞略显黝黑,眸光炯炯,透着几分凛冽,显得越发jīng悍,身上依稀沾着几分战场的血雨腥风。 别速真坐在伯颜身边,目光密密地锁在丈夫身上,眼里夹着柔情和疼惜,还有未说出口的问候。伯颜觉出小妻子关切的眼神,因在席上不好说什么,只是悄悄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摩挲了一阵儿,望向别速真的目光虽是克制,也涌动着思念和眷恋。 别速真心下会意,抿嘴一笑,安静地低眸。伯颜亦是快慰地笑了,抚了抚她的肩膀,而后抬头,目光郑重地望向皇帝。 当初别速真下嫁伯颜,心里实不情愿,如今却成恩爱眷侣。我心中感慨,也为她高兴:能得一心人的幸运又有几人能有呢? 安童静默地看着自家妹妹,嘴角也是慰藉的笑意,而后低首饮了一口酒,遮去了眼中若有若无的寂寥。 忽必烈走下席位,亲自给伯颜敬酒:“丞相南下作战,节节胜利,屡挫宋军,朕心甚慰。朕以此酒慰劳爱卿!” 伯颜忙单膝跪地,谢过圣恩,把酒饮了,才敢起身。抬眼望向皇帝,目光有些犹豫。伯颜一向jīng明果断,此番欲言又止,忽必烈也心下生疑,笑道:“丞相有话要讲?” “陛下恕罪,”伯颜拱手一揖,沉吟道,“伯颜有一事不明……”他稍稍停顿,得到皇帝允准,复又开口,“前番臣上请继续进军,也得陛下首肯。若要停战,容臣候在前线即可,此次召臣回来,却是何事?” 这话撞到皇帝心头,终于牵出他最大的隐痛。他撂下酒杯,目光飘向前方,沉沉地叹了一句。 “陛下?”伯颜不安地唤道,似乎隐约猜得什么。 “唉!”皇帝重重叹气,“前方形势大好,朕本不愿易将,可西北烽火猛急,才是心头大患!” “是海都大王!?”伯颜倏然变色,不禁问道。 忽必烈苦涩一笑,“窝阔台后王禾忽起兵叛乱,控制斡端,叛贼已侵扰到成吉思汗山陵起辇谷;海都、笃哇亦齐声响应,欲举兵西来……” 伯颜满目震惊,怔怔地沉默半晌,才艰难开口:“敢问陛下,禾忽是否已同海都汇合?” 忽必烈摇摇头:“那木罕大军从中截断,叛王一时无法聚首,可也撑不了多久……若待二人成势,烽火燎原,西道诸王群起响应,西北必将震dàng,畏兀儿部若不能保,和林危矣,朕这宝座也坐不安生了!” 南方的捷报再也无法给皇帝任何慰藉。当初那木罕虽斩杀海都立下的察合台汗王聂古伯,扶立新汗不合帖木儿,但他撤军后,海都便卷土重来,废黜不合帖木儿,扶笃哇上位。笃哇是八剌次子,与海都有杀父之仇,此番却屈服于海都,甘当傀儡。他绝非庸碌之辈,如此行事,怕是有着比其父八剌更大的野心。如今两人联合起兵,欲同禾忽内外勾结,忽必烈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伯颜沉吟有时,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平静下来,不消皇帝解释,他便猜得天子的用意:“陛下召臣回来,是想搁置南面战事,率先解决西北兵祸?” 皇帝点点头,“朕尝闻言,伯颜丞相将二十万众如将一人。辅佐那木罕,震慑西北叛王,非重臣不可。除了爱卿,朕还有更好的将才可选吗?” 伯颜摇头一笑:“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臣是陛下帐下奴婢,身份卑贱,不足以慑服西北诸王。而江南……” “朕知你舍不得南方事功!”忽必烈明察秋毫,登时猜得伯颜心意,笑着叹口气。伯颜闻言一哂,索性坦言:“陛下,丁家洲一战,蛮子国jīng锐几乎损失殆尽,士气尽丧,亡国只在旦夕。但若就此收兵,只怕宋国得以喘息,若是奔播江海,逃窜日本,则遗患无穷……何况国朝将士攻宋几载,骤然罢兵,无从安置,怕是军中生怨,军心摇dàng不安……臣只望圣上决断,勿失良机。西北平叛或可别选重臣。” 伯颜坦dàng直言,忽必烈一时也难以抉择。襄樊一带元廷苦心经营多年,投入财力无数,南宋是他做梦都想攻下的土地。当初伯颜节节胜利时,皇帝早已把所谓的天命和卜辞抛在脑后。此番因为西北动乱就将南边战事停罢,忽必烈怎能甘心?虽然也可让阿朮暂代伯颜,临阵易将却终是不妥,若再生出变数,更不是皇帝愿意看到的结果。 “今日是家宴,朕本不该谈及朝事,扰了丞相兴致。此事jiāo由朝会集议罢。”忽必烈笑笑,仍愁眉不展。伯颜暗暗一叹,便不再劝。 * 西北叛乱如何处置,忽必烈在朝会上把问题抛给了群臣。大臣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眼下皇帝将伯颜从前线召回,观其态度,分明是属意伯颜。于是被问及的臣子纷纷顺水推舟,倡议宜以伯颜为将。问及真金、安童,回答亦是如此。 伯颜被众臣荐举,脸上却看不见喜色,只是无奈一笑,出列道:“伯颜何德何能,能得圣上和诸位那颜信赖?若陛下执意如此,臣也不敢推脱,唯有忝当重任罢了。只是……”他惋惜叹道,“可惜阿朮、刘整多年经营的成果,怕是付诸东流。丁家洲一战,宋军元气大伤,地方官多望风而降,李庭芝、姜才之流虽负隅顽抗,也难持久;而今陛下欲暂且罢兵,南人得以喘息,待其恢复生息,江南诸地怕是会降而复叛,日后若再用兵,便是棘手了……” 伯颜忽而止住话头,向皇帝深深一揖,目光郑重恳切:“臣不敢贻误西陲重事,只望陛下三思!江南之战应一鼓作气,禾忽虽已叛乱,仍未同海都合兵一处,只要火速平定禾忽,海都必不敢东进。西北诸王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心怀鬼胎,各自观望,谁也不敢贸然出头。陛下只要奋然出击,一举克定首逆,诸王忌惮我国朝锋镝,必将偃旗息鼓。臣以为南北两线兵事并举,并非不可……” 忽必烈笑着一叹,明白了伯颜心意,似乎也不愿勉qiáng他,只问:“如此,依你看来,西北之事可遣何人为将?” “……”伯颜却一时缄默,他心中似有人选,却不知碍于何事,不便直言。 “陛下!”在他沉默的空当,一人径自出列,他神情张扬,脸上亦是跋扈嚣张,“臣有一言可解陛下两难!” 忽必烈瞥了一眼堂下的阿合马,“你说说看。” 阿合马能有什么好主意?我心下疑惑,亦是隐隐不安,心头也似吊了一块重石一般。 他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袖,而后道:“蛮子国jīng锐尽为我军所挫,亡宋指日可待。伯颜丞相责任至重,值此之际不宜调离。灭宋在此一举,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他这番话算是附和了伯颜,朝臣虽厌恶阿合马为人,却挑不出什么毛病,伯颜听了,也微微一笑。 “至于西北……”阿合马话锋一转,摸了摸胡子,眼里jīng光流转,“那是祖宗根本之地,平叛刻不容缓。北平王虽统帅诸王,终是力有不逮。以臣之见,非重臣辅佐不可。”他稍稍一顿,而后不疾不徐吐出了最有分量的一句话,“眼下,除了丞相安童,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一石激起千层làng,此言一出,大殿内登时哗然。有人似恍然醒悟,立时出声附和;也有人不以为然,颇有异议,却不敢出头直言。忽必烈眯起了眼睛,陷入了沉思中。真金已气得咬牙,直骂贼子jian恶。而处于舆论中心的那个人,却默然立在风bào之中,岿然不动。 “陛下,阿合马所言,儿臣以为不可!”真金毅然出列,直言反驳道,“昔日阿合马欲奏请安童为三公,崇虚名而夺实权,被商挺阻止;今日所言冠冕堂皇,实是故技重施!安童是国之柱石,一日不可离中枢!平章大人此举,是要独霸省堂吗!?” 阿合马一向惧怕真金,今日不知为何,竟颇有底气。他偷眼瞧瞧皇帝,见其不置可否,更是来了自信:“太子怕是误解臣了,”面对真金的汹汹怒气,他却笑得弛然,“西陲是国朝重地,安童丞相既是国之柱石,自是抚军西北的不二人选。丞相是勋阀王孙,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值此危难之际,却要退身内朝,何以为君父分忧?阿合马只恨自己出身猥鄙,不足以号令诸王,否则早已请战出征了!” 他对真金洒然一揖,言辞见竟能听出几分慷慨的味道,“至于独霸朝堂一说,太子言重了。有陛下乾纲独断,臣怎敢专擅朝事?太子此言,又置圣上于何地……” “放肆!”真金厉声喝断,已气得浑身发抖,“贱婢用心险恶,竟敢妄图离间我天家父子!你是个甚么东西,出身卑贱的老奴婢!也敢对储君指手画脚!?” “陛下!”真金复又跪下,向皇帝苦苦恳求,“还望陛下圣心明鉴,勿要为jian小蒙蔽!儿臣一心奉侍陛下,怎敢生出这般心思?” “太子,你先起来!”忽必烈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正值两难之际,并不愿看到这般争斗,不待真金开口,已径自望向安童,“安童,朕欲以你为将,抚军西北,平定叛王,你可有异议?” 我心头一震:忽必烈这么快就拿定了主意,竟不给人喘息之机。再也顾不得,也上前一步,劝阻道:“儿臣以为不可!” “朕没问你!退下!”忽必烈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我却不顾,愤然抢声道,“安童并无统兵经验,此举实是不妥!” 我还欲再言,却被安童挡在身后,抬头去看,也只能看见他萧瑟的背影。他对着皇帝郑重一揖,肃声回应,话中听不出悲喜:“国朝有难,臣责无旁贷。臣虽不才,陛下若执意委任,臣亦不敢推脱。臣……臣愿意奉命!” 他最后一句吐字极重,似要把牙咬碎。我不知这话里隐含多少愤懑、不甘和无奈。他素能隐忍,自拜相以来,矢志不移,孜孜求治。年少便登临高位,无限风光的背后,又有多少常人难知的艰难困窘。在深不可测的天威之下,浮沉起落尽在帝心,夷险荣rǔ难求自主。这一路走来,他到底背负了什么,背负了多少,我竟永远也难以体察了。 我心头悲凉,五脏肺腑仿佛被寒雾浸透,蔓延着无可排解的苦涩,而他却全然无觉,依旧请命道:“蒙陛下不弃,臣……愿奉命出征。” 忽必烈不料他如此痛快地应承下来,一时竟有些踌躇。皇帝别过脸,脸上竟漫出几分愧意。真金还欲出言劝阻,而阿合马等人又开始推波助澜了: “丞相一心为国,忠贞可鉴,望陛下成全!” “丞相西出平叛,必保国事无虞!”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望陛下勿失良机,勿留遗憾!” …… 汹汹朝议之下,皇帝似乎并没有更多的选择。他迎着朝堂上轰然如风bào一般的议论,默然良久,终于做出决断:“丞相安童以行中书省枢密院事抚军西北,辅佐北平王平叛。” 第199章 分别 朝会散后,朝臣们三三两两的下朝。安童也不滞留,待群臣散尽,也提步出了大明殿,准备回都堂理政。伯颜在他身后,疾行几步追了上来。我只和真金跟在后面,远远望着。 “丞相!”伯颜唤住他。安童闻言转身,淡笑道:“朝堂下还叫官称做甚么,你我二人还要见外吗?” 他笑得勉qiáng,脸上的失落再也掩饰不住。伯颜不禁一怔,慢慢垂眸,黯然道:“伯颜多谢舅兄成全,而我却带累了舅兄。妹婿对你不住,也不敢奢求舅兄宽恕。” “你说这话作甚么?”安童不禁皱眉,“事关大局,你我纵然有亲,也不应徇私。换做是我,也会如此。” 伯颜摇摇头,坦言道:“我这么做,却是怀着一份私心。不想平章大人竟借题发挥,以致累及舅兄。我只是没想到,陛下竟将舅兄外调,如此右丞相之位虚悬,都堂又该由何人主事呢?” “如今这朝堂,有没有右丞相,又有什么区别?”安童抬头,瞻望着宫城之外的远天。晴日当空,天光无限,却让人难见光明。厚重的天幕下,周遭宛如浓云压顶一般浑重,叫人难得喘息。 “眼下这般局势,我纵然留在朝中,也不会有何作为。如今外放,凭这一副身躯,做些有用之事,也好过虚度年岁。对我而言,这也不是坏事,你又何必介怀?”安童淡淡一笑,眼里虽是落寞,话语却是诚恳。 伯颜见他这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拱拱手:“待出征之日,我亲自为舅兄送行。” “只是西北边陲,诸王势力盘综错杂,我也不知前路如何,只能全力而为了。”安童沉沉一叹。晴暖的夏日里,面对前方未知的风bào,那双幽暗的眼眸里已蓄满凛冽的风雪。 * 朝会后我苦求几番,忽必烈却是心意不改,安童出征之日最终定在七月。临行之前,真金、伯颜分别为他践行。安童西出,不仅有平叛的重任,更要辅佐那木罕镇抚诸王,如此便不知归期何日。对于他未知的前路,我总感觉莫名的不安。思来想去,终是不忍,遂托别速真传话,以期在他离京前见上一面。 上都的七月又是金莲花开的季节。金灿灿的花瓣覆满草原,在风中铺展出一片盛大开阔的美景。闪电河上天鹅成群,芦苇迎风摇dàng,草叶自在飘摆。牛羊散落在草地上,蓝天碧野之下,一切显得丰美富饶。 我骑马驰过金莲川,青格勒早已飞上天追逐天鹅而去。我任它去了,一心只往河滩旁约定的地点奔去,待看见那道风中伫立的身影,眼睛一热,心中莫名地感怀。 少年时代,曾有多少次,我们并肩走过金莲川。今日之事不论是否妥当,我都要见他一面。 他听到小马嘶鸣的声音,就转过身来,远远一笑。我勒住马头,跳下来,不待气息喘匀,便疾步奔过去。 待近了身,我才放慢脚步。四野无人,我同他见面,内心还是有些忐忑。安童迎上前来,对我微微一笑,神色却复杂,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 “察苏,还辛苦你奔波一趟。”他垂眸笑着,脸上竟露出几分少年般的青涩,低声道,“你终于愿意和我私下见面了。” 我黯然一笑,脸颊也有些发烫:“你年少随大汗出征,我也曾为你践行。如今成人了,便不是我表哥了么?” 言罢稍稍低头,躲开他的目光,回身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包裹,递与他:“给你准备点东西,不算贵重,就当是心意罢。怕不知你何日回来,权且做个念想。” 他微微一怔,眼里慢慢涌出感动和温暖,喟然一叹,而后郑重接过,当面打开,细细探看。 包裹里东西不多,全是蒙古男人贴身常用的东西。腰上系的踝蹬带、火镰荷包,还有一枚镌刻着双鹿图案的秋山玉。 他把踝蹬带和火镰荷包收好,独独把那块秋山玉留在外面。玉上的团案如秋林般淡泊宁静,葱郁的林叶中,一上一下隐着两只小鹿,各自延颈瞻望。整块玉呈方形,白色为底,林叶和鹿身处却是褐色,更显出静远幽深的无边秋意。 安童将玉佩握在手中摩挲一阵,而后笑道:“这玉还带着余温呢。” 他的眼神透着了然,我脸上一红,小声道:“这秋山玉是我戴过的,你若嫌弃,我便拿回来。”说着伸手欲夺。 他早已将玉佩放置怀中,狡黠一笑:“这玉我收下了,但也不是白白收下。”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手掌摊开,却是一块莹润无暇的chūn水玉,玉上的海东青和天鹅栩栩如生。我细细一看,方知是他此前送我的那块。当初为了云轩儿一事求助于他,曾以此物为凭据,之后却未曾要回来。 安童将玉佩递过来,“这玉你曾用过一段时日,我便不舍佩戴在外。你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我默然接过,将玉放置手中端详一阵,而后珍重地收起。安童凝视着我,眼里也有些感喟:“察苏,谢谢你的心意。” “这些算不得什么。”我摇摇头,心情黯然,好不容易寻机同他相见,见面后却不知要说些什么。沉默片刻,也只得嘱咐道:“西北情势复杂,你需多加留心。海都狠辣,笃哇诡狡,都不是好相与的。当初海都和忽秃伦敢截杀畏兀儿亦都护,日后若与你对敌,更不会有半分客气。万望表哥小心,一切珍重,那木罕就蒙你多多费心……至于家中,有兄弟照料,普颜忽都和兀都带你不必忧虑,我和别速真也会时常探望。你只需照顾好自己……” 我思绪混乱,左一句右一句地叮嘱着,生怕错漏了什么。待提到普颜忽都,心里又是别样滋味。今日相见,即使是以兄妹的名义,我也有些心思惴惴。那些情意虽深埋心底,却是一日不曾忘的。 安童一一听在耳中,点头应下,而后却是一叹:“察苏,你时时想着别人,何时能想想自己呢?你今后又该怎样呢?” 闻言,我脸色一冷,登时没了笑意:“眼下这样有何不好?” 我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话语竟似bī问。他喉头耸动,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才勉qiáng笑道:“我只希望回来时,你已有了好的归宿。你一个人,太过孤清,我每每想到,就……” “就心下不安?”我骤然截口,顺势续了一句,安童没有反驳,木然点点头,算是默认。 我心头悲凉,明知他是好意,却忍不住起了作践的心思,冷笑道:“表哥多虑了。我嫁不嫁人,是我自己的事,你又何必不安?” 我咄咄bī人,语气也甚是无礼。此番情景完全不是今日见面的初衷。我们之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待心cháo平缓,才道:“这样的话我不想听,以后你也不要再提。” “不,”安童却执拗起来,连连摇头,脸色也变得肃然,“此事不容回避,你不能一个人一辈子,何况陛下也不会……” 他终是提到了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 “安童!”我一时失控,厉声喝断他,声音也变得尖锐,让我自己都倍感陌生,“我两次嫁人都身不由己,今后再不愿任人摆布。我历经艰辛地回来,就是要面对这样的局面?” “察苏……”安童有些心慌,颤声唤了一句,上前一步,想要平复我的情绪。 这个问题终将在我二人面前摊开,再难回避,倒不如说个明白。索性心一横,缓缓说出近乎残忍的话语: “表哥若因此事忧虑难安,那大可不必,”我哼笑道,不错目地望着他,“今后我若不嫁人,纵然有一百个理由,也没有一个是因为你!……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罢。” 说罢,我木然转身,像被抽去了魂魄一般,浑身变得虚软无力。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撒勒黑,短短几步的路途也显得十分遥远。 就这样好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身后默然无声,是非同寻常的寂静。这样的反应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也许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摇头一哂,欲继续前行,脚步却被一股力量阻住了。 不知他何时近前,在我毫无预料的时刻,猛然从背后拥我入怀。我脑中轰然一声,浑身都僵住了,连呼吸也被抽离。 他双手用力抱紧我,像是要把我深深嵌入血肉里。我们紧身相贴,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深沉有力的心跳,激越的情感透过血肉彼此和鸣,宛如磅礴的湍流在山谷中震颤回响。 我眼角霎时湿润,这情绪来的汹涌,泪水不可遏制地滑落。为什么会流泪?我怔忪半晌,心中却无解,只是手忙脚乱地擦去眼角的湿凉,越要掩饰,情绪便越发bào露无遗。 安童的气息拂在我颈后,挥之不去,更是让人无端烦恼。他深拥着我,喃喃开口,话语无不悲凄:“此举实属僭越,可我顾不得了。你心里如何对我,我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心jiāo出去了,就再也收不回来。这是一条无望的路,而我,从不后悔。” 我闭目一叹,心中激流涌dàng,一颗心也被撕扯成碎片。再清醒的理智,也会被爱.欲蒙蔽。明明知道眼前是深渊,可总是忍不住沉沦。 我没有挣扎,任他抱住,旷野上一片寂静,连风都放慢了脚步。这一刻,天荒地老。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觉这怀抱松开。后颈忽然一凉,是他匆匆烙下的一吻。我从他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仓惶地退开几步,抬眼就对上他失魂落魄的眼神。 安童深深凝视着我,嘴角又是久违的温柔笑意:“爱你,我从不后悔。你也不必纠结于心。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又与你何gān?” 我如遭雷殛,震惊地望向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只淡漠一笑:“察苏,就此别过罢。” 第200章 忧惧 我不知他已走了多远,苍茫原野上只有我一人策马疾驰。头上日光转淡,云朵一层一层叠上来,像是要落雨。我的意识昏昏沉沉,却是无意留心于此。只觉全身血液都随奔驰的骏马沸腾翻涌,脑中只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又与你何gān?” 与你何gān?与你何gān?好一个与你何gān! 我冷笑不止,牙齿也不住地打颤:他可以抛下这句话,怀揣爱意安然上路。而我呢?我只会永远沦入漩涡中,再也得不到心灵的平静和安宁。 这句话就像一道咒语,把我余生尽数捆缚。 可我何尝不是作茧自缚? 在离别之际,他可以洒然告别,我却满心yīn暗,说出那般尖刻的话语,让自己在事后的悔恨中身陷囚笼。我不知他作何感想,只是说出的话覆水难收。那个人不日就会踏上茫茫绝域,去走一遭我曾经走过的路程。这一路山高水远,虎láng环伺,也不知何日是归程。 想到这里,我伏在马背上,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小马仍漫无目的地奔驰着,也不知带我去何处。在我的哭声中,bào雨轰然而至。漫天遍野里黑暗如cháo般汹涌,大雨磅礴洒下,扑在身上都是一颗颗分明的钝痛。辽阔的旷野上,我无处躲避,也无心躲避,只是披着一身冷雨,昏昏然策马而行。头脑昏重而麻木,在意识将尽的瞬间,终于撑到了皇宫。 * 待我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因为淋雨,浑身烧得滚烫,这病来势汹汹,竟还蔓延到心肺。我怔怔躺在榻上,身上昏重疲软,唯有脑中残存一丝清明。诺敏和豁阿紧张地侍奉在chuáng前,见我醒来,喜极而泣:“我的好公主,你可把奴婢吓坏了!” 嘴唇gān裂,喉头也像冒了火一般,我要了水忙忙喝下,方呼出一口气。半睁着眼,虚弱问道:“安童丞相……他启程了吗?” 豁阿犹豫片刻,见我目光焦急,才吞吐道:“公主昏病的时候,安童那颜就已离京了。” “他!他!”我急促道,胸中一阵气短,而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胸腔撕裂一般。咳到痛处,喉中竟有一丝腥甜。伴随这咳嗽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懊憾和恼怒:我竟因病,没能送他出征…… 豁阿和诺敏见我这般,吓得几乎失了分寸,一边急传太医,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抚。豁阿拍着我的背,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的小主人,你行行好!不要吓唬老奴!安童丞相只是出征,早晚都会回来。您就是担心,也不要这般作践自己啊!” 过了好一阵儿,我才缓和下来,眼角早已湿淋淋的,不知因为难过还是剧咳。我抱住rǔ母胳膊,惶然道:“我、我知道他只是出征,平叛后即便再呆个几载,也……也总会回来。可不知怎的,我心里就是感觉不好……我怕他会不好……” 豁阿把我搂进怀里,好生安慰一阵儿,才道:“公主胡思乱想什么?安童那颜身份贵重,不会有何事端。您这是关心则乱!好好养病罢。若陛下皇后见您这样,可怎么受的住?” 我默然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这般严重的病情。因为高烧发病还殃及肺部,怕是引发了炎症。但这病好不好,我竟毫不在乎,甚至就像豁阿所言,我竟起了作践自己的心思。 迷糊间,身子浑重而酸痛,头痛随之袭来,心肺也跟着胀痛。借着这股痛意,我又蒙头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豁阿轻声唤我:“公主、公主,您可好些了?把药趁热喝了吧……” 我勉qiáng睁眼,正要回应,却听到另一个声音。 “朕来喂她!” 豁阿慌忙跪下行礼,被忽必烈轻声挥退。皇帝小心翼翼地坐在我榻边,轻拍着我的背:“察苏,阿爸来看你了,阿爸给你带来了最好的医官。你睁开眼,跟阿爸说句话,好不好?” 他语气轻柔,像哄逗幼童一般,就是我幼时生病时他说话的口气。我听在耳中,却越发的难过,忍不住又哭出来。 就是他!就是这个阿爸,才是我生病的根源。要不是他独断专行,将安童调离中枢,我又何必忧心难安? 他见我簌簌落泪,忍不住笑了,却是心疼不已,俯身把我搂在怀里,柔声道:“怎么哭了?谁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想理他,生生别过头。老皇帝却是难得的耐心,轻轻拨开我杂乱的鬓发,抚摸我的额头,笑道:“谁敢让朕最喜爱的公主受委屈?说出来,朕替你出气!” 我闻言一愣,而后缓缓意识到,在父亲的宠爱下,生病不失为一种资本。我从未恃宠而骄,却也没有因此获得半分好处。在冷冰冰的利益面前,皇帝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心爱的女儿嫁到边陲,把朝中首相调离中枢。一切都受利益和权术左右。 想到这里,我又忽然悟到什么:由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以前在忽必烈面前言辞谨慎,生怕有半点疏失,所担心的不过是安童。现在他已远赴西陲,我还畏惧什么呢? 念此,我越发来了底气,更不想理这个父亲,只是把头埋在枕头上,闷闷赌气道:“儿臣为何难过,阿爸何必装糊涂?” 他不在乎我的无礼,仍是笑道:“你是恨朕把安童派出去?” “我是恨!恨您偏信阿合马!恨您受他迷惑,让小人当道,让贤相离朝!海都是怎样的虎láng之辈啊!安童毫无统兵经验,您竟然让他去那里!” 一腔怒火冲头而上,我语气激动,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忽必烈抱住我,不住地为我拍着背,又向身后喝道:“传爱薛进来!” “我没事!”待咳嗽止息,我没好气道。忽必烈盯着我,虽仍是担心,脸上却渐渐没有好颜色,虎着脸忍气道:“你到底有没有出息!?除了安童,天下就没有别的男人了?朕让他去平叛又不是去送死!一个男人不能浴血沙场,怎配当蒙古男儿?手无缚jī之力的书生你也喜欢!?” 我无言以对,心里一片晦暗,眼神茫然,良久,才讷讷道:“是、是。儿臣没有出息,也永远学不乖了……父皇不必对我有任何期待。” “你啊!”他见我仍是负气,终是没有办法,气极而笑道:“你担心安童,朕可以理解,但若因此糟蹋身体,却让父母怎么办?察苏,你没有儿女,一点也不能体谅阿爸的心情!” 他却又提这些,我捂住头,痛苦地哭出声:“我没有儿女又怎样!我一个人也能很快活!我一点也不想嫁人,也根本不想要儿女!” 他怕我又咳嗽起来,慌忙将我话头打住,好言劝道:“好好好!别哭了!你想怎样,朕都依你。只是先让爱薛看看病,把药喝了,可好?” 皇帝此时的许诺,我毫不相信,索性也不当真。只是哭了一阵儿,身体疲惫已极,这个问题再也懒得去想,便点头同意。 等了片刻,就见有人引着医官进来。两人低声jiāo谈,说的似乎是波斯语。我qiáng打起jīng神,方能辨出一二。一人声音稚嫩,说话也不甚流畅;另一人明显流利地多,说出来却是异国腔调。他二人来到我榻前,我才看清,爱薛身边的小少年,不正是慕之吗? 两人向我和忽必烈行礼。慕之退到一旁,眼巴巴地望着我,看着我的病容,眼里写满了忧惧。我一时神伤,不说为了父母,就是为了慕之,我也不能作践自己。离了我,他可怎么办呢? 小少年为爱薛搬来座椅,服侍他坐下,而后忍不住小声问:“爱薛先生,公主的病严重吗?” 他仍是用波斯语问话,忽必烈听了却忍不住嗤笑:“你这个孩子,当他不会说蒙语吗?你心急什么,先让爱薛诊病。” 慕之暗悔失言,脸蓦地一红,吞吐道:“陛下恕罪,臣失礼了。” 忽必烈挥挥手,让他退下了,而后又对我道:“察苏,这个孩子也很在乎你啊。你把他教的这么好,还让他学会波斯语。你忍心让他担心么?” 我哼笑一声,没说什么。只按爱薛的嘱咐,让他检查身体。爱薛是西域来的回回医官,又掌星历诸事。忽必烈一向对他信任有加,此番也是因为太医院的蒙汉医官治病难见成效,才派他前来。 爱薛凝神看诊,又问了我一些症状,说我这是因淋雨和忧怒引发的肺部疾病。以后世看来,大抵就是急性肺炎。病势虽凶猛,所幸诊治及时,尚不必担心。忽必烈稍稍宽心,却仍愁眉不展。待爱薛开下药方,又命太医院拿去商讨。 爱薛诊病后就退下了,却在门口被慕之拦住,似是询问我的病情。忽必烈看在眼中,若有所思的一笑。我心中却另有所想:慕之眼下虽受命学习波斯语,但很多回回书籍却由阿拉伯文书写,尚未翻译成国语。若无老师教导,怕是不成…… “阿爸,可以让慕之跟着爱薛先生学习吗?”我没有犹豫,便出口问道。 他哪料我心思忽然转到了这里,好笑地盯了我半晌,把我的手按住,故意沉着脸道:“你现在不许胡想任何事。只要把身体养好,你的要求朕一律答应。” 他这话不像作假,我缓缓点头,终于温顺下来。忽必烈端详我片刻,为我理好额发,又掖好被角,温声道:“你好好休息罢,别让朕一大把年纪再为你担心。” 第201章 归宁 七月,安童抚军西北;八月五日,伯颜自上都启程,缓缓南下,有意避开酷暑。及至元军三路围攻临安,已是十一月的事了。 我因淋雨引发的肺病,在爱薛的悉心调护下总算有了起色,待南返大都时,才勉qiáng痊愈,却终是烙下了病根。自入秋以来天气转冷,霜露寒重时便诱发旧疾,如此又反复了几次。我想着自己的病因,又想着一直尚无消息的安童,越发怏怏不快。纵然伯颜的南征大军捷报频传,也无法使我开颜——忽必烈的功业,与我又有何关系呢? 西北、东南两处皆派重臣出镇后,忽必烈的处境渐渐好转。禾忽之乱虽未消弭,好在局势并未进一步恶化;而东南那边,元军以雷霆之势步步紧bī。待到十二月,伯颜大军占领无锡,终是bī得小皇帝赵显和谢太后哀乞退兵,其后甚至不惜称臣纳贡,只为保全宋室半壁江山。伯颜深知忽必烈志不在此,上报后便断然回绝:“尔宋昔得天下于小儿之手,今亦失于小儿之手,盖天道也,不必多言!”至此,元军灭宋已成定局。 …… 一场又一场的冬雪过后,又是岁末。这半年来,因为患病和伤痛,我过得如此混沌,待身体好转,新年已倏忽而至。我惊觉于时光的流逝,新的一年猝然bī至眼底,就像临安城里的官民面对兵临城下的元军一样仓惶无着。 临安城外,面对南宋君臣的哀求,伯颜不为所动,下命围城谕降;大明殿上,诸国使节一片山呼舞蹈,恭祝皇帝新chūn安康。今年的元正,因安童去朝,礼仪诸事皆由阿合马主持。安童赴西北后,没有首相牵制,阿合马更是权倾朝野,立诸路转运使,大行盐铁专卖,独揽钱粮大事。因南北两线用兵,军需不得不倚赖阿合马,又兼皇帝纵容,纵然太子百官多有怨言,也奈何不得。 “伯颜丞相业已兵围临安,四海归一正在今日。臣谨代文武百官恭祝陛下承先祖辉耀,立不世之功!” 阿合马从答剌赤手中接过酒,臃肿的身子深深一拜,双手奉给忽必烈。皇帝兴头正盛,接酒一饮而尽,笑道:“伯颜在前线浴血奋战,可后方也少不了你阿合马。国朝钱粮大事,有劳爱卿了!” 阿合马连连摆手,他笑得谄媚,脸上浸出油腻的光泽,看着更让人生厌:“臣是陛下的奴仆,为陛下尽心竭力是分内之事。前日省中圆议,臣已同陈汉归、杨诚等人商议用中统钞兑换南家思jiāo会,推行盐法诸事。为理财便宜计,待伯颜克定江南,应尽快兑换jiāo会,以防各地钞法紊乱不一,jian商从中渔利。”(1) 忽必烈对此没有异议,只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罢。” “陛下圣明!”阿合马拱手一拜,又连进两杯酒,才躬身退至一边。真金一直盯着他,待他敬酒事毕,终忍不住暗骂道:“贼奴只会逢迎上意!伯颜已许诺不会兑换jiāo会,若骤然罢行旧钞,岂不是让百姓失了生计?如此失信于民,即便收了江南,怕是早晚生乱!” “哥哥慎言!”我小声提醒,“哥哥所言之意,前番姚枢、徒单公履已向父皇表明,却被父皇讥为‘不识事机’。可见这本也是父皇的意思。阿合马只为敛财,又怎会顾念小民呢?好在伯颜不是糊涂之人,待江南归附,首要的便是安抚,即便推行中统钞,也是急不来的事。若能新旧钞并行,于百姓尚算眷惜。此事国朝已有先例,伯颜不会不明……” “伯颜任丞相多年,也深知抚民之道。想必不会行糊涂之事。待他回朝,功业已成,留在省中任相,也能震慑阿合马……”真金低声说着,似是得到一丝慰藉,漠漠一笑,看着朝下来往的宾客使节,神情终是惘惘。 我默然想着他的话,心中也稍感宽慰:若是归朝,伯颜有军功傍身,自是不惧阿合马。他与安童是连襟,行事素来中正,更不会与阿合马同流。再者,战事之后,钱粮之需稍缓,阿合马还能如此嚣张么? 看来眼下所忧虑,就是西北那边,如果安童能顺利平定叛王,也是有功在身,待回朝时,自会更有分量。 我思绪纷纭,独自想了一会儿。待抬眼时,真金已离了我身边,走下坐席,亲自迎接殿中之人了。礼官高声奏报,正是高丽王王愖和王妃忽都鲁杰里迷失入觐。 这应是小公主忽都鲁揭里迷失出嫁后首次归宁,忽必烈相当重视,特地指派皇子公主出城迎接。忽都鲁揭里迷失下降,是为了增进元丽关系,身负政治使命。对这个本就宠爱的女儿,忽必烈也自觉亏待,如此又多了一番情意在。 踌躇片刻,我也离席来到真金身边,他早把高丽王夫妇引到皇帝座下,二人正对忽必烈双双下拜。忽都鲁揭里迷失着一身宽大的紫色织金长袍,头戴姑姑冠,佩云肩。虽身形尚小,但有深色华服映衬,自有王妃气度。王愖穿的是皇帝赐下的质孙服,戴圆顶帽,下拜行礼时,肩上却有两团辫发垂落下来。我说不出哪里奇怪,而后才想起王愖迎娶公主之时就已辫发胡服,可如今看来,仍觉违和不适。 夫妇二人敬酒后,忽必烈闲闲问了两句,目光也落到王愖耳畔的两个辫环上,待他抬起脸,露出额前的三搭头时,忽必烈愣怔片刻,才摇头笑道:“驸马何至于此?” 王愖却未听出皇帝话中的疏离淡漠,拱拱手,陪着笑道:“小婿仰慕上国礼俗,回国后已下命全体臣民依从蒙古衣冠制度,剃发易服。” 身旁的小王妃闻言,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王愖尴尬不已,硬着头皮虚虚一笑,等待皇帝的反应。 “朕并未下过qiáng令,你们国家的风俗怎么便急着废除了!?”忽必烈闻言大惊,眉毛一耸,忍不住倾身问道。 “陛下!”王愖慌得下拜,“高丽臣民欣然效慕大朝礼俗,并无不情愿之意啊!此事也是公主的意思。” “我的玩笑话你也当真么?”忽都鲁揭里迷失秀眉微蹙,嫌恶地瞪了他一眼,而后不耐道,“好了,把贺礼呈上来罢!” 我和真金对视一眼,皆微微摇头。不一会儿,便有侍者端着黑漆托盘上来,盘上罩着红色天鹅绒布。王愖赶紧起身,殷勤上前揭开绒布,“陛下请看……” 这贺礼必然不俗,我早有意料,可真正看见的那一瞬,还是被这奇光异彩晃花了眼。漆盘上放置一对瓷瓶,瓶身镶金错玉,金粉描绘的梅花熠熠生辉,每个角度都反she着炫目的奇彩,相较之下,宝蓝色的瓶身更显深沉雅致。比之宋瓷的古雅,这对瓷瓶无疑显得过分奢华了。 皇帝凝视着瓶身的金梅,久久不语。王愖偷眼悄悄皇帝,张了张口,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忽必烈打量半晌,收回目光,问道:“这瓶上的金子还能回收么?” 王愖不意皇帝会如此问话,愣了片刻,才gāngān笑道:“陛下说笑了。瓷器易碎,金子亦然。画上去的金子怎能再回收使用?臣命匠人打造宝物,就是为了献给陛下,何谈回收呢?……” “朕晓得了。”忽必烈抬手打断他的话,命人将宝物收起,“驸马心意,朕记下了。只有一言,你要谨记。从今往后不要再使用金子,也不必再呈献这样的宝物。” “……”王愖闻言,满脸失落,一时显得手足无措,他呆立在殿中,一身蒙古冠服此时显得滑稽不堪。忽都鲁揭里迷失乜了一眼木然的丈夫,叹道:“父皇素来节俭,不喜奢华之物,也没有怪罪大王的意思。” 见王愖仍是一副讷讷不语的样子,真金也笑着打圆场,并命侍者端上酒水,代皇帝敬给王愖夫妇。王愖这才回神,谢过皇帝和太子,把酒饮了。见太子又要给王妃敬酒,突然拦住:“公主眼下,还是忌酒为宜。这杯酒还是由臣代饮罢。” 此话让人不解,忽都鲁揭里迷失也登时怒道:“父皇王兄赐的酒,我怎么喝不得!你何来多事!” 王愖被她当众呵斥,全无颜面,脸色红了又白,刚要开口,望着王妃的眼神,又瑟缩回去。忽必烈见状嗔道:“忽都鲁揭里迷失,你已嫁作高丽王妃,怎可逞性至此!还不向驸马赔罪?”说罢又安抚王愖几句,对方脸色这才和缓过来,仍对妻子陪笑道:“是我的不是,惹你恼了。只是公主也要想想腹中的孩子……” 我愣怔有时,周围早已响起一片贺喜声。真金上前,亲自叮嘱了几句,又向忽必烈道喜,老皇帝早已忘记之前的不快,立时笑得眯起了眼:“忽都鲁揭里迷失,你是要给朕送一个外孙喽!” 小公主见皇帝和众臣纷纷道喜,再跋扈的性子也敛下了,一时羞红了脸。我也向她笑道:“妹妹,恭喜你了!小心保养身子,为孩子着想,酒水便先戒了罢。” 忽必烈听了也附和道:“你四姐说的在理,你这好酒的毛病,也得改一改了!” 小公主闻言,又忍不住噘嘴,想要反驳,临了却改了话语,忽然望向我,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四姐别说我,你的事何时有个着落?你便不想给父皇一个外孙吗?” 她这一言不免引来众人目光,忽必烈和真金都殷殷地望着我。我抬眸看看众人,复又垂眸,默然不语。忽必烈饶有深意地笑笑,摇摇头不说什么。忽都鲁揭里迷失还要催问,却忽闻使者说有要事传报。皇帝神色一凛,诸人见状,纷纷退至一边。使者来至皇帝身边呈上奏报,忽必烈阅毕,脸色松弛下来,嘴角慢慢浮出笑影,而后宣布元正朝会照例进行。我观察着皇帝神色,松了口气,料想这应是好事罢。 …… 元正过后,高丽王王愖先行回国,忽都鲁揭里迷失却又被父母留了十余日。待到上元节,皇帝乘着喜气,命人备置宝舆,引后妃公主夜游皇城。为表亲宠,忽必烈特意把忽都鲁揭里迷失携在身侧,同乘车辇。皇后太子紧随御辇,我同内外命妇则骑马乘车跟在其后。 上元节士庶尽欢,皇帝此次出行,为防扰民,仪仗卫队一应从简。御驾自厚载红门而出,过海子桥、鼓楼,沿斜街而上。虽是寒冬,遍地花灯早已照彻了冰海银天。满城的小商小贩并未因皇帝出行而耽误营生。仪仗队外,仍是贩卖糕饼茶汤的摊点。海子沿岸,花灯如火,艳艳成簇,绚丽成一片灯海。偌大的冰湖面被染红了半边,晕染成一派亮莹莹的耀目美景,比之太液池也毫不逊色。 我按住马头,驻目遥望,目光掠过夜色中的凤池坊和里仁坊,在庆云班的日子一下子涌上心头,还有我带着莲奴夜游长街的那一夜。炫目迷离的灯火,狰狞惑人的假面,夜里走失的孩童和焦急寻子的父亲……我胸中忽然一滞,浮沉起落的回忆终于化作钝痛,让我自苦又自拔不能,直到一个稚嫩童声打破我的思绪: “额吉!那里……你看,那些唬人的魔怪!”似是一个焦急的男童在跟母亲说着什么,“两年前,阿爸就是在那里找到我的!阿爸买了唬人的魔怪,是魔怪带着阿爸找到我的!” 我下意识循声而望,斜街对面的花树下,隐约有一个挂满假面的小摊,摊主正热情地招徕客人。 “额吉,带我去看,阿爸就在那里等我啊!”小男孩声音透着焦灼,几乎要哭出来。 而后似是有年轻的母亲柔声安慰,“兀都带,别说胡话了,你阿爸出征在外,怎会在这里呢?” 我浑身一震,猛地转身一望,果见普颜忽都的车驾悠悠过来,她怀中的稚子带着哭音,哀求着要挣下车来。母亲一直耐心哄弄着:“等冬天过去,等鸿雁北归,等chūn花开了,你阿爸便回来了……” “囊加歹哥哥说伯颜姑父打了胜仗便会回来,我的阿爸为何迟迟没有消息?是阿爸打了败仗么?呜呜……阿爸为何不回来?” “不要说胡话,兀都带!”年轻的母亲骤然抱紧小男孩,忍泪道,“这才一个冬天,你阿爸总会回来的……” 普颜忽都手足无措地安抚着怀中孩童,并未注意到车外的我。我不忍再听,下了马,悄悄退后了几步,再抬眼望时,花树下的假面摊已被宝马香车挡住了,一眼望不见,就像我无法望见驻守漠北的征人。 寒夜的风仍是如刀般凛冽,我侧脸迎着寒风,凭靠马背而立,心中惘然不知所想,直到总管巴根急匆匆寻过来:“公主,皇上叫您过去呢!” 第202章 入觐 我随巴根来到御前时,皇帝正在中心阁附近,怯薛歹已搭起金脊五殿彩楼,供皇帝登高观赏。我提起袍角,拾级而上,心想:这万家灯火的上元之夜,皇帝纵然与民同乐,也仍要高高在上的。他是怕一旦走下高阁,就会像庶民一样湮没于广袤无垠的帝国,成了沙漠中的一粒沙,草原上的一株草么? 我摇头自哂,抹掉脑中纷纭的思绪,待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忽必烈的目光恰好拂过来。 “父皇。”我轻声问候。他左右并无旁人,女孩侍卫都在彩楼下候着,“忽都鲁揭里迷失呢?她不是陪在父皇身边么?”我疑惑问。 “她嫌陪我一个老头子看灯火无趣,和姊妹们游街赏花灯去了!”老皇帝摸着自己的胡子,一双暗沉的眼睛映着夜空,是千里辉光中最古拙深邃的颜色。 “我来陪着父皇罢。”我低低回道,不去看他,目光掠下高阁,掠过夜色,落在海子旁一株株夺目耀眼的火树银花上。 老皇帝无言,缓步至我身旁,扶着阑gān,和我一起眺望这彩楼下方的万点灯火。在温暖的灯辉中,冷峭的寒风竟也变得柔和,拂在脸颊上,像情人的手给予的粗粝又深情的抚摸。 “察苏,你那时宁愿做个平头百姓,也不愿回到深宫,是觉得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才会踏实温暖吗?” 闻言,我愕然看他,没想到这个素来qiáng悍的父亲也变得忧郁敏感起来。浓黑的夜色遮不住他枯白的发梢,流溢的辉光也填不满他脸上的沟壑,悠悠岁月从他眼中穿梭而过——他的确是更苍老了。 “这万里山河都是父皇的,待伯颜回朝,江南之地也是父皇的。无论我身在哪里,脚下踩的,都是父皇实实在在的河山——父皇何来此语?” “有时站得太高,也会觉得孤寒呐!”他空dòng一笑,目光笼罩着无边夜色下的广袤帝国,眼里却是无可触及的空虚寥落。 我心情一滞,随即道:“眼下宋国请降不过是一二日的事,这不是天大的喜事?父皇又在忧心什么?”我迟疑道,心头骤然浮出隐忧,试探开口,“难道西北那边 ……” 想到这里,突然不敢去问:西北军事若有不虞,他——安童,又会如何? 我想到他,又想到两年前我们也是重逢在上元之夜。可是这温暖如此短暂而虚幻,不到两年,我们又天各一方。就怕以后也是这样漫长无尽的永夜。 我眼睛一酸,一颗心铁石般的往下坠,再也生不起一丝希望。禾忽叛乱,若得海都、笃哇响应,那木罕和安童可堪抵挡?当年忽秃伦下命袭杀曲律的斤,也是毫不留情呢! “安童所部偷袭禾忽军队,尽获其辎重。海都闻讯,已退兵了。朕已派昔都出使,安抚海都。西北那里,暂时安定了……” 忽必烈蓦地开口,望着我惶惶无依的神色,了然一笑:“安童和那木罕都无事,勿要忧心了。” “……”我呆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眼泪却忍不住簌簌落下。待渐渐回神,心里仍是愀然作痛,一时喜一时悲,泪水蜿蜒流进口中,正是心里说不出的咸涩滋味。 “这是好事,怎么还哭了呢?”忽必烈嗤笑道,而后伸手为我擦泪。我亦觉羞赧,笨拙地去抹掉脸上的泪,“恭喜父皇平定叛乱,儿、儿臣这是高兴……” 我讷讷说着,有些语无伦次,思绪又不知飞到哪里:西北叛王暂时平定,安童和那木罕何时能回来?他们若撤军,海都会不会卷土重来? 这么想着,又恼恨自己杞人忧天:眼下这样,还有更好地结果么?只要安童无事,就算暂时的分离又能如何? “此事尚未外宣,朕告诉你,是叫你定下一颗心。你不是普颜忽都,纵然有情,又何必苦守着安童?是时候想想你自己的事了!” 忽必烈苦笑一声,又道,“你们二人这么多年,朕都看在眼里,若非木华黎的出身,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朕虽有心,也实在是不能了……察苏,你这么枯等,摧折别人,也摧折自己啊!” “我不婚不嫁,却不是为他苦守!” 刚刚腾起的喜悦dàng然无存,我怫然作色,冲口否决,也不顾皇帝恼怒,冷冷一笑,转身步下彩楼,拂袖而去。 …… 正月十八,面对伯颜大军压境的南宋君臣,终于进献降表和传国玉玺;三月,宋主赵显和全太后及诸宫人北上朝觐。煌煌三百年的赵宋一夕灭亡,辽宋夏金分裂几百年的局面也在忽必烈手中终结。作为蒙古大汗,军功是立身之本。统一南北这一煊赫功业,为忽必烈帝位的合法性填上一笔浓墨重彩的注脚,日后面对海都,他也更有底气。 伯颜占领临安,宋主北上朝觐,南方文天祥的义军也被谢太后下旨解散,但福建、两淮、两广、川蜀等地,宋军仍在抵抗。伯颜在临安城设立临时建制后,便押解小皇帝和全太后诸人北上,各地元军的进攻仍在进行。南宋诸王中,益王、广王逃出临安,益王赵昰在福建被大臣陆秀夫、陈宜中拥立为新帝。元宋之战尚未终结,至于崖山海战乃是后话了。 …… 四月末,南宋君臣在伯颜的监护下终于抵达上都。五月,伯颜先行入城,军队护送着全太后和小皇帝跟在其后。伯颜高歌凯旋,忽必烈为表嘉赏,特命太子真金率文武百官出城郊迎,我也随同出迎。 上都郊外,伯颜一行远远而来,大队尚卷在烟尘中,就有雄浑嘹亮的军歌随风掠过。军中鼓乐齐鸣,大旗猎猎招展,阿剌来大曲宛如粗粝的风沙一般扑在脸上。这曲调甚是慷慨苍凉,我听在耳中,看着大军后迤逦而来的南宋君臣,心里颇不是滋味。风卷着尘沙刮过,一时迷了眼,眼睛涩痛时,更觉那曲子多了几分悲切。 真金却无这般情绪,他兴致高昂,一脸喜色,遥望着越来越近的军队,双手无意识地攥紧缰绳,竟似按捺不住。元廷出迎队伍中,仪仗队和伎乐在前,戴珠翠、衣销金,擎旗执鼓夹道相迎。待那边军歌歇了,这边仪凤司便chuī打弹唱起来,队伍中烘出一派欢腾喜乐的气氛。我被这喧嚣的锣鼓一吵,心里竟说不出的躁恼。 仪仗队之后是文武百官,以平章政事阿合马居首,省院台大臣紧随其后,我和真金则在最后。待两方人员近了,这边仪仗队分列两侧,那边伯颜一人上前,正要下马见礼,忽见百官中一个圆硕的身影打马飞奔而去,独身相迎。众臣哪料到这位不按仪程行事,全都愣在原地。真金见状,微露不满,命怯薛歹去责问情况,都堂大臣却结结巴巴地回道:“阿合马平章独自上前相迎,我等正不知如何是好,还望太子殿下明示!” 提到这个名字,真金眼中又燃起怒火,碍于百官在侧,只得暂时忍气。我解劝道:“阿合马定是见伯颜立下大功,有意巴结,伯颜又岂会不明?只怕是要碰一鼻子灰呢!且看着罢。” 真金脸色僵了片刻,才稍稍好转,不再言语,只哼笑一声,漠然观望。那边伯颜早已翻身下马,阿合马肥硕的身体挤上前,同他言语了一阵,而后却见伯颜从腰上解下一物,递给阿合马。阿合马推脱了两番,才接在手中,而后两人骑马一并过来了。 我和真金皆不明详情,只待二人近了,才能观望个究竟。阿合马虽然一脸喜气,眼神却是冷森森的,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怨毒。伯颜却不甚在意,仍然一副磊落模样。他在军旅多时,早已历练出一身jīng悍qiáng劲的气质。在真金面前,虽然谦逊自抑,然而神色威严,望之巍然,让人肃然生畏。 真金奉旨出迎,虽有储君之尊,亦不敢怠慢,稍稍着眼打量片刻,便上前执手慰劳一番。一旁侍从早已端上酒水,真金亲自赐酒:“伯颜丞相为陛下平定南家思,功高盖世。本王替陛下敬丞相一杯!” 伯颜单膝下跪,接过酒郑重饮了,才起身道:“臣惶恐。此乃陛下筹划,阿朮效力,伯颜何功之有?” 真金闻言,默不作声,静静审视他有时,眸光突然变得犀利。观他这般神色,我也暗暗心惊,一时不明其意。伯颜却一直低首敛容,不动声色,从容任其打量。而后真金一笑,满意点点头,脸色又和悦起来,“丞相过谦了。若无丞相,三军群龙无首,可怎么攻下临安城?”见伯颜神色一滞,又宽慰道,“丞相随本王一起觐见领赏罢。宋主和全太后,陛下早已备下盛宴款待。至于系颈牵羊之礼,陛下宽仁,已下旨免了。衣冠服色亦无需改换,仍依宋朝便好。” “臣代宋主谢圣天子宽仁厚德!”伯颜向北肃然一拜,早被真金扶起,笑道,“宋主和全太后也已到了罢,陛下吩咐务必好生款待,万不可怠慢了!”言罢,便吩咐怯薛歹导引宋主一行款款入城了。 …… 有太子代为出迎,皇帝和皇后只高坐正殿大安阁,等待宋主入觐。此时,我和真金也已入殿,同诸王列坐于两侧。礼官得皇帝授意,传伯颜和南宋君臣一同入觐。伯颜先行入殿,同皇帝禀报此番战况和江南诸地安抚事宜,忽必烈又亲自赐酒,慰劳一番,当即授予他同知枢密院事,增食户至六千。伯颜只跪在地上,谦辞不受。忽必烈见他这般谦卑模样,心怀大畅,走下御座,俯下臃肿的身体,亲自把他扶起:“你是立下大功勋的重臣,是朕所倚重的左膀右臂,这点封赏还当不起吗?” 忽必烈虽和颜悦色,然而一双眸子盯紧伯颜,眼神极劲厉,似要dòng穿人心。大殿上也是一片屏息,因沉寂而显得压抑。我观望皇帝神色,又忆起之前真金打量伯颜的神情,心里恍悟过来:自伯颜回京,这一言一行,都承受着来自皇帝的考验。 伯颜只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在皇帝的君威下,他不似在城外那般自若,后背绷得极紧,像是撑满的一张弓,小心斟酌着分寸,不敢有丝毫懈怠。见他这般,我心底生寒:在朝堂上,身为臣子的伯颜,在某些方面应是比我更了解这位天子的性情和想法罢。 我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目光却下意识去寻殿中某人,果见外命妇中别速真神色紧张,满脸忧惧,眸光全都倾注在丈夫身上。我向她以目示意,叫她宽心,她却丝毫看不见。 “伯颜自西域来,本是没有根脚之人。蒙陛下赐婚,又赏下大官职,才得有今日。此番平宋,全赖陛下成算,诸将协力,伯颜哪有寸功?陛下折煞微臣,臣不敢受赏。” 此言与之前如出一辙,忽必烈静静听着,见他话语沉静,并无作伪之意,审视半晌,方满意道:“丞相何来此语?朕岂会薄待有功之人,叫天下寒心?且安心领赏罢。” 伯颜又推辞几番,见皇帝情真意切,方谢恩退至一边。皇帝又坐回宝座,命礼官宣南宋君臣。一时礼乐大奏,诸人在怯薛歹的导引下缓步入觐。 因有圣意,宋人衣冠不改,是以诸人仍服宋室朝服冠冕,同殿中蒙古君臣的质孙服相比,又是另一番风貌。走在前方的两人,身形甚是纤弱。小的那位,不过是六岁稚子,似是得了教诲,不敢随意张望,只紧紧攥着身旁妇人的手,迈着小小的步伐紧步朝前走着。他身侧的妇人也不过三十,虽身姿瘦削,因穿着华服,自有一番气度。两人走至殿中,朝忽必烈、察必二人跪叩。二人身后还有南宋宗室大臣也跟着一同叩拜。 “臣妾全氏、臣赵显叩见二圣。” 沉寂无声的大殿中,全太后和小皇帝的声音宛如风中芦苇一般纤柔,叫人不忍卒听。满殿黑压压跪下的,是一派宋国衣冠,与周围高坐的蒙古服饰相比,更让人别生感慨。这殿中臣服的,岂止是一对孤儿寡母,而是两宋沉甸甸的千里江山。而这大好山河拱手让人的罪过,岂是应由这可怜妇孺一力承担的?家国沦丧,到底又是谁的罪过? 众人叩拜有时,就闻殿中一片片隐隐的哀戚之声。忽必烈俯视着阁上众人,眼中喜悦终是化作一叹,和悦道:“众卿都起身罢。太后和宋主远道而来,风尘劳苦,赐座!” 全氏和幼帝连忙谢恩,仍是跪伏于地,不敢起身:“陛下免去系颈牵羊之礼,臣不胜感激。陛下宽仁,臣必诚心归附,以报圣天子厚德。” 听他们这般言语,皇帝动容有时,旋即挥挥手:“都起身罢。”而后命怯薛歹扶太后宋主入座。察必一直默默目视着这对母子,神情忧戚,脸上并无喜色。忽必烈无意间瞥见她这副神情,目露不解,一时也没说什么,只叫礼官宣读封赏。 小皇帝赵显当即被封为瀛国公,授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大司徒,太后全氏被封为郡夫人,宗室重臣也都有相应封赏。而后不免又是一番叩拜谢恩,南宋君臣穿着异国衣冠齐齐山呼叩拜,一时让皇帝的尊荣和威望达到了极点。忽必烈心情格外舒畅,而后免了礼数,宣布开宴。诸人依序坐好,便有宝儿赤、答剌赤端着酒肉奉到众人面前。 全太后和小皇帝颇得忽必烈殊遇,紧挨着诸王公主坐下。然而面对食案上的异国珍馐,哪里下得了口,只是低首坐着。不多时,那小皇帝竟盯着眼前的烤羊腿哀哀地哭出声来。全太后急急哄劝,好一阵儿才安抚住幼子,而后又连忙起身,向亲自来敬酒的皇帝谢罪: “今日是陛下吉日,幼子无状,还望陛下恕罪!” 忽必烈正在兴头,怎会计较这些微末小事,畅笑道:“夫人言重了,二位远道而来,必是不适应异国饮食,不妨事的。” 说罢,便亲自劝酒:“朕有招待不周处,夫人但说无妨,这杯酒还请夫人饮下。” 全氏心里忧惧,哪里敢推辞,忙谢恩接过,一杯满饮而尽。她似乎不适应马奶酒的口味,饮得辛苦,待酒水咽下后又生生忍着,不敢咳出声,一时忍得脸色发红。忽必烈见了,也体贴一笑:“夫人不惯饮蒙古奶酒,不必勉qiáng。”随即命人端上汉地酒水果饮。全氏见皇帝通情达理,心下一酸,竟似要落泪,仍一力忍着,只偷偷用衣襟擦拭眼角。 皇帝之后,又有皇后、太子轮番敬酒。全氏都一一饮下。察必并不端着皇后威严,只像对待自家姐妹一般,执其手嘘寒问暖。又拉过幼主赵显,弯下身一番耐心的哄弄,小皇帝虽年幼,竟颇为懂事,也不哭闹,只安静规矩地谢恩问好,乖顺地让人心疼。 察必见状,不忍道:“天可怜见,你母子二人为何生在皇家?”全氏听了,又不禁潸然落泪。小皇帝却是懵懵懂懂,仰头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盯着察必,像在无声地询问。察必见他这般,不得不安抚一番:“瀛国公不惯这里的肉食,本宫已命尚食局备下江南糕饼甜点了。好生用罢,不要饿了肚子。” 我在一旁无声观望。忽必烈夫妇对宋主可谓礼遇,所行也是发自真心,不似作态。遥想前朝,北宋君臣后妃被掳北上时,并无这般优待。面对降国君臣,忽必烈所为称得上宽厚优容。 我默默想着,也不知这北上朝觐的宗室中有无宋国公主。可这些灭国覆家的公主,纵然再得优待,失了自由身,怕是连寻常人家儿女也不如。这样的命运落到身上,她们也不得不用纤弱的身体来生受。山河沦丧,这些无辜女子却又做错了什么? 察必和真金敬酒后又安抚了几句,便离去了。我想到自己身份,依礼也应该敬酒,便执杯上前。全氏和幼主又连忙行礼,早被我扶起:“夫人何必拘礼?” 说罢,也端起酒杯递与她:“夫人不妨赏个薄面,为我饮下这杯。” 全氏并无犹豫,谢恩后就端酒至唇边饮了起来。她似是饮得急了,脸颊已是一片芙蓉色,眼梢也是泛红。我见她饮得艰难,一时后悔,抬手止住:“是我疏忽了。夫人路途劳顿,今日又连番饮酒,身子哪里吃得消?这酒略沾便好,不必qiáng饮。” 她见我体恤,迟疑片刻,才放下酒杯,默然对视我的面容,片刻后竟忍不住泣涕出声,小皇帝见母亲这般,慌得呆住了,只用小胳膊抱紧母亲身体,奶声呼唤:“母后,母后!” “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不得叫母后!”全氏厉声喝止,qiáng忍住眼泪,扶着小皇帝的肩膀切切叮嘱。小皇帝见母亲神色严厉,也不敢多问,却又不明其意,只是委屈无声地盯住她。母子对视片刻,终又忍不住抱头哭泣。我任他们哭了一会儿,才劝慰道:“事已至此,夫人切不可太过伤怀,还需以身体为重。日后有事,不妨说与我,我总能尽一份力的。” “公主体贴,臣妾感念在心。圣眷隆厚,臣妾并无不便之处……” 我无声看了她片刻,不再多言,嘱咐左右照顾好这母子二人,也提步走了。 …… 待宴饮结束,已至夜里,诸人各自散了。侍者却又通传皇帝叫我去后.庭。我稍稍拾整,来到忽必烈的暖阁,却见母亲察必也在。 我刚一进门,还未及问候,就被满室珠光晃花了眼。夜里光线晦暗,更显珠宝璀璨夺目。杂陈于阁中的,正是伯颜命人从临安海运而来的南宋珍宝器物。金银器具、字画典籍、瓷器香药应有尽有。赵宋皇室以风雅传世,府库典藏自是不俗。蒙古征战千里,所经之国无数,忽必烈眼界宽广,寻常宝物并不入眼。眼下却满心喜悦地打量着这些珍宝,忍不住啧啧称赞。 母亲却只袖手坐在坐chuáng上,沉默不语。自白日以来,她就郁郁寡欢,我也疑惑不解。忽必烈仍是掩不住的喜气,负手踱到察必面前,又望望我:“这都是宋国皇帝攒下的宝贝,如今归了朕,也便是你们的了。你们母女看看,有什么中意的,尽可拿回去摆设……” 我惊讶于他的慷慨,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些:眼下宋室北上归降,西北禾忽之乱业已平定,日本那里也派出使者;其余未平定的州郡,继续用兵便是了,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忽必烈的确无甚烦扰。南宋疆土已尽握掌中,区区宝物还算得了什么。 如此一想,我便上心打量起这些杂陈的珍品,不意母亲却忽然开口: “妾谢过陛下赏赐。这些宝物,不过宋人贮藏以备子孙之需,然子孙不能守,而今归于我家,妾何忍取一物!”(1) 忽必烈闻言,拊掌大笑:“南家思沃土千里,亦不过是宋太.祖遗于子孙之物,南宋君臣守不得而尽归于朕。察必,依你之言,朕更不忍心取他人尺寸河山了!” 察必见他故意曲解,颇为懊恼,蹙着眉头不再说话。母亲虽也日渐年老,但经年沉淀的风韵,却随岁月流逝而越发动人。忽必烈静静端详她,心下欢喜得不行,在她低眸间,悄悄上前一把揽住,在她耳边低声笑道:“这是朕的好事,也是你的好事。这么多年你陪着我,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如今海内一统,朕心里高兴,也想让你跟着高兴。今日你却为何闷闷不乐?” 他言语真挚,神色温和,全无君王的架子,俨然寻常夫妻间的闲叙。这样的他却是极少见的,我心下震动,只默默在一旁看着,凝视他的一举一动。 察必任他搂着,静默半晌,终于轻轻倚在他肩头,叹声道:“陛下有如此功业,妾哪里不欢喜?妾只是不敢忘记欢喜之后的隐忧。自古未有千岁之国,不知陛下打下的江山,子孙能否守得住呢?妾只望这样的事不要落在自家子孙头上……” “你呀,想的却是长远!”忽必烈越发拥紧她,脸贴着她的脸颊,低语道,“朕纵有心,也只管得二世三世,百年之后的事,朕也管不得。只要真金能继承父志,朕帮他慑服诸王,也放心把社稷jiāo托于他。孙儿辈呢,答剌麻八剌最有气象,铁穆耳这小子也好,只是嗜酒的毛病改不了……” 察必见他提及了儿子孙子,渐渐心安,两人低低絮语好一阵儿,才想起久立一旁的我,颇觉尴尬。忽必烈缓缓抬眸,对上我的目光,我莞尔一笑,而后毫不客气地开口:“父皇,这些宝物,儿臣却想讨要一二呢!” 第203章 情窦 庭院中柳枝已绿意溶溶,几只新燕绕梁而过,片片黑羽剪裁出chūn日的光影。透过隔窗,小儿女的笑语时时传来,我立在门外静静听了半晌,嘴角也不自觉地浮出浅笑。 “莲奴,小心点啊,怎么毛手毛脚的……”小少年咕哝着抱怨道。 “嘁,我又不会弄坏甚么!”小丫头听了,不以为然,“慕之哥哥,你定是读书读傻了!在学堂里斯斯文文也就罢了,做起事来还斯斯文文!你这样子,在宫里定会被总管训骂的!” 我稍稍往门前移了移,阁内两个小儿女的身影恰好露出半边。莲奴一边用绢布擦拭着一件梅瓶,一边抬眼道:“我说的是不是?” 慕之站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擦去古画卷轴上的灰尘。听了她的话,默然片刻,而后低声道:“这些是皇上赐给公主的珍宝,小心点总是好的,出了差池,你我谁也担不起。” 莲奴头也不抬,嗤笑道:“慕之哥哥,你在贵人身边呆久了,却越来越小家子气了!” “你!”慕之被小姑娘教训,一时难堪,白皙的脸庞因薄怒而泛红。莲奴也不理他,径自把梅瓶捧上格架,慕之不放心,心头虽带着气,仍是上前搭把手,帮她把梅瓶放稳。莲奴无意间转头,瞥见他的脸色,更是笑道:“哟,脸皮也变薄了呢!” 小少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也不回应,只是默默忙着手中活计。莲奴见他生气,更觉有趣,倚在桌角,托着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没心没肝地笑了起来,好像一颗心天生便存不下任何烦恼。慕之被她盯着,浑身都不自在,又听见她烂漫的笑声,手下便顿了顿,而后皱眉看她: “公主好意接你来府上住几日,却不是叫你我二人斗气的。” 莲奴见他神情严肃,才自觉地收了笑,双手攥在一起,警觉地偷眼看他,而后慢吞吞地蹭到他身边,牵牵他衣角,小声探问:“你生气了?” 慕之看她一眼,而后面无表情地回道:“没有。” 莲奴闻言,更觉不安,咬咬唇,才道:“我是怕你读书变憨傻,做事不利落,被人训斥呀!我虽未上过学堂,但也知道,迂腐的书生是于国无用的。要不宋国也不会被……” “莲奴!”慕之厉色喝止她,压着嗓音问,“你怎么会想这些事?” “杂剧也会告诉世人好多道理呢!”小姑娘奓着胆子,向他眨眼一笑,“公主培养你,是要做于国有用的人材,而非满口锦绣文章,实则不堪世用的书生——是也不是?” 莲奴嘴角仍挂着笑,好像晨光下的露珠一样晶莹夺目,慕之望着她,双眼仿佛被灼痛一般,生生错开了目光,眼睛掠过窗棂探向外面的chūn光,而后兀自一笑:“你这是高看我了……” “呵!”莲奴白了他一眼,摇摇小脑袋,“平白地说这些没志气的话!若是公主得知,会失望的,”她忽又抬头,目光殷殷地望着他,“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啊!” 小丫头仰着头,过于清澈的目光让人不敢直视,言语中竟有几分天真无畏的豪气。慕之动容之间略略失神,手却不禁攀上小丫头的脸庞,轻柔地抚过,眼里也溢满温柔的笑意:“谢谢你!” 莲奴怔怔看着他轻抚自己的手,脸上的笑意也凝结了,恍惚了片刻,忽而垫起脚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右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小姑娘动情之下做出的大胆举动,似乎不计后果,待她慌忙地挪开唇瓣,已然晚了。小少年迷蒙之中,双手已下意识托住她的腰肢,嘴唇也无师自通地寻过来,轻轻拈起那双娇艳的花瓣,饮蜜般沉醉地品咂,如入无人之境。 莲奴“呀”的一声惊呼,瞬时被吻了回去。她双目紧闭,脸颊也晕出红云,紧紧抱住慕之后背,任他托抱着亲吻。 我看着这一幕,既高兴又感伤,又落寞又欣慰,目光穿透两张青chūn的面颊,仿佛能看到年少无畏的自己——只管去爱,不问前路。我无声地转身,把一室静谧留给他们二人,心里暗暗想着:他们的情感如果足够坚定,我必会尽力成全。 还未走出几步,忽而听到身后错杂的喘息和急切的脚步声:“公主!” 慕之骤然看见我,满眼慌乱,无从解释,平日的机敏全然不见,只是微微喘息:“慕之、慕之不该……” 莲奴也呆立在他身后,双眼茫然,不知所措,而后似是醒转过来,小步紧趋到慕之身边,跟着跪下,讷讷无语。 “不该什么?”我负手一笑,审视地望着二人。 慕之抬眼看我,却不敢直视,又低下头,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唐突了,莲、莲奴她还小……都是我、我不好……” 莲奴本是惶恐无措,听他这话,突然来了勇气,不解地看着他:“可是我愿意呀!” 慕之闻言,一时懊丧,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颓然道:“公主要罚就罚我罢,莲奴还不知事……” 莲奴嘟起小嘴,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还欲再言,被我抬手止住。我稍稍敛容,正色道:“你们互相喜欢,本非罪过。只是这分寸如何掌握,慕之,你明白么?” 我俯视着少年那仰望的双眼,话语毫不容情。他感受到这目光的压力,想要躲开,还是咬着牙,硬生生地承受:“慕之明白。慕之会适可而止,所为也自当负责。” “适可而止……自当负责”——这是还想着下次呢!我心里重复着他的话,不由得失笑,他见我态度不明,也慌乱起来:“我、我……” “好了!莲奴你先回去做事。”我收起笑意,“慕之,你跟我来。” 我提步走向书房,小少年匆匆嘱咐了莲奴一句,便紧跟上来,一路噤声不语,不似以往那般进退有度。我笑了笑,回头看他:“你心里还是害怕的。” 他脚步一顿,慌忙道:“慕之知错!” 我看着他委屈的面容,终是不忍:“人总有一些时候,会情不自禁。我明白的。”他听了又是一怔,无言地开口,眼中溢满感动。“可是,慕之,你要学会掌控自己,而非被情感掌控;不玩弄情感,也别做情感的奴隶。” 他沉默良久,才恢复沉静,拱手向我一揖,正色道:“公主教诲,慕之定当谨记!” 我点点头,又随口问:“爱薛先生教习可还尽心?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学的如何?亦思替非文字学来吃力么?” “爱薛先生得陛下和公主授意,自是倾囊相授。臣眼下所学,是《索哈合》;待过些时日,先生还会教授《母格底墨.额得壁》。亦思替非文字和思亚格算法,爱薛先生已委托麦术丁先生教习,臣正用心修习着呢……”小少年一丝不苟地回答。 《索哈合》、《母格底墨.额得壁》分别译为《字正》和《字义类编》,都是阿拉伯语的入门书籍,爱薛教习的路子是没错的。亦思替非文字和思亚格算法是学习回回理财术所必需的,以慕之的颖悟和毅力,也非绝难之事。我放下心,又稍稍叮嘱了两句,转而问道:“阁中那些珍宝,整理得如何?” “臣和莲奴小心清理后,正一一归档,无一遗漏。”他低头说着,提到那个名字,语气都柔和了几分。我会意一笑,也不点破,只道:“这些宝物经手过目,可有所得?” 那日忽必烈曾慷慨赏赐,我毫不客气地挑出几件前人字画,有五代的《匡庐图》和《丹枫呦鹿》,以及宋人的《江山小景》。皇帝见我喜欢,又随手送了一副银水仙花式台盏和莲花香炉。我推拒不得,便顺势收下。回来盘点一番,加上之前的收藏,府中宝物也小有可观,索性在府中辟出一阁,专作藏宝之用,并命慕之负责打理。这几日莲奴恰巧过来,便一道帮忙了。 “能一睹前人遗风,慕之此生有幸,”他眼中透着神往,目光也显得悠远起来,说着说着,语气又变得失落,“可惜,国子监的伴读同门,却无这等缘分……阿合马克扣经费,好多贫寒子弟已经辍学了……” 我心头一沉,前番的劝谏似是收效甚微,忽必烈虽严旨责问,阿合马敷衍过后,仍是打压国子监以及国子监背后的汉臣。安童去国后,这厮更是横行无忌,朝中不容任何异议。不知伯颜这次得胜回朝,能否压制一二? 对此,我并不敢抱有太多的期待。以忽必烈的jīng明专断,伯颜立下灭国之功后,只怕更会谨小慎微。 慕之看出我的忧虑,却也无从劝解,同样沉默下来。我只得想些高兴的事,忆及他刚才的话语,忽而心头一动:“你说国子监伴读无缘亲睹宝物,却也未必……” 慕之一怔,旋即恍悟:“您是要……” “将府中珍宝带去国子监,让诸人一观,你以为如何?届时我会请圣上一同观赏。你们有什么建言,也可借机面陈……” “臣替国子监生员谢过公主!”小少年满目激动,话语也微微颤抖。 “这事,你也帮着操办罢,可先拟个方案。”我笑道。 慕之认真地应下了,他刚离去,就有女孩儿过来传话:“公主,皇后请您过去,一同探视全氏夫人和瀛国公呢。” 全太后和小皇帝在上都安顿下来后,忽必烈夫妇对其颇为礼遇,命人悉心调护二人饮食住行。不仅足量供应粮肉酒食,珍禽野味、褥裀凤被、香烛茶果也应有尽有。察必这次是第二次探视了。 母亲此举,既是出于同情,也有政治意味,自然不能含糊。我欣然应下,稍稍拾整后,便随同前往。 探视全氏和小皇帝的第二日,察必皇后便奏请皇帝:“全氏不适草原水土,不如放之回江南。”忽必烈不为所动,察必连续三次奏请,终于引得他动怒:“全氏乃故宋国母,若放归,被宋人推举起事,有害无益。尔妇人之见也!” 忽必烈虽优待全氏母子,但利害攸关的事情,却是异常清醒敏感。平定南宋后,福建还有残余势力拥立益王继续抵抗。大喜之后的皇帝,又被新的烦恼所困扰。除此之外,似乎还有隐忧纠缠着他。而在国子监举办珍宝展一事,也只好暂时搁置。直到别速真满身láng狈地寻到府上,我才明白皇帝的忧虑所在。 小妇人找过来时,蓬头乱服,毫无尊贵可言。 我哪里见过这样的别速真,顾不得问清事情原委,先将她带到后院梳洗一番,才坐下来细问:“究竟怎么了?” 小妇人红肿着眼,细细地抽噎了一阵儿,终于失声痛哭,她哭得凶狠,几乎喘不过气来:“伯颜……伯颜他被陛下囚在狗圈里了!” 第204章 谗害 通往忽必烈住处的路上,别速真的哭声还如小刀子一般割在我心头:“狗圈里养的是獒犬啊!要人性命的獒犬啊!伯颜他、他……” 我坐在车上,努力平抑自己的震惊和愤懑,双手还是忍不住颤抖:这还是我当年的阿爸吗?还是当年求贤若渴的明主吗?为何岁月会让一个人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双拳紧握又松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谋接下来的说辞。 宫车进了内廷,我便下车步行,待到皇帝寝殿,已近夜晚,天却还是亮的。让轮值怯薛通报后,我就在外面等候。当值的月赤察儿悄悄提醒,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和翰林学士爱薛正在殿内,不知说起何事,皇帝正动怒呢。 月赤察儿不便透露机要,我只得自己猜度:玉昔帖木儿掌监察诸事,爱薛是慕之老师,翰林学士,又掌星历、医药二司——两个并不沾边的人同时面见皇帝,会是何事呢? 想着伯颜的事,我心绪烦乱,不再胡乱揣测,只是静等。约莫两刻过后,两人先后从殿中出来,满面忧虑,待看到我,匆匆行礼后,先后道:“伯颜的事,想必公主也有所耳闻。吾等不忍坐视忠良被jian人谗害,特来求情。圣上能否回心转意,却非吾等所能左右。还望公主看在丞相于国有功的份上,为他讨个公道。社稷之重,尽在于此了!” 他二人说的恳切,我正是为此而来,自然应下了。里面皇帝已在传唤,我来不及细问,定定心神,随即入殿。 天光已然黯淡,殿内还未点起烛火,老皇帝孤独地坐在内寝的坐chuáng上,老迈的身躯笼罩在yīn影中,更显得脸色yīn沉不定。 想想狗圈里性命危悬的伯颜,我见到皇帝,几乎要冲口质问,理智却qiáng迫我冷静下来。玉昔帖木儿和爱薛已求情在先,若一力苦谏,bī迫圣意,未必会有好的结果。 “此时求见,却有何事?”忽必烈背坐着,也不看我,语气甚是冷淡。 他心里应是藏着气。我斟酌片刻,微微一笑,尴尬的气氛才稍稍缓解: “儿臣近来听闻一件奇事,觉得不可思议,特来说与父皇。” 他霍然转头,皱眉盯住我,像一头警觉的猎豹,双目泻出森冷锐利的寒光,更有种老而弥辣的味道。这样的父亲看起来陌生而遥远,我心头不禁泛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哀。 皇帝知我言不在此,点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当下有位臣子,立下灭国之功,凯旋而归后,不在大安阁里受赏,却被囚于狗圈,成了獒犬的残食——这可不是旷古未有的奇事!” 我盯住皇帝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虽极力压制着,胸中怒气仍在蓬蓬勃长。 “他就算立下滔天大功,也不过是个奴婢!豢养的猎犬竟敢反偷主人家的肥羊——朕容不下这样目无主上的奴婢!” 忽必烈骤然起身,厉声喝道。因为震怒,臃肿的身体也不禁摇晃,险些跌倒,老迈的他早已不复当年的jīng悍矫健。他看着自己不甚灵便的腿脚,更是恼恨jiāo加,愤怒地大力捶chuáng。 我立在殿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发泄,怒气过后的皇帝,颓然往坐chuáng上一陷,发出忧郁悲怆的长叹,而后似想到了什么,又怒而开口:“他不过是个奴婢!仗着自己立下战功,竟敢滋生轻慢之心!藏匿珍宝玉桃盏,私授亲信官职,滥杀丁家洲降卒……这一桩桩事,岂是人臣所为!又岂是把朕放在了眼里!” 皇帝盛怒之下,随手拂掉案几上的梅瓶,jīng致易碎的瓷器跌落地面,发出空dòng无力的破碎声,恰如此时色厉内荏的皇帝。 他在担忧什么?他在惧怕什么?原来,就连至高无上的君王,也有恐惧和无力的时候呢! 我心底冷笑,不动声色的,把这些思绪都生生压了下去。 “这些罪状是何人上奏,可有实证?若果有嫌疑,自是jiāo由有司按问,查明实情后依律处罚。陛下不问是非黑白,便将伯颜囚于獒犬之中,说是小施惩戒,实欲夺人性命!如此看来,陛下并不在意伯颜是否真的有罪……” 我无视皇帝的一双怒目,淡淡说着:“告发伯颜的人是阿合马罢!可惜伯颜一颗忠心,拿不出什么玉桃盏来讨好阿合马,否则怎会遭遇这等祸事?” 犹记得那日和真金出城迎接伯颜回朝,百官之中是阿合马一马当先,上前相迎,伯颜当场赠给他玉钩绦。我那时不明其意,后来经别速真提起才知,阿合马向伯颜讨要宋室珍宝,伯颜哪敢贪藏宝贝,无以馈赠之际,只得拿出随身之物。阿合马却以为遭到了轻慢,故衔恨诬陷。 “宝物易得,良将难求。南家思坐拥珍宝无数,没有护国良将,江山和珍宝还是拱手让与他人。南宋千里江山,伯颜都奉与陛下,毫不居功,岂会私藏区区宝物?” 皇帝半晌不语,脸上的怒火渐渐消弭,他不愿正面回应,仍是疾言厉色,qiáng词反驳:“夺取蛮子国土,乃是史天泽之功,伯颜一个没根脚的奴婢,又有何勋劳!” 他双目通红,像一只恼羞成怒的老shòu。qiáng悍的外表下,却是一颗猜疑不定患得患失的心。他对权位有着天然的敏感和独占欲,容不得丝毫侵犯。 我摇头一笑:“这里不是朝堂,父皇何必说这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史丞相刚到江南便病殁了,这笔功劳怎么算也算不到他头上……” 他见我笑着,忿忿瞪我片刻,一腔怒意再也泄不出来,只是扭身而坐,沉默不语。我明白他在犹豫,便趁势上前,伏在他身旁,好言劝道:“这江山是父皇的江山,儿臣是父皇的女儿,难道不为自家着想?只是江南虽平,西北未靖。禾忽之乱平息了,海都、笃哇却非善类,会不会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国朝还多有用到伯颜处。儿臣只怕父皇逞一时之怒,冤枉了忠良,做出自毁长城之举。即便伯颜真的有罪,无非降职责罚,之后戴罪立功也无不可。父皇是在担心什么呢?担心他的忠心么?他一个无根脚的人,官职名号全赖父皇赐予,若有异心,父皇还怕拿捏不住么?” 我这话说的露骨,直陈皇帝心底的隐忧。阿合马再诬陷谗害,不过是逢迎上意,忽必烈有意的警诫和敲打才是根本。阿合马罪状昭昭,仍横行朝野,若要论罪,哪里还有今日——这一切的一切,说到底还是皇帝的意思。 我不再说话,留出空间给他思考。老皇帝闭目想了半晌,终是沉沉一叹:“玉昔帖木儿、爱薛也曾苦劝,力保伯颜。而他是否有罪,还待详查。朕也想信赖伯颜,但朕眼里也容不得沙子!” “既然有人上奏,自是要详查。只是何必将他系于狗圈?伯颜昔日丞相之尊,今日却得这等落魄境地,说出去怕是要让宋人耻笑!他不是供陛下取乐的鹰犬,而是征战一方的三军统帅,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父皇不顾念伯颜,便不想想别速真和帖木伦姨母么?” 我恳切相求,一时不忍想象困顿在狗圈的伯颜是什么光景。皇帝静静审视我半晌,终于松动:“你回去叫别速真放心,朕会命人将伯颜放出狗圈,只是他仍是戴罪之身,这罪案先递下去查罢。” …… 皇帝授意有司查明伯颜一案,不久便有人呈献玉桃盏,阿合马一说实属诬陷;至于滥杀丁家洲降卒之事,阿合马欲bī迫伯颜部下作伪证,也未得逞。这几桩罪名子虚乌有,皇帝不得不承认冤枉了贤良,为了表示愧意,释放伯颜当日,皇帝特亲临现场。 时已近夏日,天气燥热,蚊虫滋长。烈日炙烤着粗陋的狗圈,两只獒犬正懒洋洋地倚在栅栏下,眼皮也懒得抬。食盆里的腐肉上蚊蝇嗡鸣,獒犬的粪便四处散落,在高温下更是恶臭bī人。 别速真看到这般场景,眼里止不住泪流,未及皇帝允准,提起袍子便奔向狗圈,怯薛歹阻止不及,连忙制住两头闻声咆哮的巨犬。小妇人沿着栅栏边沿搜寻着,一边流泪,一边哀声呼唤,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失望之余,跌坐在栅栏之外,捂着脸痛哭失声。皇帝见状,脸色一白,也忙命人进圈寻人。我顾不得什么,疾步奔到别速真身边,把她搂抱进怀里。 “别怕别怕,”我连声安慰着,因为担忧,心也跳得急促,“陛下这就命人释放伯颜。” “救他、救他,我怕……”她泣不成声,眼睛满是泪珠,几乎睁不开眼。 “放心罢。”我沉声道,给她拭去了泪水。目光也望向栅栏门口,怯薛歹搜寻一番,终于从圈内土坑里找到一人,用担架抬出来。 伯颜被抬到御前时,皇帝也不禁愕然,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人衣衫褴褛,满身血痕,活像个乞丐,哪里有得胜回朝时的凛凛威风。别速真却不嫌脏污,扑到他身边急声唤了几句,那人紧闭的双眼才微微睁开: “夫人……” 伯颜气息微弱,铁打的身躯也经不起这般折磨,他身上血痕遍布,似是与獒犬搏斗留下的痕迹,因为炎热,伤口大多化脓,有几处已经溃烂。这些还不足以摧垮他的意志,对皇帝的失望和愤懑才真正使他自bào自弃,心灰意冷。 忽必烈眼里闪过一丝愧色,看着伯颜一身láng狈,虽微微皱眉,还是耐着性子俯下身,安慰道: “朕轻信谣言,险些冤害忠良,丞相受委屈了……”随即扬手传唤御医。 伯颜身体虚弱至极,说话也异常吃力。他满脸血污,几乎看不出模样,唯有一双眸子仍是炯炯,盛放着冷淡疏离的笑意。 “呵……呵……陛、陛下又做错了甚么?臣、臣本是没有根脚的人,本该置于没有根脚之处,栖身狗圈,再合适不过了。只、只是阿合马横加诬陷,臣、臣实不能忍。为、为陛下建功立业,不、不应有罪……” 他勉力说着,话里不无怨怒,因为用力,牙槽似被咬破了,嘴角渗出血迹。别速真心疼难忍,用袖口轻轻擦拭,小心抚慰。伯颜虚弱一笑,只是牵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忽必烈面有愧色,稍稍别过头,避开他质询的目光,只道:“丞相心有怨气,朕能明白。朕已为你脱罪,这便遣人送你回府。” “臣……谢陛下恩典,恕、恕臣有伤在身,不能叩谢了。”伯颜冷淡回道,话语并无多少感激,只向自己的小妻子一笑,“别速真,我们回家罢。” 第205章 建言 这一场风波过后,伯颜虽已脱罪,仍被免职在家,未有任何优待。他闭门不出,谢绝一切来往,当真做起隐世闲人来。忽必烈曾多次派人探听伯颜情况,见他行事低调,并无半分怨言,才稍稍放心,然而并无起复的意思。因此,没有伯颜的中书省,仍是阿合马一人独大。饱受阿合马打压的国子监,在祭酒王恂的勉力维持下,仍是举步维艰。 朝中一时无事。南宋那边,益王在福建被大臣拥立后,各地望风而降的势头稍止,元军仍在进攻围剿;西北那里,叛王禾忽被安童所部军队袭破,海都闻讯退兵,忽必烈遣使安抚,眼下并无异动;而东部日本,自去岁年初遣使通好后,尚未有消息传回。皇帝心在西北江南,也就无暇顾及这远在海外的岛国了。 朝事平稳,我在国子监举办珍宝展的计划便提上日程。向忽必烈透露此意后,他欣然应允,甚至慷慨地拿出数件府藏宝物供我办展。我府中珍藏,除前番皇帝赐下的字画和器具,还有经年的积存,其中不乏西域器珍宝,如波斯细密画、中亚金银器和玉器等等,梳理一番,可供出展的宝物也不下二十余件。 此番办展我jiāo由慕之策划,国子监那边,则是王恂督管,不忽木等负责承办。办展当日,有皇帝出面捧场,自是引来一众名流。国子监诸学士自不必说,还有朝臣爱薛、麦术丁等人,一些南宋降臣如留梦炎、管如德、吴坚等人,也在其列。 王恂命人辟出一间堂屋以作展厅,皇帝莅临后,同诸人言语一阵儿,便被王恂请到一边雅室休息。侍讲学士徒单公履陪同文臣名士一同品鉴宝物,待诸人观赏过后,我命不忽木引来国子监生员前来观展,并让慕之从旁讲解。 学堂中国子生多为蒙古色目勋贵子弟,较之出身下层的陪堂生,眼界自然更为宽广,见到陈列的宝物珍玩,虽也好奇,却不似陪堂生那般满目惊叹。其中几人兴致缺缺,只看了几眼,便打起了呵欠。不忽木见状,不禁皱眉,怕我不悦,频频小声提醒。我只一笑置之,由诸人随心观赏,若觉乏味自可离开。 此次展出的对象旨在陪堂生,对于底层子弟,能入国子监求学已是幸运,并无多少亲睹宫廷珍宝的机会,即便只看上一眼,也是好的。我想到这里,心下亦是嗟叹。 阁内有专门的学官维护秩序,此时参展的朝臣们奉命陪同皇帝,多已离开,余下的只有诸学生。见朝臣不在,慕之也更自在些,陪同各位陪堂生一起观展,并将各展品背后的故事一一道来。不忽木守在一旁观望,不禁目露欣赏,见我过来,拱手行礼道:“公主!” 他是皇帝近侍燕真之子,也是陪我一同长大的伴读,我待他自然不同旁人。昔日小少年早已长成一位沉稳敏瞻的文雅青年,行止间也颇见儒士风采。我不禁赞叹:“哥哥如今越发有气象了!” 他听我称呼亲切,一时不安:“臣不敢。”言罢抬眸,见我仍是面带笑意,也放松了些,微微笑道:“公主如今总算安定下来,才有雅兴举办珍宝展。” 我知他话中深意,却不愿多言,只道:“你看慕之如何?” 他顺着我的目光一道望过去,凝视少年秀颀的身影,回道:“慕之心怀志向,敏慧有识,不仅熟悉汉学,更兼通西域学问。如今又有爱薛、麦术丁二位先生教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不忽木性情谨慎,慕之得他如此肯定,我也颇感意外:“哥哥莫要过分抬举他。慕之年幼,涉世尚浅,我不能时时看顾,还望哥哥费心照看。” “公主所托,臣自当尽心。”得他应允,我宽心一笑,而后又是忧虑:“只是眼下阿合马当权,我并不放心让他出仕,且让他在国子监潜心修学几年。” 提到这个名字,他也脸色晦暗,沉默片刻:“臣正有事要奏请陛下呢。” 我点点头,“这边有学官照看,我们且去陛下那边罢。” …… 忽必烈高坐明堂,闻我二人求见,便宣入了。不忽木叩拜后,便直接上奏:“……建君国民,教学为先……宜设立国学,下列诸科,使其教必本于人伦,明乎物理,为之讲解经传,授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 不忽木所奏之事并无特别处,主要还是建言皇帝继承历代学校制度,加qiáng儒学教育。忽必烈知他意不在此,便问:“眼下官学已立,学校制度还有何缺漏?望卿直言。” “前番陛下以战事为重,钱粮财货多输于前线。眼下宋室已平,西北安定,还望陛下寄心于学校人材。为国养士,方为百年大计。国子监虽得圣眷,诸生仍廪食不济;自鲁斋先生还乡,名师硕儒亦多请辞,国子监有凋零之危矣!” 不忽木没有提及阿合马,皇帝却深知国子监处于窘境的根源,只是漠漠应了一句,并无更多表示。不忽木见此,亦无法qiáng求圣意,便退居一边。侍讲学士徒单公履见状,顺势附和几句,而后又道:“教学育才,在于养士;学校制度既立,所需只待完善,不如开科取士,方使我朝文脉不绝……赵宋文治极胜,三百年国祚,亦赖于此。科举事宜,还望陛下属意。” 徒单公履表面赞同不忽木建言,实则更进一步,提出恢复科举的主张。忽必烈即位以来,遴选官员或由怯薛入仕,或从吏员中提拔,科举早已废罢多年。朝臣虽时有提议,多被皇帝置之不理。眼下四海安定,徒单公履又旧事重提。然而,选官用人便不止是建立学校这么简单了。 皇帝闻言,果然不悦:“昔日朕曾考虑科举之事,许衡曾言‘科举虚诞,不敷实用’,董文忠、杨恭懿亦多反对。卿何来此语?” 忽必烈的态度不加掩饰,徒单公履脸色一黯,忙道:“乱世尚才,治世重德。昔日陛下庶事草创,选贤举能不拘一格。如今四海晏然,大事已定,为国家长久计,开科取士,涵养贤良,方能尽揽天下人杰……” 徒单公履絮絮说着,见皇帝面色越发森冷,话语也没了底气,声音越发低弱起来。忽必烈哼哼一笑:“开科取士,所设科目为何?如此选材,汉儿可大尽其用,却叫我蒙古色目子弟无所适从!”说罢,又转目随行的南宋旧臣留梦炎、管如德等人,“朕闻宋朝优礼士大夫,恩逮于百官,惟恐不足,极少贬斥,诛戮更属绝无。然而,去岁朕兵临江南,你们竟这么轻易地举城投降了!原来所谓的忠君报国,不过如此……” 皇帝说罢,兀自笑了几声,他语气随和,似是随口一问,然而这般诛心之言,早让留梦炎等人唬的魂不附体,慌忙拜倒在地:“陛下恕罪!非臣等无报国之心,只怪宋主昏聩,jian相贾似道独揽朝政,擅权误国。吾等忠君无路,报国无门,唯有投奔圣朝而已……” 留梦炎曾是南宋皇帝钦点的状元宰相,素有文名。宋亡降元后,元廷也颇为看重,授予礼部尚书之职。然而,这位饱读诗书一身文才的两国重臣,此刻却瑟瑟臣服于异族皇帝的君威之下,全无风骨。 他相貌也算斯文俊雅,此时却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后背也止不住颤抖,俨然一个柔弱不堪的书生。忽必烈乜了一眼,颇觉有趣,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开口:“两宋前后三百年,所养文士无数。一朝倾覆,这亡国之祸竟归于似道一人。这贾似道还真是个人才呐!” 皇帝说罢,呵呵地畅笑出声。在场诸人全都敛容肃穆,并无第二人敢笑得出来。待皇帝收了笑意,话锋才陡然一转,目光bī向留梦炎:“无怪似道轻视尔等,乃尔等自取其rǔ!平时袖手谈心性,待国难临头,尔等却连一死报君王的胆气也无!所谓科举取士,举的便是这般颟顸无能,贪生畏死的道德文士?嗯?徒单学士?” 留梦炎被皇帝一唬,连请罪的力气也没有,已吓得晕厥过去。王恂忙叫人把他抬出去救治。徒单公履本是好意上奏,却遭皇帝责难,也慌得连连请罪:“臣糊涂,所虑不周,望陛下恕罪!” “科举虚诞,朕所不取。以后勿要再言。”皇帝冷然道,环视场中诸人,众臣全部缄默不语,一时气氛死寂到极点。我今日本欲借办展一事,给国子监诸臣规谏皇帝的机会,哪料引出这般罗乱。皇帝借机发难,不忽木之前的上奏怕也是徒劳无功。 “众卿还有何事?”皇帝见诸臣都讷讷不语,也觉场面难堪,遂出言缓和。 忽必烈并非真心问询,诸臣心知肚明,面面相觑一阵,便低头缄口。唯有国子祭酒王恂不受前事所扰,毅然出列:“臣有事上奏。”待得皇帝授意,便开口道:“金代所修《大明历》,年代久远,时差频出,不利农事。而今四海无事,不如重修历法,以备国用。” 王恂于当下场合,举出一件极不相关的事,绝非无意。我正揣度着,皇帝已淡淡允下:“农桑天下本,此为急务,不容耽搁了。恂卿既jīng熟历算,朕便命你担纲修历。” “蒙陛下错爱,历法非小事,臣不敢谬膺重任。”王恂谢过皇帝,又道,“寻常历家只知历数而不知历理,怕是失了根本。臣斗胆举荐许衡先生回京主持太史院事,主掌修历一事。余者,臣同门郭守敬,所学jīng深,远胜微臣,亦宜参与。” 皇帝思忖片刻,点头同意:“如你所奏,召许衡回京。具体修历人选,容朕事后斟酌。” 王恂谢恩后,脸色如常。不忽木却若有所悟的一笑,我思想片刻,方明白此举背后的深意:许衡若能回京,即便不参与朝政,也是一桩好事罢。 …… 科举之事不了了之,修历一事,皇帝却颇为上心。自王恂建言不久后,就下命组建修历班子,以原国子祭酒许衡为首,领太史院事,原中书左丞、御史中丞张文谦和枢密副使张易协同主持,王恂、郭守敬、杨恭懿等一同参与编修,同时还有回回天文学家札马鲁丁和爱薛以备顾问。 修历诸人中,许衡、张文谦和张易都是藩邸旧臣。三人之中,除了张易,都备受阿合马迫害而先后去职。张易却得以独善其身,多年来从参知政事一路高升,现任枢密副使,掌军机要务。王恂和郭守敬师从刘秉忠,jīng于天文历算,自是技术骨gān。回回人札马鲁丁本是伊利汗国属臣,在旭烈兀汗的天文台处工作,入元后任秘书监,曾引进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爱薛掌医药、星历二司……诸人都是jīng通汉地或西域历法的gān才。 爱薛因是慕之的老师,得我授意,修历中的简单测算工作也让慕之帮忙完成,如此我便能从慕之处得到一手消息。慕之曾向我吐露诸人的忧虑:修历一事工程浩大,既需jīng密仪器,又需实地测勘,历时长、所涉地域广泛,如此便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今财政仍由阿合马主掌,许衡、张文谦皆为汉臣,与其不睦,若在经费上做手脚,修历工作怕是难以为继。 当枢密副使张易把同样的担忧向真金表露时,真金立即表示支持:“诸位先生平生所学,正在今日。历法乃社稷重事,苟为jian臣妨害,本王必为诸位排除梗阻。” 张易已有五十余岁,久历宦海多年,不仅未显老气,比之许衡等人,更见jīnggān。我与他不算相熟,一时也难测深浅。 他得太子支持,却并未宽心,仍是忧心忡忡。我便安慰道:“若是财物上受制于阿合马,我愿拿出一笔钱款,略尽薄力。此乃便国利民之事,即便jian臣作梗,也要把它做下去。” 张易闻言,颇感诧异,他抬眼,静静与我对视片刻,目光耐人寻味。我亦不明其意,索性问道:“张大人是信不过我的诚意么?” 我审视着他,目光透着询问,他忙收回疑虑,陪笑道:“公主恕罪,得您倾力相助,吾等感激不尽。昔日阿合马屡毁汉法,安童丞相苦心维持,公主亦暗中助力,这些事某都有所耳闻。某怎会怀疑公主的诚意?” 不料他突然牵扯出旧事,我所言所行,都是私下说与皇帝的,很少宣之于众,他又何从得知?我心下疑惑,一时沉默下来,真金已笑着开口:“如此,诸位先生还有何顾虑?本王也是好奇,许衡、张文谦先生曾遭阿合马排挤,与他不睦乃是自然;先生在朝中多年,宦途平稳,与阿合马素无过节,又在担忧什么呢?” 张易和许衡等人虽同为藩邸旧臣,行止气质却大相径庭,多年来能与阿合马相安无事,所为也算中正,不得不让我暗暗叹服。如今的汉人官僚,对阿合马或依傍或排斥,能与他和平共事的,却不多见。 张易听太子话语,也明白他的疑问,摇头一哂:“以前蒙圣上庇护,某宦途无忧;可前番阿合马有意让其子忽辛任同佥枢密院事,某以为不可,从此平章大人便衔恨于心,日常处事也多有沮扰。某只是处处忍让罢了……” 他暗叹一声,语气颇多无奈,我和真金对视一眼,虽心存疑虑,只得安慰道:“阿合马擢用私人,再寻常不过了。张大人不过秉公处事,jian人再心存不忿,圣上心里却是明镜,不会任其胡为……” “某代汉臣谢过太子、公主全力支持,修历之事,必当尽心竭力。”张易恳切道。而后又同真金闲叙片刻,便欲告辞离去。真金留其用饭,也被婉言拒绝。 送走张易后,我同真金回了内室,午饭也已布好。真金邀我一同坐下,看着满桌餐饭,却没了胃口。右手拿起筷子后,微微愣神,而后问我:“张易来我府上,却只问这一事?为何是他不是别人?” “哥哥觉得他意不在此?”我笑问,“您觉得张易其人如何?” “能在父皇身边仕历多年,且与阿合马相安无事,能力自是有的,为人也是圆熟,绝非耿介直臣。”真金盯着案角,犹疑道。 “耿介直言的朝臣,早被排挤出朝堂了。许衡如此,张文谦如此,廉希宪也是如此。似张易这般留在省院,至少能有所作为……”我道,“他并未阿附阿合马,也无不法事。哥哥在担心什么?” 真金闻言,举筷夹起一块鹿肉,放在口中默然嚼着,慢慢咽下后才道:“我总觉得他在试探什么……” 我霍然抬眸,满怀疑虑地望向他,心里也不无疑虑:试探什么?我似乎能猜得答案,却又不敢多想。 “用饭罢。”真金拍拍我的手,淡淡一笑,有些心不在焉。 我俩各怀心事,这顿饭便吃得味同嚼蜡。用至半晌,忽见真金近侍完泽进来传话,见我在侧,也不避讳。他脸色暗沉,我猜绝非好事。 “怯薛宿卫秦长卿,此前因弹劾阿合马平章,曾被诬陷下狱……” “本王不是为其上书陈冤了吗!?”真金蓦地打断他,惊问道,“难道……” 完泽叹了口气,黯然道:“阿合马平章买通狱吏,将他害死在狱中了……” “乒!”真金手中的筷子骤然脱落,砸在碗盏上,击得汤花四溅。他如在梦中一般,怔怔出神,犹不相信,而后待醒转过来,忽地一声怒吼,将桌上碗盏猛地拂落在地,砸出一通通碎金断玉般的脆响。 “狗奴无法无天,竟如此草菅人命!”真金怒不可遏,脸色已至青白,额上青筋bào起,“他谋害姚天福而不得,此番总算得手了呵!安童、伯颜,先后遭他暗算,还有谁能逃得过!” “殿下息怒!”完泽被他一震,也呆住半晌,而后连连劝慰,“伯颜丞相已经脱罪,如今正在家休养,并无事的……” “功臣无故因他获罪,他罪行累累,却依旧横行省堂!我国朝法度形同虚设吗!”真金一拳捶到屏风上,震得屏风险些碎裂,幸而被完泽及时扶住,“殿下息怒!” 他未见过真金震怒至此,慌乱无措时,口头反复只是这一句话。 我怔怔看着真金发怒,心头狂澜亦是汹涌不止,一个又一个念头向我袭来,bī我直面最可怕的后果:安童、伯颜相继遭阿合马谗害。朝臣几乎被他得罪尽了,下一个会是谁呢? 待真金平静下来,我才缓缓开口:“哥哥一味生气又有何用?如今被动至此,不得不思谋一下日后之事了。” 他闻言一怔,悟得我话中深意,沉默良久,便将完泽遣退。 “妹妹此言,却是何意?” 此时并无旁人,我终于抛开最后的忌惮,坦诚直言:“哥哥可还记得《罪己诏》那出剧?当初安童以此为题上谏,用意却不止于此……” 真金目露震惊,登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色急遽变幻,紧接着是空茫,空茫之后却有最深的忧惧。 我漠漠一笑,心头却悲哀得泛酸。这件事真金不敢面对,于我也是最不堪承受的:“哥哥深恨阿合马日久,除了圣上,阿合马最为忌惮之人,便是哥哥。有朝一日,若是他做了江充,您又该当如何?” 他嘴唇一颤,脸色白得瘆人,默然半晌,走至窗边,无力地用手臂撑住,喃喃自语:“陛下不是汉武,本王也不会做戾太子……”而后,突然盯住我,目光劲厉,满是告诫的意味,“今日之事,切勿向旁人再言!” 我亦不过是试探,得知他心意,一时黯然,只低声回道:“你放心罢。” 第206章 秋山 真金事父至孝,这等忤逆事,自是想都不敢想的。我心里明白,就不再探问。回府后,恰好接到普颜忽都的来信,她有意同我一起探望伯颜伤势。普颜忽都是安童之妻,别速真的亲嫂子,她们的丈夫,一个远征在外,一个回朝蒙冤,想到两人的可怜光景,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派人去伯颜府上递了帖子,却遭婉拒,别速真在信中委婉提及:伯颜闲居在家,谢绝一切来往,如今伤情已大好,勿要忧心。他这番举动,自是做给皇帝看的,想到伯颜这般决绝,探病一事只得作罢。 忽必烈也曾向我问起伯颜,我如实回复,他听了只是笑笑,并不多言。伯颜虽已洗清冤屈,却并未复职。皇帝究竟如何想法,让人摸不清头脑。修历一事照行无误,虽是汉臣总领此事,然而得皇帝重视,阿合马一时也不敢在经费上为难诸人,饶是如此,我还是向太史院捐出一份钱款以作支持。忽必烈闻知也甚是欣喜,特意命我署领太史院事,作为名义上的都总裁官。我知此举不合常制,力辞不受,而众臣并无反对意见,皇帝又极力委任,便只得应下了。 既然领了官职,即便是个虚衔,我也不敢怠慢。修历诸臣因各有本职,确认好分工后,只旬日在太史院集议,商讨工作进展,平日各负其责。而我,也只是在集议时亲临现场督导进展。 太史院集议与中书省宰相圆议并无二致。此次集议,我携慕之一同前来,进了堂屋,便被诸臣让到首座。看到年近古稀的许衡坐在我下首,一时心下不安,欲请他上座,老先生却好言谢绝。 “自初次见先生,至今已有十年。先生还是这般风骨清朗,jīng神矍铄。”我望着许衡笑道。 老先生笑着摆摆手,他须发斑白,脸上的皱纹也绵延成一道道沟壑,因为年长,少了几分当年的迂执,多了几分通达随和的况味。这几年因阿合马迫害,他被迫请辞回乡,却也未见困顿潦倒,反而更显淡泊自如的气质。 十年前正是安童拜相的时候。这十年来,他以稚龄,从怯薛长荣膺首相,兢兢业业数载,终因小人谗害,被迫远调边陲;而我呢,自那时远嫁畏兀儿地,先后遭海都、八剌虏获,几经流离才回返元廷……这十年,漫长得仿如一个世纪。 “公主过誉了。”老先生笑着摆手,“修历之事得公主支持,吾等幸甚。”他说完,张文谦、王恂等人纷纷附和。张易也笑道:“公主慷慨资助,如此义举自古未有,深为吾辈景仰观瞻。”如此又引来一阵附和称赞。 我抬手止住,而后问:“我朝土宇旷远,规模远超前代,各地风俗各异,修历一事自不可全然因袭旧例。如此,诸位有何筹划?” 诸人闻言,面面相视,而后还是许衡开口,他摸摸胡须,望向角落里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官员:“若思,你把前番议定的规划向公主详述一番罢。” 官员点头,应声出列,向我拱手一拜:“臣郭守敬,见过公主。” 听到这个名字,我最初并未多想,默默观望他片刻,脑中忽然出现一丝闪念:郭守敬,这可是郭守敬呀!难道诸人眼下所修,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授时历》? 修历诸人中,许衡、张文谦、张易负责总体规划,王恂和郭守敬则是实际骨gān。王恂身兼太史令,jīng于算术,负责历法推算;郭守敬此时为工部郎中,领同知太史院事,由于实勘经验丰富,主持仪器和观测。两人各擅其长,分工明确。郭守敬,那个得以享誉世界的天文学家,应该是他不错了。 历史与现实奇妙的耦合正在于此,想到这里,我心里也不禁肃穆起来,正色打量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官员,言语间更多了几分尊敬:“久闻先生才名,陛下也时有提及。今番算是有幸得见了!” 郭守敬这才稍稍抬眸,他与王恂师出同门,容貌气质却大相径庭。在诸位官员中,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一位。他面色黧黑,应是常年从事实地测勘所致。然而行止间却自有一番沉稳gān练的气质,话语不多,却也未见局促,反而更显出一番从容自若的笃定。忽必烈对他赏识有加,不是没有缘由的。 “陛下恩遇,臣莫能忘。”他只淡淡回了一句,转而说到正事上来:“历之本在于测验。开元年间,僧一行编《大衍历》,令天下测量,书中见者凡十三处;今疆域比唐犹大,应广设测点,行四海测验。臣等估算,测点应不下二十七处,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宜设监侯官一十四员,分道而出……”(1) 依他所言,元廷疆土远胜前朝,各地日月jiāo食分数不同、时刻不同、昼夜长短不同、日月星辰离地面距离不同……若不分赴各地测验,必出现差缪,修历便毫无意义。据他估测,各地测点,北到西伯利亚,南至南海,西到川滇,东抵朝鲜半岛,即便不考虑西部四大汗国,也称得上囊括四海。 我虽不懂天文历算,但对基本地理常识还算粗知,元朝疆域东西向横跨数个时区,南北各地的太阳高度角和昼夜长短也迥然各异,各地情况自是不同。郭守敬所言的确有据可循。 我默想半晌,而后道:“郭太史所言有理,吾并无异议。然此事关系重大,仍待奏请陛下。若圣上有疑,吾自会为诸位代言。” 诸人得我保证,亦是欣喜。而后,郭守敬进献测绘所需仪器式样,并向我一一讲明:“测验所需仪器,凡十六件。金代所余圭表、浑仪,多已毁坏,亟需改造重制。余者,简仪、候极仪、立运仪、仰仪……亦待添置……” 有些仪器,乃郭守敬独创,虽未见实物,已有明确图纸。我于此自是外行,便看向他人:“郭太史所呈仪器,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郭太史所虑周详,”王恂见许衡示意,进言道,“测验冬、夏至时刻,二十八宿距度、各地时刻、全天星表等所需仪器不同;此次修历,吾等拟废除上元积年,以万分为日法,更有郭太史创制的‘招差法’……历算之理异于前代,测验仪器亦当有别。吾等故无异议。” 许衡听罢,也笑道:“敬甫(王恂)、若思(郭守敬)皆刘太保高徒,深得真传,历算测验之事皆由老朽担待把关,公主无需过虑……” 说到历算仪器,我更是不甚知晓。即便王恂和郭守敬详细解释,也不是一时半会便能领悟。许衡看出我的顾虑,慡快地出言担保,我才稍稍放心:“如此,修历之事,有劳诸位,若陛下同意,吾必一力支持,果有沮扰之事,但说无妨。”而后,又转顾郭守敬,“待郭太史所制仪器得成,吾也有意观览一二,还需郭太史从旁讲解。” 他微微一怔,而后欣然应下:“公主所托,臣自当奉命。” …… 修历之事有条不紊地进行,朝政也照常运转,待到八月末,皇帝和百官又准备启程,从上都回返。 皇帝一行离开夏都后,第一处纳钵便是南坡店,稍事休整后又一路南下,先后经六十里店、双儿庙、泥河儿、郑谷店等地,待到野狐岭,又停驻几日。此地山林茂密、草木丰美。辽金元等游牧民族有chūn水秋山的习俗。chūn季于水泊处纵放海青鹰捕捉天鹅,秋季则入山林she鹿伏虎。皇帝车驾至野狐岭,便命人驻扎下来,准备秋山围猎。 野狐岭上树木繁多,时已入秋,山岭上竟已显出五彩斑斓的奇艺色泽:不耐寒的树种已枝叶发huáng,片片金辉在秋风中招摇闪烁;经霜而红的枫树上红云阵阵艳如烈火;四季常青的松柏仍是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山岭上,颜色错落有致,却像一副jīng巧绘制的工笔画。 山林里弥漫着秋日的寒意。虽是南下,天气也日渐转冷。我的身体不耐气温骤变,又勾起了旧日的肺疾。群臣百官纵马围猎,我也只能在营帐中静养。 怯薛歹在林中设围,引出虎豹,以便行猎。昔宝赤肩上抬着木架,上面架着三尺高的金雕。金雕是大型猛禽,其凶猛程度远甚海东青,双翼展开时将近六尺,飞的极高,俯冲而下时又极其迅猛,捕捉野láng也不在话下。 忽必烈怕我在帐中烦闷,命人叫我到象舆上观览围猎盛景。我迈上车驾时,皇帝正站在帐外,举目瞭望。不远处,一只巨雕腾空而起,振翅直入天际,不多时就隐没了身影;而后只见前方密林处人影窜动,怯薛歹策马在林中唿哨着穿梭而过。林木深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悠长凄厉的啸叫,金雕突然敛翅而下,流星一般直入丛林。山林震动,草叶摇落,虎啸和鹰鸣此起彼伏,似是鹰虎在猛烈搏击。也不知过了多久,虎啸声终于被郁郁深林湮没。昔宝赤架着金雕回返,木架上的猛禽得意洋洋地引颈瞻望,像个耀武扬威的将军,其后,更有怯薛歹抬出血痕累累的虎尸,威武的林中之王此时已变成一具僵硬冰冷的皮囊。 忽必烈负手立于象舆前,冷眼观望,目中并无喜色。待怯薛歹抬走了虎尸,他才缓缓转身,看到久候在一旁的我,神色一缓:“你身体可好些了?” 我在旁边已站了半晌,此时便有些体力不支,身体还带着病,未及说话,便引出一阵咳嗽。旁边女孩儿忙把我引到一边坐chuáng上,服侍着我喝了温水,好半晌才缓过来,可喉头胸腔仍是咳后的疼痛。 忽必烈挪至我身旁坐下,瞥见我苍白的病容,目露忧虑:“早知道朕应该亲自看你,何必劳你折腾一趟?” “每当入秋便会引发旧疾,照常服药便好,父皇不必忧心,儿臣已大好了。” 他深深地看我了一眼,仍是不放心,而后移开目光,沉沉地叹口气,盯着脚上靴子发怔。见他这般,我心下不安,不禁问:“父皇面带愁色,却有何事?不妨说与儿臣。” 他抬眸望望我,眼神游移不定,终是勉qiáng笑道:“你先养好病罢。” 我蓦地一惊,掣住他的衣袖急问:“到底有甚么事?父皇不说明白,儿臣这病是好不了了!” 他踌躇良久,才暗暗一叹:“也罢!” 我一瞬不瞬地盯住他,心里寒意翻涌:究竟是何事让他如此忧心?他还怕我知晓。那定是西北边事无疑了! 我屏住呼吸,手足也变得僵硬,心头沉重得喘不过气:莫非安童和那木罕遭遇了不测?我突然不敢想,这样的结果我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 老皇帝已握住我的手,轻轻抚着,冰冷的皮肤在他的揉搓下渐渐有了温度,皮肤之下,心脏仍跳得猛急,一下一下敲在胸腔上,在沉静中异常清晰,如同死亡的鼓点。 “那木罕麾下诸王昔里吉和脱黑帖木儿突然反叛,拘捕那木罕和安童,分别送到忙哥帖木儿和海都处,西北元军一夕之间土崩瓦解……笃哇趁势东进,已围攻哈剌火州数月了,畏兀儿亦都护不得不以公主求和,笃哇才罢兵回返……朕苦心经营,还是不敌天数啊!……” 我怔怔听着他的言语,一时恍在梦中,心里却出奇地平静下来,这样的反应都让我自己都纳罕不已。我茫然抬头,目光透过象舆上的窗格,满山遍染的枫林此刻如血如火,燃烧着跳dàng着,转眼成势,蔓延到整座山林,宛如战士的鲜血无声地洇过草地。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目光仿佛穿过千里荒野,直至漠北草原,烽火遍地,gān戈寥落,残兵败卒惊走奔逃,被敌人冷酷地围剿屠杀,而一军统帅却不知身在何处了。 双眼宛如被血火灼烧,眼前一片红色,几乎不可视物。我又无声低眸,漠然望着自己的双手,思绪被渐渐抽离,脑中空茫到一片虚无。下意识咬咬自己的嘴唇,已全无知觉。直到忽必烈用力摇唤我,才稍稍醒转,胸口蓦地袭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我呼吸一滞,来不及掩口,猛地咳出一口血,血星溅到四处,衣袖、胸襟瞬时沾满斑斑血迹。 忽必烈立刻慌了神,着人去叫御医。我只呆呆坐着,看着自己一身láng狈,慢慢地揩去袖口上的污血,木然开口:“阿爸,他们还活着罢?” “察苏,没事、没事的……”老皇帝眼神焦灼,慌忙安抚着,“有阿爸在呢!你担心甚么?他们被叛军俘获,只被暂时拘捕,朕早晚把人讨要回来!这些叛臣贼子,一个一个,都逃不过!”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颤音恨声道。我感觉脸上一湿,是他的泪水滚落下来。老皇帝咬牙含泪,脸色涨红,眉头拧在一起,一腔怒意却郁在心里,生生忍住:“这些叛王,拘捕朕的爱子,夺了朕的丞相,侵扰边陲,致使四境不宁,朕绝不轻饶!绝不姑息!绝不手软!” 他忍泪恨恨道,浑浊的眼里含着泪花,望着我的脸,胸腔起伏着,剧烈地抽气,而后一拳一拳砸在坐chuáng上。我漠漠看着他,忽而平静抬眸:“他们活着便好,早晚还会回来,无论是三年、五年还是八年,他们都会回来!海都、忙哥帖木儿若只是旁观,叛王便成不了气候。父皇,信我!” 我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底气,既是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疲弱的身体也突然来了气力,我挥退应招而来的御医,留下忧恼jiāo加的皇帝,独身下了象舆。 怯薛歹见我出来,纷纷上前服侍,被我喝退。我命人牵来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挟着一副弓箭,驱马直入山林。我骑得迅疾,惊得野兔麋鹿纷纷惊跑,林鸟齐飞。拈弓搭箭,一边策马,一边瞄准仓惶奔逃的身影。猎物却比我更为矫捷,灵活地闪躲奔逃。我凭着一腔残勇孤愤硬撑,手下却没有准头,几次都放空,箭矢几乎用尽。 我心绪杂乱,手握着长弓颤抖不已。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能终止脑中疯狂滋长的可怕念头。猛急狂乱的策马让我气喘不已,骑速渐渐放慢,我伏在马背上剧咳起来。不多时,从人很快跟上。为首一人殷勤上前,慌声问候道:“公主,公主!您可还好?” 这声音颇为熟悉,我无力地转过脸,待看见眼前这张油腻肥胖的面孔,怒意勃然腾长,如一把烈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理智,猛然拈弓搭箭,毫不客气地对准阿合马。 若不是阿合马,安童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他若有事,他若有事……我绝不……! 胸中忽地作痛,我手臂一软,动作就慢了半拍。那奴婢却是反应敏捷,惊呼着退后几步,便拔腿奔逃。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他哪里料到我会突起杀意,吓得登时腿软,转身挤入人群,踉跄着狂奔。我驱马上前,还未跃出几步,便被宿卫们团团拦住。身下骏马在原地急躁地撕扭狂跳,我欲突围不得,一时心中恼恨到极点,而后仍是搭箭,瞄准远处那个肥胖的身影。其中一人不顾危险抢身上前,在我未及发箭的一瞬,劈手夺去了那副夺命的长弓,而后屏退众人,独自来到我身边。 我瞥了他一眼,而后盯住腰间的箭筒,冷声喝问:“阿合马蠹国害民,谗害忠良,惹得天怒人怨!吾欲为国除害,张大人为何拦我?” 张易慢悠悠踱步上前,淡笑着开口:“安童丞相被叛王拘捕,却也不能全然归罪于阿合马。公主怒火攻心,定是急糊涂了。” 他怎知道这般军情,又怎明了我的心事?我猛然盯住他,目光里尽是恼怒。我们沉默地对视许久,待怒火渐渐平息,我才明白:张易本就是枢密副使。 他见我满脸疑问,便主动开口:“阿合马所行jian恶,某也深以为恨。微臣爱女,曾被jian贼qiáng夺,bī迫致死……如此血仇,这么多年,臣都忍下了。公主何必逞性,这一时之气还忍不得么?” 张易话语平静,面上几乎还带着笑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怔怔地望着他,满目震惊,而后恍悟过来,当初他曾为修历之事找到真金,试探本意却在于此。 “夺女之仇,非常人能忍。张大人隐忍至此,似乎早有成算。”我望着他,目光带着几分bī问的意味。 他淡淡一笑,从容躲过我的目光:“那要看公主是否愿意助微臣一臂。这件事,太子做不得。公主却是无甚顾虑,更无所畏惧。” 他咬字极重,话语暗含深意,我如何不懂?何况之前他那若有若无的暗示。今日他拦下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我,也是十足的诚意。 我思虑良久,才点点头,默许了这次合作,而后冷漠一笑,一字一顿地开口: “阿合马——他必须死!” 第207章 受命 张易因不放心,执意送我回去。我欲当众she杀阿合马一事,随即传开。众人都说若非枢密副使张易反应迅捷,平章大人怕是难逃杀身之祸。只是公主素来平和,为何会对阿合马突生杀意,让人不解,也只有少数有心人能悟到其中关节所在。 我并不理会这些风言碎语。事已至此,我和阿合马的矛盾彻底公开化,再也不用掩饰,再也不必掩饰,何况我已下定决心非除去他不可。 张易本要将我送回营帐,不料皇帝传命让我直接过去。我二人皆是生疑:莫非阿合马去御前告状了?——他还有胆量在这个时候给皇帝添堵? “公主既然答应臣,信任臣,便万不可再莽撞行事,待陛下问话,也切勿顶撞——只需认错便是了。” 还未到御前,张易忽而拦下我,又忍不住小声叮嘱。 我默然审视他半晌,目光自他脸上扫过,带着几分评判的意味,他却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情绪。我心下暗叹:他不愧是出入中枢数十载之人。 “我仍是不明白,”一时也不急于面见皇帝,我颇有耐心,转身负手打量着他,笑道,“张大人位高权重,为何偏要以身犯险?你若想复仇,当时袖手旁观便是,何必拦下我?顶多落个失职之名。而以后,可就不止……即便能成事,待事情查明……”我忽而压低声音,不错目地盯住他,“张大人是要杀身成仁么!” 之前she杀阿合马的确有逞性的成分,答应张易的提议也不无冲动。此时冷静下来,我也不禁纳罕:我与张易素不相熟,怎么就轻易信了他呢!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兀自一笑,轻轻躲开我的目光:“既然走了这条路,某就没想过要活着。爱女受rǔ身死,某却苟延残喘至今日,无非为了复仇——万无一失地复仇!呵呵……” 张易突然笑起来,他笑得凄厉,听在耳中竟有几分悚然的味道。我心下生寒,再度望向他时,却见他眼中隐隐的泪花,登时所有言语都被bī了回去。 “阿合马残害忠良无数,某若以一身换他性命,死得其所!某连生死都置之度外,还在乎那些浮云般的官位爵禄么,公主?” 他骤然望向我,目光似是质问,颇为无礼,那眼神即便隔着泪光,仍是jīng锐犀利,竟不容人直视。我嗟叹一声,终于道: “张大人,我愿意信你!” “某谢过公主,”他收回目光,向我拱拱手,“也望公主放心,事后某会一力承担,不会牵累公主。公主襟怀高蹈,不值得也不必要为阿合马之流赔上前程。这等事,jiāo由吾辈来做罢,公主只需襄助即可。” 他语气已恢复平和,寥寥几句竟有推心置腹的感觉。我敬他气度和担当,话语却一时梗在喉中,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早已明了我的心意,摆手笑道:“公主去罢,别让陛下久等了……” …… 告别张易后,我一路走着,又开始猜度起忽必烈的用意来。从围猎处至皇帝象舆不过一里,我却觉得这路崎岖漫长。我和他谋划此等忤逆事,若说畏惧自是有的。此刻皇帝召见,会有什么事?眼下西北骤逢叛乱,皇子丞相被俘,元军防线土崩瓦解,畏兀儿部哈剌火州被围数月;南宋朝廷虽然投降,地方仍有抵抗,而公主却在这当口逞性胡为,竟于众目睽睽之下追杀中书宰相……也不知此时的忽必烈会是什么心情? 我想到他泛白的发梢、深深的皱纹和久治不愈的病足,心里不禁漫起愧意:若在寻常人家,他早已是含饴弄孙的老人了,何必受这等煎熬?谁让他是皇帝呢! 可是转念一想,这些愧意立时dàng然无存:他本该生受这等苦难,谁让他是皇帝!若说他可怜,无辜遭谗的伯颜可不可怜?远调被俘的安童可不可怜?当年困rǔ于八剌之手的我,又可不可怜?他身居其位,享受无限的荣光,也必要承受同等的苦难。这一点在他同阿里不哥角逐汗位之时,便应有觉悟。这个世上,谁人不可怜,谁人不可悯? 我的思绪浮浮沉沉,待见到皇帝时,早已将张易的忠告抛到了脑后。忽必烈默然坐在榻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目光尽是质疑考量的意味。这是在审问么?定是阿合马来御前哭诉了罢!我心下不满,一时又生出些许忿忿不平的情绪来。 我有意赌气,只是硬邦邦地望回去,同样一言不发。我们二人沉默对视半晌,不料帐帘拂动,着眼一看,是额吉察必突然撩帘而入。她忙忙走过来,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上下打量片刻,见并无异样,才对皇帝哭求道:“察苏一时忧心动怒,犯了糊涂,并无真心忤逆的意思。念她还在病中,望陛下宽宥!” 说罢,又搂着我哀哀哭了起来。我心绪杂乱,只想着如何应付皇帝,却忘了此事也间接牵累了母亲。纵然是至亲的夫妻,却仍有君臣的界垒。察必在忽必烈身边陪伴数十载,再怎么感情亲厚,这一点是片刻不敢忘的。 我默然望着她哀哭,哭声一下下抽打在心头,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内里情绪jiāo杂,烦乱到极点,只是觉得窒闷,肺腑里一股剧痛又骤然袭来,我捂住嘴,却掩不住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察必见状,哭声骤止,抱住我不停地柔抚着后背,见我咳得脸色赤红,一时手足无措;忽必烈虽然忧心,仍能稳得住,忙叫人传御医,而后亲自将我扶到榻上。 身体的疲惫疼痛让我暂时忘却了心中的芜乱,我躺在榻上,只是木木地看着御医问诊奉药,也不知过了多久,病情才稳定下来。再抬眼看,chuáng头坐着忧心忡忡的皇帝,身边靠着泪痕犹湿的母亲,我虽有不甘,再多的任性也只能压下去。 “儿臣所行无状,让母亲忧心,给父皇添乱,请父皇责罚。” 见我主动请罪,察必才稍感慰藉,也忙跟着一并请罪,忽必烈只是不耐地挥挥手:“朕何尝说过要怪罪于你?” “父皇传我又是何事?” 忽必烈见我一脸愕然,难得地笑了笑,坐在我chuáng头,亲切地执起我的手,又对察必道:“你先下去罢。” 察必仍不放心,但见皇帝并无问罪的意思,犹豫片刻,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去。 皇帝目送着她,见她出了象舆,复又坐下,揉揉我的脸,无奈道:“你也是该做母亲的年纪,却还让你母亲忧心。于此,朕该不该问罪?” 他眉间笼着愁色,却仍笑得和悦,我越发不明他的用意,只是蹙起眉头,沉默不语。 “那时刚得了消息,你是被惊到了罢!竟不顾身体就那样跑了出去,还纵马驰she!好丫头,你不要命了吗!” 皇帝的语气严厉起来,我只乖乖听着,毫无反驳的余地。他见我乖顺,终是不忍,话头突然梗住,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察苏!朕已失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外甥,不想再失去一个女儿!” “阿爸!”我心中愀然作痛,一口气滞阻在胸中,连同话语一起冻结。一阵咳嗽过后,才稍稍和缓,断断续续道,“您、您……胡、胡说什么啊!安童和那木罕……不、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我喃喃说着,不觉间脸上已泪水纵横,声音越说越低,也越发没了底气。所谓“不会有事”,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他们二人命不由己,谁知会遭受怎样的命运?若他们真的……我纵然除去阿合马,也填不满心里永远的缺憾。 心中痛极恨极,却无计可施。忽必烈揩去我脸上的泪,自己却犹带泪水。他同我对视片刻,而后忍泪道:“察苏,你想不想救你的兄弟?” “……”我一时不解其意,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顾不得问明,便忙忙点头。 “那么,你务必帮朕说服伯颜出征!”皇帝望着我,语气qiáng硬得不容置疑。 …… 因这西北叛乱的消息,我本有起色的病情复而沉重。顾念忽必烈的嘱托,我欲qiáng撑病体拜访伯颜,却被父母拦下。察必把我接到身边亲自照护,忽必烈也时常探问,并命帝师八思巴做法事为我祈福。 因有心事,夜里也难以成眠,纵然入睡,也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在那梦里,天空一片血红,草地一片血红,满世界都是漫无边际的一片血海。失去首领的元军土崩瓦解,亡命奔逃,逃不过的,或被溺杀,或被火烧,或死于乱箭。而他们的首领——被部下出卖的皇子和丞相,同样身不由己。海都、忙哥帖木儿等人聚众审判,以背叛蒙古传统和大札撒的罪名将其处死。海都以施恩般的态度,赐予他们贵族式的死亡方式。两人的身体被裹于皮革之中,曝于烈日之下,数十个行刑官从上面纵马驰突,激dàng起无数腥气弥漫的烟尘……千骑踩,万马踏,直到两具皮囊变作碎泥,也不会有一滴鲜血bào露于外…… 我从梦中陡然惊醒,浑身遍是冷汗,沉寂的黑夜里,心跳声也清晰迫人。下意识四处摸索,周围没有粘稠的血液和破碎的尸骸,有的只是身下冰冷的枕衾。 察必和豁阿闻声寻过来,慌乱地擦去我额上背上的冷汗,我却渐渐清醒,攥住被角,定定道:“我明日就去见伯颜。” …… 叛军一起,声势浩大。昔里吉和脱黑帖木儿以皇子和丞相为质,结好于海都、笃哇。原本防御西北的军队,在叛王的率领下,举兵东来,袭击乞儿吉思地区,甚至侵扰和林,掠走成吉思汗的大斡尔朵。弘吉剌部的只儿吉台也举兵声援,杀害驸马斡罗陈,围困囊家真公主于夏营地。 西北防线彻底崩溃,畏兀儿部也爱莫能助。昔里吉叛乱同时,笃哇趁势进军,围攻哈剌火州达六月之久,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死守不降,双方僵持不下,亦都护不得已献上公主求和于笃哇。面对汹汹叛王,火赤哈儿的斤虽难抵御,坚守不降已是对元廷最大的忠诚。他这份孤胆忠心,是否也出于当年兄长曲律的斤被海都等人害死的仇恨? 皇帝虽然焦头烂额,平叛部署却有条不紊。急命南征军将领李庭、刘国杰率军出发,讨伐叛王昔里吉。然而,二人部下多为汉军,想要震慑骄纵跋扈的西北诸王,非蒙古人为将不可。那么最合适的人选,除了平宋归来的伯颜,还有谁呢? 昔里吉之乱狂cháo席卷,惊得朝野上下震动,伯颜却在家中安然不出,俨然一个隐世闲人。风雨惊不到他,狂澜扰不到他,连皇帝的政令也奈何不得。早在我探访之前,忽必烈已下命伯颜领兵,那厢虽接了旨,却无明确的回应,也毫无动身的迹象。皇帝一忍再忍终于无策,只得请托我再去说服。 此时已是九月,天气渐寒,秋草枯huáng,百花早已萎落了,原本了无生气的时节,伯颜家中却仍有一番昂昂的气象。园中苍松劲柏轩然挺立,经霜履雪之后仍留常青;花草却少见,许是主人不喜。我默然想着,由仆婢一路引了进去。别速真早已迎出来,将我让进堂屋,却未见伯颜身影。我以为他仍在卧病,不由忧急,别速真只摆手笑道:“夫君在做祷告呢,我这便叫他过来。” 我愣怔片刻,方才想起伯颜本就是个基督徒。纵然风雨起落,纵然浮沉荣rǔ,这信仰却是片刻不曾丢的。我了然一笑,并未觉得对方怠慢,拦住别速真,只是静候伯颜。 约莫两刻钟后,伯颜才自祷告室出来。得下人消息,拾整一番,便到了堂屋待客。我起身相迎,默默打量片刻。比之下狱之时,他的气色好了很多,眼里也有了神采,却已非得胜归来时的意气扬扬,更多是一种冲淡平和。 伯颜见了我,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当初全赖公主苦谏陛下,伯颜才得以脱罪,一直未能登门致谢。如今公主带病前来,臣实是有愧,还望公主恕罪。” 他只观望一眼,便看明眼下的处境,必是对朝事了如指掌。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了。 我淡淡一笑,待他行礼毕,才道:“丞相有功于国,却被无辜冤害,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负疚于心,难以释怀。也亏得当初洗清丞相的冤屈,否则眼下这局面,哪里去寻靖边戡乱的良将呢?” 我话有所指,不光伯颜,连别速真都能领会,她遽然望向丈夫,眼神哀戚:“我哥哥陷于叛王之手,你就如此无动于衷吗?” “夫人。”伯颜摆摆手,用眼神以示安抚。别速真见此,虽有万般不解,也得暂时忍下,“妾先退下了,公主慢坐。” 待别速真离去,伯颜将我让到上座,自己也慢慢坐下,苦笑道:“陛下让公主前来说辞,是不容许臣抗命了。” 我静静听着,低头啜了一口茶:“国家有难,亲家有难,丞相肩负重任,还有抗命的理由么?” 我语气清淡,话里却是bī迫的意味。伯颜听了,面无波澜,心中却似不喜,他将目光掠向别处,只冷冷道:“并非臣有意抗命,只是哪有这样遣将出征的道理?” “丞相这是心里委屈?国难之际,可不是赌气的好时节。只怕待你心头气平,昔里吉已成难除之势,北平王和安童丞相怕也要殒命敌手了……” 我神色如常,话语却不无讥诮。伯颜只当未闻,仍淡淡道:“公主和陛下怕是忘了,伯颜无罪遭谗,免职在家,天下皆知。任命如此恶名之人,陛下当真放心得过?那些骄悍的宗王宿将,安童丞相震慑不住,伯颜一介戴罪之身,又如何震慑得住?非伯颜赌气,实是不能。” 他语带歉意,面上却毫无歉意,眼中尽是疏冷。这半年来,他荣耀至极,也屈rǔ至极。人生种种滋味,竟全番尝遍。我难以想象:他在狗圈的日日夜夜是怎么熬过?他心头的怨气是如何抚平?如今又有起复的机会,此时的他会是怎样的心境?忽必烈如此摧折人心,眼下又命其出征,确实qiáng人所难。 默默思量半晌,我拿定主意,郑重道:“丞相之意,我已明白。回去我便面奏陛下,将你平宋的功劳昭告天下,将你冤屈的原委告诸众人。好叫朝野上下都看个明白,你是国朝一等一的功臣,是忠贞不渝的良臣,是力排国难的能臣。为陛下建功立业,不应有罪——这是你说的,也理应如此。待丞相恢复声名,万勿再行推脱!” 我的话语不容抗拒,伯颜也无从抗拒。他望望我,摇头苦笑两声,才慨然应允:“公主诚意至此,伯颜何敢推脱?为国朝效力,乃臣职分所在。但能否救得舅兄和北平王,臣并无十足的把握……” 他神色复而黯然,听得我心头一冷,希望的热火也瞬时熄了大半,只低落道:“事在天命,亦在人为。丞相尽力罢。” 第208章 立誓 拖雷系宗王昔里吉、脱黑帖木儿起兵叛乱,东犯和林,掠夺成吉思汗大斡尔朵,更有弘吉剌部贵族起兵响应,袭杀驸马,围困囊家真公主。昔里吉野心勃勃,结好于海都、忙哥帖木儿,意图对抗忽必烈,甚至公开称汗。元廷岂能坐视这等叛逆行径,先后派李庭、刘国杰、别乞里迷失等人北上讨伐,更有主帅伯颜出师漠北。 耐人寻味的是,海都和忙哥帖木儿虽分别扣押了安童和那木罕,支持昔里吉的反叛行径,实际并未出兵。笃哇在围困哈剌火州六月之后,也撤军而还。西北三汗国的观望态度,对元军平叛大有助益。 一年之后,伯颜在漠北大败叛王,昔里吉和脱黑帖木儿等纷纷溃逃。昔里吉之乱暂时平定,而叛王的隐患却远未消除,皇子和丞相仍被拘于叛王之手不得还朝。不过,西北的危局得到缓解,皇帝总算稍释重负。在此一役中,畏兀儿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死守孤城,bī得笃哇等叛王无功而返,元廷嘉奖其忠贞,特许其入朝朝觐。 …… 上都六月,青草绵绵,静静的滦河水漾着柔波,灿烂的金莲花随风飘曳,一年一度地盛开于辽阔的川野。 诈马宴尚未开始,乐曲已先行奏演。宫廷大曲《白翎雀》的乐音自旷野上悠悠传开,如长风一般浩dàng地chuī遍草野。 盛夏的野草渐渐浓密,轻巧的小兔隐没其间,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我纵马一路追逐过来,连发几箭,那小物却仍在草间跃dàng不休,一次又一次躲过夺命的箭矢。身旁不停有王子那颜策马而过,每人都有所斩获。我望望光秃秃的马背,不由得懊恼,扬头打了个响哨,高空中的小鹰敛翅急下,轻盈地停在我的臂膊上。我捋了捋青格勒的羽翼,眯眼瞻望一望无际的远方。 “想当年,公主可不至于两手空空!若是用上莫日根,一次能猎到四五只野兔呢!” 身后有清脆的笑音隐隐传来,我揽住缰绳,驻马回望,却是脱脱真因和别速真一并骑驰过来。 生儿育女后,女伴们身形日渐丰满,却无碍于马上的敏捷。脱脱真因一手按住马头,一手提着犹自挣扎的小狐狸向我炫耀,笑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公主先前旧疾复发,将养了几个月才见好转,身体亏空得厉害。脱脱真因,你何苦打趣公主?”别速真嗔怪地瞪了身旁女伴一眼。 我却不以为意,摇头笑了笑,低眸看看臂上的青格勒。小鹰的眼睛尤为犀利,似能摄人心魂。想到莫日根当年没有受伤的时候,也是这般劲锐。我一时怔忪,惘惘道:“是啊,青格勒毕竟不是莫日根。当年每次向安童借用莫日根,she猎都能得手呢!” 望着渺远无边的地平线,往事已漫漶如烟,心绪亦不知飘到何方,我任凭清风chuī乱鬓发,一时沉默无言。 别速真心有所感,同样神情黯然。脱脱真因自悔失言,低头沉默了片刻,才驱马上前,凑到我身边,笑道:“咱们别gān呆着啦,一会儿小兔子小狐狸可就越跑越远喽!若是一无所获,岂不让人笑话?” 我嗤笑一声,也不答言,扬手放飞了青格勒,纵马驰入了深深的草原。 乱花迷眼,草没马蹄。我一路驰过,穷追不舍,前方的野兔也似跑得脱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瞄准好时机,搭箭一放,草丛里窸窣了一阵儿便没了声息。我放出青格勒去寻猎物,小鹰刚从草地上捞起兔子,不料一只凶猛的同类从天而降,咄咄bī人地冲撞过来。 青格勒性情bào躁,平白地被挑衅,登时火起,扔下掌中猎物,回身同敌人搏斗起来。那海青鹰身形比它大上半头,到底老辣,叼住青格勒的脖颈,便同它撕扯起来。青格勒虽然迅猛,毕竟稚嫩,渐渐不敌,翅膀也没了气力,却仍不服气,负隅顽抗。我有些担忧,打起响哨唤它回来,它也不理。对手的攻势却越发凶悍起来。 这只海青不明来历,我也恼恨不已,想用箭将它bī退,又怕误伤青格勒,只得虚晃了两箭以示威慑。那鹰闻声一惊,爪上力道一卸,青格勒得以喘息,仓惶而逃。那鹰还欲追击,忽而有陌生的哨响传来,它身形骤然一滞,青格勒趁势疾飞一阵儿,终于摆脱了敌人,慌乱地扑回我怀里。 小鹰惊魂甫定,蜷在我臂弯里,蔫巴巴地委顿下来。我见状一慌,忙忙查看它身体,果然腹部被扯出了伤口,血液已染湿了鹰羽。我又恨又恼,顾不得追究寻衅滋事的那只海青,急急掏出怀中绢帕,为它草草裹了伤口,便去寻昔宝赤。 身后蓦地响起马蹄声,似有人遥遥唤我,声音并不熟悉。我心下疑惑,因忧心青格勒,并不理会,只是扬鞭加快了速度。 那人不多时便疾追上来,反超过我,迫使我停驻下来。我不耐地抬眼,还未看清面前之人,便认出那只袭伤青格勒的鹰隼。 “臣一时疏忽,误伤了公主的海青鹰,还望公主恕罪,臣愿听凭公主责罚。” 那人言语谦谨,说话间已下了马,单膝跪地请罪。我不作声,只是着眼打量他,他的头深深埋下,只能看见侧脸,可这侧脸我也毫不熟悉。 “既是无心误伤,我又怎好怪罪?那颜请起罢。”我虽心头不快,仍忍下了,挥挥手让他起来。他又连声赔罪,方才起身。我掣紧缰绳调转马头,不经意间瞥见他的面容。那棱角鲜明的轮廓蓦地闯入眼帘,幽深的眼睛饱含歉意,使硬朗的脸庞更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这张脸又是陌生又是熟悉,像极了某人,一时又想不出名字。我心下疑虑,凝神打量半晌,也无分毫头绪。怀中青格勒似是伤痛难忍,扭了扭身体便哀哀呼唤起来。 “那颜.she猎若尽了兴,便快回罢,大宴也要开始了!”我匆匆提醒了一句,催马便走。 “臣……”他的话还未及说完,便被我甩在了风里。 …… 我寻到昔宝赤为青格勒裹了伤,便回到棕殿处,此时宗王那颜多已入席。待寻到别速真挨着她坐下,一旁的脱脱真因已等我多时,眼巴巴地望着我,目光似在猜度。我无视她的小心思,无奈地摊摊手,自哂一笑:“青格勒受伤了,我果然是空手而归……” “公主今天是被谁绊住了脚步?刚刚有人来寻公主,还特意送来了伤药呢!”脱脱真因揶揄道,笑得不怀好意。 我闻言一怔,方悟到他所指何人,缓缓地捏住酒杯,默想了片刻,摇摇头哼笑一声:“我哪里识得那人是谁?” 脱脱真因还欲追问,早被别速真拦了下来。耳边忽地鼓乐齐鸣,我闻声抬头,不远处的山坡上,怯薛歹已骑着贴金戴翠的宝马呼啸而来。 年轻的男儿们手擎苍鹰疾驰而下,伴着乐音,舞入场内。怯薛歹同臂上苍鹰一同起舞,身姿敏捷,步履劲健,跳dàng起跃时一如振翅欲飞的海青鹰。 欢快热烈的舞蹈很快起到暖场的效果。怯薛歹舞毕纷纷退下,与会众人多已坐好,只待皇帝皇后入席。我着眼打量,宗王那颜皆着银褐质孙服,腰系金带,头戴冠珠子笠帽,在阳光下映出斑斓异彩,我只觉满座银辉耀眼夺目,众人面孔却难分辨。 礼官迎着帝后二人登上御座后,当众宣读《大札撒》。而后皇帝宣布颁宴,宝儿赤将全羊诈马和蒙古八珍奉到各人案前。忽必烈亲提三杯酒,其次是阿合马代表百官祝酒,之后,宗王那颜一同起身向皇帝敬酒。 一番仪礼过后,众人又纷纷落座。教坊司安排歌舞杂戏,在席间助兴。阿合马肥胖臃肿的身体穿梭其间,以丞相的名义主持席面。他仍是逢人见笑的油腻面孔,我见之心烦,一时兴致寥寥,向帝后二人敬酒后,便坐回原位,望着满盘珍馐,也全无胃口。 “察苏。”我正低眸默默饮着马奶酒,不料真金已持杯行到我面前,笑吟吟地叫我的名字。 “有什么不痛快的,只顾闷坐着喝酒,我不日启程,小妹也不敬哥哥一杯么?” “启程?”我愕然道,一时忘了举杯,只是疑惑地望着他。真金默然一笑,将我引至一旁角落处,才低声开口: “父皇命我护送帝师入藏,吐蕃偏远,如此来去,怕是要两年光景。”他敛容道,神色也郑重起来。我此前并未听到这个消息,而今才自真金口中得知。诧异过后,心头便涌起深深的忧虑。 帝师八思巴是吐蕃藏传佛教萨迦派宗师,又领总制院事,既是宗教领袖,又管藏地政务。他虽行事低调,但在军国大事上一直能对皇帝施加重要影响。此前伯颜征南宋,也有他举荐之力。吐蕃自元朝并入帝国版图,地理位置之重自不待言。眼下八思巴返回藏地,皇帝命真金远道护送,既是对帝师的重视,也不乏对太子的考验。 只是真金若去朝两年,朝中又该是何等局面? 我心事越发沉重,酒杯停在手中,竟忘了敬祝。真金见我出神,兀自一笑,递过酒杯和我轻轻一碰,而后抬头饮下,才道:“我不在朝,你务必珍重。凡事切勿qiáng出头,一切待我回来再说。” 他切切叮嘱,俨然嘱托不知世事的少年一般,我只含笑看着他,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抱怨:“在哥哥心里,我便是这般莽撞?哥哥素来体弱,又要远涉高寒之地,才是真正要保重的人!” 真金闻言,见我浑不在意,不悦地皱了皱眉,声音压得更低:“she袭阿合马这等逆事,切勿再犯!陛下能纵容你一次,还能容得你二次三次?我此番离朝,最忧心的便是这个。对付阿合马,是能如此逞性而为的么!他能横行朝堂,离不了一众党徒,岂是除掉一人便能摆平的易事?” 他絮絮嘱托,我默默听着,却又想到了别处。对此,张易又是如何想法?他欲除阿合马一人,似是只为私怨。真金所虑,却不仅于此。攀附阿合马的一众官员也绝非善类,即便除去阿合马,若不能将其定罪,理财派的势力又怎能彻底拔除? 我心不在焉,这副神色落在真金眼里,又惹出他的隐忧,他将酒杯放回案上,而后微微倾身,双手扶住我的肩,深深望进我的眼睛,迫使我直视他。 “也不知从何时起,你越发有了主意!兄长的嘱咐,也不能好好应下。察苏,我不希求全然懂你,但你切勿一意孤行,做出让我忧心的事来!” 他莫不是猜到了什么?我慌了片刻,才稍稍定神:同张易谋划之事,只是个不成熟的想法,尚未让第三人得知,真金对此应是一概不知的。 我心下稍安,歉然道:“哥哥放心,妹妹会听你嘱托,让你行路在外,也得心神安稳。” 他只是忧心地望着我,良久才叹道:“好了,”一面说着,一面用手理了理我的发辫,眼里的笑意有几许无奈,又有几分宠溺,一如当年的模样,“你是我的最在乎的小妹,哥哥只望你好……今日火赤哈儿的斤是主客,你去敬他一杯。” 刚刚诸王勋贵祝酒时,我一直出神,并未上心,自然没有看清火赤哈儿的斤的模样。他是当今的畏兀儿亦都护啊,想到这里,忽然思及旧人旧事,心底的隐痛也骤然浮露出来。 我默默坐回原位,低头缓了好久,才端起酒杯,准备去寻火赤哈儿的斤。刚刚起身,却见一人已在身旁举杯等候许久。而脱脱真因和别速真也只无声观望,看着我们二人,掩口而笑。 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我有一瞬的愣神:“这位那颜,原来是你……” 对面的男人不过二十七八的年岁,眉宇间已沧桑毕露。许是征战日久,轮廓分明的面庞全被镀成麦色,gān净利落的棱角也有风霜雕刻的痕迹。 那只啄伤青格勒的鹰隼却不在他身边,许是怕我见了怪罪,我心想。 那人躬身深深一揖,举杯敬道:“臣火赤哈儿的斤,敬祝公主安康。” 我右手一抖,杯中酒液也倾出少半。心中的疑虑此时才得以解开——他的眼睛分明像极了曲律的斤。可是那个少年早已淡出了记忆,此时,我竟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经年的往事又被牵扯出来,我又愧又痛,低头忍了片刻,再抬眼时,双目已是一片湿润。 “你哥哥的尸骨,早已收殓了罢?”我哑声问,喉头胸臆都被堵得难受。 “……是,”他不料我突然提及旧事,瞬间神色黯然,低声回道,“我已将他带回别失八里好生安葬。只是当年未能救得公主,一直愧对兄长。公主流离多年,尝遍了苦头,是火赤哈儿的斤之过。臣、臣只能以此酒向您赔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杯中酒一口闷下,极力忍了片刻,终于捂住脸,失控地悲泣出声。后又猛地甩开手,忙忙擦拭眼睛,可那颊边犹带泪痕,泪水流过麦色皮肤,宛如闪耀的刀光。我见他这般,一时呆住,只是僵硬地握着酒杯,口不能言。 “我兄长被海都所害,冤仇未雪;笃哇围城之际,又不得不献上妹妹求和……我、我真是糟糕透了!”他无视周围的目光,举目怆然道,脸颊依旧淌着泪。 “公主放心!”他沉声道,“我与叛王之仇无从和解。只要火赤哈儿的斤活着一天,必会死守畏兀儿地,不会让叛王东进半步——除非他们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这份誓言过于坚定又过于沉重,说出来亦有震慑人心的气魄。我暗暗一叹,终是为他敬上一杯酒。 我们二人饮罢,便闻有人喝彩,人群往两处散开,却是阿合马等一众宰执大臣伴着皇帝寻过来。火赤哈儿的斤忙向皇帝见礼。 忽必烈亲自把他扶起,望着他的目光也带着难言的感慨:“火赤哈儿,朕今日第一次见你,你就已是比曲律当年还要年长的男子汉了!” 若是曲律的斤仍然活着,也大抵是他这般年纪。他悟得皇帝话中滋味,情绪又涌了上来:“臣、臣有幸得见天颜,是无上的荣光,只是父亲兄长俱已不在……臣、臣……”他喑哑难言,再度哽咽到失声。 忽必烈一时动容,重重按住他的肩膀,眼里也闪着泪花:“察苏是朕最珍爱的公主,曲律的斤是朕最器重的驸马。他当年不幸殒命,心痛的又何止是你啊!朕犹记当时初闻消息,心中绞痛,连连几日难以成眠……海都、笃哇悖逆祖训,公然反叛,与朕为敌,有朝一日,朕必让他亲自朝觐,向你俯首认罪,凭你处罚!” 我不知皇帝的话语有几分真心,但只单单听着,已能感人肺腑。火赤哈儿的斤得皇帝如此承诺,感慨难言,只是连饮了三杯酒,慨然谢恩。皇帝似是动了真情,眼角仍是泛红,也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火赤哈儿的斤。 阿合马早已观望多时,一直无法插言,此刻见机,顺势道:“亦都护曾祖巴而术阿而忒的斤,被成吉思汗视同亲子。西域诸部,高昌畏兀儿部最先归附,世代忠于国朝。如今亦都护仍是延续先祖遗志,不忘本心。此番抵御叛王,困守孤城六月不降,为救国民,忍痛割让公主……亦都护忠勇无双,让人激赏。陛下也一直感念在心呢!” 这一席话恰好迎合了圣意,忽必烈点点头:“阿合马平章所言甚是。这几日来,朕一直思量。以亦都护的忠勇,朕竟不知如何嘉赏……” 火赤哈儿的斤慌忙谢恩:“臣惶恐,为国守土,乃臣本职。臣无寸功,何谈恩赏?陛下言重了!” 忽必烈摇摇头,话语更带了几分诚意:“昔里吉、脱黑帖木儿乃拖雷系诸王,竟背弃先祖,聚众反叛;更有弘吉剌部只儿瓦台起兵响应……西北危颓之际,若非亦都护死守漠北门户,待叛王联合,举兵东进,后果不堪设想……这些恩赏,你应得的!” 皇帝的诚意不容推拒,火赤哈儿的斤不善言谈,只得再次谢恩。忽必烈笑着免礼,仍在斟酌赏赐的内容。阿合马又趁势道:“昔日亦都护为保境安民,忍痛舍弃也立亦黑迷失公主。而今陛下爱重的人物,非嫡公主莫属。夫兄弟婚,乃蒙古旧俗。当初曲律的斤亦都护不幸而殁,陛下一直引以为憾。而今察苏公主只身未婚,亦是陛下长久的心事。若同畏兀儿部再续姻缘,也算弥补当年的遗憾。公主和亦都护年纪相仿,岂不是天生良配?若说恩赏,世上既尊且贵,无过于公主了……” 阿合马满脸诚恳,全然公忠体国的老臣口吻,不待皇帝答复,便笑盈盈地望向我:“微臣所言,公主意下如何?” 我亦回望着他,负手而笑,连连点头称是。不得不承认,阿合马所言,听不出半分私心,若能联姻,于国于民、于己于人,都大有裨益。若说当日忽都鲁揭里迷失下降高丽世子,尚嫌年龄悬殊。我比火赤哈儿的斤,只小一岁;弟娶寡嫂,符合收继婚的传统;若论身份地位,亦都护等同一国国王,身世潢贵;观其品貌,英姿朗朗,忠勇孝义——实在是无可挑剔。 火赤哈儿的斤似乎从未有过这等想法,已然愣住,既未推拒也未接受,只是怔忪不言。再望望忽必烈,他又陷入长久的沉默。每到抉择的当口,他便选择缄默,这般反应,实是已有选择。 我望着这个父亲,他避而不言,似是等待我的想法。我对他并无半分期待,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心痛心寒。也罢,他许我一身荣华,我便还他一身荣华。我两次出嫁,从此对他而言,也算恩义了尽。 心灰意冷之际,反倒平静下来。我拂拂衣袖,脸上是得体的笑意:“平章大人所言,好极妙极!刚刚亦都护在我面前立誓,只要他活着一天,必会死守畏兀儿地,不会让叛王东进半步——除非他们从尸首上踏过去!”我倏地抬眸,冷冷望向皇帝:“父皇,今日诸王宗亲作证,我,高昌公主也在此立誓——” 我从容开口,语气却凛若刀锋,一寸寸斩断心中最后的幻念:“若蒙亦都护不弃,吾愿再结姻娅,以补昔日憾事。察苏誓与亦都护共进退,除非身死,必不会让叛王东进半步!若是不幸被俘,儿臣亦会寻机了断,绝不重蹈旧rǔ,让父汗蒙羞,父汗亦不必为此彻夜难眠——全当儿臣没有回来便是了。” 即便发着毒誓,我也犹带笑意,不失半分礼数。多次的教训使我明白:当面冲撞皇帝只会徒留笑柄,毫无意义。我为他留个情面,也为自己留个体面。 我向阿合马拱拱手,以表谢意:“我既担着高昌公主的名号,自然谨守本分。拜平章大人所赐,安童丞相远调被俘,伯颜丞相带病出征……”我顿了顿,自嘲一笑,“我呢,运气好些,旧疾痊愈,不必带病出嫁,也省得晦气。如此两全,甚好,甚好!” 言罢,我再度望向阿合马,笑容分毫未减。他眼里却渐生惧意,笑意也渐渐消失。我不解地摇头,只得征询地望着皇帝,小心问道:“平章大人所提,儿臣并无异议。父皇又是作何想法?” 忽必烈已沉默多时,再抬头时,双眼竟已至红肿,脸色也变得铁青,也不知哪里招来的怒意。我不明其意,无辜地摊摊手,怯弱开口:“父皇?” 他猛地将酒杯掼到地上,激得酒液四溅,溅满我的银褐罗服,宛如斑斑血迹。我慌得退后半步,怔怔望着一身污垢,又委屈无声地望向皇帝。 “放肆!朕尚未出言,谁许你自作主张!?高昌公主,你好大的胆子!” 忽必烈怒视着我,勃然开口。 第209章 法事 忽必烈最终将定宗贵由大汗之女巴巴哈儿公主赐予火赤哈儿的斤为妻,又赐钞十万锭作为赈济,抚恤当地灾民。火赤哈儿的斤领赏谢恩,回返后仍镇守哈剌火州。昔里吉虽被伯颜等人击溃,但叛王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更遑论海都、笃哇等人长久以来虎视眈眈,元廷仍需畏兀儿部作为西北屏藩。 而我,则被皇帝以忤逆上意的罪名禁足公主府,三月不得出。我幽居内院,无法与外界接触,只能依靠慕之偶尔带回的零星消息了解朝堂情况。此前忽必烈曾有意让真金护送帝师八思巴入藏,而真金忽然生病,护送帝师一事便延搁下来。待到第二年chūn天,游皇城之际,此事才提上日程。 元廷皇室崇信藏传佛教,至元七年,忽必烈采纳八思巴的建议,在大明殿御座之上置一白伞盖,以作镇邪伏魔之用。此后每年二月和六月,分别会在大都、上都举行重大佛事,迎白伞盖周游皇城内外,以便驱邪祈福。值此之际,皇帝宗亲百官出行,教坊伎乐奉百戏于御前,达官显要也会争相展示家中宝物,引得城中百姓围观。说是佛事,也是全城上下士庶尽欢的盛事。 二月十五游皇城之日,我的禁足令早已解除,自然与帝后妃子一同观赏盛事。此次游皇城,一为祈福,二为即将离京的帝师送行。 当日,八思巴亲自主持佛事,帝师祈福后,执事僧人便将白伞盖从大明殿内的御座上迎下来,放置宝舆之内。诸仪仗队列于大明殿前,迎引宝舆,待到崇天门外,同早已等候在此的诸色伎乐汇合,沿千步廊南下,而后西行到庆寿寺吃素食,食毕沿皇城西墙北上,过海子南岸东行,待行到北面厚载门后复入皇城。 进入厚载门,队伍一路南下,由东华门入宫城,经过诸皇后斡尔朵,过延chūn门至玉德殿。此时,帝后妃子早已在玉德殿外的彩楼上观览多时,待仪礼完毕,仪仗队再护送白伞盖回大明殿,重置于御榻之上。 八思巴做完法事之后,便同皇帝同登金脊五殿彩楼,一同观赏盛事。我本与察必等诸后妃在彩楼另一处观览,而后有女孩传话,不多时真金便前来拜见。 我和阔阔真一同将他迎到察必面前,真金随即下拜:“母后,儿臣不日离京,望母亲珍重,望一切安好。” 察必已是五十多岁的妇人,再细心保养,岁月至此,也掩不住面上的老态。她欲言又止,嘴角的皱纹稍稍牵动,而后便忍不住堕泪,好一会儿才道:“那木罕还困在叛王手里,也不知何日回返,你却又要离开母亲身边,吐蕃至远至寒之地,我怎么放心得下,又怎么割舍得下啊!” 真金眼里笑意一黯,握着察必的手沉默半晌,眼眶也微微泛红,身旁女孩儿见机递上帕子。他顾不得拭泪,只是起身为察必擦gān泪痕,低声安慰道:“圣意难违,母亲只能原谅孩儿不孝了。吐蕃偏远却又至关重要,陛下不能亲临巡视,儿臣难道不该为父亲分忧么?还望母亲体谅……”说罢,又抬眼望望我,“儿臣不在,妹妹不仍在母亲身边么?” 这一句险些又惹得察必哭出声来,她qiáng自忍了片刻,才颤声道:“这次陛下开恩,以巴巴哈儿公主下降火赤哈儿的斤,察苏不必远涉险地;可不知这恩赏能到何时,若再有下次呢?” 我和真金俱是沉默,面面相觑一阵,我才低声抚慰道:“额吉,儿臣在您身前一日,便会用心侍奉一日。待到、待到出嫁的那一日,哥哥也早回来了……今日是做法事的吉日,母亲这般,若父皇见了,怕会不悦……” 真金也劝慰几句,察必才止住泪。多年来,察必身为皇后,一直是明敏识大体的,可是近年来上了年纪,又兼经历诸事,心肠越发软了下来,涉及儿孙之事,动辄掉泪。真金此刻哄逗她,便像哄劝稚儿一般。 “儿臣虽暂时离开,可还有您的孙儿呢!答剌麻八剌、铁穆耳几个,会替儿臣侍奉左右。”真金此时才想到这些小家伙,几个活泼好动的小皇孙此刻也不知跑到哪里玩闹去了。真金遣人去寻,等了两刻左右,才见答剌麻八剌领着弟弟妹妹一同过来。 二皇孙答剌麻八剌已是十五岁的少年,颇见真金当年的气象。真金稍稍使个眼色,他便明白父亲的用意,上前揽住察必胳膊劝道:“额木格(按:奶奶),我父王离京,可孙儿们还在您身边呀,您怎么把我们几个忘了?” 小少年的语气故意带着几分埋怨:“甘麻剌哥哥是您一手带大,孙儿一直羡慕得紧,如今他出镇在外,您就不能分几分偏宠给我么?” “还有我呐!”铁穆耳本在左顾右盼,一心寻着楼下的热闹。答剌麻八剌说话时,他却都听在耳中,此刻笑嘻嘻地蹭上来,把脸枕到察必膝上,狡黠道:“父王不在身边,额木格正好多疼疼我!”而后又凑到她耳畔,悄声道:“孙儿若偷酒被皇祖父逮到,祖母也为孙儿说两句好话。若是阿爸在,只会让祖父一个劲儿地狠心罚我……哎呦,上次揍肿的屁股,现在还没好呢!” 这话早被真金听在耳中,登时一个眼刀掷过来,铁穆耳吓得一蔫,脸色白了白,讨好地向父亲一笑:“儿臣只是想哄额布格开心,玩笑话父王还当真么?” 小兄弟两人腻在察必身边,哄得她愁云尽散,眼里笑出了泪花。见她开心,真金也不好作色,只得冷着脸提醒道:“我不在身边,你们更需尽心侍奉二圣,不得忤逆。明白了么!” 答剌麻八剌二人乖乖地点头应承,真金才放心点头,复而望向我,“察苏,咱们去父皇那边看看罢。” 我心下一滞,实在有几分不情愿,却又无法反驳,只得跟他去了。待到御前,却见皇帝正与八思巴相谈。八思巴虽有帝师之尊,却仅有四十出头,较之皇帝犹算年轻。他坐于皇帝身侧,嘴角带着淡淡笑意。此刻满城鼓乐喧天,诸色伎乐自彩楼下招摇而过,他却未受其扰,只是安然坐着,即便在俗世中,一颗莲心也未曾蒙尘。 真金和我向皇帝见礼,八思巴也起身问候,又被真金亲自扶着坐回座上。忽必烈嘱托真金一阵,忽而又望向我,沉默地凝视片刻,便移开了眼睛,又同八思巴说起话来: “帝师离京,朕实有不舍。只是藏地诸事,还望帝师亲身过问。只是帝师离开后,朕这里就少个参谋了……” 八思巴自是明了皇帝心里忧虑:“西北虽时有纷扰,叛王之间利益纠缠,各怀鬼胎,无心同力作乱,若能各个击破,叛王自解。昔里吉兵溃逃窜,即便再度侵扰,也不成气候了。伯颜丞相,是不世出的将才,有他镇守西北,陛下不必忧虑。至于故宋那边,元军仍在围击,陆秀夫拥立的小皇帝流亡海上,实是难以成事。待西北安定少许,陛下用兵围剿,也不足为虑……” 做皇帝的从不会少了烦恼,但有化解的办法,便不是问题。南北两处战事何时消解,八思巴无法给他绝对的保证。这一点,忽必烈也心里明白,只是点头默应了,俄而又问:“帝师还有何嘱托吗?” 年轻的帝师沉吟片刻,忽而起身,向皇帝郑重一拜:“今日吉日,臣觍颜向陛下讨个恩典!” 帝师开口讨赏,却是极少见的。皇帝和真金皆是一怔,而后皇帝突然笑开:“什么恩典,让帝师如此看重?帝师不问俗世名利,这份恩典,只怕朕给不起罢。” 忽必烈心情甚好,大喇喇笑着,说起了玩笑。八思巴赧然一笑,仍是坚持道:“陛下向来厚遇,臣不敢再有贪求。只是臣座下小仆一时糊涂,被御史台问罪,还望陛下开恩。” 他见皇帝一时迷惑,便小心提醒道:“陛下还记得桑哥罢?” 忽必烈凝神默想片刻,才道:“是胆巴国师的弟子罢,先前在总制院做官,朕记得他诸国语言讲得很好……” 皇帝说起他,语气甚为平淡,并无怪罪之意。八思巴见了,稍稍放心,顺势道:“桑哥曾在臣居处梅朵热哇建一座法堂,以作向上师求法之用,却被御史台弹劾治罪。他一时昏聩,gān犯王法,原是无心之过。桑哥通多国语言,行事gān练,若是论罪,实是可惜。还望陛下开恩,这份罪过若无法得免,臣愿替他承担。” 总制院管理全国佛教事宜和藏区军政要事。在阿合马横行朝堂的这些年来,因所属权责不同,未受其扰。八思巴口中的桑哥,我竟毫无印象,想来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官员?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很快移了心思。八思巴说得恳切,真金也一同帮忙求情,忽必烈思虑片刻,便松了口:“若只是这等罪过,却也谈不上甚么。朕会同御史台说明,叫他仍回总制院做官。这个桑哥,嘿,朕记得他!兼通蒙、汉、藏、回多国语言,这样的伶俐的人可不多!帝师放心,这等事无需记挂,安心回去便是,藏地诸事,朕全jiāo托给你了!” 八思巴谢恩之时,皇帝又转而望向我,我才开始猜测皇帝寻我过来的原因。自从被他禁足,除了元正庆典和重要节日,他并不许我入觐,此时召见,让我不明不白。 忽必烈眼中透着疏离,我心中一冷,默默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自上次火赤哈儿的斤一事后,我怕是伤透了他,也再难得他欢心了。 可是,我要他欢心又有何用? 我低着头,无谓地一笑,仍是漫不经心。我若果真伤透了他,他又何尝不是伤透了我?他没有下令让我再次远嫁,还当真是“恩典”呢! 我这边仍在出神,皇帝的声音已响在头顶,他语露不满,出口便是责难: “察苏,你此前患病,是帝师手书佛经,为你祈福。今日做白伞盖佛事,又特地为你禳灾。值此离京之际,你毫无表示,竟是越发不知礼了!” 他冷目望着我,语气尖锐刻薄,不留情面。我环目一望,周围除了太子帝师,并无他人,稍稍寻思,渐渐明白了他的用意。 皇帝意在敲打,却还有所顾忌。想到他的点点心机,我哼笑一声,几欲出口反驳,却被真金堵了回去: “父皇有所不知,妹妹此前特地为帝师备下礼物,因怕帝师推辞,托我上路后带给帝师呢!” 皇帝闻言一愣,疑心地望着我,目中存着恼怒,却无从加罪,我只任他打量,心里不无快意:您又怎知我毫无表示? “父皇还要给我定个欺瞒之罪吗?这等小事,值得父皇上心么?” 我微微一笑,平静说着,话语却是分毫不让的尖刻。真金闻言,扶额叹气,八思巴忙好言相劝,才勉qiáng平息皇帝勃然欲发的怒火。 他仍是脸色发青,咬牙恼恨道:“今日帝师在此,你何来这般做作?在朕面前,好好说话竟也学不会了!” 我心下冷笑,又欲反驳,但见真金急急跟我使眼色。犹豫片刻,才慢慢垂下头,乖顺道:“儿臣失爱于君父,怎么说都是罪过,儿臣甘受责罚。只是今日帝师在此,还望父皇给儿臣留个颜面,今日佛事礼毕,儿臣自会去宫中领罚。” 这话听起来仍不让他耳顺,真金亦是摇头叹气。皇帝目中怒火闪闪烁烁,终是qiáng自平息下来,挥挥手不耐道:“你先下去罢!” 我亦是存着一股气,无心理会他这般作弄,行礼后便匆匆离去。因走得匆忙,刚下了彩楼,就险些撞上迎面之人。那人行礼后,默默观望片刻,而后无奈一笑:“公主又冲撞陛下了罢!” 他竟有这般察言观色的本事,我自叹弗如,苦笑道:“我不知陛下气我何处,无缘无故便惹怒他了。” 张易拈须沉吟片刻,不问事情原委,便已了然:“公主聪慧,又怎会不知陛下气从何来?公主只是性子qiáng硬,不愿委屈半分的。” “……”我哑然失语,怔怔望着他继续开口,“公主却也糊涂,您不愿受委屈,难道要让陛下受委屈?” “陛下他!……” 我一时气恼,几乎口不择言,话未出口,忙忙止住,张易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公主既然与臣合作,为了要事,还请委屈忍让。若果真失爱于君父,事情就不好办了……” “张大人究竟如何打算,我至今尚未明白。”我压下心头怒火,慢慢冷静,目光落下来,恰好对上他神秘的眼色。 “臣正要说与公主,却不是此刻。”他突然压低声音,飞速环视左右,才复而开口,“游皇城结束后,公主若有闲暇,不妨移步南城,臣在悯忠寺等您。” 张易说罢,不及我回复,便匆匆步上彩楼。耳畔仍是喧闹的鼓乐,在一片纷扰中,我犹豫片刻,便举步而行,方向正是南城。 …… 悯忠寺可追溯于唐时,昔日唐太宗征高丽无果,将士死伤无数,为纪念为国捐躯的忠良,特地在幽州建忠烈祠以表悯恤,是为悯忠寺。 几百年后,古寺犹在。大都城的西南角,荒荒冷冷的一处院落,就是它的所在。今日是游皇城吉日,城内城外的百姓全都集聚千步廊观看百戏,这座无人问津的古寺便更显荒凉寂寞了。 从城内出来后,我特地换了一身男装,只让巴根总管带两个侍卫相随。到了悯忠寺,便命随行人员都在外守着,独身入寺。 此处空冷,少有人迹。大都城内已初显chūn意,古寺门口却积雪犹存。一个老僧旁若无人地洒扫院落,见我进门,也未置一词。直到一个小沙弥从堂屋内蹦跳得跑出来,见了我一愣,而后大声唤道:“师父,有施主来了!” 老僧停下手中扫帚,向我默然施礼,我亦双掌合十还礼,而后也不急于寻人,转身打量起这座古寺来。 悯忠寺规模很小,不过前殿后殿两进院落,东西厢房更为低矮。庭中错落而生的梅树丁香,几乎就占满了半个庭院。没有熙熙攘攘的香客,院中的香炉也显得格外寂寥,只余一缕青烟袅袅而上,虽然细弱,在一派寂静中,香味仍清冽可闻。 我在院中闲步几番,小沙弥见我并无施舍的意思,便也不再招呼,跑到东厢房看了一眼,又飞跑出来,凑到老僧面前嘀咕道:“师父,东厢房里的那人已住了十天了!这几日没有香客上门,再这样下去,咱们的米面都不够了,可怎么救济他呀!” 我默然听着,兀自一笑,也不理会小沙弥的话是否有心,只是走到功德箱前,掏出随身的十贯至元钞,欲尽数塞进去。哪料那小沙弥眼尖手快,小兔一般伶俐地跃到我身边,抬手阻住。我一时愕然,笑问:“不是快断了粮么,怎地不要?饿了你们师徒,又有谁来供奉这里的佛祖菩萨呢?” 小沙弥一愣,而后忙忙摇头:“不不,不是不要……施主误会了小僧只有个请求,您既施恩,就请把功德做到底。这纸钞不要了,只望舍些米面就好……” 我不由得嗤笑,一时不解:“我前来拜佛,哪里会随身带着米面?小师傅用这纸钞,自去市集上买粮,有何不可?” “这……”小沙弥搔骚光光的头顶,又瞅瞅我手中银钞,犯难道:“施主不知,如今物价腾长,这银钞越发不值甚么,您手中的十贯,也就抵得上前些年岁的一贯。怕是买不了甚么!也不知这世道怎么了?是市上货物少了,还是老天凭空撒下了至元钞,银钞逐日贬值,如今已买不得甚么了!” 物价已至少涨了十倍么?我一时惊住,手中钞票也无声飘落。小沙弥慌忙捡起,小心递与我:“银钞再虚乏,也是银钱,施主请收好。” 他见我犹自出神,忽而料到什么一般,了悟一笑:“施主定是不问俗务的贵人罢。凡是出入集市的,又怎会不知如今物价几何,钞值几何呢?刚刚小僧失礼了,但凡施舍,便是善心,我怎能计较多少呢?” 小沙弥望着我,黑漆漆的眸子盈着笑意,八九岁的脸庞稚气尚存,却已通世事。他那清澈的目光惹得我一阵心疼,回神过后,才开始寻摸身上有无多余财物,可是除了安童所赠的chūn水玉,更无再多的银钞。我又不舍将玉石送人,再度寻摸片刻,只找到一副刚刚取下的银制耳珰。 “小师父,这副耳珰也能换得多少口粮的,拿去罢。” 小沙弥一时犹豫,羞涩地一笑,拿不定主意。正踌躇间,忽闻身后老僧唤他:“妙能,你去看看是否有香客上门?” “嗳!”小沙弥顾不得接过那耳珰,忙忙应了一声,又跑开了。见徒儿离去,老僧才慢悠悠拄杖上前,低头行了一礼: “今日是白伞盖法事盛会,施主不在城中游赏,不去大庆寿寺祈福,何苦跑来这荒郊陋寺?何况悯忠寺是为悯恤战场亡魂,从来不是祈福的好地方。” 他说罢,抬手指了指周边破陋的屋宇。古寺空幽,萧条冷落,既无人气,也无生气。偶尔有两只寒鸦从树梢上掠过,更显得寺院yīn郁苍凉。 “我来不为祈福,是寻人的。”我淡淡一笑,礼貌回道。 老僧不再多言,幽幽转身,自顾自往院门那里去了,像是去寻徒弟。我在院中默默静立片刻,还是把那十贯钱塞入功德箱,那副耳珰也一同放在箱外。不料此时,东厢房门被人猛地推开,那人似才睡醒一般,揉揉眼睛喝嚷道:“我如今才知,这世上,连佛祖菩萨都是嫌贫爱富的!城里贵人贪求无度,还嫌福薄,一味乞求;可这寒山老院,无人施舍,连稀粥都快喝不上喽!” 说话之人是个三十余岁的男人,看这副打扮,又像个游僧,只是一身落魄,看不出半分法门之人的清净模样。浓重的眉眼过于引人注目,竟显出几分狰狞。 我向他稍稍拱手,问候道:“这位法师像是云游而来,又为何来此呢?” “我欲渡人,却无道场!”他拧眉看着我,怒目一喝,“达官显贵镇日里烧香拜佛,烧光了多少银钱?可小民却一日苦甚一日,不得超脱。jian贼阿合马横征bào敛,滥发纸钞,平头百姓快被剥夺一空了!” 他像在质问,又似发泄,喃喃骂了几句,忽而抱住头,百无聊赖地坐在檐下台阶上,仰头望着天空怔怔出神。 “原来法师这等方外之人,并非不问世事。” 我负手而立,冷目望着他,越发觉得他的出现并非意外。 “我倒想出世,却不得法门。这位贵人不如教我?”他颇为无礼地看着我,玩味地笑了笑。 “法师问错人了罢!”我瞥了他一眼,话中带着淡淡的不快。望望炉中的香烟,已要燃尽,张易却还未至。一时焦躁,刚要出门去看,却闻寺门处传来朗朗一声:“高和尚不得无礼!还不见过公主?” 我闻言一怔,张易已笑着迎面而来:“臣来迟了,还望公主恕罪。” 我低头打量自己一身男装,讷讷道:“张大人竟是一眼认出了……” “这荒郊古寺,还有何人会来?何况巴根总管在外面,我认不出么?”他轻描淡写地解释,又对那游僧使了眼色。 那游僧如在梦中,见他提点,慌忙跪倒在地,向我见礼。我摆摆手让他起身,就急急发问:“张大人欲图大事,就凭这个游僧么!” “公主莫急。”张易见我焦急,悠悠摆手道,“臣欲有所图谋,军中不能没有心腹。可军户管理森严,杂人难入。这高和尚虽然行事粗野,却也会些秘术。定能讨得陛下欢心。” 我仍一头雾水,摇头道:“我父皇可不是任人哄骗的昏君!” “诶!”张易仍是耐心解释,“高和尚不必服侍御前,我只需告知陛下他能役使鬼神、遥制敌人就好。陛下必会欣然让他到军中服役。军中只是多了份口粮而已,陛下怎会多心?待他在军中待上些时日,扎下脚跟,寻得共事之人,我们再做打算。眼下,北方叛王在逃,南方更有余孽,诸事未定,不宜起事。公主还需忍耐。” 张易却是顾全大局的,我虽心有不甘,仍点头应了,又问:“那么,我需做些什么?” 他等的便是这句话。 张易直直盯住我,一字一顿道:“臣需借用公主的名号。” “此话何解?” “眼下朝中,除了太子,阿合马最为忌惮,无非公主。若逢时机,臣需以公主名号仪仗,诱出阿合马,再行锄jian之事。具体如何,还需臣细细考量。眼下却是急不得的。” “这么说,我只需静待其成了?”我微微一笑,已有所悟。 “公主也是担着风险呢!”张易神秘一笑,“某会竭尽所能,不牵累公主,但也不是万无一失的保证——公主敢赌一把么!” 他眸光劲厉,话语亦是狠辣,如淬毒的寒刃一般,让人隐隐生寒。 我望着他沉默良久,深吸了一口气,才定定道:“张大人赌上了身家性命,都在所不惜,我,又有何不敢?” 第210章 叔侄 一身落拓的游僧却不是和尚,偏怀着惩jian除恶之心,欲渡人于水火,这世事有时真是荒诞可笑。高和尚虽来历不明,我仍愿信任张易,听他安排,他让我耐心隐忍,就且忍一忍吧。 二月下旬,皇帝北上上都之前,仍是到柳林进行chūn水飞放。今年chūn天似是来的格外迟,天气回暖极慢,大都郊外的水泊虽已解冻,但迎面拂来的chūn风仍是料峭生寒。 晨曦刚撒下时,皇帝即率百官出猎。象舆停在上风处,皇帝登高而望,不远处的飞放泊边遍布着墨衣宿卫,每人携带连锤,鹰隼和刺鹅锥,只待天鹅群集而至,便举旗示意。 我略略观望,时辰尚早,浩渺开阔的水泊上只有零星几只浮游的野鸭,并无天鹅踪影。皇帝见水边尚无动静,也转身回了象舆静候去了。 宿卫们仍得守着,贵人们却无这般耐心,尤其是随同出行的小孩子们,早打马绕着山坡追逐嬉闹去了。 慕之跟在我身边,似是怀着心事,怔怔出神,眼神都不知飘到何处了。他少有这般不耐的时候,我略感意外,望了望远处草坡渐渐模糊的身影,笑问:“这么心不在焉,是想和铁穆耳他们骑马去吗?” 他的脸蓦地一红,像被窥破心事,低头沉默一瞬,才摇摇头:“臣、臣答应今日教莲奴骑马的……” 我闻言讶然,也不知这两只小鬼何时定下的约定。再瞧瞧眼前的小少年,如今也有十七岁,脸上虽带青涩,也渐渐多了几分稳重的气质。这个年龄,若放到衙门历练,也不算小。 我心里刚起了念头,转而想到阿合马,眼下这朝堂,推荐慕之入仕,并不合宜。若是让他到太史院跟着王恂做事,还能少些官场上的倾轧纷扰。 拿定主意后,便又看他,小少年的脸仍红着,举止也有些扭捏,全然不像往日般大方得体。我知他心事,莲奴今日若出来,也是跟在云轩儿身边,女眷那里,慕之又如何方便过去? “你跟我来罢。” 我拍拍他的肩膀,小少年才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忙忙跟上来。待到女眷们集聚的行营附近,还未近身,就见一个小野兔般伶俐的身影疾跑过来,口中喊着:“慕之哥哥!” 慕之闻声一喜,眼睛更亮了几分,忙迎上前,小姑娘已一头蹭进他怀里,因左右尽是人群,慕之哪好意思和她亲昵,不得不小声提醒:“公主在这里呢,还不赶快见礼?” 莲奴这才瞧见一旁的我,脸色一白,慌慌向我问好,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我只想打趣她,故意板起面孔,质问起来:“怎么,你眼里只有你那慕之哥哥?莲奴?” 她猜不透我心意,怔了片刻,慌得要跪下请罪,慕之见我神色严肃,也知她失礼,忙得一同请罪。冷眼打量他们片刻,小姑娘只是瑟瑟不敢抬头,我才笑道:“好了,起来罢。” 待两人站定,我和悦一笑:“在我这里倒是无妨,只是他人面前莫要失了礼数。”莲奴见状,才松了口气。我又望向她身边的少年:“慕之,你带着莲奴骑马去罢,小心着点,别惊到马儿。” “嗳!”得我允准,慕之欣然应下,喜悦之余竟有些按捺不住,眼睛直瞄着前方马群,显得毛毛躁躁。也不知他盼了多久才盼来了这一日,我心里感慨,挥挥手道:“去罢,好好玩去!” 打发了这两个小鬼,我才来寻女伴们。今日云轩儿跟着史彬娘子董氏一同出行,周边还有别速真、脱脱真因等人。贵女们彼此间多已熟悉,抛却了平日的礼数,毫无妨碍地谈笑着。 我同众人打了招呼,又寻机和云轩儿私语几句,知她一切安好,才放下心来。董氏为人宽厚,云轩儿亦知进退,史彬也不是宠妾灭妻的糊涂人,云轩儿眼下的处境说不上圆满,总归不会难过就是了。 “孩子们呢?”我转而又问。 “囊加歹他们,被皇孙拉着骑马驰she去了。”别速真回道,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望向寡言少语的普颜忽都,“兀都带也在那边罢?” “他年纪太小,不能独自骑马,正由他王叔教习着呢。”普颜忽都淡淡一笑,她笑得勉qiáng,透着几分苦涩寂寥。众贵女心情畅悦,唯独她落落寡欢,想qiáng颜欢笑也不能。我思及她的痛处,心中亦是一阵刺痛,情绪低落下去,竟连谈笑的心思也没有了。 “和童却还是那般好性情。诸位哥哥中,除了安童,他便是最疼我的。”别速真笑着一叹,忽而忆起什么,话语吞了回去,只是小心地望了普颜忽都一眼,而那小妇人只是低垂着眼睫,阑珊一笑:“相公不在的日子,和童国王对我们母子也是颇多看顾。” 他们口中的“和童”,是安童的亲弟,承袭木华黎的王爵。安童陷于叛王之手,和童作为弟弟,对独身育儿的嫂子照顾有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普颜忽都神情黯然,望着众人涩涩一笑,眼含歉意。别速真见状,眼圈一红,泪珠便簌簌落下来:“我本以为,伯颜去北边,就能救回哥哥。可、可是……昔里吉虽然溃逃,哥哥还是毫无讯息……” 见她这般,普颜忽都只是柔柔一笑,牵过她的手,安慰道:“放心罢,安童总会回来,我等他便是了……我已等了三年,再有五年、八年,也是等得的。” 小妇人虽面带笑意,眼角早已漫出了泪花,她状似无意地将鬓发抿到耳后,顺势抹去颊边泪珠,而后起身,腼腆笑着:“我不放心兀都带,且去看看,你们慢坐。” 诸人哪里不知她的用意,可怜她心里苦痛,还要顾全他人。别速真放心不下,忙道:“嫂子,我和你一起去。” “额吉……额吉……” 普颜忽都刚欲推辞,却被遥遥传来的稚嫩童声打断,诸人一起回头,却见一个青年男人大步而来,而那童声,正来自骑在他颈上的幼童。 “兀都带,怎可对王叔这般无礼?还不快下来!” 普颜忽都定定一瞧,登时起了怒意,刚刚伤感的情绪dàng然无存,快步上前,欲从男人肩上抱下孩童。男人却大喇喇一笑,摆手道:“不妨的,兀都带和我亲近,我欢喜得很!” “国王怎可这般纵容!之前相公在时,兀都带从来不敢放肆。” “嫂子言重了,兀都带是我的亲侄儿啊!”男人咧咧嘴,粗犷的面孔染上笑意,浓黑的眉目更加生动,显得憨实可亲,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 这人便是和童国王了。他说完,眼睛恰好望过来,欲向我行礼,可那小侄儿还在颈上骑着,腾不出手,只好将他抱下来,递与普颜忽都,才拱手道:“和童见过公主。” 我笑着还礼,也走上前,拉拉男孩的小手,“兀都带,骑马学得怎么样?” 小男孩已有六岁,然而生的瘦弱,看上去比同龄孩童稍显年幼。jīng致的眉目已能瞧出父母的模样,我看着那双酷肖安童的眼睛,一时愀然,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兀都带似乎并不反感我的触碰,反而用小手攥紧我的手指,口中嘟囔道:“我不要王叔教骑马,我要阿爸亲自教我!额吉,我要阿爸!您给我找回阿爸!” 小男孩一时赌气,手足乱舞,在和童怀中使劲扑通,难以驯服。和童一时无措,眼巴巴地望向普颜忽都,小妇人嘴唇一颤,几乎又要落泪,双手接过儿子,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一记: “兀都带,你听着!你再这般胡闹,你阿爸便不要你了!” 小男孩似被唬住,竟信以为真,难以置信地盯住母亲,漆黑的眼睛因水光更显清澈,他咬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发问:“额吉,阿爸当真不回来了?” 普颜忽都下意识避开男孩询问的目光,只是抱紧儿子,一言不发地往行营走。小男孩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惊惶之余,终于绝望地哀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用小拳头捶着母亲肩头,抽噎道:“我、我已乖乖等……等了三年,阿、阿爸为何还不回来?我、我是做……做错了什么事,惹恼了阿爸?我、我可以改,我……我可以改……只要他回来……” 兀都带哭得脸色涨红,上气不接下气,也只换得母亲无声的安慰。我们面面相觑,毫无办法,只能默默望着那对母子往回走。和童国王亦是手足无措,gān愣愣僵在原地。 “唉!”他顿足长叹,而后疾步追上去,从普颜忽都怀中接过小男孩,沉下脸喝了一声: “兀都带!” 男孩从未见过好脾气的叔叔这般作色,哭声骤然一顿,张着嘴怔怔望着他。和童将小男孩高高举起,仰头盯住他的眼睛,厉声道:“把眼泪收回去!这般哭哭啼啼,让你阿爸蒙羞!你要是个男子汉,就跟我学好骑she,就算你阿爸将你抛在了天边,即便千里万里,你也能把他找回来!” 兀都带似被他的气势慑住,怔忪片刻,而后忙不迭点头,声音还带着哭腔:“我学……我、我学……” 和童却仍不满意,见侄儿说话吞吞吐吐,不禁皱眉,眼里闪过厉色。兀都带登时把哭声咽回去,gāngān脆脆回道:“我学!” “我们可说好了!”和童把侄儿放在地上,往他背上一拍,催着他跑起来,“好小子!跟叔叔去罢!” 兀都带认真点点头,回望了一眼母亲,而后迈开小腿,向马群疾跑过去。和童对普颜忽都一笑,“嫂子放心,我心里有个准头,不会让兀都带受伤。” 说罢,大步追着小男孩而去。阳光在地上映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不一会儿就碎在了草坡上。 第211章 唬吓 我同女伴们又闲叙一阵,忽而闻到不远处鼓声频急,如细密的雨脚。我下意识起身瞻望,兴奋道:“定是发现了天鹅,我们去看看!” 巴根为我牵来撒勒黑,我翻身骑上去,催马驰上草坡,果见山下飞放泊处人影攒动,彩帜招摇。水泊边的苇丛里,探骑往来穿梭,腰上扁鼓阵阵频传,宛如战地急讯。而原本悄无声息的水泊,瞬时有数十只天鹅惊飞而起,呼啦啦涌上天空,整个水泊上方全都覆满了洁白的羽翼。惊慌失措的鸟儿四散而开,没头没脑地亡命奔逃,可惜为时已晚。 皇帝居于高台之上,昔宝赤为他进献海青鹰,由皇帝亲自纵放。已经蛰伏半日的猛禽早已耗尽了耐心,从皇帝手中挣脱出来,如流星一般冲入那边茫茫白雪之中,瞄准一只猎物,便用爪擒住其脖颈,尖喙猛击鹅头。被擒住的天鹅徒劳地挣扎几番,便自天宇直直坠落下去。 皇帝兴致勃勃地观望鹰鹅搏击的盛景,而后下了高台,骑马驰到水泊附近,接过怯薛歹奉上的弓箭,亲she头鹅。一箭中的后,群臣欢呼,纷纷向皇帝献上果酒。皇帝欣然饮罢,又纵马驰she几番。 忽必烈年已六十有三,加之肥胖和脚病,已非当年的弓马娴熟。几轮下来就不胜体力,在马背上气喘不止,还是被宿卫们合力扶下来。可他犹未尽兴,又登上高台,倚着栏杆饶有兴致地观望,像一个好奇难耐的孩童一般。 我静候了一阵,也挟弓上马,向水泊驰去。骑马驰she最是考验功底,几番she猎过后,空中的天鹅已经不多。我瞄准侥幸逃命的一只,追着它跑了一阵,几箭都放空,索性放出了小鹰青格勒。 青格勒不负所望,不多时便裹挟猎物飞回,我将天鹅放置马上,回身便望见一个虚软肥胖的身影。 那人没看见我,只是忙于将捕获的天鹅系在马背上。他那毡帽上还插着鹅羽,羽毛随着动作轻轻摇动,显得颇为滑稽。待收拾妥当,他便蹭上马背,执鞭欲行。 “阿合马!” 我从他背后厉喝一声,那个肥胖的身影似被冻结一般,僵了一瞬,而后仓促转身,待看见我挟弓负箭坐于马上,几乎被唬散了魂魄,险些直愣愣栽下去。待回转心神,顾不得行礼,想也不想便催马狂奔起来,马背上的猎物经不起颠簸,纷纷掉落,那帽上的羽毛歪斜几番也无声落地了。 看来上次那事给他留下了深重的yīn影。我看他láng狈地一路狂奔,又觉可笑,又觉可悲。就是这么个小丑般的人物,只是哄得一人欢心,便使多少忠良走投无路,又将多少百姓bī到了绝境。我恨得咬牙,一时竟后悔方才没有伺机放上一箭。 想到真金的嘱托,才稍稍冷静。我策马徐行,不时下马捡起阿合马掉落的天鹅。瞧瞧猎物身上的伤口,个个箭法jīng准,一击致命,哪里像他自己捕获的?定是有朝臣暗地相送,以图取媚于阿合马,让他面上光彩。 我骑马回营后,恰巧被皇帝看见,未及拾整就被传唤过去。阿合马却也侍奉御前,脸色仍是惨白,待看见我,更是血色尽失。 “平章大人脸色为何如此难看?”我向皇帝见礼后,便忍不住笑问,而后命侍卫解下马上的天鹅,送还阿合马,“您方才一路狂奔,喏,猎到的天鹅都掉了一地,倒是便宜了我!” “这、这本就是要孝敬公主的……”他被我一问,登时窘迫得无以复加,只得无力地解释,口舌笨拙不堪,全无素日的伶俐。 我摆摆手,同时望望皇帝:“陛下在此,您不说孝敬天子,却来孝敬我。不管因何缘故,我都不敢接受……” “……”阿合马一拍脑袋,自悔失言,几欲咬断自己的舌头,但见皇帝质疑的目光,又忙不迭地赌咒发誓,连连请罪。 “好了!”忽必烈不耐地喝断他,又白了我一眼,“平白无故的,你唬他作甚!” 我哼笑一声,几欲反驳,想想张易,又忍了下去,只是盯着自己的靴子不发一言。在这沉默的空当,阿合马早已冷静下来,他微微一笑,适时插言:“陛下莫怪,公主开个玩笑而已,只怪臣无能,被唬破了胆子,险些忘了要事!” 他说的郑重,一时叫人不敢轻慢。忽必烈今日只为出猎,却见他欲谈公事,好不扫兴,皱眉问道:“何事?” “正月西京遭逢饥荒,臣已奉命调粮一万石以作赈济,陛下命臣广储粮食充实仓库,臣俱已办妥;又有湖南行中书省上奏,戍边军队返回途中,饥病jiāo加者多矣,死者无从安葬,臣请设安乐堂,由官府供应救济物资;另有太史令王恂上奏,请于大都司天台增建铜制华表,上都、洛阳等地一应增设仪表,以作测量之用,臣同省臣测算,预备拨银一千两……以上诸事,还请陛下定夺。” 我默默听着,这一桩桩事务,听来都是利国惠民的好事,难得阿合马能将此记挂在心。这些事他不单单说给皇帝,也是有意说给我罢。 忽必烈没有异议,一一允准了,欲让他退下,却被我拦住:“敢问平章大人,如此开销,府库银钞还可堪供应?” “银钱收支诸事,臣年初便做好预算,如此细务,何劳公主费心?”这贼子却是jian猾,轻巧一句,就避开了要害。我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头忿然却无计可施,若再追问,反而有插手朝政之嫌。 这一问却让皇帝上了心,他冷目盯住我:“你何来此语?”又转顾阿合马,“公主既有疑问,你不妨给她说明白。” 得皇帝示意,我便又开口:“近来朝中赈济、赐赍事颇多,又兼修历一事,所费钱粮,不在少数。平章大人却能从容支应,如此才gān,让人钦佩。只不知大人用了何等手段理财,为何民间物价腾涨十倍,而十贯银钞竟连昔日一贯也不值?钞值如此空虚,看来不仅官家增发,私家盗印也未可知。” “公主莫不是疑心臣做了手脚?”阿合马微微一笑,坦然迎上皇帝质疑的目光,“至元十年以前,每年发钞不过十万锭,而自至元十三年始,钞币增至百万锭,测算下来,物价腾涨,正是十倍之数。国朝连年用兵,如此行事,臣亦迫不得已,公主既出言责难,想必更有良策,还望公主不吝赐教。” 他施施然一拱手,一本正经地求教起来。我一时语塞,若要深究增发钞币的根源,那必是财政的问题,必得追究到皇帝头上去,这便是无解之事。 我本欲以此告诫皇帝,可阿合马的回应无懈可击,反而将我bī到被动的境地,而忽必烈却只默然听着,并不插言,我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平章大人此举乃饮鸩止渴,即便解了眼下急用,钞法日益空虚,必使民间凋敝,民信尽失,到时又该如何收场?亡金覆辙,亦要国朝重蹈么?” 我这话自然听着逆耳,可也是不容回避的事实,忽必烈不悦地皱皱眉,仍没说什么,只待阿合马解释。 “公主所虑长远,”阿合马从容回道,“西北叛王之势稍遏,只余亡宋余孽流窜闽广之地,若待收复之日,国朝便能重开海路贸易。臣闻江西景德镇有土白如粉垩,若能收归官家,烧制瓷器,行销海外,必获利巨厚;市舶之利若措置得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届时充实平准库金银胎本,收回旧钞,重发新币,未为不可……眼下只待剿灭亡宋行朝,靖平遗患了。” 这话却是触动皇帝心事,忽必烈眼下更在意的,不是财货的问题,而是流亡海上的南宋行朝和新立幼帝。他闭目思忖半晌,才道:“漠北有伯颜和刘国杰镇守,一时无虞,是时候腾出手料理亡宋行朝了,否则总是朕心头之患。还有那个众人口称‘文丞相’,朕也不确知是何人,屡次起兵,着实恼人。前番于赣州被李恒击败,却又收敛残兵南逃,待其同小皇帝汇合,又是祸患!” “臣闻宋臣于福建拥立新帝后,元军所到之地,一城不降,乱军纷纷南下,欲效力行朝,更有降元复叛者……若待成势,恐难收拾,望陛下早做定夺。”阿合马趁机建言。 “前番望风而降,而今一城不降,这南人的骨头也不都是软的!朕闻那个‘文丞相’,也是宋朝皇帝钦点的状元。同样是状元宰相,他和留梦炎却行事迥异。这些南人,还当真有趣的很!伯颜回朝时,曾对这个文秀才赞不绝口,如此人物,朕也想亲眼一见。” 皇帝目中露出神往的神色,寥寥几句,却说得我心下震动。这个文丞相,除了文天祥,还会有第二人么! 阿合马见皇帝对一个南人宰相赏识有加,着实不喜,却也只能附和圣意:“他骨头再硬,还硬得过元军铁骑?可惜一颗忠心所托非人,把持行朝的大臣对其处处排挤,到头来左右落不得好,徒劳一场。若能遇上陛下这般英主,才不枉费他一身学问!” “这个文丞相,朕早晚要会一会。朕却要看看,执笔的秀才拿起刀枪来,又是怎样的风采!” 第212章 孤臣 当文天祥被押解北上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深秋了。 早在年初,元军统帅张弘范与宋军激战于崖山,此时文天祥已被元军俘获,亲眼目睹千艘舰船焚毁,十万将士溺亡,丞相陆秀夫背负小皇帝跳海殉国的壮烈惨景。至此,南宋行朝被元军剿灭,这个绵延三百年的王朝彻底湮灭于历史之中。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釃酒人人喜。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当忽必烈读到文天祥的诗作时,默然坐了良久,仍是百思不解。 “他也知道自己是孤臣!”皇帝半晌才抛出一句话,笑着摇头长叹,而后将手中诗作掷到阿合马怀中,“蛮子国已经亡了,昔日宋主都对朕俯首称臣,他一介孤臣,还坚持个甚么!” 阿合马嘿嘿赔笑,双手捧住那诗作,举到眼前端详片刻,才道:“也许只是矫情罢。臣听闻,那个文天祥,北上途中,曾绝食八日,求死未果,复又进食。他既不肯白白死节,必有所图谋。这般托大,无非为自抬身价,以期得陛下看重,谋个好前程!” 忽必烈斜睨了他一眼,阿合马躬着身,仍是毕恭毕敬的模样,一脸谄笑,皇帝忽然觉得腻歪,抬手在他脑袋上就是一记:“尔小人心肠,勿妄自揣度!” 那厢“哎呦”一声,夸张地揉揉头,委屈道:“臣见识浅薄,一心想的只是忠于陛下,哪有这些秀才们弯弯绕绕的鬼心思!臣只是想不通,宋主已经投降,行朝小皇帝也已投海而死,所谓忠君,忠的又是哪门子的‘君’?瀛国公既已做了元臣,他若忠君,理应顺承上意,一并投降才是……” 阿合马兀自絮絮抱怨着,皇帝不予理会,只问:“文丞相眼下在何处安置?务必好生茶饭伺候,不得怠慢!” “陛下属意此人,臣等何敢怠慢?”阿合马抬眼瞄瞄皇帝神色,仍做出一副无奈模样,“可恨这秀才矫情得很!孛罗丞相将其安置在驿馆,殷勤款待,哪料那秀才竟毫不领情,不吃不睡直坐到天明,旁人百般劝说不得。臣同孛罗丞相也曾先后劝降,都被严词拒绝。如此三日,臣等着实无奈,只得把他移送兵马司监守……” 他说了一半,忽而缄口,许是怕皇帝不悦,便留住话头,仍是观望。忽必烈只是负手而立,仰头闭目想了半晌,而后笑道:“也罢。他既不愿享福,吃吃苦头也好。好名求利的人总有软肋,是真心守节,还是图慕虚名,试一试便知。十年多来,南家思这块硬骨头都已啃下,一个书生的脊梁又能硬到哪里!朕有耐心等得。” …… 阿合马退下后,又有一众南人大臣求见,为的也是文天祥一事。忽必烈尚有耐心,便命人召入,而后转顾久立一旁的我,饶有深意的一笑。他的意思,自是让我好好观望两路朝臣如何“表演”。故宋福建制置使,现元廷刑部尚书王积翁行礼后便急急开口:“陛下昔日问臣,‘南宰相孰贤?’,如今,臣还是那句话,‘南人无如文天祥’!” 与他同来的礼部尚书留梦炎听闻此语,颇不自在的皱皱眉,碍于皇帝尚未发言,只得把那份不满忍了下去,面上仍是一副淡泊自若的模样。 忽必烈饶有兴味地打量二人,而后同我对视一眼。我得皇帝示意,稍稍斟酌,才道:“文相公忠贞报国,誉满天下,陛下自是有所耳闻,王大人所言非虚——” 我微微笑着,话锋倏地一转,径直瞥向一旁的留梦炎,“只是敢问留大人,昔日您与文丞相同是状元出身,又同朝为相,对其行事为人,自是深知,不妨论说一二。” 留梦炎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哪料我忽然发问,脸色陡然一白,qiáng掩过眼中的震动,轻轻吁了口气,而后镇定道:“文丞相名天祥,字宋瑞,这等名号,自然不是白白叫的。文相公昔日高中,曾得理宗嘉赏,誉为‘天降吉祥,宋之祥瑞’。元宋jiāo战之际,起兵勤王,奔走数载,虽不成事,然而尽忠尽义,无可指摘,终不负其名。” “宋瑞、宋瑞……”忽必烈闻言,喃喃重复两声,忽而大笑,“好一个‘宋之祥瑞’!” 皇帝笑罢,目光遽然望向留梦炎,那厢竟不畏惧皇帝审视的目光,反而优雅得体地回以笑意。我疑惑地寻思片刻,才猛然觉出他话中的恶毒:所谓‘宋之祥瑞’,眼下又是怎样的光景?而他所庇佑的故国,如今又在何方呢? 忽必烈却只拊掌大笑,“留尚书,昔日元军攻克衢州,你曾以宰相名义率众请降,你和文天祥同为故宋宰相,为何行事迥异?你们所学的圣贤书,竟能教出两套截然不同的为臣之道——朕真是纳罕得很呐!” 皇帝虽是讥讽,话语还算和悦,看得出来,他是真有几分好奇的意思。然而,留梦炎和王积翁听闻此言,如同被掌掴一番,脸色俱是惨白,难堪得无地容身:他们二人,身为宋臣,临敌之际,可都是主动请降的呀! 二人垂着头,一副丧气模样,皇帝的目光在他们头上盘桓来去,似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文丞相忠勇孝义,无可挑剔,可惜眼量不足……”面对皇帝的疑问,留梦炎即便失了底气,也不得不答复,“宋主昏聩,jian臣当道,厚毒黎民,他一力扶持一个行将就木的王朝,无异于陷民于水火。吾等虽不才,却愿追随圣君明主,为教化天下,略尽薄力,方不负平生所学,不负孔孟之道……” 闻言,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留梦炎。他果然不愧为状元宰相,说出的话让人相当服气:寥寥几句,竟能把投降叛国之举说的如此大义凛然,如此天经地义。 忽必烈摇头笑笑,一时竟无言以对,只道:“既然如此,留尚书不妨帮朕说服文丞相效力新朝。你同他好好相谈,也好教会他真正的‘孔孟之道’。”言罢,又转顾王积翁,“王大人,你既极力举荐文天祥,便也一同去罢!” …… 二人行礼告退时,都忍不住轻轻吁气。留梦炎不咸不淡地白了王积翁一眼,目露嗔恨,王积翁却只冷冷一瞥,哼了一声,同他一前一后退出去。 待他们退出,忽必烈脸色骤然转冷:“有这等贼臣,再多几个文天祥,也救不了故宋朝廷,根子上就烂透了!宋朝养士百年,竟养出了一群祸害!” “王积翁还是不同的,他力荐文天祥,绝非出于私心。倒是那个留梦炎,不情不愿的,心里酸的很呢!”我笑道,“他们前去劝降,必被骂回来不可!” 忽必烈抬头看我,面露疑虑,摇头苦笑:“朕何曾为一个冥顽不灵的秀才费这等苦心!功名利禄都无法打动,却又不再绝食求死,他究竟要的什么!”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在皇帝面前徐徐吟出此语,心中亦是一阵震动。这是当初文天祥写给元军统帅张弘范的诗,以此表明心志,张弘范阅罢,再无劝降之举。眼下回答皇帝的问题,再合适不过了。 “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成全,要留名千载,为万世楷模,要的是人死魂不灭,要的是铮铮不屈的脊梁。这样的人,岂是高官厚禄能打动的?他曾为故宋宰相,荣华无限,风光无限,什么没有享受过?后半载飘零坎坷,自求其苦,不过尽人臣本分罢了。” “朕不信,朕的功业,竟比不得一个稚子皇帝!朕难道不值得效忠!性命都没有了,他拿什么救世救民,荒唐!” 皇帝忿然道,目中渐生恼怒:这个文天祥,诱之不能,杀之不忍,着实让人无奈。 “父皇不如让瀛国公劝降,看他如何反应。”我只得献言,以图安抚他的情绪,“儿臣对此,却是不抱希望。” 我淡淡道,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抖出自己的小心思:“若是劝降无果,不如放之还乡,以显国朝盛德,流传到后世,不失为一段佳话……” “不!”皇帝断然否决,“这世上没有驯服不了的烈马。朕收不了一个文天祥,又何谈收复江南民心!朕只想看看,如果南人中骨头最硬的人,都折腰称臣,还有什么是驯化不了的!” 他冷冷一笑,瞥了瞥丢在角落里的诗篇,讥讽道:“这样的文字砥砺心志,只对这些迂腐不化的秀才有用,老百姓么,终究还是要吃饭的!” …… 我从皇帝那边出来,仍是心神恍惚,也不知刚才的话是对是错,也不知这个时空里,文天祥最终的命运又是如何。自己能救得他一命么?他苦心经营数载,为国尽忠竭力,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即便求全求生,旁人也无可指摘。 然而,若无死亡做最后的注脚,文天祥在后世的形象是否会少了几分悲歌慷慨,少了几分撼人心魄的力量?史书上便少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民族脊梁,更多了一个避世求生的隐士闲人罢。 这样的想法过于yīn晦,我亦觉自己可憎,摇摇头:但若可能,便设法全其性命。传续千载的道义不应由一人来承担,那样的责任对他太过沉重,太过惨烈,又太不公平。 我杵在原地,昏昏冥冥地想了许久,张易不知何时已悄然踱在我面前,待我回神,才将我引至一处回廊,见左右无人,方才开口: “公主却因何事忧心?西北叛王虽时有反复,却已不成气候;南方崖山一役,尽剿故宋遗患。如今不正是与国同庆的好时节么?” 他的嘴角带着淡薄的笑意,目光却犀利如刺,与他jiāo结已久,我已熟悉其为人,每每这时,张易都是心口不一。口上的言语只是言语,此言不过是试探我的真实想法。 我眼尾一扫,瞥了瞥他,寥寥一笑,心情又无可抑制地低沉下去:“jian贼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得快活……” 张易却只低低“哦”了一声,沉吟片刻,而后笑道:“臣办事不利,让公主忧心了。” 他这语气过于气定神闲,让我心生不悦,皱眉道:“高和尚现下如何?张大人如何布局谋划,我却是不得而知……” “公主还是信不过臣下呐!”张易也不看我,只是望着回廊尽头的瑟瑟枯柳,话语甚至寡淡,似是对我的质疑表示不满,“我已向陛下举荐高和尚为军中术士,让他入和礼霍孙帐下,随军同赴北边……刺杀阿合马,非一人所能为,军中的势力还需慢慢培养,公主急不得。” 心头有几分泄气,我攥了攥拳,复又松开,叹道,“太子尚在吐蕃,只愿他回朝之前,能见贼子人头落地……这件事,绝不能让太子沾上半分瓜葛!” “公主既已舍身自污,臣又怎会玷rǔ太子清名?公主放心罢。” 他微微一笑,仍是一派从容自得,风雨不惊的眼眸里却已蓄满隐隐欲起的惊涛骇làng。 第213章 父子 皇帝抱着试探的态度,让王积翁和留梦炎先后去兵马司劝降,均遭拒绝,尤其留梦炎,被文天祥当面痛斥,灰头土脸,悻悻而归,随后便向皇帝建言:“天祥此人,不能伏之,不如杀之,若放还,得江南遗民拥戴举事,便是祸患。” 皇帝却未灰心,又命瀛国公赵显前去劝降,而不待瀛国公开口,文天祥便对着昔日的主君请罪叩头,长跪不起。小皇帝不过十岁幼童,见他这般,被人教会的说辞早忘得一gān二净,咿咿呀呀不知所言,只是怔怔看着眼前落魄的臣子涕泪俱下,哽咽难语。 昔日的同僚主君劝降无果,元廷又迫使其妻女写信劝降,对方亦是忍痛拒绝。几次碰了钉子,忽必烈渐渐失了耐心,恼恨之下,命人将其囚于土牢,严加看管。哪知文天祥居于恶臭bī人的牢房,虽困顿落魄,仍是怡然自得,每日以诗文自娱,倒是把这土牢当成了世外dòng天。 撇除文天祥不谈,朝内朝外还有更多烦心事留待皇帝处理,劝降一事便暂时搁置了,只仍旧囚系着,等他慢慢回心转意。 王积翁曾联合十余南人臣僚上书,请求释放文天祥,我亦署名于后,一同上请,却被驳了回来。年后,西北叛王昔里吉和脱黑帖木儿等人又卷土重来,侵扰杭爱山与和林一带,好在元军早有防御,应对得力,昔里吉等人被重击之后仓惶而逃。几次起事徒劳无果,叛王之间也内讧不止,昔日盟友反成仇敌,脱黑帖木儿随后自立为汗,却被昔里吉所杀,然而叛王阵营分裂已成事实,势力大大削弱,被彻底剿灭只是时间的问题。 真正让皇帝忧心的却是小小的日本。早在至元十一年,元廷第一次东征日本,无果而还,随后曾遣使通好,却一直未有日方回应。后因征宋和西北叛王诸事,日本被暂时抛置一旁。直到至元十七年二月,高丽那边才传来讯息:当年元廷派出通好的使者杜世忠等人,早被日本无礼地杀害了! 杀害使者向来被蒙古人视为莫大的羞rǔ。当初中亚qiáng国花剌子模杀害成吉思汗的使团,便招致灭国之祸,如今区区蕞尔小邦,也敢斩杀大朝天使,这在皇帝看来,是无法容忍的奇耻大rǔ。此时,宋国虽已平定,南方缅国、安南等小国却yīn奉阳违,皇帝如有痒在心,早已筹谋出兵降服,而今斩使之事一出,日本便是首当其冲的目标了。 忽必烈震怒之下,随即在高丽设置“征东行中书省”,谋划东征事宜。筹备之际,皇后察必忽然生病,忽必烈忧心之余,也险些病倒,好在太子真金已从吐蕃而还。在儒臣的建议下,忽必烈终于同意太子正式参政,与闻朝事。而此时的真金,年已三十有七了。 …… “我不在朝的日子,一切都好么?……你可还好?” 真金和我服侍着额吉察必服药睡下后,方得空用饭。这也是他回朝后第一次同我私下叙话。 他眉间带着倦色,眼睛因疲惫更显发亮。我默默打量一阵,心下暗叹:到底是年近不惑的人,再怎么jīng悍,脸上也是遮不去的沧桑。仔细算算,他这个太子已当了六年,皇帝皇后也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 见我只是凝神不语,真金微微一笑,抬箸为我加了块羊肉:“多吃点儿罢,侍奉母亲这些时日,你清减不少,若是也病倒了,父皇可怎生是好?” 我心情不豫,一沾到荤腥,便一阵反胃,只得把羊肉放回碗里,舀了碗清粥。低头小口啜饮着,待胃腹舒适了些,我才闷闷开口: “哥哥,额吉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鼻子忽地一酸,喉头梗住了,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真金脸色一沉,立时把碗筷搁置桌上,低声斥道:“你胡想甚么!帖木伦姨母比额吉还要年长几岁,身子不依旧旺健?何况近日来,母后的病情已有了起色……” “哥哥不知,你离朝的两年,母亲便病过几次,既是挂念哥哥,也是忧心那木罕。那木罕他……”我顿了顿,深深吁了口气,待鼻间酸意褪去,喉头才清晰些,“……额吉闲来无事时,便总想着那木罕,有时入睡了,还念着他名字。我也不知,那木罕何时能回来,何时才能了却额吉这桩心事……” 那木罕被俘之后,真金的储君之位,愈发无可撼摇的稳固,早年兄弟间那些暗暗角力的心思,早已淡了。真金不是凉薄之人,想起这个被俘多年的弟弟,也一时黯然,低低开口:“他和安童落难,已有五年了罢?也不知眼下是什么光景……心气再高的人,被囚系五年,怕也要磨光了心志……” 听他忽然又牵扯出一人,我呼吸一滞,心尖像被揉碎了似的,猛地一阵刺痛,这痛意在肺腑间蔓延开来,尖锐又清晰。我僵僵坐着,皱眉忍了好一会儿,周身都是一片麻木。 真金一时缄口,待我神色和缓过来,才道:“前日帖木伦姨母来探望额吉,曾提到普颜忽都……她一人守着稚儿,着实辛苦。兀都带也就八岁呀,如此下去可怎么成?听姨母的意思,想让和童收继嫂子为妻。和童贵为国王,和兀都带叔侄情厚,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了……” “收继?”我蓦地抬眸,不禁失声,过于尖锐的音调让真金一时愣住,他诧异地看着我,而后轻声开口,小心安抚道,“察苏?” 眼泪分毫无觉地坠落,我却也不顾,怔怔瞪着他,悲怒jiāo加:“安童还活着,谈何收继?难道连帖木伦姨母也不要这个儿子了!?” 真金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双手冰冷,触到他掌心时便感觉一阵炙烫。 “普颜忽都独身育儿五载,和寡居又有何区别?这么等下去,要她白白消磨年华么?帖木伦姨母也忍不下心啊!和童为人宽厚,待她向来不错。别速真也劝了几回,普颜忽都只是别扭不肯。后来父皇都亲自相劝,就差指婚了,她那边才有所松动……” “……”我默然听着,呆呆盯着食案出神,怔忪间,心思已游走了百回千回,连刚刚的痛意都钝化了。普颜忽都倾心安童多年,虽然结为夫妻,最后又落得了什么,只有无尽的等待。若果真改嫁和童,却也没什么不好。 我心下惘惘,忽觉一切都了无趣味:等待也好,放弃也罢,对于远在天边的那人,左右是没有结果的。一个人没有期待时,痛苦便不是痛苦,执念也只是残念。 “哥哥跟我说起此事,又是何意?”我握着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沿,那声音单调空dòng,一如我此时阑珊萧索的心境。 真金郁郁一笑,刻意避开我的眼睛:“普颜忽都已有意改嫁,你呢?便不能让额吉省心么?” 言罢,他也不看我,只是抬箸夹了菜肴,一面低头吃了,一面等我回应。 我默然良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忽闻有人在外间急喊“太子”,真金闻声,手骤然一顿,悬在半空,扬头肃声道:“进来!” 敢在太子用饭时打扰的,也只有他的近侍完泽了。他急急慌慌地撩帘而入,气息还未喘匀,便急道:“崔斌崔左丞被阿合马诬害,现已押赴刑场了!” 真金手中食箸登时坠落,砸出一阵尖锐刺耳的乱响,他在震惊中缓缓起身,怔了片刻,忽而厉声道:“快!拦下他!务必保他性命!” 完泽得命,顾不得思量此事是否合宜,急遽转身而去。见他离开,真金才颓然落座,闷闷低头半晌,忽而倾身一扫,将桌上盘盏尽数挥落在地。我只无声地望着他,任这片冰冷的破碎声起落不止。 …… 崔斌其人,我记得再清楚不过。当初忽必烈欲拜安童为相,曾暗示崔斌征询众意,那个汉臣像健迈的蒙古男儿一般,在马上踏蹬而起,振臂高呼:“皇上有旨,任安童为相,可乎?” 回应他的便是一阵又一阵如雷般轰鸣的附议和喝彩。 多年以后,当那些昂藏豪迈的身影已如流水般逝去,不变的只有铮铮傲骨和坚韧心志。至元十五年,崔斌曾奏言阿合马“溺于私爱,一门子弟,并为要官”。后来,崔斌任江淮行省左丞,力除当地渔民蠹国之政。阿合马自然怀恨在心,不久寻机诬陷,崔斌此番获罪致死,便是阿合马的手笔。 真金终是晚了一步,完泽赶到刑场时,崔斌早已是刀下亡魂。 我心中恨意沸腾:这些年来,何止是崔斌?秦长卿、亦麻都丁、刘仲泽、阿里别,一一被他诬杀;许衡、廉希宪,被贬黜冷遇,乃至伯颜、安童,或被构陷,或遭排挤……自下而上,凡是不阿附之人,尽遭迫害。至于yín掠人.妻,qiáng索民田,大行专卖,狂征bào敛,滥发纸币……这一桩桩事,都足以死罪。然而,忽必烈只是看不见罢了。 算算时日,高和尚入军中已有两年,也不知张易要谋划到何时。若非察必此时卧病,我恨不得立时起事,要他性命。 待跟着真金进了皇帝寝殿,我才堪堪平复心头怒意。阿合马恰好也在御前奏事。真金见了他,本已铁青的脸上更是怒气勃长,眸子里几乎炸出了火。向皇帝躬身行礼后,便几步掠至阿合马面前,一言不发,猛地一拳将他掼在地上。 阿合马一头栽倒在地,肥肿的身体砸出闷响,他费力地翻过身,鼻间便有污血簌簌淌落,官帽早已跌落一旁,他顾不得拾起,只是茫然又恐惧地看着太子步步bī近。 容不得他躲避,真金大步跨过来,拎起他衣领,一拳又一拳,沉默地砸下去。那拳头又密又狠,擂得阿合马头晕眼花,连哀叫求饶的力气也无。 面对这场景,皇帝竟出乎意料地沉默,只是冷眼旁观。我见他无动于衷,一时便也未上前阻拦。阿合马那身肥肉,还是禁得起真金这点拳脚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真金都觉得手掌酸麻,才住了手。阿合马面上血流纵横,几乎不省人事,被人生生拖出去了。皇帝吩咐御医为其诊治后,才缓缓地坐下来,淡淡瞥了真金一眼,眼神平静却有力。眼前的老皇帝须发斑白,一双眸子却如深渊一般,似已阅尽了所有的惊涛骇làng。 “太子这一番拳脚,可泄了心头火气?”忽必烈如话家常般,语气波澜不惊,又抬眼瞥向我,眼里似带笑意,却看得我遍体生寒:“公主旁观许久,可也看尽兴了?” 真金哪料皇帝开口便是这般言语,一时间茫然若失,不待回话,皇帝又道:“若是消了气,便退下罢,去看看你母亲。”又顺道瞥了瞥我,眼里是同样的暗示。 目睹宰相被太子拳殴,做皇帝的,却依旧心平气和,毫无问罪的意思,着实令人不解。真金一时无措,越发猜不透皇帝心思。刚刚盛怒之下,他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待冷静下来,才抢声道:“陛下,难道崔左丞便白白冤死了!?” “他按罪惩处,何谈冤死?”皇帝抬了抬眼皮,目中尽是冷意,“太子如有异议,可下命有司复核,如今你也参政了,这样的事不要叨扰朕,自己斟酌处置便是了。” 言罢,皇帝就势往榻上一歪,几欲睡去。真金紧紧握拳,咬牙恨了片刻,终是无法。忽必烈看似放权,实则紧握要害,真金刚刚预政,处处谨小慎微,哪敢有半分逾越。论断生死这等大事,他还做不了主。 见他忿然无计,忽必烈很是满意,太子如何年长,终究还是自己的臣子,自己的儿子。只要他在皇位一天,太子就仍是太子,不得不俯首听命。 “若待有司复核,崔斌果真被诬害的话,陛下又该当如何?”我上前一步,迎着皇帝的目光,淡淡开口,“这些年来,因阿合马而死之人,可不止是崔斌。秦长卿、刘仲泽……哪一个不是前例?若一一翻案,阿合马一条性命都不够抵罪罢!” 皇帝哼笑一声,支起右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那便要看太子的意思了。” 转眼间,矛头又指向真金,忽必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疼爱真金不假,但若太子有擅权之举,他也绝不姑息。 在皇帝的威势面前,真金不得不低头,他拱手一揖,神色馁然,言语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阿合马官居宰辅,若要论罪,岂是儿臣敢独断的?一切悉听圣裁。” 见他一脸丧气模样,忽必烈不由得皱眉,又冷冷睨了我一眼,“如此,公主可还有异议?” 他是以真金相挟,我还能说什么?心里隐然生恨,却也只得无声摇头。见我二人终是恭顺模样,他漫漫扫视了一阵,漠然哼了一声,便无言语。 真金沉默片刻,只得启请告退。皇帝却又拦下:“太子,朕还有一言相劝。” 真金驻足回身,恭敬道:“请父皇赐教。” 忽必烈向他招招手,让他近前些,拉起袖管,上下打量片刻:“吾儿越发有气度了,去吐蕃历练两载,果然愈显jīnggān。朕闻朝臣称赞你理政从容,明于听断。这个位子jiāo给你,朕是放心的。” “儿臣不敢。” 看到皇帝突然流露的温情,真金一时不安,摸不清皇帝心意,我亦是疑惑,不解地望向忽必烈。 “只是朕要嘱咐你,勿因阿合马动怒伤身。眼下日本未定,安南未定,更有缅国、爪哇……他还大有用处。那些脏污的、见不得人的事,你手下的儒生秀才不屑于做,也做不来,由他去做有何不好?朕为你扫平四海,届时再将帝国完完整整地jiāo付给你,又有何不好?阿合马一个奴婢,恶行累累,你做了皇帝之后,还怕拿捏不住?他不过是朕豢养的一条狗罢了……只望你能体察朕的苦心!” 皇帝目中含笑,话语却又冰冷至极,眼里是毒辣又dòng察一切的锐意。在如此jīng明独断的父亲面前,真金还能怎样? 他再度下拜,深深叩伏于地:“父皇厚爱,臣无以为报,唯有谨遵圣意。” 忽必烈于坐榻之上俯视真金,眼中盈着满足的笑意。跪叩于下的太子,虽已盛年,其恭顺模样,仍如昔日稚子。这样听话的儿子,他是愿意费心调.教的。他伸手摸摸真金的头发,温声道:“好了,你和察苏,去看看你母亲罢。” …… 从忽必烈寝殿出来,远天已染上了夜色。我们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是一脸倦怠。真金目无神采,怏怏道:“去额吉那里罢。” 我无声点头,随他来至察必寝殿。还未进门,就闻里面传来抽噎泣涕之声。真金凝神听了片刻,不禁勃然变色:“额吉尚在病中,狗奴竟敢在这里骚嚷!” “还请哥哥克制,在母亲面前,勿要与他争执。”我见他匆匆欲入,忙拦下他。他拧眉忍气,不耐道:“我省得!” 阿合马果然跪在皇后chuáng头,一张脸肿了半边,更显得可怖可憎。真金无心理他,一看见察必的病容,一腔恼怒早已化作忧愁。她身体虽有起色,到底上了年岁,一场病就使她更显苍老,脸色也虚弱苍白,再也不是之前光艳照人的皇后了。 察必的病情是最无可奈何的事,除了休养别无办法。想到身陷囚牢的那木罕,我更是心中作痛:他是有多少年没见到额吉了? 见察必这般,真金早已坠泪,忙走上前沿着chuáng沿坐下,握着她的手轻声抚慰。苍老的母亲握着儿子的手,睁开眼后,眼里是难得的神采。她苍白一笑,对真金道:“那……那木罕,你、你缘何……因阿合马动怒?是他弄丢了你的猎犬,还是……还是误伤了你的海青鹰?……他一个奴婢,跟随我多年,且饶他一次罢……” 室内是冰封一般的沉寂,迫得众人都说不出话来。阿合马亦是圆睁着眼,不可置信地朝上望着,肿胀的面庞更像一个受伤冻僵的猎shòu。 真金也是好久才确认皇后的话,缓缓从震惊中平复过来后,僵硬的面孔几乎要碎裂一般,写满了难以名状的悲哀。他无力地望着我,眼里尽是绝望。我只觉双腿酸软,几乎站持不住,勉力走到察必chuáng边,也挨着她坐下来。 察必jīng神尚好,拉着真金的手,絮絮不止:“那木罕……那木罕,你在漠北可曾见到察苏?听说她被叛王掳去,至今也没个讯息……她、她……我放心不下啊!” 她望着我的脸,喃喃念着我的名字,空dòng的目光掠过我的脸庞,显得悠远无依,仿佛要一直望到北方草原上去。可是她口口声声呼唤的女儿,就在她眼前啊!难道在她眼里,面前这个陌生的面孔,只是一片触不可及的虚无吗? 我心中绞痛不已,五脏六腑似拧在一起,几乎要窒息。真金早已平静下来,坚实而有力地握住察必的手,目光是暖阳般的温柔: “额吉,您的儿子,那木罕回来了!”他拉起察必的手,指指自己胸口,确认道,“儿子就在这里。请您放心,察苏她还活着,儿子总会把她找到,带回你身边!” 他无声一笑,表情哀伤至极,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却仍是耐心地哄劝察必,像哄劝幼童一般。待察必服了药再度睡去,真金才肃然起身,脸色冰冷异常。阿合马一直跪伏于地,此时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待望见太子的脸,几乎魂魄尽散。 真金昂着头,看也不看他,只是简短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滚。” 第214章 雅集 冬去chūn来,大地回暖时,一切事情似乎都随之好转。 额吉察必去岁重病,在御医的悉心调护下,年后已渐趋好转;昔里吉、撒里蛮等叛王在频繁的内讧中日渐削弱,终是不成气候;许衡、郭守敬等人的多年修订的新历业已告成,被皇帝赐名《授时历》,颁行天下……国内安定,皇后无虞,忽必烈一展愁容,心情大好之际,下命征东行中书省于至元十八年正月出兵,二度东征日本。 二月下旬,皇帝依例北巡上都。因上都偏冷,旅途劳顿,特地让皇后察必留在大都休养。真金作为储君,不得不陪伴君父北上,我便自请留下来看顾母亲。 察必病愈后,渐渐又记起旧时人事。她认出我的那一刻,我除了欣慰,心头更是无尽的感伤:无论她如何惦念,那木罕仍是没有讯息的。 暮chūn三月,轻寒薄暖,草长莺飞之际,廉希宪之弟廉希恕在廉园举办chūn日雅集,邀请闲居大都的散官文士前来共赏诗文,令人意外的是,我竟然也在受邀之列。 廉园集会,我此前曾来过一次,却不是以公主的身份。那时,我还是大都路学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学官。雅集上的名流显贵不是昔日宰辅,便是当今学士,没有人在意过我。白瑀能得以参会,除了自己的文名,更是借重其叔父翰林学士卢挚的关系。 白梦石,想到他,我心里又是一阵惘然。当初因阿合马之故,他被迫去往真定避难,也不知眼下如何了?委身史彬的云轩儿,虽得贵人眷顾,但为人妾室,个中冷暖,又有谁人知晓? 我收起繁芜的心绪,接到请帖后,就携慕之一同前往。慕之年已二十,是时候让他出来jiāo际往来了。 廉园位于大都城郊,其依山傍水,景致幽深,有白云流霭,更有清泉翠林。恰逢chūn日,园内百花争妍,海棠牡丹相映成趣,更有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自小径一路走过,顿觉满目芳菲,乱花迷眼。 主人廉希恕亲来迎接,将我引到清露堂,受邀名士多已到场,见我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我于上座坐定,便摆手笑道:“诸位先生何必拘礼?今日雅集,只以诗文会友,不论名位。” 我言语随和,诸人也渐渐放松了些,去了拘束,气氛很快活络起来。廉希恕向我敬酒后,不多时,便有一贵公子举杯上前:“公主。” 抬眼看时,正对上史彬深深的笑意。他生来一副清贵雅致的模样,于这种场合,更是应对从容,即便在我面前,也并不拘礼,只是笑道:“臣第一次有幸见公主,便是在这雅集之上。只怪当时臣不识公主真颜,未能致酒相敬。今日此杯,权当赔罪了。” 他执杯拱手,行礼间亦是一番风流情态。到底是宰相家里养出的富贵公子,我心下赞叹,也笑道:“史中丞言重了,我今日到此,也不是来问罪的。” 史彬闻言,微微一笑,忽而瞥见我身后的慕之,顿时起了打趣的心思:“既然不是问罪,公主带着慕之前来,还有别的安排?” 慕之本默然立在一侧,忽被他提及,脸色一红,上前致礼道:“慕之见过史中丞。” 史彬笑着叫他免礼,我亦回眸望他:年已二十的慕之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的小少年,在国子学、公主府历练已久的他,早已养就一副沉稳深沉的态度,竟看着比他真实年岁更老成些。 他跟着王恂、爱薛习得的学问,早晚要派上用场;他做皇孙伴读多年,却也不是白白做的。眼下阿合马当权,我并不急于让他入仕,可有件事,却是不得不急了。 想到此处,我心底一笑,而后道:“史公子,我今日带着慕之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史彬心思慧黠,一猜便知,点头应下后,抬眼打量两眼慕之,笑道:“小子还真是沉得住气!你不主动相求,难道要叫我家莲奴开口么?” “我……我……”慕之哪料史彬出言如此直白,立时僵在原地,支吾难言,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一提到莲奴,他便是这般样子。我看他窘然无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不想替他开口,且看他自己如何应对。 我和史彬皆是笑望着他,慕之一时失态,好不懊恼,扭捏一阵,才放松下来,不复见刚才的窘态。他整整衣袖,对史彬郑重揖了一礼,而后举杯上前。 “慕之斗胆,敬中丞一杯,还望中丞容我一言。” 对方亦一同举杯,狡黠笑道:“先把酒喝掉再说,我倒要看看你的诚意。” 慕之无法,只得把酒闷头饮下,这酒是汉地烧酒,辛辣呛鼻,慕之当下满饮,难免有逞qiáng的成分。酒水一股脑下肚,辣意冲进喉咙肺腑,激得他一阵咳嗽,脸色愈加发红。 史彬不禁皱眉,关切地望了一眼,我轻轻摆手,解释道:“慕之为铁穆耳伴读,为了规劝皇孙戒酒,以身作则,平日里滴酒不沾。他本是不会饮酒的。史中丞,他的诚意,你今日看见了罢?” 我终究是帮他一言。史彬闻言感叹,对慕之歉然一笑:“到底是赤子心性。不便饮酒,何不直言?我又不会qiáng人所难。” 一杯烈酒入喉,更助了几分胆气,脸色还红着,慕之便向史彬拱手请求:“我与莲奴,情意相投,彼此恋慕多年,慕之欲娶以为妻,还望中丞成全。” “多年?”史彬见他一副老成模样,不禁失笑,“你如今才年岁几何呀?这事么……” 史彬故意止住话头,又露出一副犯难神色,慕之见了,又不免紧张,焦急道:“莲奴年已十六,谈婚论嫁,有何不妥么?” “莲奴虽是我义女,但也是宁娘子心头至宝。我亦不能全然作主。” 云轩儿是史彬妾室,慕之怎好在女眷面前直言相求?他听了此言,脸色瞬间一垮,满目失落。我见他这般,亦是不忍,笑着劝道:“你平日的机敏都哪里去了?提到莲奴,便傻了么?史中丞说玩笑的……” “我却不愿拿此事开玩笑……”他小声嘟哝了一句,却不敢生怒,仍是向史彬行礼,“慕之谢中丞成全。” 言罢,我叫慕之退至一边等候,又同史彬言语几句:“宁娘子近来如何?” “去岁她为我诞下一儿,将养几月,已经恢复,今日随我一同来了。” 闻言,我又惊又喜,忙向史彬道贺,又顺着他目光所指,瞥向席上一处角落。那安然如水的玉色面孔,不是云轩儿却又是谁? 然而雅集是文人集会,云轩儿随史彬前来,又是什么身份?恐怕连妾室都算不得罢。 这么想着,心里的喜悦dàng然无存。我又看看角落的寂寞身影,心下又是一酸:如今的她,既非勾栏伶女,也非贵人正妻,叫她来这样的场合,又为了什么呢? 正出神间,又有一众文士上来敬酒。卢挚、姚燧、和礼霍孙等人我大多认得,几人身后,是南人降臣,留梦炎、王积翁等人,竟也被邀来参会。我略觉讶异,却也只同诸人寒暄一番,便又坐回原处。 廉希恕作为主人,又提了一杯,便倡议众人即兴拟作小令。诸人一番谦让,还是首推卢挚。卢挚笑着推辞,又让与姚燧。他还欲推托,诸人不允,只得应着众人请求,即席酬酢。 “某信口诌得一首,不甚工整,聊作一笑罢了。”他拈须沉吟片刻,便将一首《寿阳曲》徐徐吟出: “酒可红双颊,愁能白二毛,对樽前尽可开怀抱。天若有情天亦老,且休教少年知道。红颜褪,绿鬓凋,酒席上渐疏了欢笑。风流近来都忘了,谁信道也曾年少……” 姚燧缓缓低吟,一时触动心绪,对着满目乐景,竟也吟出几分哀情,惹得众人一阵嗟呀。遥望座中诸人,多已年过不惑,已非当年恣意欢笑的惨绿少年。听到此曲,一时心有戚戚。至于留梦炎、王积翁等人,更是遭逢亡国之痛,对着异国乐景,也不知是何种心怀。 “好个‘谁信道也曾年少’!”见诸人伤怀,廉希恕连忙解劝,“吾辈虽已非年少,但今日欢聚于此,却是不忘风流啊!” 他此言一出,立时引人附和,更有人情不自禁,拿起筷子敲着碗盏,便把关汉卿的《一枝花》唱了出来: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làng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chūn秋……” 这歌声哪里比得勾栏名伶?那人不过借着酒劲唱出来,登时引得众人一通调笑,气氛也因此欢闹起来。卢挚等人兴之所至,纷纷即兴赋诗。 我只默然饮酒,看着诸人唱和欢笑。众人所作曲辞,再怎么文采斐然,到底为了酬酢,左右是些伤chūn悲秋的情绪,不过是博人欢笑罢了。我带慕之来此,若只见识这般言笑,于他也并无益处。 这么想着,心思突然一动:此前我曾在国子监办书画展,邀名流文士一观,更让国子监学生一饱眼福。如今这雅集,如何办不得书画展?总也比唱作这些让人牙酸的曲辞来得有益。 我兀自出神,那边却已笑闹起来。刚才放喉歌唱的文士还被人取笑个不停,他躲不过,只得道:“某这副gān嗓,哪里比得张怡云、珠帘秀,诸位莫要打趣我了……今日正有佳人在场,若不唱曲助兴,岂不可惜?” 他说着,一眼瞥到角落里的云轩儿,笑道:“昔日尽闻宁娘子盛名,却难得一见。今日既有廉公相邀,娘子若能赏光唱得一曲,不失为一桩乐事。” 他许是醉酒了,全然忘了云轩儿已是史彬妾室的事实,才敢提出这样的请求。然而,史彬带她来此,似乎并无藏娇之意。见诸人相邀,也无半分不悦,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她:“既然如此,你便为诸位先生唱一曲罢。” 云轩儿不料史彬痛快应承,一时愕然,她只无声望着他,面露难色,却又无从推拒。史彬见她不情不愿,只是附到她耳畔好言劝了两句,云轩儿勉qiáng点头,不多时,就有婢子奉上了琵琶。 云轩儿抱着琵琶坐在席上一角,恍惚间又变成多年前酒席助兴的小伶女。她转轴拨弦,耐心地调试,待乐音泻出一缕,深蹙的眉心才稍稍舒展,神情也显得淡泊自在,仿佛周围并无看客,她只唱与自己一人。 史彬含笑凝望着她,像是在玩赏一件珍宝。云轩儿低眉弄弦,却看不见他的神色。 曲音款款流泻,听来却有几分哀戚,于情于景全然不符。在场诸人彼此对望,皆是疑惑不解,却也只是屏息听着。 “gān荷叶,色苍苍……”云轩儿轻轻启口,我才听出这是一首《gān荷叶》。多年前她就在席上唱过此曲,而那次雅集是在秋季,还算应景。如今大好chūn光,唱这等曲目,未免让人败兴。 “……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云轩儿还未唱完,就被史彬扬声打断。歌声止歇,琵琶骤停,只余单调喑哑的尾音。席上无人言语,诸人只是漠然盯着场中枯坐的云轩儿,那些品评疑惑的目光让史彬也倍感难堪。 “换一首罢,就唱姚学士新拟的《寿阳曲》。”史彬直接点好曲目,免除了云轩儿自作主张的可能,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似是告诫。 云轩儿无声点头,再度调弄琴弦。就在这空当,不知何处角落飘来一阵低沉萧瑟的歌声,自然而然便续上了前曲。云轩儿闻声一震,玉指轻动,指尖流泻而出的,仍是那曲《gān荷叶》。 “……根摧折,柄欹斜,翠减清香谢。恁时节,万丝绝。红鸳白鹭不能遮,憔悴损gān荷叶……gān荷叶,色无多,不奈风霜锉……” 这歌声却是男声,诸人闻之,一时怔住,也不知是谁没有眼色,偏偏要唱这煞风景的曲子。可那二人却一弹一唱,丝毫不顾众人的目光,直将这曲子唱到尾声。待余音尽了,云轩儿只是呆呆扣住琴弦,双颊早已泪流满面。 见她失态至此,席上诸人都愕然无言。我亦满目震惊,能让云轩儿如此触动,除了那人,还有谁呢?——他回来了? 史彬却是面色平静,自顾自饮了口酒,嘲弄般的一笑,静静开口:“白学正还是那般高旷心性,既然回京,为何低调至此,却也不愿与某共饮一杯么?” 当初史彬曾欲举荐白瑀入仕,对方却婉言推辞。史彬这般问话,是否在暗指旧事?我亦是不解,阿合马尚在朝中,白瑀不在他乡避祸,来京又欲何为? 可是能见到故人,我心里仍是难言的感慨。他从席间默然起身,几年不见,身形更显清癯,别无表情的脸上沧桑毕露,可以想见他这几年潦倒的光景。 慕之忍不住低呼出声,几欲离席,然而未得我允准,不敢妄动,只能不安地立在我身侧,眼巴巴地望着白瑀。 白瑀左手持杯,右手堪堪相扶。多年过去了,他落下旧伤的右臂仍不灵便。想到他负伤的缘故,我更是一阵心酸。 “瑀情之所至,不免失礼,还望史公子见谅。” 白瑀敬上一杯酒,权当致歉,可那话语却听得史彬咬牙冷笑,周遭亦是一番喁喁私语。 史彬虽然不快,却不愿因为一个女人当众作色,仍是笑道:“梦石言重了,吾等聚兴而饮,兴至而歌,谈何失礼?梦石远道而来,某却不及招待,说来却是某失礼了……” 他寥寥几句,就化解了场中的尴尬和难堪,也遮去了三人间的暧昧情.事,在场诸人就只当是故人重逢,无人关心个中原委。 白瑀却只淡漠一笑,面上并无多少热情,虚应了一句:“史公子雅量。某还有事在身,且容某先行告辞。” 待史彬饮罢,白瑀竟只是抛下一句,便不顾众人脸色,当众离席。云轩儿仍在席上,双手抱着琵琶,怔怔看着他离场,脸上泪痕犹湿。 酒席未散,我已无心等下去,便借故离席,带上慕之,出来寻白瑀,却左右寻人不得。廉家仆从只道,那秀才连个姓名都没留,便撒手走人,好生无礼。我无心听他抱怨,只想回去着人问问卢洵。两人既是表兄弟,白瑀回京,卢洵必然知情。 我命慕之代我向廉家主人告辞,自己先在马车上等候。刚刚经过白瑀一事,心绪已然不平。他突然回京,我虽然欣慰,更多的却是不安:他回来是为何故?还有在酒席上对唱的一幕,日后在史彬面前,云轩儿又该如何自处? 等了许久,不见慕之,我心里焦急,欲撩帘下车,看到的却是另一张面孔。张易似乎已在旁等了许久,却无半分不耐,笑着向我点头见礼:“公主。” “张大人?”我挑眉问道。在这里碰到他,只会让我觉得怪异。 “公主以为,今日雅集,仅仅是个雅集?”他近前了些,稍稍放低声音,“是我提议廉公邀请公主。这郊野无人耳目,谋事更为方便。” 我心下一凛,自然知道他言所何指,当下点点头,听他安排。待慕之回来,他只嘱咐车夫一句:“去悯忠寺。” 许是因为冷僻,悯忠寺的chūn天总比别处晚些。寺院内虽有香火,但仍是萧条冷落。院中只有几株丁香错落而生,斑驳浓密的小花星星点点,无端笼着一股愁绪,在这荒冷的古寺里寂寞绽放,更显得突兀怪异。 寺内老僧和小沙弥似乎早已习惯张易来往于此,把我们引到一处禅房,便悄然退下。房内早已有人相候,见我们进来,当即下跪行礼:“张大人、恩公!” “怎地不向公主见礼?”张易皱眉斥道,“高和尚,你可是见过公主的!” 高和尚仍是一副落拓不羁的游僧模样,只是在军中待过些时日,更显悍勇。他狐疑地打量我,终是不情不愿地跪下行礼。我这才想起,上次来此地,我是一身男装。他认不出,情有可原。我摆手一笑,让他起身。他见我毫不怪罪,更是不解,却也不敢多嘴,只是烦躁地搔着头皮。 另外一人,是一个年过四十jīng壮汉子,较之高和尚,更为踏实可靠。他面目黝黑,脸上带伤,观其气质,也是军旅之人。不待张易介绍,便自报姓名:“益都千户王著,见过公主。” 我着眼打量其人,目露疑虑。张易见此,不慌不忙地解释:“这是高和尚于军中结识的义士,有王千户相助,大事可期。” 不待我细致问询,王著已愤然开口:“阿合马bī.yín小人.妻女,可怜俺妻儿,不堪受rǔ,含恨自尽。大丈夫岂可忍受这等羞rǔ,不杀阿合马,王著枉活人世!” 提到那个名字,他恨不得把牙咬碎。王著一面说着,一面滚泪。眼中尽是血红,显得狰狞可怖。这仇恨不知已积攒了多少时日,唯有死亡可以化解。 张易所托之人,我并不怀疑。闭目思虑半晌,我才开口:“义士既已寻得,军中也打下根基,张大人眼下是如何打算?” “皇后既已病愈,公主即可北上。眼下阿合马留守大都,臣只需诈称公主忽然返京,代皇上做佛事,命阿合马出城迎接。届时,高和尚和王著自会伺机刺杀,jian贼命可休矣!” “张大人曾言,若要成事,需借助我名号仪仗,就是为此?” “不错。”张易点头道,“阿合马自知作恶多端,平素戒备森严,白日护卫相随,夜间寝无定所,若不以公主名号诱他出来,实难下手。此事也是亏得公主相助。除了太子,他最为惧怕的人,便是公主了。” 他谋划详尽,显然思虑已久,可我仍不放心:“我留在大都,是为皇后侍疾。而今忽然北上,又中途回返,难免惹人生疑。这个借口,别说阿合马,连我也说不服的。” “口说难以为信,若有皇帝圣旨呢?” 张易似乎早已想到此处,从容笑道,“再无道理的行径,一句‘圣意难测’,便可遮过了,何须更多解释?” 他诡秘一笑,眼里不知藏着多少幽暗心思,让人心下生寒。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他所谋所虑,我根本难以掌控。当初决定与他合作,是不是一开始便走错了? 见我半晌不语,张易不由得催问:“公主还在担心什么?事已至此,我们哪里还有退路?阿合马的仇敌,可不止王著,若待官bī民反,那种局面,想必也是公主不愿见到的罢……” 张易不愧是在皇帝身边仕历多年之人,拿捏人心之准,让人又畏又恨。在他面前,我并无更多质疑的理由,只得低声告诫:“张大人,矫诏可是死罪!你想清楚了!?” 他闻言,不禁放声大笑,惊得一树寒鸦簌簌而起,尖叫着冲上天际,更显这古寺yīn森可怖。 张易笑罢,才道:“我已决心刺杀朝中宰辅,矫诏又算得什么?事已至此,公主怎么畏手畏脚起来?臣与您谋划此事,性命早都jiāo给您了。您若是出首,臣便是死路一条。如此还不能得您信任,当真让臣寒心!” 张易摇头直叹,一脸的惋惜模样,他意在激我,我如何不懂,只是冷笑道:“我欺瞒君父,与朝臣谋划此事。张大人若是出首,我同样死罪一条。说到底,您也信不过我罢!” 我冷目望他半晌,那厢的笑意终于渐渐收敛,而后对我郑重一揖,肃然道:“公主既已剖心置腹,臣必不相负。公主但有吩咐,臣定当倾力而为。” “很好。”我负手望他,冷冷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便是刺死阿合马;此事,也必须止于阿合马。若是引发bào.乱,闹得京城失稳——张大人,你便是万死,也莫能赎罪!” 他眼神一颤,里面有一瞬的失神,随即稳住,笃定回道:“公主放心,臣自有分寸。” 我点点头,又抬眸望向空冷的天幕。虽是晴暖的chūn日,天光仍黯淡不明。在那昏晦幽暗的云层之后,是否也隐藏着一场未知的风bào呢? 第215章 猜度 依照张易的谋划,五月下旬,我便启程北上,可车驾才走到居庸关,一个消息就让百无一漏的计划化为泡影。 皇后病重。 闻说此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筹划,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阿合马。我星夜驰返,撑了两日两夜,才赶到察必病榻前。待皇帝和太子闻讯匆匆南下时,甚至不及见皇后最后一面。 今年的秋季似乎来得格外早,才入八月,潇潇寒意就往骨子里钻。秋风作势,肆意袭来,真金的庐帐宛如枯叶一般脆弱不堪。 为给察必守灵,他整整三天滴水不进。嘴唇gān燥破裂,眼下积着郁青,双目失焦,整个人浑浑噩噩,俨然失了魂魄。 待皇帝看到太子这般模样,不由怒道:“你不吃不喝,糟蹋身子,便能换回你额吉吗!?” 被皇帝一吼,真金才无力地动了动眼皮,望见父亲一双怒目时,又抑制不住地大放悲声:“儿岂不知哀毁无益?阿爸、阿爸……儿只是不能自已……” 他涕泪横流,悲伤到极处,哭得几欲窒息,皇帝许久未听太子这般称呼自己,一时动容,颤抖着伸出手,慢慢将他的头揽入怀中:“真金、真金……好了、好了,让你额吉走得安稳些。她这半辈子,心里还不够苦么?” 老皇帝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真金的肩膀,抬头扫视着空寂yīn郁的大殿,目光空dòng而苍老。他真的是老了,老得似乎已经没有哀伤的力气,一双眼睛怔怔不转时,更显得yīn晦无神。 我是陪着察必走过最后一程,过了哀极痛极的时候,满心只是麻木和疲倦。 忽必烈哀痛之余尚能自制,还有心力关切我:“这两个月朕不在身边,有劳你了,你且去歇息,这里有朕。” 我缓缓摇头,声音喑哑低沉:“儿臣只恨不能完成母亲心愿,直到最后,她还念着‘那木罕’……” 皇帝闻言,哼哼一笑,百无聊赖地摇摇头:“那木罕、那木罕,这个浑小子何德何能?多年不归,却让他母亲这般惦念!察必,那个时候,你想的竟不是朕!?” 他似自言自语一般,忽而凝然不动,神思游离,仍喃喃道:“你想的竟不是朕?” 皇帝一边絮絮念着,一边松开真金,挪开身体,挨着殿内梁柱坐下,他眼神飘忽,犹在出神,不自觉地将拳头递到嘴边,牙齿咬着手背,而后就忍不住闷闷抽泣起来。 “可是朕想着你啊!” 皇帝猛地吸了口气,泪水毫无征兆地抖落下来,他极力忍着,眉目都攒作一团,眼泪却只是珠子般的往下掉: “你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这么走了……朕待你不薄,你却撇下朕,就这么走了……朕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不寂寞么?” 老皇帝用衣袖胡乱擦着脸上的泪,反而更把泪水糊了满脸,眉毛、胡子混着泪水缠在一起,好不láng狈。他嘴上絮絮叨叨,忿忿用拳捶地,脸皱成一团,哭得像个赌气的孩子。 真金早已哭得脱力,见父亲这般,也只能呆呆望着,无力安慰;皇帝仍是喃喃不休,jīng神已恍惚起来。我默然望了两人多时,也知眼下这样不是办法,遂叫来怯薛歹,将父子二人扶出去。 有中书省臣主持,皇帝无需费心,丧礼一事也一应安排妥当。真金较之父亲毕竟年轻,哀痛过后,还是要听闻朝政。皇帝经此一事,却彻底消沉下来,一应朝事甩给太子,自己只闷在深宫里,对着皇后生前的画像,一坐就是半晌。 后宫余下三位哈屯,谁也劝不得皇帝。皇帝不见任何妃嫔,无论起卧,都是一人。真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这样下去,忽必烈迟早会积郁成疾,便同我商议,待过些时日,从弘吉剌部寻个察必的近亲女眷,进宫陪伴皇帝。 真金与闻朝事已久,寻常庶务,自能斟酌分寸便宜处置。可到岁末,东征日本失利的消息传回时,他便不得不上报皇帝了。 早在出征途中,东征军主帅阿拉罕就突然病逝,舰船登陆之前,又遭遇台风,乃至未及jiāo战,便舟师倾覆,溺亡者无数,余者哪有斗志,以江南军将领范文虎为首,纷纷弃阵而逃。日军趁势追击,元军将士多遭屠戮。清点下来,出征十四万人,损之七八,不可不谓之伤亡惨重。 东征惨败的消息传回,皇帝不得不从巨大的悲痛中抽出身来,而他用以挽回颜面的方式,就是再度备战。一战余波未平,一战苗头又起。至元十九年二月,忽必烈遣使往乾山造江南战船千艘。他的任性妄为终于招致群臣非议。以御史中丞崔彧为首,上书切谏: “江南盗贼,相挻而起,凡二百余所,皆由拘刷水手与造海船,民不聊生,激而成变。日本之役,宜姑止之。伺民气稍苏,我力粗备,三二年后,东征未晚也。”(1) 此次东征失利,要数江南损失最甚。不但要为朝廷输送物力建造海船,更是东征将士主力。收复南宋后的十万江南新附军,由故宋将领范文虎统帅,悉数被遣送日本作战。而船队遭遇台风后,范文虎却不顾士兵死活,乘船而逃,余下新附军或溺亡,或遭屠戮,存者无几。江南本就民怨沸腾,此番皇帝又欲备战,南人不堪重负,隐隐有民变之意。 悲痛又愤懑的皇帝此刻并无理智可言:“日本蕞尔小邦,素来藐视大朝,此番侥幸脱难,若纵容之,岂不助长嚣张气焰?又叫海外诸国如何看朕?” 阿合马也趁机建言:“依臣之见,发兵可缓,备战则刻不容缓。跨海作战耗费靡巨,筹备战舰又岂是一时一日之功?陛下早做绸缪,并无不妥。” “你也知耗费靡巨!”还未及皇帝回复,真金已出列,厉声喝道,“财货岂由天降?如此搜刮,待民力耗竭,必成反势,平章大人是何居心?” “依太子之意,东征之事便不了了之?数万元军折于小国之手,如此忍气吞声,徒惹笑柄。且不论日本、安南作何想法,便是江南之地,怕也要徒生异心,以为我国朝用兵不过尔尔,更遑论西北诸王?海都大王他可是虎视眈眈呢!” 阿合马便是拿捏好皇帝的心思,在朝堂上,即使面对真金的质问,也并不惧惮。他这一席话,说得皇帝也频频点头:“诚如阿合马所言,东征惨败,朕岂能毫无作为?朕当真咽不下这口气!” 忽必烈之意再明显不过,真金若再劝阻,便是忤逆君父了,看着阿合马得意的嘴脸,他一时气结,又欲再劝:“陛下!” “太子悯恤百姓,其心可嘉。可国事当头,一味体恤百姓,凡事便不必做了。若以圣人之道,便可使八方来朝。这等好事,朕何乐不为?” 真金望着皇帝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腔话语梗在喉头。那些脏污的,见不得人的事,就由阿合马去做好了——皇帝是如此教诲的。而今阿合马所行之事,何尝不是为他铺就一条帝王之路? 他默然低下头,一时神色惘然。 皇帝心意已决,听不进多少反对的声音,便下命群臣散了,自己坐着步辇,回到后宫。我一路跟了上去,直跟他进了寝殿。 他回身看见我,便猜得我此行目的,脸上尽是不耐:“朕已倦了,若无要事,你且退下。” “父皇,且听儿臣一言。”我却浑然不顾,抢身上前,撩袍跪下,正色道。 “听你说什么呢?”他冷哼一声,由宫人扶着,慢慢自御榻坐定,“真金说过的话,你不必跟朕重复一遍。” 我耐下性子,上前几步,伏在他膝头,好言劝道:“儿臣不敢劝您忍气罢兵,可您也想想,此次出征已损兵十万有余,父皇又欲再战,要从何处抽调兵力?西北屯兵,却是一日少不得的。昔里吉,撒里蛮一日未款服,国朝便一日不可轻心。若遽然用兵,海都、笃哇伺机作乱,又如何是好?待漠北安定,再做东征之计,为时未晚。” “为时未晚?”忽必烈抚了抚我的头发,脸上却笑意冰冷,“朕已经老了,等不得多久了!朕只怕这个位子jiāo给真金,依他那性情,也未必坐得安稳呢!这些事,朕不替他做好,又待如何?” “可是赵良弼也曾进言,日本一介孤岛,地多山水,既无耕桑之利,也无畜牧之便。何况舟师远渡,补给不力,又兼海风无期,灾患莫测。前番两次失利,还不足为训么?若再度折戟,却让天下如何看待父皇?” “在这世上,有做得到的事,有做不得的事(2),便是皇帝,也不例外,”我切切谏言,无视他愈加难看的脸色,“何况这次出征,绝非劳而无功,父皇想要的,不是已经做成了?人呢,为何总是贪心不足呢!” “朕到底做成了甚么!?” 皇帝猛然起身,双手一推,用力甩开我,我不料他突然作色,毫无防备之下,身体猛地跌在地上,额头也猝不及防地砸向地面,遽然袭来的疼痛撞得我头脑嗡鸣,将将抬起头,眼前便是一阵眩晕,一脉血红顺着前额淌流下来。 我堪堪撑起身,任额上血流漫过脸颊,冷目笑望着他:“新附军十万尽数葬送日本,到底免去了陛下心头之患!您既要宽仁的好名声,又不愿脏了自己的手,这种事丢给敌人去做,再便宜不过了……” “混账!”忽必烈恼羞成怒,一脚踹翻了案几,案上杯盏瞬时击飞,跌碎一地,殿外小火者闻声惊跑过来,却被皇帝喝出殿外。 “朕劳师远征,岂是儿戏!?就你这点小聪明,也配揣测君心!?” 他满面涨红,胸膛剧烈地起伏震颤,肥肿的身躯也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终是跌坐在榻上。眸中的怒火喷薄而出,似能焚尽人心。 我索性也不起身,就只撑地坐着,任额上血流漫漫而下,抬头笑望着他,似是仰视,实则轻慢。他越是震怒,我越是心平气和,想来天子一怒,也不过如此。 “儿臣驽钝,自然猜不透圣意,父皇一笑置之也便罢了,为何盛怒至此?” 我无谓一笑,看着皇帝眼中愈加炽烈的怒火,又道,“不过,儿臣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十万故宋降卒,杀不得又放不得,白白养着,哪来那么多军粮?若使之东征,无论胜负,都省却一桩麻烦。否则范文虎一介降臣,哪来的胆量丢兵弃卒,不战而逃?他以为逃回来,就能免死么?……” “滚!……滚出去!” 最后听到的,只有皇帝骇人心魄的咆哮。多少年了,我没有遭到这样的喝骂。然而以身生受,这种难堪的羞rǔ,却自有一种剥皮见血的淋漓快意。 我漠漠想着,摇摇晃晃出了殿门,头中袭来一làng又一làng的眩晕。有宫人欲服侍左右,被我挥推了。我扶着廊柱站了好一会儿,远天赤霞遍染,浸透了天幕,一如我额前漫过的血色。 待张易看到我这副láng狈模样,不由惊呼,忙去着人寻太医,将我扶至一处偏殿,又急又怒:“公主如何这般逞性?皇上不日启程去上都,您若有个差池,不能随行的话……” “不会贻误大事。”我骤然打断他,伸手抹掉额头上的血污,声音平静异常,“阿合马的戏唱的够久了,也该收场了。” 张易一时愣住,不确信地唤了一声:“公主?” 我抬头望他,一缕冷酷的笑意在唇边蔓延开来: “动手罢。” 第216章 隐瞒 额头的伤没有及时处理,又chuī了早chūn的寒风,我到底是卧chuáng病了几日。粗算下日期,离皇帝启程北上还有十余日,身体自能恢复,如我所言,不会贻误大事。 而张易起事之日,便是待皇帝一行抵达上都之后。依照旧例,阿合马作为平章政事会留守大都处理政事。依张易计划,谎称公主回大都替皇帝做佛事,命阿合马前来接驾,届时便可当场刺死阿合马。 事情定下来,我便安心养病,坐等其成。 三月初是皇帝每年北上的日子。我早已收拾妥当,只待赶赴大都健德门,同皇帝太子汇合,一同启程北上。然而,车驾自公主府驶出,还未及出皇城,就在厚载门处被值守士兵拦了下来。 我略觉怪异,今日是定好的北巡之日,阻拦公主车驾毫无道理。这么想着时,总管巴根已代我上前问话了。 “公主有所不知,前日里您卧病之时,陛下已率百官北上,还特地嘱咐,公主身体不豫,且留大都休养,勿要出城!” 守城大将隔帘回复,一番话却说得我彻底懵然,在车里怔怔僵坐许久,才体悟到皇帝的深意: 前番我冲撞了皇帝,就必须为自己的忤逆言辞付出代价,所谓留下养病,不过是照顾我情面罢了。 胸口猛然作痛,我一时气结,几乎要窒息,缓了好一会儿,才回了口气,而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车窗砰然作响,几欲要碎裂,待巴根过来看时,才见我捂住口鼻剧咳不止,脸色白得瘆人,而紧握的右拳皮肉模糊,血流汩汩而下。 老总管惊呼失声,忙叫车驾返回宫城。我呆呆靠在车驾内,懊悔怨愤的情绪一时到了极点,bī得我肺腑痛得痉挛:早知如此,我何必逞一时之气,顶撞忽必烈?前番因为察必生病,计划一再延搁,如今我怎还能忍下去?王著和高和尚又怎能忍下去? “不回公主府,去悯忠寺,叫张易来见我!”我不顾巴根劝阻,毅然下命。他劝说不得,只得一面联络张易,一面遣唤太医去了。 悯忠寺还是那般冷清模样,在漫山遍野的chūn意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因此多了几分清静。寺内老僧仍然旁若无人地洒扫,对外客的到来视若无睹。我寻到一间禅房坐定,闭目休息半晌,胸中的锐痛才稍稍消减。 “老奴已着人去问了张大人,大人说眼下公事缠身,怕是要待日暮才能得空过来,还望公主耐心静候。”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巴根才送来张易的回话。 我心下急躁,却也别无良策,即便对张易而言,事情的变化也过于突然,眼下除了等待还能如何? 寺内的小沙弥奉上茶水后便悄然退下,巴根等人亦被我屏退在外,只余自己在禅房内枯坐。我轻轻呷了口茶水,眼睛不经意一瞥,房内墙壁上一方碑文映入眼底。 眼下无事,这方碑文不失为一件消磨时间的东西。我竟来了兴致,起身踱至墙壁前,着眼打量。这碑文嵌刻于墙壁上,多有破损之处,说不清经历了多少岁月。悯忠寺建于唐代,可这碑刻字体,颇见晋人笔意,再一细瞧,笔势含蓄之处不失遒美健秀,竟似摹写王右军笔体。 “孝女曹娥者,上虞曹盱之女也……盱能抚节按歌,婆娑乐神。汉安二年五月五日,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不得其尸。娥时年十四岁,号慕思盱,哀吟泽畔,旬有七日,遂自投江死,经五日抱父尸出……” 碑文记叙了东汉孝女曹娥为寻父亲尸身,不惜投水殉亡的故事。我默然想了片刻:这碑文定是《曹娥碑》无疑了。 可这《曹娥碑》为何会出现在荒山古寺里?我只觉怪异,细细思量半晌,才悟出其中关节:悯忠寺为跨海东征死难的将士所建,是为悯恤忠良;而曹娥碑,记叙一个孤女投江寻父的义行,是为彰显孝烈。一为忠君,一为孝父,乃是最基本的人伦大道,放置一起训勉世人,再妥帖不过了。 可是我呢?频频来往此间,只为谋划忤逆君父的不道之事,想来真是天大的讽刺。即便如此,还洋洋自若,并无半分羞惭之意。堪称世上一等一的不忠不孝之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失声大笑,笑这世事荒唐:这君值得忠么?这父值得孝么?难道这五伦大道传扬千载,就是要告诉世人:任你头上君父如何苛nüè酷烈,为人臣子所需做的,不过是一个头戴忠孝枷锁的奴隶罢了。 而我偏偏做不来这样的奴隶。 我从白日一直等到了傍晚,直到暮色四合,也未见张易人影。想必是枢密院事务繁多,绊住了脚?我胡乱想着,心里有几分浮躁,又莫名不安。巴根总管也焦急地催促道:“再不回去,便要赶上宵禁了,公主在这野寺过夜,也不是办法……” “走罢。”我不情不愿地上了车,仍心事重重:眼下这情况,不知张易有何办法。皇帝禁止我离开大都城,即便能混出城外,先前的借口也用不得了,必须另想对策。 夜色一点一点浸下来,周边一切黯淡得近乎虚无。我坐在车里,心绪颇不平静:如果终无他法,便只能再等一年。等待只能是最后的办法。 车驾自南城而返,进了丽正门,便是直通皇城的千步廊,而中书省正在千步廊东侧。这个时候,省堂衙署早已无人了罢?我这么想着,随手撩起车帘一望,昏晦的夜色中,却有十余名官员从省堂鱼贯而出,行色匆匆的样子。 不待我开口询问,见我车驾到此,刚刚出来的省官不得不驻足问候。从车里探头一望,十余人尽数躬身行礼,我摆摆手道: “都起来罢,已经入夜了,诸位大人何不早归?” 为首官员上来答话,我注目一瞧,却是阿合马,他语气略显慌乱,礼数却还周全:“有劳公主问候。白日里东宫崔总管来省中传令,言太子与国师回大都做佛事,令省官置买斋物,并命我等今夜在东宫门前恭候。” “太子同陛下北赴上都,怎会突然回返?”我疑惑道,不由得追问阿合马,“御驾现在已到察罕淖尔了罢?” “若按以往日程计,早已到了。”他眼神飘忽,伸着脖子向前面探望,也不知在搜寻什么。见他心急火燎的,我心生不满:“阿合马,你怎地这般急切,回我话都不耐烦了?” 闻言,他吓得浑身一颤,好在机灵,脸上适时地堆出笑来:“公主恕罪,奴婢岂敢?只是太子快到东宫了,若不能及时迎候,待问起罪来,奴婢怕是又要受皮肉之苦,还望公主体恤!” 这话倒是不假。想起真金曾多次痛殴他,我心里不免快意,却也懒的和他多话,挥手示意车驾回府。 马车还未开动,就闻唏律律一声划破夜色,一人恰好驰到阿合马面前,跳下了马,顾不得喘息,急道:“平章大人,张大人已命颜义率枢密院卫军前往东宫迎候,催您尽快过去呢!” 阿合马忙叫人牵来马匹,边上马边问:“太子果真回城了?今早脱欢察儿已奉我命令出关相迎,至今却还未归,也不知眼下如何……” 他虽一脸疑虑,也不敢怠慢,骑上马,便急急赶往东宫,省官们也都紧跟了上去。 看他们一众人影没入夜色,我凝思片刻,突然改了主意,叫来巴根总管:“先不回府,既然太子回宫,我也一并去东宫迎候罢。” “公主,您的身体……”老总管面露难色,却被我打断,“不妨事,我只觉此事蹊跷,不去看看,总是放不下心。” 他劝说不得,只得听我命令。好在中书省与东宫距离不远,过灵星门一径向西便能到了,待见了真金再回公主府,却也来得及。 待赶到东宫南门处,阿合马早已率一众官员在此等候。除了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官员也汇集于此。我从人群中略略一望,恍惚见到了张易的影子,他却没有看见我,只是同阿合马站在百官之前,恭迎太子车驾。 我下了车,由侍卫引到前列。阿合马见了我,惊讶之余,连连赔笑道:“有吾等迎候太子,何劳公主出面?您且回府歇息罢。” 一旁张易也笑着附和:“平章大人说的是,公主还是早些回府,夜深寒重,免得着凉。” 夜色中,张易的眼神虽看不分明,但总像别有深意。我心下一滞,想起白日里他的失约,一时也不知是因为迎候太子,还是别有缘故。 “既然来了,总要见到太子才好回去。”我无视他目中神色,淡淡道。 张易左右劝不得,只无声一叹,旋即把目光投放到无边的夜色里。 不多时,平静的黑夜果然喧嚣起来,一众人马从黑暗中渐渐浮露,仪仗在前,卫军在后,看这阵仗,却是太子不假了。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在夜色中远远瞻望,那一队人,随从皆下马步行,唯余一人骑马在前,相貌虽看不分明,观其体态,应是真金无疑。 我一时笑自己多心:怎么疑神疑鬼起来,我的哥哥还能有假么?待心思稍定,欲上前相迎,却见阿合马早已殷勤地凑上去了。 “太子回宫,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紧趋上前,还未到太子马前,就被勒令停下,随后有两人自太子身边出列,扬声喝问起来: “太子奉旨回城做法事,岂能有假?阿合马平章,你命脱欢察儿前来试探,是何居心!?” “太子明鉴,臣、臣只是让脱欢察儿出关相迎啊!臣是殿下的奴婢,哪敢对主君有半分猜疑之心?”阿合马哪料对方甫一开口便是当头喝骂,一时懵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告饶请罪。 此番他的确是冤枉了,自接到太子令旨,便着手采办斋物,并命人先行出关迎接,所行所为并无失礼之处。 “太子,您怕是误会平章大人了!”我也上前一步,想为他说句话,真金就算对阿合马再多不满,在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追责,也毫无意义。 真金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也不表态,只任随从数落阿合马,阿合马无法,又向前膝行两步,哭着申辩,却毫无用处。 纵有烛炬照明,浓重的夜色下,仍然看不分明。太子头戴笠帽,yīn影下的面孔宛如一座石雕,似是真金,似乎又非真金,在黑暗中无从分辨。他挺身坐于马上,面对阿合马的哭求无动于衷,不发一言时,周身竟弥漫一种莫名的肃杀气息。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样的真金实在太过陌生,却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到底是为什么? 太子的随从亲卫仍旧叱骂不停,我听在耳中,不由得叹了口气,真金平素对阿合马积怨深重,但有机会责骂,也能稍稍消解他心头之气罢。 前来迎候的省院台大臣面面相觑,只能束手旁观,无从解劝。 夜色已晚,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拿定主意,正欲上前,不料一人突然出列,挡在我身前,待我越过他向前望去,眼前的一幕几乎让我魂飞胆裂。 太子马前,一个随从突然揪住阿合马衣领,右手袖中同时抖出一个铜锤,阿合马来不及躲闪,那重物就向头部狠狠砸来。 阿合马惊呼之余,只仓促泄出一声哀嚎便了无生息,铜锤来得又猛又烈,电光火石般频频重击,阿合马登时脑浆迸裂,身体很快委顿成一坨毫无生息的死肉,烂泥般瘫在了地上。 他便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平章政事当场毙命,在场的中枢大臣们已然吓呆,然而只沉寂了一瞬,人群便轰然散开,惊呼着逃命去了。 好在周围的东宫宿卫很快恢复镇定,立时惊呼“抓刺客!”,便挥刀上前,行刺之人却也不逃,任人擒拿。而后便有宿卫士挥起铁骨朵,朝着未及逃走的太子梃击过去。 “不!——”我猛然间似想到了什么,嘶声惊呼,却为时已晚,那太子躲闪不及,已被铁骨朵击落下马,那宿卫又是一锤,他便连反抗的力气也无,身子迅速软了下来。 我不顾侍卫阻拦,扑到那太子身边,颤抖着剥去他的笠帽,火光才映出那人苍白的面孔。 “我猜到是你,可惜太晚了……白梦石!白梦石!” 我将他的头抱在怀中,仓惶四顾,绝望地惊声呼喊:“去找太医!快!快!” 周围宿卫只顾奋力擒贼,哪里有人听到我的呼求。 早chūn的夜晚寒意bī人,连同致命的伤口一同侵蚀着他的生命。 白瑀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生命也在慢慢抽离。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傻子!”我喃喃骂着,脸上早已泪水纵横。有宿卫欲上前将他拖走,却被我厉声喝退。欲遣人传太医,却唤不动一人。东宫宿卫首领张九思火速平息bào.乱后,已率众围上前来:“此人是作乱贼子,还请公主速速撤离,以防不测!” 他切切恳求,却被我凌厉的目光bī退,白瑀手无寸兵,此时也只有一息尚存,实在够不成任何威胁。 没想到再度相见,便是这么仓促和潦草。我做梦也想不到,为何是他!多年以后,他回到大都,只为见一面魂牵梦萦的女子,便决然赴死,假扮太子行刺? 此时此刻,我已无力去想前因后果。 白瑀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却仍能认得出我,他双目向上望着,空dòng而无神,口中不住吐着血沫,勉qiáng笑道:“子清、子清……还能……见、见到你,真、真好……” “你……你……”我哽咽难言,满脸是泪,不住地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可惜……玉轩啊!我……”他用尽全力挤出最后一句话,眼睛便凝然不动,怔怔看着漆黑的暗夜,满眼不甘。 “白秀才!白秀才!”周身传来一句呼喊,我下意识一望,却见一人已被宿卫按在地面上,却仍兀自挣扎,那面孔有几分熟悉,我心里陡然一惊:王著! 就在这一刹那,前前后后的事,我才恍然明白:张易啊张易! 想到这里,我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白秀才,阿合马已经身死,你我大仇得报!痛快!痛快!” 王著仍在呼喊,可这边已了无回应。我松开白瑀的头,将他平稳地放置地上。可那双眼睛仍然睁着,写满了人世间的怨愤和不甘。 我突然不敢再去看他。 作乱的贼人很快被一一擒拿,却不见高和尚的身影,想必已趁乱逃脱。我木然坐在地上,只觉浑身冰冷,疲惫无力到极点。 “阿合马已经死了?”我僵硬开口,连眼皮也抬不起来。 张九思单膝跪在一旁,低声回道:“平章大人不幸遇刺,刚刚混乱中,尸体似被人盗走了。” “呵,呵!”我冷笑不止,自己听来都觉得可怖。张九思默然片刻,再度请求,“公主,请容许臣送您回府!” “张易呢?”我又问。 “刚刚一片混乱,臣也未见张大人,许是护送中枢大臣离开了罢?”他含糊地应了一句,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 “这个骗子!”我低声咒骂,怔怔望着匆匆来去的士兵,泪水滚滚而下,浓黑的夜色中,连火光也显得刺眼。 张九思愕然看着我,而后也未多想,随即命人将白瑀的尸身带走。 我只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直到故人的面孔淡出了视野,才被人不由分说地抱上马背: “公主,请随臣回去!” 第217章 审问 平章政事阿合马遇刺一事传入皇帝耳中时,果然引得龙颜震怒。忽必烈抵达上都后,立即派枢密副使孛罗、司徒和礼霍孙去大都严厉镇压,缉拿凶徒。 三天后,王著、高和尚、张易身受醢刑,尽被剁成肉泥,被杀同党多达百余人。与此案有牵连之人一一遭到问责,连我也不能幸免。 皇帝身在上都,一纸命令便将我拘系于宗正府,既不派人审讯,也不容我申辩,只是不闻不问地囚系着。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三个月,没有忧惧和恐慌,只是感到无尽的悲伤,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白瑀为何要以身为饵,诱杀阿合马?他白白送上性命,到底有何意义? 宗正府是拘押有罪宗室之地,我一介戴罪之身,自然得不到特别优待。囚室内陈设简陋,yīn湿寒冷。待入了秋,落了几场冷雨,便勾起了我的肺疾。我生生捱了几日,咳得整夜难眠。大宗正薛彻gān无法,只得奏请御医。 忽必烈返回大都,亲临宗正府时,我正烧得厉害。皇帝见此大怒,将宗正府上下职官训斥个遍,薛彻gān有苦说不出,只得苦苦劝道:“陛下息怒,先让御医给公主诊治罢!” 太医院的医官先前已来过几次,所开汤药并不见成效。忽必烈无法只得叫来爱薛,这位西域学者问诊后只是叹气:“公主还是早年的病症,入秋受寒,再兼心事郁结,难能不病……” 待爱薛开出了回回药方,皇帝脸上的忧色才宽缓些,仔细叮嘱爱薛“务必治好公主”。爱薛只是苦笑,抬眼扫视这一方陋室,又看看病榻上的我,终是忍不住劝道:“陛下既然疼惜公主,为何不容公主回府休养?久居陋室,公主的身体怕是受不住了……” 皇帝登时猜到他的心思,眼神一寒,厉色道:“学士管得太多了!”爱薛闻言,脸上煞白,嗫喏着仍欲再劝,却被皇帝不耐烦地挥推。屋门沉沉扣住,一时室内只余我们父女二人。 苦涩的药味儿在室内氤氲,我同他无言相对,只觉胸臆间都溢满了苦涩,比那药味儿更甚。皇帝亲自把药给我喂下,而后在我chuáng头静坐下来。我闭目休息许久,再睁开眼时,皇帝仍在chuáng边枯坐着,眉头紧蹙,一脸凝重。 我心底一叹,忍住咳嗽,出口的声音异常嘶哑:“儿臣不值得父皇这般看重。王著、张易已经伏法,儿臣的罪名还没个眉目么?这么不明不白的拘系,又算甚么!” 醢刑……想到张易等人血肉模糊,不辨人形的惨状,我便觉得胃腹痉挛,恐惧袭遍全身。皇帝是有多大的恨意和怒意,才下命采用如此酷刑将人处死。如此看来,白瑀那时不幸殒命,竟是幸事——他至少不会那么láng狈不堪。 我抱住头,心头悲伤难忍:白瑀读书半世,却也糊涂半世。好好活着,总会有所作为。他以为这一死,便能换来青天白日?阿合马死了,余党犹在,皇帝特命重臣为其礼葬,极尽哀荣,看那架势,竟似缅怀一位尽忠而死的贤良。 皇帝目视着我,脸色复而转冷,语气也尽是讥诮:“你既心里明白,不妨说说自己罪在何处?” 也不知张易临死前都jiāo待了什么。想到他,我心绪辗转起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复仇,是否得偿所愿?抛弃了身家性命和锦绣前程,又可曾后悔过? 想不通的人事实在太多,心思昏重之际,越发懒于应对皇帝的诘问。我半闭着眼,含糊道:“儿臣亦不知罪在何处。陛下定下甚么罪,便是甚么罪……儿臣服罪便是了……” 我一脸丧气模样,寥寥几句,激得皇帝欲怒欲狂。忽必烈直直盯着我,嘴角抽动着,冷笑不止,勉力压制半晌,终是在盛怒中平静下来:“bào动生乱,刺杀重臣,这可是滔天大罪!你若无赖逞性,牵扯不清,朕也救不了你!” 皇帝的话语绝非恐吓,怒意的背后,写满了深深的恐惧。这桩事件,绝非死了一个大臣那么简单。民间对阿合马究竟有多少不满,能引得臣民bào动起事,涉案竟达数百人。这次遇刺的是宰执,下一个呢? 下一个未必不是皇帝。 “父皇疑心我与bào徒勾结?”我轻嗤道,道破了连他也不敢说出的话语。 他眉头一耸,勃然作色,冲口截断我的话:“你与那个白秀才究竟甚么关系!他可是勾结凶徒,聚众作乱的叛逆!” 直到此时,我才明了自己的罪名所在。案发当夜,我抱着垂死的白瑀当街痛哭,在场诸人可都看在眼里。想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我眼眶一湿,泪水便止不住地坠落,过去了三个月,每每想到他,我仍是悲伤难抑: “至元十年,京师那场地震,若不是白秀才,儿臣早就死了……” 我抬眸望向皇帝,泪水滚过面颊,怆然发问:“阿合马所行恶事,昭昭可见,父皇真的一点都看不到?究竟是什么,能bī得一个文弱书生舍身赴死?能bī得平头百姓合谋作乱?父皇不会不明白……” 忽必烈的眼神陡然一颤,怒气刚欲溢出,却又悄无声息地弥散,他低下眸子,怔怔凝视着皱纹横生的双手,一时哑然失语。 “不过,若说儿臣有罪,却也不算冤枉,”我低低一笑,抿去颊边泪水,又道,“听说王著赴死时,大都百姓都洒泪相送,更有蒙古贵人施予海青衣袄三千件,焚烧祭奠义士……与bào徒勾结又算得了甚么,我……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阿合马!” “住口!”皇帝莫名地慌了神,忙忙喝断我,我只冷眼觑着他,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心里暗暗揣摩:他到底在害怕甚么! 我们二人一时无话,忽必烈沉默之际,似乎早已忘了问罪,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室内的空气宛如凝固一般,让人窒闷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宿卫叩门相告:“陛下,太子求见!” “案子查的如何?”待真金进来,皇帝早已恢复平静神色,淡淡发问。 一方陋室,cháo湿的霉味和苦涩的药味充盈其间,激得真金也咳嗽不止,他望望靠在榻上的我,眼里满是怜恤,却顾不得探问,忙回话道:“回父皇,首恶俱已伏诛,同党业已正法,此案算是了结了。” 他轻描淡写,欲将这惊天大案就此翻过。忽必烈何等jīng明,凝视太子片刻,含笑道:“这就了结了?呵呵,朕还要将张易传首九边呢!” 一句话如雷霆过境,震得真金和我登时懵然,待回过神来,先后抢声道:“不可!” “有何不可!”忽必烈怫然大怒,一掌击在身侧案几上,脸色铁青,“朕念他是藩邸旧臣,放心将军机重事jiāo与他,没想却惹出了天大的祸端!他怕不是糊涂,早有此意罢!” 张易虽死,但他与bào徒到底有何gān系,早已是不为人知的隐秘。众人只是知道,案发之时,枢密副使张易不辨真伪,草率分拨卫军给王著,说小了是渎职,说大了便是谋逆! “父皇!”真金脸色发白,切切劝阻,“贼子jīng心谋划,一盘局布的滴水不漏。阿合马jīng明如斯,都被骗过了,何况张易?他失职在先,论罪当死。陛下施以醢刑,已是严惩。若传首郡县,实是过了!望父皇三思!他可是藩邸旧臣啊,兢兢业业数十载,父皇便不念及半分故旧之情?您身边的老臣,如今还有几人呢!” 这一袭话,仿佛道尽了数十载的风风雨雨。皇帝一时陷入了沉默。昔日金莲川幕府英才济济,君臣相得的场景已是多么遥远的往事。自李璮之乱以来,忽必烈对儒臣渐生嫌隙。之后宠信阿合马,更是疏远了一众老臣。藩邸旧臣,罢官的罢官,远调的远调,如今已凋零无几。姚枢、窦默、许衡、廉希宪相继离世,就连年纪尚轻的王恂,未及完成《授时历》,便不幸病殁。忽必烈半世峥嵘,半世倥偬,风风雨雨过后,相伴至今的,又有几人呢? 这人生还真是寂寞啊! 皇帝半抬着头,一双眼睛空dòng的望着,似乎穿过了岁月的尘埃,再低眸时,已隐然含泪。他深吸一口气,望着真金,哼笑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朕岂不愿君臣一心?奈何张易负我!这件事,朕对他失望透顶,也寒心透顶……朕老了,经不起这等祸乱了……” 他这语气像在闲话,真金讶然抬头,一时失语。皇帝轻嗤一笑,似是安抚似是戏谑:“太子倒是心宽,一句话便将案件了结。这群贼子可是冒着你的名义作乱,你就不怕惹得一身腥?” 真金又是一怔,却也未见慌乱,朝皇帝深深一拜,从容回道:“儿臣素来痛恶阿合马,也是世人皆知的事。贼子此举,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这一身腥,儿臣躲不过的。父皇若因此降罪,儿臣也别无怨言。” “别无怨言?”忽必烈哼笑道,“你分明是心里委屈!” 皇帝抬抬眼皮,果见真金一副低眉顺眼的恭顺模样,想要作色却是无由生怒,恨恨盯了他片刻,咬牙冷哼,“朕刚折了一个宰相,的确痛心;不过,若因一个家奴累及太子,却是因小失大了。朕若信不过你,还能由着你查案吗?” 真金闻言,神色怏怏,似乎并未释怀。皇帝不由皱眉,不耐道:“朕说的不够明白?你到底还有何委屈!” 真金脸色变了几变,踌躇片刻,才上前一步道:“阿合马遇刺身亡,也是罪有应得。陛下为他痛心,实是不值!他所行所为,又怎对得起父皇的厚遇?” 皇帝知太子话中有话,果然面露疑虑,真金见状,顺势道:“儿臣查案的时候,偶然闻得,曾有回回商人欲将一颗巨钻献给陛下,却被阿合马据为己有。臣遣使搜查,果有所获。父皇,这么多年,您都错信了阿合马!他从来不是一个俯首帖耳甘心听话的奴婢……” 忽必烈怔怔听着,一脸错愕,显然是被这个消息震动,乃至惊诧到失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怒气灌顶之际,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真金慌忙抚弄其背,待他顺过气来,眼睛仍是圆瞪的,浑身也因动怒而震颤不止。 “呵!呵!”皇帝嘿然冷笑,半是自嘲,半是难以置信,他为君多年,向来自负,百般算计,想不到却被一个家奴欺瞒,真是天大的嘲讽。 “家养的猎犬却来反偷主人的肥羊!阿合马天大的胆子!”他脸色急变,一时青,一时红,一时白,拳头死死攥着,想要发泄又无从发泄。这个背弃他的奴婢已经死了,就算他想惩戒,都无从下手。他真是遭到了彻头彻尾的戏弄! “查!继续查!”忽必烈忽而起身,厉声喝道,“朕倒要看看,这个贼奴背地里到底私藏了多少宝贝!” 皇帝此刻满腔心思都在阿合马身上,早已忘了张易一事,匆匆吩咐一句“叫孛罗来见朕”,就疾步奔到门口,刚刚出门,忽又回返,冷冷盯了我一眼: “好好养病,朕回头再来审你!” 第218章 更迭 真金送走皇帝后,又折身而返。我正阖目休息,听到声音,微微睁开了眼,目光带着询问。真金轻轻和上门,走过来沿着我chuáng沿坐下,微微笑道: “察苏,身体可怎样了?” 我无声一笑,让他宽心,并不想说话,只是往被子里缩了缩。 他觉察出我的冷淡,有些不安,倾身过来,抚了抚我的额头,歉然一笑:“这几个月,实在委屈你了。” “我与案犯牵扯不清,父皇疑心也不无道理,谈不上甚么委屈。” 我睁眼看他,眼前是过于清晰的脸庞,一瞬间又觉得悲怅难言,胸口被堵得窒闷不已。这面目的确酷肖白瑀,也难怪张易会出此下策。可不管怎样,阿合马之死,对真金而言是个不可想象的意外之喜。在忽必烈面前,他还能勉力克制,此刻的他,眉目舒展,笑意盈然,再也不是往日yīn郁愁闷的模样。 “傻妹妹!”他听出了我话中怨气,朗声一笑,用手指在我额上轻轻扣了一记,“你若与案犯同谋,避嫌还来不及,又怎会于当场现身?更不可能哭着求人救治那贼子……这些,父皇心里都明镜得很!” 闻言,我一时无话。白瑀冒充太子,同张易、王著合谋行刺,的确给真金带来了麻烦,好在忽必烈没有深究。可是这些人却替真金除去了阿合马呀!最后在他眼里,却仍逃不过 “贼子”二字! 他见我目中仍带疑虑,索性把话说开:“王著、高和尚为民除恶,堪称‘义侠’。可此次bào动,涉案达百余人。父皇心里既怒且惧,你不会不明白。bào徒动的是阿合马,但对朝廷,未必没有怨言。若不加严惩,以儆效尤,以后难免旧事重演。对身有嫌疑的公主,都毫不容情,拘押宗正府加以讯问,可见皇上的决心了……这些都是做给天下看的。父皇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大局安稳。” “那我呢?究竟要如何处置?父皇这出戏,又如何收场?” 我冷冷望他,眼神也多了几分锐利。真金见状,不自在地皱起了眉头:“你向来任性纵情,凡事哪怕多考虑一分,也不会当场做出如此招眼的事!若要服众,父皇对你便不可能不管不问。” 他一脸告诫的神色,眉间隐着愠气,我自知不宜再言,便悄悄沉默下去。我自取其罪,的确怪不得皇帝,更没道理迁怒于真金。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真金身处事外,又怎能理解我当时的心境? 我拥被而卧,转头不再说话。真金默然片刻,带着歉疚似的,轻轻一笑,将我落下的碎发撩到耳后理好,好言劝道:“好了,别和我赌气。听我说,”他俯下身,刻意放低了声音:“阿合马一死,贼党虽在,没人为其遮风挡雨,便不成气候。今日你也见了,皇上对阿合马已然生怒,下命孛罗详查其情。待定了罪,证实阿合马死有余辜,你呢,便可脱罪了……只是当下,还需委屈些时日。” 阿合马身死之际,自是剿除同党之时。除恶务尽,真金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汉法派隐忍多年,才等来这么一个机会,真金又怎会错失良机? 我心底一叹,多少寻得了一丝安慰:如此,白瑀也算死有所得。 “我明白,你无须顾虑我,”我点点头,无心再纠察各人心思,只是觉得疲倦,“宗正府虽然寒陋,但无风无雨,谈不上委屈。外头的风风雨雨,都赖太子遮挡了!” 他从被子下捉住我的手,轻轻握住,安抚道:“妹妹,安心养病罢。待你回府时,哥哥便能还你一个青天白日了!” * 皇帝既已下命严查阿合马贪腐之事,真金得令,自然毫不手软。一时间,风雨喧天,满朝骚嚷。经孛罗、和礼霍孙等人审讯,阿合马党徒竟达七百余人,其子侄、党羽被论罪处死,余人或被革职,或遭罢黜。阿合马经年搜刮的巨额家产被尽数籍没,其数额之巨,让皇帝也瞠目结舌。忽必烈这才回味过来,自己竟被阿合马蒙骗二十余年,恼羞成怒之际,下令将阿合马剖棺戮尸,纵鹰犬食其肉。上至百官,下至黎庶,无不拍手称快。 阿合马为祸朝野多年,一夕覆没,其党徒自然也是树倒猢狲散。朝中缺员之际,自是真金大有作为之时。忽必烈日渐年老,懒于朝政,加之行刺宰相一案对他打击犹深,一时也就放手给太子,由着他署理朝政去了。 经此一事,理财派势力几乎被打压殆尽,隐忍多年的汉法派终于重新登场。翰林学士和礼霍孙继任右丞相,其作为儒臣,自是真金属意之人。不仅如此,真金又启用儒士何玮、徐琰,重新任用杨恭懿、董文用等名臣宿儒,并召用南人儒士入朝为官。一时间,朝中名儒济济,汉臣满堂,似乎重现中统至元之初的气象。 汉法派的chūn天等得太久,却又来得太快,我竟有种惶惑不安的感觉。阿合马虽死,所遗弊病却是样样俱在,欲彻底革除,也绝非朝夕即成的易事。摆在真金面前的,既是机遇,又是考验。 然而,真金并不以此为虑。 清查阿合马党徒之际,我就被皇帝放出宗正府。在府中安养之日,正是朝堂风雨jiāo迭之时,待我病愈,如真金所言,朝中果然改头换面。多年来,为皇帝和权臣所制,不得施展的真金,也变得意气风发,神采焕然。我去东宫探望之际,他正在宫内兴致勃勃地she箭,右丞相和礼霍孙侍立其侧,似在秉事。真金起初只是漫漫听着,手中箭羽不停,待兴致尽了,将弓箭递与仆从,任婢女帮其擦净额上汗水,甩甩双臂,待全身松乏下来,才转身望望和礼霍孙,嘱咐道: “丞相今在中书,宜尽平生所学,力行孔子之道。诚有便国利民事,毋惮更张,如有阻扰,吾当力持之。” 和礼霍孙得太子承诺,一时动容,嗟呀良久,才道:“如今阿合马党徒尽去,朝中多有官职亟待补缺。殿下虽大力援引汉儒名士,却只解得眼前之急,难免有擢用私人之嫌。依臣之见,不如重开科举,以作选贤举能之便。” “此事我亦思谋良久,”真金闻言,脸上的喜色渐渐冲淡,眉头忽而染上一丝忧愁,“只是皇上对此向来不以为然,如今朝中人事更迭,诸事未定之时便仓促提议,恐惹得圣上不快。科举非小事,不宜遽然行之,容我再作思量。” 和礼霍孙探得太子口风,便不再多言,正欲告退之际,却见真金近侍完泽急匆匆赶来。 “何事如此慌张?”真金见他面色焦急,一时不悦,皱眉问道。 完泽喘息未定,便急惶惶递上一封手札:“此事关系重大,恐怕连殿下也做不了主,还需尽快禀报陛下!” 真金顾不得细问,一手夺过来,匆匆阅罢,登时沉下脸,对我招招手道:“察苏,你也跟我一起见父皇罢。” * 自察必去世,忽必烈越发怠于朝政。此番变乱,无论是张易还是阿合马,都惹得他心灰意冷,眼下朝事有真金操持,他越发惫懒起来。真金以要事入奏,皇帝也延搁了半晌,才召真金入内。 忽必烈闲闲倚在榻上,脸上一派萧索,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真金向他见礼,也只漠漠一应。待看见我,眼睛才亮了亮,招手叫我过去: “在宗正府的三个月,实在委屈你了,是朕的不是。你身体可好些了?” 他耐心地抚摸着我的发辫,语气和悦起来,俨然又是以前那个慈父。真金在一旁看着,见皇帝毫不着意他所提要事,一时焦急,却也无从催问。 “有劳父皇惦念,儿臣已大好了……”但见皇帝仍欲细问饮食起居,忙岔开话,“父皇,太子还有要事奏闻,儿臣之事容后细禀。” 皇帝抬眼,堪堪对上真金的目光,见他心神不定的样子,不禁嗤道:“天塌下来,有朕顶着——何事如此沉不住气?” “我……”真金闻言赧然,有些泄气的,讪讪一笑,刚要回话,却又被皇帝打断:“莫不是你举荐的儒臣不顶用,惹出了麻烦?这些秀才做学问尚可,做起朝事来……啧,朕还当真有些信不过……” “和礼霍孙在朝多年,为人厚重,行事稳妥;董文用乃藩邸旧臣,处事gān练自不必言……您当是放心的。” 皇帝有意无意地试探,真金不能回避,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可忽必烈听了却不以为然:“东征日本一事,延搁许久,朕有心筹备,这些秀才呐,还未必做得来!” 忽必烈睨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晃了几圈,半是不屑半是疑虑。真金神色一滞,如芒刺在背,当下有些挂不住脸。皇帝虽是质疑他手下儒臣,未必不是质疑太子的能力。 “父皇,三征日本事宜,于当下情势,儿臣窃以为不可。阿合马此前为了筹集军用,大肆搜刮江南,以致民间骚嚷,盗贼蜂起,激而成变……” 皇帝听着,不禁皱起眉头,刚要作色,不料真金却直截说了下来:“父皇不知,儿臣今日所奏之事,便与此相关。中山府薛宝柱纠集士兵千人,图谋劫取文天祥……更有截获匿名书信一封,称‘两卫军尽足办事,丞相可以无虑’,‘先烧城上苇子,城外举火为应’……信上所谓丞相,除了文天祥,更复何人?江南人心难附,若截获文丞相,推戴举事,必是心腹之患。文天祥如何处置,望陛下早做决断。值此光景,慎防民变,安抚为要,东征之事不如暂且搁置……” 忽必烈闻言,面色一沉,果然默不作声。我的心也陡然一沉,怎么也没想到,真金所提之事,却与文天祥有关。自其来京,皇帝曾派人多次劝降,甚至以妻儿相挟,都徒劳无果。而今又惹出这等事,阿合马遇刺在前,皇帝心犹未安。他若不降,忽必烈的耐心怕是也走到了尽头。 我们三人都静默无语,我正思量着办法,忽必烈却蓦地开口:“文天祥在大都,已有三年了罢?” 真金愣神片刻,而后低低应了一声。 “三年土牢生活,他还真是忍得下,真乃伟丈夫也!”忽必烈沉沉一叹,无奈笑道,“有时想想,朕还当真想放了他!” 我讶然抬眸,但见皇帝目光一闪,便知他别有心思,眼下这局面,放还已是不能,若想保他一命……不待皇帝再度开口,我急急道:“父皇,不如让我去看一看,儿臣也许说得动他……” 忽必烈只是摆手大笑:“你未免托大了!即便是公主,他便能买你的账?故宋小皇帝劝降,都没用的!” “我……”见他只是嗤笑,我满脸涨红,一时没了底气:是呀,我哪来的自信能说服文天祥呢?可我不想毫无作为,眼睁睁看他走向那个惨烈的结局呀! “妹妹!”真金见我一脸不甘,也出声提醒,“父皇自有安排。” “让朕同他谈一谈罢,”忽必烈沉吟半晌,摇摇头道,“否则,是杀是放,朕都不甘心呐!” 第219章 忠烈 忽必烈见到文天祥时,并没有期待中的惊喜。 旁人提及文天祥,不仅盛赞其才其德,更不忘说上一句“体貌丰伟,美皙如玉”。可眼前这个落魄潦倒的男人,哪里有半分传言中的风采?那面庞因长期饮食不良而枯huáng憔悴;头发久未梳洗,虬曲成结;本该伟岸颀长的身躯早已佝偻不直,身子也几乎瘦成一具嶙峋的骨架,单薄得宛如风中之烛,一chuī即灭。 这哪里是他想象中的美丈夫! 皇帝似乎不明白:三年的土牢生活,将会怎样摧折身心? 忽必烈上下打量这个láng狈的男人,几乎忘记了言语。 男子形容落魄,一双眸子却是温和有力,漠漠平视着皇帝,过于清淡的眼神,让人看不出悲喜。 “大元皇帝在此,尔为何不跪!”两人远远对视的空当,值守的怯薛歹早已上前叱喝。 “我非北朝臣子,缘何下跪?” 那人眼皮都不抬,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他身形伛偻,膝下却有千金,任怯薛歹如何rǔ骂,也只是长揖不跪。怯薛歹无法,上前扳住他肩臂,在他腿后一踢,欲迫使其跪倒。 “罢了!”忽必烈突然喝止,怯薛歹才松开手,死盯住那人背影,忿忿退下。 那人抬起腰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残破的衣襟,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点笑意:“吾闻大元皇帝度量宏广,今日一见,陛下果然好气度。” 皇帝尚未问话,哪料这战俘却对着天子品评起来,说是称赞,却并未把皇帝放在眼里。忽必烈惊怔之余,却也不以为忤,反而笑道:“朕自然当得上‘度量宏广’四字。你起兵抗元,为朕所获,本应受死;江南遗民欲以你之名,聚众起事,论罪当死;你被囚三载,左右劝降不得,让朕耗尽了耐心,只欠一死……可朕还是不忍杀你!文丞相,你若诚心款服,朕许你个中书宰相可好?” “陛下厚爱,天祥愧不能受,”他冷淡一笑,并无半分意动,“天祥身受皇恩,赐名‘宋瑞’,既为宋臣,焉能侍奉二主?天祥所求无他,一死之外,无可为者!” 皇帝亲自劝降,文天祥却仍是一副冥顽不化的样子。忽必烈见状,半是恼怒,半是难堪,咬牙冷笑片刻,讥诮道:“赵宋在时,丞相尽忠报国,责无旁贷;而今赵宋已亡,你一介孤臣,再谈什么忠君报国,岂不可笑?你放眼看看,国在哪里,君又在哪里?” 文天祥听了,一时怔忪,目中陡然露出悲意,咬着牙关狠狠忍了半晌,热泪仍止不住滚滚而下。 “国在陛下囊中,君在天子脚下。我知山河易主,君为人臣。可天祥生为宋臣,骨子里流的血脉,如何也改不了的!”他哽咽回道,喉头含糊不清,像含着一腔血,“宋朝于我,譬如衣食父母,为人子女,岂能因父母亡逝而改宗易姓?血脉是改不了的啊!我读圣贤书二十载,救国不能,辅君不能,到头来,还要做那不忠不孝、无君无父之人吗!?” 文天祥恸到极处,声泪俱下,忽必烈一时惊住,大受震动,瞪着他喃喃道:“家国岂能等而论之?你不做元臣,却叫你子子孙孙,也不做元臣?南人世世代代,都要葬送在缅怀旧国、卑微无益的情绪里,成了不死不灭的孤魂?人这一辈子,不该这么活的!” “他人如何取舍,我无从置喙,”文天祥虽悲恸难抑,头脑尚算冷静,“而我既食宋禄,绝无弃绝故国之理。天祥唯求一死,陛下无需再言。” “你、你先退下!……来人,把文天祥带回去!” 皇帝突然变得烦躁不已,挥挥手将人轰下,跌坐在御榻上,神思却不知游走到何处去了。 * 次日,忽必烈又召集众臣讨论文天祥一事,有大臣立即上奏:“文天祥一心求死,当从其所愿。”文天祥昔日同僚,如今的户部尚书王积翁却苦苦恳求:“天祥心意不改,不如放之为道士,以显国朝盛德。” 参知政事麦术丁闻言,冷嗤一声:“文天祥若释之不杀,只会徒留隐患,南人若借其名举事,又待如何?” 一句话说的王积翁哑口无言,皇帝也因此陷入了沉思,闭目思虑半晌,终是苦笑道:“朕还是不甘心呐!” 他目光陡然一凛,似是已下定了决心。我心下一沉,忙进言道:“陛下久久未决,必是于心不忍。前番既已下命将瀛国公和南宋宗室遣往上都,不如让文天祥从其行,以绝南人之念。或命其出家为僧,着人严加看管,未为不可……” 忽必烈瞥了瞥我,目中微露笑意,默然片刻,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欲再劝,却被真金拦下:“qiáng命其出家为僧,与囚禁又有何区别?天祥若在,于南人而言,终是个念想。如被人劫取,举而起事,实乃大患!他若脱身,未必不会再举兵反元……” 太子言罢,麦术丁从旁极力附和。我恼恨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如火灼烧,却无任何办法。连我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文天祥,徒留无益,只是隐患。 “他既一心求死,便成全他罢。”良久,皇帝沉沉一叹,似是疲倦已极,揉着额头苦笑不止:“天祥、宋瑞……好男子也!惜不为我所用……罢!罢!”说完,将众人轰退,独个去往后殿了。 *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皇帝终于痛下决断,文天祥被送往大都柴市口。这一日,yīn云浑重,暗无天光。大风啸叫着刮了一阵儿,便带出纷纷扬扬的雪花来。 可这寒冷的风雪,却冻结不了人心。听闻南人中最硬气的一位大臣将被处死,京师百姓纷纷涌上街头,随着囚车一路挤到刑场。让人不解的是,在这数九寒天里,衣衫褴褛的囚徒jīng神尚好,全无半分惊惶模样,一路且歌且行,悠然自得。 围观的官民瞠目结舌,议论不止:这哪像个临刑赴死之人?哦……是了,这人连皇帝亲自劝降都不应,本就是不畏死的!可天下怎会有不贪生怕死之人,高官厚禄锦衣玉食,有何不好?留梦炎等南宋降臣,不照样活的心安理得么?若一心求死,又为何在牢中忍rǔ三年,难道只为等个今天? 百姓们摇头惋惜,却是无法理解。 我亦做寻常打扮,随着人群一同涌到刑场,只想见证他人生最后的时刻。文天祥被推到行刑台前,面对着高高在上的监斩官,仍不下跪。那官员亦是摇头叹息,着人喊话道:“文丞相,皇上有言,若你诚心归降,明日即可为大元宰相,如此可好?” 文天祥面无波澜,只是轻嗤一声,没有回应。监斩官知他心意无改,便不再劝,只道:“汝还有何心愿?不妨说出来。” 这囚徒只是向监斩官轻轻一揖,而后转身朝南,撩起破烂的衣摆,郑重跪下叩首:“吾事毕矣!” 他此言一出,监斩官立时会意,攥拳犹豫半晌,终是一咬牙,掷出了火签。我眼睁睁看那木牌落地,呼吸一时窒住,再一转眼,刽子手得令,行刑刀已高高扬起。我不由得低呼出声,仓惶转身,再也不忍多看一眼。 时间并不是很久。只闻一声钝响,人群中陡然爆出一片惊骇至极的呼喊,四下登时混乱起来,而后便是惊叫、哭喊、哀叹、痛惋……嘈嘈杂杂,纷纭不止,如风雪一样,无休无止。我愣怔许久,才确认一事,却仍不敢回身去看。 抬头一望,天穹越发晦暗,云层堵得严严实实,遮蔽了一切光芒,头上风雪仍是无情,纷纷扬落永无止境。可地上鲜血犹温,那英魂并未走远。 不忍再滞留,我踉踉跄跄挤出了人群,耳中仍是议论不休的人语: “这蛮子丞相,看着单薄瘦弱,却是有骨气的很!好人呵,可惜了!” “是呀,怎不可惜?若这秀才归顺我朝,做个宰相,必也是一代贤相!可惜喽!祸害遗千年,良臣不久长。那个阿合马怎么就能为非作歹二十载?连安童丞相都被挤兑到边关了……” “安童丞相?呵,他离朝快有十年了罢!阿合马都被人弄死了,也不见着他回来,听说是被囚在西边某位大王的手里……” “诶,要我说,这安童丞相久久不归,莫不是也同这文相公一样?……” 脑中轰然一声,眼前一片眩晕,我双腿一软,便要直直栽倒。老总管巴根急急搀住了我,将我扶至角落处安顿下来。我浑身仍抖个不止。 眼睛半晌都难以睁开,似有血流漫过,淹得目中滚痛。这làng头猝不及防地打来,砸的我六神无主。近乎十年的等待,到如今仍是茫茫无期,连普颜忽都都已改嫁,我只一味苦等,一心以为他早晚会回来,却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你若敢……我、我……” 我含泪自语,抬眼望着昏暗无光的天幕,心中惘然无措。无边的风雪中,泪水悄无声息地滴落,北风声势磅礴,呼啸不止,夹着雪花涌来,那冷凝的泪滴,已不知被卷到何处去了。 他若真是同样的命运,我将何以为继呢?这世道便如此狠毒,不给人留一丝念想,哪怕只是一厢情愿的虚妄? 耳畔的狂风仍呼号不止,这一场大雪似乎永无尽头。 我立在雪中,眸色慢慢变冷,万千念头纷纭袭来,也只化作无谓一笑: 若果真如此,我也只能走下去。别无选择。 第220章 人心 我回宫时,皇帝犹在大殿等我,中书右丞相和礼霍孙侍立在侧,另有一臣子一同陪侍,却是南人降将管如德。 忽必烈孤身立在门口,举目眺望着殿外远天,静默无语时,显得心事重重,像一座尘封多年的石雕。 “父皇?”我轻身唤道,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闻声望过来,见我眼睛犹红,无jīng打采的模样,不由皱眉: “怎么?文天祥受死,你也觉得可惜?” 我闻言一怔,垂下眼眸没有回应:那些心事怎好当众言说? 他见我吞吞吐吐,益发不满,和礼霍孙见机,插言道:“公主有所不知,刚刚陛下还遣使赶赴刑场,想留文丞相一命,可惜还是晚了……” 我霍然抬眸,恰对上皇帝深沉无波的眼睛。他幽幽望着我,眼里似隐着万千狂澜。我冷冷一笑:“父皇可是后悔了?” “呵,后悔?”他抬抬眼皮,惫懒一笑,眼底泻出一丝哀伤,“多少有些罢。可是又能怎样?纵然留他活命,也是抵死不降,白白给朕添堵!” 他摇了摇头,忽又自语般:“朕只是不明白,这个酸秀才一心认定他的故主,朕就不配做他的主君么?” 他沉默有时,在这空当,谁也不便插言。而后皇帝又突兀开口:“管大人。” 那南宋降臣本沉默立于一旁,此时得令,立即上前一步,就闻皇帝又道:“你说说看,朕何以得天下,宋何以亡?” 管如德沉吟片刻,看看皇帝表情,才小心回道:“陛下以福德胜之,天命所在也!” “呵!”皇帝短促一笑,白了他一眼,似是不屑又似自嘲,管如德登时面色窘迫,识趣退下。皇帝也不再追问,只是转而看向和礼霍孙,满面疑虑:“朕闻江南百姓怨声沸腾,对朕行事颇为不满,惟思大宋旧政。宋既得民心,又胡为失国?” 眼前这个蒙古儒相听到皇帝的问题,并未觉得刁钻,只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回道:“赵宋爱民之道有余,用兵之道不足,率为边将误国卖降。而昔日阿合马当权,敛财之道有余,却罔顾民生,大事搜刮,扰攘天下,为害江南尤甚,惹百姓怨怒,让陛下蒙羞。陛下今日若决心革除弊政,再得至元之初的为政气象,江南百姓又怎无诚心归附之理?” “至元之初呵,那是安童的功劳!”皇帝双目一瞬不瞬地望过来,登时dòng穿他所有心思,“和礼霍孙,朕以汝为相,汝能以安童为楷模,尽心理事,让朕高枕无忧么?” “臣……”和礼霍孙愣怔片刻,才自谦道,“臣鲁钝,不敢比肩贤相,唯有竭尽所能,以报陛下圣恩。” 忽必烈觑眼打量他片刻,兀自转身,往宫殿深处走去,口中喃喃不止:“安童……那木罕、那木罕……我的那木罕啊!……” 我的心像被猛地撞了一下,一时忍不住,泪水又潸然欲落。不知为何,皇帝似能感知我的心事,忽而转身,向我招手:“察苏,你进来陪朕坐会儿。” 我含泪点头,正欲抬脚跟上,忽闻殿外一叠声的脚步传来,有人高声奏报:“陛下!” 可有急事?我立时生疑,皇帝也闻声驻足。那怯薛歹得令,疾步趋到皇帝跟前,奉上一道书信:“陛下,是、是西北传来的!” 忽必烈脸色一沉,也不作声,接过信几下扯开,读着读着,双手便止不住的颤抖,脸上似喜还忧,嘴唇哆嗦着,不多时,双眼就酿出一汪泪来。 见皇帝情绪失控,和礼霍孙等人都小心立在一侧,默然不语。我心下莫名的激dàng,不待他开口,已搅起满腹波澜,颤声问道:“父皇,可是……?” 书信无声飘落,忽必烈望着我,双目滚泪: “察苏,你哥哥要回来了!” * 那木罕归来,是半年之后的事了。彼时皇帝已移驾上都,召见自己的小儿子,也是在上都城外的草原大帐上。 听到这个消息,我骑马一路疾驰过来,到皇帝帐前才勒住缰绳,跳下马掀开帐帘就欲入内。可手碰到帐帘的那一刻,却分明迟疑了。 自那木罕封王北镇,已有十六年。而那次并未相认的相见,距今也有十二年了。十二年过去,我几乎想象不出他的模样。 脚下踟蹰着,靴子在地上碾出个土坑:十年的囚禁生涯,对一个心高气傲的王子而言,将是怎样的磨难?他,还是以前那个他吗?他一人回来了,那么安童呢? 心cháo起落不止,làng头叠涌无休,巨大的惊喜伴随着巨大的失落,一颗心几乎被碾碎。就在我踌躇不前的时候,里面忽有人喊话:“磨蹭什么!还不进来?” 是忽必烈,我深吸了口气,猛地掀开帐帘。皇帝倚在坐chuáng上,并无旁人,我再一转眸,一人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我身侧了。 呼吸陡然一滞,我慢慢抬眼,目光自那人面上扫过,难以言说的陌生感扑面而来,刮得我心口作痛。面庞仍是黝黑,神情却忧郁萧索,哪有当年的意气张扬?嘴唇翕动时牵出的纹路,镌刻的是他多年被囚的愤懑和不甘。唯有一双含泪的眼睛,隐隐约约,依稀能瞧见昔日罕见的温柔。 我们二人相对无言,彼此都不敢轻易确认,气氛一时凝固了,唯有紧迫的呼吸可闻,直到皇帝不耐地打破僵局: “察苏,你连哥哥都认不得了?” “那、那木罕?”我颤声开口,忍泪问道,却忽而不敢看他,当初因为我拒绝相认,叫他牵肠挂肚多少年。在他面前,我到底是于心有愧。 低头的瞬间,一直沉默的男人却猛地将我拥进怀里:“小妹、小妹,你还活着,你果然活着!当年、当年你竟然……我想了你多少年啊!” 那声音突然梗住了,他攥住我肩头,大放悲声,内心的脆弱bào露无疑。他哭的是兄妹父母多年不见的悲辛凄凉,哭的是囚禁生活的无望愤懑,更是自己大好前程一夕倾覆的满心不甘。若不是部将叛乱,如今的那木罕,定是众皇子中军功最为显赫之人! 我任他哭着,用手轻轻拍着他后背,等他把一腔委屈都倾吐出来。待他情绪平复,我肩头早已湿透,看着他满是涕泪的脸庞,轻轻劝道:“好了,哥哥,回来就好了……” 我将他扶回座上,他缓缓坐下,动作有些呆滞,握着酒杯沉默不语,脸上仍湿漉漉的。皇帝见状,心疼不已,仍忍不住轻嘲:“好了,赶紧把脸擦净,一会儿还要见你真金哥哥。太子面前,不可失礼!” 他陡然抬眸,望向皇帝的眼中,竟泻出深深的恨意。忽必烈皱眉盯住他,递来质疑的目光。那木罕却全然不惧,那恨意越聚越多,而后忽一扬手,酒杯就脱手飞出去。 “那木罕!”忽必烈qiáng忍住怒意,低声喝道。 他却不顾皇帝喜怒,越发逞性起来,起身大声责问:“太子,好一个太子!父汗,您让真金做储君,待他做了可汗,又该如何称呼您?您又将如何自处?……哈哈!哈哈!” “哥哥!”我惊出一身冷汗,起身拦他,他仍不管不顾开口,“真金稳坐帝都多年,到底坐来一个太子之位!我呢,我是没出息的!在外出生入死,自己不争气,栽到了敌人手里,一囚禁便是十年……是、是,我早没了资格,可为什么是真金!父汗,我就是不甘心!” “你不争气?朕看你分明出息得很!”忽必烈缓缓起身,竟莫名沉得住气,可那平静的话语下,一场骇人的风bào已避无可避。“十年过去,刚一回来,就惦念起汗位了!那木罕,你果然有出息!” 皇帝桀桀一笑,带着笑容的脸庞犹为可怖。那木罕远离皇帝多年,一时摸不清天子心思,话语一滞,便失了几分底气,却仍qiáng撑着,指着皇帝怒而反问:“儿臣说的有何不对?蒙古素以军功立身,真金身无寸功,却白白得了太子之位!不光是儿臣不服气,宗王那颜也必不服气!” “呵!呵!”皇帝瞧着他满脸怒容,摇头笑了笑,笑声似大漠传来的萧萧风声,又是荒凉,又是悲哀。我忽然不忍听下去。 “那木罕,朕到底生养了你这么个好儿子啊!”皇帝摇头笑叹,忽而一脚踢翻了案几,帐中尘埃四起,错落起伏的,是不忍耳闻的一地破碎。 “滚出去!不许再来见朕!” 那木罕惊愣地看着自己父亲,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怎么想不到,多年后的相见,竟是这样的摧人心肝。这个从小宠溺他的父亲,怎会因为真金,就说出这般残忍的话语? “父汗!父汗!好!很好!”他冷笑几声,双目大睁着,泪珠扑朔朔地滚落。而后甩下一个背影,头也不回地离帐而去。 “那木罕!”我大声喊他,瞥了眼皇帝,也转身追出去。 * 七月的草原日头正烈,却暖不化我心中霜雪。那木罕大步在前,走得决然无情,我一路苦追不上,只得骑马追赶,将马匹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他绕道欲走,却被我左右围堵,一时逃不过,索性立住脚。我下马走近,他面上犹带森然冷意,俨然看着仇敌一般。 “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那么任性?”我勉qiáng一笑,小心问道,心里无端发虚。 “皇帝不欲见我,难道我还死皮赖脸的缠着?”他满目恨意,脸上冻着寒霜,陌生而冷酷。我无声望着他,却是莫名的心痛。 见我不言,那木罕无谓一笑,抱起双臂,眼睛直望到天边,一脸不耐,“你还有何话要讲?” “哥哥,”我低头踢着脚下草叶,吞吞吐吐地开口,“你那番话,的确不合宜。父汗他……已经很老了。你想想,他年近七十,这样的老人,你忍心伤他?额吉若有知,也会难过……” “额吉……”他喃喃道,似挨了一记闷棍,呆了半晌,而后怆然落泪,“额吉!儿子唯有这点遗憾,到死也不能完满!您不见我最后一面,就这么走了!您、您……好狠的心!” 我耐心等他又哭了半晌,才上前安抚:“我知你心里委屈,那是无法弥补的委屈。可谁又没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是至亲,何必相互折磨?哥哥,听我一言,待过几日,亲自去给阿爸赔罪,别让他心寒。他这个年纪,不想再看到兄弟阋墙,儿子内斗……” “不!”他断然拒绝,“我再不堪,到底要些脸面!何必到皇帝面前讨个没趣?难道我小意求全,便能求个储君之位?” 他没心没肝地笑了,一脸无赖,偏头睨视着我,饶有兴味观望我的反应。 “哥哥!”我沉下脸,见他这般模样,心底的疼惜也渐渐转为怒意,“你和阿爸之间,除了汗位,再无其他可言?这十年来,你牵挂的,也只是这个?如此,我真替阿爸寒心!” “呵,这事……还轮不到你寒心罢!” 他无不讽刺地笑了,“这是我和父汗的事,是我和真金的事,与你又有何gān?莫不是你一个女儿家,对这汗位,也有几分肖想?” 那木罕脸上尽是挖苦般的恶毒,似乎观望我痛苦惊诧的表情,便能得到莫名的快意。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不停地摇头,一时肝胆摧折,心痛欲裂:十年不见,他就是这般不堪的模样? 这不是我的哥哥! 冷冷看他一眼,我再不多言,几步走到马前,牵过缰绳,欲翻上马背。 “等等!”那木罕忽然唤住我,懒洋洋地走过来,“我知你还有话要问,忍了半天,很辛苦罢!” 我手底一滞,低头想了片刻,再看他略带得意的表情,心头便堵了一把火:他何以对我也有如此的不满? 想想他这些年的际遇,到底心生不忍,遂忍下气,好言劝道:“阿爸不过一时气话,哥哥不要衔恨于心。我还是那句话,待过几日,去他那里陪个罪……你若执意不去,我也无话可说。” 他抱起臂膀,歪头看着我,即使在我马下,身形亦是十分高大,神色平和时,也是相当俊气的一张脸面。何似眼下这般让人生恨? “你就不想知道安童的情况?”他慢慢攥住我的缰绳,不疾不徐地开口。 此言如一声惊雷,在我耳畔炸响,我仓惶抬头,惊惧的表情被他尽收眼底。他看着我的脸,微微一叹,眼里是难掩的失落。 “他怎么了?是否还活着!”我连声发问,眼睛又泛起湿意。 “自然是活着,而且活的不赖。海都优待他,许以高官。依我看,他便是留在那边不回来,也是称意得很!才不像我……呵!” “他在海都手下做了官?”我哪里想到是这样的回应,脑中空dàngdàng的,悲喜顷刻散尽,心下茫然若失。 我僵坐在马背上,久久不语,那木罕凝视着我,脸上的戾气渐渐淡去,目中浮露出几缕颓丧,“所以,我回来是不是很多余?” “胡说!”我骤然打断他,一时心烦意乱,一个念头在心中盘旋不去。 十年以后,如果他不再是当年的他,我还是当年的我么?我还会为他保留一颗真心么?——他若永远不回来呢? 命运给我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而我却信以为真,凭着一份可笑的坚持,熬过了无数寂寥又无望的岁月。 可是如今呢? “我的妹妹,人心易变,还不懂么?”那木罕静默地观望许久,才忍不住开口,但见我蹙起眉头,心痛难忍的模样,不禁又放软了语气,轻轻一叹,“唯有你,天真痴傻,一如当年。” 第221章 chūn光 “我就不明白,这城里有甚么好的呢?把人心都住窄了!我还是喜欢草原,辽远、开阔、无所阻挡……”那木罕懒洋洋地倚着车壁,半闭着眼开口。 “那你回去好了,我一个人回大都。”我哼笑一声,并不理会他的抱怨。 闻言,他倏地睁眼,见我并非说笑,便收起一脸顽赖,皱眉凝视我片刻,才低声叹道:“若非担心你身体熬不住寒冬,我才不愿回去碰一鼻子灰,父汗巴不得我留在上都罢!” “阿爸有再大的怒火,过了半年,也该平息了。已到年关,你难道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 此言似触痛他的心事,那木罕半晌不语,情绪也消沉下来:“这十年来,我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那时我就想,若我一辈子都是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别说没志气的话!”我不由得轻叱,眼里却又烫又湿,忍住不去想那经年往事,待沉下心思,才道:“海都、笃哇贼心不死,若时机合适,难保不再起事。前几年,笃哇再度侵扰哈剌火州,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力战而死……国朝边患犹在,哥哥,你便不想为国分忧?那十年的囚系之仇便也这么算了?” 他久久地沉默,没有反驳,不知心里在思量着什么。论年纪,他也不过三十出头,纵有一时的挫败,这人生还长着呢。 “父汗他,还会信任我么?”他低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萧索。 “当年哥哥卓帐阿力麻里,连海都也不得不暂避锋芒,多年不敢东进。漠北重地,是祖宗根本所在,除了你,还能用谁呢?” 闻言,他状似无意地撇撇嘴,不置一词,抱臂往车上一靠,默默思量半晌,才道:“也罢,我跟你回大都。若是旅途无人看顾,惹得你害病,父汗那里,我怕是又多了一份罪名了!” 他无谓一笑,恍惚间,又是少时顽劣不羁的模样,看得我一时怔忪。 “这样才好。”我握住他的手,无声一笑。 * 因着与皇帝的矛盾,那木罕抹不开脸皮,在上都延搁了三个月。我征得皇帝同意,留下来一道陪他。 比之大都,上都的冬日寒冷尤甚,我的肺疾反复不止,那木罕无奈之下,只得陪着我回大都安养。然而他几次请求,忽必烈却仍不准觐见。 直到元正,诸王百官朝贺之际,那木罕才得了机会。皇帝纵然怄气,礼节上却是躲不过的,何况小儿子备足了贺礼,拿出了十足的诚意。这样一来,那木罕顺理成章地入觐,见到太子时,心里虽不服气,礼数尚算周全,给足了真金颜面。 事已至此,忽必烈稍感释怀,想起那木罕过去的十年,疼惜到底胜过了怨怒。元正朝会上,即封那木罕为北安王,赐螭纽金印,命其年后仍出镇北边。那木罕自知因被俘一事,已无缘角逐汗位。皇帝如此安排,真金和那木罕,也算是各得其所。 * 元正过后,转眼又到二月十五,京城又迎来一年一度游皇城的盛事。每逢游皇城,皇帝即携后妃公主登临高阁观览,游.行队伍在城中迤逦而过,引得全城百姓围观,也是一场士庶尽欢的乐事。 此日,早有执事在仪天殿外搭起彩楼,皇帝乘着五龙车一路出了西华门,到了仪天殿外,便由怯薛歹引上彩楼。玉德殿、隆福宫亦有高台,以备皇帝登临游览。 那木罕一向是爱热闹的性子,临到今日,反而冷清下来。被我拉出宫后,仍是扭扭捏捏,不愿往皇帝身边去。我只得好言相劝:“阿爸已给哥哥封王,哥哥出镇在即,还不愿见一见阿爸吗?你担心甚么呢?有我陪着你。” 他到底不是小孩子,虽不情愿,道理还是明白的,没好气地点点头,便跟着我一路来了。一路上,游.行队伍chuīchuī打打,他听在耳中,不见欢喜,只是觉得聒噪,皱着眉沉默不语。多年以来,草原上的生活荒苦而寂寞,使他不再习惯都市的喧嚷。此等乐事于他而言,竟像在忍受折磨,我心底一叹,情绪也跟着低沉下来。 待到了仪天殿外,游.行队伍一时远了。放眼一望,两侧的水面早已解冻,早chūn的风料峭生寒,风一过,拂起两岸微波,浩渺辽阔的水面便铺了满眼。那木罕站在岸旁,凝视这初阳下的粼粼波光,深吸了几口湿润的凉气,神色才缓和下来。 “走罢,别让阿爸久等。”我笑道。 那木罕沉默地点点头,像下定了决心一般,行动也gān练起来,大步走在前面。待登上彩楼最后一阶,脚下却又踟蹰起来。我见他犹疑不前,低低坏笑一声,便在他身后扬声喊道:“父皇,那木罕哥哥来了!” “还不上来?”皇帝的声音自上面落下,那木罕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儿臣见过父汗。” 忽必烈拿眼打量他一番,虎着脸哼了一声,抬手示意他落座。那木罕不安地抬头,偷觑皇帝几眼,犹疑片刻,终是讪讪地坐在一旁。待我也坐定,皇帝才沉沉开口:“不日就要北上,你还是不想见朕?” 那木罕闻言一怔,不服气地就要撇嘴,却又不敢作色,只是冷淡回道:“岂是儿臣不想?分明是阿爸不愿见我。” 皇帝从他话里听出委屈,一时好气好笑,一时又是疼惜,面色却不改,只是冷哼道:“好小子!收回你的混账话,你便仍是朕的儿子!” 那木罕倏地抬头,皇帝的目光也恰好投过来,他下意识躲避,仍觉得那目光灼烫。忽必烈见他略显局促,心底又起了怜恤,目光便放软了些,低声叹道:“今日游皇城,朕特命胆巴帝师为你祈福,让你出征在外,也一切安好,诸事无虞……那木罕,朕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阿爸不在身边,你自己保重,朕不想再失去你一次。” “阿爸!”那木罕颤声开口,嘴唇哆嗦着,极力忍泪,泪珠仍大颗大颗地滚落。他想要再言,却都梗在了喉中,只是双目大睁着,一瞬不瞬地望着皇帝。 “好了,不必说什么。朕于你也多有亏欠,这辈子怕是都补偿不了。”皇帝挥挥手,拂掉他未尽的话语。 那木罕仍是出神地望着皇帝,任泪水无声淌落,嘴巴半张着,像是要极力咽下这半生的愁苦。 “哥哥,好啦!”我笑着劝道,递上帕子,他却也不接,只是拿袖口草草擦泪,深吸了几口气,双目犹自红肿。 “哭甚么!”见他这般,忽必烈忍不住嗤笑,“大好日子,你们都陪朕看看杂剧。” 我们奉命上前,同皇帝一起凭栏而立。彩楼高敞开阔,刮起的冷风更显凛冽。扑面的寒意滚滚而来,皇帝只无声伫立,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孤苦,他只能一人领受。 不多时,彩楼下又喧嚷起来。番僧们护送佛像坛面浩浩而过,长队迤逦成一条巨龙,头旗招摇,宝盖林立。值此吉日,诸天佛祖、菩萨金刚都被迎出佛寺,供于车轿之上,于浮华的世间游走一遭。佛像临街而过,士官百姓都涌来观览,满城尽是喧嚷声和世俗的烟火气,可那菩萨仍是低眉,金刚仍是怒目,并不会因人间的喜乐而动容半分。 番僧们护持着佛像走过很远,楼下也已搭起戏台,却是教坊伎乐一众人等浩浩dàngdàng而来。这队伍由教坊司、仪凤司所掌诸色乐人组成,每至一处,便停下献艺,如今在天子脚下,更是拿出了浑身本事。杂耍百戏串演过后,便是行院伶人登台表演。 “过来看看,你小时候不是最爱看杂剧么?” 见那木罕神色怏怏地靠坐一旁,皇帝忍不住招手道,言语间不自觉地透着亲昵。那木罕一怔,恍惚望向皇帝,但见老父亲脸上的笑容真实无欺,默然片刻,难得乖顺地靠了过来,伏在栏杆上向下望去。 “多看几眼罢,等你回了草原,便没这等热闹看了……”忽必烈情不自禁地拍着他的背,虽是笑着,眼里仍有藏不住的感伤。 “草原也有草原的好处……”那木罕不错目地望着戏台,小声嘟哝了一句。皇帝听见了,低声一笑:“好儿子,不忘本,你从来都是一个真正的蒙古人。”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思绪随着目光一同飘远了。这话说得我也莫名惆怅,却也不愿多想,只是同那木罕一起望着戏台。那千娇百媚的伶人,摇曳着细若杨柳的腰肢,款款上台,出口的声音亦如huáng莺般婉转: “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chūn宵,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chuáng锦褥枉呼做鸳鸯被……” 三月上巳,良臣佳节,chūn景无限。闺中少女倚靠墙头而立,如初绽的chūn花一样动人,而那渺渺chūn情早如柳絮一般,不知飘dàng到何处去了。只待那俏郎君打马而来,这一腔情思才有所凭寄: “兀那画桥西,猛听的玉骢嘶。便好道杏花一色红千里,和花掩映美容仪。他把乌靴挑宝镫,玉带束腰围,真乃是能骑高价马,会着及时衣。” 画桥那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不早不晚,刚好出现在最好的时光里。丽日墙头,chūn风马上,四目相对,一见断肠。哪怕是真情错付,哪怕是所托非人,也要掷出一腔深情,才不辜负这缱绻无限的chūn光。 可惜那最好的chūn光,我已错过太久。 “察苏,这杂剧听来甚是耳熟。” 那木罕的话突兀地闯入耳中,我却恍若未闻,目光也已穿过人cháo,投注到太液池粼粼的碧水边,投注到湖畔茸茸新生的嫩柳上。这人生海阔天宽,纵然错失了chūn光,也总是别有风景;也因这人生宽广无限,纵然chūn光常在,也注定免不了缺憾。 如果这一生就这么错过,纵然能放下,终究还是意难平。 待我收回目光,那边戏台上,娇小姐和俏郎君早已隐凤双栖,成就了一对墙头马上。即便现实满目疮痍,人们总能从戏文里填补缺憾,获得圆满。 我漠漠想着,嘴角逸出一笑,心头的怅意便去了些。目光掠过戏台,漫无目的地扫过喧嚷的人群。无论是华服罗绮,还是平头布衣,悉数堆在眼底。也难怪那木罕嫌这大都拥挤:这满城的熙熙攘攘,让目光无处安放,哪里像那一望无尽的草原呢? 也不知唱了多久,这杂剧才到尾声。伶人离场后,戏台霎时间空寂无人,悠悠dàngdàng的,在大好chūn光里,更显得落寞萧索。我只觉这戏台空旷得刺目,一时不忍再看,仓惶收回目光,不经意间,却对上一双同样失意的眼眸,不早不晚。 可是这一眼,我几乎等了十年。 他骑着马,携着边塞风尘,踽踽而来,即便裹在人流中,也是孤独一身,孑然飘零。他抬眸瞻望,目光递到彩楼之上的某一处,两个同样失魂落魄的人,遥遥相隔的,岂止是距离?那是错失了十年的时光。 他模样变了,抑或没变?相距太远,我一时无法确认,唯独那眼神是不作假的。即便岁月漫漶不清,凝注其中的深情和孤勇,却是不作假的。 他倚在马上,静静瞻望许久,面容稍稍晃动,似是牵出一笑,而后缓缓收回目光,催马随着人流而去了。 我仍怔怔望着,直到那背影被人流吞噬,再抬眼望向远处:融融暖日下,恰是chūn光正好。 第222章 引荐 那人身影早已淡出视野,我依旧怔怔望着,出神良久,直到有近侍奏言:“陛下,胆巴帝师来了!” 我闻声回身,恰见帝师向皇帝见礼,身侧陪同而来的中年官员亦一同下拜。皇帝已笑着抬手止住:“此处无外人,帝师不必多礼——桑哥,扶帝师落座。” 胆巴是前任帝师八思巴举荐的吐蕃高僧。前些年岁,乌斯藏(按:西藏)功嘉藏卜叛乱,八思巴亦因此遇害,帝师之位空悬,胆巴便奉命继任。而那场叛乱,正是由总制院使桑哥率军平定。平叛之后,桑哥在乌斯藏各要害地区留jīng兵镇戍,并整治驿站。桑哥是胆巴的弟子,以通晓诸国语言扬名,又因平乱有功,颇得皇帝赞赏。忽必烈曾在诸臣面前提过几次,我亦有所耳闻,今日才算得见其人。 二人谢过皇帝,待胆巴帝师坐定,桑哥便侍立一旁。皇帝笑着寒暄几句,又转顾那木罕与我:“今日游皇城,朕特命帝师为你二人祈福,让吾儿出镇在外,平安无虞,诸事顺遂;让吾女福乐康满,再无疾患之苦。你们还不谢过帝师?” 那木罕闻言,僵了一僵,我悄悄示意,他才同我一起道谢,胆巴帝师亦笑着还礼:“唯有皇子公主得平安喜乐,陛下心里才能欢喜。臣不敢受礼,二位殿下还是谢过皇上罢!” 胆巴其人虽为僧侣,但能坐上“帝师”之位,自然不是等闲之辈。皇帝闻言,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隐隐含笑。那木罕踌躇片刻,还是恭恭敬敬向皇帝谢恩,我亦跟着行礼。待那木罕起身,皇帝脸上也已酿出笑意:“你啊,还真是让朕操碎了心!” 那木罕脸色一红,嘴巴微张,想说什么,还是默默忍了下去,乖顺退到皇帝身后。忽必烈见了,怔了一瞬,也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去年四皇子得归,而今安童丞相北返,西北风波已平,四海太平无事,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诸人沉默的一瞬,那个桑哥却越过胆巴国师,径自开口。其人举止高调,皇帝也不由得怔了怔,审视他片刻,才笑道:“安童北返不过数日,回京也只是面见了朕,而后便深居简出。这等消息,卿何以得之?” 皇帝有意刁难,桑哥闻言,却只是不动声色的一笑:“臣闻人思至元初年之治,至今莫能忘也。今chūn,安童丞相自边还,天下闻之,室家相庆,咸望丞相复膺权柄,再整宏纲。此事喜动京师,臣又怎会不知?” 他从容回道,并无顾虑,即便皇帝目光牢牢投过来,也安然自若,任其打量。 我心下一哂:喜动京师?我怎就不知呢? 想到这里,不由得着眼一望:桑哥是吐蕃人,皮肤黝黑,较之汉人,轮廓尤显深邃,眼眸jīng亮有神,言行洒然无忌,自然而言便透着一股jīng悍狡黠之气。 他牵扯出安童,绝非无缘无故,到底怀了何等心思?我不得而知,心里更多是忧虑。 “你也盼着安童复位?”皇帝蓦地掷出一语,目光攫住他,追问道,“此言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怨?和礼霍孙主政,你还是心怀不满罢!” 我并不知桑哥与和礼霍孙之间的纠葛,只是静待下文。桑哥听了,微微一哂,却也不避讳:“当年因和买食油一事,臣与和礼霍孙丞相起了争执,陛下还记着呐?” 忽必烈“嗤”的一笑,白了他一眼:“岂止是争执?你二人在都堂殴打起来,呵,好大的阵势……好歹也是宰相,如此成何体统?” 谈及旧事,桑哥也不以为耻,眉头耸动,言辞间颇有不平:“我欲替中书省和买食油,丞相却言此事非我本职。臣岂是为了私利?不过想着为朝廷营利息……” 皇帝见他一脸正色,又不禁失声大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后来,你将和买所得利息上缴中书省,和礼霍孙也是服气的。这点芥蒂,你还放不下?” 桑哥口称不敢,神色却像别怀心事。忽必烈窥在眼里,一时收了笑意:“你这理财的本事,和礼霍孙也不得不服气。他为相二载,革除乱党弊政,也算尽忠职守。可财用一事,仍不见起色,钞法仍是虚弊。南面还在征讨缅国,今岁朕又欲用兵安南。这所需钱粮,又待如何筹措?” 君臣二人眼神一汇,心思便想到了一处。阿合马虽死,忽必烈执迷于事功,理财的念头便不会断绝。眼下桑哥分明有意自荐,可他何必扯出安童? 我心情不豫,当下兴致全无,只觉这满眼chūn景,一时间都黯然失色。 “理财一事,陛下何必忧虑?臣不才,却愿举荐一人,必能为陛下分忧!” 桑哥迎上皇帝询问的目光,信誓旦旦地开口。 * 至元二十一年十一月,卢世荣奉诏入朝。 卢世荣是商贾出身,早年曾行贿获任江西榷茶使一职,后因罪免官。其人因与桑哥jiāo好,被举荐入朝。 和礼霍孙为相两年,力行汉法,兢兢业业,却不能解决皇帝理财之需。就在一月前,他又建言重开科举,终是触逆龙鳞。忽必烈召卢世荣同中书省臣当堂廷辩,明显是有改弦更张之意。真金苦苦盼来的青天白日,竟是如此短暂。 大明殿笼罩在冬日的yīn云之下,外头那晦暗不明的天色,像极了皇帝yīn沉难测的心意。当初和礼霍孙彻查阿合马乱党,一举罢黜七百余人,皇帝对此是全力支持;和礼霍孙以儒治国,皇帝也别无异议。而至今日,却心意陡转,让汉法派措手不及。 自阿合马增发中统钞以来,民间钞法日虚,物价腾踊不止,此事并未因阿合马之死而稍有缓解。和礼霍孙苦心整治钞法,见效甚微,及至皇帝问责,他除了叹气,也别无良策。 “桑哥曾言,‘世荣素有才术,能救钞法,增课额,且上可裕国,下不损民’,如今钞法虚弊,尔可有良策?” 忽必烈从和礼霍孙身上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殿内角落里一人。满朝文武面前,高官贵胄之下,一介白身的卢世荣,实在显得微不足道了。 皇帝面前,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中年男人,有着商贾市侩的狡狯jīng明,也有着寻常百姓的忐忑局促。这样的人,皇帝却不计过往,准予入殿奏对,也是罕有。 他嗫喏片刻,待心神稳了,才开口回复:“昔日中统钞增发无度,至元十四年之后,年增百万锭。而钞银兑换,本有定数。钞量增发,平准库金银却未随之增长。不仅如此,还与日俱减。阿合马将诸路金银敛至大都,各地平准库胎本不足,民间无从兑换,钞法日益空虚,也是必然之事。” 忽必烈微微颔首:“诚如是也。和礼霍孙丞相也曾明令禁止百姓私易金银,重定金银价,却鲜有成效,何也?” 皇帝并非有心指责,和礼霍孙听了仍是脸色发白,半分辩驳的话也无,只是gāngān立着。卢世荣飞速瞥了他一眼,而后正色回话:“右丞相救急心切,然而行事失当。如今钞法空虚,已成事实。中书省去岁发钞仅有六十万锭,物价仍是高涨,这点钱钞,可怎生够用?平头百姓手里,怕是无钞可用。救治钞法,本应因势利导,非qiáng令所能为。” “物价一路高涨,不减量供钞,又待如何?莫不像阿合马那般,肆意增发,如此一来,这等乱事便没个尽头。卢先生这般言语,可是别有良策?”和礼霍孙白着脸,虽是心虚,仍极力反驳。 卢世荣此番面圣,早已酝酿多时,得丞相发问,顺势回道:“依某之见,应顺应情势,听便民间自行贸易金银,以安民心,增民信;依汉唐故事,括铜铸至元钱,制绫券,与钞参行。如此行之数月,可令钞复实,诸物悉贱,民得休息。” 和礼霍孙却仍是存疑,“铜钱、绫券虽自有价值,终是比不得金银。平准库金银空虚,若不充实,终非治本之策……” 他似想到了什么,话头戛然而止,顿了顿,忽而面向皇帝,转口道,“世荣所言之策,未经试验,难见其效。此事关乎国计,还望陛下慎重。” “那便依世荣所言,试行数月,验其成效!” 忽必烈却无诸多顾虑,慨然下命。和礼霍孙闻言一惊,登时面如土色:皇帝的意思,分明是要起用卢世荣了! 一言既出,风波乍起。平静多时的朝上议论纷纷,真金亦难掩忧色,想出言反驳,还是忍了下来。 忽必烈于御座上扫视群臣,目光漫漫而过,而后笃定一笑。他并不忌惮众人的疑虑,只怕无人可用。眼下这一举动来的突然,反对者不在少数,可是谁能像卢世荣一样,举出可用的办法呢? 待议论渐歇,皇帝才开口,他打量卢世荣的眼神,已带了几分嘉赏的意味:“整治钞法,依汝之言。朕欲求富国裕民,汝还有何良策?” 皇帝的信任让他信心倍增,卢世荣一时难以确信,待冷静下来,才道:“如今之势,权豪窃据要津,以致国弊民困。宜重整盐铁榷卖,立‘常平盐局’调节盐价;酒、醋、竹课收归官营,裁抑豪奢之势;行‘官本船’制,以收巨额市舶之利——此为富国。至于裕民之策,更有九条……” 不待其说完,和礼霍孙便愤然截断:“汝之所言,同阿合马昔日所为,又有何异?所谓富国之道,不过欲揽权自肥罢了!” “某尚未行事,丞相便横加指责,未免有失公道罢。”卢世荣淡淡回道,言语间竟多了几分倨傲,“依丞相所言,未经试验,难见其效。此事尚未施行,丞相怎就一口咬定某会擅权自肥?” 和礼霍孙言辞汹汹,实则无凭无据。卢世荣说的在情在理,陡然间占了上风,他却并未就此罢休,趁势道:“某只建言而已,无端受人责难,心实难平,还望陛下为我做主!” 闻此,忽必烈脸上已带了几分不悦,斜睨了和礼霍孙一眼,目光满是告诫:“丞相身在其位,此事又关乎利害,汝之所言,是否出自公心,朕实难分辨。”言下之意,是不让和礼霍孙开口了。 听了这话,右丞相像被堵住了嘴巴,有苦难言,只得眼巴巴望着皇帝,一时不知所措。在满朝文武面前,被皇帝质疑,更显窘迫。他愣怔半晌,终是咽下满腔不甘,默默退了回去。 皇帝心思早已不在和礼霍孙身上,转而望向殿上一处,毫无预兆问地发问: “安童那颜,卢世荣所言,汝以为如何?” 第223章 疑心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跳霎时漏了半拍,一时呼吸都凝住了。 殿内沉寂有时,众人的目光随着皇帝一同投向那人,顷刻间,似有千钧之力压了过去。和礼霍孙怔忪片刻,俄而像悟到什么似的,稍稍松了口气;真金脸色也是一缓,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我却心怀疑虑:安童对此什么态度,忽必烈能不明白?他起用卢世荣的心意已决,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那个身影迟疑片刻,才缓缓出列。我情不自禁地望了过去,却只望到一个萧瑟的背影。较之记忆里,那背影分明瘦削了些,犹似卷着边地尘沙,带着几分凛冽粗粝的味道,在满殿朱紫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臣……奉使无状,有累圣德,何敢让陛下垂询?”安童揖了一礼,音量不高,嗓音亦是沙哑,无端透着一股疲乏。 忽必烈默了一瞬,话语带出些伤感,“卿在边关十年,饱尝艰辛,朕时时感念,却无从慰劳,心实不安……卿又何苦自外于朕?” 皇帝言语间分明动容,在场众臣听了,一时心有戚戚,真金亦是神色复杂,不由得逸出一声喟叹。 “有劳陛下挂念,”安童顿了顿,又向皇帝一拜,才郑重开口,“钞法是民生大计,虚弊日久,不得不救。卢先生所言,或可一试。至于裕民之术,不妨听听先生高见——” 我闻言讶然,不禁又朝那背影望了望。真金满面生疑,目光早已在他身上滚了几遭,可他仍是八风不动的样子,并不顾忌周遭一道道质疑的目光。 在场儒臣一时沸然,议论不休,尤其是和礼霍孙,反反复复打量着那人,眉头紧蹙,那份不解也渐渐转为一股愤懑。 这哪里是当年与阿合马针锋相对的安童丞相! 皇帝无声一笑,饱含深意地望了安童一眼,随即抚平众议,示意卢世荣开口。卢世荣不意安童如此态度,早已错愕了半晌,此时又得皇帝问话,一时踌躇满志: “若论裕民之术,不若宽取于民:一则罢各处竹课,从民货卖收税;二则免民间包银三年;三则官吏俸钱免民间代纳……六则立平准周急库,以贷贫民,轻其月息……” “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在民,便在官!” 和礼霍孙已然忘记刚才的窘状,不待卢世荣说完,便厉声打断。他眼里怒气腾腾,眸子似能喷出火来,“卢先生倡言整顿盐铁榷卖,行酒、醋、竹课,本就是与民争利,又何来裕民之说?既欲大兴专卖,利出一孔,又言薄取于民,与民休息——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如此小恩小惠,不过是释怨邀誉罢了!” 此言甚是诛心,和礼霍孙词锋迫人,卢世荣一时竟无从还口,白着脸僵了半晌,见在场众臣无一人声援,皇帝又不置一词,眼睛转了几圈,左右无法,只得可怜巴巴地望向安童。 安童转眸一望,凝视卢世荣片刻,不发一言,沉默间让人难测其意。我亦着眼打量他:悠悠十载,风霜将他的轮廓打磨得越发深沉,眉宇间写满沧桑倦意,眼眸晦暗不明,一如他幽藏的心事。 十载岁月,他的心是否也被侵蚀得斑驳不堪呢?那木罕说人心易变,他果真如此么? 我无声一叹,心底并无明确的答案。 安童久久不语,直到皇帝催促,才被迫开口:“和礼霍孙丞相言之过重。即便是小恩小惠,倘若落到实处,便是真正的恩惠。利民抑或害民,口说无益。卢先生之策,不如试行数月,届时自可观其成效。” 真金愣怔望着他,频频摇头,难以置信,一脸的惊诧失望。和礼霍孙上前一步,还欲再言,忽必烈却挥手止住。皇帝耐心告罄,也不再顾忌右丞相颜面,当即道:“即日以卢世荣为右丞,入主中书,整治钞法。” * 卢世荣入主中书,和礼霍孙的丞相也就做到了尽头。廷辩当日,右丞相和礼霍孙、右丞麦术丁、参政张雄飞皆罢,卢世荣取而代之,任中书右丞,史彬为左丞,而在他们之上的右丞相,则是北返不久的安童。 仅仅两年,汉法派被就被罢黜殆尽。卢世荣以财利进用,意味着理财派卷土重来。而安童身为昔日汉法派领袖,刚刚回朝不久就再度拜相,皇帝这一安排,实在耐人寻味。 “安童公然支持卢世荣,到底是何用意?” 真金得知此事,自是恼恨无比。他曾对和礼霍孙寄予厚望,全力支持其推行汉法,谁料如今一朝倾覆,láng狈收场,任他如何苦心经营,终是敌不过皇帝一双翻云覆雨的手。 然而,更让他愤懑不解的是安童的态度。和礼霍孙罢相,安童却再度入阁,其中关节,不由得让人深思。 我们二人并行出了大明殿,一到殿外,真金便忍不住发问。我想想那人,一时心意寥寥,漫应道:“哥哥问我,他是何用意,我又怎能得知?” 他见我一脸无谓,更是恼火,眉头深深皱起:“安童为人如何,你知不知?他与阿合马的恩怨,你知不知?卢世荣倡言之事,不外乎阿合马所用敛财之术……安童却这般回应,你不觉有异?” “太子以为,安童为了上位,不惜曲意逢迎?” 我深深望了他一眼,索性说破他的心思。真金面色一僵,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轻轻一叹,忽然想到了一事,心猛地一坠,止不住的烦乱涌上心头:那木罕说过,海都厚遇安童,曾许以高官。 我摇摇头,再也不愿多想:他变与不变,非我所能左右;即便他心志已改,又与我何gān? 真金却不能释怀,见我已经走开,快步紧追上来:“你去帮我探探他的口风,务必探明其意。” 我刚要拒绝,真金的目光已沉沉压下来,竟是不容抗拒:“他若及时改悔,仍来得及;若一意孤行,我也顾不得昔日情谊!” * 那日廷辩之后,卢世荣很快走马上任,安童也二度拜相,重回都堂。我受真金所托,寻机同他相见。他平日署事理政,少有闲暇。我一直等到旬日官员休沐,才得了机会。 入了腊月,天气更是一日寒甚一日,北风片刻也不曾止息。刚出了府,便见天边浓重的云头堆了上来,心头也跟着一灰:这等天气,怕是有雪。 安童府邸在京师乐安里。他还朝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少有应酬,是以我并未提前下帖,直接驱车前往。 一老仆将我请到客厅,奉上热茶,待我驱了寒气,才回话道:“公主见谅,相公送小公子去了和童国王那边,怕是午后才能得归。奴婢这便遣人去催……” 和童国王?经他提醒,我才猛然想起,普颜忽都早已改嫁小叔和童,兀都带想见母亲,自然要回和童那里。 安童十年在外,一朝得返。母亲已经去世,妻子改嫁他人,除了儿子,竟是孑然一身,也不知他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这么想着,我索性起身打量起来。他家宅简陋,院落不过两进,仅有堂屋和东西两厢,奴仆也寥寥无几。普颜忽都改嫁之后,后院连个主母也无,几个旧仆多已年迈,家中便疏于打理,更显冷清。 堂堂丞相家宅,竟如此凋败荒凉。而这样的人,会是阿附上意,贪求权位之人么? 我无声一叹,把疑问埋在了心底。 等了半日,我微觉不耐,起身来至窗前,却见天光黯淡,日头早已隐到云后去了,再听窗外,风声愈发劲厉,chuī刮了一阵,半空里竟纷纷然掉下雪花来。 若待天色晚了,雪路更是难行。我虽不甘心,还是准备告辞,那老仆苦留不止:“若让相公得知公主冒雪赶回,定要怪罪老奴。公主且等等,待雪势小些,再走不迟。” 我踌躇片刻,点头应了,又坐下吃了半盏茶。再望望窗外,漫天飞着白羽一般,天地间浑然一色,全都裹在这片银白里。我怔了一会,一时又忧心起来:这等大雪,我走都走不得,安童怕也阻在路上了罢。 正凝神间,忽闻门外响动,老仆闻声而喜,顾不得穿戴衣帽,冒雪迎了出去。我只在厅事里漫等,不多时,便闻靴子槖槖作响,那人走得迅疾,撩帘进来的一刻,猛地灌进一阵风雪。 室内暖意熏得我神思慵慵,被这突来的寒意一激,霎时间清醒过来。再抬眼时,面前的人犹披霜挂雪,却顾不得掸落,只是凝视着我微微出神。 对上他的眼神,我心底一dàng,慌忙错开,也不看他,偏头促狭一笑:“让我足足等了半日,安童表哥,你好大的派头!” 他怔了一会,喉头才酿出声来,收回目光,垂眸歉然道:“兀都带着了风寒,我在那边耽搁了一阵,让公主久等了,望公主见谅。” “不要紧罢?”我不禁探问。 “已遣了太医,有他母亲照看,不妨事。”他淡淡回道,而后叫来家仆,吩咐其准备晚膳。我连忙推辞,“天色已晚,哪里顾得上用饭?我不便叨扰,早早回去才是。” 这话语不自觉透着疏离。他闻言一阵落寞,沉默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公主既已久等半日,所为之事,恐怕不是一言半语便能说清,又何必急于一时?何况外头雪势正盛,眼下也走不了了!” 他再度望过来,已然猜到什么一般,目光似有深意。我想到真金所托,心里无端发虚,却知此事早晚逃不开,只得勉qiáng应了。 第224章 慷慨 这晚膳吃得意兴阑珊,我不时抬头,望着窗外,外面风雪凄迷,也不知要下到何时才是个尽头。 安童却只慢条斯理地用饭,见我心不在焉,涩然一笑:“公主突然造访,来不及准备。这菜肴虽不合口,也多少用些——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般单薄。” 室内只有我们二人,同他独对,我只觉坐立不安,想到还未问出口的话,心里更是如火灼烧,异常难熬。 “没事的,是我不请自来,平添了麻烦。”我讷讷开口,话语好不笨拙,本是有意解释,却白白惹得他不快。安童一时胃口全无,索性放下碗盏,往桌边一推,唤来下人收拾食案。 “随我来书房罢,想问什么话,更方便些。”他漱洗完毕,转身淡淡道,面上又罩上一层霜雪,笑意全无。 我默默跟了过来。书房无人,只余一室冷意。我站着原地搓手呵着热气,四下打量。安童吩咐下人烧炭取暖,准备热茶。待安排妥当,便招呼我坐过来,却见我站在一面墙壁前凝然不动,不禁探问道:“看到甚么了?” 我恍若未闻,只是盯着墙上的细密画,怔怔出神。这波斯画卷色彩绚丽,用笔细腻婉转,连带着画上人物也像活了一般。画面上的晚宴热闹喧嚣,在座的蒙古贵族披金戴银,举杯的手却僵在半空,面上惊骇无比;一个可汗模样的人物突兀地站起,眼睛死死盯住一处,表情狰狞,右手高高扬起,虽空无一物,却犹自用力。 我不明所以,只觉这画卷说不出的怪异,却仍想一探究竟。眼睛顺着画面一转,只见一只猛虎倒毙于地,额上扎着一把匕首,仍血流不止。人群中不乏貌美贵女,全被凶shòu惊得花容失色。唯余一人例外,那女子坐在席上一侧,斜睨场中,嘴角挂着淡笑,容色清淡至极,也冷艳至极。在场众人全为眼前一幕所震怖,她却无动于衷,毫无心肝地冷眼旁观。嘴上那一抹艳丽的唇色,一如猛虎额头汩汩不绝的鲜血。 我望着那无名女子,却再也笑不住来,浑身冷得发抖。安童不知何时近前,待看到这细密画,一时尴尬到失语。我蓦然回头,冷冷拷问:“这幅画从哪得来?” 他避开我的眼神,潦草回了一句:“那十年间,我去过几次撒马尔罕,从巴希尔长老手里寻到此画。他说,高昌公主留下的旧物,仅此一件……” 我不愿回忆往事,可旧日情形分明就在眼前,容不得逃避。闭目一叹,半晌不语,嘴唇都被咬的发白。安童苦涩一笑,徒然解释着:“这书房只我一人能来,旁人看不到。你若仍是介意,我就把它收起来……”说罢,便要上前去取。 “不必,”我稍稍平静下来,当即制止,“你的书房如何布置,与我并无关系。” 他似被凝冻一般,足足僵了一刻。待转过身来,眼底的哀伤分明可察,却只化作无谓一笑:“你惯会折弄人心,都十年了,我本应习惯才是。” 说罢,甩手自我身边而过,自顾自在书案前坐下,望着我冷淡一笑:“公主今日前来究竟为何,不妨明说罢。让您苦等了半日,臣还真是失礼至极!” 安童倒上两盏茶,自己先饮了一口,而后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等我开口。 他这般单刀直入,反而让我局促起来,想到真金所托,一时更不知如何启口,又暗恨自己口不择言,将自己陷入被动。在他紧密的目光下,我无从退避,心中又羞恼不堪,连掌心都快被抓破了。 安童静静等了半晌,不见我出声,却也不急,手指在书案上百无聊赖地叩着,托着下颌凝神忖度,忽而短促一笑:“是太子让你来的罢?” 他眼里含笑,面色却凉薄至极,全然换了一副面孔。我呆呆望了片刻,仍是讷讷无言。 “太子定是想问,我为何支持卢世荣?” 我的心事被他dòng察分明,听他亲口说出,我虽然难堪,到底松了一口气。 “这原因为何,我在朝上说的还不够明白?”看着我局促的模样,他摇摇头,嘴角是捉摸不定的笑意。 “你那理由,真金不能信服。”我暗吸了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咬唇开口。 “那他想听什么理由?” 安童哼笑一声,闲闲掷出一句,低头又啜饮一口,而后抬眸望我。 我本郑重相询,他却一脸闲适,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恶名加身,也全然无谓。 他是认真的么!?我瞪着他,好不恼怒,思虑片刻,终于收起最后的怜悯:“那木罕说过,你曾在海都手下做过官呢!看来丞相无论在哪,都仕途顺畅,如鱼得水!” 我尖锐开口,一脸讽刺,牢牢盯住他,眼见他的表情从恬淡到惊愕,从无谓到惶然,最后化作若有似无的悲哀: “你能否明白,一个人被囚十年,若无所事事,将是什么滋味?” 他自嘲一笑,话里不无伤感,将杯中茶如酒般一饮而尽,双臂撑着书案深深一吁,而后喟然一叹:“我回朝后,听说过文丞相的事。他那般孤贞忠勇,我只能感佩,却做不来。” 茶盏已空,他捏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忽觉索然无味,朝地上猛地一掷,顷刻间一地虚无的碎响。 在我失神的片刻,他已走到面前,俯首看着我:“察苏,很失望罢?可是没办法,我只能做到如此。文天祥只有一个,世上又有几人不爱功名呢?” 我鼻子一酸,怔怔望着他,眼里开始坠泪:“你纵然心怀坦dàng,就不怕恶名加身么?” “世事难能两全,”他苍白一笑,那笑意最终化作怜悯, “我不怕背负污名,只怕这一生一败涂地,毫无意义。他人作何想法倒无所谓,只是被你疑心,我心里总是难过的。” 他轻轻抬手,抿去我眼角的泪水,可那泪水仍止不住淌流。我只觉满心刺痛: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在那种境遇下,换作旁人,又要如何抉择?是拒不受官,徒劳无益地坚守;抑或决然一死,一洗被俘的污名? 在这世上,责难他人,总归容易;实心做事,却是最难。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又有几人能真正体谅他人的苦楚? 我收住眼泪,待心思平静,才摇头驳道:“胡想什么呢!你这一生,绝非徒劳无益。时光不会虚度,苦难自有其价值。” 抬眸对上他的眼睛,我清清喉咙,沉吟片刻,才笃定开口,“哥哥,你只需好好活着。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没有什么比你更宝贵。无论你如何选择,我还是……爱你。” 尾音处几不可闻的两字,还是被他准确无疑的听到。可他还是呆怔半晌,难以确信。他的目光缓缓落下,眼神难辨悲喜,无法言喻,只有额上冰凉柔软的触感真实不虚。 他长久地凝视我,不发一语,不知过了几时,才逸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既然你还肯爱我,那便……再慷慨些罢。” 我惶惑抬眼,一时没有悟出他话中意味。他也不解释,只无声一笑,而后低头一吻,将我的疑问尽数堵了回去。 我猝不及防,踉跄地后退一步,却被他一把捞过来,拥回到怀里。那灼热又清冷的气息骤然迫近,bī得我一时失神,恍惚间,只觉得那双眼睛幽深无底,一如外面凄迷无尽的雪夜。 唇上那份炽热很快蒸融到全身,不多时就烧尽了所有的理智。我们气息jiāo缠,一路吻着,从书案边辗转到睡榻处,而后双双跌落进去。 外头夜色无尽,呼啸的风雪吞噬了所有的声音。我陷在榻里,身上的他是唯一的温度,看着他眼中恍惚出神的自己,一时脑中空dàngdàng的,意识全无一般,驯顺地接受他温柔的赐予。 我们脸贴着脸,呼吸彼此可闻,身上很快变得湿热黏腻。他咬着我的耳垂一路吻下,吻过我的颈窝,吻过我的心跳,吻过我身上每一处情难自禁的战栗。 从未想过我们会有这般光景,我只觉难以招架,灵魂俨然被抽离一般。他见我懵然失神的模样,不由失笑,再度吻上我的嘴唇,含起舌尖深深吸吮,手也跟着一路揉了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底蓦地一涩,才知他栖身而入。我只觉喉咙发gān,下意识攀住他的肩膀。他的目光恰好落下来,眼里情cháo涌动,氤氲出迷离的雾气。不多时,彼此的喘息很快错落jiāo缠在一起。双目对视间,看着情动中对方略显láng狈的模样,真实得让人心碎,不由得相视一笑,这笑意很快又淹没在泪光里。 我们贴身相拥,彼此jiāo融,从身到心再无一处隔阂。两具身体仿佛飘dàng在汹涌磅礴的海cháo里,那身体的律动也如叠涌无休的海cháo一般,忽而被抛上làng尖,忽而又遽然跌落。làng花在海崖上砸的粉碎,那股淋漓的痛意恰如四溅的水沫一般,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顷刻间,时光已老;而这一刻,漫长得又恍如一生。 案上烛光幽幽晃动,映出窗上起伏的人影。我只觉这一生也飘渺如这孱弱的灯影,在命运的海cháo里穿làng而行,随风飘摆,从始至终都难能自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风平làng息,我疲惫已极,神思早已涣散一空。他将我搂在怀里,就着身上残存的暖意,相拥着沉沉睡去。 第225章 梦醒 我醒来时,脑中昏昏,如宿醉般作痛。窗外仍裹着浓重的夜色,雪似乎已停了。 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层寝衣,像是被人擦洗过,早已不复湿热黏腻。着手一探,榻边空无一人,心下不由一滞:难道刚才的种种,不过是颠倒一梦? 我撑起身子,扶额默想片刻,才意识到长夜将尽。今日前来是为真金所托,可我到底都做了什么呀!回去又如何向真金jiāo待? 颓然往榻边一靠,扯得我身上酸痛,更是提醒着我夜里的荒唐。我一阵烦躁,想要穿衣下榻,摸索时才意识到室内一角微弱的烛火,和那微光中递来的眼神。 安童早已穿戴整齐,正坐在书案处,看着我的目光又是疑惑又是好笑。 心头的焦躁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平息,我无声望回去,一时惘然:此时的他不再是夜里那般热切浓郁,情.事后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怠,反而显出一种清淡的萧索。 我只觉迷惑:自他北返,这种感觉便萦绕不去。想了又想,才恍惚明白:这大概是多年漂泊生涯所赋予的独特气质。 正出神间,他已悄然起身,从那边踱过来,挨着榻边坐下,低声开口: “书房简陋,这窄榻容不下两人,我让出来,你反倒不睡了——刚才不是说累么?” 我靠在他身侧,任这言语递入耳中。可最后一句,听来却不对味儿,我好不懊恼,抬眼瞪回去。他看着我的眼睛,呼吸微微一滞,而后倾身一覆,便将我吻倒在榻上。 这情绪过于浓烈,如海cháo般汹涌而来,瞬间将我吞没,我难由自主,只能随着他的指引被动地回应。感觉他几欲失控时,才稍稍抗拒,从他的吻中抽离出来,哑声道:“我是真的累了……” 他黯然一笑,在我唇上流连片刻,才轻喘着离开,闭目靠在一侧,半晌不语。我悄悄打量,烛辉下他的神情,竟是难以言喻。有足意后的慰藉,也有莫名的伤感。 对这一切,我完全感同身受:我们之间也许仅此一夜。明日以后,我依旧是皇帝的公主,而他还是当朝宰相。 “刚才你没睡,在看书么?”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寂然开口。 “嗯,”他淡淡应了一句,话语无端透着寂寥,“是《玫瑰园》。” 我闻言讶然:他何时学的波斯语?可是转念一想,他在海都手下曾任高官,学过波斯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读给我听罢。” 他无声一笑,起身取来书卷,又倚靠chuáng榻坐下,将我揽入怀中,低沉的声音便自头顶响起: “我对她看得愈是真切, 对她愈是不可理解。 她一时使我心怀明亮, 一时又使我暗淡无光。 …… 我的心就像闪电, 一时光明,一时黑暗。 有时我坐在高高的屋脊, 有时我看不见自己的脚尖。 ……”(1) 我默然听着,心绪却开始漫游。记忆一时回到撒马尔罕的旧时岁月,回到呼罗珊的连绵烽火里。恍然惊觉,在自己沉溺于痛苦的时候,也曾领略过异乡的秀美,也曾走过许多丰饶的地方。那个人带给我的未必全是苦痛,能在生命里走遍国土西陲,不能不说是此生有幸。就连高高在上的忽必烈汗,也只有根据马可.波罗的只言片语,才能感知自己庞大而失落的帝国。 “察苏?”安童合上书卷,轻轻唤我,见我并无回应,便道,“多少睡一会儿罢。”他为我掖好被子,起身欲走,却被我从身后搂住腰身。在难以自抑的战栗中,我话语亦满是颤抖: “先不要走。” 他怔忪半晌,才握住我的手,声音透着紧张:“察苏,你想问什么?” “在西北十年,于你而言,也不尽是遗恨罢?” 他转过身,低头望着我,神情却晦涩不明: “还是想通了一些事,”见我眼里尽是疑惑,他稍稍一顿,继而解释道,“西道诸王,不用儒臣,未必不能治国理政;也未必不能国阜民丰。” 我心下一震,不由开口:“所以你对卢世荣……” “钞法紊乱,财用失衡,总要有人来理顺局面。”他打断我,“果真能救钞法,用谁为政,又何妨呢?” “你不怕他会是第二个阿合马?” 他慢慢沉默下来,许久才低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也许可以给他一段时间……” 我亦是一阵沉默,心里却渐渐明晰:“我明白了。” 他凝视我半晌,见我的神色笃定无疑,一颗心才松懈下来。我坐起身,在他唇边递上轻轻一吻,而后道:“哥哥,你且放心,太子那里,我自会帮你言说。” * 翌日晨起,梳洗完毕后,与安童匆匆用过早饭。相府的家仆见我在此过夜,也并未觉出异样,我心里的尴尬稍稍缓解:想来因为大雪阻路,留宿一夜,再正常不过了——何况他还是我的表哥呢? “帮我备车回府罢。昨夜未归,纵然已知会巴根总管,还是早些回去为好。”饭毕,我对安童道。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然点头。目光在我脸上徘徊片刻,透着隐隐的眷恋。我自然会意,低头一笑,不自觉地错开了目光。 “走罢,下次来时,希望能见到兀都带。”我笑道,举步欲出,却正碰着家仆进来传话:“相公,卢右丞、史左丞来访。”说罢,两份名帖也一并递了上来。 安童接过,着眼匆匆一扫,便递了回去。那仆从不明其意,只是屏息静待吩咐。我望望安童,面露难色:“我怕是躲不过他们了……” “躲他们作甚么?公主为何不留下来听听,他们所来为何?”安童微微一笑,坦然自若。 “……”我讶然望着他,怔了片刻,渐渐明白其用意,却仍是摇头,“纵然你不避讳我,他们怕是不能,在我面前,恐怕言不由衷——” 若我在场,卢世荣不难想到真金,那么,这番谈话便毫无意义——这只是我第一层顾虑;第二,若要朝臣得知,我与安童私jiāo过密,乃至牵涉到朝事的地步,于他于我,都绝无好处。 “你何须露面?听听就好了……”他见我为难的样子,忍不住摇头一笑。 * 安童是在厅事接见下属,待卢、史两人入内,我正在屏风之后静静观望。卢世荣亦自知出身微贱,难以服众,是以被任为右丞之后,又向皇帝举荐一众勋贵子弟担任中书执政,其中就有左丞史彬。 当初阿合马当政,敢于弹劾的御史被纷纷打压,而他史彬,却能稳坐御史中丞六年,实是耐人寻味。及至阿合马倒台,他也被牵连罢免。今日卢世荣提名执政,在朝官员不乏拒绝者,他却欣然应允,出任左丞,大有仕途再起之势。 我左思右想,心里颇不自在,史彬其人如何,难以深究,只是他仕途平顺,云轩儿总能好过些。想到她,我心头又是一叹:也不知白瑀死后,她又是怎样的境遇。 “下官拜见大丞相!”卢、史二人向上峰见礼,安童坦然受了,才道:“旬休之日,二位大人不辞劳苦而来,所为定是公事罢。” 他直接问其来意,语气虽温和,词锋却是犀利。卢世荣嗫嚅着,先头打好的腹稿全然作废,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 “下官前来,是想丞相为我助力,还望丞相鼎力支持!” 安童并未出言,默默思忖片刻,才道:“你说来看。” “下官曾向陛下许诺,能不取于民,岁办钞三百万锭,令钞复实,诸物悉贱,民得休息。然而,下官徒有救政之心,却无用事之人,可怎生是好?阿合马一死,所用官员被罢黜殆尽,而太子举荐之人,尽是口不言利的儒臣文士。某欲求与其共事,却怕众臣难容。眼下,下官是寸步难行呐!” 他这话说的十分明了,安童自然会意,却只一笑:“右丞的忧虑,我自明白。你前来找我,想必已有谋算,且一并说来,不必吞吐。” 卢世荣听这口风,稍稍松气,自己不言,只是鼓动身边史彬开口。史彬其父史天泽,与安童家族原有姻亲关系。由他提议,安童也许能给些情面。 “下官以为,”史彬迟疑片刻,才开口道,“阿合马所用之人,例皆奏罢,其间岂无通才?宜择可用者仍用之。” 史彬言罢,卢世荣立时附和:“史左丞所言极是。阿合马所用之人,岂能一概作jian邪论?大有迫于无奈之人,若果有才具,不妨用之。” 两人早已通好口风,才向安童进言。安童思量片刻,只是笑道:“史公子果真如是想?” 一句话问的史彬登时语塞,沉默中尽是尴尬窘迫。当初被阿合马牵连罢黜之人里,难道没有他史彬吗?只是无需点破罢了。 卢世荣猜不透首相的心思,焦急之下,恳切道:“求大丞相……”衣襟一时也簌簌作响,像是在打躬作揖。 “卢大人这是何必?”安童制止道,“我的话还未说完呢。”他顿了顿,笑道,“既然二位执政皆有此意,明日不妨与我进宫,一同向圣上进言。” 他这便是应下了。卢世荣连道感激,又被安童打住:“卢右丞不必如此。本相与你一同主政,有为难事,自当一同分担。只有一点你需谨记——” 他的声音骤然冷下来,bī得卢世荣当即一肃,恭敬道:“请大丞相教我!” “你若不取于民,便能救钞法,增岁课,所用什么手段,本相暂且不问,只待时日验其成效……可你也需记着,但有不法之举,阿合马便是前车之鉴,真有那日,本相也保不得你。” 安童语调平淡,说出的话却如谶语一般,震得卢世荣一时噤声,好一会儿才回道:“下官……明白。” 卢、史二人不再多言,待他们离去,我才从屏风后走出,却见安童凭窗而立,出神地望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出声唤他,他茫然转身,脸上仍是挥之不去的怅意。 “我……”他望着我,不再是刚才沉静冷淡的样子,反而显得迷茫无措,话语也梗在喉头。 “你不必解释,”我偏头向他一笑,缓缓道出他的心思,“起用阿合马旧人,若能实心用事,自是称人心意;若其倒行逆施,所为不法,你也有惩治的理由。不是么?” 第226章 观望 得到安童允准,卢世荣很快上奏皇帝:“天下能规运钱谷者,向来在阿合马之门,此岂可尽废?臣欲择其通才可用者,然惧有言臣用罪人……” 皇帝闲闲倚在榻上,这话听入耳中,却只一笑,不置可否。卢世荣猜不透皇帝心意,登时一慌,求助似的望了望身旁的安童。 安童默然片刻,才道:“陛下,阿合马获罪,门人尽数废罢,若果有可用之才,不妨用之。卢右丞的提议,并无不妥。” 见他这般回复,皇帝着实出乎意料,望着安童,挑眉笑道:“昔日阿合马在朝,曾多次谗害于汝,丞相却是大度,这笔旧账,便一笔勾销了?” 这话语的讽刺和质疑分明可见,安童闻言一怔,不料皇帝当着卢世荣的面这般问话,一时竟无从回应,脸色也僵得发白。 “父皇此言,又是何意?”我皱眉道,语气微露不满。 忽必烈只冷哼一声,告诫似地扫了我一眼,便不理会。 “陛下,”安童缓声开口,“阿合马为祸朝堂多年,稍有异议者,便遭谗害,连臣也难以幸免,何况他人?趋奉阿附之徒,或有迫于无奈者,不如择其可用者用之。臣这番话,是出于公义还是私心,并不重要。于陛下而言,救钞法、增钱谷,才是最紧要之事。陛下何必诸多顾虑?” 安童不动声色,轻轻地驳回一局,皇帝被这话刺得颇不自在,嘴角抽了抽,又无从反驳,只得把这份不快忍下去。 卢世荣是个聪明人,早已看出君臣二人话中机锋,却只浑然不知一般,笑着打圆场:“臣以白身,得任右丞。一赖陛下厚爱,二赖丞相信任。感念在心,莫能忘之。臣欲为陛下增课额,官营取利,势必裁抑权势。如此行事,必招人谤怨。臣在朝中,无所依傍,万望陛下丞相与臣添力,多加庇护!” “右丞何必如此忧虑?”皇帝不由失笑,看着卢世荣忧惧难安的模样,却也不似作假,一时收了笑意,又转顾安童:“即日起,为右丞增派随从五人,伴其左右。” 安童应下后,卢世荣连忙谢恩。皇帝只勉励一句“尽心办事”,便命其退下,只留安童与我二人。 没有朝臣在旁,殿内陡然间换了气氛。皇帝默默打量安童一阵儿,似乎恍然想起:眼前这人,不止是他座下朝臣,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啊。 皇帝良久不语,思绪不知飞到了何处,安童默然半晌,才试探道:“陛下留臣,却有何事?” 他缓缓抬眸,目光过于谨慎,一时显得疏离。看着他这般拘谨模样,皇帝不禁一叹,眼里又露出久违的温情: “刚才朕的话让你难过了?” 我悄悄打量忽必烈,他说话间,脸上确是真情实意,和那时的刻薄判若两人。恩威并施,是皇帝惯用的手段,可是对于亲如子女的安童,他还至于如此么?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可笑而悲哀。 安童怔忪片刻,脸上微微动容,旋即敛去:“臣为海都拘系十年,陛下心有疑虑,臣能明白。陛下当言则言,又何必顾念臣的感受?” 见他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皇帝审视半晌,复而笑道:“你心里委屈呢!” “陛下言重了,为人臣子,又谈何委屈?” 他话语间波澜不兴,皇帝再抬眼觑他,那厢仍是悲喜全无的模样,不泄露分毫情绪。皇帝愣了一瞬,终觉失落,摇头笑了笑,讪讪转了话头。 “这十年间,你在那边,只是伶仃一人么?” 安童一时讶然,待寻思过来,只苦涩一笑:“那种境遇下,臣还肖想什么呢?” 皇帝却只笑着摇头:“那木罕在那边又娶了妻,还生了儿子,你便不曾再添个一儿半女?” “陛下说笑了。”安童却面无笑意,冷淡回道。 我微觉异样,心里只是不安,也不明皇帝这般问话又是何用意。 “普颜忽都早已改嫁,你既然回来了,一个人总不是办法。朕一直想着为你再寻门亲事……” 皇帝思量着开口,一席话又说得我心头嗡然,恍惚抬头,却见安童深深地望过来,投以安慰的一笑,而后又转顾皇帝:“有劳陛下挂心。臣的心意,想必陛下明白。陛下若能成全,臣自不胜感激;如若不能,而今额吉已去,婚姻大事,臣也想为自己做一回主。” 他这便是婉拒了。忽必烈看着他笃定的模样,也自知无法再劝,只是摇头叹气。再看看仍是懵然失神的我,咬牙冷哼一声:“你们两个,都是不识好歹的,好自为之罢!” * 回府几日之后,我仍觉心神恍惚,君臣二人的话语仍在脑中萦绕不去。普颜忽都已改嫁和童,断无再嫁安童的可能,他眼下孤身一人,也许早晚还是要娶妻的。 这样的话,我和他还有可能么? 我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就连那一晚的温存,现在想来也恍若一梦,我甚至不知那样做是否合宜。 闭目思量了半晌,才有了清晰的答案,可这答案却使我心下黯然。下意识端起案边的茶盏,发觉茶已凉了,扬声招呼诺敏,那丫头却不知何处去了。 我无奈一笑,起身去外间寻找茶具,却闻一阵儿脚步声渐渐迫近,抬头一望,诺敏已将一个年轻的秀才引到门前。 “公主,徐舍人已等了多时了!”诺敏笑道,把人丢下,便扭身跑开。我却满眼惊喜地看着他,也惊讶于他的蜕变。他年已弱冠,早已褪去了青涩,真正长成一个温润秀雅的青年了。 “慕之,你几时来的?莲奴呢?”待他落座,我便忍不住问道。 提到已婚娶二载的小妻子,慕之脸上仍是不自觉地泛红:“公主见谅,莲奴身子越发重了,不便走动,没能同我拜望公主。年节将至,我特备薄礼前来,也算我和莲奴的一番心意,还望公主勿嫌鄙陋。” 我哪里会嫌弃,只是不胜欢喜,连忙询问莲奴近况,得知母子安好,才放下心来。待说到云轩儿,慕之脸上又布满愁容:“当年因白学正一事,宁娘子大病一场,此后身体就不大好了。入了冬后,更是疾患不断……” 我心里倏地一沉,刚刚的欢喜也dàng然无存,一时想不出云轩儿眼下的光景。慕之见我不语,连忙宽慰道:“好在史公子复位,情况总算好转了些,也得以延请名医,更添了一二奴婢照看娘子,如今已有起色。” 我又问些详情,待慕之一一回复,才稍稍宽心。几番言语过后,话头不自觉便转到公事上来:“你在户部门下做掾属,做的如何?有史公子在,总不会有人为难你。” 莲奴是史彬义女,既已嫁与慕之,史彬也算是慕之的岳家,都堂之内,自能照拂一二。慕之眼下虽是无品秩的掾吏,但兼通汉、蒙、波斯多种语言,又通理算之术,只需熬些时日,前程指日可待。 “有史公子提携,我在都堂自是得力。只是……”话说了一半,慕之又吞吐起来,“事关右丞大人,我不知当不当讲。” 我只向他微微颔首,得到示意,慕之才道:“我在户部银钞房任职,管钱谷出纳一事。一日散值后,我走得晚些,却见右丞大人来支取中统钞二十万锭,却无安童丞相批复的文书。右丞大人只道钱钞急用,事后禀报丞相。我只得应下,其后如何,却是不得而知。我心里没底,便告知史公子,他却不准我追问此事……” “卢世荣平日行事如何?” 慕之有些为难,犹豫片刻,才道,“起初倒还和气,自打往御前走了几遭,行事便跋扈起来。一日丞相不在,省中议事,左司郎中与其意见不合,竟被右丞下命杖责八十,冠以罪名下狱。此后省中凛凛,同僚少有违逆之语。” 我心下震动,思忖片刻,登时了然:“呵,他这是要立威呢!” “岂止立威?他怕是要另立门户。”慕之忿忿道,“阿合马旧党起复后,右丞很快着手筹备常平盐局、转运司、规运所等理财官署。但有省臣质疑,他便按下不表,背后越级上奏,直接向圣上请命。待众人知晓时,圣意已决,连安童丞相也说不得甚么……” “阿合马从入中书到专擅朝堂,少说也有几年。他卢世荣白身起家,却是学得快!”我只觉不可思议,他凭着皇帝的宠信,膨胀如此之快,竟不把当朝丞相放在眼里。 慕之说着,又沉默下来,蹙眉犹豫片刻,复而开口:“我只怕如此下去,阿合马之祸重演,王著、高和尚还有……白学正,岂不枉作牺牲?” 我心头一寒,一时不忍卒听:白瑀殒命不过二载,旧日之事就要重来?那么,他赔上一条性命,到底又换来了什么?朝中人事,只是一次又一次荒诞的轮回? “卢世荣曾言能救钞法,如今可有成效?”我抛下心头杂绪,又问。 “观其所行,不过是允许民间买卖金银,增发钞币。今岁发钞增至三倍。然而平准库金银空虚,纵然允许买卖金银,中统钞也难得民信。迄今两月,尚未见其成效。” “平准库能否充实,要看他卢世荣增加课额的本事,即便他筹来了钱谷,怕也被掷到了军前。安南、缅国前线可都等着钱粮,咱们的皇帝呵,年事虽高,雄心不止!” “公主!”慕之急惶惶打断我,一时惊愣于我忤逆不敬的言语。 “既然两月未见成效,再给他些时日又何妨?”我冷冷一笑,心里暗想:安童尚能沉得住气,我便等不得么? 第227章 责难 冬雪来回走了几遭,一转眼就到了岁末,元正佳节,又是百官朝贺的日子。 一早,天空就开始飘着雪,崇天门前等候的文武百官一边呵着手,一边掸着身上的雪粒子。我下了车驾,来至皇子后妃一众人旁,却有一人热切地上前:“妹妹,你来啦!” 那木罕双颊被冻得通红,却浑然不觉,对他来说,较之漠北的苦寒,大都这点冷雪的确算不得甚么。 “几时回来的,为何不提前知会我?”我心头一热,一边抬手掸落他眉间霜雪,一边问。 他却怕我冻着,握住我的手,放在掌中呵着热气,湿润的暖意便在掌心蔓延开来。 “西北军务繁重,片刻脱不开身,我也是前日才到。”那木罕笑道。 “近年来,海都、笃哇虽未大肆举兵,于边境却时有侵扰。哥哥,你一个人怕是力不从心。甘麻剌、答剌麻八剌早已成人,早晚要丢出去历练,不如奏请一人与你共镇,也好为你分忧。” “那得看太子舍不舍得他那几个宝贝儿子……”那木罕嘿然一笑,说到“太子”二字,心里明显不是滋味,却也只是一叹。如今的他,虽早已不敢奢望储君之位,但能镇戍一方,也算有用武之地。 “姑姑好偏心!” 我刚要回话,却被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断,循声一瞧,却是铁穆耳三兄弟一道走来,向我和那木罕行礼问候。两个哥哥不声不语,最小的铁穆耳却一脸骄横,不满地抱怨着:“侄儿我也成人了,姑姑为何不举荐我随四王叔一起去西北?” 听了这话,大皇孙甘麻剌只是斜睨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他自幼口吃,长大后说话仍不伶俐,向来寡言少语,好在为人忠厚,弟弟们爱出风头,时时盖过长兄,他也不以为意。 二皇孙答剌麻八剌沉稳持重,听了弟弟这话,不由得沉下脸:“铁穆耳,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待你年岁到了,自有你施展身手的时候。” 铁穆耳不服气地撇撇嘴,一双眼睛早望到了天上。他年近二十,却仍是这般顽赖。我忍住笑意,虎着脸道:“待你把那贪酒的毛病改了,再提此事!自己都管束不好,何谈统领三军?” 闻言,他想要反驳,抬头见我脸色,终是把话咽了下去,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嘟囔道:“我早晚戒酒,姑姑等着看!” 那木罕笑望着三个侄儿,忽而想起一事:“你们父王呢?” 我这才想起未见真金身影,也不由得发问。三人登时脸色一黯,答剌麻八剌答话道:“父王近来染了寒症,一直未见好,今早起得迟了,吩咐我等先过来,他稍候便至。” 我心下一沉:真金自幼便有不足之症,虽未像我这般体弱,但一年中病上几场也是常事。自忽必烈年高,允许真金预政后,他自感责任重大,夙兴夜寐,又兼卢世荣主政后渐有擅权之迹,忧心日久,难能不病。 那木罕也不免多问了几句,我们几人又候了一阵,待司辰郎宣布朝会开始,真金才缓缓而至。他满脸病容,眼睛也黯淡无神。入殿向帝后祝贺,待落座之后,才轻轻吁了口气。我近前些,低声问:“脸色这般难看,何必qiáng撑着?节礼已献上,不如告退歇息罢。” “不妨事,新年要讨个好彩头,我不能让二圣忧心。”真金挤出一笑,声音明显乏弱无力。 我几番劝不得,只得坐回席上。抬眼一望,御榻上的老皇帝jīng神犹佳,笑呵呵地接受百官朝贺。而他身侧同坐的,年轻貌美的皇后,正是先皇后察必的侄女南必。若论年纪,比我还要小上两岁。嫁给皇帝两年后,南必便诞下一子,如今圣宠正隆。 御座上的皓首红颜,并不相配,我遥遥望着,只是觉得心中刺痛。皇帝身边陪坐的,本该是与他一样年迈的发妻,奈何造化弄人。对于这个阿爸,我能埋怨什么?察必去世后,他一度酗酒无度,哀恸成病。真金无法,为他从弘吉剌部迎娶酷肖先皇后的南必,才稍稍缓解皇帝的哀思。 安童向皇帝三进酒后,僧道番客、诸国使节鱼贯而入,向皇帝献礼。忽必烈一一看罢,忽而一笑:“似乎少了一位国主?” 皇帝看向身旁的宰执,目光饶有深意,安童只是低眸,并未回应。皇帝似有不悦,卢世荣见机,立即上前,奉上一杯酒:“臣闻九皇子大军已攻破安南国都,在升龙城大宴三军,献俘受馘,国主陈日煊落荒而逃。克定安南,指日可待。陛下又何必忧心?” “陈日煊一介竖子,不请命而自立,不亲来朝贺,算甚么国主?”皇帝仍冷着脸,作色佯怒道。 “待脱欢皇子生擒陈日煊,他还不得乖乖前来求降请命?陛下若高兴,便赏他一个国主之位;若不高兴,何妨另立新君?”卢世荣察言观色,顺势道,“不论安南,便是日本,也早晚来降。蕞尔小邦,侥幸存身而已,待陛下再度扬兵,日本国主岂无款服的道理?” 一席话说得皇帝心怀舒畅,举杯一饮而尽,望着卢世荣笑道:“右丞大人,此事说得轻巧,朕果欲兴兵,可不是一纸诏令便能成事。” 皇帝面色和悦,目中却透着不容回避的压力。卢世荣心下了然,顶着皇帝的目光,咬咬牙回道:“臣言天下岁课钞九十三万二千六百锭之外,臣经更画,不取于民,裁抑权势所侵,可增三百万锭,可保陛下后方无虞。只是臣所筹划之事尚未行下,朝中内外已遭非议。还请陛下为臣作主!” “卿为国理财,何来非议?但有阻挠,不妨言之。” 听了卢世荣的话,众臣本低声私语,皇帝此言一出,登时堵住了所有声音。饶是如此,皇帝仍是不满,一双眸子指向安童,眼中尽是责问:“卢右丞尽心理财,果有阻挠,丞相本应一力支持,排除万难才是。哪有令其独处朝堂,孤身支应的道理?” 新年佳节,朝堂之上,皇帝捧一个贬一个,当众出言责难,安童心里难能痛快,却也只能忍下:“卢右丞果为富国裕民,但有阻挠,臣自不会袖手旁观。陛下有何疑虑?右丞上任以来,凡欲奏事,无一不上达天听,继而行之,未有任何梗阻。陛下又有何不满?但有不满,不妨言之,臣悉心受教。” 话已至此,忽必烈无由再度bī迫,只得退一步道:“丞相言重了,朕好意提醒,并无他意。卿何必多心?” 安童不再多言,只无声揖了一礼,便退回座中。皇帝一席话说得他心意寥寥,同众臣互祝饮酒时,都显得神情恍惚。待行杯至真金面前,方才回了神,问候道:“殿下身体不适,何必qiáng撑病体?臣命人送殿下回宫罢。” 真金冷冷打量他半晌,才道:“本宫身体不豫已有多日,何不见丞相前来探视?莫非丞相心中唯有陛下,容不得储君?” 安童闻声一震,讶然抬眸,但见太子眼中似有深意,方有所悟,忙低声回道:“殿下恕罪,元正过后,臣必亲自探访,上门赔罪。” 真金点点头,颜色才和缓下来,又望望我,道:“你也同来罢。” * 安童到东宫探访乃是半月之后,真金身体虽未痊愈,jīng神却明显好过前日。他在暖炉上烤着手,眼神透过热茶袅袅蒸腾的水汽,面无表情地发问: “我听闻卢世荣近日入奏,提议将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调离御史台,转任中书左丞相。可有此事?” “是。”安童未曾料想太子一开口便是国事,怔了一怔,随即应道。 “陛下何意?” “宰执任免,陛下自有主张,卢世荣所言,未曾获准。”安童默然片刻,垂眸回道。 “可他奏请废罢江南行御史台,陛下却答应了!” 真金声音陡然拔高,一脸厉色,bī视着安童,咄咄开口:“先前御史中丞崔彧弹劾卢世荣,当即被陛下罢免。而今小人得志,歪心思都打到玉昔帖木儿身上了!可你呢?你是中书省的首相,却任这佞幸肆意妄为,到底是耳塞目盲,还是故作糊涂!?” 突如其来的斥责让安童一时懵然,真金对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他一脸震惊,呆怔半晌,方起身离席,向真金深深一揖,苦笑道:“太子命臣前来,原来是问罪的。臣愚钝,还望太子直言教诲。” 真金缓缓起身,冷眼打量着安童,似乎不为所动。我呆呆望着真金,惊愕不已,许久才回味过来:这个哥哥,早晚也是要做皇帝的。 “今日是御史台,明日便是枢密院。这个卢世荣,到底是要做大事的呵!和他一比,阿合马远落下风呢!下属如此威风,你这个做首相的,到底知不知!?” 安童抬起头,恰对上真金一双怒目,低声一哂,倒也慢慢镇定下来:“陛下全心信赖卢世荣,凡其建言,无一不准。臣知不知,又有何所谓?” “你当初究竟怎么想的?”真金迫近一步,bī问道,“为何支持卢世荣?眼下这局面,就是你的初衷?” 饶是我曾经帮安童解释,真金心头疑虑仍存,安童亦觉困惑,询问似地望向我,我一时竟无法直面他,只得恳求真金:“哥哥病未痊愈,何必心急动怒?且听安童慢慢解释。” 真金回头望我,冷眼睨视片刻,复而坐回去,不耐道:“说罢。” 安童仍站在太子面前,并未获准落座,只是僵僵立着。我向他递个眼色,他才收起脸上的难堪,慢慢恢复平静:“臣的本意,是希望卢世荣整顿钞法,钞法一日不救,民间便一日不得安生。” “眼下呢?”真金冷笑一声,似是不信。 “他上任不足两月,欲求成效,时日尚短。不妨再给他些时间。” 真金哼了一声:“卢世荣擅权乱政,目无上宪。你却为他开脱,当真有容人之量呐!” 安童不理会太子的嘲讽,只道:“卢世荣虽有劣迹,仍不至于获罪。眼下其政未见成效,陛下尚不甘心,贸然弹劾,能有结果么?” 我似有所悟,再望向安童,他仍是平静续道:“卢世荣曾言能救钞法,若果真奏效,自是好事。如若不能,如今所为种种,便是自断后路。” 安童顿了顿,忽而面色转冷,“臣能容忍他擅权妄为,玉昔帖木儿又何妨受些委屈?若不让御史台伤筋动骨,单凭汉臣之力,能撼动卢世荣?能让圣上扭转心意?太子不要忘了,和礼霍孙为何罢相。” 真金彻底沉默下来,望着安童的眼神犹带疑虑,却未开口,只是陷入了深深的凝思。 安童并不在意太子的想法,只是淡漠一笑:“臣之所想,坦诚相告;信与不信,尽在太子。” 第228章 谤怨 早chūn二月,暖阳初升。chūn风犹带寒意,一山chūn花就迫不及待地抖出了笑脸。 大都南郊柳林处水泊密布,是皇家chūn水飞放的好去处。侍从们一早就做好了准备,潜行于水泊外围。我立在马上,遥遥一望,水泊之上仍是一派静谧,并无天鹅的踪迹。 策马近前了一些,耐心静候片刻,恍惚听到水岸处扑簌作响。我凝神观望一会,只觉水林周遭猛然一震,数十个骑手突然策马驰飞,紧接着激越的鼓声便如疾风骤雨一般漫天撒来。 被这鼓声一震,躲藏在草泽间的鸟shòu再也不复冷静,霎时间惊腾而起,纷飞的白羽在空中织成纯白一线。而后几声轻啸冲天而来,这雪线骤然溃散。蓄势已久的海东青振翅腾飞,对着空中茫然四散的白羽,穷追不舍而去了。 皇帝猎得头鹅后,身旁群臣纷纷敬酒祝贺,众臣之中,卢世荣一人当先上前敬祝,老皇帝笑呵呵持杯而饮,很快群臣便畅饮做一团。 皇帝之后,诸王亲贵早已按捺不住,抛出自己的鹰隼追随猎物而去。铁穆耳风一般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几乎是要冲进水泽里,我一时担心,从他身后扬声喊道:“铁穆耳,当心点儿!” 小伙子闻声勒马,而后调转马头奔过来:“姑姑!” 他咧嘴一笑,脸颊被风chuī刮得泛红,额上却已沁出细汗。我犹豫片刻,凑过身去,将他的汗擦净,把暖帽往下拉了拉,遮住前额,这才放心:“天气仍冷着,小心受寒。” “看来几个侄儿中,姑姑还是偏疼我。” 铁穆耳的黑眼睛神采焕然,他扬眉一笑,显得俊朗又神气。我心中暗暗称赞,嘴上却不理会他的话,只问:“今年飞放,你父王没随同出行,身体可还好么?” 上次见到真金,还是年后和安童一同探访那日。安童说的话,也不知他听进了多少。我只知道,皇帝不顾太子谏阻,在卢世荣的提议下,生生废罢了江南行御史台。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乃“四杰”后裔,与安童同样出自蒙古人中最为煊赫的家族。饶是如此,他也险些被卢世荣架空。 御史台掌纠察弹劾之职,先前御史中丞崔彧因弹劾卢世荣被罢黜,此番江南行御史台又遭废罢,台察诸司人人震怖,一时间无人敢出头弹劾,对卢世荣的种种非议都被生生压制了。 “姑姑也知道,”铁穆耳叹了口气,“因卢世荣废罢行台一事,父王出言劝谏,遭了皇上忌讳,一时忧心,旧疾缠绵不去。又怕耽误去上都的行程,此番才在宫里静养。好在太医悉心调护,病情已无大碍。” 我寻思片刻,才放下心来:真金身体应是无事,否则铁穆耳也不会有心情在此跑马飞鹰了。 “太子与皇帝意见不和,你又怎么看?”我突然发问。 “……”铁穆耳始料未及,愣了半晌,才挠挠头回道,“皇祖父稳坐汗位多年,行事自有道理。依我看呐,”他稍稍放低了声音,“父王也是太耿直了。陛下又是四处用兵,又是大行赏赐,没有钱财哪成呢!卢世荣能得圣宠,自然有独到之处……” 我讶然一笑,心思转了转,又问:“皇帝做的事,便都是对的?” 他又是一愣,疑惑地看着我,而后慢慢沉静下来,低声嘟哝道:“无论对不对,皇上总有他不得不做的事。他老人家的心思我不敢揣测,只是这么多宗王勋贵,若不赏赐如何安抚;海外诸国,也总要一一征服;皇上要建立比先祖更大的功业,不去征战可怎么成?” “征服之后呢?”我微微一笑,“为君之道,可不止于征服,铁穆耳,你还需多想想。” 他再次陷入沉思,出神之际,我早已拍马走了。骏马疾驰,两翼生风,一路驰骋间,仍觉心绪纷纭:我为何要对铁穆耳说这番话?就因真金生病,平白让人担心么?可为什么是铁穆耳?如果遇上的是他哥哥答剌麻八剌,我还会如此么? 冥冥之中做出的言行有何预示,我一时难以参透,只觉前路越发莫测。皇帝太子,朝臣百官,全都各怀心思。种种道路之间,我又该如何选择呢? 马儿跑得迅疾,一路驰过,我几乎撞到迎面而来的人。将将擦身而过,我才勒住马头,那人却依旧是风雨不惊的好气度,下马后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面色如常:“是臣鲁莽,险些冲撞公主,望公主恕罪。” 我微微一怔,旋即一笑:“原是史左丞,不必多礼。” “臣只想着追那只天鹅,怎想有幸遇见公主?也是巧了!”史彬笑道。 一看到他,我便忍不住问起云轩儿。史彬却只轻描淡写地带过几句,并不愿多谈,待我问起慕之,他只回道:“慕之能得公主眷顾,何其幸也?可惜年纪尚轻,行事还欠周全,入了都堂,便不能像学中那样意气直言了。” “此话怎讲?”我不由想到一事,闲闲问上一句,“慕之不过一小吏,还能惊扰到什么大人物?莫不是卢右丞……” 史彬不意我会有此一言,一时失悔,却也只能圆道:“慕之出入都堂,职位再低,同相公们也总有照面的时候。一言一行,都不容有失。好在有臣照应,并未有人为难。” “原是我多虑了,”我轻轻一哂,“以卢右丞的做派,连玉昔帖木儿都不放在眼里,如何会在意省中一小吏?” 史彬任左丞是因卢世荣提名,对其所为,他又作何想法?我不免好奇起来。 他知我有意探问,思忖片刻,轻轻笑了:“卢大人行路艰难,臣全看在眼里。他为国理财,总是免不了招人谤怨。公主于此,怕是多有误会。” 我摇摇头,不以为然:“卢世荣所为,分明是封驳异见。朝中上下一言,事情便能做好了?” “卢右丞上任不足十日,崔彧便上书弹劾。台察所言,便都是公正无偏?怕是不乏有人公器私用罢。” 史彬面色和悦,话语却有凛然之意。我惊讶于他的直言,而后也恍悟过来:当初阿合马倒台,史彬备受牵连;此番若再度受挫,怕是仕途无望。无论如何,为了自己,他也得搏上一搏。 “台察官只道卢右丞效法阿合马,大兴盐铁榷卖,与民争利。可这争的是谁的利,公主可曾想过?” “愿闻其详。”我不动声色,示意他说下去。 “就拿酒课一事来说,地方酿酒每日用米大概二千石,以大都为例,用米一石,需课税钞十两。而今诸路上奏每日用米仅三百六十石。地方富豪渔利侵吞,jian欺盗隐,大抵如此。卢右丞建言增加课额二十倍,绝非毫无凭据。” 他目光灼灼,饶有深意的一笑:“若将这巨利尽收朝廷,卢右丞怎能不遭人谤怨呢?” “我懂了,”我笑着点头,“史公子乃相门之子,史家清贵煊赫,族人大可不必经营酒酿这些庸贱的营生。” “公主是怀疑臣心存偏私?”史彬面上颇不自在,却仍直言反问。 “不是,”我摇摇头,“史公子所言在理,御史纠劾之言,也不可尽信。这背后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 我轻轻一叹,低眸默想的时候,几只天鹅便飞掠而过,身后的海青鹰穷追不舍,不多时便哀鸣四起,白羽飘零,天鹅扑簌簌坠地,陨灭于鹰隼的剿杀之下。 “卢右丞整顿榷卖,增收课税,观其行事,的确不外乎阿合马所用之术。”我复而开口,望着史彬道,“可他也建言免除民间包银三年,免大都地税……如此九条,皆可称为善政。台察官只言其擅权,不见其善政,的确有失偏颇。” “彬向来听闻,公主行事中正,心怀高蹈。今日算是亲眼见了。” 他一时动容,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又向我深深一揖。 我静静打量他,心中冷嗤一声,随即让他免礼,却见他面露感激,表情也不像作假。我心底一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史彬是这般态度,安童对此,又作何想法?难道只因指望卢世荣整顿钞法,便可容忍他种种擅权行径?谁知道这样下去,他会不会是另一个阿合马? “你不必忧虑,卢右丞果真为国为民,即便遭人非议,安童丞相也必一力支持。” 我虽言不由衷,对他却多少有所宽慰。史彬闻言沉默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卢右丞白身入仕,在朝堂之上,也只有陛下庇护,丞相加持。彬人微言轻,难能支应。但有非议,还望公主不吝援手,主持公道。” 我闻言一愣,不由得笑了: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何以不惜颜面,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可惜了一身清隽风雅的气度。 我没有回话,只是含笑点头。卢世荣所为,安童尚不置可否,仅以两月政事,便妄下结论,是否有失偏颇?至于钞法一事,若他果真做成了呢? 我并不急于论断。 第229章 牵涉 我独身回返时,已近晌午,众人多已兴尽而归,宝儿赤们已经架起锅灶,准备设宴了。 小火者从人群中轻快地穿梭而过,来到我面前,笑着行礼:“公主,皇上正找您呢。” 我点头应了,抬眼去寻皇帝的象舆,恰见水泊对面的高地上龙旗招摇,便驱马驰过去。待到御前,才下了马,解下马背上的天鹅递与侍从,自己登上象舆去寻皇帝。 怯薛通报后,我撩帘而入,却见皇帝闲适地倚在榻上,望着车外纷飞的大鹰,笑得畅快;靠坐一旁的是皇后南必,怀中抱着一岁出头的小皇子,与皇帝亲昵地说笑着。 “儿臣见过陛下、皇后。”我忍下心头的异样,见礼道。 “公主何必多礼?”南必将小皇子递与一旁rǔ母,亲自相迎。那年轻明艳的脸庞晃入眼中,我竟觉得刺目,她的确很像察必年轻的样子。 我心头感伤,一时沉默下来,南必回身望望皇帝,得其示意,便带着小皇子悄声退下了。 皇帝招呼我坐过去,目光落到我袖口,忽而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我低头一瞧,却见月白色的衣袖不知何时沾上了斑驳血迹,微微一怔,才想起是刚才捕猎天鹅时蹭上的,因为心里藏着事,一时竟未曾留心。 皇帝别过眼,不愿看那污秽,我便掏出帕子,将那一处遮了,歉然道:“儿臣不如回去换身衣服,再来见父皇。” “不妨事,”皇帝摇摇头,沉默片刻,又回头望我,眼里暗沉沉的,好一会儿才酿出话语:“弘吉剌部的帖木gān那颜,是皇后的堂兄,今日一同来了……” 皇帝眼神闪烁,话至一半,突然吞声不语,小心打量我的表情,我只是一笑:“父皇,这次为何不是畏兀儿部?” 他像被戳到痛处,花白的胡须如乱草般抖了抖,眼里几乎掉下泪来:“七年前笃哇再袭火州,火赤哈儿的斤力战而死,朕心里后怕得很,又怎舍得将你远嫁漠北?” “既然舍不得,就留着儿臣罢。” 我笑了笑,直接把他的话堵了回去,“这个帖木gān,同我又有甚么gān系?父皇不必提了……这样的事,以后都不必提了。” 老皇帝恼恨jiāo加,愤愤瞪了我良久,仍觉咽不下这口气,一掌拍在榻上,却也只是无力的闷响。我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只是觉得难过:皇帝只想给我找个归宿,却不想想他这个年纪,我还能在身边陪伴几年呢? 心里猛地抽痛,我恍然惊觉:皇帝已是古稀之年,就连太子也已经四十有三了。 皇帝久久不语,负气背过身去,只抛给我一个背影,我难得地觉出一丝歉疚,附过身去,好言道:“父皇。” 他无动于衷,我哄劝多时,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向来只顾着自己适意,却不曾想想朕,不想想你额吉?” 我闻言一怔,手僵僵落在他背上。皇帝觉察出我的异样,犹豫片刻,仍是不客气地甩出一句:“你和安童,婚娶的事,想都别想!其他的,只要不做得出格,朕也懒得过问!” …… 我离开象舆时,仍觉心神恍惚,连脚步都轻飘飘的。 其实也没有多失望:婚娶的事,我早就不再指望,即便安童回来,也是如此。只是如今我们之间,又算什么呢? 心里烦躁不堪,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料被等候已久的女伴们围簇上来。别速真似乎早已窥得了风声,凑至我耳边,忍笑道:“皇后吩咐,待你出来,务必将你拦下!” 我怔了怔,旋即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已是不喜,嘴上刚要拒绝,别速真却只摇头道:“皇后也是好意,你再不情愿,面上也得过得去,别让人家难做。” 脱脱真因却只笑着觑视我,一副dòng若观火的样子:“要我看,公主这个倔qiáng性子,打定了主意,说什么都是徒劳,何必给人家留念想?” 普颜忽都却只静默立在一旁,在她身侧,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正把玩着母亲的裙角,百无聊赖地听着大人们闲叙,冷不防抬头,奶声开口:“额吉,她们都在说什么呀?” 普颜忽都柔声一笑,弯腰把女儿抱在怀里。我望着母女俩一怔,思量片刻,才想起这是她改嫁后所生的女儿,转而又想到安童,心里更是迷茫无措了。 见我突然沉默,女伴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而后才齐齐开口:“好歹见一见罢。” 我木然点头,任由他们把我引到南必那里,年轻的皇后见我过来,忙压下眉间的焦躁,试探着开口:“公主,想必此事陛下已和你说了。” “儿臣多谢皇后好意。”我心下不快,话语便带着几分淡漠。皇帝渐渐年迈,有时懒于朝政,政事便让南必与闻。可她管得未免太宽了,何以插手我的私事? 我无心理会她背后的目的,只想将这事早早应付过去。南必见我态度冷淡,脸上的热切便褪了几分,却仍是得体的微笑,随即引出身后一人:“帖木gān哥哥,还不见过公主?” 哥哥?这称呼我听着别扭,即便不是南必的亲兄,想到她和忽必烈的关系,我也满心不适。面前的男人闻声下拜,而后抬起脸庞,语气却带了几分拘谨: “臣帖木gān,见过公主。” 我不忍拂了南必颜面,便耐下性子打量几眼:他生得不坏,年纪却有三十五六,想必早已娶妻生子。这么一想,心里更添厌憎,可转而想到自己已非二十韶华,驸马人选,大抵也是这个年岁。 “那颜多礼了,既是皇后兄长,自然也是我的长辈。原是我怠慢了。” 一语既出,南必面色已是不好:若要细论,这帖木gān可是我的叔伯辈呢。 我淡淡一笑,不予理会:这已是我给她最大的情面。 那边宴席早已准备妥当,简单寒暄几句,我便借口告退。南必似乎窥得我心意,但我礼数周全,她也说不得甚么,便也不再多言此事,一面遣人去请皇帝,一面邀我入席。 …… 酒宴之后,诸王宗室们又潜入林中一番驰she,满载而归时,林间已披上了暮色。 我不愿立时回去,步伐便迟了些。透过草木遥遥一望,远处似有火光,才知道晚间的篝火已经生起来。不多时,营帐处又飘来了渺渺的歌声,火光前人影攒动,有人围着篝火跳起舞来。 午间便饮了许多酒,到现在还神思不清,我无心凑这热闹,索性下了马,踩着夜色在林中慢慢踱着。 也不知过了几时,“唏律律”一声轻啸,遥遥递入耳中,一人骑马迎面而来,我停下脚步,倚马而立,看清那人面孔时也未觉得意外。 “这么晚还不回去?”安童下了马,一面挽住缰绳,一面开口。 “不想再喝酒。”我散漫回道。 他没说什么,上前牵过我的马匹,想要扶我上马。我脚下一顿,索性抱臂靠在一旁的树上,不再挪步。 “是不想见到皇后罢?”他了然一笑,也不再催促,回身将马拴在树上。 这消息传得真快,我愣了愣,才想明白:“别速真告诉你的?” 他一时黯然,凝视我片刻,才道:“你心里既有主张,又何必因此伤神?” “这事还不值得让我伤神,”我摇摇头,目光落入了浓稠的夜色里,“我今日见到了史彬。” 安童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低头思量一会儿,才问:“你们是说起了卢世荣罢?” 他心里也是明镜,我暗暗一叹,不置可否:“陛下依卢世荣之意废罢行台,朝中物议沸腾,台察官多有不满。你是首相,又该如何呢?” “我早有告诫,他仍是一意孤行。上任至今,所行未见成效,却徒惹事端。他这个右丞,怕是要做到头了。” 安童语气平静,目光也投进夜色里,他半笼在月影下,神情看不分明,整个人如同夜一般晦暗。 “……你打算怎么做?”良久,我才回过神来,声音有些沙哑。 他转眼望我,无声一笑,用目光抚过我的脸庞:“你不必知道。” “你是不想说?”我愕然道,眼睛锁住他的脸,蓬蓬的怒气很快腾起来。 我丧气地一跺脚,一时也不懂这怒气因何而来:难道是因为他心存隐瞒?还是觉得他别有心思? “你不想说,那便罢了。”我冷冷丢下一句,不再看他,只是去解树上的缰绳,准备上马回去。 身后是压抑的沉默,在这当口,莫名的羞愤一股脑的全涌上来:即便我们曾有过亲密,也没有理由让他对我全然坦白。 我不再多言,攀住马鞍正欲翻身上去,却冷不防地被人一拽,他突然扯过我的身体,一把推在树上,眼睛也bī过来,带着透骨的冷意: “当年阿合马一案,你虽未获罪,事实上,也不是全然无辜罢?” 我一时懵然,待寻思过来,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làng,嘴唇徒然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样的事,皇帝能容忍几次?你一个公主,又牵扯什么朝事?”他厉声低斥,脸庞毫无温度,冷漠得近乎骇人。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我颤声问道,脑中突然一个闪念,甫一想到,便觉满心惊骇,一时连呼吸都被凝冻了。 “我不会像你那般胡来!”安童恨恨道,这才松开手,我长出了一口气,瘫软地靠在树上,绷紧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陛下爱你宠你,却也非毫无底线。朝事诡谲多变,你何必涉入过深?” 他见我仍是呆怔不语,不由得一叹,抚过我的面颊,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且不必担心,朝中风雨再多,我也不想让你受到惊扰了。” 第230章 月色 我倚着树gān,也不看他,目光飘摇在幽深的夜色里,出神许久,才低声回道:“我们谁都无法为谁遮风挡雨,否则我不会跟着八剌亡命流离,而你也不会被海都囚禁十载。不过,还是谢谢你,我的哥哥。” 我莞尔一笑,手在他胸前一撑,轻轻推开,无视他眼中涌起巨大的失落:“我们不过是在各自的选择下,完成自己既定的命运,而这一路有你同行便已足够。何求其他呢?” “察苏。”他喟然一叹,靠着树gān缓缓坐下,在我毫无防备的瞬间伸手一拽,我便跌落在他的怀抱里。 我讶然望他,还未及推拒,他已经开始吻我了。月影下,他眼中是一片幽暗,我看不分明;可眨眼时,漫天清辉却碎在我的眼眸里。 他看着我的眼睛,吻得更深,唇舌辗转间,那些无法言说的隐秘,全都倾注一吻。我只是觉得苦涩,如烈酒入喉,似能灼伤肺腑。 夜风chuī得树叶簌簌作响,仿佛哔啵作响的火苗,撩起欲燃未燃的欲望,我无端觉得烦躁,想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他只容我片刻的自由,扬手扯下马背上披负的狐裘,将我一裹,随即倾身一覆,我便淹没在黑暗的草地上。 “冷不冷?”他声音又闷又躁,一边说着,一面又把我裹得紧些。我摇摇头,散落的发丝刮擦在他颈侧,惹得他闷哼一声,几是痛苦的味道。 “哥哥。”我喃喃唤他,他却吻下来,不容我说话。手如游龙般一掠而过,不多时便将彼此身上的禁锢一一破开。 脖颈间已经湿润,汗水沁出来,被他吻咬过的地方,热辣辣得疼。意识只在微不足道的疼痛上停驻片刻,旋即就被一股无可名状的感觉全然侵夺。 他来的突然,让人不及防备,那感觉难以言喻,半是痛,半是涩,半是咸,半是苦。难解难分的jiāo缠中,无法克制的颤栗随着血液淌遍全身,cháo起而来,cháo退而去,呼啸着将我淹没,吞噬在幽谧无际的黑夜里。 四野无人,连那篝火和歌声都一时远了。月光如水般洒下,如涟漪一般悄然漫开。澄净的月色下,一切那么清澈分明,看着树旁颤动的人影,残存的意识里,又觉出几分羞耻,我几乎是呜咽一声,缩进他怀里。 觉察我在颤抖,他呼吸一滞,动作也缓了半分,手柔抚过我的脸颊,轻轻唤我名字,语气半是歉疚,半是安慰。 我无从回应,鼻音轻轻一哼,可如此情势之下,哪里容得后悔?他似能明白我的心意,愉悦地轻笑出声,却是十足的耐心,在我唇上辗转吻了一会儿,而后用手掌住我的腰,再不容我任性,留给我的,是一阵又一阵温柔又蛮横的侵袭。 待我们平静下来,月亮早已爬到中天,澄白的月色下,一切情.事都一览无余。我颓丧地叹了口气,把脸埋向一侧,安童一笑,把我拉进了怀里,低问道:“你别扭什么呢?” 我懒得理他,却无可遁逃,只能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他一时思绪涣散,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慢慢低落下来,一面轻抚着我的背,一面在我耳畔轻轻吻着。待夜里的寒意袭来,便将我深深地拥进了怀里。 …… 二月下旬,皇帝自柳林还,不日,便启程去上都。 皇帝北幸上都,大都依例由重臣留守,此番却是卢世荣坐镇,让人不由想到,昔日阿合马当权,也是担任留守一职。思及卢世荣眼下的权势,不免又将两人比较一番。 北巡之日,卢世荣率百官导送御驾至大口,亲自向皇帝敬酒祝福。皇帝接了酒杯,只淡淡呷了一口,便递给侍从,又盯着卢世荣,审视半晌,方道:“大都一应事宜,jiāo由右丞处置,勿负朕意。” 皇帝态度莫名的淡漠,卢世荣犹疑不安,待此言一出,才稍稍宽心,当即信誓旦旦地保证:“臣必竭力用事,督导百官,为陛下分忧。” 看着他一脸笃定的模样,皇帝蓦地一笑,却不再多言,挥挥手示意其退下,转身走向象辇,卢世荣对着皇帝背影深深一揖,未听到起驾声,一时未敢抬头。 随行百官也纷纷跟了上来,待安童打身边经过,卢世荣不由道:“右丞相一路保重!”安童脚步一顿,也只向他点头示意,随即跟上皇帝步伐。 宫人早已打起帘子,恭候皇帝登辇,待走到车驾旁,忽必烈遽尔转身,目光直指随行的中书省臣,众人见状立时灵醒,低头侧耳做聆听状。 “江南行御史台何故罢之?” 皇帝毫无预兆地发问,在场大臣一时懵然,全都噤声不语,卢世荣更是满脸错愕,呆怔在原地:当初皇帝罢免行台,是因他卢世荣的提议;行台何故废罢,皇帝又怎会不知呢? 明知故问便绝非无意。众人思想片刻,彼此递个眼神,立时会意,却无人出头,皇帝这话是问向省臣的,自然是由首相回答。 安童脸上并无半分意外的表情,待皇帝目光抛过来,便上前一揖,而后道:“江南盗贼屡起,行御史台镇遏居多,臣以为不可罢。然与江浙行省并在杭州,地甚远癖,徙之江州,居江浙、湖南、江西三省之中为便。”(1) 忽必烈凝神听罢,目光自群臣面上漫漫扫过,脸上浮露出捉摸不定的笑意。众臣见圣意不明,一时忌惮,不敢擅自出头。但见皇帝并无不悦的情绪,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才道:“丞相所言极是。朝廷初置行台,并无所损,近日废罢,多有不便,除却镇遏一事,纠弹之职尽废也。地方官果有劣行,何以上达朝廷?望陛下三思。” 皇帝闻言,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像是想到什么,忽而一笑:“江南虽归顺,盗贼蜂拥不止,的确是朕心腹之患。” 听这口风,众臣立时会意,不多时便有三三两两的台官附议,其中不乏汉臣。皇帝耐心听罢,目光又是一掠,正落在卢世荣的身上。 卢世荣犹在梦中一般,经旁人提醒,才回过神来,脸色颇为难看,他哪料到皇帝态度陡转,于启程之际突然发难,当真让他措手不及。 其实不止是他,我脑中仍是茫然,将安童的话思量再三,才明白其深意。当初行台为何废罢,皇帝岂是不知?安童若直言回答,无疑是让皇帝当众打脸;他避开此处,偏偏又切中要害:行台身负镇遏之职,江南稳定与否,皇帝岂能不在意? 玉昔帖木儿随后呼应,想必也不是临时起意。他和安童是否有约在先,我不得而知。眼下的情势是,中书省首相与御史台公然达成一致,站在卢世荣的对立面了。面对这般局面,皇帝也不好率意专断了。 “卢右丞,你又是何意?”忽必烈还是给卢世荣开口的机会。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一时也猜不得他心中所想。 “臣、臣……”卢世荣咽了口吐沫,说话才伶俐些,“臣甫一上任,台官便出言责难;如今所行诸事,见罪于众人,行路之艰难,陛下亲眼可见。废罢行台,为的便是减少阻挠,便宜行事罢了。陛下既已允准,缘何别生疑虑?” 他殷切探问,声音却无端发虚,少了几分昔日的跋扈。皇帝见状,一时又犹疑起来,不由得拿眼打量众臣。安童只垂眸立着,并无再多言语,可其所持态度,不言自明。而在场台官,颇有振奋之意,想来遭卢世荣压制许久,一腔愤懑早就忍了多时。但皇帝只是口风松动,尚无明确示意,台官便也持观望的姿态。 忽必烈望了一圈,便将诸人心思看在眼里,沉吟片刻,方缓声道:“行台一事,朕当思之;待至上都,再议此事罢。” 这语气里隐着一丝无奈,我想了想,心里苦笑:他到底是不甘心的。可身为皇帝,独断也非毫无边界。在这个帝国,他尚不能一手遮天。 皇帝由侍从搀扶着,缓缓登上象舆。前方大纛款款而动,马鼓随之响起,巡幸队伍开动了。我亦登上马车,心里却不安生,撩起车帘向外探望,恰见安童稳稳落在马背上。他看着我质询的目光,也只淡淡一笑,旋即正色前顾,提振缰绳,催着马儿走起来。 他心中已有打算,却不愿向我透露,我是明白的。对此,我无由责难,却仍是不免介怀:那双幽暗的眼睛后面,到底藏了多少心事?甚至在我们最为亲密的时刻,也不曾泄露一二。 他隐忍多时,便是为了今日?也许今日,才只是一个开始。 眼下难道不是一个有利的转机?可我又在担心甚么?难道我竟为卢世荣不明的前路隐隐生忧?还真是荒谬又多余。 可是,史彬先前的话又隐隐浮上心头,挥之不去: “若将这巨利尽收朝廷,卢右丞怎能不遭人谤怨呢?” 天上的流云漫卷而过,我久久凝视,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怀疑。 第231章 论罪 自安童进言后,江南行御史台一事,皇帝一直记在心里,御驾尚在北上途中,忽必烈便下命恢复江南行台。 一石激起千层làng。皇帝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朝臣都看在眼里,很快有人闻风而动。四月,监察御史陈天祥上疏弹劾卢世荣,其《论卢世荣jian邪状》一文由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亲自呈给皇帝,朝野上下甚为震动。忽必烈一面下命卢世荣与陈天祥同赴上都对质,一面命安童召集诸司官吏,准备于集议上会决此事。 卢世荣到达上都后,是由内卫由御天门一路绑缚过来的。众目睽睽之下,他被怯薛押入大安阁,跪倒在御座前,脸色早已灰败如土。 他去岁上任之前便是一身布衣,而今不过半载,一身官服又化为布衣,世事变化,当真难以逆料。 殿内百官齐齐打量卢世荣,横眉冷目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心有戚戚者亦有之。唯有丞相安童立在队首,默然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悯惜,实则并无波澜。 卢世荣眼见上宪态度如此,脸色更加难看,向皇帝行礼后,仍跪在地上,低头耷脑的,并无一言。而百官中的史彬望见láng狈的同僚,一时也面如土色,再无昔日光鲜。 监察御史陈天祥奉旨读取弹文,其中所列罪状,不过有三:一是敛财邀宠,苛征bào敛,害民匪浅;二是目无首相,专擅朝权,贪贿官物;三是所行之政,未见成效,言不符实。三状罪案,皆有明细,陈天祥都在弹文中一一道来。 皇帝面露峻色,听着弹章,不时点头,待陈天祥言罢,才瞥向待罪之人:“卢右丞,陈御史所列罪状,尔可有言辞申辩?” 这是皇帝给他的最后机会。今日集议,也是为了彰显公正。此等要事,需得双方对质、百官信服,如此,朝中风向变动,政令更张才会顺畅无阻。 卢世荣gān笑了几声,面上尽是难言的苦涩,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憋出话来:“陈大人言臣擅支钞银诸事,确有其事,臣无从申辩。可是敛财害民之说,实属冤枉。臣所行诸事,悉得陛下允准,如今却以此论罪,莫非当初连陛下都一并错了?” 他声色并不高扬,可是言辞诛心,直接把皇帝也绕进去了,一时让陈天祥陷入被动。在场汉臣闻言,皆面露忿色,愈发恨其jian恶。可是诸人再气恨,也不得不承认卢世荣所言属实,当初的政令若无皇帝允准怎能施行?做出最终裁断的皇帝,难道就不担责吗? 殿内气氛一时尴尬,众臣忍不住低声私语起来,待议论稍歇,翰林学士赵孟传出列进言:“卢右丞心有不忿,就事论事则可,何故言及陛下,其心可诛!右丞初以财赋自任,当时人情不敢预料,将谓别有方术,可以增益国用。及今观之,不过御史之言(1)。右丞不恤民力,各路酒课增至二十倍,欲以一岁之期,取十年之积。如此必民间凋耗,天下空虚,于民有损,于国无益。也不知这增收的钱财,都流到何处去了?右丞白身进位,本是深孚圣恩,如今行不副言,辜负陛下,实属欺诈!大人不思己过,又何来抱怨之词也?” 赵孟传寥寥几语,便将皇帝牵扯其中的窘境巧妙化解。卢世荣嗒然若失,当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摇头后悔不迭:他情急之下,以为扯上皇帝便可驳回罪责,哪知自己定罪已成必然,如此不分轻重只会罪上加罪。 他定是忘了一条众人皆知的道理:皇帝从来都不会错的。 见他罪无可逃之际还qiáng词争辩,诋毁御史,真金亦愤然上前。他此前多次向皇帝谏言,皆被驳回,忍到今日亦无须再忍:“世荣上任以来,以诛求掊克为己任,官卖取利,广增课税,犹嫌不足。岂不知财非天降,安得岁取赢乎?恐生民膏血,竭于此也。岂惟害民,实国之大蠹!” (2) 太子一言定罪,忽必烈听了,都大为震动,拧眉瞪视卢世荣,又恼又恨,却再无言辞。皇帝沉默不发,群臣亦默然,自知此时天子心中已有决断,不宜插言。可是隐忍许久的台官和汉臣,到底是轻松地吁了口气:卢世荣倒台即在眼前,几月以来被压制被打击的恶气,终于可以一泄而出了。 史彬垂目立在众人中,脸色木然,神魂俱失。刚刚辩论之际,他心存顾虑,未敢出言搭救卢世荣,可待太子言罢,其势已成,当真再无搭救的机会了。 史彬茫然抬头,目中空无一物,无意中眼神同我汇至一处,我想到他此前所求,当即如遭针刺,别开了眼眸。不经意间,却瞥见一人于百官中垂手而立,嘴角噙着冷笑,眼里写满轻蔑,朝上风云暗涌,他只冷眼旁观,一副不屑于争的模样。 我默默打量那人许久,恍惚想到一事,心里再难平静:当初举荐卢世荣之人,不正是他总制院使桑哥?卢世荣今日遭众人攻讦,他既不置一词,也不显丝毫慌乱,着实令人生疑。 待我收回心思,皇帝早已拿定心意,话头抛给主持集议的安童:“卢世荣是你下僚,今日之事,丞相是何想法?” 此言一出,殿上再度沉寂下来,众人目光遽然望向一人。昔日卢世荣入中书,曾有安童支持;而后卢擅权不法,安童却隐忍多时;卢从气焰醺醺到走向颓势,除却群臣非议,安童与御史台联手自是关键所在。及至今日,卢世荣事败在即,他这个首相又作何感想呢? 真金亦饶有深意地打量着安童,慢慢眯起了眼睛,可他脸上并无担忧,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默视一会儿,心里便明白了,安童的态度不难猜得。 朝上另一边,卢世荣也翘首望着首相,目光带着乞求,安童没有回避,回眸瞥了他一眼,眼里却是失望、厌憎和漠然。他不是没给过卢世荣机会,可对方并未珍惜;他也曾对卢世荣寄予厚望,可对方一再辜负。事已至此,他还能怎样呢? 安童向皇帝郑重一揖,而后开口:“世荣昔奏,能不取于民而岁办钞三百万锭,令钞复实,诸物悉贱,民得休息,数月即有成效。今已四阅月,所行不符所言,钱谷出者多于所入,引用憸人,紊乱选法。”(3) 安童所言,陈天祥的弹文里亦有提及,此刻重申,自因此事乃最为要害之处。卢世荣害民也好,擅权也罢,如若真能敛财,于皇帝而言,都是利大于弊;而此刻,夸口许下的承诺无法兑现,反而惹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留着他,皇帝还能得到什么呢?白白招怨罢了。 卢世荣听了此话,几乎委顿于地,眼里暗沉无光,了无生息。见这般光景,皇帝亦是下定决心,命御史再度陈述卢世荣罪状,卢再无辩驳之语,一一款服,当堂被逮捕下狱。 “卿与诸老臣议论卢世荣所行,宜废罢者废罢,宜更张者更张;所用要人,一一鞫问;确实无罪者,由朕亲自裁决。” 安童随即领命。皇帝在御座上等待片刻,见朝上对此再无异议,方道:“今日集议,先散了罢。” * 集议事毕,百官一时散了,各回官署理事。我出了大安阁,待到了宫内便道,回府的车马已经备好。正欲上车,却见一人绕过游廊款款而来,待看见我,紧趋几步上前,躬身行礼。 “院使大人免礼。”我淡淡道,回身欲走,却恰好对上他抬起的眼眸。他眼里似有深意,我脚步一顿,又想起那时的疑虑,随即命从人退后,自己往游廊边又走了两步。 桑哥知我有话要问,也不言语,紧步跟上来。待走到一处亭阁,见四下无人,我方停下脚步。待我转身,他也恰好驻足,一双漆黑的眸子明晃晃地直望我,并不避讳。 此人还真是大胆。我心下品评着,一时又想起早先他在御前的言语,大抵明白他的惯常做派,便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 “院使大人,我确有一事相询。卢世荣入朝,乃大人荐举,今日集议,卢右丞遭群臣弹劾,却不见大人声援一二。何也?” 桑哥目光闪动,面上的诧异毫不遮掩,顿了片刻,不禁笑道:“原来落难的鹰犬,也是有人怜恤的。公主到底不是无情的使主。” 他言辞无忌,却绝非戏言。我冷淡地注视他,待其收了笑意,才道:“大人此言差矣。卢世荣乃朝廷命官,又非我的奴婢,我自然不是什么使主。” “也是,”他笑笑道,“huáng金家族的奴婢,也不是谁人都能做的。卢世荣一介白身,的确不够格。也正因他不是皇上的奴婢,一旦弃之不用,何其容易?” 他轻轻一叹,似有感慨之意,眉目舒展间,一双眸子却更显锐利。我呼吸一滞,胸口突然堵得发闷:卢世荣但有阿合马的势力背景,便不会这般势单力孤,以致仓促倒台。 “大人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我收回思绪,再度转到这个话题上来。桑哥听了,摇头憾然一笑:“我对他,爱莫能助。”但见我仍是疑虑,才续道:“昔日王文统因李璮之事获罪,举荐之人中,清洁自守如廉希宪,尚被陛下鞫问;如今卢世荣坐实了罪名,我撇清gān系还来不及,哪敢多言多语?” “朝上定罪,皆有证据。是非曲直,不容颠覆。身正则影正,院使大人果无yīn私,又怎会因言获罪?”我挑眉看向他,目光不乏质疑。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容忽然一滞:“公主这是怀疑臣?” 我并不否认,只是一笑:“大人与卢世荣素日jiāo好,我不得不多想想。” 他愣了片刻,而后又是笑开:“罢了罢了,这等微末琐事,何劳公主上心?卢世荣下狱,凡有gān系之人,安童丞相自会一一按问,臣若有罪,早晚逃不过的。” 他这话说得甚是伶俐,我不禁露出赞许的笑意:“大人分明是磊落之人。” 他却似心怀忧惧,笑意收起来,皱眉深深一叹:“公主说笑了,臣也担心呐!阿合马昔日获罪,朝廷清查同党多达七百余人。其亲近党羽,尽被诛戮;侥幸活者,亦被罢黜。臣岂知这番鞫问又是何结果?” 当初审查阿合马一案,是真金主持。审案过后,朝中理财派被清除殆尽,这是事实。语涉储君,桑哥言辞何其大胆,分明是有恃无恐,却故意做出一副小意可怜的模样,他怀的又是什么心思? 我心里泛上一丝嫌恶,也不戳破,只是淡笑道:“安童丞相向来仁厚,审案亦不会牵涉无辜,大人多虑了。” 桑哥点头附和,却仍忍不住提醒一句:“丞相若能宽仁为怀,自是再好不过。否则,落网的鹰犬反扑起来,也是能伤人性命的!” 第232章 夜雨 桑哥说罢,甩甩衣袖,又向我揖了一礼,而后告退。他在地上曳出修长的背影,我默然凝视,胸口忽然被堵得发闷。 自宫内游廊一径而下,不意碰到真金,安童恰也陪伴其侧,低声说着什么。两人照面而来,我随之上前,问候了一句。真金似有心事,淡淡应了,便欲离开,待擦身而过,又像想到什么一般,低喝道:“察苏!” 这一声喝得我发懵,我遽然转身,不解地望着他。真金回身几步,低头审视着我,目光莫名的冷峻: “桑哥可与你说了甚么?” 我愣了片刻,旋即恍悟:桑哥与我一前一后而出,真金无意看到,便记在心上,想必是深知桑哥为人,自能猜得其想法。 可他对我,也如此信不过么?我心里颇不痛快,抬头瞥了一眼,语气冷淡:“见礼问候而已,未说甚么。太子何以多心?” 他默然不语,似是不信,见我神色不豫,也不愿追问,转而嘱咐安童:“陛下命你与老臣议论卢世荣所行,其政其人,其所用朋党,如何处置,你当有决断,本宫无复多言。” 他点到为止,安童已有会意,点头应了。我暗暗揣摩真金的意思,便想到阿合马倒台之际那番清剿,再想到桑哥的提醒,不由忧心。碍于真金在旁,难说什么,匆匆扫了安童一眼,便向真金借口告辞。 * 卢世荣服罪之后即刻下狱,其下所用执政,包括史彬在内,连同阿合马旧党,一应罢免。安童仍是右丞相,回回人麦术丁取代卢世荣担任右丞,此人先前曾辅佐和礼霍孙,因为官清廉,此番官复原职。至于卢世荣所行诸事,新任宰执一一纠偏,减商税、罢牙行、允许私商泛海贸易……安童拨乱反正,倒是相当迅捷,朝堂再度恢复汉法派主政的局面。 然而狱中的卢世荣到底如何定罪,一直未有结论。也因为如此,其所用党徒,虽被罢职,却未遭到严惩。安童对真金所言,似乎领会得不够透彻。 年初,元军大破安南国主陈日煊,攻克国都升龙城。可入了夏,遭逢暑热bào雨,军中疫病丛生,安南军趁势反攻,形势由此急转而下。元军不得不仓惶撤逃,一路上又被敌军围堵,征安南之役至此láng狈落败。 消息传来,皇帝自是恼怒无比。忽必烈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兵jīng粮足,何以败于安南小国之手?又忆及两度征日惨败,更是怒极攻心,由此病了多日,朝事皆由南必皇后代理。至于卢世荣之事,更是无心过问。 及至几月后,皇帝才忽然问起卢世荣,近侍忽剌出建言道:“此人拘系狱中,徒费廪食,不如杀之。”皇帝遂下命处死。 彼时,我刚刚返回大都不久,才到了公主府,慕之便急匆匆找上门来。他一脸忧色,不用开口便泄露了心事。我叹了口气:“是不是为了史公子?” 慕之重重点头,面色凄惶:“陛下下命处死了卢世荣,会不会罪及同党,实难揣测。史公子忧郁成疾,一病不起,连同宁娘子也一应病了。莲奴跟着着急,因此小产,孩子也没能保住……” 他一口气接连道来,说起孩子,终忍不住失声恸哭。我哪里想到此事会引出如此波折,一时惊住,等回过神来,亦心痛不止。任慕之哭了一阵,待其平静下来,脸上泪痕犹湿,他自觉失态,别扭地转过脸:“臣失礼了,请公主见谅。” 我不予理会,只问:“莲奴和宁娘子怎样了?” “莲奴无事,只是忧心宁娘子。史公子若有事,宁娘子好不了,莲奴便也好不了了……臣、臣恳求公主……” 他忽然跪在地上,连声祈请:“我知此事有违法度,让公主难做。史公子虽是卢世荣提名,就算曾阿附其意,到底未做甚么恶事。还望公主施以援手,帮、帮他……” 慕之是真的慌了,才会不顾体面地乞求,这也是他眼下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诚如其所言,如若史彬有事,云轩儿怎能好过?她虽为史彬侧室,到底出身贱籍,一旦失去庇护,怕是又落得一身飘零,若是再入风月,那番光景实难想象。莲奴是其义女,又怎能不忧心呢? “你先起来,”见他泣涕难言,我只觉心疼,将他扶起,却忍不住轻责,“何至于此?史公子是史丞相幼子,勋阀世侯之家,陛下怎能不念旧情?” 他只怔怔望着我,得不到保证,难以心安。我无奈一笑,只得道:“陛下丞相那边,我会帮忙说情。旁的保不得,至少保他性命无虞。你还担心甚么?” 慕之听了此言,才勉qiáng笑了,正要谢恩,又被我止住:“待此事落定,再谢不迟。” * 我没让慕之等待太久。翌日傍晚,待官员散衙,便乘车赶往安童府中。 可惜天公不作美,还在半路,雨水便泼天而下,饶是秋雨,也势头汹汹。 赶到安童府邸时,他正指导兀都带功课,看我冒雨前来,好不意外。 家中再无外人,安童将我邀至后堂。兀都带亲自吩咐下人奉上热茶,小小年纪,却也举止从容,进退有度。待一切安排妥当,便悄然立在父亲身后,并不多言。 看他模样,已有十余岁,早非当年街头走失的三岁幼童。面庞稚嫩又秀气,寡言少语的模样,和他父亲年少时有几分相像,可他眼里有火、脸上有光,同清冷自持的安童相比,又气质迥异。 我静静端详这对父子,少顷,才笑问道:“兀都带平日读甚么书?” 他不意我会问他话,挠挠头,脸色莫名一红,嘴角是青涩的笑意:“除了四书,还有《索哈合》、《母格底墨. 额得壁》。” 我微觉讶异,安童见状,只是一笑:“除了国语,汉语、波斯语我也让他学着,多读点书总没坏处,”他话语一顿,又似想到了什么,“先前慕之做铁穆耳伴读,皇孙便被教的很好,等兀都带入国子学,我想让慕之也指点他一二——你同意么?” 他无意提到慕之,今日前来的意图便清晰地浮上心头,我只觉莫名的愧疚,心思兜转了一会儿,才低声回道:“慕之早已成家,我无由管束。此事不必问我,他自己愿意便可——想必他也是情愿的。” 安童凝视着我,不言不语时,已从我眼中捕捉到细微的情绪,回身吩咐兀都带:“你先下去罢,早生安歇。” 这便是今晚勿扰的意思。兀都带不明父亲有何用意,也不多问,向我二人见礼,便告退了。 室内只余我们二人,我一时无话,只侧耳倾听,窗外雨势愈发汹涌,夜色纠缠着雨水,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磅礴的气势里,万物静默,唯有酣畅澎湃的雨声是唯一的注脚。 这样夜里怎能成行?我心里发愁,再看安童,他已经道出我的心事:“今日所来,是为何事?” 他垂眸呷了口茶,话里溢满了萧索,我更觉愧疚,的确如他所言:每次前来,我都不是无缘无故,也都不是为了他。 上次同他独处,还是半年之前。我们如今的关系,当真是微妙难言。难道以后都要这样不痛不痒,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我心里混沌不清,思绪浮浮沉沉。可一想到慕之,哪有心情再理会这些情绪,咬咬牙,硬着头皮开口:“史……” 话还未及出口,却被他骤然打断,他抬手止住我,脸上的笑意似有还无:“你若只想说这些,却也不急。先陪我下盘棋。长夜漫漫,总要有些消遣。” 我此时哪有闲情逸致,只觉他着实任性了,立时便要发作,却被他阻住:“你这样哪里是求人的态度?” 他怎知我有事相求?我哼了一声,只是漠漠立在窗边,也不过去,他已自顾自摆好棋盘,棋子深浅分明,jiāo错而立,恰似千军万马昂然立在战阵上。 “只此一局。你若赢我,不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若输了呢?”我脱口而出,不觉间已落入他的圈套,一时失悔,忿忿瞪他,又改口道,“我不会输的!” 他看着我较真的模样,怔了一瞬,轻嗤一笑:“你若输了,只答应我一件事;你所求的,我依旧答应你。” “何事?”我再度发问,不经意间已上前一步,等我在他对面落座,才发现自己再度被诱入陷阱里。 他一时默然,手捏住棋子,轻轻摩挲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神已如雨夜一般晦涩,如古老的歌谣响在夜里,虽然动听,却让人难明其意。 “你若输了,今晚便留下来。” 那声音有些沙哑,如同棋子滑过棋盘的声音,他的目光亦滑过我的脸庞,情思缭绕,我怎能不懂,脸一时红了,想到这背后的小心思,不由恨恨骂他一句。 他无谓一笑,脸上当真带了几分谐谑的意味:“公主不敢赌吗?” 我白了他一眼,不说话,手已经握起白子,毫不客气地先行一步,一心只想抢占先机。待心思全部贯注到棋盘上,刚刚的忧思便莫名的烟消云散了。 我求胜心切,攻势猛烈,却不思后路;他蓄势待发,一步三望,稳控全局。我前期棋风凌厉,连折他车马,却渐成孤军深入之势。过了半场,才发觉己方早已门户大开,他携兵带卒紧攻上来,不意间连克我的骆驼和哈昙。接下几步,车马又折去一半,徒留一个失去庇护的诺颜,进退皆是死路,已成困shòu之斗。 翻盘无望,挣扎无益,只得告饶。我心里一灰,信手拂乱了棋盘,垂头闷闷坐着,耳边只响起他轻快的笑声:“你若沉得住气,何至如此?” 我抬头看他,那眉宇染着笑意,遮去了平日的yīn郁,面容舒展而自在,这样的他近来越发少见。便是卢世荣下台,他也不曾有一刻舒心。这么多年来,他真正快活的时候又有几日? 我的心情忽明忽暗,一时快慰,一时心酸:若能让他得到些许欢愉,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么想着时,嘴里不经意溜出一句: “你别得意,都是我让着你。” 他一时讶然,眼中渐渐露出几分揶揄,我才悟到自己口不择言,简直是越说越错,一时又羞恼不堪。 窗外雨势不歇,我们一时无言,侧耳听了许久,那琳琅的声音如珠玉落盘,一颗颗敲在心扉上,呼唤着久违的柔情和温暖。 “是天要留你,还能怎么办?今晚怕是走不得了。”他低声一笑,目光笼罩下来,手也抚上我的脸颊。 “那我求你的事……”我茫然看他,自知此时问出这话会惹他不快,但闭口不言,又良心不安。 “我自然答应你,”他目光一黯,笑意果然淡了些,眼睛如淅沥的秋雨,带着清冷的湿意,“卢世荣伏诛,非我本意;史彬他……罪不至死,一时罢官是难免的,也并非再无起复的机会。” 我轻轻吁了口气,终于放心下来:安童自然是说话算话,得他保证,皇帝那边也不必多问。 待我收回神思,他已拥着我倒在枕衾间,那熟悉的气息在周遭弥漫,滴水不漏地裹住我,足以让人忘忧。 我只是没想到,这个赌注要jiāo付得如此之快,心里颇不服气。见我此时还胡思乱想,他微露不满,当即小施惩戒,咬住我的嘴唇,将我吻到失神,才喘息着开口: “什么都不要想,全心全意给我一夜,如何?” 愿赌服输么,这点格局气度,我自然是有的。 我不说话,只是搂住他的脖子,吻上那湿润的嘴角。 室内室外,都是一袭秋雨。 第233章 公平 风停雨歇,雨后的寒意浸透上来,连室内也显得湿冷。 我埋在被子里,倦意席卷而来,几乎睁不开眼。只觉背上有温润的触感,安童意犹未足,在我肌肤上轻轻吻着,温热的鼻息也随之拂过。 我只想睡去,却被他弄醒,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他却不顾,变本加厉,似是故意引我注意。 我稍稍侧身,躲开他,抱着被子蜷成一团。他却不容我躲避,从背后拥住我,赤.luǒ的肌肤相贴,仿佛冷雨chuī在身上,我立时灵醒了。 雨后的深夜一派寂静,只听见低沉有力的心跳,他在我颈窝处深深喘息片刻,而后哑声开口:“你想要个孩子么——属于我们的孩子?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只觉心跳都停了一瞬,只此一刻,浑身困意都去了大半,僵僵卧在枕上,脑中空dòng而麻木:这个问题摆在眼前,我竟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没有信心。 室内一时无话,我们各怀心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有剧烈的心跳在他手中,出卖了我的秘密。 激情最终屈从于意志,我默然许久,理智到底站了上风。轻轻喉咙,可声音仍是沙哑:“我觉得不好。” 我顿了顿,只觉停在心口的手微微一颤,好在并无太多的情绪,便放心说下去,“一晌欢愉,足以忘忧;日日相对,难免生厌。现在这般有何不好,为何还要朝夕厮守?” 话音未落,身子猛地被他扳过来,那动作未免粗bào,我恼怒地望着他,彼此赤.luǒ地bào露于视线中,又让我莫名羞耻:“表哥!” 他恍若未闻,目中却带着惊痛:“生厌?除非你厌弃我,我又怎会对你生厌?我不愿只是一时欢愉,我想对你承担责任。我想要日日的陪伴,我想每天都见到你。” 这一句句撞在心口,真诚如斯,饶是凉薄如我,也不免动容。在他晦涩复杂的目光中,我的怒意开始消解,转而化为一种无谓的顽赖: “我却不想承担责任。”我冷笑,“日日陪伴,不腻歪么?” 他被这一句砸得发懵,愣怔地望了我半晌,终于无言以对。 安童气恨地躺倒在榻上,久久不发一言。失望,难以理解的愤懑,终于化为巨大的冷漠,宛如冰冷的风bào一般笼罩下来。冷漠,最终成为他捍卫尊严的手段。 他暂时放过我,我却越觉不安。良心让我既无法安然入睡,也无法抽身离开。说到底,他低估了我的薄情,我低估了他的执念。错位的预期,让我一时口不择言,也让他当下难以接受。 身后犹如一堵冰墙,森森寒意下,夜里的柔情蜜意dàng然无存。我到底是有些后悔,可骄傲又让我无法低头。内心如火煎熬,辗转半晌,还是准备为自己的傲慢无情付出代价。 我轻轻转身,竭力不发出一丝声音,拉过寝衣半覆在身上,才好抬眼去看他,他却视若无睹。漠视,便是他对我的惩罚。 心里莫名发慌,才知道刚刚的话实在过了,但凡有一丝委婉,也不会这般伤人。我咬住嘴唇,有些泄气,却愈发不甘心,只能厚着脸皮,往他身边靠了靠,伸出手指,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敲,小声唤了一句:“哥哥?” 他无动于衷,我纠结片刻,只得觍颜再问:“你生气了?” 他默然不语,许久才肯垂怜一顾。目光自我头顶一路扫下,冷冷地审视,似要剥开我的内心。我屏息对视,忍住这难熬的瞬间,在即将松懈的时分,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意激得低呼出声。 他泄愤似的,一把扯掉我的寝衣,那冰冷的眼睛却不带情.欲:“何必这般做作!难道我没看过?” 我知他是伺机报复,仍旧羞耻不堪,几欲马上还击,勉qiáng咬牙忍住,沉默地对抗半晌,还是准备示好,不声不语间,柔顺又倔qiáng的模样终于让他软下心来。 安童嘴上仍是冷漠,他别开目光,脸色淡薄:“你不愿嫁我,能给一个诚意的理由么?” 我心下黯然,许久,才低声回道:“我们之间没有机会,你以为一厢情愿,就能让我父皇松口?” “是你先放弃了机会!” 他情绪激动,目光一时凝住,怔怔打量我,坚固的堤防终于瓦解,眼里又是诧异又是哀伤,“你和陛下,都太过骄傲,但凡好言商量,此事怎会全无转圜的可能?你多年不嫁,陛下自然深知你心意;他日渐年老,又怎忍让你独守余生?在……之前,他必会把你安顿好的。我知陛下并非固守陈规之人。” “父皇他……”这番话语当真始料未及。我内心一空,只觉惘然:忽必烈……会是这样想的?我们父女多年,因为诸多龃龉隔绝了真实的内心,到头来竟不如安童看得明白? 可是他却是日渐年老,说来,他已经年逾古稀了啊。 我眼眶一酸,情绪涌上心头,喉头堵得说不出话,默然半晌,才摇头道:“纵然如此,也未必急于一时。卢世荣刚刚罢职,我不想你因此惹陛下不快,我要你顺顺当当摆正局面。” “久则生变,我不想再错过一次,”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一时想到了前事,目光紧张不安,“你以为我真想当这个丞相?你以为我这个丞相还能做得长久?我不想为了权位错过你。” “哥哥……”我蓦然抬头,内心的震动无以复加,怔怔盯住他,一时难解其意。 他低声一叹,再次枕着臂膊躺下,双眼空dòng地望着:“二次拜相之前,我犹疑不决,曾为此求见祁真人。” 我一阵恍惚,而后才想起他口称之人是全真派掌教祁志诚。 “‘昔与公同相者何人,今同列何人?’祁真人如此回复。”安童语气淡淡,眉目怅然,透着无尽的萧瑟,“眼下,金莲川幕府旧臣俱已凋零,朝堂人材渐稀。我去国多年,一朝回返,怯薛亲丛早已疏远,并无可用臂膀,不受近侍掣肘已是庆幸,遑论其他。之前援引阿合马旧党,实属无奈之举。朝事复杂,单用纯儒,行不通的。” “……”我心绪杂乱,一时无言,对于前路,他向来都是看的通透,也因为看透,所以全无期待。可是…… “你何必灰心?还有江南……”我猛然想到一处,急声开口,却被他截断: “我知你的想法,也曾想过,自然也会如此去做。可说到底,我和陛下,道不同,只会渐行渐远。若及早抽身,尚能落个君臣相得的佳话……至少骗骗后人也好。” 他无谓一笑,眼里是近乎自毁的冷酷:“否则,我不知君臣之间,会如何收场。陛下雄心不已,意志不会扭转,便是引用南人,依他的意志行事,政事也不会有何改观,我对他并无期待。” “何来丧气话!”我急得欲落泪,“虽说皇命难违,可若等真金……” 他脸色一白,立时捂住我的嘴。我也自觉此言过甚,却仍是不甘:真金这个太子,做得太久,何时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这不是灰心。但凡在位一日,我便尽责一日,做所能做之事。可是若有放归的机会,”他顿了顿,灰暗的眸子忽然溢出光芒,“也自有逍遥快事。办书画雅集,与人共论今古;泛舟游四海,尽赏异国之美,岂不快哉?以世界之大,余生还未必走完呢。若是有你陪伴,当真是此生幸事。” 我怔怔听着,一时出神:他为我描绘一副从未想过的图景。好男儿不在朝堂,也自有安身立命之道,也自有其价值。何止书画雅集?帝国四海无边,诸方人才济济,若是群英汇聚一堂,坐而论道,共享学理,岂非佳话?他若能有这等襟怀,便能做出这样的千古盛事。 至于泛舟四海,那将是何等快意?内亚大陆,曾留下我的足迹;海上丝绸之路,我当真没有走过呢。 我遐想许久,他低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你可愿一直陪着我?” 言语多时,他先前的冷漠终于冰消雪融,对我再也提不起恨意。 “我……”我犹疑着,仍有顾虑在心:朝堂之路岂是说退能退?眼下他重新掌权,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我不想为此节外生枝。 “还是再等等,等……”我嗫喏回道,一时想不出说辞,心虚之下,声音渐渐暗弱无闻。 “察苏,有时我还真是恨你!” 他愤愤道,耐性等待许久,终是不愿再听我推辞,倾身覆下来,如严霜一般将我笼罩在内。 他眼里寒意涌动,那气势过于慑人,我一时瑟缩,只想遁逃。可那罗网已经织好,铺天而来,并无脱身的机会。 “累?”他问,未及我开口,便已猜到说辞。我哀哀点头,看着我羞窘无奈的模样,他终于开心了,qiáng忍住笑意,“权且忍着罢!你让我等着,我让你忍着,是不是很公平?” 这算什么?我一时气结,愤愤说不出话,内心犹自不平:爱侣之间,付出与索取,奉献与回报,发乎本心,你情我愿,哪有公平可言?更无讨价还价的道理。不过说到底,还是我欺负他多一点。他想借此扳回一局,却也在理。而他,也只能在此时欺负我。 这么想着,我才能舒坦些。嘴角逸出一笑,却被他吻回嘴里。随着他的楔入,一点点迷失,最终沉沦在情.cháo里,随波逐流。 第234章 严惩 翌日晨起,我整个人仍是恍惚。安童早已不在身边,待我醒来,等候多时的婢女服侍我洗漱换衣,收拾完毕时,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没有安童,我一个人用饭,只觉孤零零的,更无胃口,勉qiáng用了几口,便撂下碗筷,慵散问道:“丞相已经上衙了?” 管事笑着回话:“回公主,丞相还未离家。今日一早,太子便过来了……” 真金? 我心神一凝,一时想不明白:几年之前,真金便奉命听政,若有政事,两人于都堂商议即可,何必太子亲临?真金所来,是为何事呢? 我默默思量,想去一探究竟,又觉不妥,踌躇间,管事又开口:“太子吩咐,待公主用过早饭,也一同过去,”他顿了顿,见我一脸惊异,笑着解释道,“太子早晨来府,恰见公主车马在此,便顺道问了声。丞相只道公主为了躲雨暂留一夜……公主不必为此忧虑。” 管事心思细致入微,想必我二人之事,在府中上下早已不是秘密。我只觉羞赧,兀自纠结一阵儿,便不做他想,只道:“我这便过去,别让太子久等。” 正厅之内只有真金和安童两人,隔着帘子便能听见人语。我莫名地心虚,脚下踟蹰,半晌才撩帘而入。二人望见我,却表情各异。安童脸色淡淡,看不出情绪;真金神色甚是不豫,眉头紧蹙,缠着一股烦躁。待看见我,目光微凝,而后更生恼怒,火气却烧在安童身上: “荒唐!现在什么时候?若被人纠察,你这个丞相,颜面何存?” 他突然发难,更让我迷惑不解,待寻思过来,立时脸如火烧,连脖颈处也跟着发烫:那里斑驳的吻痕赫然可见,谁不明白呢? 我低头无言,安童略觉尴尬,旋即一哂:“荒唐不荒唐的,都是臣私事。只要不误了朝事,旁人也说不得甚么。” 这言语并无羞惭之意,真金听了一噎,更要作色,见我脸色难看,勉qiáng忍住,只是告诫似的瞪了我一眼。 好自为之。我对他的意思心领神会,那和忽必烈神似的眼神让我再熟悉不过。二人在政见上多有龃龉,于此却是父子同心。 想到这里,我只觉无奈:安童昨晚的想法未免乐观,他想娶我,忽必烈不同意,换作真金,也未必同意。 低头呷了口茶,把这个念头抹掉,又听见真金声音:“陛下命你审问卢世荣及其党徒,你便是这么审问的?” 他语带讥诮,那不满之意太过明显,我不由侧目,安童见太子斥问,只得起身回道:“卢世荣伏诛,其党徒俱已罢免,所用人中实无罪者,由陛下亲裁——其中有何不妥?望太子明示。” 安童语气温和,但态度鲜明,分毫不让,这在真金看来,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冷冷盯视着,怒极反笑:“表弟,你当真出息了,在朝多年,果然深谙为官之道。夫宰相者,上佐天子,调理yīn阳——朝堂之事,你就是这般和稀泥的!?” 这一句犹如掌掴,刺得安童脸色发白,他qiáng忍片刻,沉住气,冷目回视太子,并不退让:“卢世荣已死,割肉喂鹰,太子犹嫌不足?卢氏上任不足半载,所用党人,便是有罪,又怎敌昔日郝贞耿仁之辈?臣自问处事公允,按罪论罚,太子还有何不满?” “本宫当然不满!” 真金一拍桌案,声如惊雷,脸色怒极,“潘杰、冯珪、撒都丁、要束木……这等jian党尚未伏法!你不认得他们,本宫一个个教你认得!” 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当初便是本宫手下留情,让潘杰冯珪之辈侥幸脱身,否则卢世荣当政,如何使得阿合马党徒再入朝堂,以致搅得满朝腥乱。卢世荣身死,未必没有jian邪前赴后继。此番就是要他们无人可用,阿合马旧党,本宫一个也不想再看到!安童丞相,你明白吗!?” 真金声色俱厉,脸色骇然可怖,那意志过于坚决又过于qiáng悍,安童一时震动,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除掉此辈,便能四海无事,天下太平?趋炎附势,人之天性。但有权jian在位,便免不了群邪蜂附。这等人……杀不完的。” 真金脸色仍是青白,安童见了,不免叹息:“太子可还记得张散札儿?” 见他无动于衷,安童只得再说道:“当初阿合马倒台,其奴仆张散札儿亦被定为死罪。此辈为侥幸活命,一口咬定阿合马家财隐匿甚多,若能查得,可资国用。陛下当即允命,一时凡有gān系之人,皆被拘捕,牵连无辜甚广,以致京师骚动。后来不得不叫停此事,平息纷扰……太子意在除恶,臣不是不懂,也绝非有意姑息。只是值此更迭之际,务求平稳。若相bī过甚,不但殃及无辜,更虑jian人抵死反扑……那样的后果,臣恐承担不起……” 我听闻这话,只觉悚然,一时不敢深思,桑哥的先前的话语却骤然浮上心头:落网的鹰犬反扑起来,也是能伤人性命的! 他是在暗示什么?他用意为何?我无暇多想。这些事桑哥明白,安童自然明白,可是真金为何不愿明白呢? 一席话说得真金默然,他眉头皱成山川,嘴唇也因焦躁而发白,“照你这般瞻前顾后,赏罚不明,朝事岂不混沌不堪?” 安童闻言苦笑:“太子何必一意孤行?昔日许衡因病请还,殿下还曾遣人慰勉,‘公勿以道不行为忧,公安则道行有时’;而今,殿下又如何这般心切?便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真金闻言,再度陷入了沉默。他思虑半晌,突然烦躁不堪,攥起茶杯猛然灌下,心头火反而愈燃愈烈。 “昔日何时,今日何时?本宫隐忍多年,如今确实等不得了!jian邪为祸朝堂久矣,若不能一网打尽,势必卷土重来,重演阿合马之祸。这样的后果,又岂是丞相所能承担?” 他厉声反诘,安童一时语塞,知他劝无可劝,只问:“如此,太子准备如何?” 真金冷笑看他,“丞相既不愿出面,本宫便亲自出头,向陛下请命。便是无果,我也曾争上一争,其无憾也。” 这言语不无讽刺,安童却恍若未闻,只是忧心:“太子恐怕未必见到陛下。圣上年高,政务多由南必皇后署理。如此……” “如此更要亲自面圣,直陈此事!朝廷要事,想必皇后分得轻重,不会阻拦。” 真金信誓旦旦,言语中生出一种莫名的豪勇,他举目环视,目光又落到安童身上,一时踌躇满志:“卢氏已倒,贤相在位。推行汉法,正在今日。本宫已非年少,更应有一番作为。如此,丞相还畏缩不前么?” 安童凝视他良久,终是无声摇头。我看着真金振奋的模样,想说的话又生生咽下。我不敢说出来,只怕自己一语成谶。 但愿我只是多虑。我默默想着,把那股忧虑压在心底:既然道行有时,那么,真金期待的时运总该到来了吧? …… 真金行动很快。严惩卢世荣同党一事,先借由御史上疏放出风声,而后便奏请面圣。南必亦知此事重大,转奏皇帝,忽必烈也自无回避的道理。 彼时,我亦在皇帝身侧,也因为我在,两人之间少了几分君臣之分,不说话时,便与寻常父子无二。 忽必烈听真金奏罢,也不恼怒,只是看着儿子淡淡笑着:“此事由中书省臣入奏便可,何劳你亲自过来?” 真金被皇帝盯住,仿佛所有心事都被dòng穿,心里颇不自在,嘴上含糊道:“安童是中书省首相,又是卢世荣昔日上司,为了避嫌不便出面。” “避嫌?”忽必烈轻轻哼笑,榻上的身体动了动,换了个更为闲适的姿势躺下,“当初卢世荣所犯罪行,便是他与老臣一同审理。何来避嫌之说?” 皇帝闲心打探,不用真金解释,便能猜得他与安童之间的情形:“劳储君出面,是安童失职。” “父皇,”真金心事重重,顾不得计较这些,只道,“卢世荣虽死,潘杰、冯珪、要束木等党徒犹在。除恶不尽,只怕余孽死灰复燃。更让朝臣心怀侥幸,阿附jian邪尚能脱罪,谁还能为陛下秉直奉公呢?” 见他仍是执着,皇帝微有不悦:“汉人秀才教你仁恕的道理,太子学了多年,竟都忘了?” 真金闻言一怔,抬头望望皇帝,只见他面上满满都是讽刺,一时不安,却仍诚恳回道:“先生们的教诲,臣自不敢忘。只是臣也曾学过,执政者应赏罚分明,持心如水,以义理为权衡。臣所求的,非为一己之私,不过是摒除jian邪,匡正风气罢了。” “吾儿学的很好,都能向朕传授为君之道了!”皇帝拊掌大笑,真金闻言却如遭雷殛,脸色霎时惨白,惊得跪下请罪:“陛下恕罪,儿臣岂敢有这样的心思?” 皇帝见他惶恐难安,更是大笑不止。我听这笑声,只觉浑身战栗,也跟着一同跪下:“父皇这是何意?太子并无他意,父皇这般言语,又让他如何自处?” 见我二人是真心畏惧,他才收住笑意,抬手示意我们起来,真金却不敢起身,忽必烈只得亲自去扶:“你我为父子,戏言而已,何必惊怖至此?” 他虽笑着,真金仍是心神不安,额上遍是冷汗,眼神也显得游离,无力回道:“儿臣一心一意侍奉君父,陛下何必试探?是信不过儿臣?” “你自然对朕一心一意。既然如此,还当不起一两句戏言? 真金心有余悸,皇帝见状,又忍不住笑了,像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见他这般无谓的模样,我只觉得愤怒。他分明感受到我的怒意,却佯作不察,只是拍着真金肩膀,轻轻抚慰着。 “处置卢世荣同党一事,你既觉得有失公允,朕便放手让你去查如何?” 真金一时犹疑,不知他是不是又在试探:“此事关系重大,宜由陛下圣裁,儿臣不敢擅断。” “为表公正,再次鞫问也无不可,只是……”皇帝突然陷入沉思,半晌才开口,“先前御史也曾奏言,‘卢氏当政,专事贪饕,所犯赃私,动以万计’。此前审讯缴获赃物,远远不及此数。其中可有yīn私?朕不得而知。如此,省院台钱谷诸事,是否也应清查一番呢?” 第235章 表章 皇帝的意思一经露出,立即有人闻风而动。以答吉古阿散为首的阿合马余党,向皇帝进言:“海内钱谷,省院台内外监守长官率有欺蠹,特请钩考天下,以查核贪赃,严惩不法。” 忽必烈没有一丝犹豫,当即同意下来,还设立专门官署,委派答吉古阿散审查省院台和六部衙门,拘收百司吏案,清查积年钱谷。皇帝的意思也明确:既然御史曾弹劾卢世荣贪贿官物,这笔旧账早晚要清算。朝廷财用不足,至今未有缓解,省院台长官是否监守自盗,若不查明,无人能知。 卢世荣身死之际,真金本欲严惩穷寇,一网打尽理财派余党。哪知jian党为了脱罪,借钩考之名大肆反击,被重点核查的中书省和御史台立时陷入被动的境地,一时京师骚攘,人情危骇。 至元二十二年的冬天,注定不会平静。 天一早就落了雪,我犹在梦中,就被人扰醒,前来传信的小书吏身上披着雪花,气还未喘匀,就急急慌慌开口:“公主,安童丞相请您速去御史台!” 御史台? 我闻言一惊,浑身困意瞬间丢个gān净,一时猜不出原委,却顾不得细询,拾整完毕,当即赶往御史台衙署。 安童从不会因私事惊扰我。如此必为公事,可也绝非寻常公事,朝上风雨,他向来不愿我卷入其中。那么,还能为何呢? 马车呼啸而过,我在车内如坐针毡,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过于急促的心跳bī得我呼吸困难,手足发冷。 到了御史台,天仍是黑的。官员们还未上衙,冷清的官署里只有一豆灯火。我撩帘而入,顾不得脱下带雪的外氅,冲口便问:“到底出了何事?” 安童和玉昔帖木儿两位重臣皆在,身侧是御史台都事尚文,三人一脸凝重,只匆匆问礼,而后一个眼神,将旁人屏退。 我落座后,再度追问。安童与玉昔帖木儿对视一眼,脸色yīn沉得如乌云压顶,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太子遇到麻烦了。” 安童一句话,终于坐实了我的猜虑。我只觉胸臆一窒,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玉昔帖木儿见状,无声一叹,旋即递个眼色:“尚文,把曾封章的表章取来,此事无需避忌公主。” 御史台都事尚文领命而去,稍后便将一份表章奉上。我接在手中,只觉这表章竟有千斤重,一时不堪负荷:也许真金的命运,就系于这一纸文书。 “答吉古阿散钩考天下,为的可不是钱谷。他想要的,就是公主手上的这封奏疏。” 安童苦笑道,声音已平静下来。我屏住呼吸,慢慢展开表章,一字一字小心去读,如临深渊,仿佛一不留神,便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帝chūn秋高,宜禅位于皇太子。” 寥寥一句,骤然刺入眼帘,我忽觉双目作痛,脑中亦掀起狂风bào雪。来不及深思,猛然问: “曾封章是何人?” “南台御史。”玉昔帖木儿答道,忍不住低声唾骂,“这个蠢货!不知受何人指使,竟敢上书奏请皇上禅位!这是把太子bī入绝境啊!”他急的双眼通红,几乎要跌下泪来,“答吉古阿散正是得知此事,才倡议钩考,以图拘收御史台吏案,缴获表章。我秘留不发,不料那贼厮已经上奏陛下了!” “曾封章受何人指使,并不重要。”安童打断他,冷静的声音里也有微不可察的颤抖,“陛下既已得知此事,如何平息圣怒,保住太子,才最为紧要。” “需要我做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立时会意,急问。 他知道我不会拒绝。安童看着我,yīn郁的眼里终于有了温度:“陛下已命大宗正薛彻gān前来索取表章,此事逃无可逃。为今之计,只望公主先行入宫稳住陛下,我和玉昔帖木儿随后面圣请罪,详陈此事。” 请罪?我默然望着他,一时忧心忡忡:若是忽必烈得知此事,不知会何等震怒,安童纵然代为请罪,又怎能轻易敷衍过去?若皇帝不依不饶,真金怕是…… 我不敢深思,一颗心几乎要跌碎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深深裹住了我:如若真金有事,汉法派多年的努力岂不付诸东流? 见我心有疑虑,尚文解释道:“公主勿忧,答吉古阿散为阿合马余孽,所犯劣行,桩桩在案,臣已查得证据,必令此辈无可脱罪。” 我点点头,心里仍藏着隐忧:若无这等事,答吉古阿散恐怕早被真金以罪论处;jian人不想坐以待毙,便做出这等疯狂反扑之事。然而,即便扳倒了太子,他就能侥幸存身吗? 前后因果,我无暇细究,当即起身告辞。安童满目忧愁,千万思虑也只化作一句:“太子安危,尽赖公主了!” …… 这冬雪来势猛急,待我入宫,积雪已没过靴面,我下了马车,踏雪而过,脚下只有喑哑的暗响。 前方,宏阔的大殿巍峨矗立,在万物无声的冷雪中更显庄严。我无端觉得压抑,裹紧了身上大氅,绕过大明殿,径直往后宫走去。 反复通报三次,皇帝才准我入内。在雪中等候多时,我几乎被寒意打透,不住地咳嗽。待进了暖阁,来不及舒缓,我快步紧趋到皇帝面前,抬头时只看见一双yīn沉的眼睛。 忽必烈坐在榻上,宛如一头垂暮的雄狮,纵然头发斑白,那双冷厉的眸子依然昭示他王者的身份。 他一语不发,一动不动,整个人宛如石雕。我突然不敢出声,只觉他的沉默像在酝酿一场骇然可怖的风bào。 “是太子让你来的?” 难捱的沉默过后,皇帝终于开口,我忍不住抬眸,他眼里却是dòng悉一切的冷酷。忽必烈森然而笑,笑意背后,掩藏着泼天的怒火,“他不敢见朕,便把你推出来?” 忽必烈摇着头,笑得几乎发颤,“若非答吉古阿散告知,那份表章,你们要瞒到何时?你们一个一个,合谋欺瞒朕,当真好得很!” 他全都知道了,只差亲眼看到证据。我的心被呼啸的寒风chuī成荒原,深深的恐惧过后,便是破釜沉舟的孤勇。 我深吸口气,缓缓抬眸,平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收了笑意:“此事与太子无关,是儿臣自愿前来。” “呵,”皇帝冷笑,眼里满是失望和疲倦,“真金还真是有个好妹妹!能为了他不惜忤逆君父!” “我这是为了天下!” 不知哪里来的胆气,我厉声开口,骤然喝断皇帝。他完全愣住了,笑声戛然而止,看着怒目而视的我,莫名的冷静下来,“为了天下?此话怎讲?” 直到此时我才觉出恐惧,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有一条路走到底。 “敢问父皇今岁chūn秋几何?” 我一瞬不瞬盯住他,挑衅般开口。 他愣了片刻,旋即怒火勃涨,“你和真金,全都等不及了!?” 老皇帝双目赤红,如同落入陷阱的困shòu一般恼羞成怒。看来他也有自知之明。 这般反应尽在意料之中,是以我并不惧怕,只道:“父皇亦自知年高,若您一旦有失,这江山又该托付何人?三皇子忙哥剌早已病逝,四皇子那木罕被俘多年,无缘储君之位,且他远在漠北,鞭长难及;陛下嫡子,除了真金,更有何人?” “即便无人可托,朕也不会把江山jiāo给一个逆子!” 他捶chuáng怒吼,花白的须发抖得凛凛生威,盛怒背后,是无可奈何,是虚弱无力。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猝然作痛,待他发泄过后,才冷冷道:“社稷之重,莫过于储贰。设若当年蒙哥汗早立太子,父皇怎有今日?” 他如遭棒喝,被这一语震得发懵,待回过神,身上仍怒意流窜,嘴角一抽一抽的,额上青筋bào起。我却不给他发怒的机会,只道:“父皇这江山,西道诸王、东道诸王可都虎视眈眈呢!您不愿传位于‘逆子’也罢。大蒙古国绝不会后继无人。谁还有资格,您心里明白得很!” “你敢要挟朕!” 他哪里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辞,右手指着我,气的浑身发抖,可他心里,又不得不承认我所言非虚。 “我怎敢要挟君父?”我平静回道,语气是如此恭顺,可言辞又如此逆耳,“儿臣忤逆父皇,只是为了江山社稷。陛下受jian人挑拨,钩考天下,引得朝野骚乱。此事暂且不论。儿臣只问,倘若陛下取得表章,又将如何处置太子?” 他怒目而视,说不出话来,我便替他答道:“废之?杀之?” “住口!”皇帝霍然起身,全身剧烈地发抖,脸色忽青忽白,死死盯住我,内心的恐惧完全bào露无遗。 我看他这般,兀自一笑,心里更有底气,“看来父皇还是疼爱太子。既然如此,何必一意孤行?一旦您取来表章,便无路可退,届时此事天下皆知,您纵想回护真金,怕也不能了……” 皇帝闻此,眼神一空,颓然跌坐在榻上,如被夺去了魂魄一般。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生不忍,语气也和缓了些:“真金向来孝顺陛下,多年如一。他的为人,您怎会不知?儿臣只怕您被jian人挑唆,失了理智,到时追悔莫及,无可弥补。不仅父子离心,更是天下动摇,江山蒙难。这等后果,纵然您贵为至尊,也承担不起!” 言罢,我在他面前跪下,郑重叩首,而后道:“儿臣今日言尽于此,若有违逆之处,听凭父皇责罚,绝无怨言。儿臣只求父皇收回旨意,切莫穷究此事。如此,社稷幸甚,苍生幸甚!” 他木然坐于榻上,眼珠一瞬不瞬,对我的陈词无动于衷。他不说话,我便只能跪着,双膝开始发软,渐渐难以支持。今日一早便遭逢惊变,身心疲惫已极,这一番应对,我几乎耗尽了心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突然起身,踉跄着挪步过来,从地上拉起了我。我不明所以,随他坐在榻上,询问似的望着他:“父皇?” 皇帝渐渐平静下来,眼睛深处,却有最深切的悲哀:“察苏,朕要你说实话,你到底信不信真金?” 这便是他对太子的判决?我浑身一冷,突然不敢回话。许久,嘴唇才微微翕动:“我相信真金。” 忽必烈眸光一动,像是听到最荒唐的笑话一般,桀桀笑出来,声音森冷可怖。我qiáng抑住内心的恐惧,bī迫自己对视他,一字一顿地开口: “无论如何,您也必须相信真金。” 第236章 切谏 忽必烈闻言,久久不发一语,双手撑着膝盖,眼睛低低地凝视,如同凝视深渊一般。 我无法猜出他变幻莫测的心事,只觉这段时间异常难熬,光yīn缓慢地流逝,几乎静止一般。 少时,便有内侍通报:右丞相安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求见。 忽必烈闻声一滞,从沉默中回过神来,望着我嘿然冷笑:“朕闻太子素有贤名,如今看来果然不假,竟能劳动公主和宰相大夫为其求情!这个太子,朕果然动不得呢!” 还未见到二人,皇帝便猜得来意。我和安童一前一后,皆为太子而来,忽必烈怎不明了其中的隐晦?是以我也毫无遮掩:“太子乃天下之本,本固则国安;今有小人僭害太子,丞相大夫身居庙堂,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这一席话冠冕堂皇,连皇帝也无从驳斥,他冷笑几声,随即宣二人入殿:“朕倒要听听,他们还有何说辞?” 我心头一紧,忧愁不减:忽必烈还是没有松口,也不知我刚才的劝谏,他能听进几分? 安童、玉昔帖木儿很快被宣入内,低头紧步趋到御前,一同跪下行礼,这番请罪的姿态,更惹得皇帝怒气腾窜: “截留奏章秘而不报,你们好大的胆子!今日来此,又是何做作!?” 忽必烈咬牙冷笑,忍气忍得牙关发颤,却仍维持体面的姿态。安童见此,偷偷瞥我一眼,也不知眼下情势如何,只得硬着头皮顶上:“此事关系重大,臣和御史大夫必得向陛下陈明实情,以免小人乘隙而入,肆意曲解,欺君罔上。” “说罢。”皇帝眼皮也不抬,不耐道。 “答即古阿散乃阿合马余党,苛bào贪饕,赃罪láng藉。先前太子欲穷治其罪,此辈遂衔恨诬陷,钩索御史台案牍,上危太子,下毒黎民。为国家计,臣等秘留不发,实有苦衷,非为故意隐瞒,还望陛下明察!” 玉昔帖木儿解释道,一语未了,不料一物已劈面砸来,皇帝案前的奏章四散跌落,满地雪片一般,一片láng藉。 “汝等无罪耶!?” 皇帝震吼,骤然起身,那气势过于凌厉,周身都是bī人的锋芒,迫的人无从喘息。 玉昔帖木儿被奏章砸得懵然,一时茫然无措。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也只能束手站着,无从插言。 安童和玉昔帖木儿跪伏于地,皇帝离了榻,bī至二人身边,软靴踩过地上奏章,脚尖狠狠踢上二人膝头: “事已至此,朕还未见那道表章!汝等不思己过,还狂言狡辩,妄事欺瞒!汝等无罪耶!?” 安童膝上吃痛,脸色白了一瞬,却也不顾,连忙请罪道:“臣等截留表章,罪无所逃,听凭陛下责罚。但此辈名载刑书,此举动摇人心。jian邪用心叵测,意图离间天家父子,一旦侥幸得计,必使社稷动摇,苍生蒙难。陛下宜急罢此事,择选重臣廓清疑乱,肃靖纷扰。” 我稍稍思索,便明白安童深意:事到如今,一味回避是行不通的,必须向皇帝做出让步,若能隔绝jian党,另选旁人详查此事,真金便多了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我亦附言恳求。忽必烈不是糊涂之人,自然深知一时逞怒的后果。且安童二人已自担罪责,实在无由再度bī迫,震怒过后,皇帝也慢慢冷静下来。 想来此事不久就会传出禁庭,传到太子耳中,那么,威慑的目的便达到了。余怒中,忽必烈寒着脸喘息片刻,缓缓坐回榻上,仍是心事重重。 安童却顾不得皇帝是何心思,趁势近身上前,冒死进谏:“答吉古阿散倡言钩考天下,早已惹得朝野纷乱,政事难以为继。此番又牵扯太子,更使人心浮dàng,内外动摇。还望陛下即刻下命,急罢钩考,平复朝局。否则,臣恐诸王趁乱生事,贻害无穷。恳请陛下速做决断!” 他言语铿锵,虽是请命,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皇帝尚在出神中,不自觉地“哼”一声。安童见状,又再度进言,玉昔帖木儿从旁附议,终于使得皇帝松口: “传朕命令,停罢钩考,拘拿答吉古阿散问罪。” 皇帝埋着头,声音萧瑟,一脸颓唐,如负伤的困shòu一般声息微弱,早已不复方才的威势。安童得令,长出一口气,欣喜得几乎坠泪,却不敢流露情感,当即领命而去,将皇帝的旨意传达内外。 忽必烈脸上却不见分毫喜色,二人走后,他又陷入了沉默,怔怔望着一地láng藉,忽而bào躁欲狂。我静静地看着他发泄,而后才上前安抚。 他狠狠推开我,眼里是瘆人的笑意:“你还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去给太子报喜?” “太子何喜之有?”我震惊地望着他,呆呆问道,内心满是惊惧。 “呵,这个好儿子,如今朕也拿捏不住了!” 他桀桀而笑,目光yīn鸷可怖,那发白的须发,松弛的皮肤亦随笑意颤动,刺得我双眼作痛。 “还不快去!”见我呆怔不语,他不耐烦地催促,“朕老了,不知还能在位几时。你们却等不得了,一个一个,巴不得把心掏出来献给太子呢!如此忠心效主,倒也保得社稷无虞,朕还真是多虑了!” “父皇!”我连连摇头,想要靠近,却被他猛然闪过,他身体臃肿,步伐不稳,一个趔趄下几乎跌倒,而我眼睁睁见证他的láng狈,更让他羞恼不堪。 “滚!” 老皇帝吼道,几乎是歇斯底里。我瞥他一眼,满心担忧,犹豫片刻,准备退下,忽闻内侍来报:“陛下,太子求见,已在殿外等了多时了!” 我和皇帝俱是一怔,他默然片刻,旋即怒喝:“不见!” “可外头还下着雪,太子在雪中跪着呢!”老宦官哀求道,脸色凄然,眼里盈泪。 “呵,呵!”皇帝怔了片刻,而后又是冷笑,似乎颇感荒唐,“这副可怜样子,又做给谁看?太子至贤至孝,倒是朕昏聩bào戾呢!” 我听了这话,耳中轰然,一想到真金跪在雪中,心也忍不住抽痛:“父皇误解太子至深,都不愿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我哀哀乞求,忽必烈却全然不顾,冷酷笑道:“解释?不必了。他若无罪,自然不必解释;果真有罪,也不是一个解释就能开脱。传朕旨意,令太子即刻回东宫!” 我劝说不得,只能随那传命宦官一同出去。雪势越来越大,宫殿之外一片肃穆,白茫茫昏惨惨,雪片裹得人喘不过气来。 目光穿过凄迷的风雪搜寻,玉阶之下,恰有一人跪在正中御道上,一动不动,如沉默的石雕一般,渐渐被风雪吞噬。我心中猝然一痛,顾不得脚下湿滑,疾步赶过去。 “哥哥!”我凄声开口,他却如石化一般,全然无觉。辫发眉梢堆满了碎雪,目光亦凝冻在眼里,一瞬不瞬。脸颊又白又红,眼里满是血丝,我伸手一碰,额头却是滚烫。想来他此前便已病了。 “陛下已命停罢钩考,拘拿答吉古阿散。哥哥且宽心,此事不会再追究了。外面雪大风寒,快随我回去!” 我用手搀他,口上急劝。真金却岿然不动,目光涣散,口中喃喃:“我一定要见到陛下,陈明清白。” “陛下知你清白,何必陈明?他传命叫你回去呢!”我柔声劝道,在雪中停驻一会,身上又被寒意打透了,浑身冷得发抖,牙齿也跟着打颤。 “我必要见到陛下!”他突然顽固起来,目光也凝聚一处,灼灼如火,“他一日不见,我就在这里跪一日;十日不见,我便跪十日……早晚我都要见到陛下!” 左右劝说不得,我实在无法,不再多言,挪至他身边,撩袍一同跪下,“既然如此,我便陪着哥哥。” “胡闹!”真金遽然抬眼,忍不住低斥,“此事与你无关,还不回去!” 他尚有一份清醒。皱眉看着我,眼睛一湿,睫上的雪粒化了,凉意沁入眼里,他眯住眼睛,又像是在忍泪,嘴唇直颤:“朝上出了如、如此大事,为人臣、臣子,怎能不给君父一个jiāo待?难道还要让陛下一人饱受忧、忧煎?此乃我私事,你给我回去!” 他qiáng忍着,仍是被冻得发颤。我却浑然不顾,也不看他:“陛下说你无罪,此事便不必解释。哥哥要执意如此,我陪着你便是,无复多言。” 风雪中,我体内暖意消耗殆尽,寒意肆nüè,我几乎神思不清。真金再劝我,我也不理,几番下来,他的执念也开始松动。 我二人在此跪等,内侍们劝说无门,只得跟着一同跪下,身旁早已覆了乌压压一片人。为首的老宦官哭道:“二位殿下何必如此?若是有个闪失,我们这些奴婢,都不够偿命的。皇帝传言不见,殿下再执意跪等,不是bī迫圣意吗!?” “若是bī迫圣意,这罪责也有我一份,不会让太子独担!”我闭目道,口鼻像被冻住了,连呼吸都觉得费力,腰腿早已酸麻,几乎难以支持。 真金闻言黯然,低头不语。老宦官无法,急忙遣人去寻宰执大臣。待安童赶到,二话不说,命怯薛将太子同我扶上车辇,各自护送回宫了。 第237章 探病 待被人送上宫车,我便觉头脑昏重,浑身发冷,一路浑浑噩噩,也不知是怎样回到府上的。迷迷糊糊间,被人抱上暖榻,脱去外氅。饶是裹着厚被,仍觉浑身凉透。神思迷乱之际,只觉一具温暖的躯体靠过来,将我包裹。我顾不得去想那是何人,只是伏在他怀抱里,沉沉睡去了。 我是在安童怀里醒来的。 睁开眼,好一阵儿难以视物,待看清他,犹难确信:“你不在衙署,怎么在这里?” 我喉咙发gān,声音发哑,甫一开口,又咳嗽不停。安童皱眉看我,满是担忧,下地取水过来,喂我饮下。我浑身仍是滚烫,温水淌入喉咙,就被蒸发一般。 他靠在我身侧,轻轻抚弄我的背,待我呼吸平缓,才开口道:“你在雪里跪了那么久,一回府便发烧昏迷,我怎能走得开?”他握住我的肩膀,恨恨道,“你可真是……够胡闹了!” 我知他为何生气,勉qiáng一笑:“我不如此,真金是不肯回的,没有别的办法。”想到这里,又急问:“真金现下如何?答吉古阿散呢?” “太子已被送回东宫,有太子妃和诸皇孙在旁,不必担忧;至于朝上,我已传命停罢钩考,jian党亦被拘捕。内外一切稳妥,风波平息,你无须忧虑。”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今日一早便逢剧变,一颗心始终高高悬着,周旋了大半日,才算摆平风波。可我依旧心有余悸:皇帝虽说不做追究,可此事一出,父子间毕竟有了嫌隙,日后又该怎么弥补呢? 安童见我面露愁色,一时慌了神,忍不住问:“还在担心什么?”他说着,一个个吻轻柔地落在我额头,一面吻我,一面轻轻拍着我的背,叹道:“还是想想你自己罢!你若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呢?” 听他说得严肃,我不禁扑哧一笑:“我自幼多病,早已习惯了,偶尔受寒染疾,却是不妨事的。我只担心太子,今天我真是吓坏了,好在有惊无险……” 他见我笑得顽赖,又不禁皱眉,半是气恼半是心疼,望着我眼神晦涩难言,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沉默中,他低眸凝视我,手指自我发间穿过,慢慢梳笼,一次又一次,也没有厌烦。我只觉舒服极了,忍不住轻轻一哼,心里的忧思也慢慢飘散了。 我神思昏昏,倦怠惫懒。被他侍弄得舒服了,我更不客气,拉过他胳膊,当软枕一般枕着,靠在他怀里,时不时抬眼,偷觑他好看的轮廓。 他见我在病中犹不安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轻吻下来,将我的眼睛吻住,好让我阖目休息。我乖乖照做,顺从地闭上了眼睛,而后他的嘴唇稍稍移开,又落到我唇上,深入地吻了起来。 待他的舌尖缠过来,我便情不自禁地回应。今日的风波有多惊魂,眼下的平静便有多宝贵。折腾了一日,我惊惧jiāo加,累极困极,只想在他身旁,被他抚慰,被他亲吻。 我们缠吻了一阵儿,彼此都有些动情,连呼吸都带了几分旖旎的味道。他低下头,嘴唇在我颈间流连,轻轻吮吻那里的肌肤,见我身上仍是发烫,便qiáng忍着停下来,情.欲弥漫过后,眼里只是歉意。 我却只想延续这份温存,一时起了作孽的心思,在他不备的瞬间,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轻语,他浑身一颤,几乎要松动,而后冷静下来:“不行!” “我已好多了,不妨事,将养几日便可。”我含混道,内心也是有所顾虑,但遭逢惊变,那份渴求竟变得如此qiáng烈,超乎我的想象,也超乎我的理智和廉耻。 他只沉默着,不曾回应,我无谓一笑,在他耳侧轻咬一下,做出最后一次漫不经心的试探。他抱着我的手骤然一僵,全身都绷紧了,深深吁了口气,目光对上我的眼睛。 那眼里满是危险的味道,半是谨慎半是犹疑。我挑唇一笑,满脸无谓,示意他放心,而这无谓的姿态,便是无声的邀请。 他眸光一紧,喉结动了动,终于不再犹豫,轻轻覆下来,咬住我耳垂,喃喃道:“我会小心些……” 他不再说话,一边轻抚,一边吻过我的肌肤,想冷却我身上的灼烫。我脑中逐渐放空,只是被动回应他的索取,任由他抚慰身心,满心再无他念,刚刚的昏沉不适反倒一时无觉了。 他耐心温存了好一会儿,见我无恙,才稍稍放心,缓缓楔入,动作仍是克制。我无所依傍,只得搂住他肩膀。四目对视间,彼此的情绪一览无余。有那么一瞬,神思几乎超出身体的感知,凝为永恒;而周围的一切都飘渺失真,化作虚无。心里已分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只有在完全jiāo融的一刻,人生的空虚才得到填补。我不禁喟叹:蹉跎半世,我什么都没抓住,唯有他,才是真实的。 他自始至终照顾我的感受,似乎已忘记自己的欲求。而那些抚慰和亲吻,又忠实反映出他深沉的爱意。欣慰之余,我几乎要落泪,就算只此一次,也足以圆满。 他还是有所顾虑,为此虽不尽兴,仍适可而止。情cháo落定,我的忧虑终被抚平,也当真累了,靠在他怀里,心无杂念地睡去。 …… 小感风寒,我卧chuáng几日,待身体好转,才想起询问真金近况,然而那个消息不啻于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太子病重。 顾不得多问,我立即叫人准备车马,赶往东宫。一路悬心,忧惧到了极点,却是百思不得其解:真金生病,却何至如此?体弱如我,将养几日,不也好了吗? 忽必烈下命停止钩考,果真不再追究表章一事。可是真金自那日觐见无果,回来便是一病不起。待我得知时,已然病重。 时已隆冬,虽是晴日,东宫里处处仍覆满残雪,偌大的光天殿显得空dàng萧瑟,平日拜谒太子的宾客再也不见,只余少许宫人在柱廊下无声穿行。 我来至真金寝殿,只见答剌麻八剌和铁穆耳二人守在外间。长子甘麻剌去年奉命驻守漠北,至今未能赶回。余下两个弟弟,突逢惊变,茫然无措,一双双眼睛俱是红肿。 答剌麻八剌毕竟年长,见我过来,还记得寒暄。我见两人的凄清模样,心中绞痛,忍不住劝道:“太子的病总能好起来,你们何至于此?把自己熬垮了,又有何用呢?” “姑姑说的是。”答剌麻八剌啜泣着,擦了擦面颊上的泪,转身又召唤弟弟,“铁穆耳!察苏姑姑来了!” 小皇孙却如丢了魂一般,伏在书案上一声不应,我不免担忧,走近前看他,铁穆耳这才认出我,而后嘴唇一颤,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坠下来。 “你在作甚么?”我看他握着笔,手边压着书卷,一时不明所以。 铁穆耳闻声,赶紧用袖口擦gān纸上的泪痕,颤声道:“我、我在抄诵莲华经。胆巴国师告诉我,只要能诚心抄录,便能为父王祈福禳灾,使他病痛自消……” 铁穆耳眼睛红肿,眼底却是乌黑,想必是熬夜抄经所致。他生性好动,不耐久坐读书,不想为了父亲,能诚心至此。我心里酸楚难言,更加担心真金身体,只是抚慰几句,而后便进了内室。 室内除了一个婢女,只有太子妃阔阔真守着真金。我悄声进来,被满室药味呛得咳嗽不止,只得退出去,待平缓下来,再度入内。 阔阔真面上尽是悲戚,仍勉qiáng挤出笑意:“公主病愈不久,不好生养着,何必奔波至此?也多亏了公主,才能平息陛下怒火,妾还未及向公主道谢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拭泪。我闻言黯然,摆手止住她的话:“我只恨自己没能早来看顾哥哥……”待走到真金榻前,却见他正阖目而卧,应是服药睡去了。可那面容苍白羸弱,病气环绕,憔悴得如同苍老了十岁,我终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太医怎么说?”我抿了抿眼角,低声问。 阔阔真嘴唇一颤,无声摇了摇头,不发一言,我只觉一颗心遽然坠到谷底,遍体生寒:“陛下知道么?他可曾来过?” 她仍是摇头,眼中是冰冷的绝望:“太子不愿让陛下得知此事,妾只能依从。” 我气得几欲跺脚:眼下这般情形,真金还要任性?而那冷心冷情的父亲,竟因为权位,对病重的儿子不闻不问吗? “我去找皇上,必让他找来最好的医官。太子的病无需忧虑……” 一下定决心,我拔脚就往外走,连阔阔真也阻拦不住。刚出了内室,却见两位皇孙都无声跪伏于地,外厅内一派肃杀的气息。 忽必烈刚刚迈入门内,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我匆匆问礼,便退至一边,他见我眼里含泪,脸色也是一沉,不说话,也不等人通传,大步跨入内室。阔阔真未料皇帝突然造访,慌忙下拜。忽必烈轻轻摆手,示意她起来,缓步走向太子榻边,待看见他身下的织金褥垫,不禁勃然变色: “这是内廷织物,汝何敢私自支取?朕力倡节俭,汝竟逆命而为,用这豪奢之物?朕以汝为贤,如今观之也不尽然。” 皇帝虽是低斥,阔阔真也被唬的失魂,当即又跪倒下来,连声请罪:“陛下恕罪!太子病中,体弱畏寒,妾想这褥垫能隔绝湿气,遂取来用。一切都是妾自作主张,妾愿自担罪责!妾……妾这便取下来……” 阔阔真声音低弱下来,也是在试探,但见皇帝无动于衷,只一副观望的姿态,只得上前去取,而太子仍在休息,她又不忍惊扰,一时进退两难。 皇帝仍不作声,摆明了要为难太子妃,试其诚意。我哪料他冷酷至此,一时气结,上前拦道:“父皇那一套还是省省罢!眼下是何光景?太子病重至此,陛下竟还吝惜区区褥垫?您心里究竟有没有这个儿子!” 气怒之下,我口不择言,只图一时痛快,阔阔真听了,脸上血色全无,只一个劲儿地叩头请罪。皇帝被我当面驳斥,恼恨得无以复加,刚要发作,就被我冷冷驳回:“您自己看看太子的病罢!” 忽必烈咬牙忍了半晌,才把这股气吞回去,黑着脸上前,正欲探视,哪料真金早被惊醒。他睁眼辨认半天,才知是皇帝,激动之余,几欲坠泪,当即qiáng撑起身,欲下榻行礼。忽必烈见他病体支离,失悔不已,不忍卒视,生生按住太子,让他免礼。 “你病成这样,还折腾什么?好生躺着罢。”忽必烈挪开眼睛,一时竟不敢看他,太子却直勾勾地望过来,枯索的眼睛异常发亮,让人心惊:“阔阔真是为了儿臣才取这褥垫,这事怪不得她,陛下若怪,就怪儿臣罢。” “休提此事。”忽必烈遮掩道,眼神闪烁,脸上亦是掩不住的悔恨,“朕是来看你,不是来问罪。你把身子给朕养好了,朕再挑你的不是,行不行?” 老皇帝勉qiáng笑道,像是哄逗一般,虽是打趣,但他笑着笑着,就禁不住坠下泪来。真金听着父亲的剖白,却一脸木然,眼神空dòng,口中仍是喃喃: “这几日来,儿臣一直想着自己的不是,思来想去,仍是不解。儿臣孩提时,您便让我跟着姚先生学习《孝经》;待您远征大理,仍不忘留下窦先生,指点儿臣功课;而后又是王恂,日日陪伴身侧,教以尧舜善政,论述古今得失。父皇让儿臣学的,儿臣悉数记在心里。汉法维邦之道,儿臣亦是身体力行,一日不敢废弛。可到头来,父皇还是不满。儿臣到底做错了什么?儿臣素来以历代先贤为纲目,又怎会做错呢?如果儿臣当真错了,那什么才是对的?……” 真金也不知哪里来的心力,喃喃不止,眼神飘忽,jīng神恍惚,可口中仍在追问,迷茫不定的目光又像个不经事的孩童。忽必烈看着儿子这般,惊怔不已,待回过神来,心如刀绞,眉头似要拧断,握住儿子孱弱的肩膀,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你是朕最、最好的儿子,不会有错、不会有错!什么都不要想,给朕好好养着!” 他含泪下命,而后遽然起身,脸上已是一派肃然:“传朕旨意,令太医院提点速到御前。治不好太子的病,朕要他的脑袋!” 第238章 解脱 皇帝几乎调动了皇城乃至京师附近最好的医官,太子的病仍没有丝毫起色。太医院提点束手无策,跪在御前伏地请死,皇帝气闷绝望到极点,几乎要立斩医官,还是被众臣拦了下来。 忽必烈年迈体衰,来往东宫几次,就有些吃不消,况且政事不能废弛,他分身乏术,内心无比煎熬,我只冷冷劝道:“父皇放心罢,我会代您看顾太子,不会有失。” 他耷耸着眼睛,沉默不语,心里也深知,真金眼下的光景,恐怕是看一眼少一眼。几日来,无边的悔恨几乎要把他击垮,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只是稍加威慑,短短几日内,年富力qiáng的太子怎么就一病不起呢? 他最终还是听了我的劝:御驾若镇日出入东宫,宫人接待皇帝还来不及,哪有jīng力侍奉太子?为了照顾真金,太子妃和诸皇孙几乎都熬gān了身体,再无心力应付皇帝。 * 我到东宫时,真金似已睡去,阔阔真守在榻前看视,眼底熬得乌青。两个儿子轮番侍疾,也几近累垮,被她撵下去休息,可她自己也快熬不住了。 “嫂子,我来陪陪太子,你且去歇息。”我低声劝道。费了几番口舌,阔阔真才同意,临去时又不安地回望,眼里掉泪:“有劳公主,真金到底有你这个好妹妹……” “我是替陛下照顾太子。”我黯然道,她听了这话,又掩面而泣,摇摇头,转身出去了。 室内只余我兄妹二人,我悄声坐回榻前。周围一片静寂,只有真金微弱的呼吸,偶尔掺杂一两声病痛的呻.吟。我低头探视,他仍是昏睡着,身边换了人,也丝毫无觉。事出不过一月,他却病来山倒,整个人被抽gān了一般,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人形。 我呆呆靠在榻前,恐慌绝望的情绪如cháo涌来,却被生生压制,只怕内心的喧嚣惊扰到他。身居储位十二载,我不知他素来温和平静的面孔下,遭逢了多少激流暗涌,乃至一朝事发,便忧惧成病。 真金睡得异常安静,其间只迷迷糊糊地索水一次,被喂饮后,便再度睡去。他一定是太累了,乃至睡梦中仍眉头紧锁。我想帮他抚平,又怕扰醒他,怔怔盯了好一会儿,才讪讪缩回了手。 室内安静暖和,我坐了半晌,也有些倦怠,靠着chuáng榻,不小心便睡去了。迷蒙间依稀有窸窣的响声,我猛然惊醒,却听室外小声传道:“丞相来了!” 安童向宫人摆摆手,悄声进来,眼中一派郁色,脸色也颇为疲惫。与我只是匆匆寒暄,便走至榻前探视,看到太子那张枯huáng面孔,不由惊心,眼里郁色更加深重。 “太子如何?”他简短问道,目光仍笼在真金身上。 我缓缓摇头,开口时已有些哽咽:“……不好。” 他闻言一怔,难以确信一般,表情一时凝固了,盯着我看了半晌,才缓缓坐了下来,以手扶额,深深叹了口气。 我们相视无言,彼此却心事了然。安童怔怔凝视chuáng榻一角,目光凝冻,全然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眼里却毫无光彩,暗沉沉一片,裹着最深重的无望与悲哀。 “我们……做好最坏的准备罢。” 我犹豫半晌,万分不情愿地说出此话,良心却又受到狠狠地鞭挞:这个时候,我怎还能冷下心肠思考?真金是我的哥哥呀!就算帝国后继有人,那又如何呢?世上再也换不来一个真金!再也换不来一个自幼伴我长大,对我百般呵护的哥哥呀! 这样的结果,我无法面对,也不堪承受。忍了多日,我终至崩溃,含泪失声。安童骤然抬眼,一双眼睛早已泛红,也只是无声摇头,示意我噤声。 “你也休息一会儿,这儿有我陪着太子。”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声叮咛。 我饮泣吞声,仍怕惊扰真金,正欲起身离开,榻上的人却缓缓睁眼,待看到他,我身体一僵,一时又挪不开视线。 他从病痛中虚弱地醒来,双目空dòng,气息微弱,俨然一缕游魂。目光勉qiáng凝聚,落到我们身上,又全然陌生,待辨识出来,眼色突然变得古怪,看向安童时尤为复杂,他只用力盯着,却说不出话来。 安童完全愣在原地,也不知太子为何情绪激动,他面色难过,不知所措,犹疑片刻,才勉qiáng道:“太子若不愿见臣,臣便退下了,只望殿下保重玉体,余事、余事……” 他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索性转身,却被太子叫住:“表弟!” 真金此时吐辞异常清晰,脑中也是清醒的,目光也慢慢清明起来,我看在眼里,异常惊心,却不明这股不安从何而来,咬着唇说不出话。 安童闻声驻足,转过身,微微前倾,聆听太子话语。真金见他拘敛,不自觉地歉然一笑,示意他近前: “先前若听你劝阻,何至被jian人僭害?本宫很是后悔……事到如今,我再不甘心,也是不能了。之前对你多有误会,是我的错,只望你不要介怀。答剌麻八剌和铁穆耳,还劳你多多教诲,他们毕竟也是你的侄儿……” “殿下、殿下何至于此!”安童哽咽开口,眼里满是震惊,“此事风波已过,陛下早已不问。殿下chūn秋鼎盛,只需养好身体,未来一切可期,何必灰心至此?” 他怆然泪下,也顾不得擦拭,含泪望着太子,只求一个承诺。真金只是摇头,无声一笑,目光又变得飘渺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多时,脸色也柔和起来。 他望望我,目光变得柔软:“妹妹,你半世飘零,尝尽了苦头,兄长却未能给你什么。”他忽又望向安童,隐秘一笑,枯涩的眼睛烁烁发光,“如今,我倒能给你们讨个恩典。陛下对我有愧,他会答应……” “哥哥……别说了!”我捂住脸,终忍不住痛哭出声。真金只是平静地望着我,目光又变得微弱,身体虚弱到不堪支持,仍是勉qiáng开口:“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了……你告诉我,哥哥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喃喃自语般,像是累极了,疲惫地闭上双眼。我和安童无声对视,忍住一切声音,只为给他片刻的宁静。不多时,真金气息慢慢平缓,像是又睡去了。 * 往后几日,太子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地,几乎无法开口,而后连人也认不出了。 皇帝闻说情况,顾不得朝事,又亲自赶来探视。进门后,只见一对皇孙似已哭gān了眼泪,呆呆地守在外间,失了魂魄一般,连皇帝来了也麻木无觉。 阔阔真心力jiāo瘁,仍是一人支持着整个东宫。纵然真金病得不省人事,她依然把丈夫侍候得妥妥帖帖,不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有丝毫不适。 “真金,阿爸来看你了!” 皇帝一步步挨近chuáng榻,眼睛簌簌落泪,面上是难得的温情。阔阔真早已给他让出位置,和我同守在一旁。老皇帝挨着chuáng榻坐下,见太子身下已撤掉了织金褥垫,只余普通的棉褥,惊愣之余,回身四顾,失声吼道: “太子病重,是谁换下了褥垫?是谁敢背着朕,换下这褥垫!?” “是太子前几日吩咐妾的,他执意如此,妾实在没有办法……”阔阔真含泪回道。 忽必烈如遭当头一棒,怔了半晌。他眼睛赤红,忿忿许久,终是无法。直到现在,他还不愿承认,一切恶果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真金不愿用这褥垫,又是因为谁呢? 无论皇帝内心的jiāo战多么喧嚣,真金都全然无觉,他闭目躺着,面容安详,似乎所有的愁闷纷扰都与他无关了。 如果真是这样,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暗暗想着,看着皇帝忧愤无力的模样,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如果世上还有一事是皇权无法左右,那便是人之生死。真金生来便活在父亲的yīn影下,日日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差池,饶是如此,父子两人一步一步,还是走到了对立的一面,无论他们的初心曾是多么相同。 可是以后,真金再也不用心怀忧惧,仰其鼻息。这样的自由和平静离他不远了。 我心下漠然,一时竟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悲伤。 皇帝僵坐在太子榻边,垂目望着儿子,他踌躇许久,终是讪讪伸出手,想摸一摸真金的面颊,可伸到半途,他却犹豫了:他不敢触碰他,生怕会扰醒他;他又怕即便触碰他,他也再不会醒来;他更怕自己紧握权杖的手,沾满了污秽,被儿子深深厌弃。他纠结半晌,还是收回手,颓然搭在一边,不愿放在膝上:这沾满权力血污的手,连他自己都嫌弃的很呢。 这个父亲,还真是矛盾!我鄙夷一笑,仍是冷眼旁观。眼下,皇帝再怎么愁肠百结,再怎么体贴入微,真金也难以察觉了,恐怕他永远都不会察觉了。 太子仍是睡得安详,宛如懵懂的婴孩一般。皇帝闷闷坐了半晌,忽觉自己有些自作多情。直至今日,他才明白:这个素来仁厚的儿子,一旦决绝起来,也是可以这般无情。他一定是对父亲太过失望,乃至最后都不愿再看一眼。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又枯坐了一会儿,待暮色低垂,才拖着身子,辗转回到那寂寞的深宫里。 第239章 征辟 至元二十二年十二月,真金太子薨逝。以皇太子哀,皇帝罢朝一月。 百官再度得见天颜时,已是早chūn二月了。二月初,皇帝依例到京郊柳林飞放,可他的身体却大不如前,痛风发作,以致无法骑马,只能坐在象舆里。 因太子之丧,哪有人敢尽兴游猎?可有皇命吩咐下来,又不得不依从。昔宝赤们在水泊边守了半夜,才寻得天鹅踪迹,待扁鼓声响,鸣声四起,霎时间漫天飘满了洁白的羽翼。 昔宝赤们取来鹰隼,犹豫半天,正要放出时,当值怯薛长安童骑驰而过,喝住了众人,只这一瞬,漫天白雪已扑簌簌飞走了。 皇帝见此,颇为恼恨,严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竟有人敢违背圣意停罢飞放,他哪能容得?当即遣人责问,那人却已自行到御前请罪: “太子新丧未久,纵鹰捕鹅,未免不宜。今年飞放就免了罢。” 安童神情寥落,一双眸子里尽是萧索,饶是忤逆圣意,倒也未见畏怯。他眼神疏离,倒像想着别事,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皇帝瞋目怒视,身上的怒气起起伏伏,却无从发泄。他此刻最不愿听到的名字,便是真金。他乘车驱马,chūn水飞放,为的便是逃出压抑的宫廷,逃离驱之不散的噩梦。在群臣面前,皇帝依旧一副冷漠无谓的样子,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倒。可当这个名字出现在耳边,他勉力维持的伪装便骤然崩塌,这里没有外人,皇帝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失声痛哭了。 忽必烈热泪滚滚,像孩子一般哭倒在毡榻上,虚弱而无力。可纵然百般悲伤,也无济于事。逝去的太子又怎能感知他内心撕裂的痛苦? 我默立一旁,冷冷观望,对他并无多少同情:他自作自受,谈不上可怜;他若算得可怜,真金遭受的委屈岂不上可通天? 安童见我不闻不问,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劝道:“误提此事,是臣的罪过。可事已至此,哀毁无益。万望陛下保重龙体,方为社稷之幸。” 他犹疑片刻,还是上前轻拍皇帝后背,安抚了好一会儿,这边才哭声渐歇。而后忙唤来宫人,给他擦gān面颊,可皇帝犹如痴了一般,只呆呆坐着,眼神发直,俨然丢了魂魄。 安童见此,低声一叹,只能耐心守在一旁,轻声唤我,示意我上前安抚。可我一想到真金,便满心痛楚,刚刚唤起的怜悯也dàng然无存: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父皇可是后悔了么?” 我冷笑道,话里满是恶毒,安童想拦我也来不及,这话已经入了皇帝耳中。他怔了半晌,突然像回魂一般,猛然抬头,红肿的双目直直瞪着我:“朕何须你冷嘲热讽!你无子女,焉知丧子之痛!” 一言落下,我像被击中一般,顿觉身体虚浮,脑中也浑重起来。而他只是红着眼瞪视我,毫无顾忌我越发苍白的脸色,盯了半天,皇帝骤然笑了: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的父女,都能准确无误地击中对方的隐痛,都能从伤害彼此中得到了莫名的快慰。 “真金临去之前,还求朕许你姻缘。可你这个毫无心肝的女儿,又怎么配?又怎么配!” 他的话轰然响在耳中,震得我头痛欲裂,安童扶我坐回榻上,脸色亦是惨白。我用手捂住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口中喃喃:“我、我是不配……” 忽必烈面色yīn鸷,冷眼觑我,桀桀一笑,声音犹为刺耳。我茫然回视,内心却无恨意和痛苦,只有巨大的幻灭和空虚:飘零半世,我无一子女,却也了无牵挂;而他呢,儿孙满堂,可是得到又失去,悲喜辗转成空。我和他相比,究竟谁更可悲? 我内心无解,颓然坐了半晌,皇帝见我再无反驳,怒气也渐渐消解,待拾敛起悲伤,他又恢复往日威严莫测的模样。 安童这才松了口气,试探着唤了一句,皇帝默然应了,情绪还是低沉:“说罢。” 我不禁侧目,这才明白:安童命令停罢飞放,不单为了太子,而是别有缘故。只是如今君臣隔阂已如此之深?还要这么拐弯抹角地进言吗? “卢氏既倒,旧党皆罢,朝中人材空虚,宜进补之,或可征辟南人名士,一则为朝廷用事,二则安抚江南民心,稳定时局。” 安童斟酌着开口,暗暗观察皇帝的反应,似乎并无十足把握。忽必烈瞥了他一眼,短促一笑,似是讥讽:“这等事,你不建言,朕便想不到么?朕已命程钜夫奉诏寻访江南遗逸二十人,尤其赵孟藡、叶李二者,朕必致之!” 闻言,安童和我一般,俱是诧异,没想到皇帝早已拿定了主意,我心里猜疑着,那边已开口解惑了:“若得南人入仕,除你所说二事外,别有好处。一可同北人互为制约,二则南人远离故土,在朝中素无根脚,以降臣入我朝,心不自安,则必尽心竭力,忠于所事。” 忽必烈思谋深远,我默默听着,心里别是一番难言的滋味,安童亦神色复杂,思虑片刻,只道:“陛下所虑,臣所不及。只是叶李其人忠直耿介,恐未必奉诏;赵孟藡乃赵宋宗室,亦难致之……” 见他忧思重重的模样,皇帝哼了一声,讥笑道:“你是丞相,广征博引,为国举才,是你的本分。既然担心征辟不至,何不致信相劝?丞相素来亲厚儒臣,誉满天下,卖你个情面,也绝非难事。” 安童惭然一笑,始有所悟,点头应了:“如此,臣与陛下同候佳信。” * 我和安童一起下了象舆,时近中午,日头高高升起,阳光仍是稀薄。早chūn尚寒,冷风依旧肆nüè不停,透着刺骨的冷意。 因有丞相令,怯薛近侍不敢擅自she猎,便随兴在林中纵马驱驰。可没有野shòu惊跑林鸟纷飞的场面,chūn水飞放总像少了点什么。半空之上,几只海青鹰寂寞地盘旋,半晌见不到猎物,怏怏巡视了几圈,便落回鹰架上,没jīng打采地敛翅休息。圈内的猎犬也在冷风中缩成一团,低头耷脑的趴在地上,毫无斗志。整个林子里,除了宿卫偶尔驰过发出的唿哨声,竟是莫名的静谧,万物仿佛还未从严冬中苏醒过来。 “来人!把朕的金雕放出去!” 我们并未走远,是以还能听到皇帝的呼喝声。他被人扶出来,倚着车架威严下命,脸上勃发的怒意,倒是眼下最大的生机:“把鹰隼也放出来,把猎犬都赶出去!” 安童无奈一笑,依命吩咐下去。我见他颇不情愿,劝道:“你是怕妨害到真金么?宿卫没有设围,天鹅也已飞远了,损伤不到什么。他在宫里憋得不痛快,放鹰犬出来溜溜也是好的……” 他默然应了,眼里仍是一片萧瑟,勉qiáng笑道:“你既然惦念陛下,为何又在御前那般冲撞?伤了他,你心里便好受么?” 他对我心事dòng察入微,我闻言一滞,转过脸,恨恨道:“我便是不好受,也要图个痛快!他难过又算什么?真金他……” 我眼睛一酸,几乎又要坠泪,再不说话,只是疾步往林间无人处走去,安童默然跟上来,静静在我身边守了良久。 他抿着嘴角,默默为我擦去眼泪,而后便怅然不语。负手而立,目光漫视着四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经此一事,他颇见憔损,鬓角依稀可见零星的华发。 我惊觉此事,内心抽痛不已,好一阵儿才缓释过来。他觉出我的异样,怔了片刻,便明白过来,黯然一笑:“经此一月,诸般更迭,我竟似老了几岁,行事亦觉力有不逮……” 他有些疲惫,用力揉了揉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内心酸楚,含泪嗔道:“胡说什么呢!你尚未到不惑,正有一番作为的时候,说什么老不老的!” “可时间却不等人!”安童目光凝聚一处,似是出神,怔怔开口,“陛下年逾古稀,诸事难以逆料。如今太子新丧,不便言及储贰之事。可东道诸王与朝廷积怨已久,西道诸王又常年严防,眼下储位空虚,恐有人萌生异志……” 我内心一震,登时问道:“此事陛下可知?” “陛下全都看在眼里,”他勉qiáng一笑,“去年征安南不利,皇帝如鲠在喉,二征安南怕是难免,更有jiāo趾、缅国多处用兵。若有诸王趁乱起事,那么筹措军需,便又是一桩大事。前日里,桑哥奉诏具拟宰执名单,中书人事恐有变动,我不得不早做准备……” “桑哥?”我闻言一惊,拟定宰相这般大事,如何轮到一个宣政院的僧官插手? 他无视我的反应,默默道:“卢世荣之后,朝廷财用仍是不足,麦术丁于此也无良策。陛下用心急切,更换宰执,便是早晚之事。桑哥狡黠豪横,好言财利,颇得圣上欢心。待他上位,若论为政急苛,恐怕不下于阿合马。” “所以你才敦促陛下搜访江南遗贤?” 安童默然点头:“除此之外,可还有更好的办法?朝中若无人理财,便是桑哥的机会。如果南人入中书,我尚能辖制;若是桑哥……” 他叹了一声,再无言语,可不用多言,我也明白背后的隐忧。 我不再多问,只是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的忧虑:“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第240章 召见 忽必烈欲援引南人为官,绝非戏言。程钜夫奉诏南下,朝中自是舆论哗然,但也无法逆改皇帝的意志。待程钜夫北返的消息传回时,已经是第二年正月了。 程钜夫其人便是南宋降臣的质子,皇帝偶然得见,爱其才华,委以御史台侍御史一职。因钜夫年少而膺重任,台官多有不满,凡有异议者皆被皇帝压制。蒙古皇帝对一个南人官僚如此爱重,在时人看来未免不可思议。 此番,程钜夫引江南名士二十人北上,皇帝予以高度重视。当日,同省院台大臣亲自在大都披香殿接见。驿传早已传来信息,皇帝却迟迟不见人影,未免焦躁,直到一个近侍急匆匆跑进来,他紧蹙的眉头才松开,不由从御座上起身相迎,大喜道:“程秀才来矣!” 我不由侧目,但见他面上喜悦盈然,却似发自肺腑。殿内官员见皇帝如此,却神色各异。无论忽必烈此举是否出于真心,都昭示了一个明显的信号:皇帝欲重用南人。 “程御史已至殿外,随行还有南人二人,陛下是否一同宣见?”近侍问道。 “宣!如何不宣?”他呵呵笑着,又辗转回到御座上,环视着座下众臣,喜不自胜,“如今国朝有人矣!” “大元乃天命所归,陛下深仁厚德,江南有识之士自是诚心归附,以图致用。至于那些冥顽不化的,他们那忠于故宋的心,早该歇了!” 桑哥顺承上意,自然而然地接道。此言一出,便有三五朝臣附和。却有人仍是不满,御史中丞耶律某抱怨道:“南人非自家骨肉,素怀异志,恐难长久,陛下何苦推心置腹?” 此人当真是不识时务,jīng明如桑哥,早已附和圣意,他却当堂出抵牾之语,皇帝难能痛快,当即斥道:“汝未用南人,安知南人不可用?自今省部院台,必参用南人!”(1) 见皇帝面色不豫,耶律某虽是不甘,也立时噤声,朝中再无一人敢出异议。安童环视一圈,见风波平息,便道:“陛下,程御史想必已等候多时了。” 皇帝点头,不多时,近侍便引着一行人入殿。此番北上南人虽有二十余位,但有资格受命召见的,却止二三人而已。也不知皇帝心心念念的赵孟藡和叶李,是否都在其列? 程钜夫走在前头,身后二人亦步亦趋跟上来。三人趋奉御前,当即叩拜。皇帝连忙免礼,喜道:“卿此行劳苦!” 程钜夫再度谢恩,见皇帝在御座上倾身问候,面色殷切,一时感慨,几乎要落泪:“钜夫本疏远之臣,深孚皇恩,敢不竭力相报?臣不才,愿为陛下举荐贤者……”说罢,便引出身后二人。 两人一前一后,似是按序齿排列。当前一人年逾四十,面有风霜,衣着朴素,却颇显jīnggān。不待皇帝问询,他已自报家门:“草民叶李,拜见圣朝陛下。” 忽必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情也显得高深莫测:“前番相威行御史台于江南,奉旨访求隐逸,时人举荐先生,先生为何闻之遁逃,叫朕挂心久矣!” 他话语微微带着笑,又透着几分责备,几分揶揄,叶李仍跪叩于地,听闻此言,背脊立时绷得紧紧的,也不知皇帝究竟何意,只得请罪道:“先前臣囿于愚见,有负圣恩。幸而安童丞相来信相劝,‘士君子当隐见随时,其尚悉心,以报殊遇’(2)。臣始幡然省悟,奉诏而来。若有失礼处,还望陛下宽宥。” 这一番话,陈明了原因,表明了忠心,还顺带感谢了安童,所言十分得体。皇帝满意地点头,笑意愈深,目视安童,安童遂上前道:“先生在宋,曾以布衣之身伏阙上书,极言贾似道专权误国数事,乃至获罪于权jian,蒙冤流放;今日北上,还望先生持以初心,若朝政有失,百官不法,尽可直言匡正,补弊纠偏,方不负圣上知遇之恩。” 这一番话极为平常,有心人听来,却颇不自在,桑哥面色微恙,而后又不着痕迹地抹掉情绪,附言道:“丞相说的是。若是朝廷早先访得叶先生,又怎会有阿合马、卢世荣之祸呢?” 桑哥微微笑着,神色自若,似乎全然忘记当初自己才是卢世荣的举荐之人。今日朝上他几番开口,都未得皇帝授意,皇帝却不以为意,是故意纵容,还是别有用意,我实难揣测。只是安童的忧虑时时挂我心头:桑哥上位,已显端倪。 叶李蒙其赏识,免不了又是一番谦辞。而后,皇帝又抚慰了几句,便于殿上赐座。叶李受宠若惊,几番推辞,皇帝皆不允,只得依命坐下来,在满堂目光之下,却是如坐针毡。 随同叶李一同入殿的南人,则一直在旁恭候,颔首立着,悄无声息,几乎被人遗忘。程钜夫未免焦虑,待叶李坐定,才忙忙举荐,皇帝已笑着开口: “这位想必便是赵孟藡先生了……” 那人刚欲回应,听闻此言,如遭霜打,身子骤然一僵,话语也噎在喉中,程钜夫见此,一时也颇为难堪,正欲帮忙解释,那人已平静开口:“陛下误会了,某非为赵孟藡,乃其弟孟頫也。” 他仍是低眸,叫人看不清模样。可是一言即出,我心头也随之一震:赵孟藡虽不识得,赵孟頫其人我又怎会不知?这位书画双绝的大家,竟是在这样的境遇下,走进了蒙古皇帝的视野。我暗暗打量其侧影,回想他刚才话语,竟觉出几分凄凉:兄长拒绝入仕,他却应诏而来。兄弟两人行径迥异,世人对此,又将如何评判? 想必他自己心中已有了答案。 忽必烈微微一愣,沉默的一瞬,殿内无比尴尬。朝官都冷眼打量这个年轻的南人,目光不乏讥诮鄙夷。赵孟頫却依旧平静,将这目光一一坦然受了,静待皇帝问询。 “先生既为孟藡之弟,想必也是赵宋皇裔,不知是太.祖之后,还是太宗之后?” 忽必烈饶有兴致地发问,并无半分恶意,可还是让他再度陷入了窘境。昔日风光无限的皇裔,如今却要对异族皇帝俯首称臣,这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蒙陛下垂询,孟頫乃太.祖十一世孙,秦王德芳之后也。” 年轻人很快恢复了平静,缓缓开口,既无卑怯,也无自矜。话语落定,他亦随之抬眸,就在露出面容的一瞬,整个大殿都像被照亮了一般——皇帝完全怔住了。 仿佛是天地间最好的雨露养就,浑然不似世间人。其面如玉,其眸如星,骨清神秀,内蕴华采。那神情未免萧瑟,眼里也不乏困顿失落,却丝毫不显落魄,倒像是为尘世所累的逍遥谪仙了。 “先生好品貌,真乃神仙中人也!”忽必烈见之甚为欣喜,拊掌称赞,“神采焕然,不愧为帝王苗裔!” 程钜夫见皇帝欢喜,也不免附道,“松雪先生乃‘吴兴八俊’之首,才名极盛,臣几番造访延请,方为陛下致之。此等人物,足以光耀殿庭。” 程钜夫极言称赞,倒让赵孟頫一时无所适从,他面色微红,有点窘迫,却更显赤诚。皇帝更为欢喜,满心满眼打量了一番,嘴上啧啧称赞不停。 “陛下得揽英才,一时欣喜,便忘了赐座了,怎好让先生站着呢?” 安童一语,才提醒了皇帝。忽必烈笑着摇头,当即命近侍将赵孟頫引至座上,而其座位,却在叶李之上。 孟頫其人不过而立,而叶李年长于他,且不止十岁。他当即拒绝,推辞不敢坐,皇帝却不顾:“先生乃故宋宗室,远来奔波,原是朕慢待了。有何坐不得的?” 叶李闻言,也是谦和一笑:“子昂何不自安?” 他亲切地称其表字,尴尬的气氛又缓和了许多,赵孟頫推辞不得,只得欠身坐下:“后生失礼了。” 一个年轻后生初次面圣,便深得皇帝爱重,自然有人心怀不忿,御史中丞耶律某刚刚才被皇帝呵斥,此番却不长记性,悠悠上前,颇有些挑衅地开口:“先生与赵孟藡同出一族,兄长屡召不至,先生却一召即至,何也?” 此言虽然刺耳,说的却是实情,也是在场众人包括皇帝在内,想问而未说出口的话语。是以忽必烈虽然不悦,却未加斥责,只是静观赵孟頫如何应对。 他无声一叹,而后从座上起身,对着耶律某一揖:“兄长他心在山野,素怀渔樵之志;孟頫尘念未绝,自有庙堂之心。可怜家中困顿,老母、病妻、弱子无以养之,孟頫惭而为人。齐家不能,修身再好,又有何益?” 他话语坦诚,甚至不讳言家事,在场诸人不禁恻然,不忍再闻。耶律某却依旧咄咄bī人,不依不饶地追问:“先生以故宋后裔之身,事我大元皇帝,便不畏人言么?” 赵孟頫闻言一怔,脸上一片黯然,目光低徊,心里亦是刺痛,他沉默许久,才漠然回道:“时移世易,境随世迁。某虽祖上显赫,至今已成huáng土;大朝草创之初,亦是起于朔漠。宋元兴替,盖天命也。某顺命而为,用事新朝,时运使然。纵世人訾议,又能奈何?唯有生受罢了。惟愿一身奉万民,惟愿陛下知我心,如此足矣。” “好!”一言既罢,不待耶律某回应,忽必烈已拊掌称赞,“先生不拘于俗见,乃真正的旷达君子。既投身我朝,便无需顾虑,一心用事便可。但有人阻挠非议,朕为卿除之!” 皇帝如此推心置腹,赵孟頫还能说什么,当即下拜,待起身时,已双目含泪。耶律某见了,愈发愤然,也不顾皇帝脸色,冲撞道:“孟頫乃故宋宗室子,不宜使近左右。陛下当以国事为重,岂能以一人喜好任性为之?” 他言辞凛凛,不畏天威,颇有几分慷慨的味道。他几番刁难,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当即勃然作色:“尔等竖子,何知朕心?朕今后必用孟頫!传朕旨意,御史中丞耶律某立即出御史台,毋过今日(3)!” “陛下!陛下!”耶律某这才慌了,顾不得辩解,只是一个劲儿的请罪。经此一事,皇帝的态度是明明白白,朝臣全都袖手旁观,无一人上前说情。唯有赵孟頫犹豫再三,才上前劝阻,皇帝却怫然不顾: “来人!将耶律某逐出去!” 待那个碍眼的面孔自眼前消失,皇帝才畅快地出了口气。他望着众臣,毅然开口:“自今日起,但有人敢阻挠朕意,为难孟頫,与其同罪!” 第241章 穷途 叶李、赵孟頫等人第一次面圣,便博得了皇帝好感。皇帝对南人信任的姿态,也绝非做做样子。很快,他以叶李为顾问,要求其五日一次入宫议事;而对于赵孟頫,本欲授以吏部侍郎,奈何朝官非议孟頫年少,不得不改授兵部郎中。 二月初,皇帝驾幸柳林,百官随行,叶、赵二人便在其列。但凡议事,皇帝都令二人与闻,这般亲昵态度,便是对蒙古勋旧,也是少有。 真金去世至今,已有一年的时光。我却觉得一切宛如昨日,每每想到,心中便悲伤难抑。忽必烈的心里又何尝能够平静?国事萦绕心头,连清静地独享这份悲哀,于他都是奢望。 去岁,皇子脱欢征安南失利,皇帝一直耿耿于怀,图谋再战。可因太子突然病逝,为朝局考虑,他再心有不甘,也不能轻举妄动。真金之死不难传到西道诸王耳中,海都窥伺漠北多年,又岂能安分?皇帝命长孙甘麻剌协助那木罕同镇漠北,便是这个用意。而他,也绝不能再一次失去那木罕了。 而东道诸王,因争夺辽东之地,与元廷的矛盾由来已久。此番太子新丧,诸王都瞧着眼里。很快有人为皇帝递来密报:东道诸王乃颜图谋叛逆。因其还未动作,皇帝谨慎考虑,特命伯颜去往乃颜处探听虚实。 反观朝中,自卢世荣伏诛,答吉古阿散钩考生乱,乃至累及太子,朝局未有一日平稳,汉臣苦苦期盼的局面也未曾到来。钞法虚弊仍未好转;年后京师又遭逢饥荒,朝廷赈济之后,国库更是空虚;眼下战事又显端倪,皇帝不得不提前筹备……百般乱事,jiāo杂心头,理财无能的平章政事麦术丁,并不能为君上排忧解难。皇帝欲更换理财大臣,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 今日飞放,皇帝并无太大兴致,让宿卫们尽兴放鹰捕鹅,自己转身回了营帐。不多时,一众宰执要员也被召进了帐内。 我进来时,果不其然看见了桑哥。也不知何时起,他逐渐走入权力中枢,初而隐秘,后而张扬。虽无宰相之名,却比当今宰相更受皇帝倚重——毕竟连新任宰执名单,皇帝都授权他具拟。 帐内诸人,除了丞相安童,平章麦术丁等省臣,还有叶李、赵孟頫。两人悄然立于众人之后,敛容低首,行止拘谨。 忽必烈沉默着,目光环视一圈,待落到一处,嘴角才露出些笑影:“蛮子秀才,朕以为你还未到呢!你素有足疾,何苦gān站着?——来人,赐座!” “蛮子秀才”是皇帝对叶李的戏称,说出来自带几分亲昵。帐内皆是蒙古、色目高官,他一个南人得此殊遇,除了感激,更多是惶恐,百般推让,不肯就坐。倒是桑哥笑着劝道:“叶先生何必拘束?圣宠加身,您又怎忍拂了陛下的好意?” 叶李推脱不得,只得勉qiáng坐了,皇帝又给赵孟頫赐座。而他却以年少位卑为由,执意推辞,皇帝劝不得,也不再勉qiáng。桑哥沉默地旁观,斜睨他一眼,嘴角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脸上的轻蔑不加掩饰。赵孟頫到底是年轻气盛,莫名承受这不知所谓的敌意,脸色便白了几分,顶着桑哥的目光望回来,柔和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带着沉默的质问。桑哥看这目光,不由一怔,而后忍不住嗤笑出声,他笑得无所忌惮,连皇帝都不禁侧目。 忽必烈告诫似地望了他一眼,桑哥才有所收敛,而后清清喉咙:“陛下召臣等前来,所为何事?” 我不禁挑了挑眉:桑哥眼下是总制院院使,有安童在此,他何以越过丞相,向皇帝发问? 我心下不悦,再看看安童,他果然脸色不好,却也隐忍不发。皇帝于此视若无睹,神情肃然,直截了当地开口:“钞法虚弊日久,物价腾踊,民力疲困,各位可有良策?” 这是困扰皇帝许久的问题。阿合马当权时,为了敛财,图一时便宜,挪用钞本,增发纸币,结果物重钞轻,钞法大坏。卢世荣当政的半年里,也没有多少治本的良策。待其下台后,理财一职落到平章麦术丁身上。同为回回人,比之阿合马,麦术丁虽然清廉,却无理财之术。钞法之弊延宕至今,仍是无解。 “平章大人,眼下的难处,你来说一说罢。”安童一叹,轻轻开口。 麦术丁本欲回避,如今却不得不出头,他主管理财,钞法出了问题,总要给个说法才是。 “钞法之行二十余载,官吏奉法不虔,以致物重钞轻,公私俱弊。今有省官奏请,谓法弊必更(1),臣、臣……”他一时语塞,苦着脸说不出话来,皇帝却无丝毫体谅之意,冷冷bī问:“卿有何更张之策?” “臣、臣别无良策……”众目睽睽之下,麦术丁无奈承认自己的无能,几乎丢尽了颜面,一张脸急得涨红,几乎要哭出来。 皇帝气恨地横了他一眼,想要斥责,又觉无益,揉着额头烦躁不安。麦术丁gāngān站着,进退不能,安童见状,只得出面道:“麦术丁所言,并非无益。钞法之弊,正因官吏奉法不虔。遥想中统之初,钞法初立,公私贵贱,爱之如重宝,行之如流水。十七八年,钞法无少低昂(2)。盖因平准库钞本充足,印钞节制。及至阿合马当政,枉顾法令,滥印超发,挪用钞本,终至钞法大坏,民信尽失。为今之计,在于重立钞法,以增民信。” 他心里十分明白,却只点到为止,不说详情,不施一策,原因为何,我自是清楚:当初增发纸钞是为的什么?挪用钞本又因为什么?皇帝龙骧虎视,雄心不已,四海烽烟不歇,民生凋敝已久。而天下之财本有定数,军需若无节制,民用自是匮乏,钞法哪有好起来的道理?平准库里的金银原本用以平衡物钞轻重,没有白银为本,纸钞只是一纸虚文。如今都挪作他用了,想要重新充实,又从哪里筹措银本?皇帝却还想着征安南、征缅国、征日本、征爪哇、发岁赐、行佛事……这哪一桩事,又能离得了银钱? 安童话毕,缄口不言。忽必烈直直望了他半刻,似是明白他的深意,冷淡地哼了一声,似有心事一般,扭过头望向别处。 安童见此,脸色一灰,神情黯然,默默退回原处,茫然出神,眼眸里尽是无力和悲哀。 桑哥冷眼观望,而后感慨似的,望着安童悯然一叹,自然而然便引来皇帝注目:“汝可有建言?” “如丞相所言,不如重立钞法,以增民信。” 他的答复并无新意,附和得却是乖巧,以图消解安童的疑虑。皇帝却是不满,不依不饶地追问:“如何重立钞法?” 桑哥却不急于回答,他目光流连,兜兜转转,不意间落到叶李身上。叶李一直坐在下首,久未开口,几乎要被众人遗忘了,此刻陡然灵醒过来,起身上前一揖,做恭顺聆听状。 “钞法本起自江南,故宋惯用会子,叶先生于此,或有嘉谟。陛下不妨听之。”桑哥笑道。 他无意间卖了个人情,给叶李一个献策的机会。叶李自是感激,却仍是克制,推辞了一番,才勉qiáng开口: “中统钞空虚日久,已成事实。若欲重立钞法,不如更换新钞。以新钞一贯兑旧钞五贯,抬升币值,平抑物价。新旧钞并行,逐步回收旧钞。至于平准库银本,也亟待充实,规定银钞比价,允许百姓以钞兑银,如此方能重获民信。否则纵有新钞,也是无本之木,滞涩难行。” 叶李言罢,屏息许久,始终不敢抬眼。皇帝积威甚重,不语时,那股无形的压力更为迫人。叶李的脊背稍稍松懈,在皇帝的目光下,又很快打直,绷得像一棵松,再过了一会儿,后背的衣襟都要汗湿了。 忽必烈轻声笑了,满意地点点头,这便是无声的嘉赏。他示意叶李落座,而后又开口:“国家财赋不足已是大患,平准库胎本又将如何充实?” 此言一出,诸人神色俱是一凛。理财之策可以说的轻巧,筹来真金白银才是真正的难题。中统钞贬值的根本,便是没有足够的银本作为准备金。皇帝筹措军需岁赐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充作胎本呢? 这次皇帝没给别人说话的机会,直接望向桑哥,君臣二人眼神一汇,已有默契。桑哥得皇帝默许,无所顾虑,笃定开口:“海内钱谷,中央及诸路官员率有欺蠹,侵吞渔利者,不在少数。朝廷宽纵日久,鲜有咎责。不如钩考天下,一则追征钱谷,以资国用;二则严惩官员不法事,肃清风纪,重振国法。” 一言落定,声如惊雷,在场诸人无不变色。先前答吉古阿散钩考,便惹得京师骚动,更是牵累太子,以致真金忧惧而死。此番桑哥竟不顾皇帝忌讳,重提此事,更要将钩考的范围扩至天下诸路,那后果恐怕不堪承受。 “臣以为不可!”未等皇帝开口,角落里已有人抗议,久未开口的赵孟頫陡然发声,让皇帝不免为之一惊。桑哥亦是讶然,再望向他时,眼里已写满恨意。 忽必烈一时沉默,目光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停留片刻,而后决然不顾,转而顾视桑哥:“内外官员果有欺盗,的确不得不查。若能追征钱谷,于国于民,都是益事。汝若能为此事,朕以汝为宰相!” 他的话语没有分毫犹豫,怕是早有此念。我内心一惊,脑中却乱无头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赵孟頫不甘地望着皇帝,却再无说话的机会。 “陛下!”安童隐忍多时,终不能忍,不待皇帝允准,近前道,“陛下莫非忘了太子之事?太子缘何而逝,陛下不明白?” “这二者又有何gān系!”皇帝目中有一闪而过的惊痛,旋即又恢复冷酷,语气亦是十分不耐。 安童见此,心丧若死,却又打起jīng神,毅然上前,撩袍跪叩:“昔日汉武帝惑于群小,大兴边事,急征苛敛,以致民力屈,财用竭,天下骚嚷,群盗蜂起;更有巫蛊之祸,牵累太子无辜身死……最后不得已下《轮台诏》,才得免亡国之患。史书明鉴,历历在目,陛下便全然不顾么!” 他切切谏言,面色悲戚,眼里几乎滴出血来,却只换来皇帝的冷漠。桑哥亦无谓一笑:“丞相言之过重。钩考天下,为的是清浊虚实,复核jian赃,严惩官员不法事,何至于敛及百姓?实乃利国利民之善事也。丞相何必忧心过度?” 桑哥的态度称得上温和,面对安童的严词指责,仍是笑如chūn风。安童视若无睹,只是摇摇头惨然一笑:“自古至今,聚敛之臣,言之为国为民,其所行之策,又何曾惠及百姓?上有逋欠之需,下必qiáng征苛敛。权豪势要不甘自损,必将重负转嫁百姓。更遑论jian臣恶党,借此为名,剥害生民以自肥。历代jian凶酷吏,如此行事,不为少见。院使广闻博知,何不知史书也?” 安童冷冷望他,词锋甚利,bī得桑哥也一时无言。见皇帝亦是沉默,他犹豫片刻,终是心下一横,愤然进言:“陛下欲理财富国,心意难改,臣力不能回天,惟乞不用桑哥,别相贤者,犹不至nüè民误国。”(3) 桑哥哪料安童如此直言,当即如遭掌掴,瞠目结舌,一张脸霎时惨白,全无刚才的谈笑自若。他呆怔半晌,待回过味儿来,眼里羞恨jiāo加,兀自平复半晌,也难能忍气,只得可怜地望向皇帝,以求公道。 忽必烈却是出奇的平静,他已冷眼漠视许久,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突然笑了,轻轻踱步下来,走到安童面前,用脚踢踢他膝盖,示意他起身。 同僚面前,这番举动于他无异于羞rǔ。他咬住嘴唇,恨恨起身,望着皇帝,并无半分妥协的意思,因为忧急,眼睛泛红,几乎被激出泪来。看着他近乎偏执的倔qiáng,皇帝脸上笑意更深: “汝欲为百姓哭耶?汝欲为百姓忧也。卿既有此心,何不为朕分忧,为国分忧?汝乃朕之宰相,非民之宰相。不用桑哥,谁为朕敛财,卿可为之乎?若不可为,无复多言!” 安童闻言,如遭雷殛,犹如失了魂魄一般,眼睛空dòng茫然,怔怔下泪,口中喃喃:“陛下欲富国,亦当取财以道,施发仁政。否则民不存,国焉在,陛下又何以自处?” “可朕要救钞法、筹军需,以防乃颜!若乃颜兴乱,朕无钱粮以对,亡国指日可待!” 一声怒喝轰然响起,皇帝骤然爆发,声如雷霆过境,震得整座营帐摇摇欲坠。震怒之后,帐内犹有回音,而后是骇人的沉默,如致命的毒酒,慢慢沁入人的肺腑,迫得人几乎窒息。 “陛下欲敛财,总有一百个理由;陛下欲富国,也不止这一个办法;陛下欲用人,国人可用者岂止桑哥?臣今日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全在陛下。臣无复多言。” 安童冷淡一笑,抬头谛视皇帝,神色全无顾忌。两人沉默地对视许久,几乎又要酿成一场风bào。他却突然收回目光,正色一拜,而后不顾皇帝意旨,径自离帐而去。 第242章 钩考 看着那个决然离去的背影,皇帝一时惊愣失语,待回过味儿来,不由气结:他向来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对他而言,安童的行径太过傲慢,皇帝何时受过这样的藐视? “丞相性情耿介,并非有意,陛下又何必置气?”桑哥观望片刻,淡淡一笑,上前解劝。 忽必烈仍面色森然,牙齿打颤,气得浑身发抖。不意间抬眼望我,目光中更带了几分迁怒。我心底冷哼一声,索性别开了目光,不予理会。皇帝愈发忿然,转顾叶李和赵孟頫,二者皆是敛眉低首:两人不过是新晋的南人官僚,对此又怎能插得上话呢? 忽必烈兀自气闷半晌,也觉得没意思,只得把这股怒火qiáng压下去。待他平静下来,桑哥又小心探问:“如今丞相和陛下各执一词,互有抵牾。臣愚钝,钩考一事,究竟应该如何,还望陛下明示。” 他如话家常,语气再寻常不过,皇帝闻言却眸光一寒,眼神也变得劲厉,眯着眼冷冷bī问:“你少装糊涂!朕的意思,还不明白?立即着手去办!” 皇帝气势凌人,冷酷下命。饶是盛怒过后,也绝非意气用事,他想必早已拿定了主意。 赵孟頫堪堪抬眼,眉头深皱,望望皇帝面色,欲言又止。叶李仍是不发一言。忽必烈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留下桑哥,让余人皆退下了。 …… 鹰架处离皇帝营帐不远,我走近前来,立在一侧,看着昔宝赤放出鹰隼,又一只只召回来,喂水喂食,百般伺弄。周遭天鹅被猎杀几近,海青往返飞了几回,最后仍落回鹰架,jīng疲力竭。我百无聊赖地看了许久,已等得十分不耐,直到此时,才见那人从皇帝营帐里走出来。 桑哥甫一出帐,便有内侍簇拥上前,殷勤地迎送,而他亦十分坦然,任众人团团围簇,争先恐后地赔笑问好。 便是连丞相也未有这般威风,他尚未拜相,派头却已摆足。我心底冷嗤,旋即不做他想,轻轻喉咙,遥声开口:“院使大人!” 他闻声驻足,待看清我,也未觉惊讶,立时趋步上前,作揖见礼:“臣怠慢了,公主有何吩咐?” 我也不言,抬脚走向营帐西侧的密林处,这里清净冷僻,再无闲人。桑哥见状,也不多问,识趣地跟了上来。待我停下脚步转身看他,他也一并停住,与我隔出恰到好处的距离。 “敢问公主有何教诲?”他又是揖了一礼,而后起身,脸上的笑意可以称得上优雅。我没说话,只是静静打量他。桑哥颇具才识,通蒙、汉、回、藏多种语言,其举止风度,自是阿合马之流所不能比。单论相貌,也是不俗,且其处事果决,jīng明qiánggān,行止间更平添了几分风采。 可若不论皮囊,他想做的事,他心底的欲望,与阿合马又有何两样? 我无声一叹,转而望他,他脸上笑意更深,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住我,颇为大胆。我不理会他的无礼,只道:“大人可曾读过汉人史书?桑弘羊,宇文融之辈,或有耳闻罢。” 桑哥一怔,脸上笑意一时凝固,很快又恢复如常。我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续道:“不知史书也罢。有阿合马在先,大人还要重蹈覆辙?便不想为自己留条后路?” 这里并无旁人,我毫不避讳地指明他可能的命运,只望他能及时收手。可他只是微微颔首,凝神沉思着,嘴角还不忘噙着笑意。 “臣既走上这条路,又岂有后路可言?”他抬起眼,目光里还带着几分惆怅,似乎真为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担忧起来,“公主只记得阿合马,便忘了卢世荣么?” 我目光一紧,骤然盯住他,桑哥只是一笑,径自走到一旁,用手撑住树gān,深深一叹:“臣既走上这条路,便只能一路走下去。否则,到时不等清流出手,陛下先会要了我的命!我说的不对么,公主?” 他回头顾视我,眼里竟露出几分寂寞。他对自己的未来dòng悉分明,让我倍感惊异;而他不计后果的偏执和疯狂,又让我胆战心惊: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现在收手,为时未晚。”我盯住他,冷冷道,“变钞救民,乃是功德,大人行此事,史书自会铭记;大行钩考,虽有一时之利,终将误国害民。还望大人三思,便是不顾念别的,也该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好好考虑!” “公主还真是天真呢,”桑哥蓦地一哂,有些遗憾似的,摇头笑了,“钩考又非我首创,陛下既起了这个念头,便是不用我,也总有别人。不过是做陛下的刀么,锋利也好,粗钝也罢,左右都是能用的。若有诸王趁国丧生乱,臣为陛下敛财,就是救社稷、救苍生,做下这等功德,史书一样要铭记我!” “可这史书都是儒臣写的!”我惊异于他的狂妄,怔怔道,“人言可畏,你既想着身后事,就不怕史笔如刀?” “如此,既然臣注定担负恶名,自然不能白白担着。”他话语一顿,而后笑道,“总要有所作为,才不至辜负陛下,辜负自己,才不至辜负公主今日的教诲。” 桑哥言罢,又是一笑。那笑容优雅得体,可那话语又何其疯狂。若不细究是非,他那不留后路的勇气,还当真令人激赏。 我劝无可劝,只得作罢,再无一语,只觉心头茫然。他静静打量我片刻,忽而脸色肃然,对我郑重一拜:“放眼观之,满朝之人皆颟顸昏聩,唯我二人独醒。臣得与公主同列,何其有幸?” …… 桑哥拜相一事很快提上日程。至元二十四年闰二月,皇帝立尚书省专管财赋,以桑哥为平章政事,叶李为左丞,与中书省二省并立。不久,将中书六部划入尚书省,地方行中书省改为行尚书省。至此,中书省只保留颁布宣敕的权力,其大权旁落,竟似在一夜之间。 桑哥上任首要之事,便是更定钞法。在叶李的协助下,发行至元新钞,与旧钞中统钞并行。同时重建诸路平准库,充实胎本,允许百姓以纸钞兑换金银。而国库原本空虚,为重新充实平准库,与变钞并行的举措,便是钩考;而桑哥钩考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中书省。 …… 今年的chūn天明显来得晚些,已近三月,却绝少晴日。几日前,还曾下了雪。大明殿外,寒风仍chuī得峭疾。 殿内,桑哥得皇帝授命,取来检核中书省的案卷,当堂宣读:“此次钩考,检校中书省亏欠钞四千七百七十锭,昏钞一千三百四十五锭……郭参政!”桑哥忽而顿口,扬声唤出一人,正是中书省参知政事郭佑,“汝主管钱谷,这巨额亏欠,又作何解释?” 安童在场,桑哥却视若无睹,如使唤奴婢一般召出郭佑训话,而郭佑本是安童下属,若要问责,桑哥也不应隔越安童直接过问。此等行径,又置安童于何地? 对此,皇帝竟不闻不问。刚刚听到桑哥所奏的检核结果,他面色便yīn沉似水,难得能忍怒不发,听任桑哥处置此事。其纵容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 郭佑被桑哥当堂点名,面色十分难看,他唉声一叹,脚下踟蹰着不肯上前,可皇帝在上,他又怎敢抗命?桑哥看似跋扈,实则是替皇帝开口问责。 郭佑犹疑地看了安童一眼,眼里带着恳求。而他的长官只是垂眸,全然忽视了他的情绪。郭佑复又叹气,似是认定了一事:长官既不置一词,此事大抵是要自己顶锅了。 我用目光扫过诸人,心下替郭佑捏了一把汗,怀着同样的疑惑:安童何以对此无动于衷? “下官……”郭佑僵僵开口,话语满是苦涩,此事责任过重,他实在无从解释。桑哥等了半天,终于失了耐心,当着百官的面,勃然作色:“郭参政何以顿口无言也?尔领钱谷一职,省中既有逋欠,为何尸位不言?尔上有丞相,何不告知?及至今日败露,无可挽回。此等罪责,岂是尔一介参政所能承担!” 他声色俱厉,当堂斥责起来,竟撇开了安童,将亏空之罪全部归于郭佑一人。郭佑面如土色,张口辩驳,桑哥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竟唤来怯薛歹,欲在百官之前施以惩戒。怯薛歹的拳头已高高扬起,正要对着郭佑的面颊挥下,却被人厉声喝断: “住手!” 安童沉默已久,终于开口,郭佑闻言,如蒙大赦,几乎要掉下泪来。 “此乃朝堂,岂能由汝滥刑以泄私怨!” 桑哥拐弯抹角,终于bī得安童开口。他得遂心意,便收起张扬的神色,换上一副好面孔:“郭佑之罪,罪状分明。某岂是滥刑?丞相既欲包庇,这巨额亏欠又作何解释?” “平章所谓‘亏欠钞四千七百七十锭’,乃是自阿合马主政至今所欠之数。jian臣贪饕遗罪,汝欲尽归于我,我亦无话可说。” 安童冷冷回应,不愿多说一句。见他自揽全责,桑哥反而一时无措,gāngān笑了两声,又道:“丞相既知省中有亏,何不及早上报?莫不是下僚从中作jian,蒙蔽丞相?” 他假意卖好,又欲将责任归咎于郭佑,安童冷眼看他,心里厌恶到了极点,不耐道,“某已自担罪责,平章又何必肆意攀扯,累及无辜?” 言罢,也不理会桑哥的反应,只向皇帝深深一揖,“臣愧为宰相,有负于陛下,此事悉从圣裁,臣绝无怨言。” 安童如赌气一般,毫无辩解,便将自己的前程性命悉数jiāo代出去。我一时急了,心下暗骂不止,刚欲开口,却被皇帝的眼神堵了回去。 皇帝沉默听着,只是不住地冷笑,面上不露情绪,却更显森然,“丞相好大的本事,能以一己之身担全省之罪?余下省官十余人,都是死人吗!” 忽必烈轰然怒喝,让殿中所有异议登时平息,安童毫不客气地回视,眼睛泛红,无声抗议,又被皇帝压了下来:“你的罪责,朕自要追究。余下省官,朕更要追究。丞相、平章、左右丞、参政……朕一一问责!中书省外,御史、枢密、六部百司……所有衙署,朕会逐个检核,但有jian赃不法事,一个也逃不过!” 这便是拿中书省立威了。皇帝的话语不似玩笑,百官听罢,个个骇然,再无一语。中书省多以蒙汉儒臣居多,素以清廉闻名,还躲不过罪责。如此钩考,哪个衙署又能全然清白呢? 殿中一片压抑的死寂,无形的yīn影笼罩在众人头顶,人人自危,无暇他顾。唯有桑哥神色自若,意气飞扬。今天皇帝当众叱责中书首相,便是为他铺好了道路。有皇帝撑腰,桑哥行事,底气更足。 “陛下!”我斟酌良久,终于开口。见我出头,百官全都轻轻地一吁,如回魂一般,缓缓吐出一口生气。 “省院台六部百司,陛下既要一一检核,由谁检核,方能杜绝私怨,公允无偏?尚书省么?如此,尚书省是否也应钩考检核?” “尚书省新立不足一月,检核从何说起?公主莫不是说笑罢?”桑哥立时回应,并无丝毫慌张。 我斜睨着他,静静审视片刻,而后一笑:“尚书省新立,无由检核,那总制院呢?总制院自创立已有二十余年,素来掌管佛事及供物买办,若有逋欠,恐怕不下于中书省。平章大人身兼院使,莫不会包庇徇私罢?我犹记得,当初因私建法堂一事,院使大人曾被御史弹劾,想来总制院自有钩考的必要——陛下以为如何?” “自然要依例检核!” 忽必烈怒目嗔视,咬牙瞪着我,眼里是滔天的恼恨,良久,才从牙关里挤出一语,“尔等还有何异议?” 他这是铁了心了。我心底一叹,自知再无可劝的余地。皇帝心意无改,百官个个面如土色,嗒然若丧。这无边的死寂肆意蔓延着,一点一点侵蚀到人心里,直到被殿外骤然闯入的声音打破: “启禀陛下,伯颜丞相还,有要事入奏!” 皇帝闻言,怔了片刻,旋即倏然起身,几乎没有分毫犹豫:“宣!” 第243章 平叛 伯颜应诏入殿,他一身风尘,行色匆匆,靴子上还沾着尘土。想必归来后,还未来得及休整,便请求入觐。 殿内本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可待伯颜进来,这种气氛便被骤然打破。他面色冷峻,无视殿内旁人,直奔御前,叩头下拜。 见他神情凝重,皇帝不由面色一沉,急问:“此行可有结果?” “乃颜反迹已露,望陛下早做准备!”伯颜铿然开口,话语落定,殿内皆是一片死寂,连神色张扬的桑哥也一时收敛,面白如纸。 忽必烈的隐忧终被坐实,他僵立了一刻有余,而后一声长叹,跌坐在御座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百官都屏息噤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也不知过了多久,只闻“砰”的一声闷响,皇帝右拳猛然锤上一侧案几。他拧眉怒目,咬牙切齿,眼里几乎滴出血来: “乃颜竖子,欺朕年老乎?欺朕无儿乎!” 他极力忍着,牙齿仍不住地打颤,嘴唇哆嗦得厉害,很快,泪珠便从眼中抖落下来:“太子薨逝未久,他便乘虚生乱……叛逆!竖子!贼寇!孽徒!” 百官面前,皇帝悲怒jiāo加,毫无顾忌地淌泪,可愤怒和悲伤对眼下困境都无济于事。众人见此,皆默然不语,待皇帝发泄够了,伯颜才谨慎开口: “乃颜已遣使联络海都,欲从东西两路夹击我朝,更伙同势都儿、火鲁哈孙等后王谋叛,意图颠覆皇权。还望陛下急命北安王阻断海都东进,以免东西勾结,腹背受敌。” 皇帝漠然听着,眼里坠泪,森然冷笑:“朕岂无儿乎?朕有那木罕!朕绝不让海都越过杭爱山!欺朕年老乎?朕会亲征平叛!” 只在瞬息之间,忽必烈便做出如此任性又大胆的决定。伯颜忧心忡忡,正欲劝阻,皇帝已骤然起身,摘下头上宝笠帽,猛地掷于桌案:“此次出征,若朕不能得胜而处死那两个不忠的叛逆,朕绝不会再戴皇冠!” 此举无异于破釜沉重,百官不由惊怔,全然为皇帝背水一战的胆魄所震慑。殿内沉寂许久,而后轰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陛下必胜!陛下必胜!” 满朝大臣似乎都忘了刚才的龃龉,全部振臂呼喝起来。忽必烈望着激昂的群臣,刚刚的悲郁一扫而空:“朕向来厚遇诸王,以诚相待,乃颜却不念皇恩,兴兵伐丧,背天逆命,无道至极!为国朝存亡计,朕即日发兵征讨,必一举破之!” 皇帝一语,将此战的意义上升到国家存亡的高度,更激得群臣慷慨激昂,跃跃欲战。乃颜封地,位处大兴安岭一带,距国都甚近,实乃心腹大患;而海都称汗的野心一日未歇,窥伺已久。二王欲两路夹击,其势若成,元廷首尾难顾,的确是危亡攸关。 “陛下有此决心,吾辈敢不誓死效命?”伯颜慨然道,一时也感慨落泪,更引得群臣纷纷附和,“臣等悉从陛下差遣!” 皇帝举目环视,但见众人脸上都是意气昂扬,才满意地点头,他今日已着实疲惫,又嘱托伯颜几句,便将众人遣退。 皇帝仍留在殿内,望着群臣缓缓退出殿外。我亦一同告退,等到跨出殿门,心里忽而改了主意,猛然回身又趋至御前,叩请道:“父皇欲亲征平叛,儿臣乞请随行。” 他立时沉默,并未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请求。皇帝早年南征北战,从未将真金带在身边,更遑论我呢?他一时惊怔,皱眉开口:“征战岂是儿戏!汝去何为?” 他狐疑地望着我,一时又想起我适才顶撞之事,脸色益发不满:“你素来逞性,屡次忤逆,折朕颜面。带你同去?朕还不想被你气死呢!” 他说着说着,话里便带出几分埋怨赌气的味道。我心下一定,心知此事有望,便趁势道:“父皇虽有那木罕,却远在漠北,鞭长莫及;父皇御驾远征,身边不能没人侍奉。儿臣虽是女儿,也顶半个儿子!若要父皇一人出征,儿臣、儿臣……实在放心不下,您已七十有三了呀!” 我说至此处,忽觉满心凄凉:若是真金在世,若是那木罕在旁,他岂愿高龄挂帅,暮岁出征?忽必烈不惜年老,毅然亲身平叛,一是迫于无奈,无人可用;二为震慑诸王,以显宝刀未老。可这万丈豪情之后,又有多少难以道尽的悲凉和孤苦? 他是可恨可憎,却何尝不可怜可悯?此时此刻,我竟一点恨意也提不起来了。眼前的皇帝,只是一个痛失爱子的年迈父亲,只是一个为了捍卫皇冠和尊严,不惜代价誓死平叛的悲情君王。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难免被命运捉弄。眼下,他也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在他犹豫的片刻,我下定决心,再度恳请:“儿臣说句不敬的话,眼下储位空悬,父皇以高龄御驾亲征,一旦有失,军中生乱,后果不堪设想。待到那时,除了儿臣,还有谁能为您主持局面?” 他遽然抬眸,瞳孔猛地一缩,锐利的寒光刺得我无法直视。我仍是忍住恐惧,一点一点对上他的眼神,直到他屈从于理智,无奈应允:“朕便依你一次——仅此一次!” …… 四月,乃颜公然反叛,联合诸王势都儿、火鲁哈孙、胜那合儿、合丹等人,从东西两路,联兵作乱。 忽必烈早有准备,得此消息,行动异常果决。不到一月时间,他已秘密集结两京附近军队四十万,包括五投下蒙古军团和汉人诸军;并令运粮万户从海路向辽东运粮,以保粮草供应。 西北方面,皇帝遣使说服诸王纳牙忽,劝其勿与乃颜合谋反叛,同时急命那木罕抽调漠北兵马,部署在海都东进路上的要塞关口。那木罕手下大将土土哈,奉命急行军七昼夜,终于截获举兵而来的叛王也不gān,在孛怯岭将其一举击败。至此,漠北有那木罕驻军严防,西道诸王的威胁被暂时消解。 朝内事宜,忽必烈悉数委任桑哥,令其坐镇朝中,主持政事,确保后勤供应。钩考依旧照行不误,问责中书省一事却暂且搁置。其余朝廷要员,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率蒙古军先行出征,安童领四怯薛随御驾同行。除了我,忽必烈将皇孙铁穆耳也带在身侧,授以一队军马,随行策应,以作历练。 诸事安排妥当,五月十二,皇帝从上都出发,挥师辽东,直指乃颜封地哈尔哈河-大兴安岭一带。待到六月,御驾至撒儿都鲁时,已隐约嗅到叛军的踪迹。 此次,皇帝乘象辇亲征平叛。四头巨象驮负的大车浩浩dàngdàng驶过原野,如一座移动自如的宏阔殿宇。前后有怯薛和仪仗队扈从,气势恢弘,让人生畏。 象舆虽气派豪奢,却不比骑马方便,遇到山口狭窄处,皇帝不得不换成二象驮负的象辂。他不怕繁琐,做出这般姿态,不止为了震慑叛王,更因痛风发作,迫不得已。行军途中,忽必烈宿疾复发,严重时足部肿痛难耐,乃至心悸头昏,根本无法骑马。 皇帝坐在象舆中,重重帘帷下,众人哪里能看到他病痛无力的模样?巨车隆隆驶过,望者无不畏服,如此更是军心大振。为砥砺士气,他一路忍痛煎熬。qiáng撑到撒儿都鲁时,足痛已使他寸步难行,近侍们合力驮负,皇帝才勉qiáng下了象舆,被人移至大帐。 匆匆用了一顿便饭,皇帝便于军帐中召集诸人。此番随行者,除我与铁穆耳,安童、伯颜自当同行,还有南人叶李,也参谋左右。玉昔帖木儿早于皇帝出征,在撒儿都鲁驻扎多日,与叛军已有jiāo锋。忽必烈刚至此地,就命人宣来玉昔帖木儿,询问近况。 安童、伯颜等人很快候至御前,不多时,连玉昔帖木儿也到了,却迟迟不见铁穆耳身影。病痛之中的皇帝,根本没有一丝耐心,当即怒道:“令皇孙即至御前,否则以军法处置!” 近侍应声而去,忽必烈靠在坐chuáng上,一双脚痛得打颤,额头上冷汗直冒,脸色惨白,唇无血色。诸人看了,心下不忍,纷纷劝道:“陛下一路劳顿,又兼足疾发作,不如让御医先行诊治,待病痛稍缓,再议兵事不迟……” “朕还忍得住!”他没好气地开口,又扬声问,“铁穆耳呢!?” 直等了半晌,才听到皇孙的消息。他几乎是被近侍抬进来的,众人见了,全部无语摇头,低叹不止。刚刚用饭之际,嗜酒如命的铁穆耳不知被谁灌了酒,醉得不省人事,饭后便晕在营帐里。直到御前,他仍然昏着,连皇帝也认不得了。 看他如烂泥一般瘫在脚下,忽必烈登时血气上涌,若不是因为脚痛,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他当即命人取来军棍,不顾众人劝阻,亲手惩戒,铁穆耳臀上结结实实挨了七下,终于清醒了。待看见祖父持棍而立,目呲欲裂的模样,几乎唬的失了魂,登时爬起来跪叩请罪: “铁穆耳知错,听凭责罚,万望陛下息怒,以免有伤龙体!” 他酒醒过后,便迅速地冷静下来,老老实实请罪。皇帝却不肯轻绕,冷冷瞪眼,一记军棍又狠狠砸在他身上,喝道:“如何责罚!?你在军中饮酒,若贻误事机,按律当斩!你敢不敢当!敢不敢当!?” 铁穆耳嘴唇一颤,脸上血色霎时褪尽,gān瞪着眼,咬唇说不出话,像是吓呆了一般。皇帝见他呆怔不语,不知想起什么,眼睛一酸,又欲坠泪,气闷地扔了军棍,一脚踹上去,毫不留情,指着他恨恨道: “你这般样子,如何对得起真金!铁穆耳,你连自己都管不住,如何做人!如今,还要在叛王面前丢尽颜面?朕没你这个儿孙!” 皇帝颓然一叹,辗转着坐回榻上。他发泄一通,怒火消解了大半,心头只剩无尽的悲凉。祖孙二人无声对视,很快都潸然泪下。铁穆耳膝行上前,抱住祖父双腿放声悲泣: “铁穆耳不孝,有负陛下。还望陛下给臣机会,立功赎罪,捐身国难,dàng平乃颜!若陛下仍不解气,待靖定叛逆,陛下再斩我不迟!” 他凛然开口,并非酒后胡言,诸人闻之一震,待回过神,纷纷上前解劝。事已至此,皇帝无由再度追责,只狠狠瞪了铁穆耳一眼,告诫道:“朕不指望你阵前立功,只此一事,把酒戒了!若再见你烂醉如泥,朕必斩你!” 铁穆耳闻言一阵瑟缩,而后又挺直腰身,慨然应命。皇帝方微微点头,示意他起身。铁穆耳摸摸鼻子,小心退到一旁,噤声不语。伯颜见了,不禁一笑,复而想起什么,眉间生愁:“若是军士都有皇孙这般担当,陛下也就无需忧虑了。” “此言怎讲?”忽必烈知他话里有话,眼神一紧,急问。 伯颜摇头不语,转顾玉昔帖木儿:“玉昔大夫,军中近况,还是您更为熟知,烦请为陛下详陈一二。” 玉昔帖木儿心下会意,轻轻颔首,也不推辞,立即应声上前。 第244章 冷雨 玉昔帖木儿上前一揖,回道:“臣率蒙古军先行至此,遭遇乃颜部将塔不台。两军皆为蒙古军,军士间互有戚属,及至阵前相遇,不问兵戈事,反而立马相对笑语,动辄释兵仗不战,逡巡退却。为防阵前倒戈,臣亦不便以军法严bī。连日对垒,无甚进展,白白耗费粮草。我军未及jiāo战,已有倦意,多有将领请求退军……” 忽必烈从未料到这种情况。他出征时意气昂扬,随军诸将在皇帝的激励下,亦振奋不已,都将此战同社稷存亡连在一起。可对底层士兵而言,似乎不能理解此战意味着什么。在其看来,皇帝抑或乃颜,不都是蒙古人么?二者都是高高在上的皇族,离他们实在过于遥远。huáng金家族为了领土和权位互相厮杀,于他们而言,不过同瓜分草场、争夺牧群是一样的道理。谁胜谁负,又有什么gān系?而在此刻,对方军中还能看到同族亲人,他们亲切地向自己招手,全无敌意;而自己呢,却要对手足兄弟兵戈相向,实在没有道理。 而对皇帝而言,此战意味着权力、荣耀和尊严,意味着社稷稳定、国朝兴衰。除了乃颜,更有宗王心怀不轨却冷眼观望,伺机而发。皇帝qiáng悍的姿态,便是对其有力的震慑。 可这一切又怎能为底层士兵所领悟?便是当真领悟,皇帝的荣耀也算不到他们头上。 于是,皇帝赋予战争的伟大意义就被这些荒唐的笑闹消解了。皇帝愈是慷慨激昂,在荒诞的现实面前,越发显得可笑而悲哀。 忽必烈沉默许久,眉头越皱越深。他率军疾行至此,本欲奋死一战,不料却看到这样的场面。左思右想,越发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戏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怒气藏于肺腑,却难以发泄。和玉昔帖木儿一样,对此,他同样无能为力。 “汝等有何对策?”皇帝突然抬头,见诸将全部不语,一时又来了火气,“朕御驾至此,若还是这等僵局,那就是天下的笑话!这个汗位,朕当真不必坐了!” 他怒火陡增,心绪不平,脚痛越发难忍,忍不住低声呻.吟。伯颜犹豫片刻,才道:“以蒙古军对蒙古军,彼此相熟,无心力战。不如以汉人诸军为先锋,挫敌军锐气。臣拟请李庭、董士选率汉军以‘汉法’迎战。” 闻言,皇帝脸色稍缓,叶李看准时机,亦进言道:“兵贵奇,不贵众,临敌当以计取。彼既亲昵,谁肯尽力?徒费陛下粮饷,四方转输甚劳。臣请用汉军列前步战,而联大车断其后,以示死斗。彼尝轻我,必不设防。先用汉军力战,后以大军攻之,无不胜矣。”(1) 一言既出,诸将纷纷附和,无不称奇,皇帝也不禁拊掌称赞:“朕尝以为,蛮子秀才只通诗文典章,不料亦知兵法也!” 他开怀一笑,当即赏赐随身所佩玉带。叶李受宠若惊,推辞不过,只得受了,又连连谢恩。皇帝却只笑着摆手,脸上满是快慰:“一言开悟,如醍醐灌顶,先生可谓宽我心矣!” 皇帝愁云尽散,诸将脸上也都有了笑影,颇有振奋之意。唯有安童仍有忧虑,忽必烈见他蹙眉,不禁笑问:“丞相为何悒悒不乐?” 他斟酌片刻,才将心中顾虑道来:“我军疾行一月,劳师久矣,彼军以逸待劳,且粮饷充足,无后顾之忧。我军欲出奇兵,彼亦有奇兵也。若趁夜偷袭,实为大患。今需加qiáng夜防,以备不测。另则,立足未稳之际,我军不宜遽战。不如休整一二余日,示以疲敝假象,使其滋生懈怠之心,彼既轻敌,我军再以奇兵攻之,事可成矣。” “此言正是。” 皇帝点头应了。随即又同诸将商议诸军部署及夜间宿卫事,待众人散去,已是夜里。少时,帐外竟刮起大风,很快bào雨骤至。草原上yīn晴难料,辽东一带,距海甚近,值此夏日,更多雨水。大雨呼啸而来,不多时,野地上便泥泞得一塌糊涂。饶是帐内铺着地毯,也被慢慢涌入的泥水浸湿。帐内寒气上涌,忽必烈缩在榻上,手足俱是冰冷,关节更是痛得厉害。 他痛得咬牙,浑身颤抖得几近抽搐,我一时慌神,忙叫御医前来探诊。此乃天气突变引发的疼痛,对此御医也束手无策,除了让其手足保暖,别无他法。我便唤来宿卫,命其生上火盆,可军中并无煤炭,gān草木柴也都淋湿,更没有热水。那宿卫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跪在榻边,而后解开衣襟,将皇帝僵冷肿胀的双足抱在怀里,以身暖之,并用手缓缓揉搓,以缓解疼痛。 许久,皇帝面色才稍稍好转,他长长吁了口气,多少有了点jīng神,待看见榻边宿卫,不禁动容:“伯颜何苦如此?” 此伯颜却非彼伯颜。我不由打量,看其相貌,却是个汉人。我这才想起怯薛中有宿卫名唤‘贺胜’,被皇帝赐名‘伯颜’,大概就是此人了。 贺胜沉默寡言,老实忠厚,让人看了便心生好感。听了皇帝的话,他摇摇头:“陛下劳师远征,又遭此病痛,臣恨不能以身替之……” “你十六岁即入宿卫,陪在朕身边已有三十余年;朕在这皇位上,也坐了近三十年。这三十年,过得就像一阵风似的,想想都觉得恍惚啊!” 忽必烈怅然叹道,又侧耳倾听窗外雨声,凝神时宛如一座沉默的石雕,带着难言的孤寂。他出神良久,才收回目光,凝视着一双病足,呆怔不语。我见他jīng神好转,便问:“父皇,脚痛可还好些?” 他见我面露戚色,心里也不好受,苦笑一声:“却是好多了,多亏伯颜呐!” 贺胜听闻皇帝再度夸赞,竟有些羞赧,低头沉默不语。皇帝见他一个男人这般扭捏,不由得笑骂了一句,而后道:“好了,朕已好多了,你们都退下。征途劳苦,早生安歇。” 我仍是有些担心,直到贺胜服侍他睡下,才放心出帐。安童恰巧在外巡视,见我出来,不由问道:“陛下已安置了?” 我点点头,眼见帐外仍是大雨不歇,更添忧愁:若是大雨不停,运粮便会迟缓,这草原无遮无挡,更怕军粮霉坏。乃颜诸军还可回撤,忽必烈远征至此,岂能无功而返? “我送你回去。”见我凝然出神,安童出声提醒。他给我裹上外氅,又撑起伞,饶是如此,仍敌不过汹涌的雨势。待进了营帐,我身上已湿了半边,他更是衣衫尽透,láng狈不堪。 “雨太大,先等一等罢。” 安童踌躇地望向帐外,烦躁地踱着步,我不由劝道。见他身上仍是湿溻溻的,才想起帮他脱下外袍。这时才发现,连他的头发也被打湿。便把他拉至灯下,寻来一块巾帕为他擦拭。 他不习惯被我服侍,一时身体都僵住了,我不禁嗤笑,摁着他坐在榻上,将那辫发解下,捧在手里仔细擦gān。不经意间低头,却见他怔怔地看着我,漆黑的瞳色掩盖了一切难以言喻的情绪。 想不到在这战前的雨夜,我们二人竟能有这片刻静好的时光。我心生惆怅,一时只想他多留候片刻,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心思既定,我索性停了手,把巾帕掷到一边。他见我突然停手,一时诧异,我狡黠一笑,也不解释,只是在他身旁坐下。与他一同望向帐外,倾听这冷雨。 这雨全无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我却希望这雨永不停歇,哪怕就此在雨中守望余生也好,至少身边还有他呢。唯有此时,我才觉得身心安宁,再无纷扰。 “察苏。”他喃喃唤我,声音低沉,犹带雨中的冷意。我茫然应了一声,待转身看他,他已俯身过来吻住我。我登时脑中轰然,情知当下此事太不合宜,可我又如何拒绝他呢?他那浓烈的情愫,与澎湃的雨势一般,让人无法抗拒。很快,我便沦陷在他怀里。 帐外大雨磅礴而下,无情地敲打在毡帐上,像是命运冷酷的叩问。他却全然无视,一心投入亲吻中,吮着我肩头,一路吻下来,直到将他的吻纹在我心口上。我搂住他的脖子,身体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因为这雨夜的冷意,还是出于沉默而压抑的激情。 身上衣衫渐褪,他托抱起我,让我慢慢沉坐在他腿上。待身下那股涩痛侵袭而来,呼吸瞬间凝冻,如坠深渊,身体僵硬又虚软,只能任由他托住腰,缓缓地起落浮沉。我们从未在这样的姿态下luǒ裎相对,一时只觉无所适从,面对他平视的眼神,我只想逃逸。他却迫使我看着他眼睛,直视他心底痛苦而迷失的灵魂。 我忽觉双目刺痛,不忍直视。那眼神过于深刻真实,瞬间刺穿了人生中所有虚妄的幻象:我和他一样,不过都是命运之河里漂泊无依的浮萍罢了。 我伏在他肩头,终于忍不住失声而泣。他安慰似的,吻住我嘴唇,搂住我躺倒在榻上,再度覆身上来,用身体为我遮风挡雨。抚着我的面颊,轻轻吻去我的泪痕,可他眼中也有雨滴潸然滑落,无声地敲在我脸上,冰冷又温柔。 我们相视一笑,复又相视而泣,身体自始至终紧紧贴合在一起。唯有这深刻又炽热的激情,才能为虚无空dòng的生命增添少许温度。这潦倒的半生,如果还有些许意义,那便是他了。 长夜无尽,这雨似乎要下到命运的尽头。明天也许是个晴日,可那晴日太过遥远,了无意义。那虚无缥缈的晴日,怎能抵过雨夜里刻骨铭心的柔情呢? 我昏昏然想着:便是将余生的柔情尽付于此,我也全无遗憾了。 第245章 激战 撒儿都鲁的bào雨接连下了三日。草原上泥泞不堪,车马难行,两军士兵一时都无心jiāo战。 待到天气放晴,大雨浸透后的草原,处处透出凛冽的冷意,泥土一经雨水冲刷,腥气肆nüè,竟像是被鲜血浇灌一般。 及至两军对阵,皇帝才骇然发现:敌阵中不知增了多少兵马。在那连绵不休的雨夜,叛王乃颜已率主力亲至此地,大军陈列在旷野上,密密匝匝,多得难以计数。对比之下,忽必烈在人数上再无优势。 而且,敌军主力急行而来,似乎并没有疲敝的迹象,反而斗志昂扬;反观己方,在bào雨里熬了数日,士气愈发低迷,兵士们怏怏厌战。就是皇帝本人,在痛风的折磨下,也快熬不住了。 饶是如此,忽必烈仍不顾众人劝阻,坚持乘象舆亲身督阵。怯薛军将象舆导引至一处小丘,正好登高观战。视线前方,较为平缓的辽阔平原上,正是对峙而列的两军,中间只隔一道河谷,河道甚浅。饶是雨后河水漫涨,步兵亦能勉qiáng趟过,对骑兵而言,完全不是阻碍。 皇帝听取叶李之言,选汉人步兵排在阵前,辅以骑兵在侧,联结的大车压阵在后,以绝士卒弃逃之念。军队分三组,皇帝自领十队人马守中军,左右翼各有十队,分布两侧,展开极长,像一对巨大的羽翼,呈包围之势。由此,整个队列也被拉得纤长而单薄,从后卫到前锋,距离甚短。 眼见皇帝亲自督阵,士气多少重振。这也是没有选择的事:前方有乃颜大军咄咄相bī,自家皇帝压阵在后。士卒们退无可退,不奋死向前,还能如何? 忽必烈在象舆里遥观战阵,看到这番部署,脸上忧色稍缓。他沉默地望向我,想从我眼里寻到更多慰藉。我笃定地点点头,安慰似的一笑。他稍稍释然,旋即神色一定,慨然下命。 不多时,军中号角齐鸣、罐鼓大震,一声令下,铁骑应声而出,势若奔雷。前锋步卒在铁骑开拔的那一刻,迅捷地跃上同袍的马背,身负弓箭,手持短矛,随着骑兵一起冲锋。后方的军阵也顺势向前推进。 辽阔的旷野很快被喧嚣的厮杀声吞没,待两军相jiāo,很快缠作一团,不分彼此。皇帝麾下的中军率先出阵,左右两翼很快从两侧碾压上来。乃颜军中策应不及,一时陷入了被动。受困的士卒抵死反抗,杀意更甚,其攻势猛烈,让人始料未及,几乎要从敌方阵营上撕开个口子。皇帝的左翼被屡屡qiáng攻,愈发薄弱,领军大将博罗欢渐渐不敌,军士也有溃逃之迹。皇帝见此,旋即下命怯薛军近前补上缺口,自己则乘着象舆紧追上来。 他分拨出一队怯薛卫军上前助阵,扈从圣驾的军力便少了些,却也顾不得了。象舆被驱下山坡,逐着大军缓缓行进。三军见皇帝的车驾遥遥在望,旌旗招展,在一片血雨中异常瞩目。一时军心大振,再无顾虑地同敌手厮杀起来。 河谷上方血雾蒸腾,窄窄的水道不多时便填满了尸首,上面倒插的箭矢兀自摇曳,宛如风中飘dàng的苇草。乃颜且战且退,被对手赶至了对面的山坡上,终至不敌,防线崩坏。他不欲死战,顺势溃逃,皇帝的大军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象舆行动缓慢,很快被追敌而去的三军遥遥甩下。眼下胜负分明,忽必烈终于稍稍宽心,象舆不疾不徐地行着,无情地踏过地上的尸首。车驾时有颠簸,皇帝却气定神闲,安稳地坐在榻上,目光威严地凝视着前方战场,即便血气扑面而来,也浑然不觉。 车外腥气弥漫,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密密地罩下来。许久未经战阵,我闻之欲呕,胃部也一阵阵痉挛。忽必烈见我面色不豫,不由笑问:“这就怕了?” 他脸上笑意盈然,终于一扫忧愁。我不忍拂他兴致,屏息忍了一会儿,缓缓摇头。他打趣似的一笑,身子倾过来,伸手拍拍我的手背。我握住皇帝衰朽的手掌,轻轻摩挲,指间尽是粗粝的触感,再看他振奋的面孔,一时心头百感jiāo集。 “父皇。”我轻轻唤他,声音低微,犹如呓语。忽必烈见我感慨难言,不由嗤笑:“战场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朕不允,你还偏要跟过来,现在……” 我漫漫听着,不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个瞬间,我们都猛地跌在榻上,身体狠狠撞在一起。车辇不知为何剧烈地晃动,像被一股大力猛然撕开。 车身剧烈地震dàng,四角都在拼命地撕扯,车下的巨象像是失控了一般,惊惧地哀鸣,胡乱冲撞,一时扯得车体摇摇欲坠。我和皇帝勉qiáng攀住车板,才不至被甩开。 “贺伯颜!救驾!”危急关头,我来不及思索,本能喊出一个名字。车身晃得越发猛烈,几欲失控,我无意间一瞥,却见数支箭羽轻盈地飞上车篷,不多时,箭矢便密集成雨。 骑兵的呼啸声渐渐bī近,我心下一惊,瞬间明白了什么:皇帝车驾脱离了大军,怕是遇袭了,也不知扈从的怯薛军可堪支应。 舆象突然失控,显然是受箭阵惊吓所致。必须将皇帝移下象舆,否则一旦舆象疯跑,后果不堪设想。 在一片混乱中,皇帝紧紧攀着车板,脸上涨得通红,沉重地喘息,面色难看至极。我知他是痛风发作,qiáng自忍耐,一时焦虑至极,只得道:“父皇,忍忍!” 一语既罢,我找准时机,勉力移到车窗处,但见贺胜不顾安危,奋身挡在象前,大力掣住车靷,以图稳住舆象。我心中惊忧,却不好让他分神,只得大声呼唤近侍:“备马!护陛下移驾!” 不远处的前方,马蹄渐渐bī近。不知何处而来的敌军突袭御驾,乃至象舆失控。随行卫军早已结起战阵,奋力抵御。敌军一时无法近前,只让she手放箭猛攻,箭羽密密匝匝地袭来。我匆匆一扫,卫军中不见安童影子,怕是他忙于指挥应敌,无暇脱身。 少时,惊奔失控的舆象终于稍稍稳住。近侍早已备好马匹,贺胜跳上车,与同僚一起,合力将痛到昏迷的皇帝背下去。可象辇早已成了敌方攻击的重点,箭雨无休无止,密集得无从脱身。皇帝被托上马背,失去了车驾的庇护,身体bào露无遗,恐怕更加凶险。我心急如焚,一时别无良策。贺胜送皇帝上马后,又回来寻我,急声催我下车。 我扶着车身,正欲跳下来,心中忽然一个闪念,立时回到车中,同时大声下命:“着人密送陛下回营,将象舆赶上山坡,不许停下!” “公主!”见我坐回车中,贺胜一时惊呼,登时明白我的用意。我不给他劝阻的机会,喝道:“起驾!”象舆很快隆隆地驶起来。 巨大的车辇一经开动,再次成了一个移动的活靶,吸引着敌人的箭矢追逐而来。大车剧烈地摇晃,如在汹涌的làng涛中颠簸穿行,我紧紧攀住车窗,怔怔看着窗外,远远瞥见皇帝伏在马上一路回行。待那渺小的背影渐渐消失,我心中大定,长长出了一口气,才觉背上的衣襟几乎湿透了。 可我并没有机会松懈。象舆行到哪里,那箭矢便指向那里,饶是有近侍护驾,车篷上也被钉满了箭矢。车驾颠簸得更加凶狠,车体夸张地倾向一侧,我几乎被甩落,死命扣住车板,才不至于坠下去,紧接着又是剧烈的震颤,整个大车几乎被颠散。 我偷空瞄向窗外,象辇被赶上山坡,可尾随的敌军如làng般追逐而来,便是我下了象舆,也不易脱身。他们定是以为皇帝还在车里罢。我这么想着,一时庆幸,一时后悔。在那紧急关头,我不暇思索,便将自己抛上了绝路。而眼下的形势,已不容我再做选择。 至少皇帝能全身而退。这么想着,我稍感慰藉。很快就无暇伤惋了。敌军的骑兵愈发迫近,箭雨愈发凶狠,不时有箭矢穿透而入,车内很快一片láng藉。满室的翎毛齐齐震颤,如白雪纷然飘落,晃得我一时失神。 “公主!公主!”贺胜在车外大声唤我,“公主,下车!” 我立时灵醒过来,小心躲闪着,挪至车门处,贺胜已将马匹赶过来,催促我骑乘上去。 “安童丞相已派人分兵救驾,臣会护卫公主脱身!” 我顾不得多想,扶着贺胜手臂,跳上马匹,捞起缰绳,便催马奔出去。可敌军也不是傻子,象舆一经停下,便知有人弃车而逃。箭雨很快调转方向,逐着奔马夺命而来。 我几乎无暇喘息,伏在马上一路前奔。身后铁蹄阵阵,甚至听到戈矛jiāo击,血肉撕裂的声音。箭矢越来越近,不时擦身而过,如流星般纷纷坠落。死亡是如此迫近,我内心惊惧到极点,脑中已是空白。只能紧紧攀住马鞍,狠命地催马狂奔。 快点!再快点!也许我就能看到他了。想到安童已分兵来救,绝望中还是心生希冀。可是身后追兵不歇,零星的卫军越发难以支持,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我咬住嘴唇,心中又是恐慌,又是沮丧,甚至懊悔自己故作聪明:若是那时同皇帝一同弃车而走,也许不至于这般láng狈。 可如若那样,忽必烈还能顺利脱身么? 我徒劳地想着,命运迫在眉睫,已无暇思虑抉择的得失,只是一心想着活命。 眼前依稀有军旗晃动,骑兵纷至而来,也不知是敌是友。也许那就是他了,我无益地奢想着,下意识直起身子探望。就在这松懈的瞬间,一股灭顶的剧痛遽然袭来,瞬间将我吞没,身体从马上坠落,意识登时全无。 第246章 夜袭 我从伤病中艰难醒来,抬眼便看见丢在一旁的带血箭簇。 “陛下他……怎样了?”我咬着牙,嘶声发问,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费力,牵扯得伤口疼痛不止。 “好孩子,你可吓坏朕了!” 原来皇帝就在我榻边,见我醒来,他立时俯下身,哆哆嗦嗦地握住我的手,身上抖得厉害,“阿爸好着呢,阿爸就在身边,你什么都不要想……” 他说着说着,声音便湮没无闻,我屏息倾听,只能听到一阵阵压抑的抽泣。皇帝忍了片刻,才低声吩咐:“去叫安童丞相!” 不到一刻的功夫,便有人应声而入。我无力抬头,低垂的视线只能看到他的衣摆和靴子,上面满是泥土和血污,显然是混战之后未及拾整。 “她醒了,朕叫你看一眼,你可安心了?别说话,不要扰她……”忽必烈低声嘱咐,心有余悸似的,说话间都带着草木皆兵的味道。 安童果然一声不出,沉默地上前,在我榻前俯下身子。我伏卧在榻上,艰难地转过头,才看清他的脸。那面颊似在一夜之间消瘦下来,满脸戚容,眸子原本暗沉无光,此刻才多少有了神采。 我勉qiáng一笑,示意他安心,他一时怔忪,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怔怔凝视我,眼里有泪珠无声跌落。 我不禁嗤笑,身上没有力气,嘴上却不客气:“我无事,这么愁、愁眉苦脸作甚么,你下、下去……” “陛下,我来守着公主罢。”安童无视我的命令,转而低声道。 忽必烈犹豫片刻,才勉qiáng同意。要出帐时,忽被我唤住:“父皇,乃颜眼下如何?” 听闻此话,皇帝几欲作色,qiáng忍住怒气,敷衍道:“军事无需你费心,先安心养伤罢。” “我一定要知道,否则,我不安心!” 我不依不饶地追问,用视线阻住他的步伐。他终于拗不过我,回道:“叛军本已溃逃,听闻象舆遇袭,又折身而返。呵,他们还以为中箭坠马的是朕呢!” 皇帝咬牙冷笑,眼里是滔天的恨意,“朕岂肯放过他?这样正好!” “不如就以陛下重伤为名,放出风声,叛军以为我军无心设防……”我缓缓道,因为伤痛,思绪也不甚清晰,话未说完,已被皇帝打断,“朕早已布置妥当,你还操心甚么!” 他皱眉看着我,忍不住轻责,“你给朕好好养着!什么都不要想!” 皇帝又急又怒,又忧又怜,欲去不忍,踟蹰不已。我怜他年迈体衰,只是微笑应承:“阿爸放心好了,儿臣绝不会有事。” 他叮嘱再三,回身看了我好几眼,才不舍地离去。皇帝一走,帐子里又沉寂下来。安童在我榻边坐下,沉默地守在一旁。 “你也下去休息。”我命令道。 “你身边不能无人。”他执拗地摇头,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再无力气坚持,把脸埋在枕上,不再说话。 他见我气息渐趋平稳,才稍稍宽心。熄了灯,只静默地坐在黑暗里,无声地守望着。 我脑中昏昏,疼得筋疲力尽,一时又昏睡过去。可在寂静的夜里,那痛感异常清晰,迫使我又醒过来。身体像被撕裂一般,每时每刻,无休无止,伤痛都在肆意地侵袭。 我终是忍不住呻.吟出声。安童闻声一惊,探身过来,焦虑地问:“怎么了?我去叫太医?” “不必。”我虚弱回道。因为背部受伤,只能伏在榻上,前胸和臂膀几乎酸麻,伤痛却没有分毫缓解。 安童焦灼无奈,沉默了一瞬,才打定主意,也没问我,径自脱掉外袍,在我身边躺下,而后小心地挪过我的身体,半抱在怀里,好让我伏卧在他身上。 我没再拒绝,安心靠着他,肢体的酸麻感稍稍减轻,呼吸也变得平缓。他见我安静下来,才小声问:“现在可好些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他稍觉安心,低低一叹。小心抱持着,动也不动,生怕惊扰到我。我体谅他这份苦心,心下感慨,泪水无声地溢出,滑入他的衣襟。 他轻轻吻我额头,低声安慰:“只要你好起来,一切都会好的。这次回去,我便辞相。我们……” 我心里一惊,身体陡然一颤,他觉出我内心的波动,话头也戛然而止,只是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辫发。我靠在他身上,不再想那过于渺远的未来。感知他的气息,身上的痛感也莫名得到舒缓,慢慢的,在麻木的疼痛中睡去了。 …… 迷迷糊糊睡至半夜,却被一声pào火陡然震醒。安童一直未眠,见我惊醒过来,连忙小声安慰:“无事,别怕。” 我并未害怕,只是凝神听着,也不知这夜间突变因何而起。几声pào响之后,便闻喊杀声冲天而起,撕破了暗夜的宁静。战马惊惶地嘶鸣,火pào声忽远忽近,像是近在眉睫,又似随风远去。我不禁皱眉,一时猜不出眼下形势,若是营帐遇袭,此时应有宿卫叫我移营才是。 安童却是镇定,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他见我仍是不安,便从榻上起身,披上衣袍出帐巡视。他甫一离去,我心里便骤然一空,莫名的恐慌狠狠攫住我的心神,一时连背上的疼痛也无觉了。 我不知这恐慌由何而来,伏在榻上,呆呆想了许久,才猛然想到一事,心中登时绞痛不止:多年前那个寒夜,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曲律的斤仓促离去,却一去不返。这样的痛苦,我再也不想经受一次。 在黑暗中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回来,我内心焦灼,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扯过身边的袍子披上,欲下榻查视。可身上哪有半分力气,腰腿根本不堪支撑。勉qiáng挪下来,腿上虚浮无力,qiáng撑着挪了两步,便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厮杀还在持续,pào火声、兵戈声此起彼伏,不用去看,也能猜得外面混乱的形势。也不知皇帝眼下如何了,我无助地想着,又恨他不跟我jiāo待全情,以致我内心惊忧,心绪一时间混乱到极点。 饶是铺着地毯,连日大雨后,地上仍沁着寒意。我被这寒意一激,忍不住咳嗽起来,qiáng撑起身子,想回到榻上,四肢却如灌铅一般分毫不动。我试了几次,终是徒劳,于是作罢。在煎熬又无力的等待中,绝望如汹涌的海cháo,一làng一làng打在我心上,把那零星的希望拍得粉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童才返回帐子。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眼眶一热,泪水登时滚下来。 他见我láng狈地跌坐地上,目中猝然作痛,不由低呼出声,大步奔过来,将我从地上抄起,抱回到榻上。我见他身上略带腥气,衣衫却完好无损,才安下心来,惊悸之余,又剧咳不止。 “我、我以为你……”我断续开口,怔怔望他,脸上犹带泪痕。他痛悔不已,眼里满是疼惜,不住地吻我面颊,试图安抚我的情绪,待我平复下来,才哑声道:“我只出去探视,你又担心什么?是我不好……” 我搂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颊,感知到他的体温,才稍稍安心,靠在他怀里,低声问:“外面究竟是何情形?” “陛下命李庭率壮士十人,持火pào突袭敌营。乃颜以为陛下重伤,全无设防,阵脚大乱。又有洪茶丘率高丽汉军助阵,叛军猝不及防,一触即溃……” 我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白日jiāo战,元军虽占上风,但象舆突然遇袭,情况也十分凶险。叛军去而复返,两相比较,皇帝未必占得优势。眼下主动出击,打乱叛军阵脚,啃下这第一块硬骨头,之后的战事便不至太过棘手。 我不再发问,凝神听了片刻。帐外喊杀声仍是不歇,却已渐渐远去,大概真如安童所言,乃颜不敌便连夜撤逃了。心中忧虑稍解,伤痛又伺机作祟,一阵又一阵连番袭来,疼得我额上尽是冷汗。 安童见状,又气又怜,忍不住轻责:“伤病未好,便胡乱挪动——是扯到伤口了罢?”我无力地点头,脸色苍白至极。他打量片刻,目中又生出隐忧,便不再责备。只是把身体挪过来,让我靠好,安慰道:“我不会再离开,你好好休息一夜,什么都不要想。” 我乖觉地应了一声,合上眼睛,倦意和痛感一起涌来,在疲惫和伤痛中熬了一阵,jīng神再难支应,就这么靠着他,半昏半醒地睡去了。 …… 撒儿都鲁一役,忽必烈在激战中获得惨胜,乃颜不敌,收敛残军向腹地失剌斡尔朵一带溃逃。皇帝命玉昔帖木儿和李庭合兵追击,御驾从容在后。不久,乃颜在失剌斡尔朵再遭惨败,东逃至不里古都伯塔哈山,而此时,已是八月了。 我在军中养病,跟着御驾一路东进。越往东北,天气愈发酷烈。此时已是夏末,昼夜温差极大,一路劳顿下来,伤病恢复得异常缓慢。随着秋日的临近,天气转寒,旧年的肺疾又开始复发了。 见我病情不稳,忽必烈又踌躇起来。经过连月苦战,他也被战争和疾病折磨得脱形,憔悴得不成样子。士卒们苦战久矣,日日思返。皇帝遂留下玉昔帖木儿和李庭追击敌军,自己则班师回返。 在不里古都伯塔哈山,两军再度激战,乃颜败于元军大将玉哇失之手,虽侥幸逃逸,最终于失列门林被捕。忽必烈听到消息,并未顾忌他的宗室身份,立即下令处死乃颜。 首恶虽除,余孽不止。乃颜死后,仍有宗王流窜于大兴安岭两侧,骚扰不止。在皇帝的授意下,铁穆耳追随玉昔帖木儿东征西讨,待叛乱彻底平定,已是几年后的事了。 是年九月,皇帝班师返回上都;十月,御驾至大都,平章政事桑哥率百官出城郊迎,恭候皇帝凯旋。 第247章 申斥 皇帝抵达大都后,稍事休整,第二日便召集百官,升殿议事。念我伤病未愈,他本不欲我出席,奈何我执意坚持。皇帝只好同意,特地赐座,令我坐于皇后下首。 皇帝离朝的几月里,桑哥以平章之职独掌大权,总领庶务,朝事却也平稳无虞。皇帝自是满意,虽口头未提,眼里的嘉赏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今日议事,首要议题便是如何处理乃颜之乱的余续。乃颜其人,已被皇帝毫不客气地处死。其作乱余党,其土其民,如何处置,更是不容忽视的问题,甚至关系到皇帝日后对待宗藩的态度。 当年阿里不哥同忽必烈争夺权位,一战就是多年。忽必烈击败弟弟后,并未处死,而是宽仁为怀。就连扰乱边境多年的海都,忽必烈虽深以为恨,也从未说过要处死他的话语。皇帝对待宗室的宽容,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向来厚遇诸王,大行岁赐,所图不过是宗室对其权威的认可。纵然他频频示好,仍有宗王心怀不满,或以皇帝行汉法弃旧俗为由起事生乱,意图自立,或借太子病逝之际乘虚反叛。皇帝终于悟到:一味怀柔无济于事,必要时刻必须亮出铁腕。此次乃颜叛乱,岂非整顿宗藩的良机? 桑哥将皇帝的心事看得明明白白,待上头抛出这个问题,便进言道:“东道诸王封地临近京畿,其安稳与否,关系重大。而今叛王既已伏法,宜瓜分其民,肢解其地,以防余党聚集生乱。不如收其部众,徙至江南,断其联系;再者,择选一二西北部群迁至乃颜故地,分块屯驻,立宣慰司管辖,以作监视。如此,东道诸王兀鲁思势力自消,无从与朝廷抗衡也……” 桑哥显然深思熟虑,此言一出,即得皇帝赞同,也不知是他的本意,还是皇帝托他代言。总之,在众人眼里,皇帝的态度明确无误。至于随同作乱的党徒如何处理,皇帝也已想好:“此次从叛诸王,务必一一鞫问,审讯事宜,便由卿总理。” 这句话却是对安童说的,安童稍感意外,却也不作多想,当即领命。此事告一段落,皇帝再度望向桑哥时,话头已转到另一事上来: “四月,朝廷更定至元钞,今已行之六月有余。朕闻有司上报,新钞畅行无阻,钞本无失,所用者法,所贵者信。钞法之弊得以缓解,全赖平章一力推行之功……至于朕此番亲征,粮饷充足,若非卿理财得法,怎保后方无虞?如此功劳,朕竟不知如何嘉赏……” 皇帝言罢,众臣一时默然:皇帝这般表态,便是要给桑哥进封了。可他已位至平章,其上便是丞相,却要如何加封?果真授以丞相,又置安童于何地?此前立尚书省,将中书六部划为尚书六部,地方行中书省改为行尚书省,中书省职权几乎被剥夺殆尽。若桑哥再度进封,朝中当真没有安童的立足之地了。 安童垂目而立,面无波澜。群臣观望首相的脸色,一时都不便出言。皇帝见众人无动于衷,便自顾自开口:“以丞相领尚书省,汉唐有此制否?” 皇帝的心意昭然若揭,只等有人附会便可成事。桑哥闻言微微一笑,坦dàng地迎受种种非议的目光。他只要得到皇帝一人亲宠,朝臣纵有再多不满,又能奈何? 见众臣还未回应,忽必烈面色微恙,不满地睨视尚书省诸臣。在皇帝的bī视下,几位宰执无可回避,最终推出左丞叶李代众人进言:“前省官不能行者,平章桑哥能之,宜进为右丞相。” “善。” 忽必烈一语落定,全无犹豫。他一意孤行,甚至不过问朝臣之意。众人虽不敢言,脸上却颇有不平之色,皇帝一概无视,继而道:“今岁钩考,初显成效,国库增收,历历可见。省部衙司既有余羡,地方官吏jian赃侵牟,恐怕不在少数。诸行省及所属路州,朕必遣派官吏专事钩考,追征逋欠,以充国用。钩考一事,桑哥,朕全权由汝署理。” “陛下!”桑哥刚要领命,却被一人出言截断,安童径自出列,切切进言:“桑哥当政,所委任者皆为贪饕邀利之徒。若广行钩考于天下,jian党酷吏为邀幸求功,必以剥害生民为急务,恃势勒索,qiáng征苛敛。如此必民间骚动,盗贼频发,贫民不堪其苦,恐生激变。待到流民四起,四野生乱,陛下纵然尽收天下之财,又有何益!这等后果,又岂是桑哥所能承担!” 他遽尔望向桑哥,言辞锋锐,毫不容情。桑哥被当面指斥,脸色难看至极,眼里的怨愤起起伏伏,过了片刻,竟莫名地平息下来。见皇帝一言不发,桑哥当下知他心意,一时更有底气: “丞相言之过甚。钩考尚未行之诸路,何来民变之说?如此qiáng加罪名,妄行诬陷,某当真不堪承受。” 这话说的歹毒,几乎将安童推至绝境。若此言属实,安童的指控便道义全失,甚至有挟公济私,构陷诬害之意。桑哥甫一上任,两人便势同水火,权斗不止。若站在桑哥的立场看,安童此言是出于公义还是私心,一时便模糊不清,难以分辨了。 皇帝冷眼旁观,他的沉默无异于包庇。面对桑哥咄咄bī人的反诘,安童一时陷入被动。他默然片刻,才冷笑道:“今日朝上,百官俱在,独不见中书省臣郭佑、杨居宽。其中是何缘由,平章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桑哥哪料他突然扯出此事,一时语塞,不及回应。安童冷冷睨他一眼,又道:“郭、杨二人官至参政,尚被平章诬以‘jian赃’,论罪处死;御史王良弼为其鸣冤,亦被大人冠罪‘诽谤’,借机杀害。中书省臣无从申诉,御史谏言亦被封驳,朝官但有异议,皆被处死。试问小民若遭剥害,何以申诉?何以平冤?恐怕别无出路,唯束手待毙也!” 在这犀利的追问下,桑哥脸色一白,气焰全无。他讷讷片刻,忽觉委屈,转而向皇帝求助:“臣为陛下理财,岂为私利?奈何政令未出省台,便屡遭阻扰,如此何以行之天下?若朝官上下勾连,因私害公,臣纵有心,也无能为力。这丞相之职,臣实不堪任,还望陛下别相贤才……” 桑哥以退为进,苦情相诉。皇帝听了,再难置身事外。朝中谁不知道,桑哥的背后是皇帝。朝廷若政令难行,说是桑哥无能,实则是皇帝无能。皇帝的意志得不到有力贯彻,便是对他权威的挑战。他又岂能容忍? 一个乾纲独断的皇帝,怎能任由臣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权威,质疑政令?他当然不能容忍! “郭、杨二人罪状明白,朕命桑哥按罪论处,有何疑议?朕欲行钩考,尔却以此纠缠不清,为罪臣翻覆!居心何在!?” 忽必烈忍无可忍,勃然作色,声若惊雷,四下闻之,一时震悚。他当着满朝文武怒斥安童,再不留一丝情面。下僚俱在眼前,安童却被皇帝像奴婢一般申斥,登时颜面全失,威严扫地。他面色惨白,落魄不堪,再无一言,当真láng狈极了。而皇帝的态度已如此明白,谁再逆鳞而上,便是不识时务了。 是以朝官皆低眉敛容,喑哑无言。 我冷眼观望许久,只觉皇帝这出戏实在毫无新意。而眼下朝官无言,也不能冷场,我只能勉为其难,思量片刻,便接口道:“陛下,中书省钱谷亏欠一事,郭佑、杨居宽违惰耗失,罪无可疑,安童身为首相,岂可置身事外?下僚有罪,上宪亦当引咎辞职。眼下既有桑哥,依我之见,安童这丞相便罢了也无妨。否则,二省并立,两相并立,有违古制,全无道理。陛下以为如何?” 一言既出,在场诸人无不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我向来袒护安童,哪料今日竟附和jian党,落井下石?实在是出人意料。朝官们全都百思难解,面面相觑,更有汉臣愤愤难平,已开始出言谏阻了。 既然有人出头,很快便有旁人附议。直言中书省亏欠乃阿合马、卢世荣jian贪所致,归罪于安童毫无道理,他虽为首相,不过是为下僚蒙蔽罢了。既有罪臣伏法,何必殃及于上?丞相素以贤闻名,又岂会贪图小利? 朝中顿时哄嚷不止,乱糟糟成了一团,全无秩序。而众臣jiāo口议论的那个人,却被人冷落一旁。安童置身于漩涡之中,悄然默立,任群言汹汹,也不受其扰。他全然陷于自己的心事中,脸上茫然若失,怔怔出神。我的目光穿过人cháo,遥遥凝视他,却无法体察他内心的孤苦。是我贸然开口,才将他置于舆论的釜镬之上,任人熬煮,任人烹煎。 他可会怨恨我?他可明白我的深意? 我一时也没有答案。僵坐许久,只觉jīng力耗竭,身体再难支持,背上的旧伤又隐隐作痛,喉中亦咳嗽不止。可这声音过于微弱,瞬间就被朝上的喧嚷所吞没。我咳了好一会儿,直到喉中溢满腥甜,才听皇帝开口。他早已忍了多时,满脸不耐: “宰相废罢岂是儿戏?待朕熟虑,此事再议不迟!” 第248章 夙愿 集议过后,废罢宰相一事暂被皇帝搁置,朝中上下似乎达成默契,谁也没有再提此事。桑哥却被进封为尚书省右丞相。拜相后,桑哥为减少辖制,上书奏请皇帝,将中书省颁布宣敕之权,夺归尚书省。忽必烈竟当即同意。至此,中书省的职权被剥夺殆尽,成为一个徒具空壳的傀儡。 安童见状,屡次将中书省印上jiāo,力求辞相,皇帝皆不允。君臣二人这般僵局,一直拖到了年末。 秋去冬来,我的伤病并未像预期那般痊愈,反而每况愈下。在撒儿都鲁遭遇的那一箭,彻底摧垮我的身体。箭伤虽好,肺疾却全无起色,在寒冷的冬季,反复发作,饶是御医日日视诊,也不见好转。 至元二十五年元正,我几乎未能出席受朝仪式。想到新年伊始到底要讨个好兆头,便命诺敏为我梳妆打理。巴根总管忧心忡忡,劝了几次,我仍是执意前行。乘车赶往崇天门时,外面已纷纷扬扬下起大雪。 文武百官都在此等候,太子妃阔阔真和皇孙铁穆耳守在前列,我穿过人群,走至二人身边。此时风雪猛急,呛得我咳嗽不止,阔阔真不由嗔道:“公主尚未病愈,不好生在府上养着,何必吃这个苦头?” 铁穆耳也皱着眉,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姑姑在撒儿都鲁受伤后,身体便一直不见好。御医开的药,便全无效果么?爱薛去看过没有?” 母子二人皆是满面忧愁,我不由嗤笑:“好了好了,不必担心。这天气冷,病情便难好,等冬去chūn来,天气暖和,我便好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是病过来的,却不妨事……走罢,礼官已报时了,别误了吉时,坏了父皇的好心情!” 我催促道,跟着二人一起入殿。皇帝早已坐在御座之上,见我入殿行礼,颇感意外,担忧地开口:“你还病着,何苦劳顿来此?朕知你心意便好了。既行了礼,便回府罢。” 我摇摇头,在宫人的导引下就座,而后道:“府内太过冷清,新年伊始,我还是喜欢热闹些。” 皇帝闻言,一时悯然不语,看得出他心里难过,我亦低眸不言。片刻,他才开口:“好孩子,只要你把身体养好,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我的心蓦地一沉,没由来的异样浮上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也不作他想,只是笑道:“父皇又在担心什么?我这身体固然虚弱,可御医日日调理,又怎有养不好的道理?” 他见我仍有心情说笑,一时宽了心,愁眉舒展开,脸上也带出新年的喜气来。 不多时,鼓乐齐鸣,诸王驸马、文武百官、各国使节纷至沓来,一一入殿献礼祝贺,好一番热闹的场面。待众人坐定,丞相又代表文武百官三进酒,为皇帝送上新chūn祝福。 可是此次敬酒的却是桑哥。他专擅朝权,犹嫌不足,连这般礼节仪程之事,也要抢个风头。我心下喜悦全无,只觉厌恶。 案上的美味珍馐越发无味,我难以下咽,潦草地吃了两口,便再无胃口。有宗王和朝臣上来敬酒,我也只浅浅沾了沾,不敢多饮。酒过三巡,诸人喝得尽兴,一时省了礼数,殿内便嘈杂起来。满殿的喧哗震得我双耳嗡鸣,枯坐了一会,只觉身体越发不适。 “你又何必过来呢?”不知何时,安童持杯行到我身边。见我神色怏怏,不由担忧。 我看见他,心里才高兴起来,身上的不适也连带减了几分。刚刚桑哥代百官祝酒,出尽了风头,可他脸上却看不出半分落寞。我回想适才情形,越发替他委屈起来:“你为何不以丞相之名,向陛下三进酒?” 闻言,他脸上笑容一滞,再想qiáng颜欢笑,也勉qiáng不来,静静在我身旁坐下,沉默许久,才苦笑道:“我连这个丞相都不想做了,还在乎这点虚名?你是为此难过?不值得。” 他脸上透出茫然,似乎并未想好今后的出路。他想辞相,皇帝不允;他想用事,手上无权。如此不上不下,不明不白,任谁也不会好过。何况他风华正好,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有作为的时候,怎忍白白虚度呢? 安童凝神望着桌案,无意识般端起酒盏,淡淡呷了口酒,可酒入愁肠,便如烈火一般灼烧肺腑,他不禁皱眉,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忍下这口辛辣。 我和他静静对坐,出神地望着满殿喧嚣,仿佛这世间的热闹与我二人无关。这歌舞再好,美酒再醇,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繁华落寞。纵然金玉满堂,锦绣成堆,也难以填补内心的空虚。可惜我这青chūn韶华,竟已在漂泊潦倒的半生里匆匆流逝了。 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如此? 我观望许久,忽觉无趣,内心的疲乏如làng般袭来,几乎将我击倒。拽拽他的衣袖,低声道:“送我回去。” …… 殿外风雪无尽,纵然坐车行了一路,待回到府中,浑身也被寒意打透。进了暖阁,我仍觉得身上冰冷,诺敏忙吩咐仆从生起炭火。我缩在榻上,身体还是暖不过来。 安童看我抖得厉害,而后又咳嗽不止,便不放心走了。遣退了旁人,他脱去外氅,抖掉身上寒意,在我榻边坐下:“还冷吗?” 我点点头,身上发冷,皮肤却是烫的,全身乏重,一时又没了jīng神。我倚着枕头,出神地凝视他,眼里透着依恋。他看在眼里,心下会意,忍不住笑了:“我抱着你。” 他便如之前那般,脱掉外袍,只余一件中衣,披着衾被,将我裹入怀里。待我靠上那温暖坚实的躯体,才稍觉心安,身上仍是发烫,却不像刚刚那么冷了。 他不忍出声扰我,就这么静默地拥抱着,即便是同衾共枕,也并无半分旖旎遐思。我们平静相拥,这感觉亲切又熟悉,恍惚间让我生出错觉:我们这样,竟像一对相守多年的寻常夫妻了。 如果我们真做了夫妻,又会是怎样?我是否会心生厌倦,而他可还会爱我如初?没有经过时间的磨砺和考验,这个问题便永远没有答案。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庆幸:也许正是这种难以相守的痛苦,才让我们拥有经久不灭的激情。 心绪jiāo杂,我一时伤神,忍不住又咳起来,眼里滚落温热的泪滴。安童闻声惊起,一面轻抚我的背,一面下榻取来热水,待我稍稍平复,喂我饮下,我仍急促地喘息,双颊已咳得通红。 “服了御医的药,还不见好么?”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脸上再无笑意。见他神色郁郁,我只得安慰道:“今日冒雪行路,不小心着了寒,便咳得厉害。往日便不会如此,你放心好了。” 他却放不下心,待我呼吸平稳,才在我身侧躺下,眼睛凝然出神,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知他为我忧心,越发难过,抱住他胳膊,小声劝道:“早晚都会好起来,你担心甚么呢?你就高兴点儿,不好么?” 他见我哀声乞求,一时心痛,几欲坠泪。转过身来,将我搂入怀中,在我头顶轻语,声音透着悲戚:“除了你,我已一无所有。你一定要好好的,否则,我该怎么办呢?” “你是想到哪里去了?”哪料他忧虑至此,我不禁失笑,而后又是一阵轻咳,待缓过神,才道,“我只问你,若是罢相,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见我问的郑重,便认真思考起来,良久,才低声问:“你可记得马可.波罗?那个威尼斯商人,尼可罗.波罗的儿子……” 他陡然提出这个名字,宛如天方夜谭一般,让我如坠幻梦,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他绝非戏言。可我仍是忍不住笑了,他不明所以,皱眉道:“这个人,你记不记得?” 我笑着点头,他见我浑然不信似的,一时不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道:“前番伊利汗国阿鲁浑汗的王妃病逝,伊利汗特遣专使前往元廷,欲求娶宗室公主为妻。陛下准以卜鲁罕部的阔阔真下嫁,命波罗父子伴公主同行,乘海船到波斯,送公主成婚。” “你是想……” 我陡然睁大了眼睛:这个想法看似遥不可及,哪知却有近在眼前的机会。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辗转半世,我原以为一切已山穷水尽,哪知命运陡转,别有dòng天。如果真有这般绮丽的幻梦,我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又何必在现实的泥潭里苦苦挣扎? 见我眼里神采焕然,他不禁笑了,轻轻吻我,呢喃道:“我欲以送嫁为名,与波罗父子同行,你可愿与我一起?海外诸国,你可愿同我走一回?” 我自然是愿意,可想到眼下光景,一时发愁:“只能等我病好,才有机会……” “那是自然,”他得知我心意,嘴角已泛起笑意,静静凝视我片刻,笃定道,“为了我,你一定要好起来。” …… 自安童提出海航一事,我多少有了盼头,心情振奋,可病情却不见好转。得知此事,忽必烈也越发忧心。我卧病府中,不能进宫请安,皇帝便拖着老迈之躯前来探视。正月过后,他探望我的次数愈发频发起来。 每次前来,皇帝必亲自嘱托御医,悉心诊治,御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我病情却反复不止,总不见好。皇帝忧在心头,却还心存希冀,只望我熬过这一阵儿,总能好起来。在我身边,他话家常、谈儿孙,却绝口不提朝事。我隐约风闻桑哥种种不法事,想要问皇帝,他却避而不提。 忽必烈特地开恩,允许安童入府探视。眼下他挂名丞相,只是虚职,哪有实权?除了处理琐屑公务,每日探望我,竟成了难得的消遣。每天能见到他,我自是宽慰,但总觉得不是滋味。他若做个真正的丞相,哪有闲暇日日至此? 二月下旬,皇帝自柳林返。半月未见,皇帝并未前来看我。我只道他朝事繁忙,不觉有异。可几日过后,也未见到安童,我才真正忧心起来。 托巴根总管打探,才知皇帝召集众臣议事,可又有何事,连日不见人影?我心里越发忧愁,遂决意入宫一探。 府内众人劝阻不得,只得从命。我拾整妥帖,乘车前往禁庭,久未入宫,宫里的面孔竟已生疏起来。他们却认得我,见我下了车,纷纷喜不自胜:公主的病情似有好转,对皇帝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我心里苦笑,也不解释,只是问皇帝所在。老宦者将我引到大明殿,陪笑道:“陛下同相公们正在议事呢,公主欲求入觐,老奴可代为通传。” 我在殿外等了一刻有余,才得准入内。待我入殿,众人皆面有异色,殿内气氛透着莫名的诡谲,我微觉不适,却也不多想,只向皇帝见礼。 “你怎么来了?不好生养病,进宫作甚?”忽必烈皱眉道,言罢,忙让我入座。可他言辞闪烁,越发透出一股怪异来。 我佯作不察,径自落座,笑道:“儿臣想念父皇,便来看看。父皇素来许我与闻朝事,今日来此听听,又有何不妥?” 皇帝一时无言,默然半晌,才挥挥手,准朝官继续奏事。我下意识探望,那人正是桑哥。他看见我,眼中也生出几分警觉,犹疑片刻,才道: “臣乞奏安童丞相数罪,不知当不当讲……” 听闻此语,我先是一愣,继而一笑,至此才彻底明白刚才众人忧虑所在:他们只是忌惮我而已。想到这里,我不由笑道:“安童果有疑罪,丞相又何必犹疑?当讲则讲。” 一言既出,忽必烈纵然想要回护,也是不能。他面露尴尬,几乎不愿直视我,我倍感诧异:原来在皇帝心中,我还有这般分量。 而桑哥所指之人,正立于众臣之首。名义上尊贵无匹的丞相,眼下竟成了被人指摘的罪臣。他似乎已接受这既定的命运,听到弹劾之语,面上也全无波澜。只有看到我的那一刻,眼里才有了情绪。可他又避开目光。我心中一叹:他定是不愿在这样的情形下与我相见,更不想让我眼睁睁见证他的láng狈。 桑哥拿定主意,不再犹疑,展开弹章,侃侃道:“乃颜之乱平定后,陛下命安童丞相按问从叛诸王,其中多有平反。诸免罪者待丞相退朝,争相迎谢,至有执辔扶其上马者。安童却毅然不顾,扬鞭而去。臣等以为,宗室虽有罪,皆太.祖子孙,陛下族弟,丞相虽尊,人臣也,奈何悖慢如此!此乃罪一……”(1) 安童听在耳中,不由笑了,只用目光漫漫扫视桑哥,全无反驳的兴致。桑哥见他傲慢不睬,不禁恼羞成怒,进而奏道:“宗王与陛下同出一族,丞相如此行事,目无宗亲,尊卑无序,又置陛下如何地!?” 这是在bī皇帝表态。忽必烈见状,登时恼恨不止,他可以放纵桑哥专擅朝政,但不代表任由他挟制圣意。他冷眼觑视桑哥,思虑良久,忽而怒道:“汝等小人,何知安童之意!其明为羞rǔ,实欲使之改过耳!此事休得再提!”(2) 忽必烈意在包庇,这让桑哥始料未及,连安童也倍觉惊异。他怔了一会儿,而后低声笑了,不住地摇头,脸色似喜还悲。他实在不懂皇帝的心意:忽而贬之,忽而褒之,全无定数,着实让他无所适从。他只求辞去相位,为何都不能如愿?今日还要当着百官之面,受这等羞rǔ,当真荒唐至极。 桑哥眼见皇帝态度陡转,一时陷入被动,而今已公然弹劾,骤然罢手,倒像他蓄意构陷了。我体谅他的苦处,不禁笑问:“丞相口称安童身负数罪,敢问其还有何罪?” 桑哥环视一圈,见皇帝也在等待,只得开口:“昔日北安王(那木罕)以皇子僭祭岳渎,安童知而不奏。其罪二也。望陛下明察,参政吕合剌可以为证。”(3) 他竟连证人都已找好。我不由齿冷,只待二人如何对质。 皇帝闻言,亦沉下脸色,扬声道:“吕合剌何在?” 少时,只见有一人默然出列。他左右观望,似在犹疑,但见皇帝冷面相对,不禁瑟缩,待桑哥问话,才讷讷开口:“丞相谬矣。僭祭岳渎一事,安童实不知也。” 桑哥闻言,一时懵然,待回过神,bào跳如雷,当即厉声指斥:“汝敢当廷伪证,视陛下如虚位耶!?”不待吕合剌回话,又向皇帝奏言:“吕合剌与安童串供,合谋欺骗,望陛下明鉴!” 见他当众失态,忽必烈都觉脸面全无,立时喝止:“汝举证无能,何必攀扯无辜?此事够了!——安童还有何罪?” 皇帝的耐心几乎告罄,待桑哥有所觉察,才冷静下来。安童出身显贵,深孚众望。他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弹劾,必要将其置于死地,否则便是陷自己于危境,得不偿失了。 我只等待他所谓的下一桩罪名。今日皇帝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安童乃木华黎后裔,大根脚出身,若非罪名确凿,岂容桑哥肆意构陷? 桑哥沉吟片刻,才将最后的罪名缓缓道出,众臣亦侧耳倾听,未免好奇:今日桑哥两次受挫,也不知还有何招数,能劾倒安童。 他全然平静下来,望着安童,淡淡一笑,继而开口:“西北十年,丞相可曾记否?海都厚遇,丞相可曾记否?所授官职,丞相可曾记否?丞相素来竭心用事,便是在海都帐下,也不改夙志。敢问为海都效力,丞相可称心否?” 此言宛如平地惊雷,在沉寂的朝堂上炸响,众人怔了一刻有余,而后皆倏然变色,频频摇头,难以置信。谁能想到以“忠”字立家的木华黎后裔,会有这种贰臣之举?谁能想到皇帝倾心信赖的宰相,曾为海都竭心效力?海都扰乱边境数年,劫杀驸马,屡屡犯禁,视忽必烈如仇雠,公然挑战皇帝权威,是皇帝素来最恨之人。而他今日苦心回护的丞相,竟曾为这个仇敌效力?当真是个笑话!当真不可容忍! 忽必烈一张面孔冷似寒铁,他全然懵住了,许久难以回神,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他咬牙暗恨不止,气得面部抽搐,脸上似笑还怒,表情怪异至极。不待旁人开口,皇帝亲自从御座走下,慢慢踱至安童面前,突然一脚踢到他膝上,痛得他当即跪倒。皇帝犹不容情,猛地扭过他下颌,冷冷bī问:“桑哥所言可是属实?” 安童面如死灰,眼里全无神采,他垂下头,木然道:“臣确曾在海都帐下任职,颇得厚遇,此事并非虚言。臣有负圣恩,陛下欲降罪,臣……悉从圣裁。” “颇得厚遇?”皇帝蓦地笑了,一时倍感荒谬,这个一直被他怀疑疏远的丞相,竟在叛王那里得到优待,真是天大的笑话。难道安童在他身边,竟是明珠暗投了吗! 他还真是冷落了贤良呢! 皇帝当真动怒了,神色却异常平静,只是这平静的背后,恐怕隐着更为惊骇的风bào。众臣皆讷讷无言,连桑哥也一时噤声: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抓到对手一个难以洗刷的污点——这是皇帝不容触犯的底线。 “你自己说说,朕应如何处置?”皇帝好整以暇地直起身,冷冷抛出一语。安童听了,背脊一僵,而后道:“按罪论罚,悉从圣意,便是论死,臣也无一怨言。” “论死?”忽必烈斜睨着他,目中泛着嫌恶,“你若这般硬气,在海都帐下便应有觉悟,何至苟活到今日?” 此言太过锥心,众人听了,一时不忍。我怔怔看着二人,心中溢满苦涩,对皇帝的恨意也一时到了极点:他纵有天大的怨愤,何至对安童羞rǔ至此?如此当众摧折,无异于万箭攒心! 安童沉默半晌,忽而抬眸,望着皇帝一笑,脸色并无怨怼,平静地让人惊心:“当日不死,盖因夙愿未偿,心有牵系;而今夙愿已了,便是论死,其无憾也。” 他这是言明心志,bī皇帝下手?那心意过于决绝,连皇帝也为之一震,不由得扭过头,避开那过于刺眼的目光。 众人一时沉默,旋即窃窃私语:到底是什么夙愿,能让安童丞相不顾名节,屈身侍奉叛王?又是怎样的夙愿,能让他心意得偿后,甘心从容赴死?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怔怔望着他,脑中嗡然不休,宛如有风bào过境,肆nüè地侵袭,碾碎了一切理智。我不知他九死不悔,甚至不惜背负污名所为何事,只是为他半生落魄的境遇而感伤。桑哥劣迹昭昭,皇帝尚且不问。缘何对安童绝不轻饶,只因这一个污点,就要将他置于死地? 皇帝陷入了沉默,安童全然坦白,反而让他失去了进退裕如的机会。眼下该如何是好? 见皇帝心下犹疑,众臣中终于有人挺身而出,侍御史石天麟冒死进言:“海都实乃宗亲,偶有违逆,非仇敌可比,安童不以死拒之,意在释其疑心,导其臣顺也。望陛下详察,以免错害忠良,追悔莫及。”(4) “宗亲?宗亲?”皇帝切齿冷笑,目中隐隐含泪,“朕素以海都为骨肉,海都又何尝视朕为宗亲也?朕苦心怀抚多年,犹难感化。岂是安童一力便能为之?” “此言差矣!昔里吉之乱,叛王欲联合海都东进。海都却拒绝合谋,冷眼观望。岂无安童尺寸之功?若其趁机东犯,后果不堪设想!” 我遽然起身,冷冷驳问,无惧皇帝bī人的目光。他见我值此之际仍回护安童,又是悲伤又是恼恨,一时躁郁难止:“海都jīng于算计,不与叛王合谋,是为坐收渔利——你是糊涂了么!” 他陷入了偏执的境地,似乎无法听人劝言。我焦灼如焚,不禁落泪,咳嗽不止:“安童效力海都乃积年旧事,桑哥既然早知,当年隐瞒不提,今日骤然举发,用心何也?陛下知不知?安童既得海都厚遇,若无半分忠心,何苦回朝受此冷遇?安童忠于所事,殚jīng竭虑,可曾得陛下半分厚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安童对陛下尽心竭力,陛下扪心自问,您又是如何对待安童?值此之际,陛下当反躬自省,深察己过,缘何尽数归罪于臣下,不问自身?以儿臣观之,陛下比汉武帝,犹不如也!” 此言太过叛逆,众臣闻之震悚,战栗难言。怔怔看着我,便是想出言劝解也不能了。皇帝如遭掌掴,一时呆了,他年逾古稀,哪里曾被一个小辈当众教诲,当真是天大的耻rǔ! 他沉默不言,似乎又在预示一场风bào。我却全然无惧。他的手段不过如此。最坏者不过降罪。我久病难愈,不是没做过最坏的打算,难道还惧怕他的手段? 我起身离席,把皇帝抛在身后,无视那场即将肆nüè的风bào。可与他对峙半晌,我终是jīng力透支。没走出几步,就觉腰腿酸软,肺腑滞闷,胸中堵得难受,几乎喘不过气。不想在众人面前落得如此láng狈,我心下焦急,脚步愈发急促,可步伐不稳,脚下一滑,遽然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猛地一挫,当即剧咳不止,在我几欲窒息的一刻,猛然激出一口血来。 喉中瞬间溢满腥气,几乎将我淹没,我怔怔望着地上的血污,一时释然:这纷纷扰扰的一生,也许终要走到终点。 身后登时沸然,早有人灵醒过来,惊惶地传叫御医。我只觉疲惫极了,身体再难支持,可周身却无所依傍。这殿内满是权力的味道,太过污秽,我一刻也不想多留。 我倚地而坐,病体难支。不知何时,似有人惊奔过来,将我抱入怀里。他像是慌到了极点,抱着我的双手不住打颤,口中喃喃,语无伦次。吻如凌乱的雪花,一个个落在我脸上,纵然冰冷,也带着他的体温。 “察苏、察苏……别怕,等御医,御医马上即至……会好的,都会好的……我在这里……” 皇帝和众臣望着眼前一幕,全然呆怔。原来安童丞相和公主的隐秘情.事,绝非风言风语。他们似乎突然悟到,安童所指夙愿为何。难道他多年暗藏于心的,竟是一缕不为人知的情愫?竟是一份求而不得的相守? 可是这值得么?无人知道答案。 众人旁观许久,终至缄默,除了等候御医,别无他法。而那两人,仍在地上相依相偎,无助地等待命运的降临。 第249章 chūn草 “传朕的五龙车!送公主去朕寝宫!” 皇帝回过神来,立即大声下命。内侍们听到这任性的旨命,都觉不合礼制,一时面露难色。见众人迟疑,皇帝登时火起,当即踹倒身边的小火者,吼道:“愣什么愣!都是死人吗!” 再无人敢质疑,一切按照皇帝的意志进行。神识昏昏之间,我被人抱上了宫车,送到了大明殿后的寝宫,卧在金缕褥铺就的御chuáng之上,身上覆着纳失失锦被,头靠绣枕。御chuáng上围着绣金幔帐,缀着宝石和珍珠。帷幔之外,则是繁复华丽的地毯和壁衣,放眼观之,满殿皆是金碧华彩。 无限富贵,无边寂寞;无上尊荣,无尽空虚。 周身都是皇帝御用之物,此刻却被我占用,当真是僭越了。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头脑愈发昏重。御医闻讯而来,宫人来往穿梭,都在我眼前织成一片片模糊不清的剪影。 服药之后,我终于安睡了一会儿,待我醒来,只有皇帝一人守在榻边。他满脸泪花,像个六神无主的孩子,见我睁开眼,才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 我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觉胸臆间堵得厉害,忍不住又咳起来,他忙为我递上帕子,又拍着背为我顺气。我折腾了好一阵儿,只觉胸肺都要咳裂了,呼吸才顺畅些,低头一看帕子,不禁失神:洁白的绢面上点点猩红,宛如雪里寒梅一般。 我只觉得污秽,攥住帕子不知如何处置,却被皇帝扯过来,他捧在手里,呆呆望了好一阵儿,才木然递与身旁宫人。 我和他对视一眼,彼此无言。 宫人为我端来热水,我润喉漱口,才觉舒畅些。躺卧在榻上,仍觉浑身没有力气,可理智却不许我休息。我直直望着皇帝,眼中含泪:“父皇,您打算如何处置安童呢?” 他见我这般模样,心都要碎了,满脸愀然,仍qiáng笑道:“傻孩子,朕不过稍加震慑,哪里说过要处置他?他这个丞相,还得给朕好好做着!你在担心甚么?”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满心期待我的回应。我只苦涩一笑,缓缓摇头:“我如何不担心呢?父皇,您可不止一次让我失望了。” 皇帝闻言,一时急了,不知如何安抚我,只是不停地掉泪,嘴唇抖颤着:“你要如何才能信朕?何止安童不会有事,只要你好起来,朕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他几乎哭花了脸,泪水和胡须纠缠不清,láng狈极了。我哪里见过他如此仓皇无助的模样,一时只觉惘然:纵然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心下不禁恻然,我叹了口气,决定给他最后一个机会:“那您答应我一件事。” 他不待我说出口,就连连点头,犹如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我并未对他抱有任何期待,但还是决心一试: “儿臣求父皇——罢免桑哥!” 皇帝的表情凝住了,连带周遭的空气也被一起凝冻。他收住眼泪,又恢复惯常那般冷漠威严,没有太多犹豫: “除此之外,你所求的,朕一概答应。唯有此事不可。” 我落寞一笑,心里并无太多失望:“那么,儿臣别无所求。” 我闭上眼,只是觉得疲惫,更觉自己想法荒唐:一个病弱无力的公主,手无半分权力,竟然妄想扭转皇帝的意志!当真是自不量力! 他却犹不死心,徒然解释着:“你道是朕一意孤行?朕也是无可奈何!易地而处,你若是朕,又当如何选择?” 不待我回应,他又自顾自开口:“外有海都笃哇,侵扰不止;内有宗王勋戚,跋扈横行;更不论地方官吏豪qiáng,侵吞渔利,蠹国害民……朕要保住这权位,更要保住这疆土。不用桑哥,谁可为朕驱使?安童仁厚,自保尚不能,如何能做朕的刀呢?夺人财路,注定要背负恶名,谁愿做这把刀呢?朕实在别无办法……” 他喃喃说着,脸上亦有倦色,似已心力jiāo瘁。他向来冷酷qiáng横,独断专行,可是谁又知道他内心的苦痛与艰难,挣扎与取舍。这些注定背负的责任,在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刻,便如影随形,无可逃脱。 可我对他,仍没办法感同身受。他独居高位,注定要忍受无人可诉的孤苦;他独享权力,注定要面对荣耀背后的虚无。世事安得两全?对皇帝而言,也是如此。冷酷无情的命运,无论对谁都是一视同仁。 所以,我能理解他,但不同情他;我不怨恨他,亦不原谅他。他注定要独自一人,咽下这权力的苦果。 我无声一笑,不再bī迫皇帝。他有他要走的路,易地处之,我不会比他做的更好。 “父皇,一会儿等我好些,就送我回去。这件事,您总能答应罢?” …… 病情并未如我期待般好转,可我仍坚持回到公主府。待到三月末,又到了皇帝北巡上都的时候,可我这般光景,恐怕无法随御驾同行。 诺敏将煎好的汤药端过来,我闻到这熟悉的苦涩,胃里便是一阵痉挛。待药汤不再灼烫,我屏住呼吸,勉qiáng喝了几口。可药液入腹,脾胃便被激得难受。猛地一咳,喝下的汤水尽数被我呕了出来。 诺敏端着药碗gāngān站着,看着我一身láng狈,一时呆立在原地,急得要哭出来。她一贯敏慧,今日却全然无措,我又气又笑:“你是傻掉了么?还不帮我换衣,药汤都黏在身上了!” “可是这药……”她仍端着药碗,傻傻追问,“公主不能不喝呀!” “先帮我换衣!”身体不适,耐心也较平日少了几分,厉声吼她一句,言罢也自觉后悔,靠在榻边闷闷说不出话。小姑娘犹豫片刻,还是顺从地放下药碗,跑去给我取衣裳了。 她步伐急促,险些撞到来人,待看清那人面孔,慌忙下拜:“安童那颜!” 安童只摆摆手,示意诺敏起来。他走近前,目光在室内一扫,浓烈的药味儿无处不在,又看看榻上的láng藉,转头望着诺敏,眼里带着疑问。 “公主喝的药都吐出来了,若是陛下过问,奴婢该怎么办呀?” 诺敏急的直掉眼泪,惶惶无措。安童沉默片刻,柔声安慰道:“你急什么呢?公主既然不愿,这药便不必喝了……” “可是……”诺敏一时惊住,急声开口,却被安童止住,“去给公主取件新衣罢。” 拾掇半晌,我才安安稳稳地躺下来。剩下的药汤也被人端走。漱口完毕,换上新衣,一时身心清慡。不用受这苦药折磨,我只觉像病愈一般,全身舒畅。 安童无声地坐在我榻边,一言不发,情绪低沉下来,也不知想些什么。我犹豫片刻,便直起身子,挣扎着想起来。他闻声惊觉,不由问:“怎么了?” “我想出去,我想骑马!”心情突然变得bào躁,只觉满心都不痛快,料想他定会说我胡闹,不待他反驳,便道,“整日躺在榻上,都快生褥疮了!即便病好,腰腿也该废了!” 他见我振振有词,气得都快笑了:“你若骑得了马,我便依你!” “你可以带着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偷眼看他。他沉吟片刻,不再劝说,竟然当真同意了,唤来巴根总管:“叫人备马罢,选一匹温驯的。” 老总管瞪眼瞅着我们,只觉这两人都快疯了,他只gān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安童明白他的忧虑,不由笑道:“陛下若怪罪,一切有我担着。去罢。” 没用等多久,我便如愿以偿。诺敏特意给我换上骑装,稍加打扮,看上去气色便好多了。安童耐心等在一旁,任我磨蹭,凝视着镜子,对着里面的面孔微笑。 脚下没有力气,走两步便觉腿软。我不想让他笑话,扶着墙壁勉qiáng支持,安童小心地跟在身后,并不出手搀扶。只待我要跌倒的那一刻,才快步走上来,将我兜入了怀里。 “像你这么慢,今日就不必骑马了!”他轻嘲道,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径自抱着我出门。马匹早已备好了,是一匹驯好的走马。毛色洁白,外形英气,我从未骑过它,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他将我送上马,而后踏蹬上来,稳稳坐在我身后,俯身捞起缰绳,催着马缓缓走了起来。只那一刻,记忆便如cháo般涌来,时光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夏日,他骑着格日勒带我奔出去的那一刻。 小马起先只是小步慢走,待到了马场,看见敞阔的土地,便再也耐不住性子,搓着蹄子,跃跃欲跑。凉风拂面,涤dàng了一切愁绪,我的心也随之激dàng起来。感受着我的情绪,他低下头,在我耳边沉声问道:“还撑得住吗?” 我笑着点头,他便不再多言,拥住我,马鞭响亮地甩了出去,小马四蹄生风,在马场上肆意跑了起来。 chūn天的风清冷又柔和,拂在脸上舒服极了,我仿佛也变成了一缕清风,在云端自由穿行,甩开了一切羁绊。 阳光和煦温暖,照在柔嫩的青草上,万物熠熠生辉。一切都有崭新的开始。马儿跑得越发迅疾,快意地随风驰骋,有那么一瞬,我只觉所有往事都随风而去,身心无扰,心神安宁。 我们足足跑了三圈,才觉尽兴,安童在我身后唿哨着,又让马儿跑了好一会儿,小马老老实实地停下来。我们坐在马背上,深深地呼吸,只觉驰骋带来的疲惫都让人畅快适意。 chūn风萦绕而过,阳光照面而来。chūn草初生,漾满了绿意,我心里也漾出了久违的柔情。安童依然安稳地护在身后,无声地守望着,感受着我每一分情绪。 我转身看他,阳光轻柔地掠下来,深邃的轮廓被镀上金辉,俊挺的脸庞光华流转,那一瞬宛如神祇。我微微出神,只觉眼前过于耀目,下意识别开双眼。他却俯身下来,噙住我的嘴唇,辗转着亲吻,柔软的舌尖渡过来,宛如初生的chūn草,带着清凉的气息。 我们好一会儿才分开,彼此靠着,忍不住微微喘息。不一会儿,我又觉得肺腑灼烫,抵着他胸膛咳了半晌,才平复下来。 “我们回去可好?以后总有机会。等你病好,我们还可以出海,去缅国、去真腊、去须文答剌、去天竺、去波斯……海外诸国,我们一一游历,好不好?” 他凝神看我,眼里是热切的企盼。我不禁动容,沉默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一件准备已久的物什。 安童下意识接过来,稍稍辨认一会儿,才认出是他送给我的那块chūn水玉。十多年来,我一直把玉带在身上,片刻不曾离身。而那通透清澈的美玉,一如往昔,莹洁无暇,温润如初。 他疑惑地看着我,缓缓摇头,难解其意,眼里却渐渐泛起了悲伤。我微微一笑,将玉佩按在他的掌心,沉默了一瞬,才定定开口: “你若有机会出海游历,便带上它,就像……带上我的眼睛。” 第250章 金秋 至元二十五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些。入了八月,北风就一阵儿紧似一阵儿了。 此日皇帝起得格外早,想是昨夜未能安睡,晨起后便陷入了莫名的躁郁,无端发起了脾气,早膳只用了一半,就尽数泼在了地上,被奶茶浸泡的地毯湿溻溻的,污秽不堪。小火者跪在地上小心擦拭着,动作只慢了些,就被皇帝一脚踹倒。 心知皇帝是故意撒气,领班的老宦者也不敢深劝,只能眼巴巴看着小火者偷偷揉着屁股,暗自叫苦。他却也疑惑:皇帝虽然年老,却不昏聩,更没有无端发作的时候——今日这般,又是怎么了? “叫人即刻安排,朕明日便回大都!” 皇帝坐在榻上吼道,胡须虬结,bào躁不已。老宦者听了,更觉荒唐,小心开口:“陛下,眼下才八月上旬,回去怕是早了些罢……” “朕心里堵得慌,却是一天也呆不得了!”皇帝嘟囔着,又喃喃自语了一番,而后突然安静下来。老宦者惊讶地偷眼去瞧,却见皇帝倚着坐榻,眼神发直,过了一会儿,眼圈一红,竟落下泪来。 “朕心里就是不好受!就是不好受!”他喃喃不止,像个负气的孩子,情绪莫名失控。老宦者心里一揪,连忙上前安抚,皇帝只是咬住嘴唇,极力忍着,可眼泪仍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陛下想回去,老奴这就着人安排。只望您切莫伤怀,以免伤了龙体……” 好说歹说,才把皇帝的情绪稳住,等老宦者从皇帝寝殿出来,后背都湿腻腻的——却是急的。额上也是汗珠,他一边擦着,一边往外走,却被一个急奔过来的身影撞得趔趄。 “不长眼的猴崽子!” 安抚了皇帝半天,他早就失了耐心,张口便骂起来。那个愣头青骤然止步,看着气急败坏的老宦者,忙不迭地请罪,身子不住地发抖。 “他即便冲撞了我,何至于吓成这样?” 老宦者心里犯了嘀咕,不禁用眼去瞧:只见这小火者脸色怪异,一阵白一阵红,眼神飘忽,额头冒汗,像是捅下了天大的篓子一般,全然失了魂魄。 “到底何事?慌慌张张,丢了魂似的……”他一巴掌将小火者拍醒,当下教训起来。小火者一激灵,扑通跪下:“我的爷爷,快救救小的!不花、粘罕他们欺负我,叫小的去传信——这等信儿,我怎敢往御前递呀!” 老宦者心下一沉,顾不得骂他,急问:“什么信儿?” 小火者哭丧着脸,支吾了一阵,才挤出一句话来:“陛下心里最疼的那位,前些阵子……薨了!” 脑子猛地一阵眩晕,老宦者也似丢了魂魄,扶着廊柱缓了半晌,才缓过来。他抬眼望天,苍灰的天幕上不见日光,一片惨淡,不由得紧了紧外袍:这上都的寒秋,一眨眼就bī到了眼前。这天儿还真是冷了啊! 他兀自想了一会儿,突然一脚将小火者踹起来:“走罢,愣什么!这等消息你还敢瞒着?算我倒霉,今日陪你一道罢!” 老宦者极不情愿地又挪回了皇帝寝殿,心想:陛下明日,怕是当真要回去了! * 每到暮色降临,宫烛次第燃起时,便有近侍过来,将他引到皇帝的宫殿里。 他会在夜色中经过镶金镂银的殿宇,穿过如梦似幻的花园,来到那铺着流苏软垫的寝阁里。皇帝早已穿好丝绸寝衣,趿着缎子拖鞋,靠在御榻上,耐心等候他的到来。 今晚同每次一样,皇帝仍嚼着阿拉伯茶——这种从阿拉伯半岛传来的邪恶植物。他不止一次劝说皇帝戒掉此物,皇帝却不以为然: “它能镇痛,又能解乏。嚼着它,朕才觉得有了jīng神。” 皇帝脸上仍是挂满倦怠,一场彻骨的悲伤,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苍老的躯壳里盛放的,是同样衰朽的灵魂。他一定是太过寂寞了,才会从那些荒诞的故事中寻求慰藉。 可他不得不承认:皇帝是一个绝好的听众。每一个这样的夜晚,在他的讲述中,皇帝跟着他,将帝国山水一一走遍。从萨莱到不花剌,从撒马尔罕到哈剌和林,从斡端到甘州……高山长河,荒漠绿洲,都有他的足迹。通过他的故事,皇帝内心的空虚得以填补:似乎只有借助于此,这个孤独的君王才能驱驰到每一寸疆土,才能在脑海里建构起那庞大而失落的帝国。 “马可,你们何时启程?”他刚在流苏软垫上跪下来,皇帝便蓦地开口。 “回陛下,今年年末,我和父亲打算先到刺桐,从那里坐海船,护送公主去伊利汗国。”他低着头,谨慎开口。 “你走之后,朕就听不到你的故事了,也再没有人来给朕讲他走过的城市了……”皇帝一口吐掉嘴里的碎叶,眼里突然溢满了悲伤。 “陛下何必忧愁?等安童那颜回来,就能带来海外诸国的见闻和传说了。” 他试图劝说,却勾起了老人沉埋的心事。皇帝一时陷入了沉默,迷茫的眼神很像大漠上寂寥的荒烟。 “陛下今晚想听什么故事?” 他实在无法忍受皇帝的沉默,以及那沉默背后的悲伤,忍不住再一次发问。 “给我讲讲她罢。”皇帝许久才给他回应,揉揉酸涩的眼睛,那眼睛因泪水变得更清亮了,“讲讲她当年的故事,讲讲她在察合台汗国的经历——你还记得察苏公主罢?” 他当然记得这个公主。可他要如何跟皇帝讲述?她在察合台汗国的经历,绝不是什么动人的故事;而她走过的荒苦路途,也泛善可陈。 “给朕讲讲罢。”皇帝垂下眼睛,出神地望着鞋子上的宝石,“她连一副画像都未留下。朕已老了,都快忘了她的模样了……” 皇帝的执着突然给他灵感,也让他突破既有的原则:一个杜撰的故事足以给人虚幻的慰藉,一个旅人的讲述不必忠于自己的见闻。通过这些讲述,皇帝必将随他穿过破碎的真相,来到他用言语织缀的梦幻花园。 * 安童以送嫁为名,随同波罗父子出海,一去便是六年。在这六年里,发生许多大事,每一件都足以惊心动魄。 朝外,乃颜之乱两年后,海都祸乱西北,来势汹汹,北安王那木罕不得已弃守和林,最终皇帝再次以高龄御驾亲征,才消弭了这场祸乱。 朝内,自安童罢相,桑哥真正做到了一手遮天。钩考遍及全国,乃至百姓失业,群盗蜂起,天下骚动。御史愤起弹劾,却被严厉打压,连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都险些被贬谪江南。很快,桑哥又把敛财之手伸向了宗王勋贵,秉承皇帝意旨,严厉打击宗藩。向来享有特权的怯薛子弟被迫缴纳税粮,宗王勋戚的岁赐也一应削减。而他自己,自得势以来,贪赃受贿,声名láng藉。朝中权贵几乎被他尽数得罪,几载宦途很快便走到了终点。 至元二十八年,皇帝罢黜桑哥,问罪抄家;七月,桑哥被下令处死。忽必烈一朝,从阿合马到桑哥,三任理财大臣皆不得善终。桑哥死后,完泽拜相,不忽木任平章,朝廷的天平再一次倒向汉法派的一边。可自真金去世,储君之位一直空悬,朝中再未预立太子。直到那木罕去世,皇帝的心意才有所动摇。而事到如今,三个嫡子皆已去世,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似乎只有两位嫡皇孙了。甘麻剌、铁穆耳,皇帝到底属意于谁,一时也看不明白。 时间却分毫不停,一直走向命运的终点。 * 至元三十年正月,京师大雨三日,落地成冰。诡异反常的yīn雨天里,老迈的皇帝从病痛中醒来,望着窗外的一片yīn晦,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不喜欢雨天,雨天会使他痛风加剧,更会勾起心中的隐痛。据说察苏公主薨逝的时候,大雨也是连天不止。 皇帝心情不豫,脚痛更加难忍,太医院使李邦宁很快被传唤入殿,为皇帝视诊。待皇帝病痛稍缓,才有心情同他言语: “这好好的冬日,为何就下起了yīn雨?当真是咄咄怪事!莫不是京里哪位贵人……去了?” 皇帝不由联想到这里,一时心下更沉了几分。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可李邦宁听罢,神情蓦地一黯,跟着便叹了口气,恻然道: “臣闻说,前日里,安童那颜病逝于京师宅邸。可怜贤相早逝,这冬日yīn雨,想必是上天也有所感应罢……” 他喃喃说着,不料皇帝早已呆住,老人眼神发直,双目犹如死物,俨然丢了魂魄:“人言丞相病,朕弗信也,而今果丧良弼!”(1) 皇帝的嘴唇无声张着,松弛的脸庞也在抽搐,像是极力忍泪。可他哽咽半晌,眼睛仍是gān涩,怔了好久,终至荒唐地大笑出声:难道他已老迈至此,连泪水都流gān了? 李邦宁见状,一时慌了:皇帝内心哀恸,如能哭出来也是好事,若是郁结于心,怕是早晚成病。他正欲劝阻,忽闻皇帝开口,老人深深吸了口气,眼里终于跌下泪来:“去把铁穆耳叫来罢。” * 皇帝已老迈得不成样子,可北巡上都时,仍坚持骑马出来。他不许闲人跟从,只留皇孙铁穆耳在侧。祖孙两人沿着闪电河一路驰骋,在落日的余晖中奔向了草原。 皇帝骑行在前,铁穆耳紧随其后,不时出声提醒,生怕他有个闪失。见他小心翼翼,皇帝不禁笑了:如今,自己竟又变成让人操心的顽童了么? 他摇摇头,不理会孙儿的呼唤,一时逞性,骑得更是快些。越往草原深处,越是草色浓郁,金莲花摇曳生姿,瞬间铺了满眼。 可是秋日天寒,花草已开始凋残,低垂的花枝犹如老人伛偻的身躯,丝毫经不起冷风的肆nüè,枯萎的叶片几乎被风chuī散开来。 皇帝迎风驻马,低头静静审视,不由一笑:人非草木,纵然是苍苍暮年,仍能独对西风,任由风刀割面。哪里像这单薄衰残的野花呢? 他不为这草木荣枯而感伤,只是放眼远望,把目光抛向了遥远的天边。这一望无尽的旷野,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宛如一片huáng金草原。长风浩dàng,辽阔无边。在这萧瑟而诗意的秋风里,他不禁想起马可.波罗的故事,想起那故事里广袤的帝国。在这庞大而辽阔的疆土上,有无数看不见的城市在生长、繁荣、衰朽、消亡。而这一个个鲜活又苍老的城市,构成了帝国的肌理。正如人的一生一样,他脚下的帝国也不断成长、不断壮大,也终会坍塌,终将死亡。一个人终将面对那必然的宿命,一个帝国也将迎来那注定的衰亡。帝国终会腐朽,又何妨?帝国终将消逝,又何妨?祖先的荣耀早已镂刻在血脉里,在草原上传承流淌。纵然昔日的辉煌化为huáng土,那不朽的伟业也会在歌谣里代代传唱。在流淌不息的时间长河里,人类所有的辉煌,不过是偶然翻起的一簇làng花罢了。 他已经很老了,可他仍然活着;他的余生所生无几,可这条路他仍要走下去——哪怕只有他一个人。 第251章 后记&一点感想 之前一直想着,结文后一定要写个心得,现在终于可以jiāo作业啦!以下是无逻辑无厘头的感想,就是纯粹的吐槽和释放~ 脑dòng的缘起大概是大三的时候吧。不知怎么就开始迷上蒙元史,也许是我自带1/2蒙族血统?其实早就不纯正了。我对蒙古民俗和文化隔膜很深,几乎不懂,完全汉化。小学到高中虽然学了多年的蒙语,仅限于应付考试,根本不会说口语,上大学后真的全还给老师了,惭愧……女主的部分人设也基于我自身这个背景吧(其余的都跟我没关系,捂脸-_-||)。 读研的时候,隔壁宿舍有个纯蒙古族妹纸,好像是西蒙那边,真的看上去就很蒙古的气质,让人见之可亲。我偷偷观察人家姑娘好久,特别好奇,非常仰慕,直到毕业前才敢跟妹纸jiāo谈,还留了合影,真是相识恨晚!可惜,她硕士毕业就回内蒙古那边大学读博去了~ 她为什么要回家乡读博呢?可能还是因为我们学校元史不是主流,相关课程少的可怜。我出于兴趣曾经选了历史学院的通史课,有幸听到元史专家张帆教授的一次讲座,见到真人的感觉棒棒哒。还有魏坚老师,专门从事元上都等考古,听他讲课,如临其境,颇有盗墓的感觉。还选了一个《蒙古秘史》解读的课,但老师是纯蒙古人啊,说着说着汉语就开始飚蒙语,我真的听不懂,觉得有些无聊,上了一节就退课了……再有比较郁闷是,选了一门《元史研究》,但我一去听,却是讲辽金史,还是面向自家门生,门槛太高,于是又退课了。所以我基本没接受过正经八本的元史授课,全凭兴趣东瞧瞧西看看。还好有个历史系的朋友,虽然不主修蒙元史,偶尔也可以问一问~ 大三时候有了脑dòng,构思了一年多,那时忙于学业,也没时间写。开始动笔大概是大四到研一的那一年,可是平时上课我也时间不多,基本就是寒暑假才写。后来毕业找工作,直到现在,断断续续写了四年。也因为时间跨度太长了,前后风格非常不一致,现在读来觉得前面文风好幼稚,不忍直视,可是又懒惰,就不准备怎么jīng修了~ 研一的时候应该是我蒙元史重度迷恋期,那时太投入了,经常有种恍惚的感觉。可是同好又太少,没人jiāo流,非常寂寞。我曾一个人去听席慕蓉的讲座《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签售会,前辈讲自己的经历,以及对蒙古族深厚的感情,莫名地让我有同感,心情特别激dàng。后来首博举办特展《大元三都》,我当然是第一时间跑去看。那展览太完美了,主办方非常用心,还搭建了大都城的模型,简直是沉浸式体验,非常激动非常怀念。看到很多元时文物,真的就像触摸到那个朝代一样。后来国博也举办了《无问西东——从丝绸之路到文艺复兴》,因为有蒙元相关,我也跑去看。反正只要有沾边的展览,都会去看。虽然不懂,但是拉近了和那个时代的距离,增进了感情,就很好~ 啊,跑题了,回来说说文吧。写这个题材,一方面是因为喜欢蒙元史,喜欢那种内亚和游牧的感觉;另一方面是喜欢小表哥呀!其实不知道安童这个人物前,我还准备写个汉人做男主,但总觉得很狗血。后来读科普书才发现这个人物,18岁拜相,太苏了有木有,对年少有为型人物完全木有抵御力,果断拿来YY! 不过,选他做男主有一点不好,资料太少了!大部分内容需要脑补。他的传记、碑文、还有《元代名臣列传》里的那一节,主要的梗我早都烂熟于心。实在资料太少,而且本身就是冷门人物。但也有个好处,我向来对流量网红型历史人物不感冒,就让小表哥一直做我心中的宝藏男孩,不被别人yy也很好~ 但是文中的安童和历史上的形象,并非完全吻合。历史上应该更正直,更儒化一些。我写的呢,更自我一些,在政治理念方面,又稍稍超前,理想化了~但大体上是吻合的。他的一生就是早年辉煌,中年憋屈……晚年,没有晚年了……英年早逝啊。其实他的人生是失败的,政治理想并未得以实现。但因为早年颇有政绩,一直有贤相之名,在位17年,是元代在位时间最长的丞相。每次看到他的传记,我都很唏嘘感慨,当初从贴吧里看到一段评价他的话,觉得再贴切不过了,贴在下面(网友:挑灯闲读牡丹亭) “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寂寞,听到他的故事和名字的时候,也总对这个少年丞相不能忘却,总觉得这个风华绝代的背影,因为过早的跨入政治而名动天下,也因为这个而毁掉了一生。” 当初看到这段话时,立刻有种被击中的感觉,没有比这更能概括安童一生的表述了。所以,在我笔下,尤其是后期,小表哥总是一种yīn郁、失落的形象,就像晦涩的雨夜一样,清冷又疏离。这就是个理想主义者的伤心史。在我文里,他对公主的爱,有着人生理想的成分。公主和理想于他来说,就像是芳草美人吧~所以最后公主去世,对小表哥而言,是人生意义的灭失,余生再也不会快乐了……唉,简直是史上最悲催男主,我手辣心黑,百般摧残,自我检讨一下…… 男二八剌,此人虽然没有节操,但我写着写着,就写出了感情,觉得他渣的很坦dàng,坏的很可爱。而且相比于男主,是典型意义上的蒙古男人,更能体现蒙古族那种粗犷、旷放、质朴又狡黠、野性难驯的感觉。他前期韬光养晦,很有谋算,后期昏招迭出,大大降低了人设魅力。但我还是很喜欢他。以后如果再写言情,我就要写这种霸道总裁人设,小表哥太含蓄太内敛了!少了很多激情! 皇帝粑粑忽必烈,其实戏份丝毫不亚于男主,甚至更多,不考虑感情戏,粑粑才是男主啊!我很喜欢皇帝粑粑。他不是一个单纯的渣皇帝。他的政治选择是非常无奈的。他虽然在位三十年,活到八十岁,但直到最后,他都一直非常清醒,没有年老昏聩的做派,非常理性。忽必烈和安童的冲突,大抵是古代君主和儒臣的冲突。安童的悲剧在于,他对君主有了道德上的寄望,而古代君主制又怎会考虑道德呢?皇帝怎会真正考虑韭菜的感受呢?两人出发点不同,安童是追求社会公平正义的民本主义者,忽必烈是理性的专.制统治者。关于社会财富的分割,两人有着本质上的观念冲突。这种冲突,在不改变整个制度体系的情况下,是无法调和的。所以小表哥的悲剧是必然的。 由两人的观念冲突,也引出了本文的主旨——理财派和汉法派的矛盾。这对矛盾不独属于蒙元。西汉的兴利派和贤良文学,北宋王安石和司马光,大抵都有类似的矛盾冲突。就是所说的“义利之争”。汉法派大体上是反对言利和聚敛,有种放任的态度,主张为政宽简,轻徭薄赋。同时,儒生的理财能力相当匮乏,无法解决经济危机。理财派则是主张盐铁专卖,打击豪qiáng,将社会中层和上层的财富,转移到皇帝那里,但结果往往是剥削了百姓。两派都不是完全正义的。汉法派的放任,往往导致豪商富贾坐大,社会财富不均;但理财派的盘剥,则会大大伤害中产,同样也会伤害底层,最终财富集于皇帝一人。但在我看来,还是理财派的危害更大,因为这种对财源的攫取是垄断性的,排他性的,没有竞争。 受限于知识和阅历,文中对这个问题,我也只是浅尝辄止的提了提,没有深入挖掘。一是力有不逮,二是写的太复杂会降低文章可读性,本来这文已经够枯燥的了!如果大家想要深入了解这个问题,入门科普读物可以看看吴晓波的《浩dàng两千年》、《历代经济变革得失》,还有郭建龙的《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深入的就去看各朝的经济史,以及研究盐铁会议、王安石变法的内容。秦晖先生的《传统十论》里有一篇《中国经济史上的怪圈:。"抑兼并。"与。"不抑兼并。"》,写的非常透彻,可以说是我的灵感来源。也非常值得一读~ 女主呢,是虚构的人物~基本寄寓我对理想女孩的想象,是我喜欢的人设性格。而她穿越的意义,就在于以现代视角反观这个朝代,相对客观的评价忽必烈的为政得失吧~ 其他的呢,有些遗憾的,就是一些配角的命运没有jiāo待完整。比如,慕之、史彬、云轩儿、赵孟頫等等。也是忙着结文,最后一卷基本都是高.cháo,处于神仙打架、凡人无从插手的状态。我本身也没想好怎么穿插着写这些人的命运,就放弃了~历史上,史彬在卢世荣倒台后很快抑郁而死,所以在我的预想里,云轩儿在史彬死后就青灯古佛伴一生了。慕之呢,就是汉法派的后备力量吧,人物本来也是我虚构的,影响不大。赵孟頫太有名就不必说了~ 啰里啰嗦这么多,就是感叹,终于写完了!太费脑细胞了!再也不用忍受卡文之苦了!以后再也不写第一人称,再也不写大长篇了!趁着结文休息的功夫,我要努力做功课,多读书,为新的脑dòng做准备。也可以暂时放下蒙元史这个墙头,奔向新世界了!非常感谢寒溪、鱼儿、athos君的一路陪伴,感谢其他读者的支持~我会努力进步哒!期待能通过写文收获更多的知识,收获更多的朋友,得到悦己的乐趣,这大概就是我写文的意义所在~ 最后的最后,推荐一些元史科普读物,都不晦涩,学术类的我就不推荐了。感兴趣的读者们可以瞅瞅: 1、《大之至者谓之元》by班布尔汗 2、《风bào帝国》by宋宜昌 3、《蒙古帝国》by易qiáng 4、《忽必烈的挑战》by杉山正明(此书非常挑战三观,慎入) 5、《忽必烈和他的世界帝国》by莫里斯.罗沙比 6、《成吉思汗与今日世界之形成》by杰克.威泽弗德 7、《最后的蒙古女王》by杰克.威泽弗德 8、《世界历史上的蒙古征服》by梅天穆 温馨提示:以上8本均为科普读物,史观带有很大的主观色彩,初读元史的读者们不要误信,还以严谨的元史著作为准。这些书本仅做入门了解,对提升兴趣、开阔思路还是很有帮助的,可以一读~